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炙 杀

时间:2023/11/9 作者: 野草 热度: 17194
种嘉睿

  随着树叶与枝丫的依次弯曲,雨从高处落下。

  無数脚掌,枯槁的、黝黑的、布满裂纹的,抑或沾染鲜血的,此时正无一例外地踏在泥水里,环绕一大一小两个坑穴而站。穴内蜷缩着两具尸体,大的隐约可见几根花白头发,小的毛发尚未齐全。他们的腿被人为地折叠起来,贴在胸膛上;头部及面部,汹涌的血已止住,露出严重凹陷。绵密的雨天松软了山腰的土壤,坚硬的山石松动滚落,砸死了寻觅晚餐的爷孙两个。

  他们死去的地方离此不远,就在前方的溪流旁。原本的涓涓细流,近日被雨水拉扯得紧促起来,怀抱倒更加宽广,足以容下五个健壮的男人展臂并排而立。爷孙俩被发现时,幸运地没有被水流冲进遥远的大江之中,而是整齐地睡在近处的岩石上,脸颊干净,神色宁静。人们找遍附近,并未发现带血迹的石块,大雨连日未歇,死者身上却是干燥的。一切只能归功于神迹。

  魁梧的女人披散着头发,从密林中走来,很远就能看到高昂的羽冠在风中摆动,她捧着盛有死者毛发及牙齿的陶罐,伴随有规律的节拍,缓缓移动。女丑跟在母亲身后,鼓着腮帮子弄响哨子,同时分散出部分注意力,牢牢盯住母亲的步伐。她们正在做的,是巫对亡魂的指路工作,首先要先走上一条道,再在接下来的许多岔道间选出亡魂所属氏族的道,引它渡过河,河对岸是白骨。

  对于这项工作,女丑总是出错。她经常打错节拍,或是踩错步子,幸好母亲的身影足够高大,遮蔽了远处人们的视线。但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年们,好像更具备巫的潜质,他们总能穿透她母亲繁杂琐碎的衣饰,瞧见她脚底的慌乱。陶罐中呜咽着一轻一重的两个声音,它们时而化为两柄斧头,啪啦啪啦地劈砍枝丫,时而变为嘶哑的呻吟者,发出手掌摩挲叶片般的响声。女丑这次又是慌了神,脚下一滑,直接坐在地上。

  女丑的母亲这时回过头来。她戴着绘有波浪花纹的面具,面具以眼睛为界限,涂作两种颜色,眼睑以下涂蓝色,以上涂红色,中间夹有一双漆黑的读不出情绪的眸子。女丑连忙掬起一捧泥水,涂抹在陶罐上,弥补方才的失误。

  周围的人群似乎嬉笑起来,又似乎并没有。葬礼是严肃的场合,除了婴孩,谁敢大声叫闹。巫继续走动,女丑顾不上清理身上沾染的淤泥,红着手握紧骨哨,重新吹奏,雨水使她的头发牢牢贴住脖颈。

  将陶罐放在尸体旁边,朝尸体所处的坑穴里,布上兽牙、蚌壳、鱼骨、燧石后,巫撒下红色的粉末,随即人们开始填土。女丑并未围观这个过程,她抱膝蹲在没人的角落,注视着雨点落在溪水中,融合、消失、流逝。

  这令她想起母亲佩戴的面具。那片戳了两个孔的薄木板,其上扭动的线条,所谓的花纹,多么像蹚过溪水时激起的水花。而眼睑上方的红色,即是高高升起的太阳的光。女丑抬头,看向灰黑的天空,天色已经很暗了,但是找不见月亮。下个月圆是她成年的日子,母亲的面具即将覆盖在她的脸上,她也要拥有那双漆黑深沉的眼。

  后脑勺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了一下,女丑吃惊地扭过头。原本处在人群中的几个少年立刻得意地聚拢过来。青色的野果咕噜噜滚远了,女丑趔趄一下,跌坐在地上。之前摔到的位置,叫嚣着作痛。有人挖起泥水朝她脸上糊,专糊她脸上密密麻麻的雀子。后来他们觉得不过瘾,扯住她的头发,将她摁入泥里。

  在人群簇拥着的小圈子里,巫唱完最后一段祭词,静默地立了一会,便褪下耸立的羽冠以及厚重的袍子,脱掉高鞋子,消失不见了。女丑在溪边洗净身体后,捧起母亲放在树下的巫的服饰,摇摇摆摆地往山上走,她们家住在云层里。

  一座山意味着无数的树木、果实、石料与水土,以及林中隐藏的许多动物,所以最初的人们多聚居在山上。而巫作为通达天地,连接鬼神之人,自然是住在山的顶端。女丑的母亲名叫赤,赤长得很美,让人一看,便想起秋日晚霞晕染过的淡橙红色天空。可惜木头面具将晚霞隔绝在内,徒留一双漆黑的夜,且它的嘴部也未开出足够大的孔洞,容许她发笑。

  自女丑有记忆起,赤便是山上德高望重的巫,至于她是怎样成为巫的,女丑并不知情,问过也没能得到答案,但她坚信母亲的灵验。现在大雨落了数日,显然又到了止雨的时候,否则植物难以正常生长,就连出门也不甚方便。

  山顶的空间并不很大,只有一座洞穴与一小块空旷平地。洞穴里放着可以移动的祭台,止雨的活动将在这里举行。女丑攥着树枝在地上练习作画,她画的是有关太阳的图腾,画完后,又在旁添了一棵瘦骨嶙峋的树。巫正在台上翩跹,那是她新编的舞,只见她高抬手臂,向内弯曲成圆形,踏着碎步往前走,如同恭恭敬敬奉着红日出来。待熟练后,巫在舞蹈的同时,还配上了颇具希望感的吟唱。

  女丑忍不住分心去瞧,想象下个月以后的某天,自己穿成这样站在台上。她没有赤那么高,裙子却还是这一条。如此,她的高鞋跟便会缠进裙摆的褶皱里,将她狠狠地拽下台去。或者是羽冠,她敢肯定在某些动作中,它具备着摔在地上的风险。可倘若时刻注意着头顶羽冠的平衡,舞步的精确性又从何保证?她的心颤抖起来,垂下脑袋盯着地上画好的枯木,抬手抹掉树上分出的全部枝丫,只剩下一竖笔直的线条。

  赤的唱念停止,她摘下面具,催促女丑去溪边捡些红色石头过来,趁着雨停歇,天还亮。女丑背上筐,筐里装着钝背刀,她走得很快,刀和筐撞出沉闷的响声。她要找的那种红色石头多是被磨制成粉末使用的,一般葬礼中,巫将它们洒在尸体上充当血液,以示对死者在另外的世界复活的期待。当然,它也可以用作染料,使装饰品看上去更加鲜艳美观。

  赤看着女丑的背影,直到她远去,才小心谨慎地从岩石的缝隙中摸出七粒圆形的白色石珠。这些石珠仅有指甲盖那么大,其中两粒,中央已露出圆而小的孔洞。赤去山坡上抓了捧潮湿的沙,糊在其余五粒石子的表面。她将石子们摁在地上,一手固定,一手握着削尖的木棒,在石子的中心转动。穿到第三个孔时,她的手指就被扎了四下,木棒的倒刺钻进肉里。自始至终,赤额间垂下的碎发,只是随着她动作的频率微微晃动,并没有因为疼痛加快或减慢分毫。

