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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1/9 作者: 野草 热度: 17138
马小盐

  忠实的母语啊

  我要继续在你面前摆下各色小碗

  ——米沃什



  再次走近这所窑洞四合院,宋山涛已经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了。

  离开这里的时候宋山涛也就十五六岁。在宋山涛的记忆里,这是一所人声鼎沸的大杂院,院子里有唐姓、王姓、霍姓以及宋姓人家。整个大杂院里,住的都是本县赫赫有名的地主家的后代们。据老辈人讲,之所以把地主后代們聚在一块住,是因为他们成分相同,不会互相嫌弃。但宋山涛成年之后总是怀疑,此类居住规划,更多的可能是方便特殊年月开会时好聚集罢了。

  宋山涛站在铺着鹅卵石图案的台阶上,望着被岁月锈蚀的乞丐般的大门,恍然觉得这破败不堪的大门后面,会伸出一张卷毛狗般的小圆脸来:那是童年时期唐阮的脸。唐阮有一头细密的小卷毛,眼睛大而圆,这让年幼的她看上去不像中国人的小孩,而像一个来自异国的玩偶。长得漂亮会得到人间偏爱,即使是地主家的后代,唐阮仍旧会因为卷毛与大眼睛,被所看到的人不由自主地亲昵地抚摸脑袋。这招来了唐阮的厌倦,不耐烦的时候,她会小兽一般咬抚摸者一口。当然,宋山涛不会被咬,他的抚摸在唐阮所允许的范围内,他是她最亲密的玩伴。

  这大门在宋山涛的记忆里,自有一股无法言说的威严。它有门楼,有高耸的飞檐,飞檐下不但镂刻着“耕读世家”四个字,还配着两幅栩栩如生的木雕图案——一边是一个手握书卷的儒生在读书,另一边则是一个农夫在耕地。门前有两只硕大的石狮子,他和唐阮常常爬上来爬下去,有时候举着一根树枝当长矛,在石狮子上杀伐疆场,驰骋万里。那时候大门的两边,常常贴着革命语录。如今,石狮子上落满灰 尘,右边的那只前爪不知何故,还掉了一个脚趾,门匾上的对联也早已不见,在半截被风雨洗涤至淡粉色的横幅后,裸露出一个蒙满了尘土的褐色的木质“唐”字。这是唐家大院,有二十六窟石头窑洞,东、南、北各六窟,西面四窟,留了两窟窑洞的空间,给大门一进来的照壁作为回旋的余地。东面的窑洞旁,南北向各伸出两个侧翼,有两个砖石堆砌镂空的小圆门,圆门内各有两窟窑洞和一个小花园。据说这小圆门里的房子,原本是唐家的侧房——姨太太们的住处。那个时候,肤脂县所有地主后代们都集中住在唐阮家的祖宅里。

  大杂院住了二十多户人家,作为正主的唐家,却住在南面小圆门里的两窟窑洞里。据说唐阮爸爸唐之杰在分窑洞时,自动检 讨,说自己出身不好,配不上东面正窑,只配住在这小侧院里。下班后更需要多加劳 动,多多改造,因此三番五次地申请窑洞背后早就被挖掘得千疮百孔的菜园子归他耕种。当时谁也没看出这选择的重要性,那时候大家都觉得共产主义很快就要实现,人人都会吃饱,所以就没有唐之杰的先见之明,就任唐之杰种那块地去了——县城周边大片肥沃的土地,没有土改之前,几乎都为唐之杰家所有。唐家富甲一方,名声显赫,要不也不会盖起这么一大所宅子。当唐之杰只要两窟位置不好的窑洞、一块早已没人料理的菜园子作为安身立命之所时,主管住宅分配的人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宋山涛记得,自己比唐阮大三岁。关于那个年代的记忆,他们是模糊的。当时年龄小,记不清各种社会变故。唯一记得的是那时不怎么上学,整天都在玩。院子里那么多孩子,宋山涛最喜欢带唐阮玩。唐阮虽然是个女孩子,但比男孩子还皮。爬树、翻墙、钻狗洞,甚至捅马蜂窝,没有她不热衷的。她是最好的玩伴,小孩子漫山遍野地疯,难免磕磕碰碰,有时候磕破了皮,流出血来,她抓一把土捂住,止止血,也就过去了,从来不给家长打小报告。

  最初和唐阮一起玩,不能说宋山涛没有私心。那个年代,凭粮票吃饭,大家都饿。山涛家十口人,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再加上兄弟六个,个个抢着吃。但唐阮好像没有挨过饿,唐之杰用于劳动改造的菜园子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那菜园子里,唐阮的爸爸妈妈种菜不说,还养四箱蜂、一群鸡、一只奶羊。所以唐阮吃的饭是香的,常常有韭菜炒鸡蛋,唐阮喝的水是甜的,里面加了蜂蜜。唐阮家人少,连爸爸妈妈,才四口,唐阮只有一个哥哥。山涛只记得唐阮有一个哥哥,但从来不记得自己和唐阮的哥哥玩过。好像记忆的拼图哪里缺了一块,山涛不但不记得唐阮哥哥的相貌,甚至不记得唐阮哥哥的名字,只依稀记得唐阮的哥哥比唐阮大十多岁,年龄差距太大,于是他成了唐阮童年时期哥哥的替代品。山涛迷恋唐阮的饭、唐阮的水、唐阮的卷毛——摸上去似乎在抚摸黑色的波浪,卷毛的漩涡好像可以给手心挠痒痒。

  人和人有很大的差别,宋山涛抢着吃饭,唐阮却不怎么爱吃饭,更不爱喝羊奶,她说羊奶腥。每次开饭,唐阮的妈妈就满院子地喊:阮阮,阮阮,吃饭了。玩疯了的唐阮不是藏在柴堆里,就是躲在存储土豆的地窖里,还捂住山涛的嘴,让山涛不要出卖她。山涛就说,你把碗端到这里来,我们一起吃。两个小孩子端着碗一块吃饭的时候,唐阮就把鸡蛋扒拉进山涛的碗里。山涛吃了鸡蛋,更想和唐阮一起玩了。他可不想鸡蛋这么稀罕的东西,让大杂院别的孩子抢了去。

  唐阮封存在宋山涛的记忆里,就像封存在岁月里的一块琥珀:一个永远五六岁的卷毛丫头,狸猫眼,会爬树,偷青杏,摘葡萄,棍敲枣子,急了咬人,无恶不作。常常还把冬日里流下来的清鼻涕,吹起泡泡,让他观赏——那个时候没有泡泡糖,小孩子们总是要自己发明可玩的玩具。当宋山涛在清冷的冬日里拿着小刀砍树枝做红缨枪的时候,唐阮手里拿着一本书,一边读,一边拖着流下来的清鼻涕,时不时无聊地把清鼻涕吹成泡泡。她似乎在这方面拥有难得一见的天赋,把鼻涕泡吹得又大又圆。宋山涛知道,如果说树枝是他做木枪的原材料,鼻涕则是唐阮吹泡泡的原材料。都是玩,只是原材料不同而已。唐阮是八九岁时离开唐家大院的。从此之后,雁断鱼沉,久隔音尘,再也没有见过。他记得搬家的那天,他跟着大卡车的屁股跑了很远。唐阮趴在装满家具与书籍的卡车厢后面,不停地对他喊:“山涛哥,你要来找我啊!山涛哥,你要来找我啊!”宋山涛眼泪鼻涕混在一起地答应着。那时候刚刚改革开放,唐阮的爸爸抢先一步去榆市,举家搬迁了。大杂院里的人说,唐之杰找到了他祖上埋藏的金银财宝,有了发家的第一桶金,去外地做生意去了。

  如今的宋山涛,虽然是A市一所著名大学的历史系系主任,却活得非常疲惫。外人眼里的他,是魏晋史领域的专家,名声在外,著作等身,他自己却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为了捍卫屁股下面的位子,脑袋上的头发争先恐后地离他而去。他的头顶出现了与地球相类的环保式灾难:头中央的黑森林在不知不觉中被岁月尽数砍伐,仅仅留下周边的一圈毛发,在捍卫着这颗脑袋的最后尊严。

