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警察拉开铁门,我想到了锒铛铁锁,心开始发颤。
他们把我推进去,锁上门走了,屋里黑漆漆的,仿佛屋子也是铁铸的。等我渐渐看清屋里站着几个人,又猛然想到,他们会不会扑过来揍我?这个想法在我的脑子嗡嗡作响,嘴里又干又涩,几乎喘不过气来。过了好一会,没人来揍我。我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他们扑过来揍我。
又过了一会,有人说,犯啥事了?
我哆嗦了一下。
偷了?还是奸了?
谁偷了?我是见义勇为。
他们给你发奖状了?发奖金了?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对啊,他们让你在这免费吃喝嘛。
我眯着眼看他,他说,你到后面待着去。
我挪到牢房后面,才看见通铺上的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的,能闻见一股理发店里的旧毛巾味。我不知道该坐在床上,还是坐在地上,索性站着。他们没理我,挨个坐在床上,低下头,仿佛他们同时在想一个问题。我看见最后面的铺位空着,正准备坐在那,刚才跟我说话的那个人挪到我身边,说,聊聊你的事吧。看见他咄咄逼人又暗含轻蔑,我觉得我不说点什么,他会喊人来揍我。
我简单说了说事情经过,那人说,你没我冤呐。你说我在街上好好地走,一辆车蹿过去,溅了我一身脏水,我那个火呼啦啦蹿起来,撵着车屁股猛追。追了几分钟,车堵在街上,我撵上去,让那货赔我的衣服,那货说,你找老天爷去,谁让他下雨了?我的火一下子蹿到脑门了,几拳就把那货撂倒了。你说他娘的这事能告到派出所,还是能告到法院?我不捶他,咋能咽下这口气?
他看着我,有点兴奋,又充满期待。
我本想听听他对我的事有何看法,他没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又看看其他人,发现他们眼睛暗了,脸色也灰蒙蒙的,如同霜凍过后的树叶,就算此刻把他们放出去,他们的眼睛和脸也无法闪现以前的亮光。
2
我只好四处看看,发现屋子里有个摄像头,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安静。
又过了一会,屋子后面那扇钢筋网起来的小窗户,那里亮堂堂的,如同有人推开了一扇门,大概十几分钟吧,那扇门消失了,我才猛然想到,我以为他们把我铐起来,第二天就会搞清谁是谁非,现在看来,我低估了事情的严重性。
我的脊背蹿起一股凉气,直蹿到头顶,额头开始出汗,脑子里回荡着一个声音——你得赶紧找人救你——找谁呢?我首先想到我妈。
说实话,我一直不敢想我妈,好像我不想她,亲戚朋友就不知道我被拘留了,现在,我怀疑她不知道我被拘留了,假如她知道这事,会找谁来救我?
思来想去,我姨夫和姨妈相继去世,她只能找我舅舅。我舅舅没退休前,我经常见他从皮卡车里钻出来,带顶安全帽,脚上套的东西像个切成两半的铁圈,咔嗒咔嗒爬到电线杆上,拿根杆子这戳戳那挑挑,现在,他经常跟一帮老头老太太在广场上打太极拳,除此之外,我很难见到他。我表哥在外县工作,是个小学教师,我表姐也嫁到那,每年正月,我才能见到他俩,他俩肯定没招。
我爸去世了,我觉得他解脱了,最起码,这件事没连累到他。
这让我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我突然踩空了。
更紧迫的是,这个事到底有多严重?
我四处看看,最后看着那个跟我说话的人。
我想请教一下,你觉得我的事到底有多严重?
他看了看我,说,你得问法官。
你意思是说,这事得法院判?有这么严重?
我刚进来时,跟你一样,觉得屁大点事,待两天就出去了,结果前几天,检察院批捕了,随后要过到法院,等法院判了,才能知道我该在这待多少天。
我的脑子乱哄哄的。那个人又说,你晓得这城里的水有多深?一个蹬三轮的,七拐八拐,就能找到一个牛逼人,敢站出来拿小胳膊跟你的大腿比粗细。我经常听人说这样的话,可一遇到事,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人眯着眼看我,说,你爸妈是干什么的?