  天麻麻黑的时候,赤的木棒终于钻通了最后一粒石子。她将石子捏在指尖,借着洞口传来的微弱光线,顺利从石子这边,看到了石子背面的世界。赤还没来得及弯起嘴角,眼角的余光率先扫过身边空荡的草席,她那瘦弱蔫巴的女儿,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那里。刀与筐碰撞的声音竟迟迟未返回。

  赤跑到外面,伸长脖子,沿着上山的小路张望。一片灰黑中,饶是身为巫的她,也仅能看到最近的几步路,更远的地方潜藏在树木的阴影里,极不分明。

  雨将灰尘洗去,树叶的脉络变得分明,叶片青翠欲滴。女丑要找的红色的石头在溪边有许多,它们覆在浅浅的土下,需要仔细辨认,再用刀子刨出。女丑走到溪边,低头看见自己的脸颊清晰地映在水中,颧骨上密集的雀斑,同样密集地出现在水里的那张脸上。她立刻站在了稍远的地方。这样一路走着,只捡到三四块石头,她不得不继续向前,穿越早先砸死过人的地带。

  她生来就是巫的女儿,随母亲独居在山顶之上。山里其他人则在山的阳面搭着石棚聚居。据说每位巫继任后,都可以挑选一个适合的人作为她的助手。赤当初接过桑木杖时,女丑刚出生不久,若是托人抚养,一来一回相隔甚远,她干脆指了幼女协助自己,好把她留在山顶专心抚养。六个春秋后,女丑开始随母亲举行葬仪。每当指引亡魂过河时,女丑总会大哭不止,招来人们白眼。几次过后,她终于学会了无声流泪。

  现在距她初学葬仪,又过去了七年。这位年轻女巫的心思穿行在回忆之中,她出着神,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直至一根藏在草丛中的树枝在她脚下应声折断。灰色的小鸟从芦苇丛中惊起,有力地扇动翅膀,绕着她低飞。

  女丑凑近看时,还有一只鸟盘踞在窝上,它的身下隐约可见几枚淡青色的卵。她挥挥手,将鸟赶走,小心地拾起其中一枚卵,举到与眼睛齐平的高度打量。这卵生得极丑,粗糙的表面上,布满了密密匝匝的黑点。在雄鸟尖锐的叫声中,女丑把卵放回原处,继续沿刚才前进的方向行走。

  右前方是一块平坦的大石头。早几天那对爷孙的尸体,就是进山打猎的男人在这里发现的。女丑的父亲,当初极擅长打猎,只是在某次战斗中遇到了熊,就抛下赤和女丑,渡过河,去到了死者的国度。女丑不曾见过自己的父亲,可每每看到赤面具下那双幽深的眼眸,她还是会没来由地憎恨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

  女丑将钝背刀插进面前的泥土里。她知道,山里的人们,由衷地热爱着她的母亲。赤的确是一位有能力的,足以带领大家走出困境的巫。然而女丑作为赤的女儿,长相不佳,举止呆笨,可耻地蹭着自己母亲的光辉,以下一任巫的身份,提前享受着人们的尊敬。这常常使她忧虑苦恼,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她都没有任何办法超越她的母亲。人们对她为数不多的喜爱,必会在她笨拙无能的真面目暴露之后,迅速瓦解。

  又挖出了一块沾满泥土的红色石头。女丑把石头丢进筐里,呆愣愣地跪坐在草丛中,想象着未来人们嘲笑自己的言语,不由得捂住脸颊,掉下一滴泪来。女丑哭泣的时候,一旁的树下,露出一个长头发、绿衣服的女人。这个女人名叫献,恰巧经过女丑的部落,女丑此刻的行为,让她疑惑又担忧。察觉到身后探究的目光,女丑迅速地回过头,却只来得及看到一条绿色的影子,转瞬即逝,如同水一般,融入湿漉漉的树林里。

  每个出生在山里的孩子,在学习走路的当年,都要由他们的妈妈抱着,从半山腰的石棚出发,沿着陡峭的山路攀爬,最后登上巫居住的山顶。巫在让这些孩子吃下一种特别腌制过的鹿肉(通常孩子没法独自食用这样的肉,需要由他们的妈妈嚼烂,喂进嘴里)之后,会披上树汁染成的绿色衣服,用一根坑坑洼洼的木棍在山洞前的地上涂涂画画,来传授有关这个世界的全部知识。

  女丑就是在那个时候,懂得了关于树叶的事情。她知道了树叶的颜色与天气冷暖之间的奇妙联系。天冷的时候,树叶会变黄,待到黄得发褐的时候,就要离开树枝,睡进土壤里。同样,树叶也能在天气回暖的时候,重新从泥土中飞上枝头,在温和的风中荡呀荡,由嫩绿,转为翠绿,最终是苍绿。

  献正是穿着苍绿色的衣服,站在离溪水不远的一棵树下,等待着女丑。她的眼睛和早春刚融化的湖水一样宁静,眼睛以下,覆着一层薄薄的纱,藏在纱下的嘴鼻若隐若现,透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她原本打算躲在树上,不让女丑找到自己。没想到女丑在看到献后,竟舍弃了裝满石头的筐子,用力跑着追了过来。献不明白这个巫的小助手为什么对她紧追不舍,便打算停下来看看究竟。

  女丑在离献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她最初被吸引,是因为献和赤的身形有几分相似。待走近时,她才察觉到面前这个神秘美丽的女人,是和自己母亲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赤作为位高权重的巫,见惯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她宁愿在雨季独自进山,采集各种菌类,忙忙碌碌为腌制鹿肉做准备,也不愿意闲在山洞里,向自己的女儿表露出哪怕一点私人的情感。

  而献与女丑之间,虽然隔了层纱,女丑却能清晰地感觉到,献在朝着她笑。这位神秘的水边女子,不属于女丑部落的异乡人,拥有着白皙透亮的皮肤,乌黑浓密的长发,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令她散发出一层浅淡的光晕。

  于是,年轻的女巫更加贴近到献的身边。献也很自然地抬起手,将指尖放在女孩的眼睑上,轻轻为她擦拭着此刻并不存在的眼泪。献的手指触及过的地方,女丑感受到一股暖流淌过。

  女丑很快依靠在献的怀中,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女人,拥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使得她心中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欲望。女丑吮吸着献的体温,紧握献的手,半仰着头,将自己哭泣的原因,尽数倾倒出来。献在惊讶之余,伸出手臂回应着女丑的拥抱,不时微微点头,耐心听着瘦弱的女孩讲述她的故事。

  献来自一个遥远的部落。成年当天,她告别家人,离开族群,从此独身一人,漂流在江河湖海,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其他人类了。这次她来到女丑居住的山上,遇到大雨,便寻了处山洞休息着,打算等到雨停再离开。期间她为山石砸死的爷孙俩整理了遗体,也在巫举行葬礼时,注意到了小小的女丑。献在旅途寂寞时,总是依靠自言自语纾解郁闷,她知道再多言语,也不及一个普通的拥抱。

  她们在溪边逗留到天空变为深青色,女丑才慢慢地领着献回到那块平坦的大石头边。之前,为了追逐献,她将装着红色石头的筐子和钝背刀,暂时搁置在这里。现在,她在献的帮助下,再次将筐子背到身后,将刀子攥在手中。借着天边微弱的余晖,女丑开始沿着小路回家。献跟在她的身侧,护送她爬上山坡。

