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尔·勒韦迪（Pierre Reverdy， 1889—1960），二十世纪初期法国著名诗人、超现实主义诗歌的先驱之一，生于纳博讷，1910年定居巴黎，与毕加索、阿波利奈、雅各布等人一起参加立体派活动，1915年出版第一部诗集，1917年至1918年创办并主编文学刊物《北方-南方》，该刊聚集了后来发起超现实主义运动的布勒东、阿拉贡、苏波等人。他大量发表实验性新诗，以立体主义诗人和超现实主义先驱而闻名。他于1926年携家迁往梭列姆，在那里隐居30年，潜心写作。勒韦尔迪所著诗集总共有20多卷，以《散文诗》《椭圆形天窗》《屋顶上的石板》《入睡的吉它》《彩绘之星》《青天的碎片》《风源》等尤为知名。
勒韦迪与阿波利奈一样，是二十世纪法国现代主义诗歌的几个源头之一，对后来的法国诗歌产生过重大影响。他的诗作往往不是抒发情绪或表现意境，而是描写具体的环境，具体的“物”，从物的世界出发，而不从意念或感觉出发。在形式上，他的诗完全打破格律与成规，其反传统的艺术手法给超现实主义诗人以极大启发。他的诗作都具有具体性、反理性和神秘性的特色，既富于现代主义的抒情特征，又颇具行云流水似的大师风范，飞逝的鸟儿、夜晚的声音、流浪者的足迹，都在他的笔下变成了瞬间的感觉和闪忽不定的诗意，因此被后来一代超现实主义诗人奉若神明。
灯火全都熄灭
风一路歌唱着经过
树木颤栗
动物们死去
没有人留下来
看吧
现在群星停止了闪耀
地球停止转动
一颗头颅俯下
用头发扫走夜色
最后的钟楼保持挺立
敲响子夜
衣帽间
挂衣架
灯盏
在墙上垂下的头颅
一束电光
歌唱的嗓音
一颗张开的心
在炫目的屋里
一个冬天的傍晚
火焰倾倒出的人群
在人行道上和骤雨下面
钻石闪忽的回应
沉寂在夜晚上滑过
一辆马车载走一切
被遗忘的事物
关门
在倾斜的大地上
一棵树颤抖
孤零零
一只鸟在歌唱
屋顶上
所有留下的光芒
都是太阳
和你的指头做出的手势
没有头颅钉在上面
一根手指抬起
然后传来我们熟悉的嗓音
一个信号
一张便条
一个人离开
那上面有一片疾驰的云
没有人回家来
夜晚保守自己的秘密
窗户
闪电打击的活着的洞
充满急躁
噪音穿透了沉寂
我们再也不知这是否是夜晚
房舍如此
神秘地颤栗
那歌唱的嗓音将停息
我们更接近
在下面
搜寻者
比他所寻之物还大
那都是
一个人自己
在开阔的天空下
一分为二
一种光辉的飞翔保持悬停
在空中
俯下之头
眼睫卷曲
嘴巴沉默
灯盏继续亮着
除了一个被遗忘的名字
就一无所有
如果门打开
我将不敢进去
一切都在那后面发生
他们谈话
我倾听
我的命运在隔壁屋里瀕临危险
在树林边沿
有人在隐藏
我们可以不发出声响
就更接近深渊或敌人
夜晚降临之际它就裂开
两只手臂伸展
阴影有一种注目
狂乱的光芒闪忽
继续走向十字架
一个人看见的一切
一个人相信的一切
那是离开那里或别处
我们因为那过于靠近
一切都被擦掉的黑色深壑的恐惧
而不知道的东西
空寂的钟
死去的鸟
在人人都熟睡的房子里
九点钟
大地让自己静止不动
你会说有人叹息
树木似乎在微笑
水波颤抖在每一片叶尖
一片云越过夜晚
一个人在门前歌唱
窗户无声地开启
他尚未回来
那进入了夜晚深处的人
那宽宽地张开手臂的钟
停了
你匆匆瞥视那链条束缚的动物
它不能跳跃
流亡在两道树篱之间
它受惊的眼睛探测天空
