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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东,下雨中

时间:2023/11/9 作者: 野草 热度: 17231
宋柏豪

  



  你活不过昨天,女孩说。

  站台上,除了她不带感情的声音,弥漫的还有焦躁的空气与烟。

  我手里没有车票,也没有提着行李。显示屏泛着青芒,交织错落,时刻显示现在十点过七分。轨道空寂,我和女孩等待着列车将它填满,驶向邯郸,一个我以前从未去过的地方,我必须赶在明天之前抵达。

  女孩说,到了那里,可以解决一些我生前未能得解的问题。台前人潮涌动,拥来挤去,彼此抢占着空间。我站在站台中央,但感觉不到逼仄,因为他们正穿过我的身体。有的人在抽烟,烟雾环绕人群周围,结成滤镜,破碎且朦胧,布满每一张路过的脸,进入我上下起伏的胸膛,并从背后飘出。种种异常使我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自己已经死了,而身旁的女孩是领路人。昨日凌晨,她在街边等了三十分钟,直到我从十八楼高台跳下去。

  我选的地方是幢烂尾楼,表面的窟窿多到數不胜数,几块密目网勉强遮着,从顶楼到地基奄奄一息,空洞得恍若一具被遗忘在繁华都市角落里的骷髅。

  女孩抬起手腕,掐准腕上的表,咔嚓!三点二十七分多六秒。

  我从地上爬起来,向她徐徐走近。原本空荡的大街,突然多出一个人,可我并不感到害怕,我与女孩直视,她的眼睛跟琥珀一样漂亮。

  见到我的第一面,女孩问,疼吗?

  我摇头说,没有感觉。

  这不是假话,过程发生得太快,我来不及接收痛觉。

  女孩孤零零站着,手指敲打表盘。她刚刚准时按停腕表,仿佛未卜先知。故事里常说,人死后会有黑白无常领入地府。女孩的身份不言而喻。我不经意间吸了口凉气,或许因为紧张。

  我和女孩隔着一条双向车道,走过去的短暂几秒步履变得细碎漫长。我在平息紧张。好不容易落稳脚跟,我把手放在肩膀上,一点点张开嘴唇,带我走吧。

  不行。她的回答直截了当。

  为什么?

  记录里清清楚楚写着,你理应三点三十分准时死亡,现在却提前了一百七十四秒,计算有问题。女孩抬起拳头,腕上的表面陈旧。

  有问题……会怎样?

  就不能带你走,她耸耸肩。

  我愣住了,有种被抛弃的感觉。怎么会这样?我无所适从地回过头,望向车道对面地上躺着的自己,黑暗浸没下好像不是特别真实。我想我应该还活着,苟延残喘了一百七十四秒才停止呼吸。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还有气?

  女孩说,我去检查一下。

  她穿过车道,我自己躺在黄凸点的盲道上。女孩静静端详着我自己。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称呼来指代那个东西,在换过它、她和我之后,我想还是“我自己”更恰当些,存在一种尊重。女孩观察完了,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像风一样飘进去。我希望不要太长时间她就会钻出来,告诉我之前结果错了,计算没有偏差,并拉着我的手,脱离这个世界。

  可我在外面等了五六分钟,女孩没有出现。我不得不跟过去,来到我自己身边,照着她的动作,屈下半截身子观察,我自己散乱着头发,衣服上沾满鲜血,一双腿染成石膏雕塑一样的颜色。我自己阖上双眼,保持一种沉睡,而我却时刻清醒。这样的差别好似子弹,突如其来贯穿脑海,意识倒入眩晕之中。我扶着旁边的树木,扑了个空,身子栽在地上。树干直直插在胸口,犹如一柄利剑,可我感觉不到撕心裂肺的疼痛,胸口麻木得像填满了冰。

  现在,是幽灵了吧?

  失去与现实的接连,我什么都做不了。我自己无依无靠地躺在大街上,再过三四个小时就会被警察、医生以及形形色色路过的人目睹,围观,指指点点。一想到这,晕眩便连带着失落,在我心脏某处凿开一道逃避目光的窨井。

  也许他们当中有人受不了然后呕吐;有些人连连摇头,漫溢同理心,甩些话说太惨了太惨了。窨井能带着我一路向下躲,就像刚才,楼下的空荡虚无拖拽我坠落。可无论是窨井还是楼底下都充斥着失落卷起的海啸,我溺毙在浪潮里,被一头深鲸吞没。我讨厌所有浮于表面的关照。

  喂。喂。喂!

  女孩在叫我。

  你怎么躺地上?她说,我喊你很长时间了。

  我走神了。

  我在帮你做这么重要的检查,你却走神了。她手捂着额头,一脸拿我没办法的表情。

  结果……如何?

  没问题,你直接断气了。换谁像你这么做,都不可能撑过一百七十四秒。她高高举起手臂,又迅速落下。

  她补充说,其实一秒都不行。

  我叹了口气,偏差没有发生。我开始还以为,不拖泥带水地摔下去,砸碎糟糕的记忆就能一劳永逸。可是现在,事实远非我想的简单。

  我说,我还要多久才能被带下去?

  女孩鼓起嘴巴,你就这么不耐烦待在这里吗?

  我点头。

  你知不知道,有很多人都惦记你这点误差时间呢。上回我带的一个老先生,因为零点五秒的误差,说什么都不愿跟我走。

  我愿意跟你走。如果可以,我也愿意把时间分给需要的人。

  不行!我不是这个意思。女孩微微摇头。上面有规定,你必须使用完全部人间时间,不然我也得挨罚。

  老先生后来怎么解决的?

  他从病床上睁开眼睛,对他老伴说了句我爱你。

  零点五秒说我爱你?

  咳咳,我还分了点自己的时间给他。

  他用完就走了?

  嗯,她抿起嘴巴,老先生安详地离开了,临走还念叨着多谢姑娘,要不是走得急,说不定能送我一面锦旗。所以啊,误差时间很重要,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

  现在就使用吧,我斩钉截铁说。

  我心底盘算好了怎么使用这点时间,一百七十四秒,够我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再孤独地离开。

  不行!女孩叉腰,挺起小小的身板,我得向上面汇报。

  我等你。我盯着她,一秒都不想多待在这。

  然而她的话像泼了一盆凉水,立刻浇熄我的想法。

  至少要一周时间,你等也没用。

  怎么这么长?我觉得她在骗我。

  地下的魂有很多。我现在递交申请,排队,再等他们审核同意。一周已经很理想了。女孩不紧不慢地说,好像真有这么回事。

  没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

  真的没有?

  嗯!女孩用力点头。

  我本想反驳,可转念一想,女孩是我的领路人,现在把关系弄僵了,她一生气不带我走,我指不准就真成了孤魂野鬼。我只好把“你别骗我”这话塞回肚子里。

  这一周我们该怎么办?

  等。

  在这里吗?

  哪里都行,只能是人间。

  什么?我控制不住地喊了一声。

  “只能是人间。”

  她的回答无疑框定了界限,但我待够了这里。好好想想,但凡我存在一点留念,不管多细微,我也不至于鼓起天大的勇气翻过护栏。到时候警察检查我自己,心里一定很困惑,这个姑娘怎么没留下一封遗书,甚至连个证明身份的物件也没有。

  女孩伫立树边,我抱着脑海一片空白。两个魂流浪街头。如是,开启了漫长的等待。



  破晓之前,女孩问我,你在等什么?

  我说,我不想看着我自己一直躺那。

  很难受吗?

  很恶心。

  我不再开口,我怕下一秒喉咙里呕出什么东西来。

  因为我想起我妈说过的话。她是一个说话滔滔不绝的人,可她的面容很昏黄,四肢单薄得像几株秸秆随便捆绑在一起,身子佝偻着,以至于看上去有点营养不良。我爸离家出走了。她一天要打两份工,多的时候三份,但她回来还是会说话,做家务,不像一个精疲力竭的人。我不知道她单薄的身躯在哪儿能撑下那么多供她抱怨的汉字,又或者从哪儿弄来满满当当的精力,燃烧然后发动口轮匝肌内的引擎。我妈说话夹杂着特有的腔调,像另一门语言。我很难直述下来。但是吧,我有句话总记得的:你怎么还活着?

