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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狸向北

时间:2023/11/9 作者: 野草 热度: 17161
张全友

  



  风穿裤筒而过,都快成精了,那缕舔舐肉皮的风头儿,真像老娘为我补裤裆的手指头儿,逗得人浑身酥痒激灵。

  那年,矿二小的天,泛乌黑。云块像冰层,盖在头顶。我穿着劳动布裤,开窟窿眼的,上身赤条条,走路松摇摆胯。路有石头,泥蛋儿大小,使劲一踢,飞去老远的臭水沟。我笑了,一摸后脑勺,头发像堆乱茅草。我又揣摸兜里,有块硬窝头,肚皮瘪了,随手掏出啃上几下。脸呢,扬着,泥猴儿似的挂满傲气,怎么看,都不像个十六七岁的小后生。南街有水房,屋檐很低,瓦沟都长了数拃高的草,我们常去那里喝水。水龙头拧开,头杵下去,银亮水注鼻子嘴角急冲,飞溅的水花儿,白色的蒜莲花一般散开。我们不管这些,只顾低头吸溜,喝到肚子咕咕开叫,爬起来,脐眼儿像个羊尿泡样鼓出,完毕,嗝声连天地撑起腰,摸蹭鼻子瞪着眼珠,踏过几块绿苔滚石,就跑到操场玩弹泥蛋去了。

  矿二小的操场长满杂草,草绿却没能压住学生踩踏起的黄土尘。这时候,操场像个战场腾云驾雾的,学生们个个都是勇猛的兵。他们头发和我的一样,长得也像一堆堆乱草,快开花了。一排草样头发的孩,齐刷跪倒,屁股高翘,挤眼瞄准,大拇指拨住中指,凝神定气,任土尘飞扬,发力一弹,泥蛋箭似的,吱溜滚出去老远,击中对方阵营的泥蛋脑袋,哇!赢了……

  四周悬起一片叫好,又戛然而止。

  懒虫过来。

  他的后面,还跟着几个邋遢的混混。

  见他来,我们都伏下头去,弹的不弹了,跳的不跳了。他左看右看,看谁不顺眼,屁股蛋抽几脚。被踢疼的孩子从土窝爬出,摸摸头脸的土灰,擦擦眼角清鼻涕,很服帖,惊悚地站在一旁。我没被踢脚,但我一样恨他。这个癞皮狗似的懒虫,都二十好几,早毕业了,却就是赖着不走,做高年级里的蹲班生。也难怪,古城煤矿窑耗子多,他们整天只顾钻黑洞去挖煤赚钱,孩子上学的岁数自然就拖大了。

  学校里,论起赖皮都也挺猴的,懒虫却是赖皮中的赖皮。每节课余,他都物色眼中的猎物——是些高年级女生。我们有点看不惯,却不敢挂脸上,只压在心里。我们同样看不惯那些女生,被懒虫摸脸子,揪辫子,她们竟然不脸红,只轻轻打他一拳,笑笑就完事。什么货色。我们心里骂。

  懒虫四下找她们,找不着。有怕他的同学说,她们去了厕所。

  懒虫顺着指去的方向,看看前面几步的厕所,过去踢两脚墙,就走了。

  学校好几百学生,只一个大公厕,想同时解决困难,谈何容易。下课铃声敲响,同学们洪水猛兽般涌出,目标厕所。有挤不进去的,只好外面排队等,男孩子,拉出就撒。于是,呲呲呲,股股白色尿柱冲天射击,蔚为壮观。有几股,差点冲上屋檐。

  臊气间,就有人说起一宗游戏来,说咱们比赛谁能尿上对面的房顶哇。又是谁,忽然说,咱们今个比赛往女厕尿尿哇,看谁尿的又高又远,能射进厕所去。厕墙不高,约五尺多。课间只有十分钟,女厕那边尤其爆满。这样美妙的游戏,一经刺激,大家早就被南街水房撑爆的水泡,都想释放,所以谁都愿意参与。我们脱下裤子,小鸟朝天一翘,冲着女厕射去。又不知是谁,出了第二个馊主意,说,咱们搭人梯,去瞭瞭厕所里面,都尿在谁的头上了。大伙你瞅我,我看你,最后,把目光落到我和二黑的头上。

  “你俩个小,身轻,我们扶你俩去瞭。”

  二黑说:“瞭就瞭,谁怕谁?”

  我正犹豫,却让两个同学架胳膊丢到墙头。

  我下意识看眼厕所,我的娘哎,这一看,裆下的那位也不听话了,支棱从腿中间窜起,像条小鱼儿似的,裤子里面蹦来跳去。里边女生见墙头有人,尖叫声一片,有谁还骂“流氓——”

  坏了!我被这阵势吓得直冒冷汗,眼一黑,一头栽进厕所……

  下午的阳光,芒刺似的射进玻璃。南街污坑的臭气,钻进教室,袭扰我们的鼻息。十几个腆着肚皮撒尿的孩子,这会蹲坐课桌矮凳,头胳膊窝藏在桌面,眼皮窥瞭着老师。我和二黑,被班主任一个揪住耳轮,一个掐着脖颈提上讲台。

  “你们这些瘪犊子,啥也敢看!我再叫你们看!再看!再看……”

  闷雷似的呵骂,脚板拳头碌碡抹油样轮番碾压周身。我说,我没有,我不是……老师肯听你的?老师只听女生。女生说,就是他,他这颗黑不溜秋的头,瘦得跟冬天的朽倭瓜似的,看一眼,我们就不会忘。

  “我们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

  我用胳膊抱头护脸,屁腚只好捐出去交给老师了。没料飞来的几脚,太结实,我欲退后躲闪,脸又掴来耳风,耳朵霎时嗡嗡鸣叫起来,我看老师七八个头,眼前伴飞着一把把的金星。那阵儿,我真想找个地缝儿钻了。

  我心惊胆颤地回家,既恨又好笑那天发生的一切。

  那天下午,我们开始逃学了。



  我和二黑藏在后沟,后沟五尺余深,有齐腰高的蒿草,靠后沟北沿,是那天比谁尿得高的大公厕。我俩正佯装蹲坑,对面学校铃声响起。铃,是截锈迹斑斑的钢轨,悬吊校办屋檐下的雀替上。

  礦二小的伙房紧邻校办,墙上,挂个猫头鹰钟,每到课点,做饭的矮师傅都分毫不差去敲这截钢轨。他走路奇慢,躬着腰,拿起敲铃的铁锤。铁锤是枚铁路上的道钉,击打处闪着贼光,一击,“丁零零,丁零零”。矮师傅是个罗锅腰,需将手举得老高,身子上跳一下才够着去敲那铃。所以,敲打的力量大小不匀,声音传出老远。

  我娘在面坊做事,老拿学校的铃声当提醒,说:“又下课了,该回家做午饭啦。”

  终于熬到下课。我窝在草尖上,贼眉鼠眼地朝那边看。校门缓缓打开,学生鱼贯般涌出。

  我从人群中寻找小妙。她个头不高,像被绊了腿的羊羔,左突右闪让人攘着走。终于见她站稳,整整斜挎的书包,抬头瞭过来,一下就瞭到我。我一激灵,急忙给她招手。我想,她瞭到我一定也激动。那年我十七,长到这个年龄,真是不易呀。我们一年年地熬,把城墙垴的那株幼芽小榆都熬到碗口粗细了,云头雪都熬走了一场又一场。当地人说,女女十三,和她娘一般。小妙十五岁。她的眼睛好像会说话,扑闪扑闪地告诉我,当地人说的那话没错,男女人的那点事,我们都似乎迷瞪瞪地弄懂了。

  二黑等八七,但让他失望了。八七那天没去上学。后来才听说,八七她奶病了,她给端屎倒尿服侍呢。我拉着小妙的手,高兴地说走,咱去听歌。二黑不开心,但他还是也随了来。

  门前人已渐少。几个女生最后出来。懒虫和俩混混吹着口哨打个手响儿很油皮地走上去。挺甜的妞嘛。懒虫去撩一个女孩下巴,还扯了下她的辫子。

  咦,瞧瞧,还不好意思。懒虫指着女孩奸笑。女孩躲他几下,就跑开了。

  我和二黑过来。小妙吓得藏我身后。

  “你俩小王八蛋,干啥去?”懒虫问。

  “不干啥,去听歌。”我说。

  “那歌也是你们配听的?滚!”懒虫照我屁股就一脚。

  “你干吗随便打人?”二黑说。

  “打你,是看得起你,再不滚远小心把你脑袋当球踢!”懒虫照二黑屁股也一脚。这回没让他站稳,二黑被踢趴下了。

  懒虫顺势迈腿,就骑到了二黑背上,嘴还叨叨着“驾”。他是把二黑当牲口骑了。我想劝阻,可我,不敢。二黑使劲想翻身,他弄手去拨懒虫,但懒虫像枚钉子,死死钉在他的背上,手使劲擒住他的后衣领,偶尔还去屁股甩一把说,“驾”。

  我担心懒虫祸害小妙,回头示意她,可我看到,小妙早就跑了。

  收拾完我俩,懒虫很满足地挺着胸脯,擦着汗,吹着口哨,懒洋洋地摇摆着,走了。

  土气蒸腾间,我看二黑,二黑也看我。他牙咬着下嘴唇,眼睛冒火。我知道他想什么。我和他想的一样,弄袖口擦擦清鼻涕。我上去拉起他,说咱们还小,打不过他。

  “总有一天让他知道,咱不是好欺负的。”二黑说着,起来拍拍身上的土。

  天傍擦黑,除了腾起土气,还有了窝头的香味。二黑说,向北,从今儿起,咱俩每天多吃两窝头。我说哎。

  我们使劲吮吸面前的空气。我们都盼着快点长成大人。打那后,早晨或炊烟萦绕的黑将,二黑常弄削铅笔刀刻手枪,刻匕首,刻红缨枪。打那后,懒虫好像盯上我俩了,把我们刮破肚皮才从工地上偷铁换来的钱,都洗光。

  “向北,假如有机会收拾懒虫,你敢不敢?”二黑问我。

  我知道,二黑心里窝着的火越烧越旺。懒虫这狗东西,欺人太甚。我这样骂过,又低下声来:“人家二十岁的后生,咱俩加起来没人家高,咱打不过呀。”

  “我不说打过打不过,我先问你敢不敢?”

