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一岁生日那晚,我感觉到房间出现了一丝轻微的晃动。伴随着不易察觉的墙壁出裂的声音,我的身体感受到一阵转瞬即逝的托举。彼时我刚刚吹完最后一个气球,它照例迅速地从我手中飘走,升向天花板下早已经密密麻麻的气球群里。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些气球的力量。
生日是我一个人过的,我的房间里总藏着一些气球。整个晚上我都在吹着它们,在它们的身上写写画画,然后撒手,让它们飞向天花板。与此同时我在等待有人能够想起这事,走进我的房门,送我一个生日蛋糕或者小礼物。但我期待的事情并未發生,我的父母在隔壁一如既往沉睡。
我打算第二天一早去看看房间会有什么变化,我的意思是和其他房间对比,它可能升高了几公分,或者在墙壁上出现一道裂缝。我知道变化正在发生,可以立马冲下去看个究竟,但一个夜晚后或许更加明显。我躺在床上,那些气球距离我大约两个我的高度,或大或小,五颜六色,但在晚上看起来都一样。它们挤在一起,似乎需要一个数字来记录刚刚发生变化的瞬间,但我好像从没有好好数过它们。晚上它们总是模糊不清的,我数着数着便睡着了。生日那晚也是如此。第二天醒来,我寻思一定要好好数完它们,以纪念我的房间逃离这座大房子的开始。起床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寻找房间发生的变化。不过结果并不如我想的夸张,我的房间确实飘起来一点,但在视觉上微乎其微,大概只有一公分的高度,看起来也就比门槛高了一个指头粗细。吃早饭的时候,我遇见了即将出门的父母,特意将房间升起的事情告诉他们,但他们以为我在胡说八道,收拾着东西要出门。我拉着他们看向门槛,他们瞥了一眼,内外走了几步,转身对我说,好了,你要是觉得无聊就出去走走,不要一个人在家里胡思乱想。随后他们关上门出去,留下我一个人。
我一边收拾着东西上学,一边想着总有一天他们会后悔莫及。我幻想着把学校门口店铺里的气球买空,然后吹满整个房间,让它们带着我逃离到一个让他们后悔的高度。接下来的几天我买了各种颜色的气球,塞满了整个书桌,生气的时候便拿出来吹一个。但肚子里装下的闷气终究有限,我吹的气球,头两个还能迅速飘起,后面便停在桌面不动,堆积多了,从桌缘滑落,下坠到地面。
我第一次发现忧伤的重量似乎轻于开心。起初我并不能对自己解释清楚,随着年纪增长我渐渐乐于相信忧伤和开心是一种有重量的物质,弥漫着忧伤的气体向上飘浮,而夹杂着开心的气体,向下坠落。事情始于我七岁上小学的第一天,那天,大雨如注,回家的路泥泞难行,更倒霉的还在半路上撞见几个高年级的混混,我被摁倒在地洗劫一空后,惨兮兮地回家。我在楼道里已觉察到一丝紧张气氛,推开门时,果然我的父母正吵得如火如荼。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让人无法呼吸。他们看见我,才放轻语气,仔细观察过我狼狈的样子之后,两人又重回一种激昂愤怒的状态。这时他们不再彼此针对,两股洪流找到了一个共同的出口,我被他们推卷着独自退回到自己的小屋。
这是第一回没有暗自落泪且下决心从此让眼泪绝迹。或许因为如此,夜里我胸口闷得难受,仿佛有东西向外膨胀,汹涌欲出。我辗转难眠,索性坐起来发呆,拉开抽屉看见气球,吹了起来。气球飞快地向上飘浮,比想象中更快,直到撞到天花板上,轻轻触碰后停留下来。我印象里气球生来飘浮,一开始也不奇怪。直到慢慢我不再感觉胸口发闷,而再吹起的气球任怎么拍打也无法升起的时候,我才发现并非所有的气球都能飘浮。这不算什么神奇的事件,但也需要一个说法,十一岁生日那天,我才将自己以往的猜测转为某种更为坚信的解释。
