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鲁克林半跪在地上,热气随着自动门开合漫过他的身体。正值梅雨季,天气闷热潮湿,鲁克林感觉自己像泡在热乎乎的海水里。大厦对面的路边有几间超市,可他也不好意思不买东西就待在里面,况且也不清楚几点他们就会突然开工。无处可去的鲁克林只好靠在墙角,他戴着口罩,在没人途经他时悄悄练声。他轻声念出几句耳熟能详的电视剧台词,那是他每天出门时都能听到的。鲁克林家的玄关和邻居家的阳台之间没有墙壁,只隔着一座谁都跳不过去的悬空平台。鲁克林每次走出家门,都能清晰无误地听见邻居家电视机里传出的声音。俊男靓女在电视里彼此调情,鲁克林却只能在口罩里重复他们的台词。
良久,一队志愿者模样的人,从大厦侧门进来,手上抱着一沓白纸,鲁克林走上前,接过一张调查表,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简历重新填了上去。汗液不断在衣服上留下痕迹,从后面看起来像一张靶子。鲁克林长叹一声,就在打算交表跟着其他人一起进去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大厅沙发传来。
“这是我朋友。”徐军推开挡在自己前面的志愿者。他步伐稳健,慢悠悠迈着大步向鲁克林走来。他代替门口的志愿者接过鲁克林填的表,示意鲁克林跟自己走。
“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没进来?”徐军递来一张纸巾,鲁克林摘下口罩擦了擦汗。
“我不知道你今天也在。”沥青烧焦时的臭味堵在鲁克林鼻腔,让他什么都闻不见。鲁克林又接过一张纸,擤了一下鼻子。
徐军拉住鲁克林的胳膊,往电梯口方向走去。“怨我,咱走快几步,别让人等。”
有了徐军,鲁克林顺利通过闸机,保安立在一旁,黑色墨镜里他只有黄豆大小。大厅里,大理石地板坚硬如冰面,每一脚踩下去,像是在走一节节朝上的楼梯。他本科时来过电视台大厦听讲座,可今非昔比,没有老师亲切的指引,他也不再是快入学的学生,而是一个来兼职做份工的配音员。鲁克林走快两步,眼花缭乱的装潢随着移步换景,仿佛火柴烧成焦黑的短梗,结实地塌成眼前鸟笼一样的电梯间。鲁克林身边站着四五个人,他们面色恬淡,眉毛舒缓地在眼睛上展开,在电梯擦得反光的镜面,鲁克林看见了自己的脸,在明亮的电梯间,他脸上所有的五官都往下垂,即使再挤眉弄眼,也是一副意兴索然的模样。
走出电梯,穿过一个盖着雨棚的露台,徐军跟他介绍说这里比过去不同,多成立了一个影视基地,他指着一台小摆渡车,真正录音的地方在大厦的另一端。刚才还站在身边的几个人迅速走开,各司其职,站在岗位上,连面孔看起来也陌生起来。徐军拽住鲁克林的胳膊,坐上摆渡车,他紧张地咳嗽了几下,压低声在徐军身后背着贯口。
电视台大厦里人来人往,每一个人都忙着把自己手上的工作做得尽善尽美。穿行过负责不同产业的分区,鲁克林在路的尽头看见一块标着“演播厅”的牌子。演播厅的隔壁是一个巨大的舞台,上面正在排练一出实验戏剧。
“你嘟嘟囔囔什么呢?”走下车,徐军带着鲁克林从一扇浅黄色的门走进去,“我带你走后门。”
穿过这扇门,二人径直来到演播厅外的舞台,省下绕远路的工夫。此刻,舞臺下面已经坐了不少人。但他们不是观众,都是来做配音的,他们三三两两错开,有些看起来是新人,紧张得不停喝水。
“背台词啊,我怕我太久不做,口条不顺了。”
“你背什么词啊?”徐军又拿出一把钥匙,打开录音室的门。鲁克林看到场子最前方的舞台上摆着一堆戏服,通过服饰他可以大概猜到彩排的具体剧目。徐军打开门后,一个男人拿着麦克风出现,呼唤着场子后面的人走到前边。一瞬间整个场子里的人迅速聚在一起,在门口排好队,鲁克林见状也跟着排起队。他琢磨不出来徐军那话的意思,看着徐军的背影,在他回过神来找自己前,他们像是不认识一样。徐军毕业后,和鲁克林走了不同的方向,他不再表演,而是做起幕后。如今,他在几家剧组跑出品,做制片,他从不在荧幕上露脸,可荧幕里放什么却由他决定。