它的头靠在栅栏上
朝向那无限事物的暗示
无边无际
你就像囚徒
困倦永不会离开你
然而我总会记得
你的目光
和你的嗓音
多么具有人性
那不会开启的门
那经过的手
一块破碎在远处的玻璃
灯盏冒出的烟雾
点亮的火花
天空沿着屋顶
渐渐黑暗
四处的动物
都没有影子
一种注目
一颗暗色斑点
我们没有进入这幢房子
喷泉在夏天的港口广场上流淌
眉头光滑的太阳透过水而闪耀
那些喃喃低语的嗓音更远更远
只有几个凉爽的片段留给
我听见
然而它们在原处
它们盛满花朵的篮子怎样了
墙壁决定了人群的密度
风吹散了对话中的头颅
嗓音真的非常相同
话语歇息在我的两耳上
最轻微的叫喊也让它们飞走
更自由的风终于吹过
尖端在它的路途上俯身
一片更远的波浪屈服
于是田野的水平线升起
天空慢慢弯腰
一片破碎的云飘浮
在墙上更幽暗
空间扩展
在那前面
某个一言不发的人
两只眼睛
一缕双重光芒
竭力穿过障碍
向前推进
桌子周围
在影子边沿
他们每个人都相当静止
有人突然说
外面寒冷
然而这里安静
光芒把他们聚在一起
火焰噼啪地迸出
一颗火花
手归于歇息
在桌布顶端更蓝
一顆头颅在光束后阅读
几乎屏住气息
万物都在熟睡
沉寂拖延
然而这还不是离去的时候
窗玻璃映照这个场景
这一家人
嘴唇从远处都显得炽热又祈祷
门槛上没有人
或你的影子
一丝流连的记忆
道路经过
树木一边交谈一边靠近
那后面是什么
一堵墙
嗓音
那恰好在我经过时
升起来的云
沿着一道障碍
那些不会进入的人在哪里
我在期待那可以颠倒着
发生的一切
那触及我的头的脚
和角落里躁动的一切
都对着墙壁
在对面和一边
镜子在出来之际开始颤抖
曾经有过一缕
光芒
和我看得见的面庞
子夜
这会是时机吗
落水管在屋顶下面哭泣
火车在远方大声哭泣
卧室远远地延伸到墙壁那边
那么它们可能已到达了我
我甚至可能倒下了
准备好睡觉的世界正在翻身
天色渐渐黑暗
眼睛闭上
平原更明亮地升起
空中有一块手巾
你在挥动你那从
黄昏衣袖里露出的一只手
我想越过障碍
有什么东西把我挡回来
叫喊从远方传来
从夜的另一边传来
那一切都出现
我逃离那一切
我
还记得
那早晨用阳光充溢的街道
一个影子在这个傍晚经过三角墙
经过一线天空
和开阔平原
一缕光芒降临到平原上
静止不动地伫立
一个人可能只听见了
远方汽笛的鸣叫
那一切都在大地上
和空中更加迅速地
移动着
它飞走
没有什么被垂放下来
除了残疾人
那些阻挡它们的人
和我自己
去观察光芒颤抖
街道释放自己
孤零零地面对我度过的生活
和那个开始于要来与我相遇的日子之处
共鸣来自远方
星球靠得更近
群星依附在钟楼边缘上
烟囱在角落冒烟
它们是燃烧的蜡烛
有人在上爬
钟即将鸣响
被一片掠过的云搅动
现在我们习惯了它
再也没有人惊讶
目光测量你的
位置的高度
一颗自由的心飞走了
我们仍能选择自己的位置
长久步行之后
它可能会歇息在那里
更下面有另一个表面
在夜里
我们聆听着
也许那就是他
有人在地平线上无声地爬向天空
楼梯破裂
它是一件人造品
一块跳板或一条抛物线
现在那逃离的时辰只拍动一只翅膀
他如此宽恕自己
他如此害怕遮盖物
天空的蓝色被单
和云的枕头
他被自己的信心打扮得衣衫褴褛
他如此害怕那歪斜着离开的脚步
和碎裂在冰里的街道
对于冬天他太微小
他如此害怕寒冷
他在镜中透明
他如此模糊他丢失自己
在他的血液错误地流淌的时刻
时间把他滚动在它的波浪下面