我的房间飘起一公分之后,我颇受鼓舞,开始为每一个飘浮的气球更为细致地标上日期,以便记录它们每一天发生的变化。每天起床我都会兴奋地去观察房间和客厅地面的差距,一点点小的变化都足以让人欣喜。我一开始不告诉他们,我期待他们走进我的房间发现这些变化,期待看到他们面对这些变化时手足无措的样子。
一星期后,我的房间上升到两公分了,但并没有引起他们注意。半个月后,房间上升的速度加快,已经有五公分了,但我依旧想等一等再告诉他们。大约一个月之后,我的房间距离客厅有了十公分的高度,我开始琢磨怎么去告诉他们,并隐晦地指出这是他们放纵的结果。某个假日的早晨我躺在床上不动,任他们叫我,就是装作听不见。,他们只好敲门,我依旧不予回应。于是门被打开了,父亲怒气冲冲地闯进来,被房间高起的门槛绊了好大一跤。我躺在被窝里感受到这一动作带来的失重,房间被重重地压下去一段,随后才缓缓升起。其中夹杂着几声墙壁间低沉的碰撞。
他吓得在房间中大喊,这是什么情况!我从被窝中佯装被吵醒,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脸无辜地看他。我的母亲也进来了,她的脚一踏进我的房间,楼板便开始下沉,她险些一个趔趄,哎呀大叫一声。我又感到房间向下轻轻晃动。他们一开始以为是地震,站稳后,发现并没有什么异常情况,才敢开始走动。他们惊慌地质问我发生了什么,我说我一直睡着觉呢什么都不知道。于是,他们相互搀扶,在门内外来回蹦跳,终于发现我的房间会上下飘浮。怪事!我的母亲紧紧拽住父亲的胳膊说。我的父亲同样手足无措,脸色铁青地杵在原地,嘴里喃喃自语着什么,让我赶紧从床上下来。
我在床边吊着双腿穿衣服,看着他们狼狈的样子,心里有几分小小的得意。
二
父母发现我的房间飘浮之后,再不敢来到我的房间,他们试图让我从里面出来。我拒绝了,告诉他们我就爱居住在一个飘忽不定的盒子里。他们对于房间为什么飘浮提出了种种假设,比如说因为楼板变质而产生了某种弹性的效果(因为我的房间在楼顶),甚至请来了专门的工程师。工程师考察后说,这个房间是一个完好的整体,刚好从整栋房子中脱离开,部分还保留着弹性连接,不过假以时日这些连接也会消失,整个房间便就此独立出去。他们询问造成这种后果的罪魁祸首,工程师说,没有外力原因,最有可能的,就是那些飘浮在天花板上的气球。
他们回想起我告诉他们关于房间飘浮的先兆,于是埋怨我对气球的所作所为,并要求清理它们。我堵在门口不让他们进来,一种奇怪的感觉让我拼命反抗,我对他们说,谁也不能动我的东西。
为了防止他们趁我不在溜进来搞破坏,我离开房间都带着钥匙。我等他们上班后去学校,赶在他们下班前回到房间。甚至假日里也足不出户,任他们怎么劝说也不离开,时间久了,他们只好妥协。他们怕我在房间里窝出问题,说,我们不碰你的房间,你放心出来。这是记忆中我们之间第一个正式缔结的承诺,不过也有条件,他们也不允许我在房间里随意吹气球了。我说我可控制不了,这得看你们的表现。他们站在一旁,两个人面面相觑。
某一天我在房间里蹦蹦跳跳地游戏,突然发现地面不再像之前一样具有弹性。疑惑之下,我仔细观察了房子,才发现他们偷偷加固了我的房间和整栋房子的连接。瞬间,我升起一股怒气,决心挣脱他们的束缚。我又开始吹起了气球。天花板下到底有多少气球,我也说不清楚。它们日复一日地堆积在那,新的挤压着旧的,偶尔有一些老化,自动陨落,便可以在地面发现它们破旧的碎片。在十一岁生日之前,它们记录了我纯粹忧伤的记忆,之后,似乎变成一种反抗和逃离的手段。就像现在我决心让我的房间飘得更高更远一样。
我一直想将这些气球好好梳理一下,或许它们可以有某种顺序,或许它们可以拼成一幅图画。天朗气清的一天,我搬来了梯子,走近天花板,用手拨开那些最外层的气球,才发现它们已经积压了三四层的厚度,最里层的气球颜色早已暗淡。我将所有气球重新编号。在拨弄那些早已褪色的气球时,伴随我的是重复翻涌的忧伤,以及翻动尘封已久的木箱般带来的呛人气味。并非所有的气球都有文字标记,即使写过文字的气球,留下的痕迹的深浅也会不同,一个标记于三年前某一日的气球上依旧清晰地可以认出“总有一天我要自己搬去一个大房子”;而另一个标记于一年前某一天的气球上的字迹已模糊不清。