我知道,我给他说我爸妈是干什么的,他会耻笑我,就没说话,但我心里清楚,我爸是布袋镇人,他二十二岁那年,跟他从小玩大的哥们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想办法把我爸安排在县城的塑料厂,他在这个厂里遇到我妈。我六岁时,塑料厂倒闭了,我爸妈开了个小店卖菜,我上初中后,他俩又租了栋二层楼,开小旅馆。我刚上大二,我爸去世了,我放弃了在大城市发展的想法,毕业后回到县城,参加公务员考试,没考上,也没找到自己想干的工作,就窝在屋里看大片,我妈隔几天进来打扫我的房间,我以为她会骂我,但她从来不骂我,我假装心安理得地躲在屋里,继续跟史泰龙他们手刃歹徒,浑身直哆嗦。等饭熟了,我俩坐在一起吃饭,很少说话,仿佛我俩不论说什么,都远不及我爸说的话。
偶尔去外面转转,我一直独来独往,因为我不喜欢跟来自农村的同学玩,他们要么说进入体制内的秘诀,要么说做生意得找什么样的靠山,我听得心里发凉,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没有什么门路的人。问题是,我找那些城里的同学,他们说的是谁如何从副科升到正科,谁又如何成为处级干部,我偶尔插句话,他们刚听两句就不听了,专心听那个极有号召力的同学说话,我才知道,我是个可有可无的人。渐渐的,我出门前要戴副墨镜,好像戴上它,人活着所必须面对的紧迫事件就失去了那种紧迫感,而一些我喜欢的东西也失去了应有的颜色,不那么诱人了,遇到熟人,就假装不认识他,他也可以假装不认识我,感觉很轻松。
没过多久,我无意中发现,我妈每次扫客房里那些烟头酒瓶和一团团或干或湿的纸,就会嘟嘟囔囔,我觉得她的腮帮子里装的全是口水,说的话如同黑米粥咕嘟嘟冒泡,闪着马上要打盹的眼光,让天花板慢慢下坠,旧电器开始生锈,房间里散发着旧鞋子味。我开始坐立不安,只能离开小旅馆,在街上乱转。前几天,我转到东街,见一辆蓝色中巴车站在街边,它身后是高楼,高楼之上是蓝天,蓝得既透明又清澈,如同巨大的鱼缸,我觉得那辆车刚从鱼缸里游出来,站在街边等我。我什么也没想,就坐到那辆车上。车驶出城后,窗外除了树,就是庄稼。路过布袋镇时,街两边挖出又长又深的沟,路边堆着砖和土,大卡车开过去,灰尘遮蔽了两边的房屋。中巴车停下来,一个老妇人上来后,把一只腿上绑根布条的鸡放在过道上。谁也没想到,车走着走着,突然来了个急刹车,那只鸡猛地飞起来,撞到一个女孩的脸上,又扑到过道上,羽毛乱飞,突然不见了。那女孩摸了摸脸,半是迷惑半是惊慌,然后开始哭。
有人喊,快把车门打开。
司机刚把车门打开,那鸡滚到路上,扇着翅膀。
老妇人只顾撵鸡,一直撵到车外,鸡扇着翅膀躲她。
有个男人喊,你站住,准备往哪跑?还没给我们一个交代,就准备跑?那男人这么一说,人们吵嚷起来,要老妇人赔偿精神损失费、误工费,还要让她报销车费。老妇人一脸迷惑,说,你们问我要的是哪门子钱?有人给她讲刚才车里发生的事,老妇人撇了撇嘴,说,胡说嘛,我的鸡绑着呢,咋能飞起来伤人?那男人指着女孩脸上的伤疤,说,这么多人亲眼看见的,你还狡辩?再不承认,我就把你扭到公安局,有人会让你说清楚的。其他人说,对,就这么办。
老妇人翻了翻眼睛说,我刚才睡着了嘛,啥也没看见呐……
那男人说,你想抵赖,看大家答应不答应?老妇人开始嘟囔,你们放了我,我要赶忙去伺候儿子。她把“儿子”咬得很重,像要咬碎那个字。我正想说点什么,有个年轻人站出来说,咱们不能这样干,要索赔,得到法院起诉,把人扣在这,叫非法拘禁,得坐牢的。那男人说,除非你给我们赔,不然的话,她赔定了。年轻人说,你不要指我。那男人说,你拿不出真金白银,就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哪凉快哪歇着去。年轻人说,你嘴咋这么脏?那男人说,老子想说啥说啥,你管不着。年轻人扇那男人一记耳光。那男人咿咿呀呀地扑到年轻人身上,想把年轻人抱起来,然后摔在地上。年轻人猛地弯腰下蹲,又稳稳地站在地上。那男人一手按住年轻人的脖子,一手扭住年轻人的胳膊,年轻人哎呀了一声,眼看要倒在地上。我急忙冲上去,一脚踹到那男人身上,那男人晃了晃,我又踹了一脚,那男人退了几步,才倒下去。我又撵上去踢那男人的脸。那男人爬起来,满脸是血,他没擦,开始打电话,接着叫嚣起来,你们等着,有种就等着。
3
在牢里待了五天,他们把我带进一间屋子。铁窗外面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人说他是检察院的,口气很温和,问了几个问题,就走了。
我想问检察官,这事有多严重,又因为我从小到大,只要见穿警服的人,就想躲得远远的。没想到,在布袋镇,警察会踹开门冲进来。
谁叫常小贵?
