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谁也不爱我们
我们开始
爱母亲
假如谁也不给我们写信
我们回忆
老朋友
我们说话只因为
我们害怕沉默
且出门危险
最后——在那些偶遇的荒废公园
我们为可怜的小号
和苦脸乐手们哭泣
〔俄〕根纳季·艾基《 道》(骆家译)
房东把50平方米一室一厅的公寓改装成两房,我跟君好一人租了一间。被分割后的客厅很小,像通道,一张四人的饭桌几乎占满那里。好在我们从来不在那里吃饭。除了客厅是公共区域外,卫生间、厨房、阳台也是公用。阳台上有一个绿色烤漆的园艺小圆桌,一桌一椅,一个人用非常合适。但如果我跟君好要一起用餐的话,这个一人桌就成了两人桌。虽然确实小,也能将就着使用。因为女性的情感是说不清的,有时可以很亲密,所以桌子大小就不是决定两个人能否一起用餐的条件。公共区域哪里放着我的东西,哪里放着君好的东西,我俩都清楚。我出差那天洗了床笠和被罩,第二天留言叫她帮我收了放在我门前的边柜上。君好说她当天就收了,折叠好收在一个塑料袋里,免得空放着反潮。我们就是这么亲密的关系,所以现在我有事,首先想到的是君好。
我说君好你到家没?
君好马上回我说快了。
我说我刚下班,坐地铁亮码时才发现码黄了,现在不能坐地铁了,也不能叫车,你能不能打个车来载我,这样司机就不用看我的码,我就能糊弄过去坐车回家。
我是第一次被赋黄码,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反正我就是这么毫无心眼实打实地跟君好说了我的情况和我所想。
我发的语音。
明显失策。
但我哪想到君好会拒绝我呢!
发语音,不是打电话,这让君好有了喘气机会,大概,我这么猜的。君好好一阵才回文字信息给我,说,哎呀,我没及时听语音,刚才接了老王的电话,去他那,已经坐上车了。这怎么办?老王急脾气你知道,他的车停楼下等我,我一到就上了他的车。嗯哪,宝贝,你再看看其他人有没有闲着的。
君好叫他老王,我也叫他老王,虽然我知道他不姓王。但叫老王挺好,隐秘又诙谐,一听就明,一明就止,一止就能呵呵一笑而過。
我从地铁安检处退到A出口,坐在消防箱上查询解除黄码的方法。打了好几个电话,有点眉目了,我才喝干了保温杯里最后一口水。有了方向心里更沉重,因为同时也会知道它难在哪里。
我不能坐地铁,不能乘公交,不能打车,那么我只能走路去指定地点做核酸消黄码。脚下这双鞋我连续穿三天了,尖头,跟高五寸,粉金,很美,但这会我的脚真的很累。所以我想多坐会儿。地铁安保穿着全套的防护服,握着警叉,隔着一米五的距离问我是不是黄码那个人,要是就赶快走开,不能在此逗留等等。我说是,我出差回来上半天班才发现变成了黄码,我在查附近哪有做黄码核酸的。保安一口气说了三个地点。有一个是我查到的。保安说消防箱不是给人坐的,叫我赶快起来,然后远远地监督我乘上扶手电梯他才转身。
晚上七点五十。我还没有吃晚饭,但这不重要,我要如何才能走到最近的黄码核酸点才重要。
路上熙熙攘攘五花八门回家的人提醒了我,共享单车,不想走路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我很少踩单车,因为住所和公司离地铁口都近。我小时候踩过单车,后来也踩过几回,此刻我是幸运的。但我今天穿的是裹裙和高跟鞋,此刻我又是不幸的。
无论骑车的样子多丑,我踩着单车出发了。在上路后的第一个路口我就意识到我脚下的粉金高跟鞋要完了,不光是我出差三天连续穿了它三天,还因为我已经不自觉地用脚面勾了两次脚踏板。相对人脑智能记忆,肌肉的惯性记忆是老虎,毫无预警下说来就来了,让人防不胜防。我在心里刻意记了一下:我用这双花了我四分之一工资的粉金鞋勾了两次脚踏板了。一模一样的鞋,君好也有一双,我们一起逛街买的,后来我知道她的那双老王报销了。这是一场笑话,买的时候两个人比着豪爽,自己果断买,还劝对方买,但后来其中一个人不用自己出钱。君好说漏嘴后也意识到了不对,请我吃了一回烤肉,我的心平衡过,但现在意识到它要废了,我的心又有了失落。
排队,跟日常做核酸没有什么两样,五人一管。小喇叭广播着,“避免交叉感染,做完核酸,不准逗留,立即离开”。
做完被告知六小时出结果,并在黄码没有变绿之前不能去公共场所。这个“不能”并无人监督,而是依赖人类共同的文明进化,落实到个人身上,就是个人的自觉性。
六小时?太慢了,有没有快的,自费的也行?
