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把自己打在里面的那个结,并不是一个你把两端一拉就解开的假结,相反,它收得更紧。在与这个结的斗争中,产生了艺术。
——维尼耶夫斯卡
唐飞濂的想法
二十八岁之前,唐飞濂一直在上学。三十岁那年生了场病,在医院里住了很长时间。出院后一个人待在乡下亲戚家空置的一所房子里,他花了很长时间改造那房子。他问我:愿不愿意到乡下来?
那时,天氣还很正常,四季还很分明。“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像你一样充实了我的人生。”我们盯着彼此火辣的眼睛,深情款款地讲那样的傻话。背景音乐虚幻又真切,那是我们共同热爱着的事物:
在你身旁 一直在你身旁
看 这话说了又说 看 她来了又去
就这样爱得癫狂 从家里到小树林
我学的是统计,但是我没打算将一辈子都用来干这个。刚大学毕业那会,我爸托人给我找了份文员的工作,其实,就是个电脑操作员,不过我一个字也没打过。你知道的,那种工作干不干都无关紧要,我每天只需复印(碎纸机用得更频繁一些)几百页文件就把工作做完了。每天都兢兢业业的样子。
我觉得有点对不住我爸,我把他给我找的那么好的一份工作说扔就扔了,上哪再找一份那么好的工作去。
我们租了辆卡车,从喧闹的城市运了些书籍和生活必需品到村子里。
村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大多房子都塌掉了。那是在几座高山间的一处低凹之地,唐飞濂为我们打造的新家令我吃惊。房子向外辐射般排列,共有五间,如有需要,它们还会再辐射着建下去。紫墙、蓝瓦,艳丽的色彩令人心旷神怡。那正如唐飞濂那个人,脑子里老是充满着奇思妙想,如果一天不创造,他会不能活。最里边的房间可供住人,一间仓房堆满书籍,有些我们一起看过七八遍,有些只翻过两页。一厨一卫,稍显窄小,不过洁净舒适,紧挨着仓房。屋后,白杨和梧桐树高大而亲密地挺立,开花的菩提和梓树直延伸向河的对岸。常春藤爬满墙壁,让我悄悄告诉你,它的叶子是带毒的,为了阻止一些阴险的动物和飞虫流窜到室内。浓荫里,鸟雀成鸣,蜂蝶纷飞。屋后,稍远处,隔着一块菜地,一条温情脉脉的河流劈开菩提和梓树的整齐排列不知已流淌过了多少个四季,河畔上的绿色植物长发一样纷披着。唐飞濂把那条河叫蓝色的多多河,他整天都在河边画画,要么翻译一本英语小说。我跟着他住在这里以后开始写诗。最初那些日子,我们神仙似的活着,并且毫不怀疑会一直神仙到老死。
逝去一些日子以后,我读着自己写下的那些分行的大白话,慢慢地感受到被愚弄和欺骗,我根本没那天赋,我没跟唐飞濂说出来,他需要有人做伴,只有我愿意傻子一样地跟来,而他不得不想方设法把我留在这里。我变得消沉,抑郁,难以觅到唐飞濂那样的创作热情,我整日在林子里游走,像一只史前动物,如果我被蛇吓晕了,或是被突然跳出来的凶猛野兽吃掉了,唐飞濂都不会发觉,更没有另一个人类来救我。
翻过不远处那座山梁,才会看到人家,刚来时我们跟山那边的人还不熟,一直没有人愿意翻过那座山走到这边来,大概还没人发现这里还有人居住。沿着河水一直往下走,走到平坦之地,那边有棵梧桐树,树下有条铁路,上面奔跑着一列火车,不过它从不到山梁这边来,那是一列拉煤的小火车。我们要出山去往城里,就得爬上山梁,站在最高处,看见那列火车远远地驶近了,脱下上衣或帽子赶紧起劲地挥舞,火车就会停下来。司机是一个头发卷曲眼神忧郁的小伙子,他从来没有跟别人换过班,每隔两天,他和他的火车会来此一趟。他将我们载在火车头上,因为只有这一列火车,他开得随心所欲,时疾时缓,时常停下火车去林子里摘蘑菇,或只是坐在一个湖边思考,我们也跟着他摘蘑菇,坐在湖边思考。在讲究速度的高铁时代,这名火车司机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前途忧虑。
有一天晚上,唐飞濂拥着我读一本小说,他突然推开我,一下跳起来说要亲自翻译那本书。他不停地嚷嚷着:要命,糟糕至极。
自那天起,唐飞濂全身心投在翻译当中。我把房子里堆积的书翻遍了,当我读过几首诗作后,我再也不想写我的分行了。就算我连一顿像样的饭菜也做不出来,唐飞濂都一直把我金贵地宠爱着。我们十七岁就在一起了,我们是被不切实际的幻想吸引到一起的。那年,我的心脏被诊断出有个洞。而唐飞濂,是另外一个被发现心脏上有个洞的患者。
中午,唐飞濂会休息一阵,吃过简单的午饭,我们躺在斜顶平房里,我间歇性的忧郁令唐飞濂有股怪异的冲动和激情,我被他折成一个极为不舒服的姿势,我的半张脸颊埋进沙发里,突然汹涌而出的泪水正好可以洒进沙发的褶皱间而不被他发觉。那天我在读麦克尤恩的小说。
我们的卧室里只有一张床,摆在空阔的房间里。在一个午后,经过一番极不自在的遮掩和试探之后,我们才习惯了在极为酷烈的夏天像原始人一样,穿戴极少地移动。唐飞濂认为,相比将女伴的内裤套在头上或是到处去体验生活,这种原始的生活方式更能激发创作灵感。从窗口可以望见那条闪闪发亮的河,只是听不见它在流淌。唐飞濂工作时,我悄悄起身,走出屋子,不远处有一个水潭,几棵高大的银杏遮挡着,我下到水里时,水温还稍有些发烫,我的情绪像林子里的鸟,聒噪,繁杂,不过,没有早上那阵那么抑郁了,等我躺在里面看完四十页《拖拉机简史》,水潭里的水才渐渐凉下来。
沙土路在比较高和比较低的一个坡度中间凹进去一处,河流恰好在银杏树下形成了这个水潭。我一天天想着那个问题:
我只是厌烦了每天重复去干那些复印机似的工作,可我并不讨厌人类。
翻译小说的同时,唐飞濂将他的涂鸦之作上传到网上。有个自称是李世达的要当他的经纪人,这个李世达一再地声明,他只是想当伯乐,绝不收取任何费用。也许事情从这时候起就开始有了变化吧。
自我设置的陷阱最可怕
※
从哪说起呢。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房间空阔,空,就是它的内容。我坐在其中,不是为了填充,却是为排空,排空我自己的大脑。或许是为了挽回什么。这么想的时候,我感到一阵揪心的难过。这空阔的房子里,空的中心,仅有的一把椅子,椅子上,迷失了自我的女人。
如果你去找医生,总会被直截了当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怎么了。很长时间里,我都没法睡上一个小时,我睁着眼睛,看着一个不合时宜的女人,很为难地冲来撞去。我感觉自己在分裂,无尽地分裂成无数个我所不熟悉的人。
人类百分之九十左右的疾病都无法治愈,我们终究要学会与它们共存。尽管钟医生接下来还会说这个,我仍然不断地来找他。在吃过一些梦幻般五颜六色的药片以及足量的運动疗法之后,钟医生说,不如我们来试一试,说话。
说话?
你尽可以随心所欲,背诵,唱歌,喊叫,念报纸,骂人,如果你想的话。你甚至可以讲朋友、邻居的八卦,道听途说的传奇,要不就试一试,你想让某个人怎样对你,你想在这个世界上成为什么样的人,等等,凡你所能,我只是想让你不停地说话。你错过了什么,你可否想要挽回某人,你巨大的遗憾,是他们令你痛楚,是这些事物,让你成了这样。钟医生情绪激昂,滔滔不绝。若是有人恰好路过,很难分辨究竟谁是病人。
别说了。请你别再说了。
※
一天黄昏,我翻遍了外套旅馆的每条空隙,没找到一块钱。
我跑去找那个自称是“高层文化办事人员”的人,请她再给我联系需要整理衣橱的客户。她从手机上扒拉出一个电话号码,并告诉我一个地址,在我吃惊的当儿,她又说了一句:那个人找你很久了。
盯着那串数字我发冷似的颤栗了几下,包括那个地址,我再熟悉不过。竭力保持冷静,我跟她告别,她又说,对了,你若打不通电话,可以直接照着上面的地址找过去,你怎么不把地址和电话记下来。
哦。我边大笑边在她递过来的一张纸上抄写。我写下的是一行模糊不明的汉字。
“高层文化办事人员”冲我叹口气:哎,这个时代就要淘汰掉你了。
我不会给谁打电话的。也没谁会打给我。没那个必要。
第二天,我坐上一辆出租车,主动给司机指路,进到一个长满了热带植物的小区,我闭上眼睛,很快到了那个地方。
请你等一下,我上去会把钱从窗户里扔给你。
司机没说话,打开车门,一条腿吊到车门外点了支烟。
八层,八〇八。俗人。我噘了下嘴。马上意识到我还有冲某人撒娇的习惯,心里涌起一阵温暖的柔情。突然地,整个世界又都是美好的,真遗憾,这么好的时光,我却没有去干正事和大事。电梯里很宽阔,它当然很宽阔。我知道。外套旅馆外的世界本来都很宽阔。
站在八〇八室门外,我按门铃。门开了,门里的男人像看到了鬼,汗从他的脸上直往下掉。
请帮我付一下打车的钱。说这句话时我想着别的,没必要说“出门忘带钱了”之类的谎话。
我用眼睛找见了楼下那个司机,大声嗨了一声,将车钱卷成一团扔下去。
你去哪里了?紧接着,他又问,你来做什么?他仍在流汗,就像是那些汗水事先就在那张脸上聚积起来好一看见我就马上往下掉。他一手扶着门,眼睛往我身后贼溜溜逡巡一圈,马上要关上门的样子。
我来整理房间。我说着拿出那张纸。
站在门厅处,我开始觉得心脏难受,起初,是一种生理上的难受,慢慢地,我感觉它往我身体里面浸透,往我无法言说的地方浸透,那个地方,似乎由往事、焦虑、所经受过的罪组成。阳光正洒在外面的人间,可是,这所房子里,像是个地窖。我正站在地窖的入口,从宽阔的天花板上一直望过去,慢慢地分辨出,这是一所面积有200来平方米的房子,房子里,被成百上千只盒子挤得严严实实,那些盒子之间的缝隙,看上去像是密密麻麻的伤口。
我的心脏,正裂开无数细小的口子。
努力感受到手上捏着的那张纸片,我还在那阵无可抑制的悲伤里,或是,某种记忆里。请别让我分辨得清楚。
令我诧异的是,他要求我将身上所有的物品都拿出来。莫非,他的脑子真的糊涂了。
请打开你的包,检查一下衣服上的口袋,你的手机呢,你怎么可能不用手机,怎么可能!你把它藏哪了,请抖一下你的裙子。谁派你来的,你究竟跑这来干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我没有回答一个,我往那张脸上瞄一眼,想转身走出去,我不确定我是不是朝他竖起了一根手指,那一瞬间,我没有意识,也没有感觉。但我需要钱,我得干完活才能拿到报酬。就算某个神秘人不让我付房租,但我还得买苹果买面包和卫生巾,并且,我必须要去看医生。
请再抖一下你的裙子,你保证你在内衣里面没有藏窃听器或是摄像头?
