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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园村人物志

时间:2023/11/9 作者: 野草 热度: 17192
梅涵

  

独铁白眼黄毛佬



  桃园村很多人不知道白眼佬名字。他的眼睛白多黑少,人家多叫他白眼佬。又因他头上黄毛稀疏,也叫他黄毛佬。还有人叫他白眼黄毛佬。

  白眼佬参过军,当过民兵连长,讨过老姆。老姆有一天卷起包裹逃了。她逃前几天揣着银圆跟人家换钱。袁大头,用嘴巴吹一下会发出海螺样的声响。有人说白眼老姆有三十块银圆,有人说五十块,有人说一百块。很多年以后,上海婆无限感慨,人是不长背后眼的,白眼老姆一块银圆换十块钱,现在一块银圆换一百块。她拿五块银圆跟我换过,五块全换还可以便宜些。我就是没跟她换,想想这种东西有什么用。白眼老姆逃跑后,白眼佬成了独铁。大队照顾他,让他做了看畈佬。

  桃园村土地平旷,有桃园李园和竹园,村前一条蜿蜒的桃花溪流过。桃园李园竹园由桥佬银佬板佬三个独铁看护。白眼佬负责看管田畈,看管村里的油菜田草紫田稻田麦田。油菜没人偷,长在油菜田的草有人偷,草紫有人偷,还有结了穗的稻子麦子,人不偷,鸡鸭鹅也要偷。白眼佬就背着手在田畈巡逻。

  那年头,人人家里都用清水白滚汤喂豬。田畈里的草却长得无法无天恣意汪洋,十分钟一茶篮。女人们背着茶篮,大半天辰光和白眼佬打游击。白眼佬警惕性高,一双白眼像装在田畈上空的望远镜。人家刚拎一茶篮草钻出来,他就敞着衣襟,笑眯眯等在田塍上,茶篮一把夺去,草全部倒在田里。大喝一声,草就是肥料,你们来偷肥料!大队的肥料也敢偷!如果有谁敢顶嘴,他一脚踏在茶篮上。一对眼白虎视眈眈瞪过来。如果有谁再敢犟嘴,他的脚一用力,茶篮就一脚踩扁,他是毫不客气的。大家只好低头不响。白眼佬就朝油菜田呸一口痰,挥一挥手,还不归去?!还想再偷?!下次偷草抓牢,茶篮踩扁;偷草紫抓牢,敲铜锣罚电影。

  长在田里的草归白眼佬管。长在园里的草他也要来管。下溪滩竹园边的草,竹园里横斜长出来的笋,板佬睁只眼闭只眼。女人们去那边拔草,看看四下没人,身子扑倒,手向竹园探,一掰,一根健壮的笋掰在手心里,再一掰,又是一根。——竹篱笆都被女人们顶出了一个洞——拔来的笋埋在茶篮底下,用绒毯一样的草盖住。回去时,碰到白眼佬,他总是疑云满面地盯着茶蓝,走出很远,还转过身来。有一次夏君内眷在竹园边拔笋,拔得停不下来,她越往园里钻,掰的笋越多。同去的女人都叫她好歇了,她歇不下来。最后白眼佬来了。

  夏君内眷跟白眼佬有仇。当年夏君内眷收破烂住在邻村独铁家,白眼佬听到风声,立即报告夏君内眷的大伯派人去抓。抓回来,夏君内眷被绑在柴屋做家规,白眼佬穿件背心,一把竹呼啸跳着活泼的八字舞,夏君内眷这副贱骨头被抽得倒了骨架。村里有女人看不过去,骂白眼佬是畜生。白眼佬咬牙切齿说,我不收服她不算好汉,叫她骨头这么贱,叫她去偷相好。夏君内眷改邪归正后,在她老公孙福癫子陪同下,点着三炷香去拜过白眼佬,她想把白眼佬拜死。白眼佬没拜死,夏君内眷不肯歇,又把半皮桶屎倒在白眼佬家门口,脏东西都渗进弹石子缝了。半村人骂夏君内眷不得好死。夏君内眷说,只想着把白眼佬臭死,没想到连累大家。这个不得好死的白眼黄毛佬,难怪老姆会逃掉。她又隔着墙头骂,侬个猪狗不如的白眼黄毛佬,猪狗还有老姆,侬一辈子做孤老头。这回夏君内眷竟又犯他手上。夏君内眷牙关紧咬,手上握把镰刀,跨着箭步摆好了架势。女人们齐刷刷望向白眼佬。白眼佬别转头,看着竹园说,好了就差不多了,都回去。里面有竹叶青,毒蛇,七步倒。说完,走了。大家脸上都松开了,说白眼佬怕了夏君内眷,真是一物降一物。