谁叫万宏?
万宏说,这么快?
说话间,警察已经把我俩铐起来了。
我大声喊,我是见义勇为。
万宏说,就是啊,警察叔叔,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警察说,你们要说了算,我们干吗来找你们?
警车开出镇子,我才从猝不及防的、做梦似的感觉里渐渐清醒过来,见万宏把手铐夹在双腿间,低下头,恨不得把头也夹在裤裆里。我想起他站出来替老太婆说话,包括打人,甚至跟我喝酒,没(尸从)过。中午喝多了,他还拍着胸脯说,我爸认识很多人,就算警察抓了我俩,马上就放了。我听着发动机嗡嗡响,还有轮胎摩擦路面,传来持续不断又很有规律的、带着空旷感的声音,那是车轮碾着减速带。路边时不时出现一大片光伏板,蓝幽幽的。有树的地方就有村庄,白瓷砖一闪而过,又一闪而过,随后是玉米田。世界还是原来的样子,我怎么让警察逮了?这样一来,我即将面临着什么,是审问,坐牢?然后就不知道后面是什么了,脑子里全是些灰蒙蒙的东西,仿佛有人在我脑子里点着了一堆湿柴,浓烟滚滚间,火焰“轰”地一声,爆炸了似的,不但吓了我一跳,脑子也燃烧起来了。
那人敲诈一个老太婆,我们不应该出手相救吗?
警察没理我。
我俩不出面,那老太婆就惨了。
你报警了吗?
我来不及报警啊。
那人家怎么知道报警啊?
我感到事情肯定不会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脑子嗡嗡响,额头的汗流进眼睛,眼睛火辣辣疼,并且越害怕就越愤怒,开始不停地扭手腕,想猛地一下扭断这副铐住我双手的东西。警察抓住我的胳膊,一副见惯不惊的样子,一副早知道我会面临什么结局的样子。很快,手铐越勒越紧,不但手腕疼,胳膊也越来越麻,手腕也慢慢肿胀起来了。
萬宏猛地抬起头,说,你安稳点好不好,瞎折腾啥?
你不是说你爸认识很多人吗,你赶快找你爸啊。
你不要提我爸。万宏吼道。
我看着万宏。他看我一眼,又差点把头夹在裤裆里。我觉得万宏给我脑袋上浇了一盆凉水,火苗渐渐熄灭了,只剩下失望,还有鄙视,这种令人厌恶的感觉堵在我嗓子里,我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完了。
第二天,警察带出去一个人,那个人回来后,拿只烧鸡,跟我说话的那个人夺走烧鸡,撕了个鸡腿,才让其他人挨个撕着吃。我能看出,他们知道自己该吃哪个部位。他让我撕鸡,我摇摇头。那个人吃完鸡,坐在我旁边。
估计检察院把我的案卷送到法院了,法院也快判了。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你没听说过,公安局是做饭的,检察院是端饭的,法院是吃饭的?