  严重流失的毛发,使得宋山涛看上去油腻且猥琐。这是代价!每次照镜子的时候,宋山涛看着自己的秃脑袋,总是如此自我宽慰。这是代价!人生在世,很多事要付出代价。他屁股下的位子要求他脑袋上的头发付出代价,就如忘掉纯真的童年,是成长的代价一样。最近宋山涛正在写一篇名叫《马克思主义与竹林七贤》的论文,论文写得比较艰难,常常写着写着,他就会神游千里。马克思主义太艰深了,不是他一个历史系教授能轻易搞懂的。一天晚上,他恍惚间看到了唐阮:那小女孩穿着水蓝色露腰的绵绸小衫与短裤,一头卷毛,从小圆门里出来,跟在他的身后,跑出了大门,跑过了马路,跑到了小溪边,一起捉蜻蜓。蓝紫色的苜蓿地,在夕阳里有一种近乎妖邪的美,蜻蜓的翅膀大如团扇,透明宛若熠熠生辉的水晶,他逮住一只,转身把刚刚捉住的蜻蜓交给唐阮,却顺势压倒她,趴在她的身上,扒拉下她的小短裤,把自己下体的物件理所当然地塞进她的两腿之间……

  宋山涛一个激灵醒了过来,高度警惕的脑细胞让他醒了过来,他在电脑椅里睡着了。醒来他还朝四处张望,书桌前只有电脑屏在闪着白痴般的光。妻子显然没有进来扰乱他灵感的打算。这个梦让他吃惊的不仅仅是唐阮,这么多年,他几乎忘记了她的脸。更让他吃惊的是这个梦色彩缤纷,而他以前做过的大多数梦是黑白色。也就是说,他的潜意识像一台黑白摄像机,冲洗出来的梦都是黑白色调。他曾因此咨询过精神分析方面的专家,他们告诉他,做梦时大脑细胞不活跃,感官处于混沌状态时,大多数梦就是黑白色的。彩色的梦一般是主管视觉的脑细胞处于半活跃状态导致的。这说明,他的梦不够精彩,那是因为他睡眠质量好。

  但这个梦最令宋山涛不安的是梦里的那个片段,激活了他的记忆,它来自现实。那也是宋山涛和唐阮曾经玩过的游戏之一。小小年纪的他,偶然在一个夜晚借着窗户里射进来的月光,看到自己的父母气喘吁吁地做一个古怪的游戏,就和唐阮一起玩的时候,在蓝紫色的苜蓿地里学着做了起来。于是,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在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子身上复演着人类伊甸园里最初的一切。当然,那个时候他们都是孩子,一切都是闹着玩,他也没法真正进入唐阮的身体。但他的性启蒙来自一个五六岁的童稚女孩,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他和唐阮躺在小河边的一块大石后,互相端详着彼此身体部位上最大的不同。他第一次看到了女性的神秘之物——一个由造物主打造的花朵般的精致之物,扳开来粉嫩得令人心疼,美得令人眩晕。原来,最美的花朵隐藏在唐阮的私密之处,这对年幼的他来说,真是天大的发现。这导致宋山涛成年之后,每次目睹到成年女性的那个丑陋的器官,总要复习一遍唐阮赠予他的这幅原始美图,才能正常起来。当他和妻子度蜜月时,一起去美国的一个展馆看画展,这眩晕感再度猛然袭击过来。他脸色煞白,几乎无法站稳。妻子问他怎么了,他说身体不舒服,可能是刚才吃的西餐不太合胃口。其实,悄然撼动他的却是佐治亚·欧姬芙的那幅画《浅色鸢尾》——那幅画有一部分简直像拷贝自唐阮的身体,画家只是将它放大数倍而已。

  他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个梦?他是魏晋史领域的专家,投怀送抱的女性大有人在,且和妻子关系融洽,不至于饥渴至如此地步。此后几天,他不断地梦到唐阮。起先,他怀疑自己身体出了问题,就去医院检查,结果却没有多大毛病。接着,他怀疑自己精神出了问题。据说,一个人开始缅怀往日,便是衰老的征兆。接二连三关于童年的梦境,让他觉得自己的晚年像裸露的头皮一般渐渐浮出了水面。这些梦是潜意识塞给他的一把回归童年的钥匙吗?这促使他一边利用关系打听唐阮的下落,一边打电话向老县城的朋友确认那所大杂院是否还在。在一切皆在变动的时代,他不知那所老院子,是否仍旧在老地方等他。



  最近好几个人向史骀打听唐阮,唐阮曾经是史骀的女朋友,一个比史骀大十多岁的女人,只是她在史骀的生活里消失了很久。现在想起她,史骀都不清楚他是否认识过她,他甚至不能确定她是否真实存在。每次翻阅照片,史骀都惊惧地发现,唐阮的影像在渐渐地变淡,变浅,变得遥远。正若黄昏的光线滑过对面的墙垣,她的面孔在那些藤类植物的枝枝蔓蔓间变得古旧、模糊,不可辨别。一如她的撰稿生涯。她最早是一本时尚杂志的记者,后来则因生性散漫,成了一个自由撰稿人,撰稿仅仅是她谋生的一个手段罢了。她撰稿喜欢不停地变换笔名——她不想被人记住,更不喜欢面对镜头。她认为写作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职业,一如农民种植庄稼,是一件没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她更愿意做一个写作现场的隐身人。

  史骀仅有的一张有关唐阮的照片,是偷拍的。唐阮说,当所有的人都希望将生命过程的每一瞬间都定格下来的时候,实际上什么都不曾定格下来,人类不过是在制造大量的影像垃圾。照片不过是些卡片化的记忆,我们陌生地坐在那卡片里,却不知道真正的自己是谁。说这些话的时候,唐阮静静地蜷缩在史骀的怀里,如一只贪睡的猫咪。

  这张偷拍的照片,是唐阮的侧影。光线穿过墙垣,将她的身体劈成两半,使她的身体处于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阴影的构图里。她穿着史骀宽大的灰色羊绒外套,内里是白色的真丝吊带睡裙。当时唐阮刚下樓,要去取快递,史骀顺手偷拍了这一幕。这是一个奇怪的形象:宽松与紧身、毛织品与丝绸、沉重与飘逸混合起来,使得这形象有一种严肃的性感,一如她这个人。唐阮是一个矛盾体,天真起来可以把火龙果放在微波炉里加热,弄得整个厨房宛若屠杀现场,成熟起来可以和你激辩几天思想史。她常常黑发红唇地招摇过市,却并不在文化界谋求任何知名度。她看上去像一个荡妇,却不谙世事至令人发指。文化圈男男女女亲昵地交换体液,她却因为洁癖,持守着自己洁身自好的节奏。她矛盾得不像这个时代的人。当然,你也可以认为她是一个不正常的人,一个神经病,一个与社会格格不入的人。但史骀喜欢她的恰恰是这种与时代既不过分亲近又不过分远离的生活态度。

  唐阮离开史骀的那个夜晚,史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史骀是S市的一位文娱记者,整天忙于四处采访文化名人,因此不得不陪名人们喝酒,更因此不得不长年累月地处于微醺的状态。杜拉娜和她的男友村上秋雪说当时史骀和他们在卡夫卡酒吧一起饮酒。杜拉娜是史骀的一个姐们,是一位当红的畅销小说女作家。她之所以取名杜拉娜,是因为她的书里,一旦谈起文学必要谈到写《情人》的法国女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杜拉斯是她的偶像,她的笔名是向偶像致敬的产物。对于大多无法走出思想幼稚园的人们而言,名人姓氏是一个安全符码,它与理解无关,而与狂热的崇拜有关。是的,是一种狂热的宗教,一种潮流性的时代热病。你若看到千万个戴着面具的女人在文字广场上一起做着一种叫“苍凉的手势”的团体操,这手势已不苍凉,这手势已经滑过了苍凉的边界,变为一幅关于苍凉的滑稽画。

  村上秋雪是谁并不重要,事实上村上秋雪可以是任何一个男人,因为这是杜拉娜对她所有的男友的集合式称呼。杜拉娜的男友们一旦认识了杜拉娜,无论他们是张三还是李四,无论他们的面孔相差犹如赤道与北极,无论他们的皮肤相异犹如黑人与白人,杜拉娜统统将他们装进这诗意四射的名字。她对诗意的理解仅仅限于诸如此类的名词:香格里拉、村上春树、枫丹白露、哈根达斯等等。这名字虽然有些不符合逻辑,但因囊括了秋冬两个季节,比日本作家村上春树更多了一季,因而在杜拉娜那里具有非同一般的诗意:它是村上春树诗意之名的两倍。她爱这个季节错乱的符号胜过爱那些男人。这就是中国式杜拉斯的诗意生活。与诗意生活恰恰相反的是中国杜拉斯的作品,她小说里的男主人公虽然名字不同,却千名一人,千人一面。生活与作品在我们的杜拉娜那里,呈现出一种有趣的反差。但,这并不影响她的书籍的畅销度。读者买她的书就是去买一种包装过的悲伤,她的悲伤是一种成批成量生产的悲伤。她是专职生产悲伤的母蜂王,她分泌一种悲伤的蜂蜜售给市场,女性读者疯了一般地购买它。事实上女性读者购买它与女性读者购买戴安芬胸罩一样,购买前者是去给自己购买一个品牌性的悲伤,购买后者是给自己的身体购买一个装饰性阳台好塞乳房。