很快,他和几个人被要求站成一排,他们最前面是并列着的几个麦克风。鲁克林对这阵仗有些陌生,见到徐军缓缓朝自己走来,才松了一口气,走到他身边,徐军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悦耳:“这是收音设备,有些简陋,这是个急活。很简单你笑就行。”徐军拍了拍鲁克林的肩膀,示意他再等一会,他朝演播厅里喊了几声,似乎在跟谁打招呼,接着朝他比了个放心的手势,走进演播室。
趁着没人,鲁克林从兜里掏出来一枚薄荷糖,塞进嘴里,牙齿一使劲,清凉顺着舌头滑进喉咙。
没一会,一个矮个子男人从控制室里走出来。他身边跟着两个快赶上天花板的高个子保镖,男人站在中间,短袖看不出洗了多少遍,开始发白。他眼睛直视前方,丝毫没关注满屋子的人。
房间安静下来,这个矮个子导演像一枚控制声音的旋钮,在房间中央缓缓转动身子,把不重要的声音抹去,留下关键的信息。
“不要大声喧哗,免得影响录音效果。”他说话时嘴皮一动不动,字眼顺着牙缝被挤成薄薄一片吐出来。
录音室和控制室之间隔着一层玻璃,他们可以清楚地看见彼此。一个监视器在头顶左右摇摆。站在麦克风前,他下意识又清了下嗓,麦克风嗡嗡一震,鲁克林以为是自己弄错了什么。
鲁克林低下头,感觉浑身不自在,但其实麦克风只是在正常调试。好一会,他轻轻摇着脑袋,跟着自己同一排的人站到话筒前,开始第一遍录音。
毕业大戏后的两三年,鲁克林跟着几个同学跑去三亚做了一段时间导游。他并不算正经导游,因为他主要的工作是带游客去一些公司精心挑选出来的店铺,那些店铺里大多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组织起来的,游客进去,不消费足够的金额没办法离开。刚开始他们做得顺风顺水,鲁克林虽然觉得不妥,但作恶的人又不是他,他只是负责组织游客,进不进商场完全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有时候,鲁克林在门口看着游客和店铺负责人争执,他觉得那些对白真是精彩,想着要不要写成一个剧本,自己拍出来。结果没多久,有几个记者报道了这条灰色产业链,网络一片骂声,国家出台相关政策整治。记者们声名鹊起,鲁克林却丢掉了工作。不仅如此,某个记者还在自己的报道中给了鲁克林一个特写,就这样,他进了所有导演和剧组的黑名单,连演员协会都点名批评了他,那之后鲁克林近五年没有戏可拍。他的人生走进死路,可是他却搞不懂,明明自己只是在外围溜达,怎么只有他坠进了深渊?
他看着眼前的麦克风,之前那颗薄荷糖融化后形成的糖浆,让他的喉咙开始刺痒。身边的副导演示意他可以开始配音了,接着鲁克林发出一段自己从没听到过的声音,传进麦克风,在控制室里弥漫开。他已经远离影视行业太久,他这样安慰自己,老师曾教给他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每一个人需要在录音室里各自完成一部分,结束后,鲁克林跟着其他人站在一边。徐军在录音棚里面色凝重,时不时对着演员指指点点,又在调音台上掰来掰去,看起来煞有其事。鲁克林想起来自己刚才录音时的声音,那声音跟藤蔓似的沿着墙壁、地毯和话筒,鲁克林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自己那奇怪的嗓音。趁着周围没人,鲁克林捂着耳朵自言自语,据说这样听到的声音最接近事实。他的声音像嚼没味的口香糖,软乎乎地粘在耳郭里。
不久后,所有人都完成了自己的配音部分。徐军走到他身边,手上拿着一枚u盘,里面储藏着他们这一帮人的配音内容。他们按时间拿报酬,鲁克林在里面笑的时候,心里默默打着节奏,自己估计笑了得有一分多钟。
“我取个备份。之后他们会修音,会调试。别担心,你只是不太熟练。”徐军说这话的时候,导演从演播室探出头,和徐军打了个招呼,就又回去了。录音室突然变得安静,鲁克林想起了什么似的,提出如果没事自己想先行离开。徐军带着他原路返回,重新走到进来时的大厦门口。
电视台大厦前永远不缺年轻的男男女女,他们走走停停,似乎对一切都充满好奇。
“我们曾经不也是那样。”徐军点起一根烟,指着那些年轻人对鲁克林说,但鲁克林没接话。
此刻,太阳不再炽热地炙烤大地,楼与楼之间排列出阴影,鲁克林不断摆手朝衬衫里扇风。