  月牙的尖端隐在云里,云向着东面游动。赤站在红灿灿的火堆旁,不时晃动手腕,朝着身旁披着兽皮的青年比画着什么。青年攥了根粗长的棍子,正在巫的指挥下,费力地抡圆胳膊,在火堆上方架起的锅中搅动着。锅里盛满了灰绿色的汤药,棍子的存在,让汤药的边缘在锅壁上,不停地抬起又落下。白色的雾气高高飘起,将药草苦涩的味道,传到了还在攀山的女丑和献的鼻子里。

  献知道自己不能继续前进了,她拍拍女丑的肩膀,示意自己要离开了。女丑还未做出反应,献已消失在夜晚的林中。她只好摸着黑继续向上走,不时地将钝背刀插进土里,来维持身体的平衡。离家仅剩最后几步时,她听到了赤说话的声音。赤用她清脆响亮的嗓音,有条不紊地为青年解释着药草的功效,服用的方法,和其他注意事项。

  女丑背着筐子,绕开赤和那个青年,径直钻进山洞里。适才赤一直在山洞外活动,洞内只点了一小团篝火。昏黄的火光,随着女丑的到来,猛地摇曳了一下,墙上的阴影颤动,引得女丑注意到洞穴的尽头,悬挂在祭台上的那张怪脸。此脸生着两条粗黑的眉毛,一双溜圆的眼睛,咧着的大嘴里,竖着两排锋利的尖牙。女丑忍不住爬上祭台,伸手摸了摸这张神态凶恶的面具,这是女丑刚刚能握住炭条时,赤把着她的手,和她一起画的。

  面具旁还挂着一套鲜红色的衣裙,裙摆上装饰着野猪的牙齿。除此之外,祭台上摆放着一支火把、石头磨成的圆盘,以及几粒红色的浆果。看到这些,女丑知道,赤定是要在明天,举办祈晴的仪式。因为祭台上准备的这些道具,红的、圆的,都是与太阳的特征相符的。巫要做的,就是用它们引诱太阳出来。

  赤送走那位向巫求助的青年,回到山洞中,看到女儿站在祭台上发呆。她招呼女丑下来,取走她背着的筐子,把它放在角落。女丑习惯性地询问赤,自己应当在明天的仪式中做些什么。这回,赤没有像往常那样,让女丑为自己打下手,而是一反常态地,交给女丑一件需要她独立完成的任务。

  刚才拿走草药的青年名叫宥,他的妈妈病了,咳嗽得厉害。赤为那个不幸的女人熬制了足够喝上十天的汤药。但汤药对治病只能起到部分作用,最要紧的还是仪式。女丑需要扎出一个草人,给它穿上病人的衣服,然后由病人的儿子将草人抬进墓地焚毁。同时还要杀死一头羊,让羊代替病人死去,让草人带走羊的灵魂。最后,再从野外捉一只小虫放到病人的床头,将病人的灵魂带回家。

  女丑在心里将这些步骤默念了几遍,这样的替身仪式,她曾经见赤做过许多次,只要按照顺序完成,就不会出什么错误。女丑躺在草席上,回想着今天对献说过的话。献离开得太快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女丑弯起膝盖,蜷缩脚尖,不安地翻了个身,静悄悄地睡着了。赤检查过明天仪式要用的东西后,吹灭了篝火。恬淡的月光很快铺满山顶。

  清晨的山巅,影影绰绰,薄薄的雾气如同蝉翼,随着风动翕张。赤穿上鲜红的衣裙,戴上凶恶的面具,将祭台上红色的浆果,一只一只地放进盘里,她晃动手腕,盘里的浆果开始沿着盘子的边缘转动,形成一个灵动的红圈。

  按照昨夜赤的指示,女丑这时已经擦洗干净身体,往山下去了。她来到半山腰,这里高低错落地搭着石棚。女丑询问了几个出门打猎的男人,顺利找到了宥家的石棚。宥坐在家门口,正整理着一叠穰草。穰草就是稻草的茎,巫术中使用的草人,通常是用穰草扎成的。

  女丑蹲在宥的身边,协助他将穰草分成了均匀的两部分,一部分抟成球状,插在一条长树枝上;另一部分,沿树枝缠绕出柱形的身躯。之后,女丑找来四根短树枝,塞入穰草做成的身躯里,作为四肢;宥则捧来他妈妈的旧衣,给草人套上。这样,一个能够代替活人前往死者国度的替身就做成了。

  忽然,他们背后雾腾腾的、倾斜的小道上,响起一声吆喝。女丑觉察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瞬间紧绷,她睁大眼睛,瞧到几个健壮的少年,嬉笑地抬着一头正在哀吟的活羊,从宥的身后走来。女丑捏住裙子,用疑惑的目光看向宥。抬羊的少年们不是别人,正是每次仪式时,藏在人群中讥嘲她的那些家伙。

  宥告訴女丑,他用妈妈以前缝制的兽皮衣服和家里的兽骨装饰品,从邻居那里交换到了羊。这些少年是邻居家的孩子,他们会跟随在女丑身后,把羊运送到墓地里去。女丑听后不再说话,她状似从容地挺直脊梁,越过那只嘶叫的小羊,往山下走去。自始至终,她没有看清少年们脸上的表情。

  因为雨的缘故,溪拓宽了不少,现在要穿越水流到对岸的墓地。女丑将衣裙的下摆挽起,准备像平常那样蹚过去。几个人跟在她的身后,等她先过河。女丑脱下鞋,赤脚踩在水底的石头上。这些石头表面附着绵密的苔衣,色泽翠绿,茎细如丝。她绷紧脚背,使五个脚趾尽最大可能地抓在石头上。可惜,在水流最急的地方,女丑的脚踩在了青苔上,失去平衡,坐进水中。

  宥急忙捞住女丑的臂弯,扶她站起来,走过剩下的路程。女丑的裙子因为泡了水,紧紧裹在身上,勾勒出少女刚刚发育的身体。女丑的心怦怦直跳,两颊烫得像是刚在火上烤过,她焦急地竖起耳朵一听,果不其然,身后的那几个少年,正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她现在的模样。

  女丑的手指滑过额头,把垂下的碎发,整理到耳朵背后。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最前方,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一块没有安葬过同伴的空地。宥把草人放在地上,草人仰面睡进人群围起的小空间中,直勾勾地望着被大树缠绕的天空。宥毫不犹豫地接过燧石,点燃了草人的双脚。蹿起的火苗刺亮了女丑的眼睛,她注视着这个可怜的绿色小人以极快的速度化为灰烬。

  在呛鼻的烟雾中,宥抓过尖刀,刺透了羊的喉咙,鲜血弥散,扎眼的红在舔舐泥土时变成了沉默的黑。女丑捧起黑色的土壤,轻轻覆在烧死草人的地方。来帮忙的几个少年,在后面低声谈笑,商讨着羊肉的分配。女丑扭头看去,他们立即停住了嘴巴,待她回过头时,这些人又碎碎地说起话来。