没有,现在疫情突发,任务重,六小时是快的了,普通的二十四小时出。
不光我,有一个陪母亲来做核酸的壮汉对工作人员的回复都无言以对。他只转头怒斥他的老母亲,哪个要你去那么远买菜,楼下超市就有,非跑那么远,找机会跳舞是吧!
一个牵着小女孩儿的母亲一直跟大家保持着距离,她大概也想知道点什么信息,但她手里还牵着一个孩子,不敢上前,听完工作人员的回复后紧护着小女孩儿溜着墙根急忙走了。这是个是非之地。
骑车回住所不太可能,二十七公里,遇高架桥要钻洞,遇上坡路要推,我想算了,我去找个公园等待黄码变绿。
在我找共享单车时,遇着一个卖人字拖的流动摊,十块钱一双,买一送一。鞋子装在只有残疾人才允许开的三轮车的后斗里,堆得像座小山。
我说我只买一双,五块行不?
不行。一双也是十块。因为是买一送一。你只要一双可以只拿一双。
我这个气,但一看人家真是残疾人,右腋窝里夹着一个拐,想想算了,扫码付十块钱拿了两双人字拖。然后我意识到我是黄码人员,这么近距离跟人家接触万一我有问题,那可太对不起人家了。我像个贼一样匆匆离开。
过了马路,捡人少的地方,我换了人字拖,人一时轻松多了。但觉得自己也像个残疾人了,被锯了腿,整个人的重心往后倾。
八点五十,高峰期刚刚过,夜色静止下来,一轮圆月出现在楼宇的中间,样子皎洁又天真、好奇又躲闪,像一只刚刚出洞的幼年白狐。
公园封了。红色的隔板围得密实。我拎着出差时带的简便行李包,挎着一个日用皮包,还提溜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双高跟鞋和另一双人字拖。不用照镜子,光从我提得吃力的感觉上,我知道自己的形象好不到哪去。但现在我最愁的不是我的形象问题,而是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走。
打开高德地图,看到再过两条街就是F区。我又查了F区没有高、中风险区,我想只要不是有疫情的街道范围,随便找个公园应该就行。
想着有地方可坐,我再次骑上共享单车上路。穿过几个小区的街道,见还有餐厅可以堂食,我差点进去了。没进去是因为我知道进去要扫码,一亮码我就会露出狐狸尾巴,这两三年像我这样的非同类走到哪都是要遭人唾弃的。
我在路边的自动贩卖机上买了水和零食,朝目的地骑行。
中心公园几个入口处用红线拉着,提示疫情管理需要,不许进入。没上隔板,说明周边疫情不严重,所以我还是决定进到公园里去。
公园果然还有人。路灯照不到的阴影处一家四口铺了毯子坐在上面。我想在他们附近的地方找个地方坐下来,毕竟是夜晚,一个单身女性与一个家庭为邻总是安全的。我走近了才发现,他们还系了吊床,那样的架势,要是再拉起一个帐篷,就像是专门来露营的。或者,他们是来赏月的?月亮那么大而且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因为已经出洞好大一会了,白狐不再躲闪,看人的目光都是直勾勾的。所以当我抬头有些犹疑地看着它时,倒显得我是心虚躲闪的那个。
夜晚下再多的灯光照射,黑暗面还是大于光亮。没看清从哪突然来了一个拾荒人靠近他们,好像跟他们要什么,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尖叫起来,我们没有东西给你,你别过来!拾荒人依旧慢慢靠近,手伸得更长了。比男孩更小的女孩也站起来了,冲拾荒人吼,不要过来,听见没有!这时,我也走得很近了,看见应该是妈妈的女人站起来了,很严厉地冲拾荒人说,我们是黄码,如果我们身上有病毒,我们拿过的东西你敢要吗?