“我就不留你吃饭了,后面有其他情况,我再联系你。”
“謝谢你。”
“老同学,这不是应该的。”徐军把烟头丢到地上,用脚慢悠悠地踩灭。
公交站离得不远,没一会工夫,鲁克林已经坐在飞驰的公车上,侧过身用脑袋抵住车玻璃。他当时应该跟徐军再多待一会,他心知肚明这是个难得的时机,他们会聊很多和电影有关的话题,没准,徐军能带着鲁克林重返影视圈子。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满脑子都是自己必须立刻回家,女友在等他。
小区大门敞开,鲁克林沿着路肩走进小区,有几个老人坐在自带的小椅子上,头轻轻摇着,他们脚边摆着长剑,软乎乎地一抬腕会发出弹舌一般的声音。走进楼道,连迈几大步爬上楼,鲁克林取出钥匙开门。
玄关里满是浮在半空的灰尘,客厅空荡,风扇独自转着,除了卧室亮着灯,其他地方都暗得像考古现场。他印象里,黎璇从没关过卧室的灯,连睡觉时,她都要保证灯泡明晃晃挂在房顶。在房门的遮掩下,他听不见任何声音,直到他把衣服全脱掉丢进洗衣机,黎璇才从卧室走出来。黎璇穿着一件短袖,手上有打点滴留下的痕迹,他们彼此对视,可黎璇总给人心不在焉的感觉。
“你今天身体有没有感觉好些,饿吗?”鲁克林从冰箱取出之前冰镇的矿泉水,即使他已经渴到嗓子冒烟,还是小口抿着,再慢慢把嘴巴里的水咽下去。
“吃不下东西,不过我把你放在床边的药吃掉了。”
黎璇不是今天才这样,过去很长一段日子里,黎璇总是面对着一桌菜,刚拿起筷子就又放下。他总埋怨自己忽视掉她只用牙齿刮掉饭勺最上一层的时候,她说太烫,自己就真的相信。毕竟刚在一起的时候,黎璇完全没有厌食的征兆,她虽然吃得不算多,但也不至于有病态的倾向,有时心情好还能在正餐后吃些甜品。她会偷偷藏起来自己吃得鼓起来的小肚子,然后在饭后悄悄从冰箱取出巧克力来吃,回到卧室时,牙齿黑乎乎的。她饱食后打嗝的声音似乎还在耳畔,他们近在咫尺,却如同有层无形的玻璃将他们隔开。黎璇冲他讪讪笑着,皮下毫无脂肪的脸颊,挤出一道道弧线。
“你要是饿了,就随时跟我讲,我给你做饭。”
黎璇听罢似乎松了一口气,终于从卧室边的墙壁,摸索着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她把腿并拢,中间开出一道缝隙。
“徐军今天也在现场,我本来以为他不会去。”鲁克林接着说。
“他怎么样,靠谱吗?”黎璇和他刚在一起时也见过徐军,她对他印象不好,觉得徐军太轻浮。
“肯定靠谱,人家现在今非昔比了。”
“那就好。”
“纪念日,我们是在外面过对吗?”黎璇用很低的声音问他。
鲁克林没听清她说什么,自顾自点了点头。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经常冷落黎璇,让她的话得不到回应。从前他不是如此,在女友刚开始不吃饭的时候,鲁克林不安,在全省的医院跑来跑去。他不了解女友为什么突然对进食这么排斥。在医院,医生给出明确的答复:她得了厌食症。鲁克林觉得不可思议,这个从前只在电影、小说里看到的病竟然真的发生在了他身边。
医生从显示屏后抬起头,潦草写下几笔,把病例推给鲁克林,他开出些缓解胃酸的口服药,还有几例必要的维生素。走廊吵吵闹闹,黎璇短促的呼吸声在鲁克林耳朵里清晰地响着。诊室的窗户紧闭,白炽灯下,他俩的影子明明叠在一起,看起来却深浅不一。
“这种病,我们是没办法根治的,需要家庭一起参与。病人往往是对身材有焦虑,对饮食有一定排斥心理,所以你们要多鼓励,不要责备她。”
医生的话在鲁克林听来像是袖手旁观,他想听到些不一样的答案,比如这问题跟病就压根扯不上关系,女友的病是闲出来的。就像一些西方人会拒绝食用肉食一样,他们是不愿意,而不是得了病。即使到现在,女友已经因为不进食而流露出病态,他仍自欺欺人,觉得黎璇迟早有一天会吃饭,她只是在耍脾气,闹情绪,就跟每一次他们冷战后,她也好几天不吃不喝一样。
鲁克林的意识回到现实。他想一个人待会,可是黎璇却还是坐在客厅看着他。于是他开始故意大口吞咽着手里的冰水,他知道这种吞咽会让黎璇不适,声音在房间里像一把钝刀在黎璇身上砍着。太阳光透过窗帘晒在她脸上,黎璇侧过脸,地面出现一枚圆鼓鼓的影子。