  一九八〇年代,村里实行承包责任制,田地分了,桃园李园竹园也承包了。桥佬银佬板佬搬迁到连龙山的大队屋里。自此,三佬会师,定居连龙山。只有白眼佬不肯搬到连龙山。彼时夏君内眷开了桃园村经销店,兼卖烟酒零食和汤包饺子。白眼佬天天在店里:生煤饼炉子,去崇仁买面粉,劈柴,扫地,称什锦菜,卖烟打酱油……样样活干。他一日三餐在店里,当兵领来的退休金,花在经销店。夏天午睡,他也在店里,用两条长凳排起来,平躺上面。麻皮苍蝇在他头上像轰炸机。

  他最后死在两条长凳上。夏君内眷看看已经下午三点,他还没醒来,连呼噜也不打,就去叫他,叫了几声没应,才知道他断了气。

  白眼佬的丧事是村里负责的。送他上山后,夏君内眷关了经销店。

  她怕。

夏君内眷侬往哪里逃



  夏君内眷来到桃园村时,带着一个六岁的拖油瓶。夏君内眷老公孙福癫子姓周,拖油瓶也姓了周,叫周全。孙福癫子不知道是夏君内眷的第几任老公。几个月后,夏君内眷穿中山装的老爹来了。老爹说,从今往后侬带着周全好好过日子,再到外头去对七对八,我把侬脚骨筒敲碎。这话桃园村人都听见了。

  孙福癫子是个闷葫芦。因为兄长是乡干部,他讨到了老姆,还得了一门敲铜锣的副业。村里要放露天电影,要去南山挑水库,谁偷了大队的毛竹香樟树罚电影,谁要去当解放军,过年过节要去慰问军属这些消息,都由孙福癫子拎着那面遍体鳞伤的铜锣通知各位。他口齿不清,舌头像含着一块牛皮糖。开头那句“通知各位”后,后面的话除叫他敲铜锣通知的大队会计外,没有第二个人听得清。大家嘻嘻哈哈的,这个孙福癫子这个孙福癫子,话都讲勿清还来敲铜锣,还勿如叫夏君内眷敲敲算了。

  一天晚上,夏君内眷真的敲着破铜锣来喊“通知各位”了。她左手提锣,右手鸣锣,一声二声三声,声声锤击锣中心,让破锣发出回光返照之声。三声锣后,她敞开喉咙喊:通知各位,明朝夜头,操场放电影《渡江侦察记》。大家夜饭食落早些起。她站着喊话的地方,大都是人群密集处,路灯下的乘凉处,雪源先生讲《七侠五义》处。众人听了,都当面表扬她铜锣敲得响亮,口齿喊得清爽,还有“夜饭食落早些起”的花样经。夏君内眷一听,后面的花样经更多了,什么瓜子花生炒些起,什么三姑六婆喊伊来。这个夏君内眷这个夏君内眷。有人哈笑,有人冷冷一笑。

  夏君内眷在开头两年,获得了村里人的普遍好感,尤其是男人,他们甚至在心里头暗暗羡慕孙福的福气。相貌身材衣架,她是桃园村的女探花。上得厅堂,入得厨房,这是雪源先生对她的评价。她不仅把一个家打理得干干净净,农闲时,还做起了收破烂的生意。

  做生意赚钱,夏君内眷很快不种田地了,专做破烂生意,十天半月勿归家,宿在外头。宿在哪里呢,村里人小声嘀咕。彼时,她爹已过世。

  有一次,白眼佬听到风声,报告给她大伯,大伯派人抓她回来,做了规矩。她老实了些。小半年没出去。

  十月秋收后,她又出去了,这次出去一个月还勿见归来。她大伯派人暗暗去调查。她藏得很深。但她和一个癞子在百里外的北山镇赶交流时,行踪终于败露,被她大伯派去的人抓个正着。男的她大伯管勿着,夏君内眷当即五花大绑绑了回来。

  人还是绑在关猪的柴间屋。用来绑夏君内眷的是猪圈前面的一根屋柱,夏君内眷被柴绳结结实实绑在屋柱时,猪吓得呜呜大叫。大路外面挤满了看西洋镜的男女老少。

  周家的男人和女人大多聚集柴间,大冬天,周家男人热气腾腾的,边甩桑条边骂:贼内眷,骨头介犯贱,看侬有几斤几两,看侬往哪里逃。猪先是窜来窜去,后来头抵墙角一声不吭。夏君内眷连着被绑了两天两夜,先是哇哇乱叫,后来声音哑了,乖了。