我睁着悲伤的眼睛开始解衣服上那些扣子。
他低下头,马上走开了,走进一个房间,你能听见他同时在对着几部手机说话,很大声地训斥着什么人,听上去有要事马上需要他去处理。他再次走到门厅处来,那眼神,我悲伤地想,像是我们的身体从来没有忘情地在一起交融过,像是我身上那些最隐秘的皱褶他从来都不曾触摸过,我盯着那双眼睛。
我站在那,脱掉上衣,脱掉裙子,连胸罩和内裤都脱了,并把它们的里子翻出来一一地抖了抖,我猛甩头发,表示里面什么也藏不住。我有点难堪,我的内衣都洗得变了形,这令我意识到了时间。
希望有你要找的东西。我直视着他说,他的目光飘来飘去,在变软变弱,我感觉得到。
我一件一件重新又穿上那些丝丝带带的衣服,他站在一边看着,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只需要我走过去,或是他走过来我们触碰彼此,暗处的导演(这个人必是高层文化管理人员那种人而非钟医生,必以现实的教训来教导或惩罚你)会马上现身出来说,好,就到此为止吧。如果那个导演存在的话。
我关上脑子里那套回放(记忆)系统,以便睁着一双应对现时的眼睛。
我假装不知这套房子究竟有多大,我先从正对着门厅的那间房子开始整理。呃,你不会相信,我看到了什么。
满满一屋子的鞋。女鞋。皮的布的麻的手工的压花的,各式各样,全是38码,呐,它们的主人,一定是个高个子。
我小心调动脑子,再次努力只想到那张纸片,上面写着我要完成的任务:
把房子整理得像个人住的地儿。
如果仅是这样,那叫个收垃圾的来处理下就好了,我站在那想了半天这件事情的合理性。他一直站在门口盯着我看,他的眼神像林子里的鸟叫,好一阵复杂的转换之后,浑身就只剩下了戒备,我读得懂他眼里的怀疑:
我随时会使用一样秘密武器,窃听器,相机,录音笔,乘他不备。
鞋子全都是新的,只是太多了,挤压得全变了形。
我的心脏又开始不舒服,它要一下跃起,又像是已经死掉那般的虚弱。
客厅里的那些盒子里,是什么。我明知故问。
你自己打开看吧,好好看吧。
你妻子(我感觉到一股嫉妒)为什么这么爱鞋子。
你还是问她去。
她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步步紧逼。
他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戴上了,然后目光里又只是警惕,他浑身是口袋,全装着手机,如果那些手机一起发声的时候,他看上去一定会很滑稽。
你爱过她吗。
他死死地咬住嘴唇。他这种样子,难以让人判断,他是不是也在假装,他晓得自己是谁吗。
我站起来,走近前,贴着他的面颊,我感觉到对他的情欲像海里的植物一般茂盛,它们从我的眼睛里伸探出来,还有爱,可是,我说出口的却是:
看看,你好可怜。麦伦。麦伦。嘿嘿,这个高大的胖子,不晓得我暗中叫了好几遍这个让我颇为自得的名字,是我给他起的,我的嗓音听上去像风里游荡着的飞絮。
他的胡须又长了,脸颊便变小了,我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脸,他的脑袋温柔地垂下来了,我推开他。让我干活。
他对着墙壁咕咙了句什么。
在你身旁 一直在你身旁 直至我死于心伤
在你身旁 一直在你身旁
直至无法在深夜里 踏入你住的巷子
直至无法凝视你的双眸 直至敲不到你的门窗
请关闭回放系统!我的神呵。
三百九十双。全是女鞋。
我花了三天时间,数数和清理。都是如今的我在橱窗前赞叹却掏不出钱买的牌子,就算有钱,现在这个已不谙世故的我,也不会用来买鞋子。
我把脚伸进每只鞋子里试一下,量脚定做的那样合适。哈哈。这些鞋子的主人,一定是个眼神破碎的疯子。
我胡乱地将挤压得完全变了形的全部清理出去了,然后挑选出大约五十双我不太忍心扔掉的,随时,我得注意关闭脑子里那套系统。我清楚地感知到鞋子与人对彼此的依赖(我太清楚这个啦),我把它们堆在窗下,打算动用一下用来把客厅堵塞得严严实实的那些盒子,可他忽然改主意了,不让我碰。
别动,反正空了还得填满。
满了就得把它清空。
实在是罪过,浪费钱。
比那重要的东西,你都已经错失了。
我一点都不想跟你吵架,反正你别碰这里。他说,一副早就鱼死了网破了的表情。听听,这会儿他很清醒嘛。
我假装听不懂他在讲什么。我站在那警告自己,我们还没那么熟。是的,我跟面前这个高大的胖子,一点都不熟。我是个来为客户整理衣橱并以此来获取报酬的人。我来为这所房子的主人清理那已成为祸患的收藏。
系统重启。
我大干了三天。男主人一直待在我身边,有一些瞬间,我觉得他只是为了监视我,不是担心我偷走那些鞋子,他仍在担心我会往那所房子里装一个窃听或监视器之类的东西。全身披挂满手机的他不相信我居然不用手机,他的眼睛一直往我带来的那个包上瞄着。
然而,又有那么些刹那,我感觉到对面前这个男人的深情厚意,满溢出我的眼眶,我的内心。我默默地为他流下眼泪。可他那时而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让我心凉,尤其,他的眼神很冷,除了那么刹那的孩子样的软弱,他在竭力地保持那种冷。我想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那么无情无义,就像我们真的成了两个世界的人。我感觉我马上要问出口了。有时候,他轮番举着几部手机(我胃里一阵翻腾,熟悉的不适感),命令来命令去,马上要去处理大事的急躁。突然间,他冲过来将我摆整齐的鞋子几脚踢散。
第四天一早,我坐地铁在离那个有热带植物的小区很远的地方下来,我想请他过来接我一下,这样想时,内心里汹涌着浓烈的悲伤。为了抑制这悲伤,我快步地走,一只高跟鞋的带子掉了,我把它提在手里。最终我是走路过去的。
敲门进去后,他说,明天我要出差。
我好像说了句,老是那一套。
你可以再派个人来监视我,你的部下,你的分身,邻居,随便什么人。我的语言系统小心翼翼避免经过我的脑子,我的肉身开始动手整理客厅里的那些盒子。
不如一把火烧了,这里的全部,趁我不在,你烧了吧,那样就都省心了。
吵架的冲动令我一下站起来,不,我早受够这个了。我感觉自己的眼里满是乞求。眼泪太不值得为这个男人流了,要么,就是已为这样的男人流干了。我差点要崩溃了。
他忽然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出气。我松了口气,收起我的自尊和怨怒,扑过去,抚摸他的脸颊和胸口,像要把他抹平那样用心尽力。
时光停顿了下。刹那的恍惚,我似乎站着做了个梦。他正斜倚着门站着,太阳光从昨天我整理过的房间里透过来。他那斜视而来的目光里,是胜利者大笑时的光芒。
啊哈,瞧瞧,这地狱里,有多久没见着阳光了。他不容我发出一个词,耸耸肩膀,突然地,他又捂住胸口,一下缩小了似的连连说着:我很害怕,我喘不过气来。
我说我在钟医生那看病,也许名医能治你。他连连乞求,求你了,送我上医院去。他看上去真的喘不过气来。
完全出于一种“人道主义的援助”,我带他去医院。
一位老者接待了我帶来的病人。我在过道里等着。
他出来后,看上去已经给治愈了。我说,那我这几天就不过去干活了,你出差回来后给我打电话(习惯是枷锁)。他扬扬手臂,目视前方。我目送他渐渐地远走。
猝然间,我满怀又是那个疑问:如今,我们果真成了两个世界里的人了吗。
我再没有等到(我们多依赖于怪罪他人)任何人的电话。他还没有给我劳动所得的钱。回到我的外套旅馆里,我慢慢地想起,如今我没有手机,没有面包和水。
突然地,我非常地想念一座斜顶的房子,房子外面的树,还有那条我成天泡在里面的河。我换了件从那所房子里偷偷带出来的衣服,从口袋里意外地摸出几张钱,真是欣喜若狂,匆匆跑出去,走了很远的路才拦到一辆出租车。
我给司机指着七拐八转的路。他是个疲惫的中年人,话都懒得多说一句,我指哪,他开哪。我的眼睛因为不能跟他交流而委顿下去。出城后开了一个多小时,他终于说了句话:
这世上没有不吵架的男女,现在如果气消了,还是回去吧,你迟早得回去。
然后,他自作主张调转方向往城里开,并且一路讲他的老婆。他把我当成了他老婆,他正看着她一步一步逃离他,他必须阻止我,他劝道:
我们一吵架,我就先走出家门,几天都不回去,可我从没想到过,有一天,她会像你这样彻底离我而去。要是当时有人能这么阻拦下她,我就不会永远失去她了。中年人竟然呜呜哭起来。
中年人哭得我有点难过,感觉难以拒绝这样的好心。就这样,我稀里糊涂地又被送回了原地。
你的包。中年人喊住我。
太阳很烈地晒着,晒得我心里空落落的,我能感觉到我心脏上的那个洞,越来越大,越来越空,任什么也填不了,巨大的孤独感罩着我。我又拦下一辆车。车子里的空调很足,令我发热的脑子凉下来,街上的景物慢慢地变得清晰。
你的包。下车的时候,司机喊住我。我再次接过来,它像一个梦,我想遗弃,遗弃不了。
※
现在是2022年7月7日的上午七点钟。对一个无业游民来说,区分清每天过的日子真的没什么意义。
可畢竟7月7日是我丈夫的生日。不管我平时怎样糊涂,但这个日子我总还能记得。我出去找了很久没有找到一部公用电话,后来我拦住一个路人,用他的手机给我丈夫打电话,我说,今天记得给自己放个假。
喔哈。如你所愿,我已被放了长假。
我丈夫在电话里的嗓音颓废极了,我能听得出怨恨,就像是他被放了长假是我诅咒的结果。我本意还想讨要那天干活的工钱的,可是,丝毫听不出,他还记得我曾经去整理房子的事。
电话里,我喊了声唐飞濂,对方没什么反应,我便也分不清,一些事是回忆,还是幻觉。我跟我的丈夫,究竟是谁的脑子变得混乱不堪了呢。
另一些回忆被勾起,越来越汹涌。我又去找钟医生。
幸好,这世上有钟医生这样的人,专门听别人瞎扯废话。正如这世上,有“高层文化办事人员”这类人,连篇累牍地专门为这个世界制造着看不出任何意义的事,她一直试图把我这类人纳入一个意义的集体。
※
那些天,连绵阴雨,我感觉地球上只剩下了钟医生,我天天跑来找他。没有一点效果,我不能安静地睡上五分钟。记忆纠纠缠缠,跳来绕去。我对自己要放弃了,钟医生并不气馁,他想出了那套把戏,将我留在一间空阔的房间里,我面前有一架机器,他让我对着那机器无尽地说话。那架机器任我吼叫,胡扯海说(我得不时地往回走一走,这样才能顺当地为你把这个故事讲下去)。
你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我丈夫得了一种怪病,每天分身数人,出差,开会,扮作他人。我想知道,他如今究竟晓得自己是谁吗?我冲着窗户说心里话。
(慢慢进入角色)。我每天分裂成无数个我,这无数个我在我的脑子里狂奔,也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狂奔。
你让这样的人变清醒,那会很危险。那架机器里跟我一模一样的女人学着什么人的腔调说。
去你的,我忽然站起来,一把推倒了那个机器。
我究竟是想让自己还是让他人变得清醒。
※
我记得是在秋天开始的,我指的是治疗(说话)这件事,高高的梧桐树上开始掉叶子。也没有固定时候,钟医生建议,我感觉我的精神模糊不明时就上他这来,我分不清自己啥时候精神模糊不明,我感觉脑子里很重同时认识到我们的生命里只有爱这个词值得讲述的时候便上这来。
一来就坐在那个摄像机前面。它是你最依赖的某个人,钟医生说。
我就在那个最想依靠的人面前,慢慢地说服自己,慢慢地打开自己。我坐在一把舒适的椅子上,这个房间足够空阔,墙壁和地板是那种白中透着蓝的色泽,除了一架摄像机,一把我坐在其上的椅子,房间里没别的,连那墙壁上,也空无一物,落地窗外,是蓝得空洞的天空。
我忘了自己都说些什么了,我的头脑极其混乱,一根线头,被扯得松动了,一拉就开了。
好几次,我叫出了他真实的名字,可他一听这个就拉开门出去了。
这天,我坐在另一个空阔房间里,这里比较阴暗,与有摄像机的那个房间相邻,有一张宽大的沙发。钟医生将一杯水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玻璃一尘不染,透明干净的玻璃杯,像是空的一样,但它装满了清水,那样的清澈透明,我忽然很愉悦。我轻易又获得了这种能力。这是多么奢侈的一样东西。
你竭尽所能,都难以换得那一点点感受。
自打我被诊断出心脏上有一个洞,一些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从此都可以引起蝴蝶效应般的震颤。每次来,我都会说这个,想引起他的一些回忆。
钟医生盯着我看了半天,又在柜子里翻了阵档案,然后转回来坐到我面前,那本档案就放在沙发扶手上,我很怀疑它究竟能不能翻页,因为它看上去严丝合缝就像一块砖头。别看钟医生那么慈祥友爱,嗯哼,我花大把的钱,应得的。他榨尽了我的每一分钱,他让我体验到,一分钱,就是一分钱的价值。我想起那些鞋子。他的目的达到了,我从来不知道,没钱的感觉就像一个小人,像一个遭人厌恶的熟人黏着你。
钟医生不断地加价,我不得不三番五次地去求高层文化办事人员:请给我一份可以赚钱的事做吧。不知不觉中,我已被那个救世主一般好心的女人,感染得接近了某个意义的集体?呃,对于我将要成为某个集体中的一员这件事,我已感觉不到那么多不屑和愤怒了。
钟医生也是在以别样的方式,让我省悟并试着与我所不屑或不能的事共存吗,我不得而知。
一个人应该庆幸自己生命里有一些美好的事可回忆。说实话,我真希望,这些记忆是我脑子里拥有的。
说到这,这个眼神发亮的男人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颇为玩味地看着我继续说,虽然,我不知道斜顶屋、外套旅馆,哪一些是真实存在的,哪些,是假的,究竟谁是谁(他闭上眼睛说这个,但我看到有泪水滑下他的面颊)。我仍然很羡慕你拥有的,不管是记忆还是,他摊开手臂,悄声说了个词。不公平,同样的经历,不同的感受和记忆。他极为真诚地说,这是真的。
那眼神很狡黠,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个我很熟悉的阴谋。我想他大概也说了狗屁这个词。
他问:你总是喜欢玩游戏吗。那双眼睛,有一瞬,发出我喜欢的蓝色光芒。
我从小就讨厌回答问题。我大声地问他,你看过唐飞濂翻译的那本书吗,他在后记里写有一句话:
我以为爱可以让你快乐,可以挽救你,我的爱人。
书名叫什么。
算了,没意思。看不出他是不是在假装。我站起来,走到窗口去。我只在意过那部书后记里的那句话。当他这样问的时候,我怀疑,那本书或者作者存在吗。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了。我向下望了眼,三十层底下的人,那么渺小可怜。昨晚我睡得很好,还做了个梦,梦见一个叫李世达的人。我没有告诉面前这个或真或假的钟医生,如果我说了,他又会拿我的心脏说事。
他将一些黑色的小盒子放到桌子上。不管我胡说八道了些什么,在我离开后,钟医生都会将小盒子放进摄像机,我相信他看得比我讲得仔细,我完全相信,当我再回看小盒子里自己说过的那些胡言乱语时,一定是经过了钟医生擅自多情又负责任的再创造,虽然那只是我说过的一些話语。这激起了我早就稀薄掉了的兴趣。我倒想看看,经过他再创造后的那些言语,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我转过身去,斜倚着墙壁那冰冷坚硬的棱角又说道:
那是个中午,我们诱惑彼此(深爱着同时极端憎恨对方)剥除了身上所有的衣物,我们的身体互折成一个怪异的姿势,他早就在研究这个办法了,他完全弄懂了那个“无表面的平面”,在我还没来得及因为骨头的尖锐疼痛发出一声喊叫之前,我们在彼此的世界里一下就消失了,他发出的一个赞叹的声音,至今还在我耳边回荡。
说完,我转过身继续看着楼下的蚁人。
钟医生半天没有说话。
我再次转过身,看着书架上堆得满满的医学书。那只不过都是些模型一样的空盒子。我说,麦克尤恩的一篇小说里讲的就是这个。我跟他一起看过。
你是说,谋杀?