黎璇大学毕业后做了几年模特。她身材高挑,鼻梁跟欧洲人似的高挺,跟她走在路上,迎面走来的所有人都会避让开,自动留出一条通行的路径。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她笑的时候总是捂住自己的腮帮。因为那里有两块痘痕,那是她年轻时候长青春痘乱抠留下的。她不懂事,不明白坏东西长在身上其实等一等就能过去,太留意反而适得其反。他曾经向她保证,他会爱她的一切,她的伤疤,她的美好,都在他爱的范畴里。如今,在客厅的灯光下,他突然意识到女友的颧骨是那么明显,皮肤也变得灰暗。他不该再看下去了,可是却不受控地上下扫视,她的膝盖骨,肩胛骨,这些骨头让她变得陌生。他找到了她高挺的鼻梁,那骨头,变得跟石林里一块平平无奇的堆积物似的,再也没有惊心动魄的感觉了。阳台的窗户玻璃倒映着他们两个人的身形,但鲁克林知道,黎璇再也不会侧过头,欣赏自己那美丽的容颜了。
没等黎璇自己回房间,鲁克林先一步起身走进厨房,无视女友在身后不安的表情。四周仿佛捆了一层保鲜膜,站在水池前,水龙头像侧脸露出的下颌骨棱角,目中无人地等着被扭向一边。鲁克林清了清嗓,他哼了一下,那里被堵住了,他咳出一口唾沫,吐进打着旋的流水里。
二
地铁上,有人掏出一个煎饼果子大口塞进嘴里,禁止餐食的牌子正好在他头顶,好似个放大镜,扩开他的恶劣。黎璇无法忍受这样的场景,即使它每天都会在城市的角角落落重演。她会开始变得不安,油条混着面酱的味道让她的胃开始绞痛。她有时会难受得干呕,甚至哭出来,在秩序井然的地铁里,她仿佛一秆刨干净的玉米梗被随意地丢在地上。地铁里人来人往,他们的视线在他俩身上刮来刮去,除了紧攥着女友的手,他什么都做不了。那以后,黎璇很少出门,她心甘情愿待在家里,这让鲁克林轻松不少。
鲁克林回家刚坐下没半个小时,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过来。是弟弟大学的教务处,他们提醒自己要在下午四点前赶到学校。弟弟和老师会在那里等自己,电话那头是这样说的:鲁西西的问题很严重,校方各级领导都很关注。鲁克林起初不以为意,他以为学校总是会夸大其词,把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当成会影响学生一生的事情。没办法,他确保女友在床上睡下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去学校。
地铁缓缓停下,吃煎饼的男人起身离开,站台每个角落都有灯光笼罩,亮堂宽敞,鲁克林感觉很好。鲁克林记起来,他第一次送鲁西西来上大学时,也是坐的这号线。这列地铁可以从飞机场直达大学城。他们在地铁里聊了很多事,鲁西西充满好奇地盯着每一站上下车的乘客,直到眼睛盯得人发毛,鲁克林才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让他别再丢人现眼。鲁克林看着地铁一站站靠近大学城,他突然对自己中午在家的行为有些愧疚。他用手攥着自己的下巴,像捏住一枚犀牛角。地铁上的指示灯提醒他,地铁已经进站,他想象着地铁在隧道里延伸而入的画面,女友什么都没做错。
鲁克林掏出手机,翻开相册,里面是他和黎璇的无数张合影。但自从黎璇患上厌食症,他们就再也没拍过照片了。走下地铁,鲁克林把手机揣回裤兜,他不敢相信自己在家竟然做了如此恶劣的事情,他几乎快小跑起来。拐上扶梯的时候,他耳朵里传开自己使劲喝水时的吞咽声,一种嫌恶油然而生。
大学城站坐落在郊区,施工的工地随处可见,小商小贩把地面搞得全是油污。鲁西西在老校区,学校不大,鲁克林没花什么工夫就找到了教学楼。他之前给鲁西西办理宿舍手续时来过一次,因此轻车熟路地找到了辅导员办公室。办公室门露出一个小缝,鲁克林用指头轻轻推开门,看见办公室房顶上有一排亮闪闪的荧光灯,跟倒插的秧苗般,肆无忌惮地生长。弟弟和辅导员正面对面坐着,辅导员看到了他,跟着站了起来,示意他们出去说。
“老师,鲁西西有什么事,需要您这么在意?”站在走廊上,鲁克林朝前弯着腰。比他矮一头的辅导员戴着口罩,面孔遮掩,无法看到表情。见鲁克林凑近,她下意识地提了一下口罩,接着又用镜框抵住口罩上沿。她像一个挂满锁的保险柜。