  孙福和周全都没来柴间,夏君内眷力气恢复过来时,破口大骂,孙福癫子侬个斩头鬼,侬个乌龟王八蛋。她也骂周全:周全拖油瓶,侬个小畜生,侬娘要被人活活打死了……第三天,不知谁做了手脚,夏君内眷竟然扔下一大堆柴绳逃掉了。逃哪了?她有的是地方。她大伯派出去的人一拨又一拨,最终还是空手归来。天大地大,夏君内眷总有藏身之处。姓周的人家太狠了,打畜生也不能这样打啊。村里人小声嘀咕。

  孙福在夏君内眷走后,腰骨再也没直起来过。有一回甚至坐到兄长的堂屋里号啕大哭。孙福边哭边埋怨,夏君又不是猪,你们把她绑起来,往死里打。她是个人啊。她勿会归来了,侬赔我老姆。赔我老姆。哭到后来,孙福用头去撞他兄长,他兄长的鼻子被撞歪了,鼻血像雨落下来。

  孙福等勿归夏君内眷,只好去找老六瞎子。老六让孙福报夏君内眷生辰八字,孙福报勿来。他只好报上自己的生辰八字。老六瞎子掐指一算,月末她定归来。

  月末,夏君内眷果然归来了。喜出望外的孙福赶紧跑崇仁镇割了两斤肉,还向杀猪佬讨了一块巴掌大的槽头肉。槽头肉送给老六瞎子。此番归来,夏君内眷就有些随心所欲了。她几乎四村为家,今晚住这村,明晚住那村,后晚又不知住哪村。她是个非常受欢迎的人。

  四十八岁时,夏君内眷跟崇仁镇小吃部的师傅学了包汤包饺子的技术,在村里开了一家经销店。白眼佬死后,经销店关门。

  夏君内眷一天天老下去。

  村里人想勿清爽的是,夏君内眷为啥不给孙福癫子生一儿半女。那时,她正当盛年。

“上海婆”原名庄英子



  上海婆父母是隔壁东山人,早年在上海做生意置下一份家产。生她时,时局有变,一家人成了惊弓之鸟。她母亲在老家坐完月子后,托人找到桃园村彩凤孃,塞一个红包和一个皮包骨头的女婴给她,另外给她两枚金戒指作酬金。红包大,是女婴的抚养费。村里老庄老姆刚产了个死女婴,正哭哭啼啼伤悲。她已经连着生了五个带把儿的,指望养个女儿帮她烧饭洗衣做家务。彩凤孃送来女婴和红包,等于送来了及时雨。彩凤孃说,生辰八字在女婴贴身衣裳里,随养父母姓,名字叫英子。以后这人就归养父母了,他们决不前来相认。

  庄英子五岁以前的日子,吃得饱穿得暖。五岁后,打骂成家常便饭。彩凤孃找到老庄老姆说,孩子小,不听话打两下也应该,不能总这样打。她亲生父母知道了,怕是连心肝也要碎掉。老庄老姆眼睛一瞪,他们会肉痛,就不会扔掉她。彩凤孃劝,也就再给她白吃两三年饭,就会洗衣烧饭了。人在做,菩萨在看,侬待她好会有好报的。老庄老姆听听彩凤孃的话有理,对庄英子和善了些。但好景不长,老庄脾气暴,餐餐要喝酒,酒后要打老姆。老庄老姆被打,五个儿子逃得快,遭殃的是庄英子。有一回,五个儿子看不过去,把发酒疯的老庄按倒在地,老庄老姆心疼,随手抄起酒壶砸过去,儿子们都跳开了,英子躲避不及,被砸中额角头皮。

  七八岁,庄英子烧饭洗衣都会了。冬天,她提着一竹篮衣裳去桃花溪洗,两只手肿得比馒头还要高。她知道自己不是老庄夫妻生的,她的亲生爹娘在上海。她不知道她爹娘长啥样,想象爹爹跟桃园村当教书先生的雪源长得一样瘦高干净,姆妈呢,姆妈长什么样,她想不出来。十岁时,英子进了村里的扫盲班。她白天干活,晚上学字,累得够呛。一年扫盲班,再加上五哥这里问问,她终于认识了一千个字,达到了中央对扫盲的要求。五哥比她大四年,和她感情最好。十一岁,应雪源先生要求,英子背着一个警报袋去读书。读了两年,老庄老姆不肯了。家里实在省不了这个人。她也就歇了学。

  十四岁,她知道自己要给其中一位哥哥做老姆。彼时,大哥已娶亲。她看着二哥三哥四哥就有些怕。她想如果给这几位哥哥做老姆,还不如跳到桃花溪,让大水冲走算了。二哥娶了老姆,她松一口气,三哥娶了老姆,她又松了口气。剩下一个四哥,是个困难户。这个面相厚皮厚笃的人,腌臜,口吃,连牙齿也不刷,英子担心得要命。她偷偷跑到老六瞎子那儿,塞给老六五颗奶油糖。老六阿叔,老六阿叔,我姆妈如果来侬这里算命合八字,侬一定要说我跟我五哥庄生合,跟四哥冲,千万千万记住啊。您大恩大德我会记一辈子。庄生面目清秀,后来在崇仁镇木业社当会计,好多大姑娘都喜欢他。