  史骀不知道杜拉娜现在身邊的这位村上秋雪,是否是见证他和杜拉娜一起饮酒的那个村上秋雪。史骀对人的面孔先天性地有些障碍。史骀记得更多的是人们的麻木与难堪。早上起来他们熙熙攘攘互相憎恶地挤车,就像一群为了生活奔波的七彩鸡雉。午间他们为了就餐蠕虫般焦灼。夜晚他们又在各个酒场、咖啡馆里疯癫地喝酒、寻春、交尾。他们不曾剪掉的粗鄙而硕大的脚指甲,他们的手指狠狠地摁过的鼻子,他们从鼻孔里伸展而出的奇形怪状的可以织毛衣的鼻毛……史骀是一个脸盲症患者,他只能记住人类坏的一部分,对于面孔,史骀也只能记住自己深爱过的那些人,且记住的还多是她们面孔上的残缺之处。譬如他所寻找的唐阮,她笑起来眼角难看的皱纹,她唇角的一粒并不好看的痣,她捂住面孔时打战的手指,她青苹果一般的没有发育完全的少女般的乳房。你看,史骀不是个好人,包括唐阮在内,史骀记住的都是缺点。而记忆是那种随时都会消逝的东西,就像树上纹路不同的叶子滑过我们的身边。杜拉娜的情人村上秋雪们,虽然面貌不同,但性格与动作大都差不多,都是那种小资兮兮的男人,这使得史骀根本无法辨认。从这个角度看,史骀比杜拉娜的那些读者并无多少高明。

  但史骀并不相信杜拉娜的话。杜拉娜是个作家,而作家是那种最容易将生活与虚构混淆不清的人,最擅长撒谎的人,最富有表演人格的人。史骀只好向别人求证那个夜晚他在哪里。而女权专家却说那夜史骀和她在一起看一场名为《犀牛》的先锋戏剧,并顺便递给史骀一张他曾填充给她的表格,表格上签着史骀的名字,落款时间刚好就是唐阮悄然消失的那个晚上。这是一张关于男人性癖好的调查表格。里面有很多弱智的问题,但因需要应付,史骀胡乱地填了一番。史骀之所以没有认真地填它,和他不想把自己的隐私压缩进一张表格有关,更与他不喜欢那位女权专家有关。那位专家带着她的女秘书,以及她的女秘书的孩子、老妈,一大群人来到史骀所在城市访学。旅游、住店、吃饭自然全免。几个女人犹如一窝刚出笼的四处觅食的贪婪的飞禽,所到之处,叽叽喳喳,一片狼藉。史骀知道,这是一些生活上的小细节,但这些小细节在展示出一个人的品格和德行。史骀有些瞧不起这位女权专家,这瞧不起导致史骀每次路过她的身边,就能嗅出一种只有中年妇女的肉体才能散发出来的市侩之味。史骀唯一记得的是,当她伸出她那臃肿肥胖的手指递给他一张表格的时候,他一个劲地鼓励自己去想唐阮。没有办法,这是史骀的一个秘密。当史骀讨厌一个人而不能将表情表达到面孔上的时候,他只能拿一张喜欢的面孔去置换他必须面对的面孔。是的,不是美丽的面孔,而是喜欢的面孔,我们深爱的女人胜过任何美丽的女人。因为美丽自有美丽的相同,深爱却各有各的不同。当然,世俗女人自有一种入世过深的市侩风情,恰恰是这过度入世的风情,使得俗女人比蠢女人对大多数人来说更为可亲。

  唐阮消失后的秋天,史骀去了一次丽江。史骀希望能在丽江的街头遇到她。唐阮曾经说,一旦厌倦了写作生涯,会去丽江的街头卖假银镯子。史骀不知道唐阮为什么要去卖假银镯子,而不是真银镯子。她说假银镯子里藏着一个秘密,一个暗号,一个等待,一句魔咒。或者什么也不是,仅仅是一个空无,一个圈套。这使得史骀走在丽江的街头,不时地注意那些叫卖声泉水般清冽的少女小贩们。他触摸着她们在阳光中小鱼般跳跃的银色首饰,端详着她们似乎永远十三岁的清纯面目,聆听着她们脆若晨鸟的语音,感知着她们脚下随着光线轻轻移动的影子。史骀总觉得,唐阮隐藏在她们之中,如一滴水融入另一滴水中,如一棵树融入另一棵树。唐阮可能是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也可能是唐阮。就这种意义而言,唐阮从来没有消失过,唐阮就是她们,她们就是唐阮,唐阮在她们的身体里静静地生活着。

  史骀常常想起唐阮消失的第二天,他寓所的情形。酒醒的他,看着满地狼藉,不知道前一天晚上自己的房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前一晚他喝得太多。客厅很多物件都不在原本的位置,而是撒了一地。唱机显然被人挪动过,放得歪歪斜斜。躺在沙发上的史骀头痛欲裂,喊“阮阮,阮阮……”没人回应。他站了起来,去卧室,没有唐阮,去洗手间,没有唐阮,去衣帽间,也不见唐阮。他意识到事情不大对劲,唐阮是一个喜欢整洁的人,如果她在,屋子不会如此凌乱。史骀打开衣柜,唐阮的衣服都在。书房里,书洒了一地,唐阮的电脑却不见踪影。史骀拿起手机打唐阮电话,一阵“嘟嘟”的忙 音。发她微信,没有任何回应。史骀给她的闺蜜打电话,一个个地打过去,都说唐阮昨晚没有和她联系过。

  一个可怕的念头袭击了史骀:唐阮被人绑架了!史骀惊慌失措地打110报警,警察说没准是跑出去到哪儿玩去了,二十四小时后不回来再报警吧。史骀只好跑到平时唐阮喜欢去的书店、酒吧和咖啡馆寻找,各家老板都说唐阮没有来过……唐阮失踪了,在那个夜晚之后。史骀在各大报纸上登寻人启事,去警察局报案,但六年过去了,唐阮仍旧音信全无。时间一久,大家似乎遗忘了唐阮这个人。史骀也在遗忘,史骀甚至在遗忘唐阮的模样。最近好几个人打电话问史骀以前的女朋友是不是叫唐阮,史骀这样回答他们:唐阮根本不存在。唐阮可能是我虚构的,在那醉生梦死靡靡艳艳的年月,我害怕寂寞,虚构了一个名叫唐阮的古怪女人来陪伴我。

  史骀的影子,两个人形尾巴也暗示史骀这么回答。这是两根粗大的人形尾巴,他们是唐阮失踪后不久出现的。他们究竟是哪一天哪一刻出現的,史骀却无法确定。是史骀返回丽江之后,还是在丽江走街串巷寻找与唐阮相似的面孔的时候,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了。那是他最失魂落魄的一段时间。他只知道,他回家,他们守在他的家门口。他出门,他们深情地跟在他的身后。他去超市,他们也去超市。他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他们好像是他的影子,他的迷弟,他永生的仆人,他后半生永远无法摆脱的命运。史骀悄悄地告诉他的一些朋友,说他被跟踪了,并指给他们看他那两根粗大的尾巴。杜拉娜说她没有看见,并说那仅仅是两个路人。最后史骀文化界的朋友,一致认为他出现了幻觉。那位女权专家,更声称史骀陷入了严重的精神危机。她说史骀这种有恋母情结的男人,因为具有母性情怀的唐阮的猝然离去,精神与肉体受到了双重打击,需要休息和理疗。在她看来,史骀肯定是性匮乏导致了性压抑,性压抑导致了妄想症,迫切地需要解决个人的性问题。于是她热心地给史骀推荐了一大堆性疗法,还给他推销各种各样的成人玩具,这使得史骀更加厌恶她那平庸至极的中年妇女的唯性论的模样。



  宋山涛寻找唐阮的路并不一帆风顺。成年之后,唐阮似乎和幼年时期的玩伴都没有多大的联系。好不容易县城里的老朋友告诉宋山涛,唐阮曾在S市《?!。》杂志社做过记者。宋山涛把电话打到杂志社,却告知十来年前唐阮就从杂志社辞职了。几经周转,一位榆市文学界的朋友给宋山涛发来唐阮父亲的电话。这让宋山涛欣喜若狂。打听了这么久,总算找到了最主要的线索。父亲总归是知道女儿的下落吧,看来离找到唐阮的日子不远了。

  宋山涛按照号码把电话打了过去,第一次没人接听。他想唐之杰可能不接陌生电话。于是发了一条短信:唐叔好。我是唐家大院里住过的宋山涛。我的名字都是您取得,您还记得吗?