  这句话可以适用于许多场合。有时我吃饭,掉了一颗米,落地上或者沙发上。她瞪我,说一个女孩子怎么没吃相?我点燃了一根导火索,家里到处是导火索。她擦着地,我过去帮忙。她不让我插手,说,我每天工作很累,你行行好,别添麻烦了。

  我走回房间。她喊,你看着点走,脚下都是印子。我只能躲进被窝里,棉絮是很安全的,能抵挡一部分声音。她不敲门就进来了,说你在干吗?我不能说我在躲着。实际上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掀开被窝,光照得刺眼,我看不清她的眼睛,可声音我是听得见的。她急躁地说,你看没看书?书桌离得不远,就在床边。我拿过书。她说,你躺床上看书?我下床,坐在椅子上。她凑近来,说,这书没有题目。你看的什么书?我换了一本,数学,单元后面的习题有的写满了,她说,红的太多了。我不说话,我已经不说话了。她却抢走它,翻了起来,一页一页,红色的斜杠像鞭子抽在她背上,满页写着失败。她说,你怎么还活着?

  这只是冰山一角。

  更多时候集中在要钱。学校要收学杂费,书本费。伙食费一月一交,所以要得勤。她会问一个我绝对答不上来的问题:你怎么不去挣?我不知道。

  她说,你能学出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

  你就不该活着。

  只要导火索点燃了,你很难逃过她的爆发。我似乎做每一件事都在点燃。而你卷进她的爆发,听到那句话只是概率问题。话语形成一些声音,开始在我脑袋里流动起来,越来越清晰。它们在仅属于我和我妈的回忆河道里翻来腾去,川流不息。然后有一天,它变得像洪水般猛烈,倾过堤岸,往岸后的土地流泻。所有记忆全沾上了我妈的唾沫,带着一股洗碗池地漏的气味。脑海腐掉了,空空如也,起不了一点繁芜的涟漪。我只能抱着空气幻想某种可能,倘若没有冒着火星的导火索,没有话语,也许我不会做出跳下去这个连我都觉得草率鲁莽的决定。

  清晨五点,天空袒露出惺忪的昼光。等了将近两个钟头,街角那头终于出现了人影,我连忙望去,是一个女人,约莫二十来岁。她头发染着黄色,脸庞浸在化妆品里,身上穿着的紧身衣裳像张随时会破裂的纸,脚下的黑皮靴有长长的高跟。她在平整的人行道上寸步难行,目光一刻不离地面。我观察她这么细致,不是没有原因。她或许可以当第一个发现我自己的人。

  凭女人的打扮,我一眼就知道她从事什么行业,可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我只想快点被谁发现,哪个都行。因为这样,我的存在才能得到最快速度的掩盖和销毁。

  我抱腿坐在地上,殷切地望着她一步步接近我自己。

  女孩说,她马上就要到了。

  隔着几步的距离,女人停了下来。她眉头紧皱,似乎觉察到不对劲。

  接着脚底踩到凝结的红浆。咔嚓、咔嚓。她蹬的高跟聲音嘹亮。

  风吹拂依旧,街面卷起汹涌的风团,携着落叶像涡流般旋转。不知是雀还是燕子发出鸣叫。天幕滞留在黎明离去前的阴郁里,云如巨物逐渐向下逼近,楼层顶端隐没于乳白的雾网中。

  女孩又说,你觉得她会报警吗?

  肯定,她肯定报警,我说。

  然而女人并没有这么做。

  她往我这边直到三步的距离停下,面色煞白,喉咙起起伏伏。她伸手捂住脸,另一只撑着墙壁。在胃涌感的刺激下女人渗出眼泪,脸上的涂料遽尔化作五颜六色的染缸。女人强撑着身子,像纸做的衣服越绷越紧。

  女孩说,她很害怕。

  我清楚地知道她为什么害怕。或许我不该错误地将十八楼选作终点,八楼或者六楼多少能完整些。现在我自己就像一个坏掉的玩具,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了残缺。

  我捏着裙摆,拨弄褶皱上的线头。惧意潜滋暗长。

  我的手在颤抖,我也在害怕。

  我不希望女人放弃打那通电话,如果她放弃了,到了七点八点,人来人往的高峰,警戒带会把整条马路围得水泄不通。四处都会有好事者张望着到底发生什么。维持秩序的人只能用嘶吼声与警笛封锁这片区域,可那样又会吸引更多视线。

  我害怕被注意。

  而且,我不想生前一直被视如透明之物的自己,死后被强赋上一叠舞光,被围观人群复杂情感的眼神攻击。

  但女人随后做出了更加奇怪的举动。

  她一步、两步、三步走近,弯下腰,拉下一点裙子,接着抚平衣服,遮住露出的肚脐。女孩说,她在帮你整理。女人好像的确在这么做,可她为什么呢?她不是害怕我自己吗?我看着女人忙前忙后的样子,持续了将近十分钟。

  也许,她想最后帮你维护一点东西吧,女孩说。

  不管怎么想,我自己好像又完整了点。

  女人收拾完以后,便往道路东头跑去。她笨拙地奔跑着,像去追赶初升的朝阳。高跟鞋踢踏作响,路道留下细微的、绯红色的脚印,与飘零的花瓣相同大小,但街道两边没有花。

  她还是没有报警。



  她消失后的五分钟,街道重归寂寥。我告诉女孩,我想走了。

  与其说走,不如说更像是一种逃避。我沿着女人逃跑的足迹,向着熹光走去,但不知道是不是身体变透明了,光照在皮肤上没有一点温暖。

  我路过我自己时,手臂颤了一下。早晚会有人发现我的,只是时间问题。警察也会找到我妈。解法很简单,查沿途的监控录像就行,我走得不算太远,沿路便利店和岔口摄像头都拍到了。他们带着沉重的结果,叩响我家家门。对于我妈知道之后的反应,我不清楚会是怎样,可能会哭,也可能默不作声。但昨晚我是清楚的,离开家之前,她还在滔滔不绝地打电话。

  她打电话经常会说起很久远的事情,说家庭的破碎,把她害得很惨,还有工作,遇到的人,和家里一个不省心的女儿。我妈想把话题引到我身上,这么起头是标准的。然后,她就开始了长篇阔论。她说我成绩又下滑了,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她说她没见到我放学跟谁一起走,我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要和别的同学多多交流。

  她说,你看看我的肩膀,抬不起来。头发白了多少?

  她说,我想不出来你未来能做什么,一个人去陌生的城市。你个姑娘家,不可能照顾得好自己。

  她说万一我托付给了和她相同的男人,又是重蹈一遍地狱。

  她用枯燥重复的话语,塞满了我的耳朵,把我关在如同胶囊一般的生活里。我还想到,每天睡觉都得依靠胶囊,奥氮平。我不吃那东西,我妈的话语就会像幻灯机,映在天花板上,一节节闪过字幕。我煎熬地把意识粉碎,粉末丢进夜里,却像硬塑料无法过滤。如此往复,夜晚被我堆积成孤寂的沙漠。

  有的时候,我真想点个炉子,让我们俩溺死在烟里边,或者放个天然气,一把火全炸了。毁灭的意图在仪表上不断朝危险部分挣扎,即将到达极限的阈值时,我妈哽咽起来,或许靠在门边上,或许就坐在沙发旁边。她说,我们好可怜,只剩我们俩相依为命了。

  租住的房间很小,三十六平方的空间是她说话的放声筒,我和她一起,她才能把外面受到的愤怒、悲伤、冤屈,像刀子一样从喉咙中间剖开。她一直哭,说很想突然冲出去,被车撞死,可是还有你在。她抚摸着我的头发。接着替我编起头发,把我耳朵上方的发丝分成两个部分,相互交错,扎出两个小辫子。这是半扎发。多年来她就编这一种发式。

  我坐着,窗外的楼宇霓虹闪烁,隔着几栋楼,对面某家放着新闻联播。

  我想着上次,她叫我去死,接着生活费里多给了五十。上上次,她找了老师,我在数学办公室里和她谈了一节体育课的心。怒意逐渐消减下去,我被少量的恩赐所感化,我妈使这一招屡试不爽。她真的可以做到以不变应万变。

  我想我妈事后会辩白,自己只是一时在气头上。而我跳下去,只是因为自己不该活着。

  那晚到后面,她不再打电话,与之伴随的是漫长的寂静,我知道我不能恨她,恨一点用没有,她很可怜。但我也不能再爱她,爱非常危险。我已经厌烦了自己一部分被刀绞,另一部分又被安抚着说再坚持一下下就好。我烦闷地搁下笔,那一个月的作业我都是靠抄和乱写蒙混过关。失眠和焦虑带来的阵痛时常在我额头若隐若现,思绪乱糟糟的像一只被扔进马桶的钢丝球。

  或许有谁可以删除我的脑子,清除全部记忆,是个不错的选择。

  或许我举报她,叫人强制把她关进精卫中心。

  或许等到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可她是我妈。

  她可以苛责我,辱骂我。但我不能有一点反抗,反抗归于不理解,我需要对她多一点宽容,但谁又能解救我?她的寂静源自睡眠,在她和同事从我的出生,聊到小学、初中,到现在将来。在她犹如先知的嘴巴里,我的一生都被聊完了。所以她精疲力竭,自然而然地休息。她沉睡后的夜晚,我跑了出去,并且没有回去。

  她醒来一定很困惑,为什么女儿不留下一条讯息?