拾荒人缩回了手,愣在原地,果然没有再往前去,然后背着袋子的身影朝我走来。我急忙岔开了路,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过一片散尾葵灌木林,又过一片竹林,在一个偏道上,有一排石椅,再过去有一排洗手台,两个高的洗手盆,和一个矮的洗手盆。矮的明显是给小朋友用的,因为水龙头小,盆也小,配在一起可可爱爱的样子。
我实在想歇息下来,在石椅上摆开东西,找出出差带的一次性洗面巾先洗把脸。好在护肤品都带了,洗完脸我还从分装瓶里倒出柔肤水往脸上拍。不知道哪里有厕所,我想换下裹裙和真丝衬衫。但我实在太累了,需要先歇一会,然后再找厕所换衣服。深圳的公园内肯定有厕所的,我们是国际化大都市嘛。
充电宝放在公司了,充电线想带回住所的,所以下班时揣进了包里。做核酸时我意识到电量问题,打开了飞行模式,以防一些APP后台耗电。
我打开手机,陈梓皓发来信息。君好说你黄码了回不了家,现在什么情况?
皓子?君好的朋友。我们一起吃过饭,喝过酒,有次旅行为了省钱,三个人一起住过一个套房。我们三个人之间是清白的。2019年秋天,我们凑了假一起自由行,便宜的民宿各住各的,有一次订不到便宜的房子,一条街的民宿只剩了一个套房,我们三个就一起住了一夜。无须追究,真的很清白。回来后也是各干各的工作,后来也一起吃过几次饭回忆那趟自由行,两年半一晃过去,我们三人之间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生。
皓子说他的车拿去修什么了,说得很具体,但我不熟车,也不知道要修的是什么。皓子接着说要过几天才能拿到,问能帮到我什么?
我很累,现在最需要的是回到住所。跨区,二十七公里,我怎么回到?
皓子说你就叫车,多叫几次,总有不看健康码的。
我说那要坚持看呢?再说,万一我真有问题呢?
你真有问题早有人联系你了,还没人联系你,可能只是时空交集,赋黄码就是提醒你去核实一下。相信我,我听到后第一感觉你没问题。
我说,这“提醒”可太温馨了,搞得我流浪街头。
但不管怎样,皓子的信息也来得及时,在我崩溃沉溺水底前的一秒有人提了我一下头发,说相信我没有问题。
皓子说那你找个明显地标,我给你叫车,你就说手机没电了,别出示健康码就是。
搁以前,我会怼这样说话的人自私,不顾他人安危抱侥幸心理行个人之便。但现在我真的疲惫不堪,我早上五点半赶飞机,没有回住所,直接去了公司,又加了班,还没有吃晚餐,我的体能到了尽头。
我一改往昔的作风,称赞皓子说的是个办法。我说我走出去还要几分钟,等我找到明显地标了发地址给你,你再帮我叫车。
我要昧着良心做这件事了,我安慰自己可能是无辜的,也因为我实在太累了。我不能因为这无辜在外等待六个小时,我无处可去,继续行走下去会使我像一个沿街乞讨的乞丐。
我走到两条路的交叉口,发了定位给皓子。很快来了一辆车。为了表示我是真的手机没电了,我還用司机的电话给皓子打了一个电话,说我上车了,叫他放心。大概我真的像手机没电后狼狈的样子,司机没有问我什么,直到车停下来说到了。我说我没有带现金,费用从朋友的支付链接上扣,回头我还给朋友。
司机懒得理我一样,说都是从平台扣。