他看上去是那么纯洁,不仅蠢还傻,我便也怀疑,他曾对我起过杀心的事只是我的幻想罢了。没那么复杂。算了,你去看一下那本书。多有人尝试过,是真的。
你和谁。
我和我丈夫。
唐飞濂?
那要看他认为自己叫什么。他(认为自己)有很多名字。
他完全无辜似的问,为什么要那样,为什么要让对方消失不见。
他的眼睛里却在说,你这个胡扯八道的贱人。
这个,你得去问我丈夫。
我不敢揭穿和激怒面前这个人,我怕出意外。我难以分辨他是在假装还是真的连自己是谁都不再记得了。钟医生就像走到了一个浓雾的洞口,他不确定自己要不要被引诱着走进去。也许,我本来是为了挽回什么,可是我渐渐发现自己喜欢看着有人被我领到这样的洞口,我不确定面前这个男人是不是也在跟我玩游戏。
你把我丈夫找来,听听他怎么说,就知道了。我不无挑衅地瞪着他。
他不是已经消失了吗。
对我们两个人来说,对方已经消失了。但我们依然活在这尘世上。除非我们同时都乐意,就算面对,也不能触摸和看见彼此,或者说难以相认。唔,事情是他引起的,他先有此打算,可结果是我实施的,总之,我们想出了个好办法,让对方在这世上从此获得安宁。
哦,真够阴险。钟医生浑身不畅般地哆嗦了下,继而有点沮丧,像是中了我的圈套。
好吧,我全都告诉你吧。我是个不合时宜的人,我时常被幻觉控制着,除了你,再没人会对我心脏上的洞以及脑子里奔跑的声音有这么浓厚的兴趣,我现在才明白,这是我至今还没有崩溃的原因。
我走过去,在那张宽大的沙发里坐下来,我看着它那光滑深沉的皮面,揩得一尘不染的扶手上,曾有多少张绝望或求生的面颊躲藏在这里。
我的丈夫认为我疯了,他不信我说的每一个字。问题在于,事实上,是他自己先搅乱了一切事。请别打断我。自从他成了(或是他自以为,本质上没什么区别)一千零一个人的上级,一切就乱了。
我开了个头,我提醒自己,简洁而顺畅:
从哪说起呢,难得此刻你有耐心,不如,多给你讲一些。
还得从唐飞濂的涂鸦之作(哦。打住,扯太远了。可是你知道我管不住脑子里奔跑的声音。踢过去一个乱麻球,这是另一种惩罚)讲起,李世达把那些画作拿去卖了个好价钱,此后,他天天来,这位伯乐说市面上就这种新人的东西便宜又卖得好。唐飞濂跑去乡下躲起来,本来是为了翻译小说,可李世达,把一切都搅乱了。
你干吗讲这些,钟医生将双手绝望地举在头顶。你能不能让你的脑子里别总是跳来荡去的像一只树林间的猴子。我们在讲你丈夫,他究竟叫唐飞濂还是麦伦?或随便哪个成了一千零一个人上级的家伙,你控制下自己好吗。请你听我的提示好不好。
看来我勾起了他的回忆,索性让他再多记得起来一些吧,我说:你慢慢听我说。不是因为李世达,你提醒了我。李世达给唐飞濂介绍了一个女人。
钟医生一脸痛苦地掩上自己的耳朵。可我要继续说下去:
有一天晚上,唐飞濂没有回来,那是第一次,他把我一个人留在那个原始部落。那一晚,风雨交加,我们的房子,像要塌下来了,他的手机打不通,半夜的时候,说到这,我站了起来,我想把这个绕过去,不要讲出来,可是,钟医生忽然跳起来,逼着我:
那就全说出来吧,说吧,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好吧,继续,只有说出来,这样你才能真正跳出来。
我继续说:半夜的时候,我听见很多人在那条我经常泡在里面看书的河里,他们高声叫着,雨,下得再猛烈些吧。我爬到窗口,当我撩开窗帘的刹那,我一下晕了过去。
你看到了什么。我感觉到钟医生的手扶在我背上,我往那手臂间靠了靠。我猜测,他至今不晓得那晚我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不确定我看到了什么。我和钟医生同时舒了口气,我接着说:唐飞濂认为我的精神出了问题,打算送到城里的某个地方去观察。我们还是不要说这个了吧。我顿了下,又说。唐飞濂听从李世达和那个女人的建议,要在我们的原始部落修建一个度假村。我记不得后來那些事了。我只记得,我在网上找到一个小房子,只有一件外套那么大。
这是后来了,之前那个“高层文化办事员”是你的房东。
是的。我只在那住了两个月。她想给我介绍一份正式工作,想把我纳入一个意义的集体。在将要成为一只属于某个集体的猴子的厄运到来之前,我逃走了。
游戏的妙处在于,真真假假,令钟医生难以辨识,慢慢的,我自己也区分不清了,哪是真的哪是假的,哪是前哪是后,也许,我从来就没打算过要把它区分清楚。
你想知道你自己这些天究竟讲了些什么吗。钟医生再次打断我,指着那些小盒子。喔,再听下去,他(如果他真是个陌生人)可能真要疯掉了。
你想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吗?他把那些小盒子拨拉了几下。
不。不要。我本能地抗拒。他想把那堆乱麻推给我自己处理。同时,他也想把自己所创造的、他的表演展示给我,好赢得我对他的欣赏。
钟医生回过头。我要在他眼里找到一些勇气。好吧。我说。
我经常是分裂的,不仅仅是我的大脑,我感觉我的肉身每天都分裂成几半,不知去哪里游走。此刻,我感觉有一半的我回到了这房子里。
我跟着钟医生走进那间有摄像机的房间。
这里的空阔和明亮让我立时感觉呼吸顺畅。钟医生摆弄好了那台摄像机。
我看见镜头里那个跟我一模一样的女人睁着一双睡意昏沉的眼睛。我来这里,就是要忍受钟医生的精神分析的。好吧,那么开始吧。
钟医生挡在前面说,我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我被绕到你七转八拐的讲述里去了。我不得不去找了唐飞濂。钟医生停顿了下,慈祥地看着我,他随时准备着走过来将双手搭在我肩膀上按住我,如果我跳到窗口去,或是像曾经发生过的那样一下跳到门边绝尘而去的话。
唐飞濂已经死了。我面无表情地说。
唔。听到自己的死讯,钟医生仍然慈祥地看着我,我去看白中透着蓝的墙。
现在,你可以先看录像。钟医生走开了。我听见一个女人梦呓般的嗓音。
我盯着镜头,看着里面那个两眼空洞的女人,她是那么陌生,阴郁。
求求你,请你把分离而走的我找回来吧。请你把我们缝合起来吧。
她的眼睛里写着这个。她也看着我。我在想,如果她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她会有什么样的生活。她经历了什么事,才使得她的双眼那样空洞又阴郁。她仍那样年轻,打扮一下,说不定还很迷人,她自己意识到过这个没。
嗨,如果你想跟我说什么,我一定会认真听你说。镜头内外,都是一个女人的嗓音,我分不清哪个是我发出的,镜头外的这个,有点胆怯也有点戒备,更多则是迷茫。我对她说。那个她在那个方框里边也在张嘴说。我环顾了下,这个房间里只有我一个,很安全,再没有人会出现在这里,连钟医生都不会偷听的。我便放大声,继续说:
好吧,让我来猜猜,你最想跟我说什么。
你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因为吃惊,恐惧,绝望。为了配合我的丈夫玩游戏。不,不是的,我只是想听我的丈夫亲口跟我说,他让我在这个世间消失那完全是个意外,他只是受到那个小说的蛊惑,我想亲耳听到他对我说:对不起,我不是真心那样做的。我想知道,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吗。如果做这一切,可以让他变得正常,可是,想想,他曾经对我做的那些事。
我冲着窗户说。本质上,我跟他一样。我每天分裂成无数个我,这无数个我在我的脑子里狂奔,也在她们自己的世界里狂奔。
(我们的现实生活,无非也是毫无意义的循环往复。)
女人是被废话堆积起来的特殊物种,需要适当的梳理、排空,有利于健康。钟医生自以为对女人很了解。不过,这个倒有点道理。
直至第五天,我才又对着那个镜头说话,我对我说:
我有一个邻居,被自己的丈夫骗进病院去治疗。用尽一切办法,她也没能逃出来。她只好在里面等死。那似乎是老天的安排,呃,我邻居,她把解释不来的事情都理解为是老天的事。可是,令人难以预料的是,她丈夫后来每天都到医院来,很多个白天和晚上,他都坐在她面前。此前,几个月里她都见不上他的面。
说到这,我看见镜头里的那个女人慢慢地流下泪来。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慢慢地变得放松,慢慢地,难过和悲伤像一股海水,退去又缓慢地漫过来。我继续说:
他说感觉自己变了,他做不到像从前那样有主见,他变得,非常脆弱。他说他为此尝到了痛苦。我们都迷失了。
我幻想他听到这些会有所触动,幻想他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思考,能够意识到,我们都迷失已久。
有个声音说:我想提醒你的是,一切是你自己的选择,那是你咎由自取的失败。你自己选择的结果。
那全都是我胡说八道。我站起来,走到门边去。我怀疑这栋楼上全住着钟医生一样的人,他们靠钻研或诱导别人在脑袋里构造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而发了财。
我难以知晓,究竟是一些怎么样的病人,会到这里来,将自己交给钟医生,我难以猜测,钟医生面对别的病人时,会是怎样一副头脑。这样的设想,令我又难以认清自己,究竟是不是正常。
我记得钟医生有一回说,就当是在看电视剧。他那样说时,像在提示我去揭穿一个阴谋。
我坐在一间偌大的房子里,看着那个我,听着那个我。别人的电视剧。喏。
我愈加悲伤,我不能帮他。我想帮他。我为他心碎。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我冲着门外再次喊叫。门又开了。他走进来了。
你已经习惯了对着镜头说。钟医生走进来说着将我引领到那个机器跟前,取出一只小盒子,放进另一只。
当人看着自己的眼睛时,才不会说谎。
钟医生又走到门边,回头看了我一眼,走出去拉上了门。我对着那个机器又开始说话(我们每天说那么多,真的有什么意义吗)。
我不停地说了又说。真真假假。情到深处,我连声说,对不起。不知是道给自己,还是给谁。
就在那天,离开的时候,我盯着钟医生的眼睛说,你在掉头发,你知道不。
这个一意孤行無比冷酷的男人,突然间变得软弱而羞涩:我知道,我一思考,它们就纷纷掉落,所以我在想,头发会不会就是我的思想。
哦。我说道。我很想拥抱他。
※
女人的无助,男人要不要信呢。
另一个房间里。在这里,我们都不能好好说话。因为,这里最接近现实,令我们不由自主想要去表演。
钟医生跳下桌子,温柔的眼睛露出笑意:别跟我耍花招,也别跟我兜圈子。否则,我帮不了你任何。
我在对你讲,我丈夫,他陷入自己的困境而不知。我粗鲁地叫起来(这种话语的格斗好熟悉,且让人厌恶)。我们每个人都会说,切记,千万别吵架。
某些东西在我脑子里开始汹涌。我得有面前这个男人当观众。我从那张名片上看到,钟医生是个医学天才,不用机器,看一眼人的眼睛,就知他的心脏发生了什么病变。
当我不由自主盯着那双眼睛时,钟医生不无嘲讽地说,真是个傻瓜,你怎么就绕不开他。他总是躲开我的眼睛。
我很想直接问他,你还要装多久。可我担心那样会把一切都搞砸了,前功尽弃。
我试探地问道:你不怕我告诉来这里的病人,你是个骗子吗。
他大声地笑起来,过道里回荡着他的回声。好不容易止住笑,他认真地看着我说:怎么,你不觉得自己如今健康起来了吗。
※
我保证,之前我并不知道你们认识,我是在回看那些带子时发现,你们都有提到过那个名字,还有一些事,在你们的讲述中有重合,真是巧啊,难道那是,真情流露。但也不是完全一样。我从不过问患者的真实姓名,我只从他的眼睛里观察他的心脏。吁,钟医生叹口气,他在观察我。那么,唐飞溓就是麦伦了,是这样吧。
哦。好没意思。我累了,想睡觉了。我(现在轮到我成为游戏的主角)打了个呵欠。
唐飞溓,作为一本书的作者(或一个时期),已经死去了。
在过去几个月里,你们两个人讲的实话,加起来总共超不过十句。钟医生慢条斯理地说,又一下跳下桌子,在屋子里快速地走来走去。天啊。你们可真是一对好夫妻。他叫道。
他将两手插在兜里,嗯哼,我好奇的是,擅长虚构热爱创造,为什么你们自己不写成书,却跑我这来浪费你们的时间和金钱。他远远地观察着我的眼睛。
你知道,我在你眼睛里看出什么了吗。我站起来。我走到窗口去。
钟医生(的分身)一定也试图这样诱导过麦伦:说吧,说出来。天啊,他怎么做到那个的。他要怎么扮演自己!