  我不会留的。我非常清楚这点,留的话就要写东西,写东西就要组织语言,组织语言的行为会牵连一系列记忆的复现。纷纷扰扰的杂念像铐链一般锁住我,那样我就做不成了。

  我有一种被望透一生的羞耻感,空洞感。

  我打开衣柜,换上许久未穿的那套衣服逃出楼道。她的耳朵沉浸在梦境里,当然察觉不到我的离开。

  我奔跑在华灯初上的街道,几个小年轻向我吹哨。他们看见我穿了裙子,见到裙子下方裸露出洁白的雙腿,就见到一株勾引的红杏。美似乎在他们眼里被曲解成了淫。我不是这类人,可我仍羞耻地撇过头,避免与他们对视。

  我疯狂逃脱那些人的视野,跨越凹凸不平的盛满水的坑洼。我追过斑马线,交通灯停在红色的止步小人上,可我仍大步向前。

  司机一边鸣笛一边狠狠打了刹车,叫骂声不绝于耳。瞎子!

  我找过好几幢黑乎乎的楼,寻上去,顶楼都锁了。我想是那些哭哭啼啼,整天寻死觅活的人,把天台当作舞台,以至于就算整幢楼房空空如也,怕出事的人还是无论如何都要把门锁上。

  我不同情他们,我只想找块安静的地方。



  回过神来的时候,街边一片喧嚣,警笛声刺破了窗户,周围不断有人探头出来看。我以为到了七点,连忙环顾四周,女孩却不在身边。我张口想喊,却又不知道女孩叫什么名字,只能“喂喂”叫了两声。

  她幽幽从街拐角浮现。我刚刚看你在发呆,就去附近转了转,她说。

  现在几点?我着急问道。

  五点三十四。女孩接着我的话音回答,甚至没有看表。

  几个穿着制服的人下了车。一下车,他们就面色紧张地对着对讲机喊起来。我注意到其中一个稍微往我自己这边瞄了几眼,便不再看下去。

  女孩说,警察现在发现了,不用太久时间就可以把你运走。

  他们怎么发现的?

  谁知道呢,女孩把食指抵在嘴唇,是那女人打了电话吧?

  我没有追问下去。城市好像即将苏醒,喧嚣声变得越来越大。我怕晕眩会再度袭来,陌生的惧意使我抓住女孩的手,并轻扯着她。

  去哪儿?

  眼中闪过人头攒动的景象。我说,我不想待在这里。

  女孩带我动身,往远离我自己的方向走去。街上路灯一盏盏掐灭,取而代之的是蒸腾的水汽,早餐店正在起灶烧水。我握着女孩的食指与中指,像抓住救命稻草令人安心。

  我问,这一周,我可以想去哪去哪?

  是的。

  但是我不知道去哪。我好像没地方可以去。

  没事的,有我跟着你。

  一直跟着吗?

  对啊,而且还不能把你跟丢了。丢了很麻烦的。再说了,我看得出来你不想一个人待着。

  是不想,我顿了一下说,我讨厌。

  我陪你吧。她贴着我,明明幽灵一样的身体,却久违地拥有了实实在在接触的感觉。我们俩被蒸汽环绕,蒸汽带着隐晦飞过我身体,轻悠悠地散向空中。我想我们既然是魂的话,能不能像它一样飘起来呢?

  我试着跳跃几下,却被引力扯回地面。

  女孩见到了,扑哧笑了一声,我们不能飞。

  后面几个男子端着热腾腾的早点,视而不见经过我们身体。我说,他们轻轻松松穿过我们了……

  我们算是一种人与魂的中介状态,虽然身子透明,可并不代表我们有奇奇怪怪的超能力。

  我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手一碰边上停的自行车就穿了过去。我说,我们能干什么?

  找你喜欢的事情。女孩在道路上跳起来,你不会饥饿、疼痛、疲惫,随便挑哪个地方走进去,也不会有人要你出示身份证明。我上岗第一天就翘班看了日落。

  女孩张开手臂,跑到车道上转圈。你想过自由什么感觉吗?

  那一天早上我们做过的事情,是站在拥挤的车道上数有多少辆车会从我们身上穿过。我对马路有一种生来的恐惧,因为它们有的空旷得可以吃下任何东西,有的却狭小到塞不进一点光。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变异,冲出来怪物把你撞得粉碎。但那时我不怕了。我拦在马路上,车即将开过来。我睁着眼睛,下一秒,视野里穿越了玻璃、驾驶座上的人、真皮座椅、漆黑一片的后备厢。一瞬之间,你完成不可思议的越度。

  之后女孩带我去了私人电影院。我们看了《情书》,点這部电影的情侣躺在床上你侬我侬,他们的视线散向别处。而我一直聚焦着小樽的雪,和藤井树出生时,爷爷为她种下的树。情侣欢愉地笑着。我埋下头,心脏有了干旱地的裂纹。故事在“她全身上下找不到一个兜”结束。情侣心灰意冷。他们抱怨片子太短了。我对女孩说,谢谢你带我看电影。

  女孩说,你开心吗?

  我说,至少不那么悲伤。

  情侣穿好衣服,从房间离开。我和女孩待在黑暗里,居然出现心跳的声音。

  女孩说,你再开心一点就好了。

  我说,是啊。

  接下来我们会去很多地方,你现在找不到想去的,之后就找到了。

  嗯。

  昨天,我看见你哭了。

  哭了一点,翻的时候腿刮了一下钩子。

  挺疼的吧?

  太疼了,我说,不过不重要了。

  女孩凑近一点,你没留遗书,我领下去的魂里,你是第一个这么做的。

  我很特别吗?

  不是特别,就是吧,为什么这样?

  为什么哪样?

  不留东西。

  黑暗里心跳声猛烈起来。没有合适的人吧,我想,并开始娓娓而谈——我做过手帐,写了一些事情,关于生活的周遭。我用了“烂透了”这样的词汇,被同学看到了。他们不会问你为什么这样写,而是说,你没事吧?他们就已经认定你有事了。一旦认定的事情很难会发生改变。然后你的桌上,时不时放着达利园的小饼干,或者沙琪玛,有时还和你一起坐地铁,聊天。他们做得很好,真的很好。可他们做的事情,差不多就像在伤口上盖了个创可贴这样,然后就开始想着愈合的事情。而我只能照着他们的期望笑,变好。我没办法脱离既定的轨道崩溃,不然他们就抱着一副“我们已经很尽力了,你怎么又这样”的神情望着你。

  再说回我妈吧,她就是一个为了一点鸡毛蒜皮,就把整天精力丢进去焚烧的可怜人。她重复着打扫、洗涤,让家干净一点。但我们住在阴暗潮湿的一楼,房子对面竖立着一排排垃圾桶。每天早起,家里都会被林林总总的气味包裹:粪臭、腐烂、发酵。窗户上总有苍蝇爬来爬去,助长肮脏。我妈好不容易换得的一点洁净,瞬息间又被垃圾桶吐纳的颗粒填埋。

  我妈弯着腰,耕耘地板,抠去地缝之间藏匿的秽物,嘴巴抱怨着一切,像在祷念什么。房间被虔诚的氛围漂染,隐约处奏起礼歌。她把家里变得好像某座教堂,但圣洁不会持续太久。红蓝绿黄灰的五只垃圾桶会毁灭一切。啪嗒,有人把塑料袋甩进去;轰隆隆,垃圾车将桶翻进车厢。碰撞出的颗粒透过墙面的罅隙一点点渗进房间。我妈的努力荡然无存。

  她在做好,毁坏,再做好之间来回辗转。她到底在做什么?

  女孩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等讲完的时候,我已经听不见那心跳声了。

  女孩说,临走之前,你可以尝试写一封信。

  不用了。

  我不自主地将手搭在锁骨上。也许我太瘦了,它很坚硬,还稍微硌手。我不舒服时总喜欢这样做。

  女孩领我离开电影院,打算去下一个地点。我说今天早上,你不见了一阵子。我想叫你,但不知道喊什么,把你名字告诉我吧。

  女孩答应了。她叫小句,微小的小,绝句的句。

  我拉近小句的手,我想去个地方。

  她抬眼看我,笑起来,好啊。

  那天晚上,距离我谢世后的二十个小时,我们去了壹方的空中花园,再过六百四十分钟,我们驻足火车站台。

  只有三颗星星的夜晚,小句说,去邯郸吧。

  我问,为什么?