我的父母并非一开始就忽视了这些飘浮的气球,在天花板零散地停驻着几只的时候他们就发现了,但这并没引起他们的注意。当气球渐渐掩盖整个天花板时,他们才说,你什么时候能将它们清理一下。我经常拒绝道,我个子太小,够不到它们,等我长得够高了再去吧。他们渐渐看不下去,有一天拿着晾衣杆冲了进来,那架势仿佛要将它们个个戳破。为此我和他们狠狠吵了一架,才挽救了那些可怜的气球们的命运。这事同样被记录在一个气球上,上面愤怒地写着:你们凭什么管我的东西!我现在还记得他们被这番话震住的场景。
他们用钢材焊接来加强我的房间和整座房子的连接,其效果坚固无比,我的房间就像仅仅高出一个台阶的地面一样。我自然也不甘心,偷偷继续自己的计划。但这注定需要漫长时日,大概一年之后,我的气球才撬动了深埋在墙体的钢骨。这样一来,我的天花板又满铺了一层厚厚的气球。
那时我的父母相继出差,他们没有发觉我的房间又要开始挣脱他们的控制。在他们出差的日子里,我正为即将重获自由而得意,在夜里,我甚至都能听见房间缓缓上升、挣脱钢筋发出的沉闷的破裂声。有一天夜里,这种声音变得愈发真实,甚至差点将我从睡梦中惊醒。第二天醒来我发现,事实确实如此。这一次,我的房间在挣脱控制后足足飘出了三米的高度,要不是因为凸出的楼板被屋顶卡住,或许我早已飘到了半空。第二天一早我打开门,看到的不是亮堂的客厅,而是一片开敞荒凉的屋顶。我害怕地站在门口不敢出门,因为每走一步我都能感觉到楼板下沉再碰撞屋顶发出的嘎吱声。仿佛下一刻我的房间就要脱离最后的牵挂,飘飘荡荡地飞走。虽然一直想着逃离,但我还未真正做好独自飘浮在一片广袤天空的准备。
我开始在房间里踌躇不安,一方面希望他们能够目睹我的离去,一方面又对未知的飘浮充满恐惧。我打开窗户,也能看见蓝天白云,而且比以往更近,一切最简单的事物背后往往具有最大的魔力。尽管如此,这几日我始终待在房间里,足不出户,静静地等待他们回来。
从任何一条回家的路看向我家的房子,都会发现它的变化,屋顶上悬空飘出来一个盒子。我的父母想必也发现了,我从窗户看见他们回来时先是惊愕地在路边驻足看了一会儿,随后两人一路慌慌张张飞奔着回家。几分钟后,我听见楼道里出现噔噔噔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他们便出现在屋顶,开始猛烈敲打我的房门。
开门的时候我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怎么了,我说,你们回来了。他们上气不接下气,看见我依旧幸存之后,情绪才有所缓和,转而责问我房子怎么飘出来了。我说,是那些结构本身不牢固罢了,又指了指楼板和屋顶搭接的地方,要不是刚好卡在这,还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他们刚要踏进我的房间,我的房间便轻轻晃开,被屋顶卡住的部分便又少了一截。我说,你们不要上来,再上来房间就要飘走了。他们这才作罢,在屋顶上焦头烂额不知所措。他们又试图让我从房间出来,百般引诱,堆砌了不少诱人的承诺,我知道一去之后便不能再回到房间里了,于是守在门口丝毫不为所动。
我看见他们焦急得快要落泪,风不知从何时起,一阵一阵地吹过,他们的身体摇摇晃晃,我的房子也摇摇晃晃。我知道僵持不下不会有结果,更何况我已有几分于心不忍,于是我告诉他们,你们去找几根结实的绳子拉住我的房间吧。他们这才清醒过来。在他们去找人帮忙之前,我的母亲走近了看了看我,忍不住流下泪来。