  “你敢我就敢,问题是,咱死吃亏。”

  “瞧你那点出息!”二黑骂完,气咻咻地走了。



  没想到机会来得真快。

  一个月后,天蓝地黑的某天,我俩继续逃学。来到干部学院附近小巷,正寻思里面有无废铜烂铁,順手牵羊拿去换几毛钱,再到供销社买成点心,给小妙八七她们吃。我们一进巷口,就撞着懒虫和另一推自行车的肉矬子站着。他们没看着我们。一见懒虫,二黑的眼睛霎时冒火。我以为他是害怕,就想拉他赶紧走开,但他却不走,缩回墙边,说:“向北,咱他娘的机会来了。”

  大概下午三点,白雪似的满街阳光,都好像能发出白色的笑声了。市区街巷罕有人迹,这个时间段,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除了懒虫这种,就剩我们这些逃学的了。

  我听他这样说,立马吓尿,说:“二哥哎,咱是两小孩,人家两大人,咱咋能打赢?你不会记仇记得脑子都发晕了吧?”

  “走,咱先进院。”二黑拉我退到一处逼仄小院儿。

  干部学院,是排废弃的旧院落,一个个像格子的小院,简直就是放大的鸽子窝,不过依稀还能感觉到当年红火的样子。院儿墙不高,想象一下,隔着墙都能看到邻居的脑袋。现在,这里全部成了废院,没住一户人家,窗户斜着封钉一层层木板。听人说,那些当官的,都去住市区里的高楼了。

  我见二黑低头寻找着什么,忽然,他抽出一根快要坍塌小房的木椽,弄脚跺几下,将其一分为二,递给我截短的,他拿着截长的。

  那是根松木棍,上面布满了细小的刺,捉到手心,一把芒刺霎时嵌入肉里。

  “你跟在我后面,如果我被打倒,你就跑。”二黑吩咐我。

  “……”

  二黑因仇胆子越变越大,他看不惯懒虫,他时刻伺机想收拾懒虫,我像他的一条蛔虫对他心知肚明,但就是感觉我们还小,力气单薄,弄不过他啊。

  我虽拿着他递给的木棍,心却战兢兢的,但我从小就折服他的胆魄,他无形间有种想护着我的意思,这更让我愿意追随。

  干部学院北巷口,距他们站的马路,几十米远,我俩将木棒藏在背后,踌躇走出巷口。果然,懒虫看着我们,就大声呵斥:“站住,两个小王八,鬼鬼祟祟,总没好事,给爷过来,让我看看又偷了啥?”

  按照以往,懒虫只要看到我们,喊站住,就必然不敢跑,因为如若不听从他,他会让我们脱层皮的。那是骨子里的一种害怕。但他今天做梦也想不到,他要被我们给打了。

  二黑后来跟我说,那叫“兵不厌诈”。

  我俩越走越近。我们的脸色铁青着,用仇视的目光盯着他。一旁站的另一个矬子,像无事人似的,摆弄他的自行车把。阳光继续白雪似的满街照着,空气这会儿好像都在凝固。

  “咋啦,看起来还有点不服气吗?”我们谁都没理他,继续靠近他。我越来越胆虚,就扫下二黑。这时候,他像个开始成熟的狮子,写满一脸的怒气和淡定。但懒虫根本不把我们当回事,他上来就想掐二黑脖颈,没想到,二黑猛地从背后举起他藏着的那根木棒,使出浑身力气砸下去。懒虫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但他下意识弄胳膊去架,只听“咯嚓”一声,懒虫的胳膊与二黑砸下的那木棍磕在一起。

  我脑子一片空白,心想坏了,这样去打懒虫,闹不好今天就是我们的死期。我暗骂,二哥哎,你真是不自量力,人家椽粗的胳膊腕你也想拗过……

  但没想到那位平素走路都歪着膀子的懒虫,竟然拔腿就跑,另一矬子,更不知早去了哪里。原来这些家伙都是个纸老虎!我的兴奋劲儿霎时起来。我高举手中的短木棍,口里哈风大声喊着:

  “懒虫,站住——”

  云在飞。

  “懒虫,你这个狗娘养的——”

  风在飞。

  “懒虫,今儿不打废你,老子决不罢手——”

  魂在飞。

  我和二黑已经失去方向,只管满街追着懒虫跑。这个横行惯了的家伙,竟然也怕打!这是我事先没想到的。

  我俩过着打懒虫的瘾,追到太阳累了,我们也不跑了,摸摸满头大汗,蹲着坐在路基牙。

  要论跑,其实我们哪是懒虫的对手,他身高腿长,跑起来一步顶我们两步。但那会儿,我们就管跑,英勇地跑,拼命地跑,把自己跑丢都不在乎。我们用跑在庆祝胜利。我们好像从地狱跑向天堂,所有拦路小鬼都要靠边。我们尚不知人活着,有多少得意和称心,但那阵儿就是。我们被懒虫这货欺负得太苦,能打败他,兴许暗中有神帮助。我娘一做事就念叨,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是不是菩萨在助我们打败这魔头,也不去管了。

  这会儿,懒虫已跑得无影无踪。满街都是静寂欢喜,连半后晌橙黄的阳光,都那么兴奋。

  市区、弄堂、木棍围的大杂院、几条欢实小狗,甚至芦花鸡,多么富贵吉祥啊。我俩打了胜仗的战士样,内心装满英雄气,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看着看着,二黑呼哧喘息地说:“向北,咱俩闹下麻烦了,你怕吗?”

  我说:“二哥不惧,我就不惧,到了眼前,怕顶个毛。”

  “你不怕就好,走,咱找地儿吃点去。”

  确实饿了。

  我俩这才丢了那木棍,拍拍手掌,一前一后找家面馆吃饭去。

  你有多少?二黑问我。两块。我说,你呢?二黑一下掏出五块。好家伙,你还这么多?

  二黑不说话,接过我的钱,就去窗口要了花生米、羊杂、两瓶啤酒、两碗蛋炒面。热腾腾的小半桌,舌下霎时湿了。

  他还要了我们喜抽的云岗烟。我们抽烟,动作纯仿大哥。我们的理想,就是将来成为大哥。

  小面馆临路。老城几道街,透过玻璃窗尽能见底。

  边吃喝,边回味,我心里还忽闪着刚才的兴奋劲儿。

  二黑好像没有我这股劲儿,他不住地朝外瞭。我吸溜着面条说,二哥,咱先妥妥地吃,吃饱喝足,天塌下来,咱也不怕他。

  “懒虫让咱打了。”

  “打了。”

  “他是有名的赖皮,狗见都躲。”

  “咱不躲,咱打那狗日的了。”

  “以前他打人没事,可咱打了他,他能和咱完?”

  “爱咋就咋,反正打他,過瘾!”

  我俩一答一句,说着,吃着,天就快近昏黄时分。

  痛快,娘的!二黑酒气冲天地说,还捶我一拳。虽然他有顾虑,但到底我们今天算把心里压了不知道多久的一口恶气给出了,真是痛快。

  二黑经常说些让我十分佩服的话,类似人生格言,比如:命运就像被强奸,当你感到十分无助,只能闭住眼享受。又如:生活就像自慰,你饿了,就得靠自己的双手。再如:兄弟就像套套,你捅多大的漏子,兄弟都帮你兜着。我不知道他个没读多少书的孩子,从哪听来的这些。反正,感觉句句在理,反正,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说,二哥,咱俩就像亲兄弟,你走哪都领着我!二黑拍拍我肩。没问题,只要你肯跟着我,有我一口吃的,就不缺你的。



  酒足饭饱,我们去城西,上了城墙。

  城墙斑驳凸凹,近黄昏,更有立体感。城墙有十几米高,顶上两步宽。墙体圆黑的窟窿一个个,里面住着些乌鸦麻雀,此刻也成群结队忙活着归巢了。我俩信步走着,偶尔踢起墙上的一个土块,飞向空中。我们极目望过去,大半个城市的轮廓,都尽在眼前。有些下班早的人家,已经开始生火做饭了,炊烟弥漫在上空。

  二黑沉思着说:“他会不会到咱家去?”

  我也想到这个。懒虫的为人,我们都知道。曾经,谁家如果惹下他,他就没完没了耍赖敲诈加勒索。我俩不禁吓出一身冷汗。我们家里都穷,经不起他折腾啊。

  已是傍晚,古城下班的高峰期到了。自行车、汽车的铃声、马达声起起伏伏,学校的孩子们也簇拥着走在街头。这个时间点,每家每户的人都往家赶。二黑就拉我:“咱们也回吧。”我点点头,没出声。是的,遇事躲,一定躲不过去,必须得面对。

  我俩路上说好,先回家看情况,如果懒虫没找去,就回家,找去了,我们干脆不回家了,就在外面随便找个屋檐下窝着,等过了风头再说。

  我俩先去看二黑家。按时间推算,要找麻烦,这会儿懒虫应该是到了他们家。

  我们偷偷摸摸抄小路走。走到二黑的家门附近,没等我们过去,就看到了一片人,周围停了好多自行车。二黑家是个小窄院儿,人都堵得水泄不通。我们心想坏了,他真找来了。

  我俩就去一截矮墙下蹲着。有看热闹的,一边走一边说:“快去叫你叔,赵奎家二黑把懒虫胳膊打断了,可不得了,人家寻来了!”