  草丛有虫鸣螽跃,或叽喳,或啁啾,嗡嗡喋喋地盘绕着,自下而上升腾着,在空中凝成颗粒,悬浮于日光之间。女丑弯着腰,一层一层地拨开野草,检查着植物的茎叶与每一块泥土。她需要寻找一种能够召回灵魂的特殊虫子,这种虫子通体翠绿,形似普通树叶,行走进食间,不会发出半点响声。

  在偌大的森林内,想要找出这样的虫子,仅能依靠运气。从前赤进行这类仪式时,女丑见她朝草丛中摸索几下,便能轻松拈起一片虫子。可具体是怎样的操作方法,早上出门前,女丑没有问,赤也没有说。

  女丑认为自己具备相应的能力找到这只虫子。她在碧绿的波涛中慢慢摸索,期间捡起了无数片叶子,排除了若干条虫子。直到抬起头时眼前开始发黑,低下头时地面开始旋转,那只翠绿沉默的虫,也没现出一点影踪。天气渐渐转晴,宥和少年们站进一片阴凉下等待。宥曾起过上前帮助女丑的念头,可就在他朝着女丑跨出第一步的时候,几個少年一齐伸出手臂,拦下了他。

  再次误捡到绿叶后,女丑对赤产生了一丝怀疑。她隐隐觉得,自己的母亲,也从未找到过这种虫子,兴许她就是随意捡起一片树叶,对众人说,这是你们需要的虫子。周围的人并不能看清她手里的东西,便会跟着起哄,依靠想象填充出那片树叶有关虫子的细节,以此愈合身体的病痛。

  女丑想到这里,捏起一片叶子,看向站在远处树荫下的几人。本以为会立刻收到反馈,但实际上,包括宥在内,所有人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或许可以通过咳嗽吸引他们注意,女丑张了张嘴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用眼角的余光都能瞧清这片叶子的脉络,这样的虫子,怎么能经得起人们的正视与考验?

  没多久,几个少年看腻了女丑在草丛中翻找的动作,他们大声怪叫着,渡过河离开了。宥也显得有些坐立不安,他以照顾妈妈吃药为由,告别了女丑。寂静的墓地里,终于只剩下女丑。她被河水弄湿的衣服,在烈日下晒干,但很快,又被她自己的汗液浸湿了。

  又过了一阵,一片影子忽地挡住阳光,覆在女丑身上。女丑以为是宥去而复返,疑惑地抬起头。没想到来的人是献。献还是穿着她的绿衣裙,脸上覆着面纱,她蹲在女丑的面前,这使她漂亮的绿裙子,沾上了些许草屑。献顾不得这些,她的表情不再和煦,她的眉眼间跳动着怒火,她实在看不下去女丑费力地寻找一条根本不生活在草地里的虫子。

  女丑慌乱地抓住献的手腕,想要扶她站起来,却被献挣脱了。献沉静地蹲在女丑面前,伸出自己的手臂,将白玉般光洁细腻的掌心,展示给女丑看。女丑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在阳光的照射下,献的掌心停着一只翠绿到近乎透明的小虫,它伴随着女丑的呼吸声,不断地颤动触须。女丑如释负重地笑了起来,她用指尖碰了碰虫子坚硬的背甲,从献的手中,接过这个奇怪的虫子。

  根据部落中最早的巫观测到的规律,每天,太阳在抵达正西方时,将会变成一个橙红色的实心圆。女丑第一次跟随赤完成巫术后,回到山顶,就看到了这样鲜明的圆形,挂在暗淡的天际。这种景象在年幼的女丑心中,无疑是吊诡的。她既不明白太阳从何而来,也无法确定自己的双脚踩在地上。

  此后每至傍晚,女丑总要停止手中的事情,坐在悬崖边,目送那实心圆沉入地平线下。看到周围隆起的群山逐渐被夜色吞噬,她的精神就会变得兴奋又恐慌,好似站在极高的地方,朝下观望。

  两日前,她找到了能够承载灵魂的小虫,治疗了宥妈妈的病痛。但自那天起,赤变得有些沉默,就连有关巫术方面的事情,也不再向她下达指令。又到黄昏,女丑坐在悬崖边凸起的岩石上,准备观看日落。赤走过来,站在她身后,拿出一支鸟骨磨制的哨子,朝着下方族人聚居的地方吹奏。

  骨哨的声音尖锐急促,很快钻进了打猎归来的人们的耳中。这是召集的信号。每当有急事时,巫就会吹响骨哨,把大家聚集到山脚。等嘹亮震耳的哨声停止,女丑惊讶地看着赤,她从没见过有什么样的紧急事,需要在这个时间召集族人。这是否与赤两天以来极为反常的沉默有关?

  带着疑惑,女丑随赤走进山洞。山洞的石壁上用草绳挂着巫平时使用的衣服和面具,在助手的帮助下,赤迅速地戴上面具和羽冠,光着脚,钻入宽大、素净的袍子里。女丑帮母亲整理好衣袍,抱起沉甸甸的高底鞋,追赶着巫的背影跑下山坡。

  山脚处已聚集起二三十个年轻力壮的男人。他们的女人留在家里,抢在天黑透之前,准备过夜的火把与晚饭。临近山脚,女丑放下怀里的高底鞋,扶着赤穿上,赤顿时变得高大不可侵犯,女丑走在赤的身后,小小的身形几乎被赤的影子完全掩盖。

  赤快步走到所有人面前,她的脚步大开大合,行走时帽子上插着的羽毛随风摇动,整个人像一只强壮的大鸟。连那些平时能独自搏杀野猪的男人,在看到赤后,也都噤了声,乖乖地等待着赤的命令。赤压着嗓子,告诉在场的人,这几日她发现山上有很多植物枯萎,这并不符合季节的规律,她想知道,有谁这些天在山上见到过异常的人或事。

  女丑站在赤的身后,观察着人们脸上的表情。站在最前面的几个男人犹豫般地相互对视着,最终他们推出一位代表出来说话。一阵喧哗中,手臂上有着大片红褐色伤疤的男人站了出来。他说,近些天他在森林里活动时,见过一个行踪诡秘的绿衣女人,这女人移动速度极快,能在眨眼间从面前消失。他亲眼看到过她站在树下,树上的叶子随即由绿转黄,纷纷扬扬地落了满地。

  听到这样的说辞,在场的大多数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起部落中流传已久的故事。很久以前,黄帝与蚩尤发生过一场大战。那场斗争中,身穿青衣的天女魃,独自走在雾密云浓的旷野中,她每走过一个地方,身体便迸射出光与热,驱散周围的迷雾。然而她的力量过分强大,所到之处,植物无不枯萎。人们饱受其害,时常对她施以驱逐和诅咒。

  身穿绿裙,行踪不定。女丑反复咀嚼着这些信息,难以置信的感觉充斥在她的心里。这两次她和献见面时,从未看到周围的植物枯萎。这几个男人为什么含血喷人,将制造旱灾的罪名强加在献的身上?这样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女丑又惊又怒,她往前迈出一步,想要告诉赤实情。

  下一刻,她被族人们近乎扭曲的目光钉在了原地。面前这些身强体壮的男人们,听说山中出现旱魃,眼神中无不透着震惊、不安、惶恐,以及对旱魃浓郁的憎恶。没有人对绿衣女是旱魃这件事产生怀疑。赤高举起手,示意人们安静,紧接着,她高声宣布,绿衣女人就是带来灾祸的旱魃,千百年来,从未有部落真正见到过旱魃,如今旱魃现世,若能将它杀死,或有希望彻底根除旱灾。