我摇摇头,然后跟他们一起陷入沉思。
又过了半个多月,某个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来找我,问有没有人打我,身体怎么样,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没说话。她直了直腰,说,目前受害人鉴定为轻伤,你的事算刑事案件,已进入司法程序了。我说,他哪受伤了?她说,他鼻梁骨折,下巴有裂缝。她又看了看我,说,民事赔偿方面,你准备接受调解,还是等法院判?我脑子“嗡”地一声,说,万宏先动的手。她说,办案民警找的几个目击证人都说受害人没惹你,你直接冲上去打了受害人,而且万宏和受害人的口供对你很不利。我说,他欺负一个老太婆就没事了?她说,不诉不究,你懂吗?我说,我宁愿坐牢,也不赔钱。她说,我建议你把民事了了,不然,以后会很麻烦的。我想不通事情为什么发展成这个样子,就说,你们应该去找那个老太太,她能证明我为什么要打那个人。她说,我知道你会说这个事,来之前就专门问过办案民警,办案民警说,他们找过这个老太太,老太太说,我不知道他们为啥打架,再说了,又不是我让他们打架的。我的脑袋开始嗡嗡响,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她说,事情就是这个样子,你要有心理准备,等检察院批捕了,法院开庭审理的时候,如果我有机会帮到你,肯定会尽全力帮你的。
回到牢房,我一遍一遍地想那个老太太说的话,不由得狠狠踢了一下墙,脚疼得钻心,屋里的人都看着我,这让我有种奇怪的无畏感,觉得此刻见到老太太,我肯定会朝她大吼几声,当着她的面废了我踢人的那只脚,才能解恨。
等这股怒气渐渐平息后,我又开始想,到底是鼻梁骨折严重,还是下巴裂开严重?如果法院判,会判几年?我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不选修法律。
紧接着,我又想到,律师刚才告诉我,民事赔偿方面,预计我得赔偿四万左右,我已经坐牢了,为什么还要出钱?如果一定要赔,家里有钱吗?
我记得我上初中时,家里的抽屉里多是五十或一百的票子,我开始拿五十,慢慢就是一百二百,等到我上高中了,中午在学校吃一顿饭,每月得拿五百,如果箱子里的钱不够五百,我爸出去转一圈回来,把钱塞进我的裤兜,偶尔会多出一百二百。上大学后,我爸妈每次会多给我转三百五百的。我觉得家里有个小旅馆,基本上不用我怎么打拼,就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但是,现在要赔四万多,我妈有这么多钱吗?我觉得我妈有点钱,不然的话,她干吗老催我成家?
4
他们再次把我带出牢房,给我戴上了脚镣。
走到囚车跟前,我看见万宏也戴着脚镣,他恨不得把头藏进裤裆里。
他们把我们带进法庭,我赫然见那个男人坐在原告席上,猛然觉得脚镣声太响,手铐太亮,耳朵里回响着比话筒啸叫还刺耳的声音,脑海一片空白。等我坐到被告席,才看清那个男人身边坐着检察院的人。对面坐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我的律师。我左边坐着十几个人,我妈也坐在那里。她什么也没说,只看了我一眼,我两眼忽然一黑,仿佛我妈突然发出一道强光,刺伤了我的眼睛。我没敢再看她,耳朵也不响了,感觉既不诧异,也不惊讶,只是很憋屈——我无法替自己的行为辩解,心里一直很乱。现在,我只能咬咬牙,又定了定神,鼓起勇气看那个男人,没想到,他也斜着眼看我,似乎在说,你小子敢打我,我就要整死你。
法官宣布开庭后,检察院的人开始说话,他们提到原告的名字叫贺家辉,我觉得那人不应该叫这个名字。他们出示了几个目击证人的证词,包括那个老太太的证词,证人都认为贺家辉没招惹我,是我冲上去打了贺家辉,检察院最后认定我犯的是故意伤害罪。接下来,该由双方律师发言,原告律师说了好一会,归结起来,就是说,不管贺家辉干了什么,该由执法人员来处理,我用暴力解决问题,这种行为严重危害了社会安定,她建议法官从重处罚我,警示那些跟我一样的人,让他们遵纪守法,让人民过上幸福的生活。我的律师说,被告认为他是见义勇为,追寻事件的经过,也有这方面的因素,但——我听到但这个字,突然一阵耳鸣,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见律师的嘴在动,检察官的嘴在动,法官的嘴在动。
等那个男人的嘴开始动,我又慢慢恢复了听觉,发现他在算各种花费,总共算了八万七千三百多。我觉得他向那个老妇人索要这费那费,就是想要这么多的錢,他没有从老妇人那得到这笔钱,是因为我俩打了他,他现在又要从我俩这得到这笔钱,这意味着,我俩打了他,等于我俩帮他实现了这个愿望。
几个工作人员开始审查票据,她们认定了大部分合法票据,又退给他一部分票据,然后又是你方唱罢我登台,直到法官让我俩做最后陈述,万宏说他没有要说的,又把头垂在裤裆里。我发现很多人在看我,似乎想听我说点什么。
看到那些票据,“阴谋”这两个字突然从脑海里跳出来,就像有人在我耳边大喊一声——我急忙抓住那两个字,感到那两个字瞬间发出了巨大的热量,从腰椎传输到脑海,脑袋热烘烘的,紧接着又传递到喉咙,喉咙开始发干。
我猛地站起来,看着贺家辉,又看着法官。
这是个阴谋,巨大的阴谋……
法官说,请你就本案做最后陈述。
我说,他欺负一个老太婆,肯定是提前计划好的,等人钻进圈套……
我身后发出嗡嗡声,像飞起一群鸟,在我的脑海里盘旋,渐渐变成嘁嘁喳喳的啮噬声,仿佛它们想咬断我的脑神经,让我的思维出现混乱。
法官说,是你伤害了别人的合法权益,你明白不?