  还有谁,竟然看到藏着的我俩。

  “啊呀,你们俩小家伙,咋敢打懒虫?胆子也太大了。”

  “听说你把人家胳膊给打断了?你这下可是闯下大祸啦!”

  “你爹娘都让人家打啦!”

  “你们家玻璃也让晃碎了!”

  “你还不赶紧跑?他们都带着刀子呢。”

  二黑起身就要往家走。我急忙拉他,二哥,咱不是他们的对手,咱小不说,他们又这么多人,回去死挨打,不如躲几天再说。

  “不能跑,他欺负我爹娘,换作谁,也不能跑,大不了我把命给他。”

  二黑执拗地朝着家门前那堆人走去。我紧跟着他。我还能自己跑?只能有难同当。

  一进院,有人说:“回来了,回来了。”

  那些人一听说我俩还敢回来,当时就被怔住。但片刻又活跃起来。

  二黑门房的窗玻璃,被砸烂三块,碎片飞得满地都是。懒虫的左胳膊裹着白纱布,斜挎在胸前,肩上披着个袄子,像伤病员似的站在院中间。二黑爹娘正在和他说好话,求饶呢。

  看到我们进来,嘴上的白沫子越发多。

  “两个小王八回来了,给我打狗日的!”

  二黑爹娘急忙上去拦住:“甭打啊,你们有啥和我们说。”

  “没有啥说的,敢动老子,我今天把你们的手都剁了!”

  眼前这阵势,早把我给震住,腿都发开抖。而二黑,却白着个脸,朝天看着。那意思,死猪不怕开水烧,反正我已经打了你,爱咋咋的。

  “你是我打的,不要跟我爹娘过不去,有啥找我。”

  二黑斩钉截铁的这句,更让他们家人着急了,他姐都哭成个泪泥湖。就在这时,同院居住的人给他爹娘出了个主意,快去找他二舅。

  二黑这舅,是个泥瓦匠,说起也算半个社会人,在当地一提,都给留点面子,且住得也离他家不远,就在西关二道里。此人身高体胖,异常魁梧,又耍过武术,会点拳脚功夫。同院的就耳语,你们何不去找他二舅?这事大了,恐怕非他才能摆平,别人处理不了。其实,二黑家要不是这种事,是绝不想去求他们这个亲戚,人一旦坏了名声,亲戚都想办法躲着。可现在这情况,除了找这种人,还能找谁?

  二黑他娘乘人不备,跑去了西关找她这个弟。从来都很少开口求他的姐,现在孩子有事,当舅舅的必须出马。

  原来,二黑这个舅,早些时候就和懒虫认识,院里懒虫叫来的这些人,也有不少认识的,他人还未进来,就远远地叫上了:“弟兄们这是咋的啦?把我姐家围得水泄不通,你们有事和我说。”

  懒虫一看,哦,还请救兵去了?心里更加来气。但一看不是别人,是工程队的周雄。这人他们都熟络,虽说平时不咋打交道,但周雄的名气,还是得顾着点他的面子。

  “这不是懒虫兄弟吗?”周雄说。

  “就是,你跑来干吗?”懒虫问。

  “这是我姐家,刚巧遇上,我外甥咋了?他一个孩子能打过你?”周雄眼角有点轻蔑的意味,让懒虫脸上有点挂不住了。

  “他们两个小王八,我没防住。”

  “我就说嘛,一个孩子咋能干得过你?”

  周雄说着,就伏到二黑爹娘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又过去将懒虫拉到一旁耳语几句。完毕,大声说:“又不是一个孩子的事,两个你们为什么不找另一个去?”

  他这样一说,刷的一下,大家才把我想起来。那些眼睛的光,齐刷刷朝我看来,我的腿肚子更加不听使唤了。二黑拎我的袖子一下:“别怕,有我在,他们找你家,我跟你去。”

  二黑的这句话,更加让我感动,我跟了他,看来真的是没有错啊。

  周雄反复看着我,用手指头点着我脑袋瓜:“你个小王八,敢勾引我外甥去打人?你可知道打的是谁?是全古城都敬重的懒虫大哥!”

  “不是他勾引我,是我勾引的他。”二黑说。

  周雄回头看着二黑,照脸就是一掴,打得他不敢再出声了。

  “走,到你家找你爹娘去!”周雄这样一说,懒虫他们也同意去找我的爹娘。二黑紧跟我的后面。这刻,他也低着头,不知心里服不服气,面上明显地软了。

  “今天你家算惹下大祸了,必须得给个说法。”周雄边说边歪着头看我。我早就尿了一裤裆,更不知道今天这到底是做了点啥。

  我偷窥了下懒虫那伙人。这刻,他们正风火似的迈步走着。懒虫,虽挎着条胳膊,但他那得意的劲儿,脸子高昂,脑袋摇晃着,眼睛贼兮兮的,一走膀子都歪着,根本不像他挨了打,倒像是他打了人,嘴角咝咝出句:“小王八们,敢打老子,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另外的,有的嘴角故意歪吊,有的斜眼瞅着我俩,有的肩上还扛着棍棒和刀片。这些家伙,那副狠劲儿太难看了,真是得理不饶人。

  他们没有去我家,他们先路过去了我爹街上的修车铺。那天,我爹好像生意不赖,正哼着小曲儿准备收摊,老远看到走来一伙人。他还纳闷:这是干什么的?一群一伙,棍棍桩桩,还歪三拉四?他正思忖,这些人就走到跟前了。

  懒虫爹和我爹一个厂的。我爹官名刘掌,他早年当过兵,还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甚至生擒过敌人一个排长。可惜在那次战役他伤了右腿,定成二级残废转业回乡,干起修理自行车的行当。在我们那一片儿,我爹名声威望极高,懒虫虽说赖皮,在我爹跟前,他还不敢太猖狂。

  “叔,你兒子把我胳膊给打断了,你看咋办?”

  我爹一听他这样说:“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

  老头耳朵撑得老长,眼睛像剥皮的鸡蛋瞪着。

  “叔,你儿子,和人,把我胳膊给打断了,你看,这咋办吧?”

  懒虫说完,头低下来。

  我爹切一声:“真是笑话,我儿那么小,他能打过你?鬼才信。”

  我爹懒得理他,回头继续收拾修车铺,准备关门回家。可是,我爹又觉得不对,这个懒虫就是再无赖,也不至于随便敢往他头上捏虱子的地步。他就又回过身来:“你说我儿阿狸打了你?还给打断,那我问你,现在我儿子呢?”

  懒虫手下那些人立即将我推到我爹面前:“说,你是咋把懒哥给打的!”

  “是真的吗?”我爹问。

  我腿又颤抖开了。我嘴唇也颤抖开了。我的眼都不会眨巴了。即便眨巴,也是没有秩序地胡乱眨巴。

  “我……”我说不完整一句话,只觉腿肚子湿漉漉。我知道,自己又吓尿了。从这天起,我烙下个一吓就尿的毛病。

  “给老子把头抬起来,我在问你话!”

  我爹眼一瞪,我又尿一股。这时候,二黑过来:“叔,不是他的主意,打也不是他,他胆小,都是我拉他一块,是我打的。”

  我爹上来一掴,打得我眼冒金星,天地倒了个儿。

  “你个(尸从)包,我还真以为是你打的,要那样,我该奖励你,原来你只是个小跟班,(尸从)包,软蛋!”

  周雄过来:“大叔,不管怎样,你儿子总是参与了打人,胳膊断不是小事,你总得处理呀?”

  后面赶到的二黑爹娘,也来了:“大兄弟,你看这事弄得唉!”语无伦次,一脸无奈。

  都是一个街道住的,熟络,遇到这种事,心里明知这个懒虫想耍无赖,可也无奈。

  三个大人满肚子的气。他们回头看我,看二黑。他们的牙咬得嘎嘣响。

  事已至此,我爹也缓过来。他从头至尾听了二黑爹娘的述说,问过二黑和我:“儿子,你别怕,你们真的将他给打了?”

  “嗯,打了。”我一看爹这会和善起来。二黑对我好,不能让他一个人担着。

  “每天路过学校,他都欺负我们,实在没办法,我们才打了他。”

  我爹不说了。我爹心知肚明。懒虫什么鸟,街坊人都知道。

  我爹这时候走到懒虫跟前:“啥意思?”

  懒虫拿出一副哭相:“我胳膊断了,去看最少得四百块。”

  我爹倒吸一口冷气。

  四百块,那会儿,我的娘,一个工人一年工资能开多少!

  “到哪给你取这么多?你说胳膊断,你拿出医院诊断的片子,四百就四百。”

  我爹征南战北,啥样的人没见过?

  “老孙头给看的,他可是有名的接骨匠。”

  我爹气了:“不给,你要我的命吧!”说完,我爹坐到一张凳上,头别向一边,明显的你赖我也赖,看你能把我怎么样的劲头。

  周雄一看这阵势,赶紧跑过来:“大叔慢慢说,甭生气,他意思不是你一家出,两个孩子一人出二百,这样不就是四百了吗?”