  赤的结论引发了男人们极大的热情,他们高声欢呼着,兴奋地商讨出许多捉拿旱魃的办法。女丑尝试着开了几次口,但没有人听她说话。她呆呆地愣在原地,人们叫嚷了些什么,她一点也没有听进去。等到她回过神时,那团乌泱泱的人,已经走光了。赤轻拍女丑的肩膀,把自己的厚底鞋脱下来,放在她的手中。

  月圆的日子越来越近,五天后,女丑将在族人的祝福声里,成为部落成年女性中的一员。按照山上的习俗,每个孩子在成年之前,须找到族里最擅长文身的人,请求对方在自己的背上刺下漂亮的花纹。因为文身能让幼童的心灵和肉体得到进化,变得更加成熟,更加悍勇无畏。

  在赤的建议下,女丑决定拜访上一任巫的得力助手,一位隐居已久的婆婆。这位老人在结束巫的工作后,不愿与其他人挤在山腰,便在山脚下挖了坑,作为睡觉的地方。婆婆经常更换居住的坑位,女丑绕着山脚走了半圈,忽然听到一阵有节奏的敲击声,从河边响起。

  河边的石头上铺着一件泥土色的衣服,银白头发的矮小妇人,挥舞着圆木棍,均匀地敲打着这片布料。得知女丑的来意后,婆婆显得有些讶异,她每日在山中悠闲度日,不与其他人为伍,对女丑的印象还停留在她刚出生的时候。没想到转眼间,这个孩子就要成年。

  老人颇为感慨地领着女丑来到她栖身的坑边,坑上掩盖着一层草。婆婆让女孩把草跺进坑里,自己则背过身,扶着坑的边缘,踩着坑壁上凹陷的位置,慢慢挪进坑底。坑底重重叠叠都是草,枯黄的,翠绿的,紧密地交缠在一起,她平时就在这些草上睡眠。在坑的角落,放着一只乌黑的大木箱。婆婆掀開木箱,翻出几个陶瓶、一卷针和一块淡黄色的兽皮。

  她们拿着文身用的工具,在林中寻觅,最后找到一片被太阳晒得明晃晃的草地。少女解下衣裙,将柔嫩纤细的躯体,伏在摊开的兽皮上。老人蹲在侧面,用硝石反复摩擦女丑的背部,等她白皙的脊背泛红之后,再涂抹些清香中沁着苦味的松树汁,小候片刻,就可以刺花纹了。

  在部落中,虎纹豹斑,蛇虫花鸟,都是常用的纹饰。通常,巫会选择在身上留下一只展翅飞翔的鸟。鸟羽艳丽,可彰显身份,且鸟类翱翔天际,最能传达苍天的旨意。婆婆本打算给女丑文一个和赤相似的红鸟,但被拒绝了。比起闪耀夺目的红鸟,女丑更希望成为一只不怎么发出啼叫声的沉闷的黑鸟。女丑轻蹙眉头,握着婆婆的手,恳求这位白发婆娑的老人,在自己的背上,留下一只黑鸟。

  婆婆欲言又止地望向女丑,在女丑身上,她看到了故人的影子。上一位巫在任时,山上曾多次遇到旱灾。当时巫为求雨殚精竭虑,却因身体虚弱、力量衰竭,降不下雨,连累族人性命。为保护族人,她独自在烈日下跪了十天十夜,最终,以自己的牺牲,换来了雨水丰润。

  数十年来,婆婆再也没有去过山顶。她慨叹着抚摸女丑的手心,告知眼前瘦小的孩子,她选择的图案寓意不好,未来也许要吃许多苦。女丑对此并不在乎,她俯身趴回地上,闭起眼睛,两只手紧紧攥住兽皮的边缘。

  锋利的针扎入女丑的皮肤,将颜料送进她的体内。她感觉身体好像轻度燃烧,这样痛苦的体验令她欢欣,她不由得渴盼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下去。婆婆用羽毛轻柔地擦拭女丑背上的血迹。时间仿佛静止了,此时此刻,这座山,山周围的山,山头上的太阳,都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自集会之后,献仿佛凭空消失一般,再也没有露出任何踪迹。

  赤以女丑需要准备成年礼和继任仪式为由,不允许她再下山。女丑待在山顶,每天用存在石缸里的水擦拭身体,吞食酸涩的野果。到了晚上,她在身上覆盖一片薄薄的长石板,以防自己夜里翻身。这是巫在参与重大仪式前必须要做的。

  这样的状态下,女丑对时间的感知变得模糊不清。她只知道某天中午,赤抱着绘有鱼纹的黄色陶罐,走到她的面前。罐子内清澈的溪水,随着赤的步伐,左右荡漾,舔舐着粗陶的内壁,片刻后归于平静。女丑知道,赤捧着清水站在她的身前,意味着举行成年礼的日子终于来临。

  赤站在较高的石头上,倾斜陶罐,让水流细细直直地从女丑头顶淋下。女丑闭上眼睛,感受着冰凉的溪水,划过肩背、乳房、臀部,落在地上,晕染出片片灰色的圆圈。随后,少女赤裸着站在悬崖边的岩石上,阳光暖融融地附着在她的体表,面对纵横交错的群山,女丑有一种打开喉咙的冲动,她很想对着空荡的山谷大声喊叫,用声音去填补某种说不出的空缺。但是赤还在山顶,女丑抿抿嘴,打消了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赤坐在一旁的岩石上,慢悠悠地搓起草绳,她试图回忆自己成年那天的心情,却发现头脑空茫,找不到任何当初的痕迹。赤无助地伸出手,招呼女丑来到她的身边,她将手指埋进少女的秀发里,把乌黑的发丝分作十股,每一股都由草绳束缚住,然后垂下肩头。

  整理好头发,赤领着女丑走进山洞。山洞里吊着一条陌生的兽皮裙子,这条裙子专为展示后背的文身而设计,它的背部几乎是裸露的。巫抚摸着自己助手瘦骨嶙峋的脊背,仔细欣赏着精致而近乎完美的文身。

  等到太阳高挂天穹,山顶才开始陆续来人。赤请身体最强壮的男人们,帮忙将洞里的祭台搬到了外面。说是祭台,其实只是数根木头支起的方块,平时面向人的三个方向挂着动物皮毛,其上沾满了暗红色的污渍。妇女们在祭台的周围架起篝火,将大块的肉吊在火的顶端。

  女丑躲在黄褐色的鹿皮外袍里,踩着堆起来的石块,走到祭台中央。人们的目光几乎同时聚集到这个并不出彩的少女身上,这是从未有过的。觉察到人们好奇、探究,甚至审视的眼神,女丑不自觉地低下头。那些芒刺般的视线,顿时化作白花花的刀子,争先恐后地没入她的血肉。

  宥高举手臂,呼唤女丑的名字,他从人群中挤出来,将一道金色的花藤,缠绕在少女的脖颈上,这是宥妈妈赠给女丑的礼物。看到肩头的花朵在阳光下闪烁,女丑心中的阴霾淡去些许,她既已被人喜欢,便再没什么好怕的了。这是她人生中唯一的成年礼,绝对不能搞糟。女丑慢慢地抬起头,与台下的所有人对视,把他们的神情都收进眼中(不过她搜寻半天,没看到与自己不和的几位少年)。