“首先向你说明,学校已经尽力。”
听到辅导员的话,鲁克林一滞,下意识扭头看向弟弟,弟弟保持着一副委屈的表情,像是有人正拿膝盖顶他的胃一样。他伸手搭住弟弟的肩膀,却又想起老师正在看着他俩,于是他重新站直,两只手本分地搭在身体两侧。
“鲁西西,你自己来,让你哥看看问题有多严重。”老师的声音在口罩里闷闷的,却出乎意料地口齿清楚。听到老师的话,鲁克林还以为弟弟只是惹上挂科、旷课之类的麻烦。他上大學的时候,也总是因为连续挂一个老师的课,而被要求和辅导员谈话。
鲁西西沉默着按照辅导员的要求把袖子挽了起来,他的胳膊比上次见到时瘦了一大圈。不仅如此,上面密密麻麻分布着纽扣一样的烫伤。鲁克林还沉浸在震惊中,辅导员从他身后绕过,站在走廊中间,伸手拉开鲁西西衬衫的立领,淤青规律地环绕他脖子一周。
走廊上没什么人,身后办公室的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关上了,可鲁克林总觉得似乎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的事情,扭头看向他们兄弟俩。他不敢再直视弟弟惨不忍睹的伤口,他不知道看哪才对,辅导员还在等他的态度。窗外,年轻人在校道上缓缓走着,有高个子的男生抱着篮球追逐打闹。以前鲁克林上大学,几乎整日整夜混迹在图书馆,牢牢占据着靠窗的沙发。他会打开一本书,接着朝外凝望,有时一整天就如此流逝,他不觉得可惜,大学就该这样。等他再看向弟弟时,弟弟已经把袖口挽起,立住翻领,又恢复到之前那副委屈的表情。鲁克林喉咙干燥,牙齿变得越来越沉重,连带着整个下巴都跟着疼起来。
辅导员重新倚靠在窗边,她像是已经重复过无数遍,对鲁西西在学校的行为如数家珍般讲出。鲁西西借口打扫化学实验室,偷窃可以致人死亡的化学药剂,在离开前被安检发现。那之后,他开始研究如何将几件短袖拴成一条足以勒死人的绳子,最终也以失败告终。这一次之所以到了学校介入的地步,是因为他在宿舍当着所有人的面,用烧红的铁钉烫自己的胳膊。辅导员说,希望鲁克林可以理解他们的难处,对于学校来说,任何一个学生出现意外都是无法接受的事情。
“之前学校多次要求他去心理咨询,我也和他谈过很多次了。我们有理由怀疑,他不仅在伤害自己,而且也在影响正常的教学工作。我们承担不了这样的风险,希望你作为监护人,可以理解我们的难处。”
辅导员递来一份在校表现考核表,鲁西西的确在心理测试那一栏,有严重的问题。在给辅导员留下一个备用号码后,鲁克林兄弟俩前后脚走出办公楼。刚才辅导员的话,像一枚多余的智齿长在牙床上,它挤压着其他牙齿的空间,并试图让整条神经都坏死。
在鲁克林想事情的时候,一条狗从高楼的露台上跳下来,重重摔在地上。它身边有只瘦猫踱步,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鲁克林不再胡思乱想,那狗在地面留下一块骇人的痕迹,他没想过那么瘦的一只狗也会有如此多的血可流。猫好奇地在它身上翻来翻去,那只狗从很高的露台上跃下,与那只站在树杈上的猫错身而过,落在它始料未及的地方,这不是狗的初衷,可那结果的确从它开始行动就已经注定降临在它身上了。猫不再翻越,而是静悄悄地站在一边,头一动一动,脖子显微镜似的伸长缩短。
鲁西西像是没看到这一幕,眼睛盯着路肩,下巴紧实,轻轻吹起口哨。
弟弟的口哨將鲁克林的注意力拽回当下,鲁克林先是扇走眼前不断飞绕的黑色小虫,接着四下张望,叫弟弟跟紧自己,他们先找个阴凉地方坐一会。在他们身后,那只猫用爪子轻轻搭在狗的尸体上,接着一下一下地踢起来。
通过刷弟弟的学生证,鲁克林也跟着进了学校的自习室。那些狭窄的座位,他一个人坐都够呛。这帮学生是怎么在这格子间里一学就一上午的呢?鲁克林四下张望,最后注意力又落在弟弟身上。他叫弟弟把袖子挽起来给自己看看,弟弟沉默地照做。鲁克林看着他的胳膊,那些小小的黑点比他第一次从弟弟脸上看到胡茬还惊心动魄。
“是有谁逼迫你这样做的吗?有人欺负你,是吧?”
“没有,都上大学了,没人会再随便欺负别人了。”鲁西西从包里拿出一瓶水喝了起来。
“你这胳膊,你烫它干什么?”