※
我再次想到的是,我为什么要跑来这里浪费时间和金钱。
垂在你两臂中,低得不需要身份。我还在幻想和期待这般的爱情重来吗。我强打起精神。我头脑里,满是对唐飞濂的记忆。
好,那就从头开始吧。最初,我只不过是想挽救我的婚姻,或者是想挽救麦伦。不,我是来挽救我的睡眠。(我心里不无委屈,为什么最先妥协的是我呢。)
可是,就在方才,洞口,我走进自己掘下的洞口,我与另一些我重逢或是相遇。我知道了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只是怕一些美好的东西自无形的洞口流失,就像一个人不想让白天很快结束,会选择去走路,不停地走路,走很多的路。
不要说那些没用的了。钟医生打断我,今天我们不探讨这个,我们来说说麦伦。麦伦,哈哈哈麦伦,钟医生颤着嗓子叫了三遍。你简直太有才了,他一定会感激你赐他这么个好名字的。哈哈哈。钟医生笑得简直怒火中烧。我借机走近前,唤道:唐飞濂,回来吧,让我们一起勇敢面对现实。可我没说出口。
摄像机架在钟医生身后,瞬间,我又有点纳闷,我是怎么找到钟医生这个人并且信任或依赖上他的,我都对他讲了些什么。他诱导我说了那么多,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不可思议的是,面对那个机器,我忍不住又滔滔不绝。
唯有记忆是真实可靠的
※
我不得不到处找一个住的地儿。我在一条条满是人的街上行走,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意念里,我绕着那座金碧辉煌的写字楼转着圈子。我的丈夫,他在里面(假装)办公。后来,终于在网上找到一套房子,在离那栋写字楼有三个街区的一条巷子里。我得避开那些摄像头,可疑的小区和人群。那个房子的主人说,那里没有网络,有点偏僻,房子有点小,我一下就喜欢上了。搬过去以后,我才发现,岂止是有点小,简直就是一件凝固了的外套。
那之前呢。我们从开头说起。
那之前,我租住在那个“高层文化办事人员”的房子里,一个眼神狡猾看不出年龄的女人。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她在街上拦住我,她把我千辛万苦开来的证明我自己是我自己的那种证明弄丢了,她要求我去重开。我找不下事做,连买一只苹果的钱都没了。开那种证明本身就是匪夷所思的一件事,并且我开一次是万难的,反正对我来说是这样。但只有那张证明才能帮我找到一份工作。我陷入一筹莫展的境地。我不知道自己说了句什么,大致不怎么顺耳,因为我看见她的脸颊瞬间变红了,马上拿出手机打电话,让某个人过来。我忽然呼吸困难。但那个人一直没出现,我又正常了。
你一直要走路回去吗。
我没钱坐车。
她开着车追上我,嘴巴不停地翻动着:我经常受邀在外参加活动,你跟我认为的不一样,早知道我给你把事就办了。现在,不如你住我房子吧,你可以慢慢找事做。
不,不用了。想到那个没来的人,我又矮一截。这个没来的人,后来郑重其事地让我在我的嘴伸不过去为自己辩解的那个圈子里出了名,恶名。虽然,那其实已经是与我无关的一件事了,但那件事造成的直接后果是,我仅有的几个朋友都视我为异类,我再也没能找到一份工作。我对这个世界仅存的一点希望消失殆尽,我不得不为自己挖地洞躲起来。
她还在说:主要是,给我看房子。
我站住了。那好吧,我会给你房租的。我对她没一丝好感,可我总是难以拒绝人的好心,事实上,我是在担心,如果我不顺从,在我不在其中的那个圈子里,因此会落下一个古怪的罪名。
你就叫我“高层文化办事人员”吧。女人说。
只要在房子里,高层文化办事人员每隔五分钟就要打一个电话,再复印一些文件,五分钟后,那些文件又被扔进了垃圾桶。
连着两个月,我既没找下事做也交不出房租。有一天,“高层文化办事人员”进到我的房间里来叹了口气说,不如这样吧,你替我整理下衣物,算作是房租吧。我看你不像是个认真在找事做的人,你太固执了(直到这会,我才醒悟,当初她可能认为我会是个驯顺之人才决定要帮我的)。“高层文化办事人员”盯着我说。那会儿,我正盯着那个宽敞的屋子里堆满的衣物在想那一头的复印纸。我想到她的秘书那会儿正在反复使用碎纸机的样子。
要我帮你处理一下吗。我指着那些纸,某种熟悉的冲动,令我的手指蠢蠢欲动。
不用。我的秘书会过来处理。
没有预想的复杂,就是把几百件旧衣服扔出去,新的归类收纳进衣柜里而已。每天有各路人马来接送这个女人去外省开会办事,她的确是太忙了。
我们根本没有时间来做这个,你看我哪有这等闲时候。她说她那个圈子里还有好些这样的人,以后可以帮我介绍。
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她忽然紧盯着我问。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是个忘了为什么要活在这世上的人,你看,我随时会忘事,没办法。我甩手将高层文化办事人员办公桌上的物品全部抛入垃圾桶,毫不含糊。
你得去医院看看,巧了,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名医,我们那个圈子的人都在他那看病。呀,你早该听我的了。你去一次就知道了,他真的太棒啦,我们都需要他这样的人。
名片上写着钟逸林(太过熟悉,可我想不起来那是谁的名字),粉红色,有香气。我笑了一气,把她给我的名片装兜里。喏,就是他。她又从手机上翻出一张相片。我凑近前看了一眼,突然大笑不止,勾胸曲背,快断了气,猝然,心里又涌起一阵悲伤难过。照片上的他,一脸正气,然而,他的眼神流露出一股我再熟悉不过的忧郁。
“高层文化办事人员”以为我那是感激,猛拍我的肩膀:这没什么的,我会让他将花费算在我的账上,只要你听我的,我们有这方面的专项基金,虽然要经过严格的审批,可是,她转开话题,眼里露出一丝狡黠。每个人都得有个集体,我帮你加入一个吧。
我繼续大笑不止,“高层文化办事人员”大概以为我为自己将要成为某个集体的一员而欣喜若狂,她拿出一个有半个桌面大的平板点了两下,立时,一张精致的五官跟她通起话来。
就这样,我靠这个女人的介绍,开始干起了给“高层文化办事人员”那个圈子里的人整理衣橱的事,因为她们老在等下一个需要审批的资金,所以给我的报酬总会拖欠一阵子。我打算赚够三五个月房租后会将自己关进房子里去。从我的心里,还不停地溢出诗句。令我越发地虚无,并且绝望,诗句不顶饭吃。处在热闹繁华的世上,没有一件实际的事可做,那很令人焦头烂额,或是灰心丧气。
事情总是这样的,在你离开某个人很久之后,一些跟那人在一起时的习惯却总还是枷锁一样锁着你。
时不时地,我会想起,我曾经在寸土万金的苔蓝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大房子(我尽量不去回忆房子里的另一个人,想起他,我就难以确信,我还在这世上活着,我清楚记得那张沙发,我的骨头被折叠翻转时那叫人绝望和痛楚的记忆),千真万确拥有过,我为自己从那里毫不含糊地搬出来而骄傲万分。我总是有意一遍一遍地去回想这个。
那也有可能只是我做过的一个梦,太不真实了。
无意中,我找到了这间外套旅馆,网络真是个好东西,它如同这现实世界,一些有意思的人和事,总是隐匿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房东我至今没有见过,他的微信头像是一粒人形胶囊,我在朋友圈寻找一间可寄肉身的房子,这粒胶囊主动加了我的微信。我给他转过一笔很小数目的钱后,他就让我住进去了。后来我又转了一次,可他没收。他说,你是最适合住在这里的人。
“必须赞美隔开你的那堵墙。”房门上写有这样的话。这个房子,再恰当不过地诠释了“寄身”这个词,它真如一粒胶囊般狭小,也如一件衣服般合身。
搬进这件外套之后,我做的事就更少了,我一点也不怀疑,在这件“外套”里,我会以缓慢的方式让自己结成一粒茧子。
我常在担心,外套旅馆的房东会突然冲我要一笔钱,那样我就得为了赚钱出去找事做。我住得并不安心。钱就像一个小人,常以它那卑劣又不可捉摸的手段,折磨得我手足无措,神经错乱。可是,我心里有广阔的自由,这阻止了我往那条后悔之路上去回头。反正除了给人整理衣橱,我再也找不到别的事可做。有时候,我感觉还对这个世界怀有深情。每当我想从回忆里打捞点什么之际,我现世的大脑却总会狂风大作,搅乱过去。
有天晚上,我出门散步时,将带在身上的手机扔进了一只垃圾桶。
※
美好,多不可靠的东西。
要从零乱的记忆里揪扯出一些与这个词关联的东西,很像是打一个赌,或是游戏,看你能不能交上一点好运。
※
生活里总会发生一些变化。在这些变化中,我们感觉到时间在流逝。
他(这个视角更适合讲述)坐在沙发上一块被手提袋和盒子挤出来的只容得下他那个尊贵屁股的地盘,视线跳远点,这房子里是没有多少空间的,全被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盒子占满了,密密集集,一层一层,直堆到了天花板,中间挤出一条窄窄的通道可供一个人通过。堆得还算齐整,不然盒子就会倒塌。有多久了,他几乎看不到从自家窗户里透进来的阳光,平时,只从厨房和卫生间透进来一点亮光。他进门就开灯,总是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现在是黑夜,半小时前,他刚从机场回来。
他打量着占据了沙发的那些东西,最上面那几只盒子和袋子,应该是她从这个房子里消失前的那几天才堆放上去的。他往她的卧室门望了眼,那里没有任何动静,门关着。他坐直身子。他(我这样描述他如今的生活,无非是想知道,我在他的世界里的消失,他有没有一点点的悲伤)想不起来,她消失已经有多长时间了!自从她不停地往家里囤积那些盒子开始,他对她的厌憎就一天天升级,以致后来变成了仇恨。有一天,她突然就消失了,阻断了他们不得不在一起为难的相处。呐,他舒了口气,所发生过的事,没有丝毫蛛丝马迹可寻。
细思极恐。她把一个家,弄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就是为了让他添堵,她不让他好过。他常对她大吼大叫的。而她用更阴暗的方式对付他。婚姻生活,成了一种较量。是你先开始的,她曾经对着他的脸吼。
他在别处另置了一套房子,可是,他在那边怎么都住不惯,它太大了,主要是,它看上去太空了,他受不了那种空荡荡。天啊,瞧瞧,她赢了。除非某些特殊时候必须得留在那边,平时,他仍然回到这里来,一边叫骂,一边忍受。
猛然,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也如这房子。
茶几上堆着一堆坚果壳和一些碎指甲,他经常故意弄乱茶几。此刻,如果她在眼前,他会大讲那个破窗理论,呃,得了吧。他也没打算要收拾干净。突然,一阵咚咚之音,挤在空调与墙壁之间的座钟响了。他极耐心地数着,钟敲了十二下。他极为震惊,这多少年来,他居然每天都要傻子一样地竖起耳朵好多遍:你可听好了,我到底要敲几下。哈哈哈。他听到一阵狂笑声。真是太好笑了。好悲哀。突然,他站起身,穿拖鞋的脚碰到了那些盒子,把他给碰疼了,盒子岿然不倒,他冲那只名贵的钟踹了一脚,他想不起来这是谁送的了,简直不可思议,人居然可以忍耐那个玩意儿的愚弄,他垂下头,将它抱起来,它极为笨重,他抱着它后退着在那点通道里移动,他将它放在门口,然后去他的卧室里瞧了瞧,出来时,他的脸色愈加糟糕。
他抱着钟怒冲冲地往车库里走,一边还在吃惊,居然让一只钟那么弱智地一下一下敲击着报告给他时间。真是岂有此理。打开车库的瞬间,再次呆住了,他从来没发现,车库里竟然也堆得满满当当,只不过,这里堆积的是他自己的物品,大多价格昂贵,他舍不得送亲朋好友,也不敢拿出去处理。唔,楼上的房子里,没地方放这些,幸好这个车库足够大,共有三层,第三层在地下,他安了个门,上了把锁,钥匙只有一把,放在一个隐秘的地方,连她都不晓得。他想起舅舅来过几次,对这只钟极为喜爱,他拿出手机,马上又装回去了,将笨钟直接朝着第二层的楼梯扔下去,咚一声,没滚多远,就给什么挡住了,他也懒得下去瞧瞧。他突然发现,别人送他的那些东西,都是那么昂贵,可没有一样是能用得着的。他用脚踢飞了几只盒子,他记得是一个年轻人送来的,这些人早就对他不安好心了,全都给他送钟,而他从来都没有仔细想过这有什么不对。