  人群最后方的树上,坐着一个绿衣女子,竟是消失了多日的献,部落一心想要抓捕的旱魃。此时阳光暴烈,献裹着密不透风的袍子,两只乌黑的眼睛半眯着,颇为疲惫地瞧着女丑所在的方向。女丑瞬间发现了献。然而献的目光低垂着,女丑愣了好半天,也无法确定献究竟看的是祭台,还是自己。

  赤来到女丑身前,用高大的身形遮挡住她的视线,开始以巫的身份宣读一些适用于成年礼的念词,譬如感激天地赐予女丑宝贵的身躯与意识、大自然对女丑悉心地磨砺与养育。读罢念词,这位大巫轻轻偏头,从衣兜中摸索出一条鲜红色的石珠手链,捧起女丑的右手,套了进去。女丑晃动自己的手腕,她能看出这是赤亲自打磨的手链,因为每一颗石子都光滑圆润,上面的红色粉末涂抹得细致均匀,简直堪称完美无缺。

  祭台旁炙烤的肉熟了,香味浓重。一时间人头攒动,你来我往,赤走下祭台,消失在人流之中。女丑急忙将目光移回献所在的树梢,却发现绿衣裙的女人,已不在那里,徒留树枝微颤。祭台背后几步远就是悬崖,悬崖下是空荡的山谷,猿猴的叫声不时响起,回声兜兜转转,很久才消失。

  人们在祭台下大快朵颐,女丑站在台上,扬起手臂,踏着碎步,转出几个圆圈,旋转之余,顺势褪掉淡黄色的外袍,露出背上的文身。她的文身以代表太阳的红色大圈为基础,圈里悬停着一只乌黑的鸟,大张翅膀,鸟羽上夹杂的红色斑点,像一朵朵细小的流动的火苗。

  巫的继任仪式通常在夜晚举行。日落后,火焰变得明亮醒目,能够极好地将他们所在的山顶与四周漆黑的山脉区分,从而引起神的注视。更替巫这样的大事,族里须向神禀报,并征得神的同意。知晓神意最简单的方法是倾听鸟鸣,在仪式进行的三天前,巫要找到一种身体瘦小、神情哀伤的鸟。此鸟的叫声一贯悲戚,若它在仪式中发出欢快的啼鸣,便可确定神是认同这场仪式的。

  如此传递神意的鸟,部落里称作卜鸟。卜鸟最爱在大雨来临前,发出清脆婉转的叫声,这是巫之间口口相传的秘密。幸而每任巫都学习过观测云层和星象的方法,什么时候多干旱,什么时候多降水,大抵可以预测准确,历年的重大仪式上从未出过什么差池。

  山中近来闹旱魃,植物大面积枯萎,且已有大半个月没再降雨。赤在荆棘丛里捕到这只鸟后,苦恼了半日,最终决定用木头笼子将鸟关起来,放在溪水中凸起的大石头上,待到继任礼快要开始时,再让宥下山,偷偷把笼子取回来。

  参加仪式的每个人手中都握着一支火把,女丑被簇拥在祭台中央,数不清的面孔包围着她。橙红色的火光跳动,映得人脸忽明忽暗。赤身披红褐色的袍子,微笑着挡在女丑身前,不断向附近的族人吩咐各项事宜。

  擅长演奏的人,或者把兽皮鼓安置在女丑居住的山洞里,用手指敲击鼓面不同的位置,发出咚哒咚哒的声音;或者站在高耸的岩石上,吹奏排箫和埙,呜呜咽咽地悲泣着。宥抱着木头笼子,喘着粗气来到山顶,在交杂错落的乐声中,人们自动为他让出一条路。宥小跑到赤的跟前,将笼子交进她的手中。

  女丑站在祭台上,闻着火把燃烧时散逸的烟味,在歪歪扭扭的人群中搜寻着献的身影,但没有什么发现。倒是看见素来与她不对付的那些少年,正光着膀子在树下推搡嬉戏,火光照得他们的汗水亮晶晶的,女丑忍不住多瞧了一会,这些少年背对着她的时候,似乎就没有那样讨厌了。宥今天穿得灰扑扑的,端着鸟笼走到女丑跟前时,女丑才发现他。

  赤举起笼子,朝周围的人展示卜鸟,同时大声问询,女丑是否可以继承巫。为听清鸟的叫声,山顶很快安静下来。不料这鸟跳了几下,未能发出任何声音。赤把笼子交给女丑,让她同卜鸟讲话。女丑接过笼子,看着卜鸟的眼睛,认真对它说,在成为巫之后,自己将致力于恢复山上的生态,令此地大雨连绵。卜鸟神情悲伤地望着女丑,最终欢快地鸣叫起来。

  鸟鸣响起的瞬间,人群中爆发出激烈的掌声。敲鼓的人更加用力地拍打鼓面,埙和排箫也不甘示弱,原本呜咽的声音变得高昂急促。女丑跪在祭台上,赤拿出一只青色的玉琮,触碰她的额头。玉琮内圆外方,呈筒状,常在巫术中作为通天地、敬鬼神的法器,用在继任仪式上,象征着巫与巫之间知识与力量的传递。赤用玉琮触碰过女丑的额头后,就把这块沉重的玉器放进了女丑手中。

  女丑转动身体,对着身后黝黑空荡的山谷跪了下来,将额头贴在祭臺上行礼。礼毕后,她恭敬地举起玉琮,通过玉琮筒状的空洞,去看天空。身后族人们的欢呼声与晃动的火光,在女丑握住玉琮后,都渐渐远去了。女丑必须独自面对幽深的山谷、广袤的天地,学习怎样做一个巫。

  这之后,赤将象征巫身份的桑木杖传给女丑。按照规矩,巫要用桑木杖在人群中指定自己的助手。女丑把木棍横在胸前,犹豫不决地望着台下的人们。她本打算随意挑选一人,好便好,坏便坏,不做他求。许是桑木杖具备特殊的力量,再面对人群时,她竟能透过人们的眼睛,读懂他们心中所想——没有一个人愿意做女丑的助手。女丑举杖不定,她没法勉强任何一个人为自己做些什么。

  宥在这时仰起头,握住了桑木杖的另一端。这意味着宥愿意成为巫的左膀右臂,与她同甘共苦。赤见状,立即宣布宥成为新巫的助手。还不待女丑反应过来,赤已将黄褐色的袍子披在宥的肩上。女丑紧握桑木杖,警惕又探究地盯着宥的眼睛,却没能从中看到想要的答案。很快,新的助手牵着新的巫的手,跳下祭台,融入人群中。继任仪式到此就结束了。族人们撤掉祭台,在山顶中央生起巨大的火堆,一直跳舞到精疲力尽。

  女丑是热醒的,她坐起来,整理被汗液打湿的头发。山洞中用来照明的火堆快要燃尽了,薄弱的火苗簌簌抖着,随时都会熄灭。女丑走出山洞,看到月亮隐在西方的树梢之后,由此判断出现在的时间。她返回洞内,往火堆中添了几根树枝,将火焰拨弄得明亮起来。