“这样做不会得破伤风。放心吧,我不疼。”弟弟抬起胳膊,光线下,伤口跟眼睛似的一眨一眨。
“你这样我怎么能放心?别再这样了,你要去解决问题,而不是自残。”鲁克林用手指头敲着桌面,他的甲床因用力而开始泛白。
“我就是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才会这样的。”鲁西西的胳膊引得走过去的学生议论起来。鲁克林用手拍了拍他,示意他挽上袖子。
鲁克林原本酝酿着关心弟弟的话,似乎因为这一行为而失去立足,显得格外虚伪。他用手揉着眼眶,接着意识到自己走之前竟然没跟演播室里任何一个人要个联系方式。
想到这,鲁克林叹了口气,那口气让弟弟挑起眉毛。他俩已经好一阵没说话了。正在这时,手机发来短信,鲁克林快速点了确定,把手机屏幕盖住。是女友发来的,他询问鲁克林药是不是吃完了。下午五点,平常这个时候,鲁克林会在家监督女友吃下医生开的药,那些药可以让她的胃舒服些,也可以补充必要的营养物质。
“哥,我下午还有课。我现在虽然半退学,但还是不要旷课为好。”鲁西西在撒谎,他只是抢在鲁克林前说出一个更合适的借口,让二人结束这无休止的沉默。
“弟弟,你别管你们学校的意见。你坚持下去,你不主动退学,他们也拿你没办法。学历是敲门砖,任何时候都是一定要有的。哥哥是过来人,你学校的事情,我再帮你找找人。”
送鲁西西回宿舍后,鲁克林立刻往家走,他赶时间,现在不是晚高峰,从这边打车比等地铁快一些,开过一道减速带时,车轮跟压过塑料瓶一样砰地响了一声,这声响伴随着颠簸,鲁克林感觉自己像掉进一个洞里。他浑身无力,被漆黑压得喘不过气。
网约车停到小区对面,他从车上下来。路上没什么人,一排排景观树随着风簌簌抖动叶片。鲁克林听着风声,内心逐渐平静下来。路边有几个人在下象棋,他们的脖子晒得跟礁石一样黑。几排自行车停在路边。鲁克林起了兴趣,站到一旁跟着围观的大爷大叔一起看了起来。下完一盘,有个年轻人要走了,他点了根烟,一边抽着一边掏出瓶啤酒喝了起来。咕噜咕噜的声音随着一枚枚吐出的烟圈逐渐放大。风把烟吹成一张洗不干净的抹布,在鲁克林身上反复摩擦。
“这才几点,就喝起来了?”鲁克林打趣道,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今天自己说的第一句开心的话。
“年轻人嘛,咋得意咋来。”
他沉迷于眼前年轻小伙的言语里,他的生活变得无法信任,过往的美好又一次引诱他放弃真相,沉迷于记忆。年轻人骑上单车离开,烟叼在嘴上,在身后拉开一道旗帜似的烟雾。
鲁克林想起自己刚大学毕业,也是这般百无禁忌,为所欲为。他会在宿舍和女友用苹果蘸盐和黑胡椒吃,网上说这样可以尝到淡淡的牛肉味。事实上只有磨砂一样的苦涩将他们的舌头磨得发光,即使如此,那也是段美好的时光,他们晶莹剔透,仿佛一杯盛满冰块的酒杯。他和黎璇是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会关注的焦点。鲁克林是演艺学校刚毕业的高材生,黎璇则高挑美艳,他们混迹于各种剧组,不仅有着不错的收入,还能参加出品方组织的各种活动。每个活动结束时,她总要求鲁克林给她拍侧脸照。在照片里,她的眼睛看向画幅外的地方,好奇心让她的眼睛闪烁起来。曾经,黎璇就是他的锚,她落向哪里,鲁克林就停在哪里。如今,鲁克林却无法从黎璇身上获得任何动力,她变成了永不挪动的锚,可鲁克林却想去看看其他地方的风景。
拿棋来的人要回家吃饭了,几声抱怨后,他们一个个离开,鲁克林站在路边,闭着眼睛,用手比划着下了几步棋。四周安静,连树叶晃动的声音他都听不见了。该回家了。夜色催人落泪,鲁克林转身离开。
三
房间里,黎璇没有同往常一样躺在床上,而是站在镜子前,努力穿戴好自己新买的衣裳。原来的旧衣服如今大出好几码,全都没法穿了。不仅如此,她还精挑细选了一整套内衣。因为穿衣服时的磕碰,她浑身上下都在疼,可她却丝毫没有后悔。站在镜子前,衣服快跟皮肤粘在一起,黎璇感觉自己的皮肤越来越沉,要从骨肉上脱落。黎璇从来没那么讨厌自己的身高,她太高,所以比别人好像也跟着多出来好多骨头。她就是因为有太多骨头,所以才会这么疼,这么累。缓了一小会,她轻轻抹平新衣服上的折痕,重新躺回被子里,她需要保留体力,好给鲁克林一个惊喜。房间里,只剩下天花板上弹珠滚动的声音。