  我对那地方感到陌生,脑袋里联想出的不过邯郸学步,黄粱一梦,单薄的词汇。

  你想见你爸吗?你要是想见,明天就得动身。明天是最后一天。小句的语气听起来刻不容缓。

  我说过我想见他。



  壹方坐落在市中心的商圈中央,是一座购物广场。闭店后的十二点,我们当着警卫的面闯进去。他看不见我们。

  生前我的同学们大多挑在这个地方聚会。我没参与的原因是我妈不让,但这里高昂的消费平均到每个人头上,囊中羞涩的我也会望而却步。他们经常在课间议论壹方多有意思,我不想临末了还空留遗憾。

  小句很激动,在路上转来转去。她穿过防盗门,随便走进一家便利店,拿起货架上的饼干吃起来。我伸手摸了摸,却碰不到。

  她捏着饼干,你要花了时间才可以用。

  时间,你是说误差时间吗?

  对的。你用多少秒时间,你就能以人的形式存在多少秒,小句把饼干扔进嘴里,清脆地嚼着,不然你以为我们在地下白干活呀,工资就是时间。有的想多存点投个好生活,不想的肯定现在就挥霍一空啦。小句吃完一块,好像觉出说得不对,连忙补充說,话可没对你说啊。你时间那么短,最好不要这样去做。

  小句又吃了两袋薯片和一杯哈根达斯,回到原来的路上。她看起来心满意足,每路过一家店都要凑近去看看里面有什么。她大概和我一样也是一个没逛过商场的女孩。

  在我们去过的店里面,最多是卖服装的,小句一待就要待上半个小时。中间她特意去了趟奈雪,为自己调了杯霸气黑桑葚,不要钱地塞了大把果子进去,结果嘴巴周围沾一圈灰。她换了各式各样的衣服走出试衣间,一会儿小鸟依人,一会儿落落大方。最后,小句穿着侧身红纹的迷笛裙与外套站在我面前,没有灯光却依旧光彩夺目。她问,漂亮吗?我很想说漂亮。但我妈不喜欢鲜艳亮丽的衣服,带一点红都不行。然后我说,可以吧。

  某家留着灯的橱窗前,小句摆着一个眯眼举枪的姿势。她为自己做的妆容,遮住了鼻子边上三四粒斑点,睫毛稍微拉长,两边脸打了对腮红,皮肤好像被奶油抹过般腻滑,气质俏皮可爱。我从没想过她可以变成这样。

  可我妈说,不打扮是为了让自己显得干净。我不允许你不干不净。她不打扮,也不像别的女人去做头发。久而久之,皱纹见缝插针地钻进额头,白色像藓爬在头发上。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她说,男人跑了,都是因为我们里面出了不三不四的人。那是老爹刚走时说的。他是我妈口中唯一的男人。

  你喜欢吗?小句说,唇间一抹绛红。

  我……我不知道。

  此时,美丽的标准突然变得扑朔迷离起来,我感觉有团影子在攥着我不存在的喉咙,让我难以发声。小学时候大家都穿着如同刚从童话里走出来的衣服参加派对,而我身体外,干皱的布料结出一道茧衣,平日里被老师标榜“简约朴素”的夸赞已然像瓷器一般破碎。茧衣网住皮肤各处并与周围格格不入,我想我的茫然或许来自自己从未将蛹折成蝴蝶。

  喝完奶茶以后,小句若无其事地越过下一家店,她没注意到脸上的痕迹。我半路拐去屈臣氏。她站在门外。我找到存放湿纸巾的货架,伸出手却捏成了拳头。我想喊小句进来帮忙,可一探头就看见她正拿着一个纸袋子,里面空空荡荡,袋口吸风发出“嚓嚓”的杂音,她却闭上眼睛一脸享受。橱窗里有些展灯还开着,光线饱满,四处摆着塑胶模特。她沐浴在灯光之下,借着模特们的簇拥翩翩起舞。我永远不会忘记她那天使般的侧颜。明天,聚集于此的店员和顾客都会以为,沿路店面狼藉一片,有只画着笑脸的纸袋子套在第一排第三个模特头上一定出自哪个小偷的恶搞。他们不会有谁真的相信,这是我和小句留在这座城的最后痕迹。



  小句在跳舞。说是跳舞,其实就在傻乎乎地转圈。

  她很开心。她说,这是自己为数不多开心的晚上。

  我拿不了东西,想起可以用上时间。于是我拜托小句,她欣然同意,按下表盘边缘的按钮。指尖传来些微冰凉,好久没这样的感觉了。我抽出其中一张,帮她一点点擦去污迹,她皮肤比我想的柔软。我害怕稍不留神就会戳破。污迹拭去后她露出一张无瑕的脸。

  小句掐停行走的表。一秒、两秒、三秒、四秒……算上刚刚,我一共花了十秒。然后,她的话又回到我脑海中。

  “我现在递交申请,排队,再等他们审核同意。一周已经很理想了。”

  她开心得忘记之前说过的规定。一种伤感莫名灌了进来,原来根本不存在这样的七天时间。

  小句微笑着,说,你感觉好点了吗?

  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她带我在路上行走,看电影,逛街,企图使我变得快乐。但我觉得这就是在重复人世间每个人都会做的事情。她无忧无虑,体会自由的一分一秒,可我却拿来中和悲伤。

  我摩擦着牙齿,说,我不想你骗我。不需要等上一周的……我不想待在这里,你为什么还让我待着?这个该死的地方。

  话音落下时,小句的微笑凝固了。

  她说,换个地方吧,明天。

  换哪儿都不行。

  你想干什么呢现在。

  下去吧,跟你一起。

  可你跟我下去了,就没办法再看到美好的东西。

  你是说快乐、自由吗?可你说这些,我一点感觉没有。我只是爬上水面呼吸了几口再沉下去,不让自己那么痛苦。

  带你看看就好了,我们能待在这里很久……

  小句没有说完,我就开始跑起来,飞蛾扑火,从一楼直奔五楼。我记得的,五楼有座空中花园,班上同学说它很漂亮。我拼命爬上去,不是逃避小句本身,而是我听到了虚伪的、矛盾的谎言。我不相信待下去,世界就会起死回生般地改变什么。我想起我妈对我诅咒完以后,又回心转意说,忘了吧,这是为了你好。

  有天上午她发现我枕头下面的奥氮平。我吃下那药躺在床上就能听见心脏巨大的轰鸣,这是很可怕的,因为我觉得我的胸脯就是一面薄冰,而恐惧的脚做好了准备把表面踩碎,踩到底。她大声诘问这他妈的是什么东西?我说药,治焦虑用的。她说你哪儿来的焦虑?一把拆碎扔进下水道。晚上回家,我妈为我煲好鸡汤,我把盛着汤水的勺子塞到口腔,不对,插进喉咙,这样才能尝到一点滋味。我妈在笑,说这东西大补,安神养眠。她自以为在关心我,这没有错,她活在自信的愚蠢中。

  空中花园没有人,草坪一片漆黑,楼层外面贴了一圈灯管,它的蓝光照不进这里,一点都照不着。我颤颤巍巍贴近墙面,用不着攀上墙沿,再往前走一步,就会再行一遍烂尾楼发生的事情。小句追上来,深吸一口气。我半截身子隐没墙中。我说,把时间给我吧。

  不行。

  可以的,那是我的时间。

  我不允许它发生。

  会很快。

  不要!

  那怎么办呢,我说,争执下去显得现在很没意义,放我走吧。

  她抖动着肩膀,说,我想你去找到美好的东西。

  可我对这个世界没有期待了。

  一定有的,她手攥成拳头。她的坚持让我心酸。

  我说,前年冬天,小区里有窝小猫死掉了。我想养它们,但我妈不让,因为猫毛很难清理,还要花錢买猫粮,猫叫声又容易吵到邻居,很多很多原因。有好心人把它们安置在小区花园里,拿纸箱子搭一个窝。然后我用自己的压岁钱,买纽翠丝,一个月三百。我还想着,就剩四百了,钱会不会不够。结果到了十二月,有天我去喂它们,花园周围站满了人,小猫全没了,不知道谁往里面投了老鼠药。我回去就告诉她,要是把它们带回家里,就不会这样了。她当时抹着地板,跟我说,不然呢,死掉就死掉了。所以那一刻,乃至后来,我找不到什么活着的理由,也应该是那句话,不然呢,死掉就死掉了。

  我们陷入一阵寒冷的沉默,小句慢慢摊开手。沉默过后,她叹了口气,端起手臂。月光照射腕表,泛出诡谲的银芒。另一只手放在表盘上,手指紧紧挨着按钮。我好像听见指针转动的声音。

  当我按下按钮,你的时间就开始计算,待到一百七十四秒全部使用完毕,我将把你领入地下。

  而我的脚尖不断靠近边缘,楼下车水马龙,小句突然喊出声,我报的警。时间像暂停了。

  什么?