车库里出来,仰著脖子看了会夜色。车库那个通道在背后张着大口,像要把他吸吞回去,他不知今晚怎么了,心里像是很空,又很满。他突然决定出去走走。他总是选择那些在深夜里出发或到达的航班和火车,习惯这些灯火的昏暗暧昧,不记得这个城市的太阳光是什么样子的了。
出了小区,沿着明丽湖他一直往前走。湖面上像是有一层迷雾,走着走着,他有点想不起来是怎么走在这里的了,摆摆脑袋,很多事儿他想不起来了。
天地间,只有寂静,热浪在上升,他在浓雾里行走,一种从未有过的陷落感,幽暗的湖面似有无数双手在召唤他跳进去。他在走,不停地走,不知要走到哪里去。
为了避开越来越浓的雾,他从左边的出口往外走,一道长长的斜坡将他引到地下去,一盏路灯陷入昏迷般地亮着,走到底,又开始上坡,从一个洞口出去,来到一条街上,雾没有蔓延到这里来,但这条街他从未来过,街道窄窄的,两边的房屋极为低矮,他朝着有路灯的方向走,拐进了一条巷子,墙壁的凹陷处,有一块玻璃亮着,看不出那是门还是窗,他就朝着那块玻璃走去。
有个声音在问他:
怎么了,不舒服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眼看着天快亮了,他不能让人看见他在街上闲荡。
结果,我就走到你这里来了。
※
结果,他就走到我这里来了,凭着记忆,凭着对我仇恨的记忆,想要找到我,一点也不难。
我往桌上的电子钟瞄了眼,凌晨四点。
我凌晨十二点过一刻才睡下的,我入睡特别不容易,通常是,我的身体已经躺下了,可脑子里依然像个赛马场,已经发生的,还没有发生的,过去的,未来的,难以晓得有没有主角,一般情况下,一部分我已经睡着了,留下另一部分的我等着赛马场安静下来。
我时常是分裂的,这就像是感染,从亲近的人那里。或者说是配合,还可以说,那是因为爱。我知道你会说,那可真是可笑。
每次看见他,我都要给他讲那个斜顶的房子。现在,我又开始讲。同时我想到,是不是因为这个,才把他给吓跑了。
他第一次跟踪我到这里来,是很久以前了。我怕他还在追杀我,可是,他只是在我的外套旅馆里睡了一觉就走了。
今年的夏天没热上几天,七月份的天气,已经像是在九月了,房子里本来很凉快,可在他到来之后,突然变得闷热又拥挤,我起身去打开了窗户。窗户还没有这个男人的手掌大,但是它仍然是窗户。我在小得没法再小下去的屋子里移动,与他不得不磕磕碰碰,他用镜片后的眼睛一下一下抓碰着我,我就在他的怀抱里了,我说你放开,可我并没打算要移走自己的身体,他长得很高,有些时候,他很胖,可有些时候,他非常的瘦,像一片纸,在我的记忆里,他就这样。这会儿,他足有两百斤,我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膛,难以感觉到他的心跳,每当这种时候,我就感觉到空虚,无望,不得不伸出手去摸那张脸,那张脸上的胡须,曾经紧贴着我的身体最敏感部位的皮肤。
在你身旁 一直在你身旁 直至我死于心伤
在你身旁 一直在你身旁
直至无法在深夜里 踏入你住的巷子
直至无法凝视你的双眸 直至敲不到你的门窗
看 这话说了又说 看 她来了又去
就这样爱得癫狂 从家里到小树林
就这样看着 我的盲目 由此而亡
你怎么住在这种地方。他弓着身子透过那个窗口往外瞥了两眼,啧啧叹息着又躺回床上,你这地儿,如果不躺着,我得窒息。他也没法站直了,天花板压折了他的脖子,我在里面一直缩着脖子活动,看他时,已经睡着了,他只是想找一个可以很快入睡的地方。混蛋。我忍着想要把他的长裤扔出门外的欲望。我感觉心脏那里发空,胃里也很难受。我从抽屉里找到一只瓶子,倒出一粒蓝色的药片。我必须得说服自己相信这个世界,相信这世上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甚至是有意义的。
我看着那张脸,我早已把他忘了。并且,为了惩罚(弥补)跟他在一起白白浪费掉的时间,整整一个春天我没有走出过这间外套旅馆。
这一回,看着他从外面走进来,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就像之前从未那样跳动过。他能寻到这种地方来,我宁愿相信,他是被我那无与伦比的思念召唤而来的。
再次醒来后,他真的窒息了。他的脸猛然憋得通红,手脚抽搐,他勾腰曲背挣扎着往门边走,这里没有邻居,我想要给哪里打个电话,我伸手向他要手机,自从搬到这来后,我发现需要的东西越来越少,我把电脑当了枕头。每日我把木地板拿清水擦洗一遍,将那个巴掌窗户擦一下,就没事可干了。站在一条条康健的人腿正游走的街道上喘了一会儿气,他似乎好些了,可他的脸色非常吓人。我用他的手机给钟医生的诊所打电话,他坚持(我们都是习惯使然)让我用一组他给我的(新)号码打,一个梦幻般的女声接了。在等钟医生到来的这段时间,他一个劲地问我,此人可靠不。我知道他问的不是钟医生的医术。我不知道是什么使得他越来越活得像惊弓之鸟,我给他讲了我十七岁时来苔蓝找他的爸爸看病,是那位名医查出我的心脏上有个洞,他将这个洞用极为先进的手段已治好了。
他有点羞涩地说:哦,那个时候,他还年轻。他的儿子心脏上也有一个洞,不过,他始终没能治好他儿子,所以,中年以后,医生回乡种地去了,他那兒子,考了个不错的大学,可惜,医生没能等到,回乡没过两年就死了。
我借机问他:所以,你如今想要扮演他,你的父亲?
他马上换了副口气说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
从我认识她的时候起,她就是个奇怪的女子,我不知道要怎么描述,她打动我的,是她身上的一股野性气质,一种原始的气息,如果我这么说你还不明白我在说什么,那我说几件事你就知道了。
高考时,她装病罢考。她让家人相信,医生查出她的心脏上有个洞。迫于父命,她上了一所自费大学,财会专业,如果她不闹腾,一个柜台,一些账本,足以令她度过安稳的人生。她干过一阵子正经事。不过,吸引我们走向对方的,却是我们面对现实时一种共有的东西,你可以说,那是一种无能或躲避,也可以说是反叛,随便什么。却不是因为我们的心脏上都有一个洞这样的事。
人们指着我俩说,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也有人直接喊,两个神经病。我们不务正业,随随便便把工作辞了,城市不够开阔,跑去乡下隐居。
我是我们村里出的第一个大学生。我们那个村子,如果没在农村生活过,你难以想象,它是这世上最让人感受到孤独绝望的地方,为了防止生活在那的人窒息,才从地里长出庄稼,树上冒出叶子,当严冬降临,人都像隐在了洞穴中,满目荒凉。现在想来,我在纸上画一些莫名其妙的画,那也是为了防止自己发疯。上大学之前,我不知道城里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不,我指的不是物质生活的贫乏,我指的是人的精神,没人可与你成为知己的那种孤独。
当我好不容易走了出去,最大的难题,我发现自己永远都学不会与城里人相处,我融不进现实,我只能不停地上学,钻在书本里,好掩饰和躲避这方面的无能。我不停地上学,不是我有多爱读书,也不是我想要多进步,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与外面的世界沟通和相处。还有,我对未来一无所知。她是唯一愿意忍受我孤僻个性的人,她像一个窗口。我们因为心脏上都有一个洞而时常通信。那时,我非常感激她。从本质上说,辞职是因为我感觉自己对现实生活的一种无能为力,当然,重复每天根本没有创造性可言的工作,也让我极其痛苦。她比我更懂我自己,虽然她没有说出这个来。
一如当下中国很多个村子的命运,那个叫玄麻的村子,很早就成了鬼村,世代生活在那的人全都奔向城里去了。我花很少的钱买下了亲戚的房子。我是打算好跟她要老死在那的,所以,我花光了所有钱打造出一个理想之所。
很快,我们的生活变得拮据,当你连买一袋洗衣粉都要犹豫不决的时候,所谓理想,就成了狗屁,抱歉我这么说,或许,是我的脑子里出了故障。在乡下,散步种菜,翻译或写作,再画几幅小画,哇哦,瞧瞧,我设计好的这一生。说实话,都是听从她的鼓动,不,我没有怪她的意思,我是说,爱情,会改变一个人很多,但也会让人变得盲目,我们都有过那种以为光靠爱就可挥霍一生的青春是吧。
也许,对她来讲,那不是盲目,她就是那样一个人,所求再简单不过,精神自由就好,别的,对她来讲真的不重要,这点我了解。可我逃不出是个俗人的命运。好吧,随便你怎么理解,我就是再也没法忍受那种原始人的生活了。
我可不想一直待在那段回忆里,我早受够它(她的声音)了。喏,回到现在,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可是,就在刚才,我突然明白了,一切之所以成了这样,不是因为被人监视或窃听,或许是因为,我一直学不会成功的生意人的那种欺骗本领。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就是这样的。
是的,我现在承认,要是听蓝希的,我们都不会像如今这样不幸。
李世达第一次带着刘思思跟我会面,我就在心里想着,要把一切破坏掉。也许是我操之过急了。李世达说,想一想,一个玄麻村里的度假村。
跟李世达谈妥了一个项目,阴差阳错,我学的专业竟然派上了用场,我干了几件漂亮活,稀里糊涂被拥戴为上级,这里面有我自身的努力,也有李世达赐我的稀里糊涂的恩惠。总之,从这一天起,一切变得不可控制。我来不及思考分辨。
重要的是,我终于感觉到加入了正常人的队列,也才融入了现实生活。在一个种满了热带植物的小区里,我们拥有了一所大房子。有了一切可以拿钱买得到的东西。最终我们又回归城市。
我的妻子,她称我干的事是无意义的事情,她总是嘲笑我和我的工作。
自从跟了李世达后,我再没有时间去关顾那房子里的事,我成天外出,连回家换件衬衫的时间都没有,不骗你。当然更没空去关顾我妻子的心理问题。
我记不清了,不知从哪天起,她开始往家里囤鞋子。老天啊,你真应该去看看我们的房子。
有一天,我推开她的卧室,你没法想象,那么大一个房间里,全是鞋子,像一只只甲虫埋伏在那里,我感到我的身上也爬满了那些虫子,抖都抖不掉,我不得不一遍遍跳进水里去冲洗。
是的,那时候我就应该去关注下我妻子的精神状态,她大概遇上什么麻烦事了,可是我真没时间啊。我不是开会就是应酬,很多时候在飞机火车上。唯一的一点消遣,就是陪人打麻将,可那也是我的工作。
偶尔回一次家,看着满屋子的盒子和鞋子,连好奇心都懒得有,就这样,那套房子里,全被鞋子占领了。
我不知道那一切是怎么开始的,我是说,她控制不了地买鞋子,并把房子弄得像一个地洞。
自从第一次冲着她大吼大叫,那以后我对她态度很坏,而她也似乎正在变坏,她很疯狂,有时候车子的后备厢和前座都堆满了,过道里都是。
呃,还得往回返一下(循环往复的生活啊)。
事实上,我们还在玄麻村里时,她就已经打算着要离开我了。我知道,她每天都假装着去河里游泳或读书,假装热爱我们选择的生活方式。
那时她就在想着怎么离开我。我猜是某个(该死的)家伙在教她怎么做吧。当搬家公司来到玄麻村时,她表现得像个三岁小孩。喔,她简直固执如牛,怎么都不乐意从那片荒凉之地搬走,而李世达在教我怎么急于在那个地方上生钱,度假村的美梦我也时常在做,不得已,我听从几个朋友去吓她,目的是让她不敢再在那个地方待下去。好吧,你可能会说,真实原因是刘思思。我告诉你,我不知道。
好歹,她离开了我们的原始部落。度假村就可以动工了!