我在车上又换回了高跟鞋,我不想经过公寓的大堂时让保安看到我狼狈不堪的样子。我整理了头发,把两双人字鞋丢进了垃圾桶。
进大楼刷码时我被闸机拦了下来。它说:“您是黄码人员,不能入内,请尽快向社区报备,进行黄码检测!”机器不是人,不能捂嘴,它一旦说话停不下来。它连续说了三遍。我不死心,我希望等到平时热情问候的保安过来,向他说明我已做过核酸,先给我进去等核酸结果。
保安左右不来。我气愤了,想要翻越半人高的闸机,但我穿着裹裙,应该翻不过去,除非我掀起裙子。但真要掀起裹裙,会露出肉色的安全裤,那我做不到。因为肉色安全裤的颜色跟真屁股的颜色没有多大区别,我在门口的一举一动都会被监控看到,都会被录下来。我不想那形象被监控室的人看到,不然,那一群肥得流油的保安会如何看我?我做不到!我觉得保安早已听到了闸机的提示声,只是他们对处理这种事件早烦透了,是铁了心地不想出来。没有疫情前,大门口没有装刷码闸机,保安个个都很热情,早问好晚问安,见有提重物的人都能帮忙接着送到电梯间。突然有一天,问好问安不再是他们的主要工作,防疫才是他们的第一要务,他们的态度就变了,拉下脸来拦截查码,待有了闸机后他们就躲到闸机后面去了。一个平时不太好对付的退休大爷说,疫情过了这批保安都得换!拽,到时看你们还拿什么拽!着实,磕磕碰碰下来,大家都感觉到了,以前民保间的温馨和谐回不去了。也有人说能换什么样的来,还不是这家换到那家,换来的就没有在其他地方拦过人不让进的?
每个街道的管理不尽相同,有的社区黄码给进,有的不给进。我像疫情下的每个人一样经历种种,知道今天保安是铁了心地不出来了,我也肯定是进不去了,只好退出公寓大楼回去垃圾桶捡回人字拖,继续朝附近的公园走去。
我应该把行李丢在大堂?不,里面至少有可替换的衣服,有护肤品,这些都是能维持一个人基本体面的东西,它们不能在这个时候与我分离。
附近的这个公园我跟君好常来,疫情后不能出去吃吃喝喝的时候,两个人周六日能睡一天,然后在傍晚时起床,洗漱后会来这里走走,伸伸懒筋,然后跑跑步。
公园本来不大,这两年多,我们把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走遍了,春天来看木棉花,夏天看蓝雪花和小木槿,秋天看菊花,冬天看三角梅。反正这个小公园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那种,什么都有。因为太熟悉,我直接去了健身器材处,那里旁边还有一个设计感很强的后现代风的长廊。但长廊有可能早被流浪汉占去了。没关系,再旁边还有连排的木条长椅,四个,有不同的弧度,远看像一条海岸线上的波浪。
已经有人在木条椅上坐着了,但我还是得走过去,我穿人字拖的脚已经肿了,觉得再不歇息,小腿也要肿起来。
一个男人在喝酒。干喝。我在另一头的木条椅上坐下后,又一个男人提了一袋东西过来,他们有了吃的,继续喝。喝累了躺着吃。吃够了又起来喝。
附近有个公厕,我想起我要去换身宽松的衣服。我出差上飞机那天,带的两套替换装都是凸显身材的紧身套装,只有一套睡衣是宽松的,上身T恤下身长裤,此刻我就只能换睡衣了。