鲁克林此刻就站在家门口,却刻意不发出声音,感应灯在头顶眼睛似的凝视着他。他不知道黎璇为他努力付出些什么,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鲁克林之所以不回去,是因为他没有从眼前这扇关闭着的门里感觉到一种轻松的可能性。所有人都在拼死拼活,但起码至少在家他们都还是闲适放松的,可自己呢?回到家,又要因为女友的身体担惊受怕,丝毫得不到安慰。深思片刻,鲁克林还是掏出钥匙打开了门,门闩滑动的声音不足以让感应灯亮起。鲁克林快速穿过玄关,客厅亮着暖光,他出门前忘记关灯了,但他此刻因为不需要面对漆黑如石头的房间,松了一口气。
回家后,他没有进卧室的打算,先自顾自收拾了一下屋子,把乱糟糟的走廊收拾出来,客厅里摆着的饮料罐被他轻轻捏扁。他把衣服丢进洗衣机,接着打包好垃圾,鲁克林打开电视,声音很低,电视正在播放每日新闻。那四方块的屏幕像捅破一层真实世界的窗户纸,鲁克林看到新闻里说失业率居高不下,为了不让家人担心,丢了工作的中年人每天早上来到家附近的商场假装上班,同时也看到股票市场崩盘,人们心急如焚,像目睹山林失火一般无所作为。他感到深深后怕,这几年,他從未间断一种居安思危的意识。坐在沙发上,鲁克林明白相比较他们,自己仍是幸运的。电视机的声音让鲁克林感觉好些,他关掉电视,屏幕一黑,客厅扁平地叠在一起。客厅很小,他比划了一下自己坐着的沙发,其实没有比自习室的椅子宽敞出多少,但他和在外面时候的心境不同,他想起了那些缩在狭窄座位里学习的大学生,他的感受全然来自安全感,一种占据某个位置而产生的安全感。鲁克林看着眼前的茶几,想起自己刚才在路边看的那几个人。他们耍弄棋子的模样,如何排兵布阵,如何诱敌深入。他想起来那个年轻人,他在最后一盘,开局不顺,所有人都以为他一定会被杀得丢盔卸甲。结果他赢了,他侧过身时,用很小的声音说:“不要在意一城一池的得失,目光放长远。”鲁克林明白他的意思,或许那群人里只有他才能对这句话感同身受。
鲁克林站起身,他明白了很多事情,包括现在为什么女友的情况每日俱下,那是因为她忤逆了真实世界的秩序,这份秩序复杂但又简单,的确会让人摸不到头脑。它要求一个人老老实实和其他人做一样的事情,其他人需要吃东西,你就跟着张嘴,其他人开怀大笑,你也要让自己心情好起来。而他也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千不该万不该,任由自己最爱的人沦陷于眼前的得失。想明白这件事后,鲁克林松了一口气,就像解开了心里的一根捆绳,之后,他盯着自己的手臂愣了一会,上面零星长着短促的汗毛,随着手掌一次次攥紧,形状分明的肌肉绷起。这样才对,手臂不该像弟弟那样使用。他感觉自己状态好极了。
回家前,鲁克林将所有消息调成了免打扰。他今天已经做了太多事情,听了太多人说话,他需要从生活里挤出一个空隙,留给自己。他看见桌子上摆着一罐摩丝,他已经很久没收拾过自己的造型了。他一边摇着摩丝罐,一边打开电视,电视的声音让客厅不再单调,他好像突然理解了那些看肥皂剧的都市男女。在这个寂寞的世界,人是需要找到其他人的。
鲁克林站在镜子前,他模仿着从电视上看来的手法,在自己的脑袋上抓来抓去,可是他的头发像烧着了的蜡烛,火势压着白蜡往下落,无论怎么打摩丝,头发仍软乎乎地贴着头皮。鲁克林把摩丝放到一旁,用手夹着头发使劲往上捋。鲁克林明白自己的生活就跟这头发一样,无法支棱出一个形状,归根到底的原因在于他的软弱。他开始起鸡皮疙瘩。他需要强硬些,此刻,他之前长时间保持的那颗柔软的心,随着摩丝缓缓定型,慢慢变得坚硬。这个世界之所以变得糟糕,就是因为太多优柔寡断的人在做决定,他们口口声声说着尊重所有人,其实不过是放任自流。鲁克林把衣服丢进烘干筒,他一会要联系一下徐军,他们要约一次酒局,好好吃上一顿饭。不仅如此,他要给弟弟打个电话,他们不应该那么沉默寡言,他要听听这个浑小子在大学学到了什么,他喝酒了吗,是不是也开始抽烟了,一个穷学生,自由自在地浪费时间是一种特权。
鲁克林正这么想着,突然看见手机屏幕亮了一下。这是另外一个手机号接收的消息,他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是鲁西西的辅导员发来的消息。她说鲁西西已经配合学校办完了全部手续,正式退学了。
这消息让鲁克林措手不及,头发黏糊糊地粘在头顶。他立刻给鲁西西打电话,弟弟很快就接了电话,他在说话前,先叹了口气,像是对哥哥的来电早有预感。
“我不是要你等我吗?”鲁克林呵斥道。
“哥,我有自己的打算。我也是个成年人了。”
“你是个屁。你什么都不是,你什么都不懂,你知道你这样做的代价是什么吗?”