  过了一会,宋山涛再次打了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个老年男性的声音,低沉的声线里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你好。咳,你是?

  唐叔,我宋山涛啊。

  宋……山涛……你是宋仲琪的儿子?

  是啊,是啊。唐叔你想起来了!

  你爸爸现在怎么样?他还好吗?

  ……

  宋山涛和唐之杰叙了一会旧,切入正题,说,唐叔,唐阮现在还好吧?

  那边一阵咳嗽,阮阮,阮阮……唉,阮阮的事,我们有空见了再谈吧,山涛。

  老人显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宋山涛想,看来他得去榆市见一趟唐之杰,才能弄清唐阮究竟在什么地方。

  四十年改革开放,榆市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贫困的城市。这里因为地下丰富的矿藏,造就了新时代的富人。很多人从这个地级市走出,走到省会,走到北京,全国各地买房子。有的人,还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国外读书,拼命地洗去旧有的物质贫瘠与精神贫瘠。但他们的暴发户气质成了全国人民编织段子的最佳笑料。这些段子宋山涛不太喜欢听,他是个乡土情结严重的人,他喜欢他的故乡,也喜欢他故乡那淳朴的人民。是的,他认为他们是淳朴的、善良的、美好的,而非一旦富裕就成了穷得仅仅剩下钱的土豪。

  唐之杰榆市的这所宅子,在郊区。是上下两排窑洞式的住宅。虽然看上去是窑洞的外貌,却都刷了白漆,有一种意大利民居的风采,里面现代化设施一应俱全。绕过门前弯弯曲曲的花园小径,保姆打开门,宋山涛差点以为自己进了图书馆。这是一个更大的窑洞,拱形的顶上开了玻璃天窗,光线从上面投射下来。三面墙上皆是书柜,书柜上满满的都是各种书籍。一张白色的真皮沙发横卧在客厅中央,沙发前面是一张檀香木茶几,茶几下是一条阿拉伯地毯。这是一个好的读书所在,可以躺着、坐着、卧着,甚至可以在地毯上与自己喜欢的人一起打滚。唐之杰放下了手里的书,戴着一副老花镜从沙发上战战巍巍地要站起来。老人满头的白发银焰般燃烧,时间的藤蔓从脸颊爬上了他的额头——他已老了。

  四十多年的人世沧桑,可以从唐之杰的脸上看出。宋山涛记忆里的唐之杰,还是个三十多岁的脸上没有多少皱纹的中年人。虽然那是个贫穷的年月,但他记忆里的唐之杰,总穿着一件洁净的白衬衫,一条蓝色的劳动布裤,身材瘦高,儒雅干净。即使打着补丁,也总是干干净净。唐阮的妈妈爱干净,总是想尽一切办法,让一家人干干净净。

  宋山涛赶快迎了过去,说,唐叔,您别,您坐着。

  唐之杰坐下,拍了拍身边,说,山涛,你也坐。咳,这么多年不见了。

  宋山涛连忙点头。他的名字是唐之杰起的。他的父亲在他年幼时就告诉他,这名字是有典故的,它取自竹林七贤之一。父亲曾经给他讲过他这个名字的由来。生下他不久,父亲对如何取名颇为苦恼。总不能也叫文革、卫兵、卫红吧,这些名字只唐家大院都好几个了。无奈之下,只好求助于院子里最有文化的唐之杰。唐之杰问,希望孩子长大做什么,他说做官走仕途,唐之杰就给取了这么个名字。名字,有时候并非仅仅是一个符号,它还暗含着未来。宋山涛想,这个名字取的时候,就似乎确定了他之后的人生——大学读的是历史专业,留校任教后,也专门研究魏晋史。

  宋山涛坐在沙发里,打量着这书房化的窑洞客厅,说,唐叔还是那么爱读书啊。

  宋山涛的记忆里,唐阮家有很多书,却不知道藏在哪里。那个小圆门进去的两窟窑洞里,他是不曾看到过任何书的。那个年月,书是奢侈品。唐阮却时不时偷偷地拿着繁体竖排的《封神榜》《三国演义》《红楼梦》给他读。繁体字对小孩子来说,笔画真是太多了。两个人读得磕磕碰碰,却其乐无穷。尤其是《封神榜》,简直是他俩的神话乐园。唐阮和他一样,痴迷于书里矮小的会在地下畅通穿行的土行孙。

  唐之杰向四处扫了一眼说,书大多是几年前阮阮买的。

  宋山涛说,阮阮看来没变多少,还是那么爱读书啊。

  唐之杰长叹了一口气,说,读书太多也不好。

  宋山涛迷惑不解地看着唐之杰。唐之杰说,你和阮阮一起玩大的,你知道阮阮的性格。唉,我现在常常后悔,是不是不该让她小时候就喜欢读书……

  宋山涛说,唐叔,读书多是好事啊。很多人没书读呢。

  唐之杰说,读书多也有读书多的坏处。读书多的人,会以为这个世界是讲道理的。

  宋山涛只好附和,也是,书读多了会读得呆呆的。阮阮现在在做什么?也在榆市吗?我很想见见她这个书呆子啊。

  唐之杰侧过了脸,猛然又老了十多岁一般。显然他不想看宋山涛,说,阮阮出远门去了。

  在陕北话里,出远门就是离开了人世的意思。这回答让宋山涛一时不知该如何继续对话。沉默了好一会,他才开口,阮阮是生病了才……

  唐之杰疲惫地摇摇头,没有生病,你理解错了。她出远门了,真的“远门”。宋山涛实在理解不了这个“远门”是哪里,是国外吗?唐叔,你告诉我阮阮的电话,我打电话联系她。

  唐之杰摇头,别打了,打不通的。再说了,阮阮不想给任何人惹麻烦。宋山涛只好停止追问,唐之杰站了起来,走到书架边,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递给宋山涛,说,这是阮阮写的书,送你一本吧。

  宋山涛却盯着书架上的一个相框,问,唐叔,这是阮阮吧?

  唐之杰道,是啊。这是她大学毕业时的照片。

  照片里的唐阮,梳着两根麻花辫,两缕卷发从鬓角耷拉下来,和童年时一般调皮。双眼狡黠地看着相框外凝视着她的人,宛若她仅凭影像就与来人可以对话。宋山涛差点开口向唐之杰要这张照片,想了一想忍住了。他接过唐之杰递过来的书。那是一本黑色封皮的书,上面印刷着几个红色的字:π,历史的秘密心脏。署名不是唐阮,而是“废物”。“废物”是唐阮的笔名吗?宋山涛指了指作者名问唐之杰,老人点了点头说,她写了很多,底稿大多在我这里,以后能出的话,我会寄你的,你留个地址吧。

  宋山涛扫了一眼书架,看到刚才唐之杰抽书的旁边,有一本白色封皮的书,书脊上印刷着四个楷体的字:镜像之恋。他抽了出来,封面白色的底子上印刷着一面黄色的铜镜,一个半裸的宛若大提琴的女性的背影向镜内张望,镜子里却是一张男性的面孔,作者署名是“费玛”。他心里暗叹,这封面设计得真是漂亮。他说,唐叔,这本书也可以送我吗?唐之杰犹豫了一下,说,你喜欢就拿走吧。宋山涛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想要这本书,他纯粹是出于直觉,觉得这也是一本必须拿走的书。谁让它与唐阮的书挨得那么近呢?书柜上摆着的书籍往往也有内在的亲缘关系的。

  回A市的高铁上,宋山涛翻看着那本《π,历史的秘密心脏》。这本书写得非常晦涩,里面有很多哲学方面的学术用语,读得他昏昏欲睡。这是一个他完全不懂的领域。关于哲学,山涛唯一熟悉的是马克思主义,那是从小灌输进他大脑的知识。何况数学里的π,怎么会与历史有关?马克思教导我们,历史一直在浩浩荡荡地前进。他打了一个哈欠,想,好好的女人写这样的书干什么呀,太难懂了。唐之杰没准是对的,成年后的唐阮会不会读书读傻了?这个念头,让他无奈地放下了手里的书。他百无聊赖地翻开了那本《镜像之恋》,没读几页,整个人便如咬了一口冰激凌般醒了过来。这是一本情爱笔记,活色生香得令人诧异,更令他吃惊的是,内文居然出现了唐阮的名字:

  三张脸

  电梯里的唐阮,看着那个目送她的男人,那个站在房门前一盏夜灯下的美得不可思议的男人,想,纳西索斯是真实存在的,此刻,祂的灵便附身于这个男人的身上。

  对唐阮来说,这个男人有着三张迥然不同的脸:公众面前的脸,和朋友私聊时的脸,性爱之后的脸。公众面前,这张脸和别的脸没有太大的区别,晦暗、阴险、老练深沉,看上去既被生活所蹂躏,又想蹂躏生活。这是一张和生活不停搏斗的中年男人的脸。和朋友私聊时,这张脸则朝气蓬勃,阴云尽散,偶尔得意洋洋,偶尔还羞涩腼腆,这是一张游移在自得与反思之间的青壮年的脸。性爱之后,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柔光里,似乎每一个毛孔都暗藏着细小的光源——这张脸在发光,如同暗夜里带露的水仙。要知道他已人到中年,更要知道因为长年累月地奔波,他的皮肤早被太阳熏染成了黑棕色。但此时此刻,他的脸没有岁月的任何痕迹,有的只是从内到外少年般的纯澈。这是一张未曾被时间玷污的天真无邪的少年的脸。如果说一个人的脸是他自己的历史,那么一场性爱,让他的脸从现代性污染回到了唐宋山水般未被玷污的原初——回到自身历史的起点。唐阮第一次见到一个男人,在性事之后,可以美至如斯地步。性,在他这里,似乎成了一种自我净化、自我回归的仪式。唐阮想,没准这是他的灵魂之脸。她可能看到了他的灵魂。虽然他与她言语间多有抵牾,这让她颇为恼火。但因了美天然具有的霸权,唐阮最终还是选择忘却彼此间因言语的不同而引起的小小的不快。

  电梯门缓缓闭合,那个站在楼道家门夜灯下的男人的形象,伴随着他吻里的烟味儿,他柔软肌肤的质感,就此铭刻进唐阮的记忆。唐阮的记忆常常两极分化,她能够记住极美之物,也能够记住极丑之物,却不太能记住庸常之物。唐阮想,这可能是她的性格造成的,也可能是人类的记忆原本如此。记忆女神原本生性苛刻,不太能够容忍过于平庸的人或事物。

  读到这一片段,宋山涛想,费玛是唐阮的另一个笔名吗?如果是,这《三张脸》里的男人又是谁?是作者虚构的,还是作者的情人之一?如果费玛就是唐阮,那么他很有必要寻找一下这迷人的拥有“三张脸”的男人了。



  史骀和唐阮都采访过杜拉娜,杜拉娜是他们共同的朋友。但朋友分很多种,有的朋友是金兰之交,有的却是狗朋狐友。杜拉娜有很多粉丝,采访她,杂志便会吸引来很多新读者,因此有段时间,杜拉娜成了各大杂志的香饽饽。当然,和大多数人一样,未采访杜拉娜之前,史骀和唐阮脑海里所有有关杜拉娜印象的词汇,都是从杜拉娜文字里的自我倾诉以及一些报刊的彩页上看到的杜拉娜的照片所给予的。彩页里的杜拉娜气质温婉,容貌秀丽,宛然是一位独处深闺的寂寞的文学闺秀。唐阮曾告诉史骀,这样的文学闺秀应该叫柔肠派女作家。从李清照到朱淑真,這样的“柔肠”让中文系毕业的唐阮熟悉到不能再熟悉。自古以来,这样的女人的肠子就叫作“柔肠”。以至于她认为,有没有柔肠,就是从身体方面区别文学女青年与非文学女青年的一大征徽。而肠是线型的,可供纺织的,所以悲伤的杜拉娜的作品,在她看来,都是一些从身体里抽取出来的柔肠纺织物。她认为柔肠派女作家都有纺织多情纺织寂寞纺织悲伤的权利,因为她们所拥有的肠子就和别人不同。作为记者,唐阮对专事纺织悲伤的中国杜拉娜没有任何偏见,因为她认为被读者喜欢的作家,自有被喜欢的优点。

  据唐阮给史骀讲,她采访杜拉娜的细节是这样的:那天,她怀着目睹柔肠之柔的希冀心情,在预约的时间敲响了杜拉娜的家门。门开了,一个眉毛文成两条黑蚯蚓,鼻子扁平,脸上的化妆粉都不曾抹匀的女人打量着她。

  唐阮赶快自报家门:你好。我是《?!。》杂志的记者。我来采访杜拉娜。

  那女人的五官受了指令一般急遽地朝脸的中心聚拢。唐阮不明白这表情,直到她听到那女人喉咙里发出了“咯咯”声,才明白这是一个表示好感的笑容。这笑容实在与众不同。大多数人的笑无论好看与否,笑意都是从脸部的中心涟漪一般地漾开,都在呈现一种开放的状态。而这女人的笑容却五官兵荒马乱地扎成一团,处于一种即将闭合凋萎的状态。她很害怕这样笑下去女人脸上的五官会跑得杳无踪影。忙说,我预约——

  那女人打断,我知道,你进来吧。

  唐阮跟着那女人进了家门,在客厅里坐了下来,却不见杜拉娜出来,她问,杜拉娜呢?是不是在忙写作?

  那女人却笑看着她,开始吧。我就是。

  唐阮竭力掩盖住自己的惊讶。她再次仔细地端详眼前的这张脸与画报上的那张脸。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脸型,没有任何一点相像的地方。我们照相,我们收集自己个人的影像,是为了记住那个真实的、过往时间里的某一瞬间的我们吧?但很多时候,我们显然对真实的自己并不感兴趣,我们对比较美、比较好看的自己感兴趣。所以大街小巷艺术照、婚纱影楼林立。可是,即使是恶俗的艺术婚纱照,五官也该是我们的五官吧?她突然想起了意大利的大鼻子影后索菲亚·罗兰。当化妆师嫌她的鼻子太大,要她整形的时候,她宁愿放弃电影角色。索菲亚说,我的鼻子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不想修改它。唐阮说,那会儿,她突然忧郁起来,她发觉,在索菲亚与杜拉娜之间,横亘着一个巨大的阿尔卑斯山般的鼻子,在这鼻子的两边,是两个有关身体记忆的截然相反的、二元对立的世界:真实与谎言。杜拉娜画报上的脸与现实生活中毫无相同的脸告诉她:这张脸下面的柔肠很有可能是虚假的。索菲亚拒绝修改鼻子的故事则告诉她:那高高耸起的鼻子很有可能是真实的。

  唐阮打开录音机,缓缓地提问,作为一个现代女作家,你怎么看待婚姻?

  张爱玲说过,婚姻就是合法的卖淫——

  我记得。这句话不是张爱玲原创的,这句话最早似乎来源于康德的《实用人类学》。唐阮含笑打断杜拉娜的话。想来张爱玲在香港读书,很有可能是老师在讲堂上讲课时顺便提起过,她便记住了。

  是吗?——对,对,是康德说过的。你看我这记忆力,真不好呢。我总是记不住看过的东西。杜拉娜急忙补充道。张爱玲还说过,通往女人心路的是阴道……

  唐阮静静地坐着不再吭声,任凭杜拉娜说了下去。录音带“沙沙”的录制声,宛如风在梳理树叶。唐阮知道,杜拉娜现在引用的这句话,原本也不是张爱玲说的。它最早来源于歌德。民国怪才辜鸿铭因翻译歌德的小说,便将这句话四处传播开来。张爱玲无非转借了一下而已。她看着中国的杜拉斯,她打量着她,打量着这个柔肠派女作家。她想,杜拉娜的书里究竟有多少自己原创的见解呢?一位畅销书作家的作品里究竟有多少自己的见解呢?我们,我们大多数人都在人云亦云。每一天,这些相同的见解、相同的看法在各个媒体,诸如电视、报纸、杂志、网络上滚动、辗转、传播着。我们耳濡目染,我们深受其害,我们早已丧失了独自言說的能力,却整天制造着重复的噪音,重复着千万个人重复过的陈词滥调。我们在鹦鹉学舌,邯郸学步,却不自知。意大利明星索菲亚很可能意识到了这一点,虽然她仅仅是个影星而不是什么作家。她不肯修改自己的鼻子,那是因为那是她的身体,那是她身体文本里的一句原创性语言。显然,在这肯不肯修改自己的鼻子的问题上,存在着东西方不同的美学价值观。意大利的索菲亚利用她的鼻子求真的同时求异,中国的杜拉斯利用她的柔肠在求假的同时求同。