  婚后,英子给老六送去一个红枣包一个荔枝包。庄生不解。英子笑笑。两个月后,给老六送去一个蹄髈。用天蓝色的煤油炉炖,用白糖加老酒炖,炖得红亮冒油,盛在搪瓷盆送过去。肉香随着搪瓷瓶盖的红丝绵一路飘过去。全村人闻到了肉香。有几个还流下了哈喇子。这个蹄髈为老六挣足了面子,可惜他只吃到两筷,第三筷伸过去时,几个侄子只留给他碗底里的一点肉汤,他只好用筷子蘸了两滴肉汤。老六叹,桃园村英子最大气,天下的肉英子烧得最香。老六说英子是有福之人,后面的日子会越过越好。

  那英子果真是有福之人。她不去生产队干活,不纳鞋底不织毛衣,连夜饭也是庄生归来烧。木业社形势好,庄生工资高,每天从镇上归来,海狮牌自行车把总是荡着一个网线袋,袋里荡一两个荷叶包。荷叶包里有时是猪耳朵、猪鼻峰、猪肚、白切大肠,或者两个猪脑髓。有时是臭豆腐或油氽果。老庄老姆看见了,每回心痛得跺脚。说,败家婆啊败家婆,早知道这样败家,把她嫁出去算了。英子说,我们自己赚钱自己花,侬还管得着。生下儿子时,英子给老六送了糯米果、红鸡子和一碗红烧肉;生下女儿时,也送了糯米果、红鸡子和一碗红烧肉。老六说,英子啊,侬好运气又要来了。英子說,我运气已经够好了,还有什么好运气。老六翻翻眼白,上海。

  不久,上海来信。收信人一栏写英子收。寄信人地址:上海市徐汇区淮海路XX号。英子收到上海亲爹娘的信了。英子爹娘要来认她了。英子本来就是上海人。村里不知哪个聪明的脑袋一拍,说英子应该叫上海婆。上海婆就这样叫开了。

  上海婆爹娘在信中称英子为“英子宝贝囡”,他们对当年遗弃英子的举动做了深深的忏悔。他们说,实在是万不得已,朝不保夕,只好托付彩凤孃找户人家。不知英子如今过得怎么样?二十多年来,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想念英子。他们真诚邀请英子及家人(如果英子已成家的话)去上海家里玩。随信还附来一张照片,是英子亲生父母和两个兄弟两个姐姐的全家福。英子一边看信,一边泪眼婆娑,二十年多了,她第一次看到亲爹亲娘的相貌,她以为她的亲爹长得像雪源,觉得她的亲娘也许长得像电影里的资本家阔太太。谁知道他们老成这样了。庄生劝她去上海看看爹娘,英子说,既有今日何必当初。说归说,到底还是让庄生写了封回信,一家四口的合照也附過去。那边收到回信,立即从邮局汇了两百块钱过来。去上海前,英子问庄生,见了面怎么喊?庄生讲,城里人都作兴喊爸爸妈妈,我回信也这样称呼的,当然要喊爸爸妈妈。英子说,爸爸妈妈怎么叫得出口。我们一直喊爹爹姆妈的。心里头多喊喊就喊得出口了。庄生说。

  到了上海,英子和庄生恭恭敬敬叫一声爸爸妈妈,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连连“嗯嗯嗯”。后来英子和庄生脸红了。英子兄弟姐妹叫他们“阿爸,姆妈”,原来上海跟桃园村叫法差勿多。英子红着脸嗔了一下庄生。饭是在国际饭店吃的,饭桌上每人一块白手巾,服务员给他们压在餐具下面。还有高脚的玻璃杯。大哥哥从家里拿了瓶红酒,说是法国的葡萄酒,每只高脚玻璃杯倒三分之一。大家喝酒都要碰下杯。饭后,阿爸姆妈陪他们去黄浦江边赏外滩,去百货公司买东西。从上海归来,英子一家从头到脚焕然一新,的确良,喇叭裤。英子和庄生手腕还戴了一块明晃晃的上海牌手表。手表在夜里,秒钟嗒嗒嗒一声声数得清。还带回来大白兔奶糖、橘红糕、葱油小桃酥这些高级回货。英子每家每户都分了点。老六瞎子分得最多。此番归来,桃园村人正式叫英子“上海婆”。上海婆和阿爸姆妈走得热络。每年要去两趟,来回路费阿爸姆妈处报销。她后来去上海就替人家带些“的确良”面料和昵面料,说是哥哥姐姐有关系,可以开后门。桃园村人对她充满了崇拜和感激之情。在上海婆赚差价的事暴露后,村里女人才对她有了看法。