换完宽松的衣服,我回来刚坐下,一个男人走了过来。我没看他。男人在我身边站一会,又走开了,然后在他们坐的木条椅边站着小解。我背过身去,装着没看见。我离开又回来可能让男人误会什么了,我想我应该装着给谁打个电话。
我发语音给君好。
啊,我忘带钥匙了,我在小公园等你,你回来经过这,咱们一起回去。
我挺大声的。
已经十点十五分了,距离做完核酸已经一小时二十五分,离出结果还有四个小时三十五分。但那两个男的什么时候离开呢?我心里犯着愁。
我烦躁了一会儿,等冷静下来我想他们若有谁再靠近我,我就大喊我是黄码。
我看着月亮从H区过来升上这边高楼的楼顶,样子不再是刚出洞穴神情躲闪的小白狐模样,而是油头光面亮得坦坦荡荡的成年狐狸。
附近有一片四季桂。
“十轮霜影转庭梧,此夕羁人独向隅。未必素娥无悔恨,玉蟾清冷桂花孤。”
我算了下日子,离中秋还远,虽然半个月前满大街都是月饼的广告了。既然离中秋还远,算了,时机不对,不感怀了,想想当下怎么过去更紧要。
我盘腿打盹,闭眼修心。肯定睡不着,但这比玩手机明智,不然手机没电了更麻烦。
闭眼一会儿工夫,一个爸爸带着一个男孩坐在我旁边的另一个木条长椅上。他们有备而来,手里提了书包和有着彼得兔图案的薄毯。爸爸把薄毯铺在木条长椅上才让男孩坐下。男孩大概很累,靠在爸爸身上。爸爸又让男孩躺下来,从他的书包里找出一个书本给他扇着。白天很热,现在凉了下来,但爸爸可能是在扇蚊子,也可能就是习惯性的动作安抚男孩。
男孩的声音小,说着什么。爸爸的声音大,安抚着男孩。说不说话不说话,睡一会。男孩不情愿,大声起来,说我们会被隔离吗?爸爸说不会的,我们就是去游泳,我们是第二天去的,只是时空交叉,都不能算是密接,我们只要等核酸出来就可以回家了。
刚才为什么不让我们回家?
这就是他们的程序问题,如果我们回家了,我说万一哈,万一我们得了,咱们一家人都不能出来了,还可能一栋楼都不能出来了。所以现在我们为了妹妹,为了姥姥姥爷为了妈妈,咱们就等黄码转绿码了再回去,这是对大家来说损失最小的办法。
那为什么昨天我们可以回家?
昨天我们才去游泳,数据没有那么快出来嘛!
我在学校一天了,那我们要是得了,老师和同学不是都被我传染了?
不会的,不会的,我们就是时空交叉,不是直接接触。昨天我们去的时候,前天的风早就吹散了。睡吧睡吧,等你睡醒结果就出来了。
爸爸你呢?
我还不睡,你妈妈等会儿给咱们送个小帐篷来,我等你妈妈。
我睡着了你会离开我吗?
爸爸不会离开你的。你妈妈会过来,你妈妈不怕我們的,咱们是一家人,你放学都坐过妈妈的车了,妈妈还陪你上英语课了,你们还一起吃了肯德基,妈妈的健康码都没有黄。
男孩没有说话了,大概是放学后没少折腾,这会真困了。
不一会一个女的来送东西。果然送来一个小帐篷,上面也有卡通图案。妈妈抱起男孩,爸爸在沙坑旁边的攀岩墙下打开了帐篷,把一个泛着银光的防潮垫子垫在里面,又把男孩刚才睡的薄毯铺上,然后妈妈才把男孩放进去。妈妈要走了,爸爸送了几步妈妈,情景依依不舍。若不是我在,大约他们会吻别。
父子离我远了,但有他们在,无论如何,我觉得安全多了。一个单身女性跟一个家庭为邻总是安全的,我还是这么想。
十一点十分,君好发来文字信息。皓子说你回来了,我刚到家,没看见你啊?你怎么样了?