  你早上没看见我,我去了街角,进到一处房间,只有一个中年男人住那。他好像没出去过,房间里堆满了垃圾。他灌自来水煮方便面,坐厨房里嚼。我拿他家里座机打的电话。

  他发生什么了?

  我不知道,他太累了,嚼对他来说都很费劲。我记得非常清楚,五点三十四,警察来了。他把面饼掰碎了咽着,嘴巴粘着渣子,手上全是调料块。那太可怕了。我不想你下去也是这样。

  小句颤抖着身子,仿佛将熄未熄的烛火。

  你知道你下去之后会怎么样吗?所有人都要喝汤,汤能带走大部分记忆,剩下怎么也带不走的是念想。然后你要排队,等着转世。短的几个月,长则几年。闲下来的大把时候你就会想,我的家在哪?家里人有谁?但你什么都想不起来。她,那个拥有全部记忆的我,只给现在的我留下一点记忆,是我在奶茶店做兼职的一个月。我每天都在煮东西,衣服上和着奶精、果酱、糖浆的气味。我疑惑她为什么挑出这么一段,然后我看着嚼着面的男人,一下子明白了。因为我的记忆满是困苦,她给我挑了段最甜蜜的。

  小句盯着我。表盘上,她的手指在颤抖。再接着,她向前走了几步。

  这么多记忆里,你能为自己想出一段最好的吗?

  我怔了一下,什么都想不出来。老爹消失了,我妈在与生活抗争,其他人对我们家庭里的炮火袖手旁观。他们或许想挽回点东西,可太无能为力了。我挖掘不出念想,在这四野阒然的沙漠里,不知道该说自己可怜还是可悲。

  她继续说下去,我没办法想象,你没有念想的生活有多难受,或许转世就好了,它帮你清空所有记忆,但等的过程太难熬了。我前面三个引路的魂里面,有悲伤、痛楚还有孤独。你从没问过计算误差从哪里来,老先生有执念,所以多出零点五秒。但让你早了一百七十四秒死去的不是那个东西……

  小句琥珀色的眼睛噙着泪光,嘴唇在抖动。

  而是绝望。

  我的手一哆嗦,继而全身发颤。

  她面露哀伤,我知道说再多都没用。可我不相信你真的一点值得留恋的事情都没有。

  这个晚上,整片夜空只亮着三颗星星。以前家里剩我一个人时,我总爱裹着窗帘,担心有鬼。我在躲避恐惧下学会观星的方法。现在最亮的是木星,靠近它边上次亮的是虚宿一,再是土星,然后剩下些空洞的黑暗,另外则是把黑暗侵蚀的远光。滩前楼房像拼图,贴合繁繁复复的流光溢彩,一整道璀璨水灌满长江,从宜昌往下走,不真实到挥手就要断流。江风习习,我第一次见到了妖艳与迷离相互交织。它融化了视野、复杂的时间、生命和其他东西,流动的液体环绕并裹住整座城。我们仿佛成了孤岛上即将流亡的居民,突如其来的孤独使我放弃挣扎。我一步步走出墙沿,抓紧小句的手。她手心如知更鸟心脏那般温暖。我心存的想法此时愈发清晰:如果城市陷落的时刻猛然降临,最好在前一秒,握住谁的存在一同淹没。



  在我六岁时,老爹离家出走了。成长中缺席的是他,但我不讨厌,也不恨。因为在现实一侧,有人粉碎了太多美好的东西。但想象这边还是完好无缺。我想老爹有着驾驭鲸鱼游往波士顿的无所不能,或者令西伯利亚春光灿烂的和蔼可亲。但我缺乏挖掘真实的勇气,所以一直仰赖虚假而不敢把那个问题问出口。

  然而小句的话萦绕心间,问题变成了我现在唯一后悔的事情,离开人间前能挽住我的事情。

  老爹呢?我想见他一面。

  仅有的知情人士不会告诉我他的去向。她的嘴里只有抱怨、控诉和咒骂。可笑的是,这名知情人士不允许我说脏话。她听见了,会扇我巴掌。

  我就不再说了,无论是不是梦里。

  高中入学前,我瞒着她买了此时此刻穿的百褶裙,用的从往年红包里抠搜出来的钱,可买下后便锁在柜子里。

  夏天热得马路铺的沥青仿佛挤出汗水,脚踏在上面软软的。街上一堆女孩光着小腿跑来跑去。知情人士把上个世纪,甚至更早远的禁忌沿承下来,束缚我的装束。我无能为力。我买它是为了幻想反抗。

  我幻想过老爹摆着手,说裙子啊,随便穿。

  我也幻想过自己是某部动漫里,可以把梦境当作现实过活的女主,像她一样捂住一边眼睛,顺着不可视境界线,找到老爹。

  印象中,老爹很早很早就消失了。消失以前的那段时日,家里有台破旧的电脑。他坐椅子上,打着尤里红警,烟雾缭绕。他说姑娘,你在幼儿园里表现好点,出来我带你大杀四方。他更像描述一所监狱而不是幼儿园。我认真听他的话,到家了,我把额头上、手臂上奖励的贴纸撕下来给他。他笑着,口里嚼着槟榔,抱起我在电脑屏幕前指点江山:“把伞兵降这位置”,“油田占了撒,莫放了”,“对对,把箱子踩了,爆三千钱了这不”。最后,我看着敌人在火光中爆炸,焚烧殆尽。

  然后那天早上,他收拾行李,我揉着眼睛问他去哪。他匆匆忙忙说,我要去北极圈。他说的是尤里最经典的一张地图。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尴尬地笑着。知情人士睁着眼睛,插了句嘴,没有问题的话,你尽早回来。

  她在说反话。老爹不会回来。

  之后小学六年级一堂微机课,有人偷偷用电脑下了红警。男孩子们聚拢一堆,玩八国模式的地图打不过人机。我上去了,轻而易举剿灭残党。他们欢呼胜利,封我为“红警女王”。放学后,我躲在教学楼最高层不会有人去的厕所里哭泣。泪水使我意识到了一件事实:他已经走了六年,他永远不会回来。

  我与小句四目相对。目光融化了一切,我如释重负。

  带我去见老爹吧。

  你得赶紧,明天是最后一天。

  为什么明天是最后一天?

  因为他要去格陵兰。

  我更加迷惑了,为什么要去格陵兰?

  她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她说,明天你到邯郸就知道了,他就在那里。她眼睛的琥珀色变得深沉,我没有骗你。

  我不再追问原因。小句的眼神充满忧伤。我隐隐猜出什么不好,转口问她,老爹明天几点走?

  晚上十点,准时。

  会有误差吗?

  误差只有提前,不会往后。

  她直截了当的话语坚定我赶往邯郸的想法。时间似乎在加速流逝。明天只有四辆火车经过邯郸,我们挑的最早一班。车站在江对岸,我们赶过去,二桥冷清得只有悬索上孤零零的灯火。到那已是二十三点,候车室孤零零躺着几个人,横七竖八的姿势,鼾声连连。我和小句席地而坐,绿光荧荧的显示屏照得视野不真切,室内吹过的风挟裹电车般地摇晃,我好像就坐在通往邯郸的列车上。下车后老爹熟悉的面庞出现在汹涌的人潮里,我要说些什么?说“我想你了”太虚,说“我终于见到你了”又太煽情。我思忖良久,发现不需要说什么,只用两三秒时间抱抱他就好。我太久没有感受到老爹的温暖,甚至还可以挑家网吧,再和他打局尤里红警,在欢声笑语中共度余生。

  从知情人士的只言片语里追寻,老爹很早以前就不再存在于她的嘴里了。我小学六年级的一天,知情人在厨房洗着菜,有通电话打进来,她没聊多久就挂了。按理来说,除了垃圾电话,她应该和每个电话的那头滔滔不绝。我在卧室里,由于隔得很远,我并不能听清电话那头说什么,知情人只“哦哦嗯嗯”应着,几乎是一瞬间,她的眼神空洞起来,一看就觉得反常。知情人的反应不能算激动,光叹着气,盆里的包菜还没去蒂。她突然说,我讲厌了,算了吧,以后不提他了。菜叶随着水花零落,尘埃落定。