  后来,上海婆从上海带回一台收音机。收音机每日播放王文娟范瑞娟她们的越剧唱段。女人们很快“又像苍蝇一样围拢来”。上海婆和她们一块听越剧的时候,总是叹,啧啧,啧啧,这是我们上海的越剧,上海的越剧,你们听听,你们听听,唱得多糯软,多瓷亮。

老六瞎子为啥算不准自己的命



  老六瞎子是天生的两眼瞎。

  他母亲一口气生了六个儿子,生到后来,连名字也懒得取。直接叫老五,叫老六。

  老六好像没年轻过,也没有老去过。夏天白布衫,冬天黑棉袄,黑白两色,几十年如一日。

  老六瞎子是独铁,跟老娘同住一间小黑屋。老娘由五个儿子赡养,老六在老五家搭伙过日子。老五老姆比婆婆还要会生养,一口气生了四个儿子三个女儿。老五被吓傻了,从此吃过早饭就去崇仁广场像公社干部一样做讲演。他讲啥内容,没人听得明白。四邻八村的人只知道这个腌臜的男人是桃园村的老五呆子。他犯气喘病的老姆说他是假痴假呆。老五的四子三女都是老六抱大的。他总是抱着侄子或侄女站在小黑屋前面的道地上。道地上有棵苦楝树,夏天站树底下,冬天站太阳底下。也总是嗯嗯呀呀唱些山歌小调,边摇晃怀里的孩子,边抬头看着温暖的太阳。他看太阳的时候,太阳也看着他。

  老娘轮到老五提供饭菜那两个月,老六就拎着一海碗饭、一碟乌黑的霉干菜,一个咸鸭蛋,哼着嗯嗯呀呀的小调送过来。村里人看见了说,老六,给侬娘送饭去了。老六嗯一声,我们娘俩的饭。村里人又说,老五老姆良心真好,每日都有咸鸭蛋。老六又嗯一声,继续哼小调。人家问,老六侬唱的啥戏。老六说没戏没戏。孙富癫子的拖油瓶儿子讨债,有次和老六对头对脑走过,伸手抓了老六篮中的咸鸭蛋。老六突然睁开满是眼白的双眼,厉声喝,周全讨债鬼,侬干啥?周全一惊,手中咸鸭蛋碎成两半,焦黄的盐洒了一地。周全撒腿就跑,边跑边喊,老六假瞎子,鸭子假鸭子。村里人都说老五老姆坏良心。七个孩子都是老六抱大的,都抵一个十足劳力了。再穷,也不能吃炒盐,油麻盐总要给老六娘俩吃的。

  老六后来不知怎么学会了算命排八字。他没上过学,也没拜过师,怎么就会算命了呢。村里人是将相将疑的。先是问问他日子。老六明早是初三还是初四。老六停下口中的小曲,翻翻眼白,说明早初六是猪日,羊、兔子犯冲,不好往东边走。属羊属兔的听了,心里惴惴的,他本来是要去东边的绕溪村粜米,老六一说他不好去了。后来村里谁家媳妇生了孩子,做娘的就跟老六去说下,说儿子或女儿是阴历几月几日几时生的,叫老六排排五行缺了啥,八字好勿好。老六排出来的八字都是好的,五行缺啥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孩子取了名字,做娘的又来跟老六说下。老六就把某某家的儿子或女儿的名字,生辰八字都记牢了。如果做娘的还跟他说过生下来几斤几两,老六也会记牢。不管过多长时间去考他,他都能准确无误报出来。渐渐的,大家就叫老六挑些无关紧要的日子,造猪团屋的日子,出远门的日子——挑的竟然都是大吉大利好日子。猪团屋造好,养的猪长得又白又胖,出远门的特别顺风顺水。老六既然这样准,大家索性把造屋起梁的日子,讨新妇的日子,老人过世出殡的日子,都叫老六去挑。也总归有些偏差,老六毕竟不是神仙。松进讨老姆的日子就是老六挑的。后来他们离婚,松进娘把一半责任推在老六挑的日子上。村里有良心的人背地里说,松进娘勿想想自个做人对勿对,有没有道理,介好个媳妇给勿牢,还要埋怨老六瞎子。