  我爹看着周雄:“二百也没有!要命吧。”

  我爹吐沫星乱飞,起身一瘸一拐地划拉着懒虫带来的这些人,把脖子抻老长,让他们随便宰割。

  懒虫被我爹这样一闹,好像也没了主意。别看他平时呜呜咋咋,那都是和些没褪奶毛的孩子逞能,遇到我爹这样的老江湖,他也没辙。

  “小邱,你甭这个样,你要是再把事弄大,我去找你爹娘理论。”

  我爹叫懒虫“小邱”。我爹丢出这样一句,懒虫更没招了。

  街道上人都知道,懒虫在家里面都不待见,已经多次被他爹用棒呵出来了。

  这下,周雄可就有了用武之地。他也都是我们街坊邻居,乘机扮演起说客的角色。

  其实这会巷口的街前,大家并不远的距离,可这个二黑的舅,屁股一直就在那辆自行车座上黏着,一个脚着地,一个脚蹬在脚蹬上,双手直直地握着车把。

  他对我爹说:“大叔,您可不敢再闹下去啦,小邱您不是不知道,他可是社会人,将来会报仇……”

  他对二黑爹娘说:“姐姐,姐夫啊,咱可不能再等下去,快点了结这事,咱孩子主犯,敢把社会人给打了,出点钱,破财免灾……”

  他对懒虫说:“小邱,你再松松口,万事不能逼上绝路,人急必反,狗急了还跳墙,这老头曾经,可是有名的兵痞……”

  ……

  这周雄,不知道是天下最好的好人,还是也想从中谋点什么。他翻来覆去穿梭够几十个来回,和我爹说:“事情已经闹下,不落个脚收个尾,也不是个事,将来再让人家把您的孩子打断点什么,啥多啥少?大叔,我给您们做中间人,说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看算了。”

  我爹一听,想想也有道理,这类人,招惹不得。但他有言在先,说第一,我们没有多少钱,多了,只能命抗,第二,处理过后立字为证,再不许找我儿子的麻烦。

  “那肯定。”周雄就继续游说。

  ……

  这件事到后来,一下好像与我俩没了任何关系。我和二黑,像看戏似的。有几次,我都差点笑出声了。因为,黑影中我看到,周雄的鞋子,大脚丫都破在外面。特别他的裤子,屁股沾在自行车烂座上,有处裤腚破了个大洞,比我的破洞都大,还漏着巴掌大的一块肉,像极了蛤蟆嘴上叼着的东西。而他像全然不顾,飞着茅草般的长头发,梭子似的穿来穿去。他的一双眼,滴溜乱转,看起来全世界就数他精明,却穿着这样衣服,做着这样的事。

  已经傍晚,人们都擦黑出来看热闹。那会儿,大伙缺少娱乐,有的女人甚至端着个碗,呼儿呼儿边看热闹边喝着稀饭。

  事情到了这份儿,懒虫也有点酥。其实原本胳膊就没断。那根糟朽的木椽,加上二黑的全身力气,再经懒虫一架,那声“咯嚓”撞击折返的回声实在有点太夸张。懒虫其人,没由头还要无事生非,现在有了这个因,他就去找南街的接骨匠老孙头,给了老汉一盒云岗烟,让他找块三合木,白纱布臃肿一裹巴,还真就像那么回事了。现在,没想到刘掌这瘸子蛮难缠。看来这赖皮,真不好玩呀。

  街上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人们低声耳语:懒虫什么东西?连俩孩子都打不赢,一天还牛皮哄哄……又有人指着我俩说,嗯,这俩小王八羔子有骨气,将来没准是两员猛将……

  这会我娘也从面坊下班跑来。她一把鼻涕一把泪,上来就摸我的脸:“向北我儿,这是咋了?”我说:“嗯。”我用肘子攘攘懒虫。我娘就大致明白了。她又问我爹。

  “女人家,你懂个屁,快悄声点哇!”我爹横我娘,我娘就不再做声了。

  周雄说和终于有了结果。最后,我和二黑两家同意给懒虫合出八十块,将这桩懒虫被打做一了结。

  我爹修车挣下的,都是些碎毛票,他数了足足十分钟,又转手周雄。周雄吐沫呸呸往手指吐,一五一十地開数。数好后,又交给懒虫。这会儿,懒虫竟然用裹着的左手捏着票子,右手一张一张地数,同伙手电的余光下,懒虫眼闪着贼光。钱过好,懒虫将钱空中一抖,手中啪啪甩两下:“走,弟兄们,我今天要大摆筵席。”随后,作鸟兽散。

  夜色开始深了。街前,人也开始少了。最后,就剩下我,二黑,我爹我娘,二黑爹娘。

  这下,原本才开的工资,准备改善改善生活的二黑爹,寻思着家里这月的米面油钱怎么办。钱没了,总不能闭嘴不吃饭。我爹准备买个半导体收音机的钱,也没了。这刻,他的眼里黑风呼呼,正吹着我。

  “咱们都回吧。”我娘说。

  “回吧。”二黑娘说。

  “你个小祖宗,等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我爹说。

  “回去没你的好果子吃。”二黑爹说。

  最后,街上连我们,也没有了,都回到各自的家里去,街也就空了。

  那天夜里,我爹其实没有打我。

  他只瘸着腿院里走来走去,最后蹲下不住一会地抽烟。

  我自责,是我的不懂事,把他辛苦修车的钱泡汤了。咋办?我找二哥商量。我说,我们都越来越大了,不能老给老子娘惹是生非,也得替他们想想。

  那夜,我睡得特香。梦里,我真长大了,和懒虫一样大。他,也再没敢欺负过我们。他看着魁梧的我和二黑,像龟孙似的毕恭毕敬。他再也不敢在我们面前,腆着个肚子耍威风了。



  懒虫被打,我们两家受了不小损失。但从此在南街,懒虫的名声也彻底扫地了。二黑和我倒博得了不少的赞誉。

  这俩小王八,能把懒虫给揍趴了,有点骨气,将来会成大器。

  那年头,不知为什么,人们好像挺高看在社会上折腾的人,懒虫敢折腾,人们就高看懒虫,现在我们敢打他,自然又会高看我们几分。

  有几次,街上我们再遇到懒虫,见他眼仁儿发出凶狠的光。可他已经和我爹承诺,也许还有点惧我们的成分,跺跺脚,不情愿地走开了。

  “二哥,咱算熬出头了。”我说。

  二黑显得很有城府,沉默不语。

  他从不张扬。我就喜欢他的爱答不理。因为他越这样,越让我心里踏实。

  懒虫从此很少再去学校骚扰,我们也极少逃学。更奇的是,老师,从此也没再下手打过我们,同学们也景仰地看着我们。班里女生少,小妙、八七,还有四五个,她们都整天围着我们转。二黑过来说,你有点飘了?我说,啥叫飘?他就又不出声。

  我爹娘照旧:爹继续修他的自行车,却总丢三落四。娘去面坊,路上思忖晚饭怎么吃,一不小心滑进一条沟,摔坏了一条胳膊。从此,整天一脸愁云。

  我娘说,孩啊,你给娘省点心吧。眼角一股泪水,从颊侧皱沟流下来。

  我让她躺着,给她轻轻搓胳膊。我说,娘,我知道了。

  面坊,我去过,四间矮房,我娘在水池口给池中放盐。她还负责溶解,用一根长木杆搅,全化开后就开始提水。她的手指都是裂口,像小孩的嘴一张一合。我曾想过,不知道那些压成的面,里面有多少我娘的血。但她就会笑,她哭的时候,也像笑。

  我真是个能猴的坏种,新裤子不几天,就挠出窟窿,裤裆几乎没好过。

  夜里,娘经常给我补裤子。她眼神不好,灯下纫针,半天穿不进。就央及我:“人老了,连个针眼,都看不清。”

  我虽很轻松地将针线纫好,她却还要费劲地一下一下给我缝起来。

  每次我都吩咐自己不能太痞,这条裤子布不好,老磨破,害老娘用开裂的手给自己补窟窿,真是不应该。

  “二哥,咱得搞点钱,不能总对不起家里。”

  “我也正这样想。”二黑说。

  二黑跟我说完,我俩面面相觑。

  那段时间,二黑喜欢看小人书。他老往城区的图书馆跑,还偷回一本《水浒传》。他跟我說,咱俩要想成事,光靠两个人不行,得多笼络些人,才能站稳脚后跟。

  那段时间,世面盛行古惑仔。街头巷尾到处是《友情岁月》这首歌的粤语声音。“消失的光阴散在风里/仿佛想不起再面对/流浪日子,你在伴随/有缘再聚/天真的声音已在减退……”

  我们踩着成吉思汗式的步子,嘴上哼着不着调的曲子,在古城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二黑说,向北,咱俩拜把子吧。

  我说,拜就拜,二哥你咋说,我就咋做。

  我们把拾铁尖卖回的钱凑起来,在小饭店要了一盘花生米,要了一盘凉拌黄瓜,再要两瓶云岗啤酒……

  酒过三巡,菜过一味,二黑里外看看。店里面人不多了,天色都开始看见月光。

  走。二黑拉上我就走。

  我俩来到城外的一片庄稼地边。

  是个临近收获的秋天,地里面的庄稼黑压压一片包围着我们。

  二黑弯腰拔了撮草。他让我也照着他做。我于是也拔一撮草。

  跪下。二黑双膝跪地,吩咐我也那样跪下来,然后将那株草举过头顶。

  我照做不误。有月光似的水,洒过我的眼角。

  “我赵二黑、刘向北,虽不是亲弟兄,胜似亲弟兄;从今儿起,我们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月亮在上,我们举草发誓,如有背叛,天打五雷轰!”

  我照着他念。我心想,那些小人书上的话,大概不会让我们说天打五雷轰吧。

  二黑起来拍拍膝上的土,说兄弟,从今儿起,咱们就是亲兄弟了!

  二哥,我这辈子,跟定你了!