工程师说,单靠绳子是固定不住的,需要更结实的钢索。于是一圈圈钢索捆住了房间的底部,从四角拽了出去,用钢钉深深楔进了坚硬的地面。几天过去,我的房间被持续的风吹离了楼板的控制,终于摆脱大房子的牵连,靠四根钢索的牵引飘浮着。因为钢索本身的弹性,我的房间还在持续上升,最终停留在距离屋顶一米的高度,这意味着,我需要一个楼梯才能从自己的房间下来。为此,他们又在楼顶和房间之间安装了可伸缩的爬梯,继续保证它和整栋房子之间的连接。
在这一切趋于稳定的时候,我看着他们為此忙乱而日渐憔悴的容貌,终于对他们说道,我答应你们,以后不会随便吹气球了。
三
我的房间自从飘浮之后,周围的人都想上来参观。我总是闭门谢客,我喜欢这种离群索居的感觉,仿佛和这个世界时刻保持着一种适当的距离,许多年后当我看到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时,不由得惊叹,某种程度上而言,这就是我。
假日的时候,尤其是夏天,我的房间总是更为凉爽。起风时,房间轻轻摇晃,我在其中安然入睡。某一刻我想,物体在飘浮的时候,即使它不如那些高楼真正拥有离云彩更近的高度,它也是和云彩最接近的,因为它们同具有飘浮的本质。我享受这种感觉,终日不愿走出房间。当阳光穿透窗户反射在那些五颜六色的气球上的时候,我仿佛身处记忆的池底,看它们晶莹地透着各色光芒,或热烈而浓郁,或清冷而温和。我时常沉醉在这记忆迷幻的池底不能自拔。
朋友们得知我的房间飘浮之后,纷纷希望我能带他们一睹究竟,而在此之前,他们对我并没有什么兴趣,甚至还不是我的朋友。在我身边出现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无不兴致勃勃地跑过来问,你的房子真的是靠气球飘起来的吗?更有甚者,一路尾随来到我家门口,在我刚要进门的时刻倏地从身后冒出来乞求,我看着他们,沉默地摇摇头。我警惕着所有以友情之名的窥视。
一阵狂热之后,由于我冷淡的回应,大部分人对我失去了兴趣。我感受到一种难以忍受的落差,莫名其妙地,我似乎开始想向他们展示我那奇妙的房间。有几个朋友没有完全对它丧失兴趣,我向他们发出邀请。
我的朋友们爬上屋顶后惊呆了,他们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见过飘浮的房间,那居住在半空的感觉让他们羡慕不已。我带着他们爬上我的房间,每上来一个人房间便下沉一些。当我们四个人都上来的时候,整个房间似乎获得了新的平衡,牵引的绳索变得松软,我们的重量刚好可以抵抗房间的浮力。
他们在我的房间里蹦蹦跳跳,验证飘浮的乐趣,整个房间开始在不同方向东倒西歪。好了,你们不要再跳了,我对他们说,我开始有点头晕,我希望他们安安静静欣赏我的房间,而不是把这里当作他们的游乐园。他们安静下来,不过似乎不那么开心了。有人提议道,你吹一个气球给我们看看是怎么飘起来的。我现在吹不了,我说。他们便开始起哄,闹个不停。我只好取出气球吹给他们看。圆鼓鼓的蓝色气球从我的手中逃离,确实没有很快地飘浮上去,而是径直落到了地面。他们发出吁声,问,那这些气球是怎么飘起来的。那都是我不开心的时候吹的,我说,那个时候它们就能飘起来。骗人的吧,有人开始起哄,开心和不开心能有什么不一样?不一样的!我争辩道。但我又无法证明它们之间到底哪里不一样,这件事情我只能对自己解释清楚。
他们待了一刻,不能蹦蹦跳跳,不能大声喧闹,更不能随意地拍打我的气球,时间久了,便觉得无聊。他们问,你平时待在房间里干什么呀。看着这些气球和窗外的风景,一天就过去了,我得意地说。就这些?他们惊讶不已,似乎觉得我在欺骗他们。就这些。我说。他们开始叹气,难怪你这么无聊。待了不过一会儿,他们又开始叽叽喳喳,说要回家去了,又说不能白来一趟,他们想要带走我的几个气球。不行,我说。然而不等我拒绝,他们已经动手去拿了。就几个,不会有什么影响的,不知谁大声说了一句。我拦住一个人,其他人就开始哄抢,一阵纠缠下来,其他两人早已经抱着几个气球跑回了屋顶。被我拦住的人对着我一阵坏笑,你看我什么也没拿,干嘛要拦我。我只好把他放开,任凭他们跑了出去。母亲的声音从楼下传来,隐隐约约地听清了:你们几个多来找他玩啊,省得他整天在房间不出去……我的心中怅然若失,不由得担心那几个气球的命运。那一刻我打算不再让任何人涉足我的房间。