  老爹自那以后真的没再出现在知情人士的嘴里,她把他的东西放进顶层柜子里,接着将矛头转向了我,这种转向后来演化成一种噩梦,但当时我更关心她为什么会来一个平角的转变。如果继续从她的只言片语里捕捉,也许我能靠抓来的蛛丝马迹拼凑出答案。知情人不止一次地提过“负心汉”“狐貍精”的字眼,它们时时刻刻提醒着老爹的离开来自其他女性的勾引。所以从穿搭上,知情人就要求我不要“不干不净”。勾引老爹的女人一定千娇百媚地打扮自己。再是从言行上,知情人一边憎恶脏话一边滔滔不绝地使用它,毋庸置疑,那个女人比她温文尔雅。接着是每天辛勤的劳作打工,挣钱养家。她用微薄的薪水撑着一切,但那个女人说不定轻而易举就能挣得和她一样。知情人还会日复一日地打扫屋子,我知道她是想显得自己勤奋而又贤惠。可她所做的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想在周围人的“女性印象”里努力证明自己,证明自己比别人强,比别人厉害、完美。她坚定地以为把这些特征黏合到一起就会让谁回心转意,殊不知自己掉进“自信的愚蠢”里面无法自拔。我说过的,她以为鸡汤可以帮我缓解失眠;以为咒骂完我以后在我面前哭泣可以得到我的理解与尊重;以为无数次与同事打电话,间接地打压就能激励我学习;以为不提老爹,他就能在我记忆里彻底消失。她有太多太多的以为,那都是她掩盖绝望的表象。

  她是一个绝望的人,她经常说“从今往后,只有我们母女俩相依为命了”,我相信她所言为真,可她只不过是撑在我身上苟延残喘。这样的结局怨不得任何人:不怨老爹,因为我妈达不到他的期望;不怨那个女人,她足够优秀,她理所应当;也不怨我妈,她前前后后尝过太多艰辛,付出太多汗水。

  可还能怨谁呢?



  我醒来,周遭掺杂着雾,迷迷蒙蒙。我抱着腿蜷缩在墙角。昨晚好像不知不觉睡着了。我转头一望,小句不在身边。

  一到早晨,站台明显热闹起来,提着行李赶来的人络绎不绝。

  小句去哪了,我茫然地张望着,喊她的名字,但哪都看不到她。

  过了几分钟,倒是她先喊的我。她说去看时刻表了,车马上就到。

  候车厅响起声音,通知我们列车检票。人群缓慢行动起来,我们追随步伐来到站台。他们自顾自地聊天,分享彼此的事情,口音天南地北。

  我们安静等着,等待那辆列车,带着大风呼啸的震颤,从电线杆林立的尽头驶过来。

  列车缓缓停靠站台,我踏进车厢。这辆车将会一直北上,经过天气预报说下起小雨的河南与大雨倾盆的河北。终点是晴转多云的天津。再过三个小时,我就能见到老爹,有些紧张,又有些激动。

  窗外景象开始往后移,列车提示音不断响起,我屏住呼吸,车厢正在移动,座位上的乘客却离我越来越远。我揉了揉眼睛,确认没有看错。列车滚滚向前,而我停滞在原点。车壁穿过透明的身体,把我和小句狠心抛弃在凌乱的风中。霎那间我明白了——魂坐不了火车。小句茫然的表情印证着她对这一点一无所知。她嗫嚅说,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做。

  一切发生得太快,超过我们的预料。早知如此,我应该坐一辆公交或者出租提前试试,或者数车子那天就该意识到这一点。

  等下班车一到把时间用掉,应该就可以去邯郸了,我说。

  不行,我们合起来总共就几分钟,到那要三个小时!

  小句反驳道,语气透着焦急。我垂下手臂,愣愣望着刚才喧嚣现在寂寥的站台,怅惘笼罩周围。我见不成老爹最后一面,晚上十点他就动身前往格陵兰。他为什么要去呢?我瘫坐在地上。

  小句轻轻拍着我的肩头,手搭上来,坐在我旁边。

  其实不是一点方法没有……

  十分钟后,我听着小句讲完,并凝视她琥珀色的眼睛,没别的法子吗?

  没了。

  真的没了?

  嗯。

  我感觉自己哪里抖了一下,但很快平复下去。去吧,我说。

  我带着小句跨回长江,绕了好几个街区来到我家。家门口的五个垃圾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个单薄的花圈。我越过家门,两三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交头接耳,他们可能是我大姨父二舅舅那些没来往的亲戚。吊唁的人少之又少。我目睹自己的葬礼恍若隔世,但是我确实已身处另一个世界。往家深处走,经过客厅,更多东西接连出现在我眼前,烧掉半截的香、蔫掉的白菊,和一张阴郁的面庞。我凝视相框中的我自己,显得那么不真实。我忘记什么时候拍的了,但也许那时候我该笑一下,那至少现在不会让家里气氛过于肃杀。尽头是我卧室。我妈正坐在我的床上,怀里抱着一个盒子。床边站着班主任,但他身边没有同学,我不免有些沮丧。

  班主任手里拿着信封,脸单薄而简陋,她的事,还是不要让班上同学知道。

  我妈木讷地点头,知道。

  他说,学校那边,也为我们想好说法,就说她转学了。

  我妈说,知道。

  他说,她的事,不是你的责任。她妈妈,你别太往心里去。

  也不该是你们的。

  是,是。

  知道了。

  然后班主任缓慢地,像一个扒手,不是窃而是送那样,把信封放在盒子上,简陋的脸上抹着笑容。他说,一点慰问。

  我媽动了动盒子,掉了下去。

  别放在这里。

  他连忙捡起信封,拿衣袖掸了掸,铺在床上,我妈腿边。

  我妈抻起一点脖子,向着门口,放外面吧。

  班主任没办法。他又把信封藏进衣服夹层的兜里,低着腰转了出去,走到门口,我妈说,谢谢,把门带上。

  他点点头,面色僵硬地笑了一下,把门关紧。然后我妈开始哭,房间里有了海的味道。可我妈既哭不出声音,也哭不出泪水。她简单地把五官揉在一起,只是这样。床边上是我用来写字的书桌,现在多出几张单据,最上面一张记录我自己的火化时间:昨晚十一点二十分。小句说过魂不会感到疲惫,可我却在火车站沉沉睡去,不知道另一半分身扔进了火炉里。那时我在做梦,梦见自己坐在老爹的腿上,槟榔与香烟的气味致幻出如火焰燃烧般的温存,我自己在温存里春暖花开,抑或焚烧罄尽。

  我妈没有睡觉,枯槁的面容写着证据,不沾边的亲戚也可以佐证这些。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还原了我死后的故事。我妈早上起来就发现我不在了,她以为我早早就去上学,可我连书包都没带。她下楼买面,一边吃一边去上班,吃着总感觉味道寡淡,低头看才发现整碗面没加芝麻酱。这是一种征兆,就像碗洗着洗着碎了,它代表着某种变故。我妈意识到的时候稍微晚些,她在工作,后面有五个顾客排队,警察打了三个电话。我妈刷着条形码,米、面、胡萝卜,这个大妈买的东西太多了。到第四个时她腾出手来,头夹着手机继续扫条形码。喂,你是赵竹律妈妈吗?我妈说是啊。队伍剩下三个,她帮排着队的老爷子拎起食用油。那个吧,出了些问题。我妈扫完码,结账,打包,一共三十二块六毛。然后她大声说,什么问题?

  最后两个是对情侣,男的手里拿着盒保险套。他不耐烦地看着我妈。我妈背对着,当她得知那个问题的答案后,听见了满地“咣当”的声音。她把收银台弄倒了,零钱撒了一地。男的嚼着口香糖说还结不结账了。我妈怨怼地瞪着他和他的女人,说你们都去死吧。

  她认领了我自己,听亲戚说当时警察的描述,我妈一滴眼泪没流。她直接找了殡葬一条龙的人,一天之内就烧成了灰,不是头炉,她没钱也没关系。亲戚说她真的没哭过,就一直抱着我自己的骨灰,或许还掺着前面四名死者的。但我想我妈肯定哭了,在我自己化作一缕烟的时候,温度骤然升起蒸发了泪水,燃烧时躁动的轰鸣吞噬她的哀戚。几个小时后在江面,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快把我自己烧成灰烬,不是出于惶恐、逃避之类懦弱的理由,而是更为深重的东西——愧恨。

  我妈哭累了。她抱着疲惫枕靠床头。小句轻轻说,可以了。

  我手不自主地搭了一下脖颈下方。我不知道这个方法会不会奏效。小句说,如果我自己的一部分能带去邯郸,我们可以跟着一起。而且她提到了,我现在成了灰。

  “目前就是,怎么样能让她把你带去?”