  第一个叫老六算命的不知是谁。反正老六发展到替人算命了。老六瞎子算命,还是喜欢站着。夏天站苦楝树底下,冬天站太阳底下。算命的报上名字,他立即报出对方生日时辰,然后开始嗯嗯呀呀唱山歌,唱到一定时候,吓人倒怪的眼白就会急剧翻动,像京剧里的武生翻悬筋。随即,老六瞎子神情一肃道,八字八字就是八个字,命运命运就是命和运。侬今年流年不利,白虎星犯冲,走西北方不利,走喜家大吉,丧家要小心。要记牢勿要与肖鸡人做伙队,他暗中要作弄侬。

  请老六瞎子算命的人虽然不完全相信他的话,但他的话,终究是命里注定的东西,所以还是怀了一些敬畏的。大家也不掏钱,算命算好了,过年过节时,给老六瞎子送点面食糕点过去;倘若哪户小孩恰好满月了,就大红木盘里端一盘满月点心和滿月酒过去,周岁时印着朱砂红“福”字的糯米果也一定拎十个过去。

  一九八五年,桃园村出了第一个大学生宋多多。临考前,宋多多娘问过老六瞎子,儿子今年考大学顺不顺,能不能考上。老六瞎子掐指一算,朗声说,一定能考上。宋多多娘不放心,考不上怎么办?老六瞎子拍拍胸脯说,侬儿子考不上大学,我就不叫范老六叫猪老六,他今年是双谷稻穗!宋多多娘还是不放心,双谷稻穗?一棵稻能结两个穗,大吉大利,大吉大利啊。老六又开始唱小调。七月高考,八月放榜,宋多多果然考上了大学,上海的复旦。不是双谷稻穗又是啥?为报答老六瞎子的算命之情,宋多多娘塞给老六一个红包。里面躺着崭新的一张一块头。老六脸红得像关公,说啥也不肯收。宋多多娘搁下红包逃了。

  从此老六记性有些不太好。老是嗯嗒嗒嗯嗒嗒的。村里人灵光,塞给他三角钱,五角钱,他的记性又好起来了。

  老六瞎子算准了他能活到八十岁,可是在七十二岁的一个大冬天里死在床上了。不知是冻死的还是饿死的。老六死后,村里没人能接他的班。

松进老姆出家做尼姑



  村里好事者在桃园村十间头路廊给女人们相貌排名次。松进老姆排第一,上海婆排第二,夏君内眷排第三。松进老姆名月儿,名字只有几个人晓得,村里人大多用松进老姆来称呼她。除了生产队做生活,松进老姆很少出门。她家有个小院子,小院子种株大海碗粗的香橼树。香橼树开花时,一万只蜜蜂围着树大献殷勤。松进老姆身上也全是香橼香。她的院门总是关着,村里人只能从门缝里看香橼花开看香橼结果看香橼沉甸甸挂在枝头上,最后长成大胖小子。剪香橼那天,松进老姆开了院门,让站在门口欠眼孔的小孩子都进来。香橼一个个剪下来。松进老姆当场剥三四个,一瓣瓣分给小孩子吃。跟松进同太公的兄弟、生产队跟他们有交情的都能分到一个。上海婆也分到一个。香橼酸酸甜甜水分足。

  松进是独子。讨了老姆后,爹娘不肯跟他们分开过,说多个灶头多份开销,还不如一起过过好了。松进是个孝子。晚上睡觉时老姆要他跟爹娘分开,他答应得顺趟,白天见了爹娘,舌头生了锈。松进老姆脸上就不太好看。松进娘去鸡窝捡蛋时就骂,棺材鸡,还没生蛋呢,屁股就翘上天了。松进娘嫌松进在老姆面前唯唯诺诺不争气,又舍不得骂自己儿子,心里头的怨气越积越多。婆媳先是眼睛白白,后来是嘴巴吵吵。松进老姆生下一对金童玉女的双胞胎后,婆媳吵得更厉害,到了非分家不可的地步。家分了,小院子前面两间小屋归公婆,带院子的楼上楼下两间楼板房给松进一家四口。松进娘总归是心里头还把楼板房当自己家。大清早,用一把钥匙打开松进家房间,直愣愣闯进来。有时两个孩子睡得香,松进夫妇也睡着,门一推,意兴阑珊;有时松进早早去田地干活,松进老姆带着两个小孩困觉,做婆婆的唰一声拉开窗帘,让阳光刺疼人的眼。人的忍耐度有限,松进老姆责问,谁叫侬进来的?困个觉也不安稳。做婆婆的没好气地答,我自己的家,我辛辛苦苦盖起来的房子,都不能进来了?房子是侬娘家带来的?松进老姆冷冷一笑,套上一件衣服,回了娘家。嗷嗷待哺的双胞胎哪里带得牢?狼狈不堪的松进只好腆着一张笑脸把老姆请回来。松进娘有些忌惮。安稳了一段时候。