  好不容易,杜拉娜谈完她那人云亦云的婚姻观。唐阮接连提出了几个问题。最后,唐阮提出一个不曾预计在访谈内临时想起的问题,也是一个在她的内心深处无法得到答案的问题,虽然杜拉娜的一些外在的东西令她不快,但她希望从最后一个问题中,能够窥视出杜拉娜的内在与灵魂:写了这么多书,你认为什么是美?顿了一下,她又补充道:真正的美。

  真实就是美吧。杜拉娜说。我认为真实就是美。我竭力描写出现代都市女人的真实生活。我想以疏离主流的姿态,来描写生存在大都市的女人的那种孤独、悲伤、忧郁……

  她看着杜拉娜那两条黑蚯蚓般的眉毛,她觉得那两条眉毛就代表着杜拉娜的灵魂,杜拉娜的灵魂赤裸裸地呈现在杜拉娜的脸上。虽然她无法想象一个连自己的五官都不肯直面的作家大谈什么真实,并且将真实与美那么自然而然地联系在一起。但杜拉娜很肯定很从容地谈论着这个话题。显然,杜拉娜认为这样的自己就是真实的自己、美丽的自己。唐阮想,今天不虚此行。杜拉娜让她明白,虚假就是真实,面具就是脸。或许,在杜拉娜的词汇表里,真实与虚假原本就浑然一体。真实在床上打个滚儿就变成了虚假,虚假在床上打个滚儿就变成了真实。

  采访完杜拉娜,唐阮才弄明白,杜拉娜之所以能够成为读者的宠儿,那是因为她深爱那无底的虚假。是的,她深爱那无底的虚假。无论她的照片还是她那令读者痴迷的柔肠。或许,这是作为记者的她的求真之错吧?唐阮想。可能是她做记者太久,形成了坏的职业习惯。对目睹到的任何事物总要提出问题,是记者的基本职业习惯。这习惯使得记者成了脑袋里装满了问号的人。而柔肠派女作家们显然不需要去提问,她们需要的仅仅是柔肠。感性的、饱含消化酶的、消化旧有事物的柔肠。要知道,肠仅仅是个消化器官,柔肠派作家能把自己的柔肠编织成文字就已经不错了,她们的文字能够到达肠子的高度已经很了不起了。毕竟,谁都知道,从下半身的方向看,到达柔肠的文字比到达阴道的文字,长且远了好大好大好大一截。

  那一期的《?!。》销量好得出奇。当然,这很大一部分应该归功于杜拉娜的市场号召力量。访谈仍旧配了杜拉娜优雅高贵的大家闺秀照。文章的正标题是《柔肠派女作家杜拉娜访谈录》,下面分别是三个副标题:《真实就是美?》《真实就是美!》《真实就是美。》只是,这篇精彩的采访稿件刊出之后,唐阮辞职了。她对史骀说,我发觉很多所谓的知识女性,既不能面对真实,又没有思考能力。没有真实,就没有未来。我想一边读书进修,一边自由撰稿。我不想成为她们那样的女人。

  史骀现在还记得当时拥抱唐阮的感觉,那是一种拥抱着猫咪的感觉,她的肌肤有时候有一种猫科动物的质感。唐阮温柔的时候,有一种小动物对人的深度依恋。凌厉的时候,就会出其不意地伸出她的尖爪,挠人出血,让人觉得这真是个可怕得不可理喻的悍妇。那是个春天的清晨,他们因为对彼此身体的迷恋,赖在羽绒被下久久不肯起床。

  他问,阮阮,那你想成为什么样的女人?

  唐阮笑着指了指墙上的一张巨幅黑白印刷画,那是一张阿伦特的照片。照片上的犹太女思想家横卧在一堵墙前,美丽的面庞上有着一种思想者固有的偏执与激情。

  他说,阮阮,你要知道,我们有马克思老人家就够了。

  唐阮说,作为一个女性,我更喜欢阿伦特。



  杜拉娜在饭局上给史骀介绍一个五大三粗的秃顶男人,说,这是村上山涛。

  史骀迟疑地看着她,想,杜拉娜最近迷恋上了爹味男人?新男友由小资兮兮的小鲜肉换成这种秃顶大叔,还把情人恒定不变的名字由季节换成山水了,看來这位大叔的魅力不小啊!看着史骀疑惑的目光,杜拉娜的脸上又是一阵兵荒马乱的笑。那男人伸出手说:别听拉娜开玩笑,啊,我是宋山涛。

  史骀“噢”了一声,握住了宋山涛的手,说,久仰久仰,著名的历史学者啊!以后多来我们市做活动,我好采访你!

  宋山涛客套道,不敢当,以后多联系。

  宋山涛讲话有一种特定的腔调,似乎在讲每一句话之前,他的脑细胞都要深思熟虑一番,哪怕他想说的仅仅是一句“我们去吃饭”。史骀采访过的大部分功成名就又担任要职的学者,都有这样一种特有的腔调。是学术腔吗?也不是,它更接近于一种权威腔。这类型的学者,讲话的时候,一般面孔威严,故意延长每一句话的时间,讲完一句,还要停顿一下,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等待听众热烈的掌声。有次史骀采访回来,谈起此类学者的说话共性,唐阮笑着调侃说,这是声音的纹理,也可以叫声音的身份。一种某一领域权威人士才有的发声学,它与掌声原本就是一个不可分割的共同体。史骀记得,自己当时还笑着骂了她一句,你啊,你这个不可理喻的刻薄鬼!

  饭局上,史骀才知道宋山涛就是那个让好几个朋友向他打听唐阮的男人。宋山涛是个大丑之人。史骀第一次见他,便下了这样的结论。大丑与小丑不同,小丑的脸上有滑稽的悲情,而大丑的脸上匮乏这一表情。大丑不是容貌导致的丑,而是气质导致的丑。是一种丑的银行,越看越丑,越看越多的丑像钱币一样从这张脸上蜂拥而出。而小丑往往越看越令人喜爱与怜悯。就这么个大丑之人,偏偏四处寻找他的唐阮。这颇让史骀反感,宋山涛的这种行为,使得他比史骀看上去更像深爱过唐阮的人。

  史骀一边喝酒,一边听宋山涛讲唐阮小时候的模样,也就是那个由他的记忆塑造的唐阮。史骀记忆里的唐阮,显然和宋山涛记忆里的不同。史骀记忆里的唐阮有时候淑女,有时候放荡,有时候博学多知,有时候单纯白痴,但不会用鼻涕吹泡泡。宋山涛叙述里的唐阮,则是一个天真活泼调皮捣蛋的洋娃娃,永远处于童年的状态。这是一种爱的叙事,只有爱一个人,才会觉得她像一个孩子。这让史骀不由得猜度,宋山涛寻找唐阮不仅仅是因为当年的两小无猜,应该还有更深的不可对人讲述的缘由。

  史骀看着宋山涛的那张丑脸,想唐阮如果没有失踪,还在他的身边,会来见她的这位童年的玩伴吗?宋山涛虽然功成名就,一身名牌,但金钱与权力都无法遮盖的那种油腻感扑面而来。他的脸早已让时间洗涤得光芒殆尽,秃顶更如一顶冠冕——一顶授予老男人的特定的油腻冠冕。且不说他头顶可怕的毛发灾难,仅仅他的那张脸,便拥有唐阮厌恶的一切特征。唐阮曾说,很多所谓的成功的中年男人,都有一张令人无法直视的脸,一张受尽凌辱晦气透顶的脸,在他们的脸上,你根本看不出人性的光芒,你能看到的都是被生活毁灭之后的肮脏——他们的脸就像大地震之后的唐山,歪七扭八,一片狼藉,一切似乎都需要重建。嗯,唐阮挺毒舌的,这一点唐阮和他臭味相投,他们都不是好人。宋山涛童年时候应该不是长这样的一张脸,他现在拥有的是一张被生活毁坏的脸——也就是唐阮所说的大地震之后的脸。唐阮喜欢史骀,和他在一起,你可以说她是因色起意,也可以认为她迷信面相学。一次本市著名作家的新书发布会上,唐阮也去了现场,她看到了人群里正在采访提问的史骀。她说史骀有一张难得一见未曾被严重污染过的脸。就因为这张脸,她便过去和史骀搭讪起来。因此你可以说她是个大色女,也可以说她拥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