  我妈半闭着眼休息,看上去又像睁着。我钻进她梦里之前,扫了眼墙上时钟,十六点。下午没有火车赶赴邯郸,她六个小时绝对带不了我自己前往那里。

  只有一种可能,我无论如何也要一试。

  梦里面,我妈坐在一面空白墙边,墙只是梦里一处。梦是无数由墙搭建的迷宫。墙边上,她给一个假人梳头发,留出鬓角两侧部分,从两边各取出头发一束然后向内扭转,并于后脑中央会合。她的操作熟稔而精心。

  我没有喊她。我知道她觉察到了我的存在,因为呼吸的声音与气息。

  她梳着头发,像呵护着什么,动作小心翼翼。

  你谁啊?

  她没有抬头,全神贯注地盯着梳子。她好像担心看见是我。

  然后,时间凝固了几秒。因为她不再动了。

  我做错了,对吧?

  她齿间挤出几个颤音,单薄的身形仿佛沾上一点火星就将熊熊燃尽。

  你还好吗,在那边……

  还没走,马上走了。那边说是挺好的。我没去,不清楚,

  吃的呢,衣服什么的,钱要不要?

  那边都不要。

  你过得怎么样?

  还行,挺快乐的。

  好的,好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听不见,彼此间沉默了四点零五秒后,我开口了。

  我来是打算跟你说走的事情。

  她挺起背,要回头却卡在中间,有些凄凉,才一天啊……多待会儿不好吗?

  我说,你帮一个忙吧。

  你要去哪儿,她自言自语。接着,她顿了顿说,算最后一次吗?

  我想不算,不过要抓紧,时间不够了。

  好吧,她握着梳子的手一直在抖,抖到头发外面。她挣扎着不让它移得更远,你要我做什么?

  去江边,把骨灰撒了,撒远些。

  她梳子摔了,掉在她脚边,弹几下,不再动了。

  这么做,对得起你吗?

  你答应我吧。

  什么?

  答应我。

  嗯。

  你不要想我,也不要太自责。我等你。

  梦外面,小句在叫我了。我准备离去,迷宫开始破碎,我妈终于转过头,恍然一声大喊,你到底去哪儿?

  再见了。

  我走出梦里,我妈头猛地一晃,撑开沉重的眼皮,抓住床头一点点抵起身子。她带着盒子踉跄冲出门外,模样失魂落魄,屋里人一脸错愕。她一路迈过客厅、走廊。楼道响彻奔跑的回音,每一步扣人心弦。我往窗户外面看见我妈跑出巷道,伛偻卑微的身影融入人来人往的洪流。

  小句的眼睛直对我,我被盯着有点不舒服。

  怎么了?我手搭在锁骨上。

  她脸上似乎浮现某种微笑。她问,你真的感到快乐吗?

  我说,写下来吧。



  长江风平浪静,新娘端坐礁石之上,腰间细柔得如这飘飘江水。她的美丽吸引了一群来自陕西的游客。他们手里拿着“秦”字旗,驻足在登船的廊桥上流连忘返,似乎城的美远不及她的美,但他们没有沉浸曼妙之中太久,身后不断响起咂嘴的声音,因为拦着那些人的去路了。煞風景的行为扰乱游客观赏的兴致,争吵就此开始。

  我妈一个人站在二楼船头,身子前靠护栏,手上紧紧抓着盒子。周围流动着纷乱喧嚣与美丽,而她的视线却始终平望远方,表情没有变化。天幕阴沉,江面一望无垠,四周翻涌着白浪找不到一点波光粼粼。人潮里缺失了她的一点呼吸,似乎她在屏息着等待船缓缓开启。码头弥漫一股柴油燃烧的味道。锚缓缓升起,船不再等待岸上争执的人群,摇曳着身躯悠悠驶往江心。我们没办法上船,只好伫立滩岸,小句目光在船上寸步不移。她比我看得更清晰。

  你妈一直抱着盒子,没有动静。

  我说,等等看看。

  不好说,她连外面包的一层布都没拆开。

  船离码头有些远了,大概百把米距离,我望过去,她渺小的身躯在风里浮动,似乎下一秒就要越过护栏跌进江里。

  我手不禁放在锁骨上。

  小句一脸担忧地说,我怕出岔子。

  船上的人逐渐缩成手指大小。我说,等到江心吧。

  你不能再等了。小句领着我走下滩岸,江涛拍打阶石,周围一片被风压低的芦苇。她说,我们要跟着它。我的脚尖接触江水,心忍不住一惊,却没有预想那样沉落下去,反而稳稳地站定江面。船只渐行渐远,上面人越来越小,身影接近一颗米粒。小句推着我,说你必须要去追了。

  我犹豫不决。

  可小句已经抓住我的手,接着,我们开始在江上跑起来。

  我说,我们这样追不上它。

  她喊,我就没想过要去追它!

  就在我们咫尺之近的地方,江对岸另一艘船缓缓起航。它带着最后一次相遇的机会朝江洲驶去。我和小句奋力奔跑,江面似乎划开一道箭形波纹,波纹荡漾开来,一些灭绝的白豚从水下跳出,我听见海雀在空中盘旋,紧接着周遭一切仿佛听从我内心的召唤,长江南岸和北岸缓慢移动,桥梁开始颤抖,崩裂出来的沥青与悬索像礼花筒射出的彩带那般飘扬,江底隧道逐渐弯曲,一道钢管彩虹从水下拱江而出,照耀着世间的姹紫嫣红与海枯石烂。两岸似乎要跨越白垩纪以前就断开的距离,填过六千三百公里的江河,重新相逢在这条如同摩西劈开的路上。直至那一刻,我内心清楚地明白,再也没什么东西能够强大到阻挡我与她的相遇。

  在船抵达江洲的前一分钟,我们赶到船底。我终于做好了准备。

  用我的时间吧,我说。

  小句手悬在表盘上,表情有些犹豫。

  没事的,信我一次。

  不要都花光了。

  我用力点点头。

  从船底出来,翻过路障的时候,碰见一个工作人员。他说:“你为什么从船底出来,底下不许进知不知道?”

  我小声说着抱歉,可能他看我只是个小姑娘,不快地撇撇头。我赶紧路过他身边,向二楼船顶奔去。江风阵阵,船头护栏边站满了人。他们有说有笑地指着岸上灯火,“好美”“真是漂亮”的惊叹不绝于耳。我艰难挤进人堆里,狭隘感围拥上来,终于手抓住护栏时,我感觉自己还存在着。

  江洲边上,另外一艘船开了过来。我妈摇摇晃晃进入我的视线,江风吹拂雪花般的头发,她面容憔悴。

  “喂!”我喊了一声。她直勾勾盯着盒子,没有反应。

  于是我喊得又大声点。

  “喂——”

  她仰起头,好像从某个地方一瞬间脱离出来,迷茫地四处张望着。我这艘船上欢呼声吵闹声不断,挥舞着“看那儿”的手臂应接不暇。她没办法一瞬间在这汪洋中找见我。我两只手抵在嘴边,拼尽全力大喊:“撒吧,妈,骨灰!”

  她踌躇着,缓缓解开布,手指卡在盒盖的缝隙里。

  “撒吧!”

  下一秒,船交错着逐渐远去,她的面容又模糊起来。我全身定在原地,不确定她是否真的看见了我。我大喊着“再见了”,船载着她消失,空留一摊波涛翻涌的余影。我悬起的手臂努力抓着什么,但好像无济于事。可就在我万念俱灰,即将掉进欢声笑语与鱼腥味混杂的陷阱里时,我突然听到后方传来一阵惊呼,接着望见空中升起一缕灰白,两缕,四缕,不断抛撒天上,并顺着江风飘到每一个人这里,像素纱,像皑皑大雪。我妈喊着一些话,但说出口的瞬间就被江涛掀翻,轻微得不如空中一粒烟尘。我从这头奔向船尾,她离去的方向,赶着消尽前的最后一秒,死死抓住她扔下的话语,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



  后来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

  算上在船上的时间,和之前壹方的,我用掉了一百一十秒,一百七十四减去一百三十一,还剩下不到一分钟时间。然后呢,我和小句就坐在我自己一微米的颗粒上,冷空气把我们送向北方。飞过豫东平原时,天穹刚好降下一片雾霭。就是那个时候,我决定了,要把所有秒数的故事全写下来。

  或许你会问我,邯郸怎么样?如果我还活着的话,以后就搬去一個和它差不多的城市,散散步看看夕阳步入终老,那再好不过。我们到达邯郸东已是二十一点,那地方空阔得没几幢高楼,有也是黑灯瞎火的。我们走在东环路,路上空寂无人。路旁工厂原本写着“汽车服务中心”的招牌掉得一干二净,留个字的轮廓挂那里,还被人拿喷漆涂上“蹦床”。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写,或许是出于好玩吧。厂区已经凋零了,闻起来不舒服,有股废墟的味道。不过另一边就好了,全建的住宅小区,楼里亮着灯,到处是人间烟火。