对我来说,我后来拥有的一切,才像是我爹在世时就梦想着让我拥有的东西。
我的妻子却一點也不配合我,我越来越忙,很少管她在家里干什么,等我意识到时,她已经变得像个穴居动物。
有一天深夜,我回到家时,她还醒着。她很忧伤,说自己把一切都搞砸了。她一件件地开始脱衣服,脱得什么也不剩。我想起我们在一起时曾经拥有过的快乐,那会儿我想起来,前些时候,她遭到一些人的排挤和诽谤,我听说那些人制造一些事端,而她跟我一样没有处事能力,我没有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帮她一把,我心里感觉到歉疚,但我没有说出来。我们站在床的两侧,就像做了一个梦,我们努力地接近对方,等我靠近她的身体时,她消失不见了。管你信不信。
我四处找她,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低下头,停顿了一会儿)不,我没有找她,我连电话也没给她打过一个。那阵子,我的人生可谓平步青云,我拥有了大多数人奢求的生活,那是我应得的。我想,随她去吧。自从她往屋子里囤积鞋子,我简直厌恶死她了,是的,有那么些时候,我有狠狠揍她的冲动,我想把那房子给炸了,你住在一个高档住宅区,拥有最好的一切,却不能请你的朋友们到来,天啦,我又想跳起来了。你难以相信,在你的房子里,连块让你的屁股落下去的地方都找不到。只有黑夜,没有白天。呃。就算已经消失了,她依然紧紧地粘在我的神经上,像一只甲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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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来了,我的面颊贴着棉布柔软的纹理,我喜欢的蓝色的矢车菊,我的眼泪打在那细碎的花瓣上,我从那里跌落下去。我的骨头对绝望的痛楚记忆。
我想我应该坐下来,安静地听他说上一回。
除了有病,我们真的很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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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已经使用完了所有遁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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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是一个善于探讨别人隐秘生活之人,否则不会像钟医生这般的固执和好心。
就在那天下午,我与钟医生告别。虽然我至今都不能入睡哪怕一个小时,我依然对钟医生说:
感谢你用了好办法帮助我,我好多了。休息好了,我的精神,也就不再那么模糊不明了。
这个男人,垂下眼睛动情地说:我喜欢你讲的那些事,我是说,我真的很喜欢。
我说,多半归功于你的再创造。有点依依不舍。钟医生将我一直送下楼,为我拦了辆车。
保重。他说。我笑着说了再见,他也笑了。希望不是在这里。
当然。
我感觉自己尽力了,他丝毫不为所动还要继续假装下去。不管怎样,我都打算要重新过一阵平静日子了。也许,我会找一份超市的理货员之类的工作,但目前我还想再休息一阵子。我依然住在那件“外套”里,对我来说,在那么大的空间里容身已足够奢侈。
有天黄昏,我在回外套旅馆的路上碰见钟医生,站在公车亭的背后,似乎已经站了很久了。看见我,他一下跳了出来。
你跟你的丈夫,在某一个午后,互折成一个怪异的姿势。就那样,你们在彼此的世界里消失不见了。
一看见我,他就开始说。等车的人都转向我们,钟医生指手画脚,你们那时,还爱着对方,那怎么可能办得到啊。我还有些疑问。
天啊,我往四周瞄了下,转身疾走,钟医生跟着我,远离了那个公车亭,我猛转过身怒视着他:
你想要干什么!
我看了那本《立体几何》。
在这之前你早就看过很多遍了。我看着他的眼睛说:你看那个,就是为了怎么让我消失!
可他假装根本没听懂,他在他的世界里:折叠术,喔。实话说,当时你丈夫并不懂你的意图。
你只不过还要为自己辩解,在找借口,我已经原谅你了,瞧见了吗,我还活得好好的,这还不够吗。
他愣了下。然后又说:咱们先不说这个,我将你这些天里所说的那些事,反复看了许多遍,我特意归了下类,A和B。A是你的过去,或者说是你和麦伦的青春期,那时候他叫唐飞溓(或许他现在仍叫唐飞溓,而你擅自给他另安了个好名字)。也是你和唐飞濂共有的过去,是真的发生过的,还可以说,是你真实的记忆。B则是,你和麦伦彼此间进行的恶作剧?一种较量?
求你了,醒醒吧。我扑过去,我快要倒下了。游戏我也玩够了。一双生硬的手臂挡开了我,我又站直了:请别让我回答问题,我从没有回答问题的习惯,我憎恨这个!
钟医生根本不管我,看着地面开始滔滔不绝:你还怀有美好的幻想。而你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其实是,麦伦成了权力(物质)的奴隶,与你们曾经共同追求的理想越来越远,他勾搭(或被勾搭)刘思思(们),背叛你,表面看去,你选择忽视这一切,可事实上,你往房子里囤积鞋子,将你和麦伦的家园堵得只成了一个洞穴,你想从精神上摧垮一个男人,那是你的报复。
我感觉自己像脱光了衣服站在大街上。
钟医生还在说:也许,你的目的达到了。至于究竟得到了什么,只有你自己知道。这个不停掉头发的男人跑来,其实是想告诉我这句话。
怎么都没法让他停止说话,我不得不跟着又去了他那个金碧辉煌的诊所。
※
2019年2月14日,麦伦被卷入一起诈骗案件,他被免职了。
那是李世达设下的圈套,他利用麦伦套牢了几百个业主的钱,那个玄麻村里的度假村,至今都是一个白日梦,而那笔钱,李世达早作他用。麦伦耗尽钱财,方免去牢狱之灾。
问题的重点,电视剧的情节,没有落幕,而是才从这里正式拉开。
我们来说另一件事。钟医生避开这个,问道。你从哪里听说的刘思思。
她就是那个想把我从玄麻村里赶跑的女人,刘思思跟李世达,是把唐飞濂扯向无底深渊的人。他们的确卖过他的画,的确想把他推向市场,我是说,推出一个叫唐飞濂的艺术家,而不是一个叫麦伦的商人。
哦?
反正都一样。你试过没有,忽略过那些人名,一般不影响你看剧。
钟医生猛摆脑袋,他又开始摆弄那些小小的黑盒子:你以数个“我”的眼睛,打量你自己的婚姻生活。瞧瞧,我用了好办法,让你回顾了自己的过去。這有助于治疗你。你得承认。
我说,这得感谢你言传身教我怎么分身无数。我不想激怒这个大脑混乱的男人,他在一个只有他自己晓得的世界里完全迷失了。
这不重要。请你再看看这个。
他将一叠打印稿递过来。对了,我很想知道,麦伦这个名字,他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名字吗。
我低下眼睛。我绕开这个为了挖苦人起的名字。
这些打印纸上全是些我在那个摄像机里说过的话,所不同的是,那些话语在纸上被归类划分成了A和B。我一页页迅速地翻下去,我根本忘了自己对着那个破机子都说了些什么,尽管我看过回放,可我仍然不确定,跳入眼中的那些字,是不是经过了钟医生的加工创造。我大致地翻了翻,直接的反应是,马上撕了那些纸。
你不用撕,我只是想帮你理清你的大脑,或者是,你的生活。人活着,首先得感受到意义这个词。
够了,我简直受够了,醒醒吧,求你了。可是我又受不了那个声音的乞求:
请你一定读一下,好吗。
那个亮晶晶的头发越来越稀少的脑袋上,一双眼睛机械似的眨巴着,我仔细打量,像一只弱小的兽,才几天没见,他又掉了许多头发,也瘦了不少,个头矮了下去。可我心里依然亲切地呼唤着,死胖子。
我再次坐在那个空阔的房间里,空空的茶几上,放着一只透明的杯子,看不出它装满了清水还是空的。我有点犹豫,要不要真的去读那些打印稿,眼睛已在那些汉字上瞄了。
※
第一次去找李世达,是在一个昏暗的午后,那时已近十月份了,随着夏日的逝去我的情绪越加地晦暗,唐飞濂整日处在创作的激情当中,难以相信我竟然会抑郁。我一大早爬上山梁等火车,直到午后一点钟,它才呼啸前来。一路上我没跟司机说话,我感觉已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下了火车,转了一次地铁,又坐上一辆出租车,终于寻到了李世达跟唐飞濂在电话里说好的地址。
那是一栋被自己的高度和影子遮挡住了太阳的写字楼,它太高了,电梯通行到四十楼以后,就剩下我一个乘客,直达五十五层。走出电梯,我有点晕眩,我把手里捏着的纸条拿出来看了一遍,走到中间去寻着了一段楼梯,我发现已经到了楼顶,我怀疑走错了,同时我看到了一个巨幅广告牌:李世达。
就是这三个字。我走进那段楼梯,进了一个过道,到了这里,我得低着脑袋走路,它是半层楼,那半段楼梯占了半层,转来转去,我没有找到一个可以让我进去的门,我缩着脖子站在一个窗口。我给唐飞濂打电话。过了半天,他回过来了,说李世达让我把带来的画作塞进那个窗口即可。我张开一只手挡住头顶上炫目的灯光往那个窗口里探看,里面一如过道里般的低矮,有两个缩着脖子的人做梦一样地走来走去,我喊了两声,他们没有听见,我便把带来的那个圆筒从窗口塞了进去。
又进了电梯,我观察着那些上上下下的人,他们一律紧绷着脸,没有人冲我笑一下,甚至没有人朝我看一眼,这样更好,我可以更加仔细地观察他们。
行到三十层的时候,进来了一个高大的胖子,胖子看了我一眼,推推眼镜,电梯里过于宽敞,他冲我起劲地望着,我也望着他,他朝着最里面的我直直走过来了。
天呵,瞧瞧,我今天见着谁了,蓝希子,你都长这么大了。
胖子的手伸向我,但马上又收回手,镜片后的小眼睛猛烈地眨巴着。
我费力地认出他是——我实在想不起来他的名字,但我的心脏令我相信,这个人对我的生命而言很重要,可这怎么可能是他呢,他像是比从前胀大了两倍,像是把一个人泡在水里时间太长才会有那样的效果,电梯里的男人给我的感觉就是那样。
如果这世上还有什么纯净的东西,那就是儿时的记忆。他动情地说。
听上去他像是我小时候的邻居。是他一直在说。我听出来,大概是因为我那严厉的母亲的缘故,我们没能青梅竹马,上高中后,他家就搬走了。算起来,我们有十三年没见过了,可是,他一下就叫出了我的名字。他马上又叫我丫头:眉眼一点没变,你十七岁时就这样。
讲着我们共同的过去,电梯一下就到了一楼。我跟着他往出口走,他一直在说话,我插不上一个字。
你妈把你看守得那么紧,想跟你说句话都感觉是在犯罪,我还给你写过信,被你妈截住了,她去给我爸告状,我爸当着你妈的面揍我,怎么,你居然不知道!