  这下,无论是祭台还是墙上的一整排面具,都变得清晰且分明。女丑睡在靠近洞口的草席上,再往里一些,摆着一张空草席,那是给宥准备的位置,宥却没有睡过。继任仪式当晚,宥的母亲病情复发,状况急转直下。宥在第二天便下了山,此时仍然住在家里,悉心照料他的母亲。

  草席旁立着早先收集石头用过的筐子,如今筐里没有石块,原本斜插着的钝背刀,被女丑连同其他杂物,一起塞进祭台的底下。倘若这时捧起筐子,只能瞧见一团干艾,一把麦子,由羊的一片肩胛骨压着,沉在筐的底部。这些都是巫占卜用的道具。山里已有一段时间未能降雨,男人们不得不去更远的地方打猎、采摘野果。他们的女人放心不下,总是来往于家和山顶之间,询问女丑有关出行的事宜。为了方便她们,巫每天早晨都会背起筐,去人群中做占卜。

  女丑徘徊在族人聚居的地带,遇到巫的人,若想求卜,只需告知自己的姓氏及住址,以及卜问的事。女丑便会放下筐子,点燃干艾,把燃烧的艾团放在羊骨中央。等艾团烧到骨头后,再摘下麦粒放在燃烧的部位,很快,这些麦粒便高高跃起,骨头上亦现出丝丝裂纹。这意味着神已对问卜的事做出判断,女丑可以根据裂纹的走向,告诉问卜者事情的答案。

  来占卜的大多是山上常见的熟人。偏偏昨日占卜时,来了一个女丑认不出模样的古怪男人。怪人的脸上覆盖着干硬的黄褐色泥巴,瞪着眼睛,半张着嘴,手里攥着一根比普通人要高的竿子,见到女丑后,他将这根杆子横过来,挡在了女丑身前。女丑后退一步,她曾经见过这种杆子。

  在女丑刚能记事的时候,山里就闹过一次旱灾。那时女丑年纪很小,只记得几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用泥水糊住脸,拿着竹竿子驱赶一个长头发的女人。女人被驱赶进山脚下的洞穴中,发出凄厉的惨叫声。然后那几个提着竹竿子的男人若无其事地从洞里走出来。赤在这个时候抱起女丑离开了。女丑趴在赤的肩膀上,看到那些竹竿的顶端,星星点点满是破碎的红色。

  顺着男人握竹竿的手,女丑的目光往上看去。男人的肩膀以及手臂处,有一大片红褐色的伤疤,像是被野兽撕咬留下的。再往上,泥巴的存在,让她没有办法看清来者的五官及表情。只见对方伸出不拿竹竿的另一只手,指了指女丑刚才占卜时用过的麦粒。他的嘴巴被周围干硬的泥土固定住了,没法大幅度地开合,讲话也变得模模糊糊。但女丑还是听懂了他的来意。这个男人受赤所托,来讨要女丑占卜时用过的麦粒,以制作一种特殊的粉末。这种粉末融进水中,泼洒到旱魃身上,就能限制它的行动。

  女丑认出了这就是诬陷献的那个人,自然不会将麦粒交给对方。她告诉男人,自己还有两次占卜没有做完,等她在山中闲逛两圈,将麦粒用完,再一并交予他。女丑和男人约定正午仍然在这里见面,男人便放下竿子,靠在树上等待。刚一离开对方的视线,女丑就加紧脚步,逃回了山顶。

  没想到,赤在失去巫的身份之后,依旧执着地想要抓捕旱魃。女丑盯着火堆的底部,决心现在立即下山,请赤停止对献的伤害。这个想法令她有些坐立难安,从小到大,她没有违背过母亲的意愿。女丑和赤在山顶生活了十四年,跟献相识,是第一件处于赤掌控之外的事情。

  有风吹进山洞,火势更旺了。女丑觉得闷热难忍,她举着火把,去山洞外取来水桶,将山顶仅剩的小半桶水,均匀地倾倒在火堆上。大量的烟猛地散逸出来。女丑跑了出去。这时候天已经快要亮了,树木的轮廓依稀可见。

  寂静的山中,黑色的树从地底向上刺透泥土,密密层层地挺立着。女丑穿行在這些高耸的木头之间,头顶不时传来凄厉的鸟鸣。天空现在是深青色的,女丑来时没拿火把,走得有些跌跌撞撞。

  赤在离开山顶后,去山脚下挖了坑,同先前文身的婆婆住在一起。也许是赤作为巫的责任感尚在,也许是赤想要替女丑的将来铺路,她仍满怀着激情,召集山里的年轻人,继续对献的抓捕。

  女丑摸黑走在寻找赤的路上。幽深的森林令她感到恐怖,她不断仰头看树枝的缝隙中露出的狭小天空,祈求着白天快些来临。同时反复回望身后的路,担心野兽尾随自己。当然,野兽出现的可能性十分小。这些天,山里干旱到快要饥荒的程度了。女丑害怕时,脑中会不停地想起献,想起献的身姿与微笑,她不断地告诉自己,在这种情况下,献是一定不会胆怯的。

  一片干枯的草丛拦住了女丑的路,她不得不挪出部分注意力,用手拨开及腰的草丛。这样,她便忽视脚下,致使一个长条状的物体绊倒了自己。女丑跌坐在地上后,立刻竖起耳朵,所幸没听到任何声音。她朝刚才有异物的地方摸去,发现那竟是一条裹在裙子里的人腿。

  难道有人遭遇了野兽袭击?女丑警惕地环顾四周,并未发现异常。昏黑的视野中,女丑蹲在倒地者的旁边,勉强看到一团茂密的头发和一片宽大的布料。同时,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钻进女丑鼻中,她伸出手,想要探探对方的鼻息,竟摸到一块精细的面纱。

  这个受了伤,呼吸微弱的女人是献!女丑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不过,她没有太多时间伤心惊疑。女丑触碰献的身体,摸索着找寻她的伤口,最终在腹部感受到了大片湿润,她颤抖着手,撩开献的裙子,发现伤口是圆形的一小块,正往外渗着血,这是被弓箭射中过的痕迹。

  献的血流得实在不少。只是观察伤口的工夫,鲜血已沾满了她的手掌。若不及时处理,恐怕会有生命危险。女丑撕破自己的衣服,简单为献包扎了伤口。山顶存着一些赤收集的草药,不知有没有治疗这类伤口的。她将献抱在怀中,气喘吁吁地向上走。献的身体单薄,没什么肉,几乎就是一把骨头,但对此时的女丑来说,还是太过沉重。每走几步,她就得用树干作支撑歇一会儿。

  天不知什么时候完全亮了。周围漆黑高大的树木不再狰狞,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女丑和献的身上。女丑盯着献沾了血的绿裙子和苍白的脸,脚下不停地走着。她的手臂又酸又疼,双腿也哆嗦着打起战来,山顶却还离得很远。女丑的泪水扑簌滑落,咸涩的鼻涕黏在嘴皮上,她暂时放下献,用袖子抹擦脸颊。

  又走了一段,突然,轰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女丑早已累得做不出其他表情了,她呆滞地看着族人们高举火把,包围了自己。赤领着那几个脸糊泥巴的男人,站在人群的最前方。

  这些抓捕旱魃的人们,手中都拿着一把刀,他们用刀背敲击着树干,朝着女丑和献发出挑衅般的笑声。女丑抱着献,看向赤。赤正不解地盯着女丑,仿佛不认识这个女儿。不过,赤只是沉默了片刻,就开了口,她命令身后拿着竹竿的男人们,将旱魃夺过来,捆在竿上,送去山顶。