  从此,我俩每天都挽手并肩去矿二小上学。那个期末,我俩都考了特别好的成绩。可惜成绩再好,也没被古城重点初中录取。

  小妙来了,她要回平县读初中。临走,有点不舍。我们拉了手,久久看着对方。此前都不算,此前我们只是同学和朋友,到临走,我们才有了恋人的味道。我说,我怎么能再找到你?小妙说,看缘分。说罢,塞我手心一团纸。过后我才知道,是她的BP号。那天,我狠狠在她脸颊啃了一口。

  二黑也说,八七到古城读重点中学了。他的心情和我一样,灰暗到极点。

  那会儿,上学对我很次要,能跟二哥闯天下,才是要紧。能和小妙在一起,才是要紧。可小妙,要回平县了。

  二黑开始招兵买马。

  二黑说,咱两个人不行,去哪儿都势单力薄,让人拿捏死死的,得再聚拢几个。

  我也感觉二哥说得对,得再捋摸几个,那才像个团队。

  二黑去商店买回个弹簧刺,有一拃多长,手中比划比划。最后,他说,我们去西山矿区走一遭。

  这次还真不错,虽说没招到多少兵马,但至少遇到了铁牛。

  是这么回事,我俩偷偷爬车到一个叫邱家梁的煤矿,天就黑了。咋办?我问二黑。先吃饭呗。他说。于是,我们到个路边的饭店吃饭去了。

  我们还有几十块钱积蓄,够吃两三天的饭,但吃完了咋办?

  二黑哝我一下,我心领神会。

  原来这家店,仅两个人,一个做饭的男人,一个递饭收钱的女人,都二十几岁。我知道,二哥想一试身手了。

  店里没几个吃饭人,也就三两个吧。他们以卖大烩菜米糕为主,地道的百姓小吃店。可是,我们管不了那么多,我们也要吃饭。

  要了两碗大烩菜,加鸡蛋,两个啤酒,二斤糕。想再要点花生米都没有。我们心里就小瞧矿区了,什么鬼地方,太差劲。

  二黑边吃边四顾。天越来越黑,店里人也少了。忽然,一个临桌后生腾地站起,嘴上骂骂咧咧,他娘的毛,这是什么饭菜?里面有毛!

  我和二黑也被这人的动作愣住,见他两步就走到那女的跟前,要和她理论。

  女人被吓住了,两条腿直哆嗦。厨房后面的后生出来,问大哥咋回事?我们小本生意,有啥不周到的,一定要多担待。

  担待娘个毛!你开黑店吗?说吧这算啥?

  后生用筷子扒拉著白瓷碗里的菜丝,不知道想说明什么?

  我看二黑,二黑看我。我俩没动,都想看看再说。

  事情进行到这儿,我俩弄明白了,原来这茬也是个混儿,大概手头紧巴,想在这店里敲一棒槌捞点油水。

  后生身材魁板,脸长得有点恶,蛮吓人的。我见二哥站起来,准备动手了,随即一块跟上他。

  哥们,咋回事?二黑上去拉一把那人。他回头看二黑。我俩压根不被他看得起。他吊着眼角说,哪凉快哪去,少管闲事,惹毛老子一脚踢飞你!

  可是他看走眼了,二黑有了敢揍懒虫的胆,今儿他算遇到茬儿了。只见他一把从桌上揪起只碗,从头砸向高他一截的后生。那人眼珠霎时对称起来。

  瘫下来的高个,仰面看着二黑和我,二黑的弹簧刺已经搁到他脖子上,刀尖刺进肉里。

  大哥饶命,放过我。

  两个看着像小两口的卖饭人傻了眼,双双卑恭地阻拦,说谢大哥抱不平,不要再打了!他们许是怕出了人命,对谁也不好。

  我这会腾出手来指着那两人说,别以为我们是好心人,拿回去,现在给我们拿一百块钱走人,要不你们看着办!

  那夫妻俩面面相觑,等了片刻说,大哥,我们小本生意,实在没那么多。

  “啪”,我也随手将一只碗甩到地上。西山矿区遍地石头,他们的店没有平地,石头就是地砖。没有,我看你有没有!我吼过这一嗓子,那夫妻俩腿肚子就颤上了。一个催另一个,那意思今天遇到硬茬了,破财免灾吧。

  二黑这会像牵着条狗,大个儿乖乖蜷缩着,只偷眼看着我发威风。

  那女的手抖着递给我十张钱,就缩后了。我说,二哥,咱们走。

  我和二黑拔腿离开那家店,钻入漆黑的夜色中。谁曾想二黑的腿被人给抱住了。

  大哥,你们收留我吧。

  是那蛮狠后生。

  他说,我家里没人了,爹下窑打死,娘回了四川娘家,恐怕她再也不回来了,剩下我一个,实在没个去处,大哥你们收留我吧。

  二黑扒拉开他,说你叫啥?后生说,我叫铁牛。

  好,铁牛,今天不领你,三天后,你下山去古城找我们。



  懒虫又来了。

  懒虫说,听说你们有大动作,加上我咋样?我告诉你们一桩不错的买卖。

  二黑上下看他,给他个白眼,不理他,走了。

  咱饿死,也不能要他,二哥,他没安好心。我说。

  我知道。

  可懒虫,是古城出名的混混,我们哪有他的资历?想来想去,二黑找我商量,要不先探探他?

  懒虫又来了。

  懒虫说,你们还真甭说,离开我,你们啥也不是。

  怎么说?二黑问他。

  来。懒虫拉过二黑,伏他耳根低声几句,咋样?

  二黑转几下眼珠,先没做声。回头说,我回去想想。

  二黑找到我。

  二黑说,《水浒》里宋江成事,正是他聚将的缘故,他那些弟兄,哪个不是打打杀杀?一开始比懒虫都坏好几倍,后来,不也都成了生死兄弟。懒虫主动找咱,我想试试他。

  我瞪大眼看他。我一时不明白他啥意思。懒虫,害得我们够苦,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两天,我的脑子都转不过弯来。可第三天,我却想通了。

  我快两个月没见到小妙了心痒痒的。我想,要是手中有钱,那就好啦,我可以去平县看小妙,二黑可以去古城学校看八七。看女友不得阔绰点?叫一桌菜,几个啤酒,都要钱呀。

  那段日子,我和二黑只换了点行头。我把老娘补了又补的裤子丢到老城墙根一个草窝,抖抖身板,镜子前的小伙儿,还是蛮不错的。但兜里还是扁塌塌。碰巧,我老娘的老寒腿病犯了,走路一拖一拽。她是个被人视为硬骨头的人,稍稍痛楚,绝不吭声,可那段日子,她却唉声叹气。我问她咋了?她说,孩呀,娘也不知道,老想着还没好好地活,人就老了。

  我盯娘半天,看不出她有啥异样,却说这样话,就问,你是不是昨夜梦到啥了?我忽想起街头老人说过,嘴上胡说,就是梦到鬼叫门哩。我是怕,她莫非也梦到了鬼叫门。老娘斜着我说,鬼才梦到鬼呢,这年头,还不如死,我是觉得,到北京,看来没指望了,人都老了。看着满脸褶子的她,我一时无话。

  我娘,独女子,找下我爹,这辈子算毁了。

  自从有了我,她就学会沉默,天天盼我长大,希望我成人后,会顶天立地,会给她脸上争光。最主要的,她还有一个荒唐的理想,说是等到她老了,让我领上她去北京看看天安门。靠我老子,想完成这个夙愿,看来门都没有。她给我起名向北,也正是这个意思。

  我娘最崇拜伟人,她有枚硕大的主席像章,至今藏在陪嫁的梳头匣子最里边一格。

  我还隐约听邻居们说,那年我们大院住着几个画画的大学生,其中有个长得特帅气,天天给我们家担水,和我娘混得很熟络。说这样话的,言外还有别的味道。那些学生就是从北京来的,学野外写生,可惜只待一个礼拜,就走了。我娘打那以后,内心就驻进一个荒诞的理想:今生今世,必须去北京看看。她生下我后,听说还为给我起名“向北”和我爹大闹几天。我爹想给我起“刘阿狸”,或者“刘拥军”。后面的好理解,也难怪,当兵出生的他,除了赞美他那股子兵痞味儿,还能有啥。阿狸就不明白了。一次有人和我爹开玩笑,说昨夜你醉后,嘴里老嘟囔个阿狸阿狸,不知为什么?是不是你有个老相好叫阿狸?我爹偏腮抽下嘴角,没理会他。但同院死去好几年的继平奶奶活着的时候说过,我爹曾经在一个暖和的下午对她亲口承认,他在对越反击战时腿部负伤,附近村庄的姑娘阿狸,刚好从山上采药回家路过,于是搀他回家,直到帮他采药疗伤痊愈归队。期间,男女产生点好感并不奇怪。现在,继平奶奶都过世好多年了,关于我爹这个话题,却越传越神,直到演绎为一宗桃色故事。

  我娘绝意坚持,后来,“向北”二字就稳稳地成了我一辈子的官名。但我爹妥协,是大半年冷清清的,吃不上喝不上,他兴许感觉为了个破名字,每天冷战划不来,就干脆依了我娘。但从他嘴里,喊我的永远是阿狸。

  现在让我相信的,那就是,我在我爹那边,是阿狸,在我娘这边,是向北。

  阿狸,给爹递个火。我爹手里拿着烟卷,他要抽烟。

  好的。我说。

  向北,给娘拿下帚子。我娘伸手说,她要去扫地。

  好的。我说。

  有时候,我倒恨自己,不能变作两人。可以的话,他们就会分别把中意的名字赐给他们的儿子。可惜,事与愿违,我这个他们的儿,从十几岁就不省心,今天偷东家的鸡,明天摸西家的狗,把谁家的孩子打坏了,把谁家的东西给弄烂了。我娘呢,就去给人家说好话,实在不行,就下跪了。我看着她这样,为了我,窝窝囊囊的,我就大声喊:娘,你能不能起来?不要替我和他们说好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与你没有半毛钱关系……娘不听我,她理都不理我,继续和人家说,继续道歉承认不是。我爹很少管我,自从那次我和二黑街上给他丢了人,就彻底不管了。他无事人一样,继续修他的自行车,嘴上叼着烟卷,甚至哼着听不懂的小调,就跟没我这个儿子一样。我不恨我爹,谁叫自己不成器?我甚至心里面特别佩服他,懂得大义灭亲,懂得六亲不认。这些江湖义气的狗屁想法,曾经给我的脑袋镀了一层擦不去的荧光,无时无刻不在闪烁。我只是看着我娘好无助,双膝跪在我给闯祸的冤家面前,央求着人家。我因此很看不起她,又心疼她,心里面说:世上的女人啊,永远都成不了气候,看看我娘的样子,就是最好的证明。但我转念又想:都是自己王八操蛋,越来越大了,不仅不给家里省心,反而尽给他们添麻烦,让他们丢人现眼,还装逼牛皮哄哄的,我还是个人吗?想到这些,我还暗暗发誓,要改改,再不去做这种偷鸡摸狗的营生了。可是,二哥一叫,我就又把这种想法忘得一干二净。