  小句走在前面帮我引路,但没有说话。我以为她到了邯郸,会逍遥自在地逛来逛去。我倒也没嫌她沉闷。在路上,我设想了许多和老爹见面的场景,比如走进某一户小区,叩响铁门,在门前看着他与另一个和你差不多年纪的女人幸福美满。他们还有一个比我小,但可爱得多的女儿。又或者他穷困潦倒,躲在网吧最深层的角落里,玩着被时代遗忘的尤里红警,继续靠槟榔与烟度日。我知道你不太喜欢我写的这段,但是吧,我说过我喜欢想象的。你很难不觉得它真实。

  我们在一个十字路口前停下,路中央积着很深一摊水。她说希望我做好心理准备。我已经做好了,手没再搭在锁骨上。她拐进路口边一处巷角,有家烧烤店亮着灯。屋外下着滂沱大雨,但里面依旧觥筹交错热闹非凡。我在马路上站了很久,既没听见老爹声音也没看见他人。那老爹在哪儿呢?小句说在店外面。可我已经待这里很久了,除了一只羊,几个烤着火的伙计,忽明忽灭的灯牌,黏糊糊的雨水,大棚子伞和一桶泔水,再没别的东西。五分钟后我知道了真相。小句指着那只傻呆呆叫着的羊,说你老爹在那。我有些悲伤,问它还认得我吗?她说不会认了,他转世过一回。我说什么时候的事。她说它出生半年。我说不是这个事情,是他去世。然后小句说了,他在我六年级就撒手人寰,原来你一直瞒着我。那通小学的电话,你洗着菜时候接的,那头不是说老爹过得多么多么好,也不是说想付点赡养费给我,而是他去世的消息。老爹醉驾,车祸,撞上一辆卡车,什么都没了。但你为什么会瞒着?而且瞒了足足五年?难道是恨吗,抑或从我记忆里把他移除?如果真是这样,你为什么每年那个时候会烧纸,为什么每次骂我的时候刻意回避他,又或者家里关于他的东西不是扔掉而是放在顶层柜子里?那天晚上,我站在天台哭了很久。我想着死真的好难受啊。可是比起死的难受,我更加恐惧你的冷眼、责骂和不屑一顾。我觉得它们就是将来我去向社会遇到的东西,就是我的未来。

  邯郸的雨水一滴三滴九滴二十七滴……有恃无恐地穿过我们,像我脸上的泪水。羊咩咩叫着,它的眼睛长得和我爸一样柔和。小句向我道歉,说瞒了我一路。我没有失落,也没有愤怒,相反我非常感谢她。你知道吗,当一种执念得到解决,它会软化,逐渐变成释怀,而释怀就是我的念想。我不需要快乐自由,我需要一种与过往的和解。小句说原本十点有户人家会看上烧烤店的羊,之后卖去屠宰场,去屠宰场的路上羊跑了……前后周折很长一段,最终抵达格陵兰。我在想,其实去格陵兰和去死是一样的性质。它们都代表着远方,一种对现在无能为力的幻想。只不过,在那个天台,我做出的是一个轻而易举的决定。我没办法真的学习,找工作,挣钱,买去格陵兰的机票,我害怕在现实里面挣扎,恐惧孤独时做什么都无能为力,忌惮生活这场深不见底的游戏。然而在烧烤店前面,我说过的那些东西统统没有了,真的,一种像火烧的激动充斥在我透明的身体里。小句按下表盘,我冲过去,不管过来迎客的老板还是搭讪的伙计,我眼里只有脏兮兮的羊。我解开捆在灯牌上的绳索,一点点攥在手中,并在他们怀疑的目光下冲进雨里。有个伙计大叫“偷羊”,还有一个试着拦住我。可我脑子里只有跑,拼命地跑。我弯下身子躲过手臂,穿梭斑马线上,飞跃十字路口的水洼。伙计们追赶上来,抄锅提盆,一群人在雨夜里奔逃,道路上全是路灯抛下的辉煌,是金子!我跑着,积水里散落无数金子,简直不要太美。黑夜中,雨淋湿我上下全身,头发粘着挡住前方视线,手脚冷得不能再冷,但我仍然奔着,马不停蹄。我必须要去格陵兰。

  跑到后面,我听不见伙计们追的声音了,小句帮了忙,手表变成镰刀砍倒一个路灯,拦住伙计们的去路。她果然有“超能力”。她说让我们一起追逐自由,仿佛动漫里的台词。我懷里抱着羊,它有着和老爹同样的温暖,以前我总在他身上坐着,现在换它到我怀中了。我这么想着,仿佛心有灵犀般,它伸出舌头舔了舔我面颊。我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只记得自己冲进丛台公园,路边种的雪松,有一些崭新的亭子。随着行径越来越深入,我渐渐舒缓呼吸,不真切的绿光流进视野,碎小的冰块漂浮在湖面,水湛蓝得如同锆石。雨还在不停下着,这场雨来自天气预报里说的冷空气,从北京,从西伯利亚,从更远的北极。徐徐寒风扬起了头发,指尖接触到灼烧过一样的冰冷,呼吸却没谁听见心跳的声音。向着远方望去,水之上是广袤的雪,雪面有着牛奶般的细腻,绵亘蜿蜒的冰山将我包围,脚后一步的北冰洋一碧万顷。在最后四十三秒里,我,小句,和一只羊,终于踏上这处万里冰封的土地,荒谬到几乎梦幻。小句的腕表发出报警声,提示我们人间时间不足,她把它摘下然后扔进极光里。羊贴近我的胸膛,小句挽起我的手臂,我再不会感到孤独。

  在我下来之前,小句反复问过我,你感到快乐吗?我的回答一直都很开心,虽然带有一种欺骗,可是,我真的看到了这世间的美不胜收。等我意识到这一切时,为时已晚。小句经常陪我看日出日落。她是一个坚定自由的女孩,有她陪着,我安心许多。但我想着,你时刻守着我不在的房间,形单影只,又该如何生活?你要早点,或者,我们早点互相坦白的话,结局就不会这样,肯定不会这样。可我们谈不了如果。外面的纷扰封住了你心里的嘴,让你没办法表达。而我久久活在四面楚歌之中,固步自封地坚信沉默是维护和平的唯一方式。所以你爱着他,也爱着我的心声随之吞没了。我听不见。但这不是遗憾对吧,至少你现在听见了,我爱你们。我,爱,你。

十一



  多年以后,岸边攘来熙往。我喊着卖汤,新鲜的汤。

  今天生意不是很好,锅里剩下很多,常有的事。我卖了很长时间,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小句不在,她十年前就去了对岸,寻找新的自由。我时而会看见有什么琥珀色的东西从眼前闪过。我还是有些想她。

  身影一群接着一群飘过。一位老妇人停在窗口。来一碗吧,她说。

  好。

  我用勺舀了两下汤水,装进碗里,递给老妇人。但她不为所动,只是在啜泣。哭是在所难免的事情,因为喝下后会遗忘记忆。但老妇人不一样,她只是盯着前方,嘴唇颤抖着,泪珠在眼眶边打转,硬是不淌下来。我抬头望向她,她却连忙别过身去,躲开我的视线。我忽然想起什么。

  在放调料的柜子里,曾经的我留下一封信。她说希望我能在“一个女人哭泣”的时候打开,并念给她听。我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女人哭泣。实际上,这里每天都有人在哭,但现在我明白了。

  我撕开信封,里面装着许多张纸,洋洋洒洒写满了字。我逐字逐句读起来,老人听着,有时颔首有时叹气,有时又用衣袖擦着眼角。纸上记录着我的很多过往,但现在我通通不记得了。我念着念着,好像自己也跟着去往她提及的地方。最后,当我喊出“我爱你”时,老人泪水决了堤,哭得不能自已。

  您没事吧?我扶着她,挑一个位置坐下。

  她掩着面,不麻烦你了,姑娘。

  信您要留着吗?

  不用了,谢谢。

  我怕有什么遗漏,把信封倒过来,果不其然,露出一张小卡片的一角,估计刚才卡着了。我抽出来,递给老妇人。

  您看看,这上面还有字。

  她接过去卡片,这次没有推脱。她咬着嘴唇,把泪水吞了回去,把它揣在怀里。她抱起碗,将汤一饮而尽。

  摆渡船划了过来,周围的涌流卷挟着老妇人登上去,背影仓皇而又落寞,滚滚黄泉水载着她离开。对岸生长着无穷尽的松树与终年不断降下的雪。我关上店门,

  望向街上的天空,想着她的背影,潦草得令人目眩。我眯上眼睛,不知道为什么眯了很久,今天好像没有阳光。

  而那张她带走的卡片上,曾经的我只写下五个字:再会了,母亲。

  【责任编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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