我向那几个朋友索回我的气球时,一个说他不小心将它弄破,只剩下残片;一个说自从拿走那个气球,它便不断漏气,早已干瘪破旧,吹不起来了;而唯一保存完好的气球,被另一个人不小心弄丢,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十分落寞,在我不再抱有希望的时候,一个看起来大我一两岁的男孩手里绑着一只气球找到了我。我惊喜不已,我看见圆鼓鼓的气球向上将细线扯得笔直,上面还写着我的名字。男孩斯文清瘦,说话很有礼貌。他说他在窗前看书时发现了这个卡在屋檐下的气球,于是把它抓了回来,他能看懂上面的标记,所以给你送回来了。谢谢。我说。不知道能再说什么。他知道流传着关于气球的故事,然而也没有多问。我们俩就这样站着,突然间,他仿佛想起什么,把气球转过来让我看上面的图案,那是他画上去的,一个人坐在一个巨大的气球上的图案,让人想起了在不同星球漫步,寻找爱之奥义的小王子。
那天晚上将气球放回天花板之后,我兴奋得睡不着觉,那是生命中第一次有人主动装饰我的气球。当它再重新回到那些气球堆里的时候,那浪漫的图案让我快乐。后来许多独自一个人在房间的时刻,我都会想到那颗失而复得的气球。我享受一个人陪伴这些气球的时光,即使外面狂风暴雨,也会紧闭窗户,反锁房门,任楼下的父母怎么伸出援手也不下去;而我又期盼有人能够如天使空降,帮我一同装饰气球上的图案。我认定天使般的人物必不是我的父母,尽管他们开始关心我的状况,想尽方法让我从房间出来。但是一定程度上,我也对他们做出了让步,自从他们将我的房间固定在半空之后,它一直保持在不变的高度,不曾飘得更远,也不靠得更近。我享受这份飘浮的独立,再恶劣的天气都不曾妥协,不曾让自己的房间下沉以获取更多的安全感。这一切,直到后来我的妻子出现才发生变化。
四
第一次遇见妻子的时刻,距离房间飘浮已过去多年。同所有在外求学的人一样,大学时我不得不离开我的小屋,奔赴更大的世界,只在假期回到飘浮的房间里居住一段时间。我的父母变得更为温和,他们不再纠结气球的事情,多年来我们开始达成了一种默契。我把钥匙交给他们,他们抽空打扫我的房间,也不驱赶我的气球,只是偶尔擦拭一下它们表面的灰尘。
我和妻子在大学相识,直到恋爱多年,我才鼓足勇气要带她一睹我那飘浮的房间。在此之前,我只是偶尔提起,不敢坦言过多,担心她并非是我所期盼的天使,也害怕气球背后的记忆完全暴露在她面前。后来在不得不考虑是否可以永远在一起的时刻,我才决心带她回去看看,一同在飘浮的房间里住上一段时日。
我的父母告诉我,从前他们动辄吵架,彼此不愿多聽对方一句话,现在倒是无话不谈,想说的越来越多。他们害怕我继承他们沉默寡言的性格,听说我恋爱之后,告诫我要坦言自己的困境。恋爱时我时常发呆,思绪常常从校园跑回自己的小房间里,那个时刻我看见后来的妻子笑靥如花地站在我面前,忽然觉得,要是所有的气球都不曾存在该多好。我想带着她私奔,不再涉足那个房间,但我知道,我终将再一次回到那里。
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听从父母的建议,以往我不曾将气球背后的故事告诉任何人,甚至于年迈的他们。而后来妻子随我走进那满是气球的房间时,我竟乐于滔滔不绝地给她讲述这些故事,她也不觉得枯燥。我们在房间里嬉戏打闹,从前在记忆中足够大的房间突然如此狭窄,几乎不够两个人容身。她偶尔一踮脚,或伸个懒腰,便触碰到那些低处的气球,将它们拍打得摇摇晃晃。我曾经告诉她这些气球是我最珍贵的东西,于是她小心翼翼,生怕触碰到脆弱的它们。我为此感到自责。我第一次,抓住那些低处的气球,有了想将它们放逐窗外的想法。她拦住我说,不碍事的。我想了想,没有犹豫,我知道它们终将有个去处,只是不曾有过这么大的勇气抛开它们。于是它们就这样轻盈地从窗外飘向云端,像一只只独立出海的帆船,渐行渐远,慢慢化作天幕下的一抹颜色,最终消失在天空尽头。我们伫立在窗前依偎着,看它们一个接一个地飘出去,我的房间缓缓下沉,房间内的空间渐渐宽敞。在放飞部分气球之后,我们总算可以在剩下的空间内舒展开来,那些暂时触碰不到的,依旧留在天花板下成为装饰。我们便一起躺在我那略显僵硬的小床上,数着头顶五颜六色的气球。