这时,我们已走到一辆车跟前。
不用送我,你自己回吧,他冲那辆车里的司机扬扬手,继续朝前走。他讲的那些,仿佛是另一个世界里发生的事,我看着另一个自己,阳光,明丽,对人生,对生活,满是希望的一个女子,重点是,听上去我的身体也非常的健康。
他没有问我去哪,我也不能打断他说话,我跟着他在一个望不到尽头的地下车库里走了很久,他说的关于我们的过去吸引着我。他因为说话而忘了寻找自己的车子,我跟着他来来回回地走,在终于想起这是在地下停车场之际,他突然扑过来,把我紧紧抱在怀里。让我抱抱你,你不知道,天呵,见到你我有多激动。我有很久都没有讲自己了,可我每天都在讲自己,呃,我的丫头,你一定懂我在说什么。
我说,请别叫我丫头,我感觉自己已经老了,怪别扭的。
他突然走过来,咬我的鼻子,我举着双手,吃惊极了,他继续说,只有我们的过去,才是真实的。丫头,我们找个地方,一定好好说说。
上了车,他从一个出口开出去,我就知道,你现在会是这样,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这些年,我总会想起你。想想我们在背后谈论你的那些日子,真美。
就是在这一天里,我迷恋上了过去的自己,我从来不晓得,我在别人眼里是那样美好。与现在抑郁无所事事的我比,那是另一个人,她本与我无关,可经过他,她与我本人才有了关联。
那天黄昏,他载着我去了很多地方,每去一个地方,他都要四处察看,生怕别人事先在那安装了摄像头或是炸药,要不就嫌环境不够好,音乐太吵,他看上去烦躁不安,他的手机不时响起,在他接电话的时候,他严厉地警告我,不许发出任何一种声音。
我们可以去一个比较远的地方吗,你看,实在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哪都不安全。在将近晚上九点钟的时候,他还在到处找一个可以供我们坐下来说话的地方。说实话,我在那栋写字楼里时就已经疲惫不堪,连着几个小时跟着他回忆那另一个我又令我兴致冲冲,就像我儿时的一个亲人,他怎么做,我都不会觉得不妥。
就这样,他开着车又行了一个钟头,近十点钟的时候,我跟着他去了一家极为安静的旅馆。我从未到过这里,四周似乎全是树,能听见流水淙淙。
他电话叫了晚餐,我一口都不想吃,我的躯体乏累之极,可我的头脑亢奋不已,好些日子以来没这样兴奋过了。
那天晚上,他坐在我对面的床铺上,一直说到天亮,我不记得自己说什么了,听上去,这些年,他就站在边上看着我怎么生活的:没有朋友,我成了我不想成为的人,过着不想要的生活,我整天在那条河里淹着找不到方向。他甚至知道我心脏有个洞和去看病的事。
你被那个吓坏了,我得说,这世上的医生,都是些嘴巴里跑火车的人,尤其是那个钟逸仙。
是钟逸林,我纠正。
钟逸仙是他爸,他最不可信。相信我,你再健康不过,他自己倒是病得不轻。
我不置可否,总之我插不上嘴,我早已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他当然也说了男人惯说的那一套:自我从我们的大院里搬走后,从此爱上的人都像你。他说得太一本正经了,倒显得很可笑。
我不知道自己在他为我动情的那个年纪里,有没有也正好为他动过情,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也许,因为潜移默化的力量,就算我动过,也根本不敢让自己相信那是真的。我妈当时作为一名中学的校长,的确视少男少女之间的爱为耻辱,并把这种观念往我头脑里双倍地渗透。
后来我先睡着了,早晨九点钟时,我听见他在卫生间里打电话。我穿好鞋子,把皱巴巴的裙子理了理,不敢相信,我居然跟他在酒店里说了整整一夜话。唐飞濂绝对不会相信我的。
他走出来了,看着我说,我感觉还有好多话没跟你说呢。蓝希,你知道,他俯身又以那种目光盯着我,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是一种希望。
我得回去了。我往門口走。他的手抚在我的头发上,我想起来了,我们在院子里玩耍,他总是揪我的小辫子,而这种行为总能引来我母亲监视的目光。他的目光像风里的灯火,极轻柔地忽闪着。
但他一开口说话,灯就灭了。他伸出一只宽大的手掌撑在墙壁上,我就站在他的臂弯里,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的目光一波三折,被我接收到时,它变成了一个受伤弱小的兽。猝然,我感觉对他亏欠甚多,我想伸手拍拍他像是在不断地缩小的肩背。
回到那个原始部落的瞬间,我已经开始期待着能再次见到他。不,不是他让我动了心,而是过去那个自己。我想多听听那个美好的自己。
我再次以找李世达为由去了城里。秋天刚刚到来,早晨稍有点凉,我翻出不知道是在哪个夏天里买的裙子,我不晓得我们离群索居已经有多久了。我很少化妆,这天早上,为了穿哪件裙子和用哪支口红花去了我一个小时。我还是在十七岁以前这么浪费过时间了。问题是,后来的时间哪去了。
我爬上山梁,他和他的车已等候多时。他在杂草和碎石的土路上艰难地开着车,为此,我感动极了。
在看过我一眼后,他这天一直躲避看我,他载着我在城里转来转去,今天他没有说那么多话,为了不那么奇怪,我只好不停地说。
你能看看你的手机不。他突然打断我。我拿出手机,翻过来翻过去看了半天。
你看现在几点了。
我摁亮手机,让他看了一眼。他不是真要看时间。我动手拆手机壳,可没能拆下来。
然后他接着开车,我接着说我们儿时住的那个大院子,他那时跟我现在差不多一样高,他很少说话,就像此刻一样。我们经常玩一种太空旅行的游戏。我们约定,将来有一天,我们要到哪里去,要不,就一起写一部关于幻想的书。
你还记得这个。他看了我一眼,眼里露出一丝柔情,像星辰那样眨了下。
当然记得。我没说我改写诗了,写诗让我完全迷失了自我,我不断地寻找着关于现实的句子,连幻想的能力都丧失了。
后来,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几乎每天都要出去找他,我再也不能容忍自己每天像个原始人一样躺在水里等唐飞濂那像岩浆一样猛烈爆发的激情和灵感缓慢地退去,再缓慢地发现我是多么郁闷又悲伤地独自泡在一条小河里。
在喝了很多酒之后的一个夜晚,我和他躺在了一张床上。第二天,我慢慢地想起,那晚,他一个劲地劝我喝酒,他说他要开车,我不知道他喝了没有。我没打算要去弄那么清楚。
我感觉自己背上在出汗,我想站起来,我感觉自己动不了。我根本不记得自己对着机器讲过这些事。如果是钟医生的杜撰,为什么每个字都像是我说的!
大概有过那么回事,可是,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跟自己的丈夫出轨。假如那个男人是个陌生人,可为什么他的相貌习惯都仿佛出自麦伦本人,连他们对自己的回忆都是!我不知道他在打下这些时,是不是看出我撒谎了,我遇到的人其实是个瘦子,我一心想要报复。可我把他尽量描述成麦伦的样子和习惯,故意混淆,是为了掩盖自己犯的错。起初,我是这么想的,忽然,我明白过来:
他这是在报复我,让我的记忆里(生命里)不管想起(经历过)谁,最终都会带有麦伦那个家伙的举止和相貌,甚至他的习惯!这个贼精,试图往我的脑子里安插一个他能掌控的亲信,扰乱我那另一半健康的自我。这太可怕了。
好吧,往回倒倒,看能找出些什么武器进行反击,嗯哼。还记得他跑来我的外套旅馆那天,我陪着他去看医生吗。喔哈哈,看我怎么还击,我在那些打印纸的背面先写道:我又想起一些来,我想把它们记下来。
再次醒来后,他真的窒息了。他的脸猛然憋得通红,手脚抽搐,他勾腰曲背挣扎着往门边走,这里没有邻居,我想要给哪里打个电话,我伸手向他要手机,自从搬到这来后,我发现需要的东西越来越少,我把电脑当了枕头。每日我把木地板拿清水擦洗一遍,将那个巴掌窗户擦一下,就没事可干了。站在门外喘了一会儿气,他似乎好些了,他的脸色非常吓人。我用他的手机给钟医生的诊所打了个电话,一个熟悉的梦幻般的女声接了。
你怎么住在这种地方。他又问了一遍。
我看着他要说什么,钟医生派来的车已经到了。我跟那个既开车又是医生的使者的人(她躲避着将正面朝向我)说,这回病的人不是我。除非是疑难杂症,钟医生不屑一看,但如果是别的任何一家医院都治不了的病人,他会不远千里辛苦派人来接。
我陪着他在(钟医生不出现的)诊所里做一项项检查,梦幻般的女声在高空里指挥,在做血常规检查时,出了点问题,钟医生的那个戴上了口罩的使者怎么都抽不出这个男人的一滴血来,女声让使者给他喝一种特制的饮料,吃了几粒药片,又连着抽了三个小时,都没从他的血管里抽出一滴血。使者让他睁大眼睛,他们盯着对方看了又看。
我看见他坐在里面的椅子上接电话,一下像缩小了一圈。
他的心脏就像一个被重物挤压着的一个洞口。使者蒙在口罩里的声音说。
我再次相信,除了能看出人的心脏上有洞洞,这个楼里的人似乎也看不出别的来。我不再那么信任这栋金碧辉煌的大楼了。这样想着时,我感觉心跳正常,浑身突然充满了力气。
使者没开药就把我们打发回去了。
他没有怪我把他带到这么“不可靠的”地方来,也似乎没有对自己身体里有没有一滴血有什么顾虑,就各自散了。
这是不是一次小胜利,我应不应该等着再接招,哈哈,我有些得意。同时,我想到了很多嫌疑和漏洞。我不能再继续了。可是我停不下来,让我开口说话非常难,可一旦捉到了笔,手指就像游走在琴键上。
最近,我(这种视角更可信)遇上了一件怪事。因为这件事,我不得不来找你。
这阵子,我感觉自己的脑子里很混乱,我怀疑自己记不住事。我需要知道,这不是真的。
平时我很忙,开会出差应酬打麻将,你知道,那种不必要但又得天天进行的事。有一个晚上,出差回来,我回到家,哦,我不想讲那个房子里的事。请让我省略掉关于它的事吧。
很晚了,可是,我不想待在房子里。我出了门,沿着明丽湖一直朝東走,这个夏天一点都不热,早晚已像是入秋的天气。
会不会是因为天气的原因,我才会突然变得这么敏感,伤感,甚至有一种深刻的恐惧,也才容易把一些事搞混。我后悔没有穿件外套,但走了一会儿,慢慢就热起来了。湖面上,灯影闪烁,望去,整个苔蓝城美极了,是的,夜晚下的事物望去总是很美。可我感觉,我从未爱上过这个城市,我对它只有恐惧,我每走一步路,都不得不防着跌倒或是去想退路。
尤其是现在,我得防着每个人,甚至是路过身边的一条狗,我都担心它会不会是被谁派遣来监视我的。我每天把我的五部手机全都拆开检查数遍,我怕一切电子产品,我受够了这一切。我时时被人监视,被窃听,我为此遭了殃。连我的妻子都跟我成了两个世界的人,我是说,我们不再彼此依赖,我还是全都说出来吧,我们当初,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这家伙用一种复杂的手势表示那种特殊),离开对方,就是为了彼此相安无事地活着。我不晓得,她如今靠什么生活。呃,白天近七个小时的飞行令我那会儿还晕晕乎乎的,夜风将湖面上的灯影吹得荡漾,一只流浪狗匆匆避开我跑远了。我大口地呼气,走得大步流星。白天的项目谈判非常顺利,从几千里之外,我愉快地飞回来。可是那所房子里有的东西,又迫使我跑了出来。
我已经走了很远的路。街边的一棵树上,开着一树碎花,我有点迷惑,这棵树,上次我来时就在开的,那还是在初春,现在都快夏末了,时间似乎并没有逝去。可我算了算,至少有四个月,我与刘思思没有见面了。不知不觉,我走到了这里。
往四周看了看,上前敲那所房子的门,一边整了整头发,低头看了眼鞋子,上面一定布满着灰尘,我想掏出纸巾擦一下,可是门已经开了。
你怎么才来。刘思思探出脑袋往外瞄了瞄,我跟着她进门,先是吃惊她怎么会这么问,然后吃惊她怎么那么晚了还没睡。
屋子里暗昏昏的,客厅的尽头亮着灯,刘思思的脸在我脸上蹭了下后往那亮灯的方向走,我不知要不要跟过去。要是我的房子里没被她堆那么多东西,比这还要宽敞。
刘思思再出现时,我看见她穿了吊带的睡衣。
你怎么还没睡。
说好的,在等你哦。刘思思勾住了我的脖子,一阵浓烈的化妆品的气味令我打了个喷嚏。我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我那高个妖娆的妻子,如果不把她与另一些事联系起来,她依然是那样迷人。刘思思长得娇小,拖鞋都是高跟的,踩得我脚面上一阵生疼,我有点不高兴,推了她。她索性吊在我的脖子上。
我看不清她的眼睛,屋子里一股幽暗的气味令我一阵放松,我想去洗个澡。刘思思紧紧地贴着不要我洗,她说:就喜欢你一身奔投向我的味道。我扯了一把她肩上的那根吊带。我身体的反应就像以前一样,并没那么热烈,可是,那阵伤感和恐惧似乎不再那么抓挠我的心了,我抱着刘思思倒在沙发上,尽量配合着女人的热情。可是,我没有成功,女人闭着眼,过了一会,我才看出她在哭。费了些功夫,我给她道歉,拥着她说,我喜欢你。她才不哭了,说一整天都在想我。
我有点烦躁,觉得那很没意思,女人们无比深情地说着甜言蜜语,那跟傻瓜说自己聪明没什么区别,摩挲着她的一头卷毛,我的眼睛扫向屋子的远处,不知多了什么,我感觉比上次来时空间小了。
谢谢你啊,她像是松了口气,你介绍的孙主任人不错,这下,我可以在济南开拓市场啦。
我扳过她的脸,惊恐地看着她的眼睛,她以为我要吻她,一只胖得几乎没有骨头的手向着我的身体又探下去。
我推开她的手,就在我为难得不知所措之际,却发现刘思思已经睡着了,我在地板上找到自己的长裤和衬衫,光脚穿好了鞋子,拧开那只长臂灯看了眼,鞋面上的土,早被长裤擦干净了。关上灯,悄悄往外走,从客厅到门口的距离可真长,像是把我家的房子,搬到了我的心脏里,我比刚进来时堵得更加难受了。
华艺,你要走了吗。刘思思的声音猛追了过来。
因为过度的恐惧,我的手在门把手上停留了一会儿,我感觉自己要从这屋子里带走什么东西而被她发现了,我感觉自己像个贼。她叫我“华艺”?我多希望,那只不过是刘思思发出的呓语。我忍着没有转头,悄悄拉开门,像一只在夜晚迷路了的鼹鼠般逃了出去。
天边已微明,我匆匆走出那片别墅区,沿着那条有着开花的树的街道走了半小时,才伸手拦车。
我想跟司机说上点什么,司机瞥了眼我,一言不发。渐渐地,我变得很愤怒,拿出手机,却看到一条短信:
华艺。你没忘吧,说好今天你陪我去济南的。爱你。
我颤抖着回信息:不好意思,我是麦伦。车子颠了下,我赶紧又删掉了。“孙主任”又是什么鬼?
后来,我走进那栋写字楼。夕阳从大玻璃窗里慢慢退去,我坐在桌前处理一些文件。我推开电脑,向椅子里倒去。莫非,女人会因为一次失败的性事而捉弄男人?难道是因为这几个月里,我没有接听她的电话,不怎么热情的缘故?