我回不去公寓,刷码闸机不开,找不到保安。
我问了好几个人,说做了核酸不一定要等六个小时,黄码检测比常规快,最快有两个小时就出结果的,你刷新健康码看。
我没及时回君好信息,而是先刷新健康码。很遗憾,还是黄码。
两小时二十分了,还是黄码。我回。
喔,那你记得多刷新几次看,一变绿码你就回来。
好,但我手机电不多了,你能给我送个充电宝吗?我在小公园,咱们经常坐的木条椅这里。我强调,你可以不走过来,把东西放在健身器材那,我去取。
写完这一长句,我屏气等待君好回复。另外猜想,如果君好也像皓子一样相信我没事,会不会下楼掩护我过刷码闸机?
君好大概也在犹豫什么,对话框动了又停。然后又动起来后她发来一条信息,说好,我马上就给你送。她还补充一句,你还要什么?
君好这样答,我就知道我不必再做她会下楼掩护我过闸机的梦了。因为如果我们身份调换,我会怎么选择也很难说。虽然此刻我认为我会。但我真有问题呢?我又会怎么想?算了,不能再这么设想下去,谁说过,人性是经不住考验的。这是举世之哀。大概不光是现在,大概在不能明确问题的严重性之前,活菩萨也是经不住考验的。
晚上天气凉些了也有蚊子和黑虫,我想过让君好给我送个简易蚊帐的,就是看着像个圈,一拉就是一个单人蚊帳,就像男孩的那个简易帐篷一样。但那个简易蚊帐在我的房间,我们两个人的房间都有锁,我跟君好关系最亲密时都没有把房间开放给对方。她进不了我的房间,所以我不提蚊帐也罢。我说那就把你帮我收起来的床笠一起送来吧。还有,给我送一支大水,在客厅餐桌上,一箱六支的那种,开过箱的里面要是没有了,你再开一箱。我现在迷瞪瞪的,什么都不能确定。
这两箱水还是五一过后的那次疫情屯的。
我还想让君好给我送个U型枕,我的在我的房间,她自然是拿不到。她有个和我一样的,只是颜色不同,我能否让她把她的那个送来,回头我再给她买一个?
我们起初不是朋友,也不是同事,我们在共同租房之前不认识。我们是住到一起后才熟起来的。起初我们互相提防,经过近半年的相处才觉得对方还挺能让人放心的,然后才慢慢结识起来。她先带我一起参加各种组团的活动,比方团购体验课,带一人五折之类,她叫上了我。我们AA,各付各的,都是五折,不偏不倚。然后我们一起团购茶道,一起团购花艺,一起团购相亲派对。几次相处之后,就有了2019年秋天的自由行。也是她首次把皓子介绍给我认识。他们也是在各种团游时认识的,没有发展成情侣,发展成了异性闺蜜。2020年春天因为疫情皓子买了车,所以皓子在他们的闺蜜情中多次扮演司机,扮演团友,君好想去哪玩了叫皓子。有时也有皓子想去哪玩了叫上君好。叫上我的时候也有,房价比较贵的时候,她定标间,我们一人出一半。皓子比我们两个有钱,他从来都是自己住一间,从不叫哥们拼房。他叫哥们露面的时候还是一次去酒吧,我也加过皓子的朋友,我比皓子的几个朋友大,始终没有熟起来。
我也比皓子大。大一岁。君好跟皓子同岁。君好说人与人第一次的结识方式很重要,它决定了后来的交往模式。她跟皓子是在拼团时认识的,所以后来都是拼团式交往,也就是AA制。这是一个保险的方式,进难,退易,吃喝过程中交流不愉快了,结账时提出AA制对方就懂了。就还是朋友。
皓子不知道君好有了老王,两年来,我也仅见过老王一次。那次他们大概闹脾气了,叫我去中和气氛,老王又送花又送包的,君好叫我去是为了好意思收下它们。要不然很难收场,都甩脾气要分手了,老王又发了包的图片到君好手机上。