  某天,婆媳又吵,连公公也掺和进来,且动了手。只有松进这个老实头菩萨,夹在中间不晓得怎么办。这次打架后,松进老姆不给松进烧饭洗衣,也不跟松进讲话。一日三餐,她带着两个孩子去邻村小吃部吃。孩子吃汤包,她吃饺子。松进娘气得咬破了下嘴唇。村里人都有些想不明白,松进老姆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一个人,平时在路上见了人,总是红着脸,对人微微笑一笑。见了小孩子,她也和和气气。她家摘香橼,她当场剥开来分给小孩子吃。在桃园村孩子的眼里,她是村里最漂亮最和气的女人。

  松进老姆和松进爹娘最后一次打架,是冬天的一个下午。松进爹娘砸破了松进家的陶镬,松进老姆把介橱里的盘碗飞向松进爹娘,松进爹额角出血了。松进大怒,抓住老姆头发啪啪两个巴掌。当天傍晚,松进爹娘去找村书记反映问题。了解情况后,村书记立即带了几个村委和妇女干部赶过来。松进的一双儿女带去了堂兄弟家,松进老姆躺在床上,梳头桌排着两个糖水荔枝空罐头。妇女干部叫她套件棉袄起来。灶头间里,松进爹头上缠着绷带,像个伤员;松进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在哭诉。村支书一手香烟一手茶杯,脸上不太好看。妇女干部先是劝解双方,后来站在松进爹娘一方,要松进老姆认错。松进老姆不肯认,觉得自己没犯错。村支书听不过去了,侬把公公额角头皮敲破了侬还不认错。侬认错,这事就算过了,侬不认错,这事过不去。村有村规,家有家法,按规矩来。松进老姆冷冷一笑,桃园村偷桃偷李偷毛竹偷人的都有,王书记,侬倒先动动村规。把村支书一张脸气成了紫茄子。把她绑到香橼树去。村支书一声喝,几位村委就跃跃欲试。松进老姆眼疾手快,身形一晃打开院门,门外跌进一群看热闹的老少。她转身走到香橼树下,站住,脱棉袄,脱线衫,脱棉毛衫,脱得只剩一个乳罩。她冲着灶头间喊,来呀,有种的过来……松进老姆最后还是被绑在香橼树下,月亮冷冷地照着香橼树,照着她雪白的身子。她的头发披散着。村支书叉着腰抽烟,松进娘内容不详地骂着。狗的叫声在冬天的月夜里回荡。松进喊,差不多了差不多了放下她放下她。松进老姆不哭不叫,冷冷一笑,有本事来打我。不打死我不是爹娘生的。是猪狗畜生。

  上海婆等几个女人闻讯赶来,把冷冰冰的松进老姆从香橼树上解下。女人们给她披上棉袄,给她洗脸梳头,给她烧姜汤茶,她像个木偶人不声不响。折腾半夜,人群散去,只剩上海婆,松进老姆握着她的手道:桃园村我只有侬一个朋友。第二天一早,松进老姆不见了。一周后,松进提着荔枝桂圆去丈母娘家接老姆。丈母娘把荔枝桂圆扔门外,一盆脏水夹头夹脑泼过来。

  这年年关,松进老姆和松进离了婚。两个孩子归松进,老姆净身出户。松进娘像斗败了的雄鸡,松进像阉过的雄鸡。上海婆骂他们现世报。

  某年,桃园村王大娘去北乡静安寺进香。忽见一位穿道姑服的师太颇像松进老姆。她连呼月儿月儿月儿。道姑双手合十道,贫道号静修,施主有何吩咐。那眉眼脸型活脱脱是松进老姆。看着她打躬作揖,王大娘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如果想在桃园村养老



  如果是雪源先生的外甥。雪源姐姐生下孩子后,就去县丝织厂上班,把刚满月的孩子扔在桃园村。如果的名字是雪源先生取的。姐姐说,雪源侬有一肚皮墨水,帮侬外甥取个好名字。雪源取了如果。姐姐说,这叫啥名字啊。如果如果,如果也能算名字吗。

  如果像所有桃园村的小子一样,他们去桃花溪游泳,去桃园李园竹园偷桃偷李偷早笋。拖拉机开在去崇仁的机耕路上,他们还攀着拖拉机后斗,你挤我搡往上爬。在成长的路上,如果吃过两次苦头。第一次是下水游泳时,被小伙伴们按在水底下,老半天没浮上来。等小伙伴们潜到水底把他捞上来,一张小脸已憋得发紫。第二次是和小伙伴追着拖拉机爬车斗。如果攀在车斗,爬不上去又不肯跳下来。结果拖拉机拐弯,如果摔在稻田里。他的下巴从此有了一道月牙形的疤。姐姐埋怨雪源,侬取的啥名字,晦气不断头。