我从没发现这里竟然这么空阔,那个门,与我之间似乎隔着遥遥的距离,如果发生危险,呃,我抓起手机。
你真是个可怕的人。我記起我的妻子评价我的话,想起来我就很愤怒,她总能一针见血。
一如既往,不管我的情绪有多低落,只要步入那栋写字楼,什么我都不会再记得了。召集一些人开了五个小时的会,听一拨人跟另一拨人汇报工作,李世达约我晚饭后跟几个要人一起打牌,那拨人是李世达一直在联络的,我不得不坐在那里听李世达向我介绍那些人的职位和掌有的特权。李世达滔滔不绝的嗓音似一张张湿而厚实的麻布,罩下来,罩下来。
听上去,正是那些人在维持着这可怜的地球在转动。期间,有个模糊的人影进来说,苔蓝市政府的杨秘书长来了。要在以往,我会借口打发走李世达,可这些天里,除了这个大楼里的人,我不想见外界的任何人。
最终,我发现,是我一个人坐在这里想着,连刘思思都想害我,她一定跟什么人联合起来要捉弄我。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人值得信任。我看见到处是摄像头,他们也安装在我的房子里,密密麻麻,我拆除一个又出现一个。我不得不跑到外地去,幸好,我出差去过的那些地方目前还可信,没什么可疑人出现,我不停地去往这些地方。我总是在夜间离开和到达这个布有无数个不怀好意眼睛的城市。
我不知道哪里出问题了,一切都好奇怪。
※
这下我满意了吗。我把刚才写的东西迅速浏览一遍,我啪啪拍了两下。
钟医生推门走进来,跳上桌子,坐在上面看着我。我把刚写的那些纸伸过去给他看,我在颤抖,索性,我拿起直接念了起来。我居然口齿伶俐,一个字都没结巴。我恨不得直接告诉他我的目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哇哦,那个女人居然那么对你,可真是酷。我(想抠他的眼珠子叫他混蛋)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不为所动地在桌子上坐着。
够了,我们够了。我垂下手臂:求你了。我们别再这样了。
冷静了一会,钟医生义正词严地说:你是我的病人。请继续。
我只好怒吼道:他要装到什么时候。2019年2月14日,麦伦就被免职了。
没错,钟医生的两条腿吊在桌子上甩来甩去。麦伦是在2021年3月15日到诊所来的。我们,医生停顿了下,对他采取的是跟你一样的治疗方法。
好吧,我猜他也只会胡说八道吧。我抽抽鼻子问道,尊敬的钟医生,我猜你在你那个领域里不怎么专业吧,搞来搞去你还会不会点别的呢。
他没有愤怒得跳起来,而是拉开门背对着我立了片刻,他走出去了,门关上了。
我记起了那个夜晚。
那阵子,我没钱买衣服,有天晚上,我潜入到那所大房子里去,我洗了澡,拿了几件衣服,看到房子里被鞋子堵得水泄不通,我心中仍有快意。当初我是因为憎恨离开的,那天晚上,我站在门厅的那点空当处,慢慢怀疑那憎恨的真假。后来很晚了,我打算在那里睡一个晚上。
半夜,我听见麦伦回来了。
他懒洋洋地坐在沙发里。我知道,他准是那样坐着的,双腿吊着,背靠着沙发垫,双臂尽可能伸展开。
后来,我听到门响了几次。我没听见那只钟响。我起身去客厅,看见茶几上他弄下一堆坚果壳和指甲的碎尸。
※
每当我坐在钟医生的这个房子里,我总是万般真实地感觉到自己正在分裂,我控制不了那数个我到处穿梭,我分不清我在哪里,我必须不停地说话方可让自己保持镇定。现在,我还得防着那些别人的亲信在我的脑子里兴师动众地作乱(无数遍暗示和表演的后果)。
我看着那个茶几,不,我不能再说了。我得离开这里。我感觉自己的大脑从未如此清明过。我担心,他被我彻底激怒了,这一回,他会用什么办法,让我彻底消失呢。
门从外面锁上了,我出不去。我慢慢走近那个窗口。
我蹲下去。天蓝得空洞。空洞让我的神经衰弱,我在往一个洞口跌下去,一个手舞足蹈的人在里面冲我扮鬼脸。我站起来,重新回到沙发里。
我将那些文稿翻了个面,在上面又写:
尽管绞尽了脑汁,可我们,仍然在各自的世界里。
现在,我不想再继续玩下去了,游戏要停止了。
你这个自私鬼,自大狂,你根本不知道——
我想写真正的现实,也想写我的心脏上那个真实的洞,最后,我让这里空着。再次意识到,也许,如今的他,真的病得很重,真的,什么都区分不清了。
可是,我仍旧想为自己申辩:
最初房子空阔,我一个人走动似乎都有回声。我半夜爬起来,将衣柜里的衣服全部拿出来,堵在窗口。
我不敢回到那个空洞的房子里去,我在商场里乱晃,见什么都买,直至人家关门。营业员用小推车将那些盒子手提袋推到商场门外。
自从我有次精神恍惚将车开进街心公园撞倒了两棵树后,你就不许我再碰车子了。
我经常在街边的长椅上直坐到半夜。我想着我丈夫,在暗夜里分身无数(那时候他就不正常了,可是,我怎么都不能相信)去体验非凡的人生,那会儿,他在哪里呢。
我抬起头,看着窗外,又盯着蓝色的墙壁。我感觉难以把握,我现在想的和我写下的,哪个是事实真相。
我继续写:
我至今还保存着那张名片。名片是粉色的,做得极为高级,透着好闻的某种鲜花的味道。似乎是这鲜花的味道吸引着我当天就打了名片上的电话。一切是从这里真正开始变混乱的。
一边写,一边回想着上面看到的那些A和B,我全身又开始发抖。脑子里又开始恶作剧,不如,陪他继续玩一阵游戏,我撕了前面写下的,重新写:
我不知道苔蓝城里会有这么一条街道,我绕着那栋写字楼转悠了几次后,才终于在一个上午走进了这间办公室。
事实上,在我走进这个空阔房间的第一天,我就发现那家伙居然是我初中时的一个同学,我假装忘了他的名字了。
医生回来后,我试探地问起,一边观察着那位“名医”的反应:你还看侦探小说不。他有点不高兴,像是根本不认识我。我道出了“高層文化办事人员”。
钟医生的脸上才有了温度。上这来的,都是她介绍来的。我一般不收治别的病人。
我心里又暖又冷,想到经历过的另一些事,我想我从来都没懂,这个世界,必须在那么多的规则中进行。
你看,我在国外待得时间长了,这里的气候变化太快,难以适应。他往身上套一件厚外套。那外套间,正流泻出某些我们共有的气息,我克制着不去想对某个商场的记忆,他还穿着来自那个商场的那件外套。
算了。没劲。
我克制自己的脑子往现实里寻寻觅觅,我放任它,最后一次顺着他的喜好:
那天回去后,我翻了相册,找出我那个同学的照片来,背面写着:钟逸林。
上学那会儿,我们都给钟逸林搜寻侦探小说,是他那如痴如醉的样子打动了我们,老师也不管他。那时,学校里常发生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最后都被钟逸林侦破。动物尸体常出现在某个通道或是草丛里,引得女生大声尖叫。几乎每个人都丢过东西,在某个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又会被人发现。
尽管他给我们带来不少惊险的快乐,但钟逸林没有朋友。
钟逸林是唯一出国去的人,但他失败而返,他学不会跟这世上任何一个地方的人打交道。自那以后,我们就再没见过他了。听说他多次改名。同学间后来都不怎么联系,跌在各自深重的生活里。
如今人们有着各自私密的消遣方式,有人去拍微电影,有人喜欢旅行,还有些人,习惯关在房子里冥想。听说这个现在很流行,渐发展成了一种趋势,甚至有人弄了专门的会所,有此癖好之人聚在一间大房子里,彼此冥想的内容还可以穿插修改。
据说钟逸林是发起人之一。有人先去体验过,那人带着他的情侣一起去的,听说是坐在一个空荡荡的大房子里,两人的思想和梦境会相互间窥探,汇合,甚至打架撕扯,极为恐怖,不过也很刺激。如果你想发现你身边亲密之人的秘密,就可以把他骗去那里。
这是病人间传说的钟医生的资料。当我第一次把他的名片拿在手里,我吃惊得大笑不已,感觉要开始一段奇幻之旅,同时也知道,因为我们张开嘴巴开始讲述和戏弄人生,将要受到惩罚,一切,就要消失殆尽了。
最后一枚游戏币。
※
不知道钟医生看到这些,会有什么反应。我舒口气,将那些文稿摆在茶几上。这时候,我看到旁边桌子上放着一个文件夹。我没忍住,把它拿起打开来看了眼,里面夹着一些纸,上面用极为熟悉的字体写着几行字:
就在那对夫妻离开村子后,我终于失业了。那列火车停运了。
我没有钱,没有住处。在城市的缝隙处我造了很多个外套旅馆,没想这个大受欢迎。
天啊,原来是他。我想起那个头发卷曲略显忧郁的火车司机。原来他就是我如今的房东。简直不敢相信,这么说,他跟钟医生一直在联络?
我记着要提醒,让钟医生一定要转告那个火车司机:那个外套旅馆,真的太理想了。我记得还要付房租。一直以来,他为什么不收我的房租呢?难道是钟医生帮我付了?
这么说来,他什么都知道。那么,也就是说,我是最不正常的了?
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深呼吸几次。然后冲门外呼唤道:
请进来吧。
他走进来了。我说,我又写了点东西,希望你会感兴趣。我微笑着跟他说,一边大叫,呀,你又掉头发了。
预料到的。钟医生的眼睛在镜片后闪闪发亮,像碧空里的星子(他待在车库的第三层时,眼里也是这般拥有整个宇宙的幸运的闪光)。他抖抖双肩,似乎能看到那些掉落的头发,细雨一样洒落。我不由伸出手,跟他热烈地握了握,当我的手伸向那张脸庞时,他躲开了。
真是太感谢你了,你给我们带来这么多的帮助,我感觉好多了。“老同学”几个字差点就出口了。
应该的。他像孩童般微笑着,并不无得意地摸了下光光的脑壳。好亮哦。
他顿了下,看着我说:给你讲一个熟人的故事,你知道,我从不把病人的事给任何人讲,可是,这个,你听听,就晓得有多好玩了。
他们是一对夫妻,那女人算是我多年的好朋友了,我们彼此很了解,她可能不晓得,我们是这世上最了解彼此的人,也因此,我们无法,真正相爱(我莫名其妙地攥紧了拳头,我的心脏在抽搐)。不,事实上,我们曾经非常相爱。说到这,他低下头,像是后悔说出了这个,又像在考虑要不要把下面的话说出来。
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我不晓得她和她丈夫之间出了严重的问题。我想帮她。我开这个诊所,就是为了挽回(我的眼泪已经流下来了,我慢慢走近他)——为了帮她。可是。这让我怎么说好呢。算了,我还是讲得简洁一些。
他说这些的时候,我想着我在那架机器前不能克制的疯话,我后悔自己,似乎把什么都说了。
年轻时,他们是神仙情侣。后来,她丈夫有了某种成就,阴差阳错,拥有了那种我们听说过的危险又刺激的职位,后来嘛,他当然栽了。有时候,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分裂成了无数的角色。而有时候则自以为已经死了。性格决定命运,命运也选择性格。唔。老人家(他往上指指)放过谁嘛。可这不会改变任何事,或者说,这已经改变了所有事,一切。她彻底摆脱了我。这也很正常啦,依她的性子,没把那房子一把火烧了,已是怪事。喏。
钟医生突然笑起来,双手掩面。我等着他捂在脸颊上的双手放下来,那张脸,像哭过一样,也许是为了掩饰,他又说:
当从窗口望见,她躺在小河里读书的样子,他每天得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克制着不跑去跟她一起躺在河水里。如果她乐意(我理解的是,如果一切还来得及),也许他还可以再建造一所玄麻村里的房子,他还会爬上屋顶把每一块砖瓦画成她喜欢的颜色。这就是那个丈夫想说的,还有,他最近才画了一幅只属于他们的那条蓝色多多河的画,就放在她的窗口。那所房子,最近他又想办法赎回来了,不过她那些收藏(我的脑子里挤满了密密麻麻的鞋子)没有了,她还可以再收集嘛。他觉得,他现在又想起来了,她念给他的那些玩意:
“生命的内容不是别的什么,而是那股有一天打动了我们的内心和灵魂,之后永远燃烧到死的激情。”
我真切地感觉心脏那里的洞,对这个男人的柔情蜜意马上要涌出嘴巴和眼眶,我再次向他伸过手去。我用妥协软弱又极富深情的嗓音呼唤他:
嗨,房子我已经清理过了,我们一起回家吧。
不待我说出口,钟医生脸上,立时又是一种梦境里的迷幻软弱和极端偏执强硬的奇异混合,我问道:你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吗。
他从桌上拿起一张名片看了半天,然后说:我,我忘了自己的名字了。
我摇摇他的胳膊,大声说:你叫唐飞濂,我叫蓝希。“麦伦”是我给你起的,为的是挖苦取笑你。我从他手里抓过那张名片,指着上面的名字又说,钟逸林,他是我们的同学。你记得吗,我们一同谈论过他,你们有点像,他出国了,而你没有,你打算过,可是你没那个钱。而这个人,钟逸林,他至今还生活在国外。
他再次低下头,双手紧紧抱住脑袋。
旋即,他抬起头来,笑嘻嘻地又告诉我一个秘诀:
我告诉你咯,乘坐地铁时,你可以选正对着一部电梯的车门上车,这样,在下一站若继续从这个车门下车时,也会正对着一部电梯。对一双走不动路的脚来说,这个方法实用又可靠咯。
我专门去乘坐地铁,专门从正对着一部电梯的车门上去,不管我到哪一站下车,果然正好有一部电梯在等着我。
这么说来,他的脑子没坏。那一定是我的坏了。
【責任编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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