结婚之后,我远离自己的房间去远处定居。我的父母日益老去,我的房间却依旧飘浮,也依旧被他们整理得井井有条。我一年回去一次,或独自一人,或带上妻子,在那小小的房间居住几晚,又匆匆离去。因为久别,居住的几日里,总有一丝不适,碰上风雨,房间如多年前那样摇晃,我却感到害怕了。记忆最深的一次,我独自一人回家,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正好遇上电闪雷鸣的天气,昏暗的小房间被吹得摇摇晃晃。我躺在被子里看见闪电滑过窗户,想起十四五岁时常有的场景:我听见风从房间的缝隙中呼啸而过,听见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窗户上,感受到自己的小床无规律地摆动,看见偶尔划过的闪电将气球照亮后氤氲出的一丝恐怖。我感觉到楼下的父母同样经历着这一切,发现他们彻夜地亮着灯,还不时地上来检查一下我的房间。那时,真正的恐惧似乎从未出现。
那天晚上回到房间之前,保留着收听天气预报习惯的父母告知我晚上会有暴风雨,于是在它来临之前,他们一如既往地检查了锚固的钢索和房间四角。当头顶夜灯漫射的光照得他们生满华发时,我鼻子一酸。那个夜里我辗转难眠,我再一次抬头看向那些飄浮的气球的时候,仿佛看向一个远去的时代,而天花板上留存的,是那个时代的转身的背影。
再一次离开的时候,他们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无法确切回答。我从小的欲望便是逃离此地,如今欲望的惯性似乎仍未终止。后来更加繁忙了,多年不曾回去一次,我对他们说,要不你们来住一段时日。他们在电话一端摇头,房子还在这呢,我们走了不放心,就不来了。随后好几年,我感到他们在电话里的声音一年比一年微弱。他们说,上一回在房间四周溜达的时候,有一根钢索严重磨损,幸亏发现及时,不然等到房子翻倒,一切都完了。偶尔又说,这两年你房间里的气球无缘无故破掉好多,我们都没碰过它们,不知道怎么就比以前少了,隔几天去看就会发现地面上散落的碎片。我在另一头担心自己房间的时候,他们又及时安慰道,不用担心,房间还是扎扎实实地飘着的。
我在一头听得难过,我知道我的房间终究要不可避免地下沉,那些气球也有自己的寿命,我不曾想到的是他们如此牵挂。许多次我在他们日渐磕绊却始终饱含热情的话里下定决心,一定要回去看看。
五
这一次,我独自风尘仆仆回去,家里没有任何人。
我收到了一封信,信是父母留在我房间里的。信里写道:
儿子,我们打算出门长途旅行了。得知你这几日要回来,我们才敢放心地离开这栋房子,不然总有一些不安。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可能时间会久一些,毕竟我们打算来一场足够伟大的远行。冰箱里有新鲜的菜,你的房间也打扫好了,床昨天铺过,多余的被子在橱柜里。下雨的话,晚上睡前记得锁好门窗,你的房间我们在走前检查过了,没有什么毛病,你也要时刻留意一下。我们像小孩子一样离家出走了,你不用担心,我们熟知方向,不会迷路,我们历经世事,知道要去向哪里,你只管照顾自己……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读完这封信,突然被一种巨大的悔恨和伤感攫取,躺在床上开始紧张地喘息。整个房子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荡,我无法猜测他们去向了哪里,也无法追随他们的步伐,对于他们的离去我只有惊愕,以及深深的不知所措。