  小学一至三年级,是邻村东楼的单桥来教书。语文数学音乐体育都他教。单桥上课时是老师,下课时是农民。他五大三粗的老姆,半下午就来教室门口喊,单桥,侬今天早些放学,料缸要满出了。如果他们背地里就喊单桥“料缸水要满出了”,简称“料缸水”。小伙伴们也互相取绰号,大麦饼,苋菜梗,豆腐桶,绿豆芽。如果的绰号是乳果,喊着喊着,喊成奶果。喊他绰号,如果就要反毛。他就要满操场追赶人家。追上了,几个人像狗熊摔跤,滚得一身尘灰。

  四年级,父母把如果接回城里。星期日,节假日,他经常回来。如果长高长白净了,小伙伴们知道他回来了。他们不叫他,只在他外婆家门口走过来走过去,他们等着如果出来喊他们。如果听到脚步声,果然在里面喊朱三,优龙,京北……他们就神气活现地迈进屋里。如果从城里带来好多东西,《杨家将演义》《封神榜》《林海雪原》的小人书。还有一根顶头是“U”字形的铁棍和一个黑铁环。铁棍推着黑铁环往前跑,就是滚铁环了。得去水泥操场滚。滚铁环比看小人书有趣得多。暑期回来,他还跟小伙伴去桃园偷桃,李园偷李。偷来的毛桃,用衣襟擦两下,就扔进嘴里头。读初中后,如果只是寒暑假还回来住几天。他下巴的月牙儿淡了,鼻梁上架了副眼镜,一件雪纺白衬衫系在喇叭裤里面。朱三他们看了,心里头突然起了一种淡淡的忧伤。雪源说,如果侬现在像个城里人了。如果说舅舅我是桃园村长大的,我和城里隔着一条河。雪源哈哈大笑,隔着一条桃花溪。

  高中毕业后,如果招工考进了县城百货公司,不久当上百货公司家电柜柜组长。休息日如果骑着一辆嘉陵摩托从县城拉风拉到桃园村。朱三、优龙、昌兵几个人又像虾米一样围过来。如果请他们喝泔水味的艇湖啤酒。下酒菜是他从东风饭店买回来的五香牛肉和椒盐小炸鱼。东风饭店的五香牛肉是什么肉烧起来的,妈的,天下第一肉啊。如果侬发了工资,请我们去东风饭店吃一顿,吃四块钱一桌的和菜好伐(和菜是当年东风饭店的盛宴)。朱三两瓶啤酒落肚,厚颜无耻地提要求。四块钱的和菜?!要么不吃,要吃就吃八块钱的和菜!五香牛肉,熏鱼,糖醋排骨,桂花黄鱼,三鲜总要上齐。如果拍拍胸脯。发工资那天,如果果然请朱三他们在东风饭店吃了八块钱一桌的和菜。吃过和菜,他们穿着喇叭裤从北直街荡到鹿山公园。那天北直街的清洁工说,大街都被那几个乡下头佬的裤脚扫干净了。在鹿山公园,他们豪情万丈地唱了“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用洋夹土的粤语。

  成家后,朱三丈人丈母娘生病要住个院,优龙女儿要转到崇仁镇中学读书,昌兵跟人打架被派出所抓进去,还有谁谁谁在马路摆摊,摊子被小流氓掀翻了……都来找如果。如果老姆很生气,这帮乡下佬真介不识相,啥事都要侬去擦屁股。如果说,我们是桃园村的赤脚伙队。如果老姆说,侬以为侬是谁,大好佬。

  四十五岁那年,如果调县商业局当办公室主任。彼时,如果外婆已谢世,雪源先生的头发雪一样白了。如果开着边三轮给雪源买补品买衣裳买老酒。三盏两杯淡酒落肚,雪源先生长叹一声,桃园村要敗落了。如果说,舅舅,城市是踩着乡村的肩膀长大的,没有一个村庄勿败落。

  过几年,如果判刑坐牢。桃园村人说,像如果这样的好人也要被抓,天下的干部都要抓光了。刑满后,如果孤身一人回桃园村给外婆和雪源先生上坟。一位老嫂子很吃惊,如果,侬介老了,侬长了介多白头发,都认勿出了。如果说,快六十,快六十了。他走在空荡荡的村里,看到三改一拆过的桃园村,看到破败的十间头路廊,看到瘦得鸡肠一样的桃花溪,看到桃树李树都砍光了,觉得桃园村比他还要老。

  后来,如果和一位朋友承包了连龙山、桃园和李园,整修了外婆家破败的泥墙屋。

  他打算在桃园村养老。

  【责任编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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