我有证据,他交给你们的票据就是证据,证明他当时明明知道那个老人拿不出那么多的钱,还步步紧逼,就是想让人看不惯,跟他闹事,把事闹大,他就可以火上浇油,引诱别人打他,他再通过起诉,稳稳得到这笔钱。这是个阴谋,是一个骗局,我们上当受骗了,你们懂法,难道你们也跟着上当受骗?
我的腰椎麻酥酥的。刚说了几句,腰椎里蹿出一阵刺痛感,瞬间控制了我的神经,面部肌肉开始痉挛,浑身发颤,耳朵嗡嗡响,仿佛谁用拳头一下一下击打我的脑子,声音四处回荡,我看不见人,只听见到处都是嗡嗡声。
阴谋……我站起来,有人猛地按住我。
圈套……
我再次站起来,又有人按住我。
这时,法官抡起锤子敲了敲。
现在宣布休庭,交合议庭合议。
我的律师站起来说,我认为我的当事人精神有问题,我建议,法院应该把我的当事人带到医院检查一下,如果他精神上有问题,我要依法为他辩护。
对方律师说,这个当事人思维清晰,法院不应采纳对方律师的建议。
我的律师说,我的当事人神志不清,我认为他精神上有问题,我强烈要求法院依法给我的当事人指定专业的鉴定机构,为我的当事人进行精神鉴定……
她还在说什么,我已经听不见她的声音了,好像有人抡起棍子,敲在我脑袋上,我头晕目眩,腰椎里再次蹿起一阵刺痛感,我不由得想大声喊,这是一个骗局,他就是个骗子……我看见所有的人都站起来看着我,我也想站起来,却不知道因为什么,突然倒在地上,我刚想爬起来,警察已经站在我面前,眼光冷冰冰的,命令我回到座位上。我继续喊,骗子……骗子……
警察压住我,我奋力挣扎,又喊又叫,警察抬着我,走到门口,我听见我妈边哭边喊,你们让我儿把话说完啊……我没听清律师和法官说的话。
几个警察把我塞进车里,我又蹬又叫,他们把我绑在车上。
你们要把我带到哪?
你别紧张,就是给你做个检查。
我没病,检查什么?
好好好,你没病……
他看我一眼,我突然不想挣扎了,因为他不是用看正常人的眼光看我。
走了一个多小时,他们把我抬到屋里,又把我绑在能推着走的床上,开始给我做各种检查。检查完了,一个穿白衣服的人看着片子,又眯着眼看我。
你脑子以前受过伤吗?比如说摔过,碰过……
我说,我不知道……
那人说,我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你要配合我。
我说,我脑子没毛病……
他说,那就好,那就好。
我说,我什么时候能离开这?