  琢磨这么多,最后我琢磨出个道理:钱。

  我想去见心爱的女同学小妙,不得这东西?我想将来带上老娘去看看狗日的北京,不得这东西?可是眼下靠老子修车那点钱,根本不顶事。他除了养家糊口,偶尔抿一壶酒,再无余头。我老娘面坊挣的钱本来少,她还说那是将来为我娶媳妇攒的彩礼,除非给我娶媳妇动,剩下其它做什么都休想。

  二黑走后第三天,是个初冬的阴天。老天大约没事干,总在季节交替时,玩些忽冷忽热的花招。我立到院儿想了会无聊的老天,看了会它阴沉的脸色,一跺脚,找二黑去了。

  二哥,我同意你去试试懒虫,只要能搞到钱,管他娘的王八还是水蛋。

  嗯,他说最近刚好有桩买卖。二黑兴奋地对我说。他眼睛直直看远处,紧咬着牙帮。

  不日,黄昏近晚,老天飘起一场小毛雪。

  二黑袖着双手,从巷口一闪,进我们院落。

  屋灯已亮起,天色渐黑。他臃肿的棉衣看起来像个黑肉球。

  他进屋后,里外看看,可能怕我老子凶他。那次后,我老子很反感我和他混。还好,我老子不在家,他把袖着的手抽出,老摸耳朵,像是外面多冷似的。

  妥了。二黑脖子一绕,腮帮下面的牙紧咬着。

  二黑一五一十说出懒虫的想法,听得我目瞪口呆。这实在是个绝好的谋策,二黑说,过河既下水,又不湿鞋,哪儿取这样的好事呢?

  说实在,我与他一样心虚。以前我们所做,到底是些偷鸡摸狗的小勾当,这次上虎头沟,那可是抢钱!不过转念又想,万事总有第一步,以后就好了。

  我们现在就是人手少点,管他娘的,先干一票,再说。

  二黑说完,擂我一拳。

  雪下得少,薄薄一层,擦黑时候,还能看着地皮上没有被雪埋住的土坎石头。铁牛是二黑去小卖部打公共电话叫来的。这后生虽粗眉大眼,却蛮细心。他把平素自己没用上的刺棒带来,给我们做初步的武装,这就感觉更他娘的像那么回事了。

  我们四人租个三轮摩托车,摸黑起身。

  这种车我们当地叫“耗娃儿”,车身个头太小,坐四个人有点憋屈,裹着棉衣的我们,在车上挤得满身都是臭汗。司机师傅是个很和蔼的谢顶老头,以为我们都是市区上学返城郊的学生,没多问什么。我们在一个路口拐弯处下车,那谢顶大叔抖抖接过车租,就赶紧掉头走了。

  懒虫说,虎头沟就在前面,第二个斜坡路靠南一点,有一个哨卡。

  懒虫说了,到后半夜我们才动手,那会儿过境的半挂煤车,像耗子一样多,煤检站那几个货色,早他娘累得像哈巴狗了,漏个空儿,就是咱的一碗好菜,大菜啊。

  懒虫的鼓动很起作用,我们差点忘了这鬼天气的冷。

  现在,天完全黑下来,四周冷风呼呼,我们将衣扣摁得很紧,那样,还是关不住冷风股股往肚里钻。我们就这么龌龊,在那个冰冷的山湾儿,度过一个被那种莫名的急切心情裹挟的夜晚。那会儿火不能烧,话不能说,甚至连大气,也不能出。我们看着一辆辆拉煤车,缓慢从山路驶过。二黑说,六哥,上不上?懒虫说,再等等,你他娘比我还着急?不要再说了,小心露出马脚。

  我暗思忖,二黑管懒虫叫了六哥。

  懒虫他们邱家辈排行老六不假,但二黑咋也不能叫他六哥呀。

  出来混,看来还该论辈分的。

  那夜真的好像有神助我们,懒虫一看腕上的夜光表,已半夜一点,耳语二黑,准备上!

  我们从后背抽出家伙,脚下擦啦着往前走去。

  我们摸索着,看到前面有一间房,灯光亮着,两个影子玻璃窗前晃来晃去。懒虫说,这个站就两人,咱四个必须震住他们。懂了吗?懂了。

  但那会我他娘的,不知咋了?裤裆又像那次给我爹打,失禁了,两腿湿湿的,不一会儿,裤腿就硬棒棒成了冰片。

  出乎预料地顺畅,都让我过后记不起来那些细节。只记得,我们踢开那个四面透风的薄皮板门,只掏出刺刺棒棒一比划,那两个(尸从)货就蹲下了。他们着灰色制服,被二黑懒虫他们俩摁住胳膊,没说几句话,就把钱乖乖地交出来了。鐵牛还手足无措地一根刺刺比划着那二位,我倒退在门口望风……真的如探囊取物,像在家里笼床取我娘蒸的馒头一样。这也太简单了点,反而让我们不适。事毕,我们摸黑步行下山。钱弄一个皮包懒虫带着。脚下的雪,貌似都在黑暗间给我们欢呼鼓舞。

  这下好了,我有钱了,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小妙。

  对,小妙,你等着我,我就要来了。



  我被想见女同学小妙的念头,弄得神魂颠倒。手捏分到的几百块钱,都快捏出水了。

  我和小妙临别那一吻,是我至死忘不掉的。

  可我又觉得自己很坏,这都是二黑带坏我的。

  那段日子,不知道二黑从哪弄到一本破书。他头杵被窝整天偷偷地看,很津津有味的样子。我问他,什么好东西?他也不说。

  我后来乘他去厕所的空隙,偷瞄了眼,是本叫什么回忆录的小黄书,书边都像耗子啃了样。二黑回来抢过去,说,你小屁孩,不适合看这东西。我脖子一梗,说,你有多大?

  我们找八七她们去。二黑说。

  他说的找八七,当然包括小妙。

  我说,好。

  路过南街口,有个不错的影院,二黑先拉我去看《龙在江湖》。“古惑仔”的帅气,吸引着我。咋看咱都不如人家,我跟二黑说,看看人家,那才叫牛皮。

  那天开始,我们学他们,白天拉上高领锁,走他们洒脱的步子,晚上,变成张牙舞爪的小狼崽,故意做坏人的模样。

  南街物质交易会如期而至,请来的马戏团,还有激情四射的裸体舞。见了小妙,这次我没再局促,上去就把她抱起来亲,她只轻推一下,就默认了。我说,走,咱看马戏去。走就走,谁怕谁。我叫了二黑,他也手拉着八七。

  快到年底的交流会,把南街挤得水泄不通。人们摩肩接踵,我紧拉住小妙的手,生怕人流把她挤丢。我们直冲一个圆圆的帐篷去。七花五色的偌大帐篷,上面写着“吴桥马戏团”,看样儿里面早就坐满了人。票价七块。我花花公子似的甩钱给那个小窗口,区区四七二十八,我全包了。

  我还给小妙买了爆米花、棉花糖、果皮干什么的。马戏流水场,不停歇。台上正热闹着。七八个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头发飞扬,踢腿扭腰。她们开始还好,嘭嚓嚓,嘭嚓嚓,后来,就开始脱衣服,一件一件甩向现场看热闹的人群。有个女孩将短裤头,甩到前台一老汉的头上,他没有嫌弃,而是捉在手上,放到鼻下去闻。旁边有人问,啥味道?老汉递给他,你自己闻去。一时间,这个小小红点,几乎传遍整个马戏场子。当然没有传过我们这里来,就被维护表演的人给收走了。

  看完马戏,咱去吃兔头羊杂,咋样?我说。

  好,二黑没等那二位说话,他就抢了去。咱南街的懷仁兔头馆,做得真好吃,向北请咱去吃,能不去吗?

  兔头羊杂,咔嚓一顿下来,再仰脖几个啤酒,太阳就被从正午喝到西下了。

  小妙捅我夹窝,示意少喝点。她都开始约束我了,这很享受。这是要做我媳妇的征兆。

  不巧,有街坊见我,说,你老娘面坊晕倒,才抬回家,你却在这里洋务,刘拐子家门不幸啊。说罢,那人摇头叹气背手走了。

  听到老娘晕倒,我得回去了。

  二黑八七站到不远处的电线杆下,他们说他们的。我和小妙在这边。

  我俩站得很近,谁也看不着谁的脸。

  她的辫梢,忽地扫到我脸了。

  她不知怎么要甩辫子。

  那一刹那,好像地动了,山摇了。我差点晕厥过去,但顷刻又站稳了。

  我心跳得厉害,猛地揽住小妙,在她的脸唇亲起来。

  小妙攘着我,说你娘家里还不知道咋了,你快去看看哇。

  我听你的,我说,小妙你等我。

  回到家里,我径直去老娘那厢。老娘轻轻哼叫着。

  自从我把老子给家挣的钱霍霍掉,娘就像个自己犯错的人,起早搭黑去多做事,就为能多挣几块钱。

  我和二黑决定“劫富济贫”。

  二黑老拿从《水浒》学到的江湖义气,来说服我。他说古来的英雄豪杰,哪个不是肝胆柔肠。咱也要嫉恶如仇,多去帮助穷人,扩大咱的队伍。

  可是,咱现在不也正穷着的吗?我说,咱还是先济自己吧。

  咱马上就不穷了。虎头沟那次咱顺利得手,不就是上天的安排?往后咱不怕没有钱。

  二黑说的那次虎头沟,我到现在都很心虚,生怕哪天忽然被几个公安铐起来带走。转念又想:那些吃公家饭的家伙,难道都是草包?为什么会那样怕死?懒虫二黑铁牛他们仨,无非只是在后背比划比划,就都乖乖地蹲在地下,任由他们摆布了。临走还呵说,不许声张,否则要你们全家的命!不就是句狠话吗?还真的给镇住了。想起来都好笑。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人还真是富得流油,吃着公家饭,拿着工资,路上再捞着半挂车司机的油水,我们不整他整谁?