  宋山涛让史骀讲讲唐阮,但史骀实在无话可讲。六年来,唐阮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对史骀来说,就是一个已经结痂的伤口。史骀不想好了的伤疤再次被血淋淋地揭开。史骀甚至想告诉他,我们认识的不是同一个人,她们仅仅是名字相同罢了。但显然宋山涛讲述的唐阮,就是史骀的唐阮,她出生于黄土地,一个孕育革命与盛产窑洞的地方。虽然史骀认识她的时候,她满口普通话,但她的口音是一个无法掩藏的证据——它泄露了她的出生地。从概率学上来讲,一个小小的县城,不会出现两个同名同姓且那么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女人。

  何况,不远处的一张桌子边,有两个人时不时朝这边张望。这是春风得意的宋山涛无法理解的,他不知道史骀的身后,会有尾巴。而史骀自己也不知道这神秘的尾巴,为何要迷恋他。是因为他长得帅气吗?他们就这么爱上了他?他出门他们也出门,他赴约,他们也赴约,他去饭馆,他们也去饭馆,他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他们好像是他的影子,他的迷弟,他永生的仆人,他后半生永远无法摆脱的命运。

  人是一种习惯性动物,一旦你习惯了某些事物,假若某一天不见了,反而会有些失落,譬如这两条尾巴。有一次,史骀走过一个十字路口,猛地觉得身后一轻,好像有什么事物席卷了他背后那不可分割的力量。他朝后望去,却发觉那两条朝夕相伴的尾巴不见了。他四处张望,发觉左边街道也没有他们,右边街道也没有他们,前边街道更没有他们,这让史骀非常惊慌,觉得自己丢失了非常重要的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甚至失去了活着的意义。史骀只好站在街角等他亲爱的尾巴。那是一个夏日的正午,天空瓦蓝,太阳灼热,史骀等待得都快中暑了。过了很久,他才看到他们双胞胎一样肩并肩地从后面街道的林荫道上向他走来。这失而复得,让史骀欣喜若狂。唐阮消失之后不久,他们就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于史骀,他们既是唐阮的替代物,也是唐阮真实存在过的证据之一。

  而史骀也不想告诉宋山涛有两条人形尾巴与他如影随形,他担心宋山涛也会如女权专家一样,认为他的精神出了问题。没有人喜欢被别人视为精神病人。再说了,史骀也不想将他与唐阮那蜂蜜般金黄的爱情,讲给任何人听,他还想依靠这点甜,度过余下的人生。所以当宋山涛再次约史骀一起吃饭聊聊唐阮时,史骀东拉西扯了一通,告诉他早点回A市吧,以后再也别找他了,唐阮根本不存在。唐阮仅仅是他的虚构,在那醉生梦死的年月,他需要一个特立独行的女人作为人生赢家的装点,他便虚构了她。宋山涛辩解说,杜拉娜告诉他,他曾经带唐阮和她们一起玩过。史骀说,任何一个女人都可以是唐阮,任何一个女人都可以叫唐阮,唐阮仅仅是一个符号。这个符号既可以送给任何一个女人,也可以送给任何一个男人,作为他们的名字。临走之前,史骀还送了一本名叫《伊斯兰的柏拉图》的书给宋山涛。宋山涛灰心丧气地收了这本书,连头上的秃顶都写满了对史骀这个糟糕之人的失望。



  这是一趟由S市回A市的飞机,机上的空姐姿色平平,手机也关机了,宋山涛的眼睛既无秀色可餐,又无好友信息可浏览,这让他颇为落寞。宋山涛并不喜欢S市,S市是一座南方的沿海城市,有一种靡艳颓废之美。在宋山涛看来,S市既没有文化底蕴,又没有多少历史。不像他生活的A市,既深沉又古朴,还有漫长的历史作为文化背景。这文化背景就是一座可以依靠和炫耀的山啊,宋山涛很为自己生活在A市而自豪。宋山涛不理解,像唐阮这样一个北方人,为何成年后定居于S市?换了宋山涛,南北饮食的差异就是个问题。他的胃,那乡愁的器官,根本不接受S市的食物。唐阮的胃没有这个问题吗?据说她是自由撰稿人,这种职业原本可以生活在任何一个城市,为何不选择离自己故乡近一点的呢?那样的话,没准他们成年后不久就会相逢。

  无聊的宋山涛从包里翻出此行唯一的收获,那“三张脸”的馈赠——那本蓝色的波斯细密画作为封面的《伊斯兰的柏拉图》。这是一本从伊朗翻译过来的著作。一看到“柏拉图”三个字,宋山涛就觉得自己毫无阅读的必要。宋山涛一直认为,这个世界,书是没法读完的。一個人的精力有限,没有必要阅读与自己专业无关的书籍。学以致用,读书是为了一个目的,而非为了享受。他的研究领域是魏晋南北朝,而柏拉图与魏晋南北朝横向纵向都没有多大关系。他觉得,当下唯一与他的专业有关的哲学书,应该是马克思的著作,除此之外没必要多看一眼。那篇《马克思主义与竹林七贤》的论文,他写得颇为艰辛,写写停停,时不时中断——他需要找出二者的共同之处,才能完成这颇有难度的学术创新。

  但唐阮的这醉鬼男友,这“三张脸”,这他只能看到一张脸而无法看到另外两张脸的男人,为何送他这样一本书呢?他有些不解。他觉得唐阮选男人非常有问题。人说女大十八变,莫非智商也会变?唐阮那么聪明伶俐的一个女孩子,不会成年后变蠢了吧?这男人看上去既不成功,也没多少钱,酒场上喝着喝着就喝醉了,喝得礼仪尽失不论,还说唐阮是他虚构的。这不是精神病才有的胡说八道嘛,明明他所有的朋友都说,五六年前,唐阮和他常常成双成对地出入。在宋山涛看来,这是一个失败者,一个标准的不靠谱的失败者。他怎么和唐阮混在一起的,仅仅依靠他的长相吗?想到这里,宋山涛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女人们选择伴侣真是一件不能依靠理性来猜度的事。

  看着面前小桌上蓝色封皮的书,宋山涛想,看看也无妨,就当解闷儿。翻阅间却发觉,这是一本非常有趣非常古老的书。虚构与真实在这本书里互相缠绕。书里讲述的是公元前399年的事。当时,苏格拉底受审并被判死刑,柏拉图对迫害苏格拉底的雅典政府失望透顶,于是开始四处游学,意大利、西西里岛、埃及,直至到了麦加,他才停止了自己继续东游的步伐,在麦加长期居住下来。读到这儿,一张照片闯入宋山涛的眼帘。一张女人的照片,赫然展现在他的眼前:那女人身穿灰色的男式羊绒外套,白色真丝睡衣,在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阴影的光线里长发飞扬地笑着,耳边的卷发,修饰着她白皙的侧颜。看着这侧脸,这卷毛,宋山涛隐约觉得这女人就是唐阮。但镜头模糊,岁月悠久,他也无法确定,他不能依靠成年女人的卷发就确定那是一个记忆里的五六岁女孩头上的卷毛。他也曾和杜拉娜她们询问是否有和唐阮一起的合影,他想看看成年后唐阮的样子。杜拉娜耸耸肩膀,说,那是个古怪的女人,她从来不和任何人合影。大家一旦一起拍照,她就消失不见了。她的理由是不想给这影像过剩的世界,再贡献多余的压力了。说得好像照片很重,更说得好像大家拍照就是给这个世界添乱。时间久了,也就没人喊唐阮一起照相了。

  宋山涛疑惑地把玩了一会儿手里的照片,挪开,无意间看到书页上这么一段话:

  柏拉图喜欢在麦加的乡野独处。通常人们可以通过他的哭声来判断他所在的位置。他要是一哭起来,那哭声可以在乡野四处传至两公里远的地方。他总是哭个不停,哭至路的尽头。

  宋山涛的大脑,巴甫洛夫的狗般应急而出一个句子“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这是《晋书》里描述阮籍的句子,宋山涛太熟悉了。咦,这伊斯兰书籍里的柏拉图,原来和阮籍挺像,都喜欢嚎啕大哭,以泪为生。阮籍穷途而哭,柏拉图则哭至路的尽头。柏拉图哭什么呢?哭苏格拉底之死吗?联想到伊斯兰教昌盛地所处的地理位置,宋山涛的脑细胞顿时灵光一闪:这本伊斯兰书籍里所描写的柏拉图,是由西方的柏拉图和中国的阮籍的事迹混合而成的吧?要不他的身上怎么会有魏晋时期阮籍的特征呢?这一发现让他兴奋不已,他完全可以据此写一篇《竹林七贤对伊斯兰文化的影响》,这可比《马克思主义与竹林七贤》好写多了。何况这是一个任何学人都不曾涉足过的领域,这将是一篇非常具有原创性意义的学术文章,写出来,没准还可以获个大奖呐。只是他需要核查一下这本书的成书时间。如果是在公元263年之后有了最初的雏形,然后流传至今,一直不停地被印刷,那么这个伊斯兰文化里的柏拉图形象,就应该受过阮籍事迹的影响。毕竟,伊斯兰教昌盛的地方是东西方文化的交汇地。