那人眯着眼看了看我,又看看四周,说,这有床,有电视,有饮水机,还有专人照顾你,给你洗床单被罩,你住几天就知道了,住这挺好的。
我觉得他不是医生,更像个开旅馆的,正起劲地给客人介绍房间设备,一副既期待又信心满满的样子。我不知道他凭什么认为我会喜欢这个地方。
我说,你不用这么费心了,我肯定没病。
他说,那不一定,有的病一时半会查不出来。他笑眯眯的。
我想起电影里的人把枪顶在别人头上,笑比不笑更可怕,仿佛谁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就是这副表情。我头皮发麻,急忙说,你是医生,咋能把没病的人当成病人呢?那人说,你得在这观察几天,我也希望你没病,健健康康从这里走出去。正说话间,走廊里蹿出一个男孩,还有两个人追他,男孩边跑边尖叫,妈妈……妈妈……仿佛他的尖叫声把头发吹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脑袋。我觉得他干了我想干的事,只是不知道别人得用多大的力量,才能让他安静下来。我没想到,也就几秒钟,他们就把他摁到地上,他的尖叫声穿墙而去,划过天空,如同鹰抓住一只鸟腾空而去,鸟发出凄厉的叫声,人听到这个声音,灵魂会出窍。
我脑子和心一阵痉挛,仿佛我即将面临同样的命运。
等他们把男孩弄到房子里,凄厉的声音逐渐散尽,四周安静极了。我不知道他们用什么办法让男孩安静下来的,只是感到这种寂静十分诡异,需要再来一次,才能确定它意味着什么。我立即跳起来,冲到门外。他们开始撵我,我边跑边喊,你们搞错了,我不是神经病……他们把我压到地上,那个医生不停地说,你别紧张,放松,放松,我们不会伤害你的。我开始乱踢乱咬,又感到身上某个地方麻酥酥的,像蜜蜂蜇了一下,眼前的白光慢慢扩散,看不到边界了。
5
到了晚上,远处的亮光像星星落在地上。
更远处,两排红色指示灯隔一秒闪一下,那是风力发电机上的指示灯。我突然想到,我待的这个地方,应该离山脉很近,如果从县城往这走,肯定要路过布袋镇,照此推测,这是大柳镇,而且在红白拉鋸时期,这还是个县城。
第二天中午时分,我看见那个男孩从房间里冲出来,边跑边喊妈妈,几个追他的人追到大门口,不追了,站在原地,看着一个老太婆。我刚看到那个老太婆,差点叫出声,因为那个老太婆正是我在中巴车上遇见的那个老太婆。她连忙把那个男孩搂进怀里,那男孩呜呜咽咽的,又渐渐安静了,仿佛他只要钻进女人的怀抱,就能安静下来。他俩搂了好长时间,那男孩离开她的怀抱,看见身边站着人,满脸惊恐,又急忙钻进她的怀里。她朝那几个人笑了笑,满脸歉意,然后坐在树荫下的铁凳子上。那男孩紧贴着她坐下来。她从包里掏出吃的,他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她剥开鸡蛋,递到他嘴边,他吞下鸡蛋,伸了伸脖子,她边给他喂水,边说着什么。不一会儿,她牵那男孩的手,走进他的屋里,男孩嘴里咕咕哝哝的,像在抗议,又像很恐惧,不想躺在床上。她坐在男孩身边,摸着男孩的头,嘴里哼唧着什么。那男孩听见她的声音,慢慢闭上眼睛,看上去连呼吸也越来越平稳了。我听见走廊里有人说,真是奇迹啊,她的话比打针还灵。她望着远方,好像在看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一件事,脸色安详,更像是释然之后的慈祥。
等给我送饭的人来了,我说,那个老太太是男孩的什么人?
送饭人像机器人似的,不说话,只管给我喂饭。
他只要看见老太太,就不犯病了,你们为何不让他跟老太太回去?
那人看了看我,没说话。
老太太咋狠心让儿子呆在这受罪呢?
她不是他娘。那人说完话,四处看了看。
你骗谁啊?
我没骗你。那人又四处看了看,马上要走的样子。
不是他娘,那她干嘛来看他?你只是睁着眼说瞎话嘛。
他又看了看四周,然后坐下说,七八年前,他从孤儿院跑出来,捅了老太婆的儿子,一刀致命,逮住后发现是个精神病,没法判死刑,就关在这了。
什么?他杀了她儿子,她还来看他,你这是在编故事吗?
他说,我们后来才知道,他当时要杀一个女人,见那女人带个小孩,正犹豫呢,老太婆的儿子喝得晕晕乎乎的,刚好晃到他眼前,他就捅了他。老太婆得知一个杀了她儿子的人不知道自己杀了人,几乎天天来看他,每次见到他,她又哭又喊,你别装疯卖傻了,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杀了人,咋能说你不知道你杀了人?哪有杀了人的人不知道自己杀了人啊?我死都不相信你不知道你杀了人。送饭的人说到这,又看了看四周,接着说,天底下的事就这么怪,你说那男孩见了别人,又是跳又是骂,每次见到她,眼睛直勾勾的,就像中邪了,光知道笑,像见了亲娘。老太婆快疯了。谁能容忍一个杀了自个儿的人不知道自己杀了人?这事搁在谁身上,都会折腾好些年的。老太婆来来去去折腾了好几年,发现这个人真的不知道自己杀了人,就说,我早都不想活了,但我临死前要让你知道,你杀的人是我儿,我才能闭上眼睛,你不知道你杀的人是我儿,我死了闭不了眼啊。从此以后,老太婆每次来,都要给他带吃的。我现在都不知道老太婆把他当儿了,还是想让他知道,他杀的人就是她的儿。说完话,那人走了。
刚开始,我有种像什么东西发泄出去了的快意,接着又有了强烈的愿望——我得想办法见到她,再问问她,我为了帮你,才落到如此下场,你作证时,为什么不说实话?你有没有良心?可是,我被人绑在床上,没法见到她。
我眼睁睁见她离开这后,心里的感觉怪怪的,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失望,但这种感觉跟我听完律师复述她的话之后的感觉不一样,因为我现在有了一种尖锐的确定感——就算我见了她,说了我想说的话,不管她说什么,我确定我不想听她说谢谢,至于我到底想听她说什么,这个问题暂时没有答案。
我开始想另外一个问题,那个孩子为什么要杀人?