  女丑被人群推搡着落到队伍最后,无论她怎样呼喊,都没有人理她。女丑的手上脸上沾满了献的鲜血,她拼命追赶抬着献的那些男人,却被其他族人狠狠推开,跌倒在地,手心磕在一块尖利的石头上。

  人们合力把祭台搬到山洞外面,放在靠近悬崖和山谷的地方。宥这时才从家里赶来,他担心地看了眼女丑,并让其他无关的人,不要聚在山顶。人们就后退了一些,站在山顶向下的缓坡上,他们盼望着听到赤对旱魃的发落。宥走过去,想要替女丑处理手心的伤口,女丑躲开他,走进山洞里。

  献躺在女丑睡觉的草席上,赤坐在她的身边,挑拣出一些奇形怪状的草药,放在石罐中捣烂,敷在献的伤处。部落对旱灾制造者的惩处通常是烧死,赤要保证献不会因为受伤之类的原因提前死掉。赤的上一任女巫,求雨不成,被绑在山顶暴晒了整整十天,但是无法确定她究竟是饿死、渴死还是晒死的,所以那时的旱灾并没有止住。赤后來让族中女子假扮成旱魃的模样,由面糊泥巴的男人们驱逐打死,才终于求来了雨水。

  现在献还昏迷着,赤打算让她休养一天,明天早晨,再将她烧死。赤向宥安排了献祭仪式需要准备的东西,宥匆忙去做了。赤这时才抓过女丑的手,打算为她处理伤口。女丑皱眉,抽出了自己的手。

  赤压低声音,不高兴地对女丑说,她已向族人解释了。女丑今早发现受伤的献,抱着她,是想将她活着带回山顶,以便烧死,女丑没有犯错,而是立了功。族人们都很信赤的话,对女丑的误解也就消去了。等明天把献烧死,你就可以坐稳巫的位置了,再也不用我操心,赤说完这些,提起手边的筐子,翻翻捡捡,想要掏走女丑占卜用过的全部麦粒。

  女丑伸手制止,却被赤拿着羊的肩胛骨狠狠打了一下。赤手捧麦粒,不再理会女丑,愤愤下山了。女丑坐在山洞中的另一张草席上,不吃不喝,从晌午待到傍晚,一个挽救献和自己的办法,渐渐在她心里成形。宥忙上忙下地准备着明天的仪式,在山洞外的祭台上堆满干枯易燃的木条。

  太阳要落山了,西边的天空泛起大片明亮的黄色,稍往东一些,黄色转橙,橙色渐紫,紫色与东边昏黑的天拼接在一起。宥拿着一坛水,走进了山洞,这是赤用麦粒和其他药物混合调成的,泼在旱魃身上,能让她彻底失去行动能力。女丑接过坛子,当着宥的面,把药水倒在献没有伤口的地方。宥提出今晚陪女丑留在山顶,被女丑推拒了。女丑表示没有和宥同住的习惯,明天要举行这样重要的仪式,她担心自己精神不好,影响仪式。

  宥下山以后,女丑点燃火,靠在石壁上,火燃烧时的声音平稳、安静。献在一片安静中睁开眼睛,女丑扶她坐起来,为她披上了自己的衣服,两个女性相互依偎的身影映在石壁上。女丑决定和献做同样的事情,她要离开部落,去山川峡谷中,世界之大,她不愿拘于这座山上。被困山顶十四载,女丑之前是巫的助手,后来是巫,只有极为少数的时间是女丑。

  女丑把幼时画的那张竖满尖牙的面具,覆盖在了献的脸上。她自己则穿上了献沾满血迹的绿裙子,用面纱挡住脸上的雀斑。女丑握住献的手,拉她站起来,走出山洞,走进黑夜中,为了不引人注目,她们不能点亮火把。没有任何告别,并不需要告别。女丑目送着献消失在无光的密林之中,她们约定,天一亮,最迟到正午,一定一起离开这座山。

  旱魃穿着青色的衣裙,一动不动地坐在山洞口。她的腕上戴着红色的石珠手链,由宽大的袖口遮掩着。阳光躲在云层后,为云镀上淡淡的金边。有只鸟落在祭台上,低头啄弄台上的木条。宥仍然穿着灰扑扑的衣服,从山下慢慢走上来,最后站在旱魃面前。

  他看到山洞中空无一人,又绕着山顶转了一圈,哪里都不见女丑。宥只当女丑去洗漱了,或者去找赤了。旱魃因为药水的原因,无法动弹,宥把她抱到了祭台上,并将木条一片片地压在她的膝下,这次烧旱魃,要将祭台一同点燃。旱魃被木条硌得有些疼痛,还是咬牙不动声色地忍着了。

  陆续有人来了,强壮的男人、虚弱的老人、抱着孩子的妇女,他们一到山顶,就开始兴致盎然地打量起跪在祭台上的旱魃。素来与女丑不和的几个少年,也咬着草根,打着哈欠上来了,他们看向旱魃的目光闪烁着惊疑,就在他们想要走近些更仔细地看看时,宥伸出手,拦住了他们。

  宥变得有些烦躁难安,女丑不知去了哪里,赤和那些竹竿,也一直没有出现。他不停地安抚人群,让激动亢奋的人们再等一等。风从身后的山谷中涌来,吹得旱魃的头发和裙角不停飘动。旱魃感受着风的抚慰,身与心放松得好像随风飘飞的羽毛,她现在既不是女丑,也不是巫。人们的眼光不再使她感到畏惧。

  林中鸟鸣清脆明亮。等她离去,雨水终会滋润这片干枯的土地。溪水再度变宽,水里的藻类重获生机,鱼在其中穿巡,植物们蜷曲低垂的叶子会从某一天开始,突然精神焕发,变得舒展,坦然。清晨的山上会有薄雾,夜晚的叶上会有露水。一切都仍将继续运转,每一个活着的人都在其中收获幸福。

  至于赤,旱魃想不出赤会变成什么模样。不过有那文身的婆婆陪着,她们二人应当有很多话可以相互诉说,没准若干年后,新的巫也会在山脚下杂乱的坑穴中找到赤,让赤为她文身。

  烧旱魃前应当还有一个神判仪式,类似女丑继任时的那只卜鸟。但是女丑迟迟不曾出现,赤也没有来到这样的场合。宥被人们推搡得实在有些受不住了,便说去寻找女丑和赤。宥一走,人们更加无法克制烧死旱魃的愿望。普通女人被烧死时无非就是大叫,号哭。他们从未见过旱魃,不知道旱魃被烧死时,会做出什么动作,人们大声讨论着。

  不知是谁,将火把抛起,扔在了祭台上。祭台被点燃,风一吹,摆放整齐的一连串木条,都开始窜出低矮的火苗,像蛇一般在旱魃的膝下蠕动。很快就蔓延到旱魃全身,灿烂地将她包裹起来。

  旱魃倒在地上,翻滚挣扎了几下,她用袖子捂住脸,竟然没发出一点声音。大火刚开始灼烧时,她的身体确实是剧痛的,但慢慢地,就没了任何知觉。祭台整个烧起,火焰足足有几米高,红艳艳地烙着天空。

  【责任编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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