  平素我们看到的,也只有他们整天游山玩水,不愁吃不愁穿。他们还炫耀。对,我们最反对他们的炫耀,显得他们很有本事,而我们就是一个个废物。凭啥?就凭他们出生一个富裕家庭?就凭他爹他娘是某单位领导,某企业的老总,他们就可高枕无忧,就想要什么有什么?他们给社会做了啥贡献?我们如果有钱,也会去消费。他们不就是和我们一样,一天呼吸二十四小时的空气?所以,我们觉得很不公平。

  某天,我忽然又琢磨起自己的名字:阿狸,向北。

  一个人的名字,不就是个代号?狗剩、三花、盼富……我觉得不值当为了这个,爹娘还闹几天的意见。后来,就因为用了我娘起的,我爹再不愿嘴里吐出这两个字。他只是在想起名字这件事的时候,对我说:孩子,我叫了你这么多年阿狸,你觉得爹亲娘亲?自然是你娘了。现在你也快长大了,过后一定带你娘去趟北京啊!给爹照张天安门照片,帮我争争面子,那会我要还活着,当然好,如果死了,你就给我坟上烧了。老子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生在北京,让你娘跟着吃苦了。

  有人还说,我爹他其实并不爱我娘。继平奶奶所说他老山前线时候的艳遇,句句属实。那个云南妞是苗家姑娘,在他腿上挂花后,那妞又不止一次地去看过他。这当然是别人的信口开河,不过谁也捂不住他们的嘴。他们编排得有枝有叶,亲眼所见似的,说我爹是被遣送后方医治等原因,才被棒打鸳鸯。找上我娘,纯属我爹的苟且和无奈。

  管他什么原因,反正我是他的一个错误。他现在,连晚上也很少回家,整天蜷缩在街口那个破修车铺里,修几个破车,凑够一顿酒钱,就喝得酩酊大醉。我娘晕倒,他回去不是把她送到医院,而是笑得幸灾乐祸。我娘早就不把他当回事了,捎话让我回来,才默默地随着我去了市医二院门诊。

  一通折腾后,那个头发略白,戴着高度眼镜的大夫说,你是她谁?儿子,我说。哦。大夫哦过,进去另一间屋里,半天都不愿出来。

  我娘坐一旁的凳子上,她一直摇晃,额头的汗点豆粒大。我娘大概实在是坐不住了,就手势督促我,她的意思让我去问问医生,该着咋,咱就咋啊,爱死爱活。

  我娘早些时候,乘夜色和我说过她不稀罕活着的话,她说人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不如早点死了干净。这当然是她说还没咋活就老了的又一个版本。我娘开始颠三倒四了。

  没等我去问,老大夫把我叫到距离我娘稍远点的门口,低声说,你娘是灰病,让她回去想吃啥吃啥,估计怕是活不到年底了。

  前来医院看病的人不少,走廊外面低着头走来走去的人,手里不是拎着一袋药,就是提个装着片子的塑料袋。我的脑袋嗡了一下,看着周围的人,又看了看老大夫说,能不能再治了?不能,治也是白花钱。我说,白花我也花,你再給试试。老大夫重新打量我的眼神,让我不自在了好长时间,他问,你父亲呢?我说,在家。他为什么不来?我说,不知道,有我不行吗?

  在我的求告下,这个很倔的老头接过我擩给他的钱,给我娘抓了十几副草药,将我们撵了出来。

  我娘,可真是个有脾性的人。她那样窝囊,倒反过来给我打气鼓劲了。她说,没事孩子,别怕,现在还不是死我的年头,我造的孽,磨难还没完。

  我娘说完,朝着北边久久地瞭。我见我娘晾在残雪地上的两脚,正在发抖,她蜷着毛边的袖口,也抖,手腕套着的塑料袋,袋里的乌黑药沫,从一个破的小口飞出,飘着落在远处的雪被上。我娘,她瞭着瞭着,眼神不对。我于是就也随她去瞭,见路北那边一群人,不知在做啥,声音越来越大。

  我走过去,看到地上躺着个人,眼热。我上去掰脸,果然是我爹刘拐子。他裹着满身的酒气,嘴唇嘟噜着什么,都快成一堆雪泥了。

  我娘过来。我娘手抖着说,向北,你快把他搀扶回家吧!这大腊月的天气,会把他冻死的。

  我试了几次,都很难扶他起来。我牙痒地恨着他。这会,他肯定醉在极美的梦里边。但最后,我还是把他拽起来,丢在背上,硬驮回去了。

  我很佩服自己,一个稚骨嫩肉的后生,不知咋把他这个醉汉给扶回修车铺的。



  我娘那病,不像老大夫说的没治了。她把几副草药,吃下一半,身板就硬朗起来。等到年底,一场暴雪下齐,她脸色红润,可以抱着扫帚院里扫雪,都快彻底好了。

  我去面坊替她顶几天工,累得腰酸腿胀,手让盐水浸透,裂开好几道口子。

  娘不是怜惜我,她说,实在是家里憋不住了,面坊那点营生,还是我去做吧。你要好好地读书,将来做个有出息的。

  我娘没再提将来带她去北京的事,不过她不说,我也装进心里了。

  年上,我爹从修车铺回来。他酒醒的时候还蛮像个军人。他双腿一颠一颤,左手提回一颗黄牛头,右手拎个纸袋装着几挂大地红。路过堂屋的时候,他摸了我一把,挤着眼说,呶,给你买的,过了这个年,你就虚十八了。

  我摸摸脖根,吊眼朝他看了看。我觉得这天我爹特亲切。他笑的时候,真像只好看的老狸猫。难怪他给我起阿狸这名字。他好起来的时候,太可爱了,连他背后墙头上的雪帽,都白得那么灿烂。

  很奇怪,看着我爹张罗过年的事,我莫名其妙想起了小妙,下面还动了下!我心里羞涩地摁摁裆下,默默地想,不急,过天我去找她。

  我从那座废弃的干部学院刨出一纸包。这间小房的柴窝,夏天进过水。兴许是我藏得匆忙,没注意到柴潮,弄得纸包皱巴巴。但纸还是完好无损。掰开外面的报纸,里面几张大团结还是直愣愣的。这些钱,还是虎头沟犯事那次攒下的,除去找小妙,我从来没动过,连给我娘看病,也没。

  平县腊月底,年味四溢,远远我就瞭着高悬的红灯笼,闻着烫羊头的腥膻气味了。有条不大的河,河面冰层上,几个耍冰车的人,让我想起姥姥家村外河边玩过的情景。但此刻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我快步踏桥而过。我先理个发,又洗了个澡,安顿好自己,去兜里摸出那团纸,展开,在平县街上找到一个僻静的电话亭,拨了她传呼。很快她就回过来。

  喂,是阿狸?还是向北?

  别废话,你在哪?我去找你。

  如家宾馆二层楼,房价最便宜。我订好钟点房,站到路边等小妙。

  县城的街头,很驳杂的,有提煺好的鸡子炫耀价格便宜的,有从服装店钻出来看衣服颜色的,有路边稳个二踢脚试炮子响不响的,有过些日子准备结婚来买首饰的。各种各样。我穿过他们,四面环顾着,期待着。小妙一会就来了,我的心都快蹦出来啦!

  她不让我过去找她,只许我在百货大楼下面等。我偷订钟点房,是心里忐忑地构筑着第一次和女人在一起的小巢。我先斩后奏,害怕小妙到时会气我,那样房钱就泡汤了。泡汤就泡汤,我管不了那么多。或许她不仅不气,还会为我想得周到而大加称赞,那岂不超前发挥了。

  我像在矿二小校门熙攘的人群寻找她一样,平县街头分开众人寻找着那个好久没看到的身影。

  来了!她来了!

  我快步跑过去,想拉她的手,却被她打开。

  你怎么知道“请回电话204166”是我给你发的?

  我的号只给过你,不是你,难道是鬼吗?