我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照常吃饭,休息,晚上爬到我那飘浮的房间里去睡觉。我开始失眠,失眠是因为害怕。他们离去之后,我才发现钢索的锚固从来都不是最为坚固的,没有人居住的大房子在此时显得脆弱不堪,一整个夜晚,我都在担心。
我打算在家多居住一段时日,我知道他们可能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似乎这是我与他们唯一的联系。我出入于楼下他们的房间和客厅,这些地方重新赋予我一种新鲜感,像走进一段只写了开头的故事中。这段开头我谙熟于心几十年,却从未知道故事的深处是什么。在我留下居住的几日里,我一边在夜里无法入睡,一边又在白天持续亢奋,一些飘浮的气球还在持续破裂,碎落一地,房间不知不觉地持续下沉,如许多年前缓缓上升。
平静地度过了数日,某一天夜里我终于又遇上了风雨交加的天气。
像许多之前的日子一样,风吹得房屋摇摇晃晃,像有双手从高处攥着我的房间肆意拉扯;雨打在屋顶和窗面噼啪作响,我那飘浮得过高的房间,仿佛随时可以被雷电击中,在一股浓烟中化为乌有。恐惧在这个夜晚一股脑地向我涌来。我蜷缩在被子里,知道楼下不再会有一双时刻注视着我的眼睛。失去了两个人分量的房子,仿佛变得轻飘飘的,随时可以被狂风吹得七零八落。那个时候,我想到了生死,他们的生命和我的生命,在灾难下都是一样的脆弱,却因为时间和血缘摆放的位置不同而具有不同的强度。雨停风静,我用手摸了摸自己发凉的额头。
那一刻我似乎才明白过来,我并非从未经历过这些灾难,只不过从没必要直面它们。在经历了几天风雨飘摇的不安后,我知道飘浮的房间从来都是危险的,奇迹的是它一直保存到了现在,还能容我居住。我的不安真实,而且不断加剧,居住在飘浮的房间的我仿佛是悬在空荡荡的两端中间的蜉蝣。
我决心让房间不再飘浮。
我终于等到一个天空像气球一样蓝,鲜花像气球一样红,草地像气球一样绿的大晴天。我搬来梯子,从天花板上摘取一个个飘浮的气球。重新标绘每一个气球上面的图案,重新写上新的日期,然后将它们一个个放出窗外。我不知道气球会不会哭泣,它们跟随我多年,或许早已有了反复牵连的情感,对我,对我的父母,对我的房间,对整座大房子。或许因为如此,它们飘浮的速度缓慢,在空中汇聚在一起,慢慢合拢。当我重新在它们身上描绘图案的时候,它们仿佛焕发了新的生命。
成百上千个气球就这样一个一个飘出了窗外,从我的手中放飞出去的,有标记第一处忧伤的古老气球,有被男孩画上新的图案的气球;甚至有几个意想不到的惊喜,来自我妻子的手笔。我不知道她何时悄悄装饰了它们,又偷偷藏了回去,当它们以惊艳的姿势出现在我手中的时候,我不免惊喜又感动。这些气球在天空中慢慢聚拢,仿佛一朵七彩变幻的云朵,被远处的风吹着挪动,飘浮,静静地,越来越远,越来越虚幻。我的房屋缓缓下降,重归大房子的怀抱,不再飘浮。我所有的恐惧,都在飘浮的房间平稳降落在大房子一角时发出的沉重声响中灰飞烟灭。
气球凝聚的七彩云在空中大约飘了三四天,那几日晴空如洗,彩色的云被衬托得格外美,不少人驻足观看。我有时从人群中路过,偶尔抬头,它们还在,如同不曾拥有过他们一样,和周围人发出同样的赞叹。再过几日,七彩云不知飘到哪里去了,或许高到看不见,或许被风吹到远方,总之消失在天幕尽头。
【责任编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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