  兴奋过后,宋山涛想,醉鬼记者送他这本书,不会是为了启发他的学术吧?他们初识,并非朋友,记者没必要为他的学术研究操多余的心。宋山涛隐约觉得不安,不由得拿手挠了挠秃顶,那是他思考时下意识的动作。但转念一想,一个萎靡不振的醉鬼,能有什么暗示呢?他无非是思维错乱,随手送了他一本书而已。

  宋山涛朝机窗外看去,下午的高空蓝得发紫,朵朵白云,显得大且肥硕,它们羊群一般乖顺地徜徉而过。这让他感觉不是乘坐飞机行驶在天空中,而是乘坐大巴行驶在蓝紫色的草原上。这洁白的过于肥硕的云朵,童年时期,他也曾见过。那天,他和唐阮抓了一玻璃罐小青蛙,有的小青蛙还处于蜕变期,尚拖着蝌蚪的尾巴。唐阮对这种两栖动物光滑的皮肤有点害怕,他拉着她的小手说,摸摸,没事,没有毒的,这不是癞蛤蟆。她摸了摸,果然一会儿就自己开始抓小青蛙了。玩累了,双双躺在河边蓝紫色的苜蓿地里,向天空看去,天空那么蓝,云朵那么大那么近,近得像可以随手扯下来一大片当棉花被盖。唐阮说,山涛哥,你给我抓几朵云,我们养起来。他说,云抓不住的。她说,可以抓住啊。我昨晚就梦到山涛哥抓住了很多很多的云,它们到了地上还长出了腿,在苜蓿地上吃苜蓿……宋山涛发觉,他记忆里的童年,有点失真。他的同龄人,讲起那个年代,常常说的是他们的饥饿,他们的补丁,他们挨不尽的父母的、老师的打……而他记得的则是卷毛的小女孩、小河、蜻蜓、白云、蓝紫色的苜蓿地。是他的记忆在蓄意美化这一切吗?时间可能给他的记忆安装了不同的滤镜,而唐阮,是导致那滤镜变色的主要原因。



  站在唐家大院门口的宋山涛,在犹疑中走进院子。四十多年,他又回来了。此时此刻,他蓦然理解了唐阮,理解了“π”。他的心情就像数学里著名的圆周率“π”小数点后面的数字一般,各种复杂的情绪此起彼伏地交织。院子已经非常破败,布局却四十多年未有丝毫改变。一进门照壁上就刷着“为人民服务”几个字,白底红字,对照鲜明,显然刚刚刷上去不久。这句话他太熟悉,小时候就刷在这照壁上。这破败的院落里,唯有这句话崭新一如昨日。绕过照壁,东面正窑门口的那两棵枣树,越发粗壮野蛮地生长着,它比四十年前粗壮多了。这是个仲秋,半红半绿橄榄状的枣子缀满了枝头。唐阮会爬树,常常猴子一样爬到树上,在清晨抢先摘到向阳的红色的枣子。每每唐阮从树上下来,鼓鼓囊囊地装满了两口袋枣子,宋山涛才从窑洞里睡眼惺忪地走出来。清晨的红枣最是脆甜,一到秋天,那几乎是他俩唯一的早餐。只是这两棵枣树属于整个唐家大院里的人家,唐阮摘枣子难免惹得院子里别的孩子生气——这等于偷窃了他们的食物。山涛因为人高马大,又比别的孩子年龄大一点儿,因此还和一帮孩子打过架。最终因他的凶悍和唐阮咬人的功力,两个人大获全胜,枣树从此也就归他和唐阮了。

  走过两棵枣树,向正窑南边的三窟窑洞望去,那曾经是宋山涛幼年时期的家。山涛看着一时百感交集。雕花窗棂还在,只是窗后映照出来的却是一张中年妇女污秽的脸,窗玻璃很久未擦了。那是民國时期陕北有钱人家特有的窗棂,木雕细致,人物栩栩,雕的故事是二十四孝图。山涛小时候和唐阮一起没少抚摸过这窗棂。这时一个乡下面孔的女人戴着口罩挑起门帘走了出来,她问,你找谁呀?山涛忙说,啊,我不找谁。我就是看看。我很久以前在这里住过。那女人笑说,这样啊。我也是租住人家的,孩子在县里学校上学。

  山涛向南边的小圆门走去,那圆门现在看起来既矮且低,不像小时候那么高大了。圆门内的小花坛荒草丛丛,只有人迹踩出来的一条窄径。两窟窑洞窗户纸的残屑在随着微风轻轻摇晃着,山涛走到门口,扣了一下门环,像小时候召唤唐阮出来玩一般。只听身后有人道,这两窟窑洞早就没人住了。他点了一下头,说,看样子是早没有人住了的。他顺手轻轻一推,门开了。窑洞里黑乎乎的,像个洞穴。他站在那里,和黑暗对话了好一会儿。窑洞里的光线渐渐亮了起来,炕上空无一物,窑顶一角有一张硕大的蜘蛛网,显然这里已经成了蜘蛛的家园。地下的青砖上长满了绿苔,砖缝里的小草在高矮不一地摇晃。一股泪意涌上了宋山涛的眼眶,他走向这窟窑洞的侧门,那是通往第二窟窑洞的。这里也一样荒凉,只是他看到挨着窗户的地方,有个近四十公分的正方形口子,怪兽一般张着口。那原本是窗前用来放置夏日乘凉的小床的地方,夏天的时候,唐阮就睡在这个地方。他走近端详这个怪兽的巨口,这原来是个地窖口,隐约还有石梯。宋山涛打开手机,凭借手机的光,依梯而下,走了三十多个台阶,才抵达地底。原来这是个近六十平米的地下室,地面上有凌乱的脚印,有杂草,有一只旧鞋,甚至有几堆风干的屎——早已丧失了臭味,只剩下宝塔般的形状,想必是孩子们最早发现了这里,下来玩的时候遗留下来的。还有撕碎的纸张,在地上枯黄一如落叶。这么多年,这些东西想必不是唐阮家留下来的。但宋山涛一下子明白了,小时候,唐阮和他一起看的书,那些秘密宝藏来自哪里——这才是那些书的真正家园。

  在地下室待了一会,宋山涛走了出来。刚走到小圆门口,那个乡下面孔的妇女的身后跟着好几个男人,他们戴着口罩一起拦住了他,说,你有二十四小时核酸检测证明吗?给我们看看。听口音你来自外地,我们可不想被传染。

  用普通话讲课太久,他的口音早已被时间默默地篡改了。宋山涛顾不得乡人们对他口音的诘责,忙打开手机,给他们逐一展示了他那宝贵的绿码。

  这时他的手机响个不停,听声音,应该是来自微信。

  宋山涛打开微信一看,首先看到杜拉娜发来的信息:史骀让人送到疯人院了!

  宋山涛给杜拉娜发了三个问号。手机上,他是个极简的人,他更喜欢与人面对面地聊天。

  杜拉娜:他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喝醉了要弹什么《广陵散》,还把市里的古琴店砸了,那些琴可值钱得很呐……精神病院的医生说,他妄想症越来越严重了。

  宋山涛什么也没有回,把手机装进兜里。他走过那群人,走过那群唐家大院的新居民,宛若走过自己的前半生。他站在唐家大院的那两棵老枣树下面,环视着破败的唐家大院,想,这一切,多么像个“π”啊!仲秋的风吹来,早熟的红色的枣子一阵小雨般击打过他的肩头,好似童年的唐阮正站在枣树的枝丫间猛烈地摇晃着这秋天的果实。宋山涛眼眶里的泪水与这红枣雨一起下落。他想起了童年,想起了远方的唐阮,想起了唐阮爱着的“三张脸”,更想起了“三张脸”送给他的那本《伊斯兰的柏拉图》里的这句话:

  柏拉图喜欢在麦加的乡野独处。通常人们可以通过他的哭声来判断他所在的位置。他要是一哭起来,那哭声可以在乡野四处传至两公里远的地方。他总是哭个不停,哭至路的尽头。

  【责任编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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