君好做什么事都快,她把东西挂在健身器材上后给我发信息,我才看到她骑着共享单车的身影。忙发语音说谢谢。君好说不客气啊,我还给你拿了个抱枕,说抱个软东西总能让人舒服一点的。我感动得不得了,簌簌落泪。我又说谢谢。君好说别跟个娘们似的。然后她给我发了两张图片,一张是一个面包车全部打开了车门,里面睡着一家三口。一张是一个流浪汉睡在我们常去的河边护栏上,一条腿高高翘起,远看好像小龙女睡在绳索上。看来君好是从河那边过来的,是来的时候拍的,因为刚才看她离开时的身影并不是朝河的那个方向。
我出差前的周末刚去过河边,那里的一片低地长满了一人高的野草,开着杂花。大概因为地势低土壤更加肥沃,杂草茂盛,互相攀结着长,藤蔓的草借着有秆的草爬高,有秆的草又被藤蔓的织力支撑着没有在暴风雨中坍塌,所以到了秋天,它们依然挺立,骄傲地结着无数的种子,骄傲地开着最后的一波花。
十一点三十五分,喝酒的两个男人离开,他们把装食物的塑料袋和啤酒瓶留在了原地,把食物和啤酒装进了肉身里带走。
两个男人走后,公园的大灯次第熄灭,留下些小灯无力地散着微光,公园黑黢黢的。但只一会儿,可能我的眼睛也完成了一次系统更换,觉得公园的明暗对比弱了,整体反而显得更加明亮了。我想到天上的月亮,一定是足够高的月亮的光才能有这种普照大地的效果。我抬头看,果然见月亮高高地悬在上空。
看来那两个男人是公园的常客,他们知道公园的熄灯时间,所以准时离开。但不是防疫期间吗?没有游客,之前的大灯照给谁看的?果树?松鼠?蚯蚓?人之外的生灵?我正无聊地设想,一个白影忽地落入小叶榕的树梢。
来了一个女人,直接朝着沙坑而去。我仔细辨认后,女人还是之前的女人,孩子的妈妈,这个样子应该是洗过澡换下了工作装穿上了睡裙。爸爸抱着孩子早在那里迎接她了。女人接住他送入怀中的男孩,等着他收拾毛毯、垫子和简易帐篷。我一看人家这是要走了啊,忙地过去。我慌张地问他们是不是码变绿了。没人回我。我又朝女人走近问,你们是不是码变绿了?女人什么表情我不知道,只见她转过头来,朝我说,你小声点,孩子睡着了。我说好好好,我小声点。你们什么时候做的核酸?几个小时出的结果?我连着追问。男人边卷东西边走了过来,冲我说,我们九点半做的,刚好两个小时,绿了有几分钟了吧。男人说完也卷完了东西,忙护着女人和孩子离开了。
我比他们早做的,还没有结果,我想追问,但见人家的背影决绝,知趣地打住。我安慰自己,也许是我们做核酸的点不一样,检测公司不是一家的,所以出结果的时间不一样,我再等等。
两只野猫在哪个隐秘处撕咬,呜呜地威胁着对方。
虫鸣风吟,热闹又寂静。放眼向远看,月下的公园像被人间遗弃的孤岛,荒芜又辽阔。这时河水的落差声也清晰起来,正一步一步地上岸,朝我走来。
盯着月光下的公园出神。盯着空旷出神。盯着寂静出神。
虽然很快我就二十七岁了,但我还没有经受过这样切身实在的流落和寂静的考验,我还爱着人世间的丰饶和繁华。不冷,但我还是战栗起来,我忙地把宽大的T恤下摆束在裤腰里,找出高跟鞋穿上。然后我用君好送来的大支矿泉水洗脸,擦洗干净脖子和双手,我开始往脸上涂上面霜和粉底,然后涂上奶橘色唇釉。
我丢掉了十块钱买来的两双人字拖。看着抱枕太大,又丢了抱枕。我对着月亮发誓,我会赔君好一个新的更柔软的抱枕。然后我又把床笠卷成最小的卷,把它硬塞进行李包里。
我挎着行李包站起来试了试,行李包并没有加重多少,我像出差赶飞机时那样轻松地挎着它,另一只手扶了扶小的挎包。我要时刻准备着穿过这月下公园,去往昔日里热闹非凡的人世间。
【责任编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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