那个人再次给我喂完饭后,我说,你说一个孩子杀了人,谁信?
我干嘛要骗你?
那你说说,他为什么要杀人?
他又四处看了看。
听这的专家说,可能是他母亲抛弃了他,他想杀个女人。
我愣住了,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
问题是,那这个孩子见到老太太,为什么那么亲?
那人说,问老天爷吧,天知道是咋回事。
剩下我一个人时,我盯着天花板,一片白光逐渐变大,大到我无法知道它到底有多大,如同白雪覆盖了大地,有个男孩骑着自行车,车的前轮子先斜着滑出去,人和车倒在地上,男孩慢慢爬起来,推着自行车去学校。接下来,又是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同学纷纷钻进停在校门口的车里,车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在街上慢慢挪动,男孩看着明明灭灭的红色尾灯,觉得它们跟十字路口的红灯一样,一个刚灭,另一个又亮了,似乎在提醒他,在这条路上,这些红灯会一直禁止他通行。街边的树上堆着雪,树冠之上,很多窗户亮着,亮光后面还是亮光,但他知道,那么多亮光,没有一个是属于他的。这种一无所有的感觉给了他一种豁出去走下去、一直走到天边的勇气,结果走了很长时间,他才发现,他沿着自家门口的那条街转了一圈又一圈。等他推开自家的屋门,父母看见他,一点也不惊讶,好像他俩不知道晚上下雪了,好像他就应该在这个时候回来。他感到四周充满了下坠的力量,必须保持独来独往,才能尽全力把自己提到地面上。
再后来,他每天骑着摩托车,穿过车与车之间的缝隙,把很多车甩在后面,就算遇到红灯,也要穿行到所有轿车和摩托车前面,等绿灯一亮,后面全是摩托的轰鸣声,他听着轰鸣声往前冲,冲在最前面,仿佛身后跟着无数铁骑。他很迷恋这种感觉,好像他每天出来找工作,其实就是一个借口,真正的目的是把那些车甩在身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往前冲。这种感觉支撑着他,直到他走上那辆天蓝色的中巴车,这种感觉开始蠢蠢欲动,仿佛这种感觉以令人觉醒的方式,让他意识到,他这种人,想从人群里凸显出来,就得强硬起来,甚至让整个人变得锋利如刀——当他踢另外一个人的脸时,就恍然看见远处走来一个男孩,捏着刀,渐渐逼近他,那男孩先让刀尖进入他的身体,随后那个男孩也融入其中。
我猛地睁开眼睛,发现那个男孩坐在对面的窗户后面看着我。
6
又过了几天,那男孩再次冲到走廊上大喊大叫,妈妈……妈妈……几个追他的人刚追到院子,老太婆及时出现了,急忙搂着那个男孩,两人再次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男孩半躺在她怀里,腿放在长凳上,又慢慢舒展开来,看上去无比惬意。我开始推测她的想法——她会不会想,他不是凶手,他是我儿?
回想起她对我的态度,我觉得她不可能这么想的,如果她真这么想,那得用多大的力量,才能把自己从深渊里拉出来,平静地面对自己的仇人?