  我们互相打了对方一把,跳着跑过路基几个干枯的柳树丛。我在前面走,她后面紧跟,很默契地保持几米距离。这是小妙事前吩咐的。

  如我所愿,她没咋反对。

  那是一间啥样的房,我都不记得,过后我满脑袋都是一朵花的记忆。真的,就记得是个二楼,白的床铺被盖,窗外日光白亮,下面有河水似的人声车沸。我没顾这些,上去就一把将她抱紧。她说,你好用劲。我没管她,嘴就捂到了她的唇上,再不愿离开。

  说好吃的,我吃过肉,但小妙舌头,远远好过我吃过的所有的好。那唇下的泉水,比糖水不知甜多少。我的手,也开始不规矩,它这时候,早就不是我的似的,去小妙的身上寻摸搜索。它真下流,那一刻竟然摸去人家的肚里。那肉真叫个绵。

  小妙的眼始终闭着,她的手无力地耷拉在两侧,皮袋似的。我捧着她花似的脸亲个没完,后来干脆抱她到床上,扒光她的衣服。那会儿,她像块炭样僵硬,却燃着一团火,不仅脸赤红,浑身都滚烫着。我也燃着了,一样滚烫着,脸冒着一股股火,下面铁硬。

  哇!小妙大叫了一声。

  我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滑进她的身体。手脚像拼命奔跑的兔子,在她的原野驰骋。天色昏暗,小妙的叫声让我彻底决堤。

  大概过了半小时,我才猛然坐起,发现小妙蜷缩在被子里哭。我真的不知道该咋办,想劝她一句,又找不到合适的话。我只记着,那是两股泥浆搅和在一起了,一种血红一种雪白,而我在雨中奔跑。更让我不能原谅自己的,是那次和她好过,连一口饭都没给她吃,我们就分开了。

  我给她捏捏衣服角,拍落她后背一根掉落的头发。我摸自己兜,除了还有两块车费,再无分文。那几十块只够买钟点房,真是寒碜。

  在宾馆外一个僻静的墙根,我们相依而别。她的脸又红了。她看着我,呆呆的就那么看。我紧紧抱住又亲了她一下。这次她躲我,说让人看着的,现在满街都是人,快过年呀。说完,她就甩开我,朝巷外跑走了。

  我袖着手,迷茫地站在那个街口。

  确实,快过年呀,满街都是拎着东西往家赶的人。

  不远处,有个试二踢脚的,没栽稳炮屁股,倒了。引火已燃的炮仗“乓”就朝我射过来。还在回味与小妙甜蜜感觉的我,猛地砸醒脑仁。那炮仗幸好没挨着屁股,不然就炸开花了。

  已近黄昏,平县最后一趟跑古城的车缓缓开出。阳光下,那个浅蓝的车身催我动身。原本铅住不愿迈步的脚,这会撒开就跑。

  车速不快,尾气悠然扬着一溜土尘。

  我招手喊,师傅——等等我……



  我爹这个年上,似乎老了不少。他较以前规矩了不少,颠颠地给炉火劈柴,把家里烘得溜热。我娘说,这哪像个冬天,简直是夏天了。他还翻我的书包看看,什么也没说。此前,他连看都懒得看那些一眼。

  腊月二十九,我爹过来和我说了几句话。

  阿狸,翻过年你就十八了,想当年我就是十八岁参的军。

  我低下头来,知道他想让我去参军。但我不出声。我其实也挺喜欢去当兵的,开枪射击,打打杀杀挺痛快。

  你娘身体不好,你长大了,得像个男子汉样照顾她。

  我依然没出声,但我心里说,要我照顾娘?你干吗呢?

  他说这话,我着实有点看不起他了。我娘这么多年,跟着我爹,她基本没有靠上他什么,这会却往我身上推。儿子肯定会照顾娘,丈夫不是更应该照顾老婆的吗?

  忽然想到小妙,虽还不是我老婆,却也不怎么对得起她。

  除夕,我爹拿出他买好的大地红,燃了一地噼噼啪啪的红纸屑。

  雪又在下,薄薄的一层新雪,伏在旧雪上。

  上空乌蒙着,偶有几声炸响惊醒人们,又似当年大院继平奶奶在低语:过年了,新春浅浅,好运常来。

  我娘用她领的福利面,包了几扁饺子。白菜肉馅的饺子,出锅了,饺肚子白胖胖,香喷喷的,像小妙的胸肌小馒头,看得我满口咕噜吞念想。

  我爹说,来儿子,放一个二踢脚吧。朝着北面放,你娘稀罕北方。

  我接过来他递给我的炮仗,稳在一块当院的石头上。我们院儿其他人,也都看着我放炮仗。我娘从屋里出来,她的怀前还是那個挂满油迹的围裙,裙角泛着油亮的光花儿。

  我娘说,放吧,放吧,向北是最有出息的,翻过这个年,你就十八岁了,长大了。

  我娘那会儿的笑容,貌似比以前好看多了,千愁百皱的脸,都被笑纹掬在了一块。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么开心的样子。我心里说,娘你等着,我一定能挣到更多钱,到时候领你去北京。

  古城的黑空,菊花样盛开的烟花一簇簇绽放在高处,二踢脚敲天鼓似的撞击这个年。

  我看着它们,大口吞下满世界的硝烟味儿。

  我的眼,裹着提神醒脑的湿润,忽然就涌满这样的想法:我长大了。

  想起小妙,我又觉得她额前那缕刘海儿,才是更加酥痒激灵的逗人。

  我得学习黑哥和懒虫,学习他们赌场敢放胡公交车敢掏腰包。钱是硬的,没这个,谁都他娘的看不起你。

  二黑说,古往今来,有钱是好汉,没钱叫水蛋。一睁眼就得用票子办事的年代,人不怕没命,就怕没钱……

  想起二黑,感觉好久了没看到他。

  前阵子他说,要组个更强大的团队。他连名儿都想好了,叫什么北上支队,意思是要走出古城,开拓华北的地盘。

  江湖险恶,想在道上混,大家就得抱团取暖。

  二黑说的句句在理,我听到骨子里了。

  我说,二哥我听你的,全部都听你的。

  跨年饭吃得不香。我是被娘从梦中揪起来的。她说,隔年饭,必须吃,一口两个年啊。

  我爹顶着个肚子,喝下一口泸州春。我爹太喜欢喝酒了。我爹肯定希望我也喜欢喝酒,这样,阿狸就是个让他满意的儿子,可以陪着他双膝相对在一起喝酒。我于是凑到他跟前,佯装馋猫似的看着他喝,故意引起他对我的注意。

  咋了?也想喝点?

  嗯。

  哈哈,这才是我的儿,来,想喝点就喝点。

  我爹来了兴致。他跳下地去,给我去碗厨找了个和他一模一样的茶色杯,满满倒了一杯。

  我娘斜眼看着我们,但她不说什么。年头日,是忌斗嘴的。

  我爹端起杯,沿着杯沿儿咝咝吸溜几下。他还示意我也这样喝。我却端起,一昂脖就干了。

  你愣吗?我爹说这样喝酒的人,大都五心不明,你慢着点喝。

  他边说边笑,再看不出以前想要修整我的那种气势,而更像有什么事想央求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果然,他说了,孩子们读个书,能认个头迎上就好,尽着去读,没一点意思。他和我说这些的时候,我娘不在。我点着头,表示同意他的话。

  事实上,我早就不怎么去上学,只是爹娘他们不知道。

  我爹突然拍了我肩一下,像个哥们儿样地拍着,这确实有点意外……过了好一会,他才很平静地跟我说,阿狸,假如哪天老子不在了,你能不能替我做点事?我惊讶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爹见我没明白他的话,又给自己斟满一杯,这次他也一口喝了。

  我爹过年也还是那一身迷彩服,他满头银发其实年上是该修整一下,却没有去理发。他的腿有个明显的弯儿,那弯儿藏着一场战争,还有一个女人。我爹摸着他的这条残腿,过去好长时间,他又重复他刚才的话:假如哪天老子不在了,你能不能替我做點事?

  我说,你说的什么话?大过年的。

  我爹说,不是笑话,真的,我有了死症病。

  他说完,就又慢条斯理地喝开酒。

  窗户外面,黑沉沉夜色下,零星的响儿,回旋在古城远远的另一边。

  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爹笑了。其实也没什么,他说,我的这个想法,是不是和你娘一样幼稚?想让你将来去趟云南,如果可能,就帮我找到她,去谢谢她。

  你好端端的,不能自己去吗?

  他看看我,没再说什么。

  他的脸色确实不好看,乌中带着点黑。

  没事,他后来说,我也就是说说而已。

  我爹的说说而已,让我想了很多。一个一杯接一杯往肚子里灌酒的人,说他得了“死症病”,我横竖都不相信。

  二月一入,我爹又去了他那间逼仄的修理铺,我娘也去面坊摸盐水。我在等二黑懒虫和铁牛他们。北上支队辉煌的未来,正在前方朝我招手。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一个阳光明丽的上午,我正瞅着一只小小地牛爬过城墙根的向阳坡,背后忽然被谁拍了一下。我回头,是二黑。他脸色很凝重,像有什么事藏着。

  还没等我去问他,我又看到懒虫。这次不只是他们,我还看到了几个便衣,和他们手腕上的银手镯。

  我二话没说,感觉到天色即刻灰暗下来。

  他们给我铐上那个冰凉的铁圈。我说,可以让我去告诉下家里吗?

  我爹我娘,他们不知咋知道的,早站到我们大院的门口。那天真是个好天气,他们都哭丧着脸。

  给他带条裤子去吧,我娘说,他费裤子。

  我别过脸去,感觉脸颊有了划痕,湿漉漉的。

  屋后一棵老树的冠,冠枝几只振翅的家雀正在攀谈什么。远处,矿山的一列煤车,吼着浓烟冲山下开来。那会儿,我爹正蹲地上使劲地咳嗽。我瞭瞭北方,迷茫空洞的那边,除了插在地皮上的几株老树和两只昏鸦,什么都没有。

  还有什么?没有该走了。

  我被几个便衣攘着,推上一辆黑色小车,车子悠悠开走。

  我禁不住地朝车窗外看。天地间,我爹我娘他们,踉跄着,紧紧地跟在车后追。

  我似乎隐约听到他们使劲在喊:

  ——阿狸。

  ——向北。

  那声音,很深,像从厚实斑驳的古城墙内钻出。

  我知道,他们都在喊自己不争气的儿。真希望我不是他们的儿。

  真的希望,是这样,可惜,不是……

  【责任编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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