客厅残留着吹风机留下的热气,电话里先传来一个口吃般的暂停,完整的一句话接踵而至。
“我知道。但我更知道,无论我做什么事情,都和你没关系。”
鲁西西先挂断了电话。鲁克林放下手机,把烘干机里的衣服取出来,衣角还是湿的,可他没有时间等它再干掉。正巧这时,迟迟没等到鲁克林走进卧室的黎璇,也跟着走了出来。
“你要去哪?”黎璇颤巍巍地问,薄薄两件衣服在她身上比盔甲还重。
“和你有关系吗?”鲁克林用手揉着太阳穴,他都快把黎璇也在家的事情忘掉了。
“今天,我们不是要出去过纪念日吗?”鲁克林头顶上的摩丝误导了黎璇。
“纪念日?我们还有一点情侣的样子吗?你在家等我吧,等我回来再说。”鲁克林低垂着头,在黎璇走进房间的时候,他又故意咳嗽了一下。
客厅里,电视里晚间新闻已经开始播放结束曲。鲁克林却迟迟穿不上衣服,裤子卡在留有水渍的皮肤上,就像水泥凝固住了一般。等他费了半天劲终于穿戴整齐后,黎璇拖着行李从卧室走了出来。她没换衣服,但那身新衣服却让人有种熟悉的感觉。
“你这是发什么瘟?你去哪啊?”鲁克林拿出强硬的姿态,他知道,只有这样才对女友管用。
“我们分开吧。你说得对,我不应该再拖累你。”
无论鲁克林如何道歉,黎璇还是打开门,走了出去。她没拿钥匙,玄关外的门大敞着,风一股股往里吹。
黎璇走后,鲁克林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汗水顺着发梢不安分地冒出来,凝固在满是摩丝的头发上。鲁克林感觉自己的头皮正被狠狠揪紧,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鲁克林有些喘不过气,眼睛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鲁克林不清楚是哪一步搞错了,他看着卧室漆黑一片,他从没那么渴望那里面的灯亮起来。
风吹过来,他身上的衣服再次变得潮湿,他想把门关上。可小腿直打软,手也抖个不停。等他艰难地走到门外,他继续给弟弟拨去电话,忙音有节奏地在他耳朵里闪烁。
“观众朋友们,欢迎收看今天的晚间新闻。”鲁克林站在玄关,反反复复给弟弟和黎璇打电话。他不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明明一直在为他们着想,付出了自己的一切。不知不觉到了新闻联播的重播时间,鲁克林还站在玄关,身后的客厅像困在循环里,乐此不疲地重演悲剧的开端。新闻联播里熟悉的内容,不断提醒鲁克林错过了什么,又忽视掉了些那么重要的事情。站在漆黑里,他调动不出任何一种情绪,既没有后悔,也没有痛苦。他好像刚从睡梦里醒来,坐在床边愣着神。没一会,鲁克林已经不再给任何人打电话,他心知肚明,事情的结局已经注定。
远处,一天正要缓缓结束,车流渐少,远处的建筑亮起光。一抹晚霞刘海似的在地平线上晃来晃去。玄关静悄悄的,灯罩里空空如也。
在鲁克林刚从云南回来的日子,四处找不到工作的他在一家水果店做兼职。说是兼职,实际上那就是他唯一的收入来源。夏天的时候,水果店总是有打不完的苍蝇,隔壁的超市有荧光灭蝇器,那些苍蝇撞上去,会发出西瓜劈开般的动静。他跟老板提过,老板说等过几天有了苍蝇板,一切就会好起来。所以那整个夏天,他就一直等,一边忍受密密麻麻的苍蝇,一边听着隔壁西瓜裂开的声音。在夏天快结束的时候,老板终于带来了一箱苍蝇板。鲁克林摆满柜台,几个小时后,苍蝇板就贴满了苍蝇,他们跟黑米粥煮熟了似的,紧紧贴在一起。可是,苍蝇还是络绎不绝地骚扰着鲁克林。老板说错了,苍蝇板一点用都没有。他想到老板知情后那无所愧疚的表情,他早有预兆,他早就知道。一杆手电筒从记忆深处照亮眼前,他没有从记忆里获得任何力量,就像是看了一段与自己无关的影像,那些画面飞速掠过,声音挤压成一声咳嗽。在这个瞬间,如果有一面镜子,鲁克林就可以看到自己脸上出现了和弟弟一样的表情,那跟有人用膝盖顶到肋骨一样的表情。
黄昏如同火山灰牢牢锁住他,那光晕也只在他身上短暂停了一会,天色彻底暗下去,鲁克林挣脱束缚,转身往家里走,就在他用手按住客厅门把的瞬间,一阵愉快、听上去毫不费力的笑声灌进小小的玄关。他一下就认出那是自己的笑声。“那是个急活。”鲁克林总是晚一步才搞懂别人话里的意思。一条弹窗闪过,支付宝到账了。那笑声仍没停下,所有人的生活都在继续,鲁克林不敢扭头往笑声的来处看。漆黑的玄关里,鲁克林听着自己的笑声,这是他那颗刚变得硬邦邦的内心所受不了,却又唯一想要的东西。
【责任編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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