我继续看着她,觉得她就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头发稀疏,贴在头皮上,脸黑黝黝的,嘴唇不停地哆嗦着,有那么一会,我觉得她就是我妈。
这时候,她抬头望远方,眼神安详,更是释然之后的慈祥。
看到这种眼神,我心里震了一下,仿佛她用这种眼神告诉我,假如所有的人都不能原谅你,但有个人会原谅你,而且是第一个原谅你的,不需要任何理由,这个人就是母亲,就算她这辈子不原谅自己,也会先原谅自己的儿子。
更进一步说,有这种眼神的人,就没有她不能原谅的事。
照此推测,就算我找到她,不论我说什么,她都不会生气的。一个不会生气的人,就不会让你强硬起来,你认为对的那些观点,对她是无效的。想到这,我觉得我能不能原谅她,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还是我,我应该庆幸我还是我,没有变成我打过的那个人,我用不着鄙视自己。现在,我首先要考虑的是,我何时能离开这个地方,假如离开这,见到我妈,她没钱赔偿,该怎么办?
这种感觉很糟糕,就像我得知我爸去世了,呆站在原地,人熙熙攘攘,没有一个人看我,仿佛这个世上没我这个人,整个城市也变得冷清起来。回到家,我妈正吃客人吃剩下的外卖,黑发里夹杂着白发,看上去是灰蒙蒙的。她看见我,眼睛亮了,说,你不在,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回来了,妈就得把火烧起来,烟也冒起来,让这个家像个家。想到这,我脑海里回荡着一个声音,你打了人,为什么要让个吃剩饭的人替你解决问题?这个人是谁,你知道不知道?
我猛地翻身而起。
你醒了,睡得怎么样啊?
我愣了一下,见那个医生站在我身边。
他说,你看起来气色很不错啊。
我只能看着他。
你做梦了吗?
做梦?我又愣住了。
能做做梦,也挺好。他笑眯眯的。
我想,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你哪不舒服,尽管给我说。
我很好,只想回家。
别急,别急,过两天就让你回家。
他攥着我的手,我感到那只手厚实、柔软、很有力量——我想抽出手,他捏得更紧了,像一副软手铐,我越想挣脱,它就越柔软,铐得也越紧了。
他不停地说,放松……放松……放松……
他的脸白晃晃的,逐渐变大,慢慢模糊了。
又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听见一个声音说,跟我来吧……
这个声音刚消失,我看见我从铁大门里出来,远处的山脉和沙漠之间是延绵几十里的斜坡,裸露的岩石层上闪着粗粝的纹路,或暗灰色,或褐红色,缓缓伸到山脉底下,斜坡和沙丘间是泥石流冲刷出的河道,堆些白晃晃的石头。
我沿着河滩走,黑云突然高过山顶,像破破烂烂的黑布,呼啦啦升起来。眨眼间,风头从峡口呼啸而出,扑到斜坡上,荒草刚低下头,风已掠过另一个斜坡,沙子夹杂着小石块打在我身上,隐隐有些疼。我翻卷上衣包住头,窝在大石头后,听着持续不断的呼啸声,怀疑这单调的声音会让时间停止,沙暴会一直刮下去,死亡再次贴着地面,看着我慢慢死去。就在这时,我再次听见那个声音,你看见我了吗……这声音成为离我最近的、唯一能安慰我的声音,从昏黄而又动荡的世界里慷慨地凸显出来,让四周瞬间安静下来。我睁开眼,见我妈站在我面前。我說,妈,你怎么来了?我妈说,我把民事了了,就去找那个老太婆,她知道我是谁后,说,你坐吧。我看她住的地方,要比她老多了,就说,我一个人待着无聊,想跟你说说话。她说,话有说完的时候,说来讲去,天上下雨地上滑,自己跌倒自己爬。我说,是这个理。我俩坐在院里晒太阳,影子往右挪挪,又往右挪挪。她说,我老伴没了,有人说,宁死个当官的爹,不死个会做饭的娘,我儿没了,有人说,中年丧夫,老年丧子,这种人命太硬,你说我命硬,还是命苦?我说,我老伴也走得早。她呆坐了好一会,说,家里东西丢了,它还在这个世上,时候没到,咱看不见它,时候到了,咱就看见它了。我想了想,就来找你了。
我扑上去抱住妈妈,在熟悉的、热乎乎的气息里,闻见了淡淡的旅馆味。我拼命闻这股味,闻了好久,才松开双臂,扶着我妈爬上沙丘。沙子很软,会削减了人腿上的力量,我越走腿越软。我妈走得慢,却不像我那样大口大口喘气,身体素质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我望着地平线,那里的云红彤彤的。云团之下,大地苍茫而又辽阔,浮着淡淡的灰黄色。斜坡的曲线又长又舒展,向阳的一面,光线柔和,也越来越薄,近于缥缈了。我知道,阳光已褪去,泥土还亮着。
【责任编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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