他的泪水玷污亚麻织物
他的手聚集绿色树木
和来自海滨的海藻花束
他的信心是一丛刺藜
他的双手倚着他的心而流血
他的双眼丧失了光亮
他的双脚拖曳在大海上面
犹如章鱼死去的触手
他迷失在宇宙中
他绊倒在城市上面
绊倒在他自己和他自己的缺点上面
然后祈祷上帝
甚至从他的脑海中
抹去对这个人的记忆
有一根钉子
支撑起斜坡
扭曲的风打击的鲜艳破布和任何
理解的人
整条路赤裸
人行道人行道距离栏杆
洁白
没有一滴雨
没有一片树叶
没有外衣的影子
我等待
车站在很远之外
河流依然在你沿着堤岸上行之际流动
泥土干燥
万物赤裸而洁白
只有出了故障的钟的运动
驶过的火车的噪音
我等待
那违规的头颅落下了
每個人都朝窗外大喊
其他人也在街上
在嘈杂声和笑语当中
有你从未见过的动物
熟悉的路人
金色的面庞
路上的嗓音
浓重的口音
然后大约在正午有太阳喇叭
人们幸福得开始大笑
房子睁开眼睛
门槛露出欢迎的笑容
当游行队伍在尘埃里飘浮
一个眼睛洋溢着惊讶的孩子
靠在穿蓝围裙的妻子身上
金发儿童和天使
羞怯于所有聚集的人前面
并不像他们曾经认识的人
那他们要与之一起离开的人
非凡而不灭的路过的外国人
傍晚再度点亮它的灯盏
表演闪耀起来
闪耀的舞蹈者从她的衣箱里出来
膨胀的紧身衣苏醒过来
独轮自行车在框架上行驶
聚光灯在轨道中滚动
穿过风景的跳跃
同时马戏团模糊的深影
随着喧闹纷乱旋转
那梦想高尚的儿童梦者
为自己的丑陋而哭泣
我问白墙上
开启的门
我问屋顶
和房子后面
倾斜的土地
一只手紧紧攥着大地
将它投掷给天空变幻的色调
那色调在这里是野兔的黄褐色
所有别的动物都朝着
更低的东方奔跳
我独自逗留着透过空气观看
满载的运货马车沿着那依然
几乎无法通行的道路驶来
它们在冬天是洪流并且你听得见
沉没的忧伤之船和失事的
呻吟的合唱
然而你离大海有一段距离
在场的山冈围绕中空的山谷
你看得见船只在消失之前发出的灯光信号
巨大的数字镂刻在树上
小舢板慢慢划着桨前进
去掌握那来自灯塔的信号
一只鸟栖息在顶点
又歌唱
他的话语接受了风的意义
岛屿的方向
可是威胁的手势不会让他离开
***
那围绕这险恶荒凉的风景的弓
失去颜色
我想它渐渐磨破
***
如果我所见的一切都欺骗了我
如果那块画布后面
只有一个无遮的洞
让我稍微安心的是我始终能
依附在边缘
坚守这山坡
在世上留下一种脆弱的记忆
一个悔恨的手势
一副痛苦的鬼脸
我尽力所为
铺着枯叶的沟渠边缘是干燥的
老人的十字架被缝在你的背上
这出了故障的棘轮失踪的牙齿
不止一颗
它嘎嘎作响
又颤抖
到储存你的黄金的时候了
没人要帮助你
我们每日的面包浸泡在来自水沟的泪水中
一颗狂想的心从你的胸膛松弛了
一个形态被擦掉
一阵喧闹奄奄一息
懊悔的箭杆插在你的兽皮上
我要如此小心地让我的血脉枯萎
拧出我的热情
让我的旗帜黯然失色
我要花那么久的时间来发现我的火焰
也许在一丝柔和的闪光的轨迹上
手之一掷散落明亮的刻面
满溢颅骨之杯的酒的量度
在狩猎回家路上的遥远的时间里
在你的后面和前面
狭窄的轨迹
深壑褶皱中的Z字形飞翔
藏在石南下的一个死人的洞孔
被刺穿又刺穿的爱的命运
饥饿的皱纹
产生不了地面
忍耐不了艺术
我的翅膀不曾在嚎叫的风上停息
不是他们不是一切甚至不是他
楼梯在枝条中攀爬云朵
你找不到那被屋顶角落和一排
笔直的阳台追溯的号码或街道
或蓝色道路的名字
然而墙壁从门伸展到那没有移动
就迅速攀升的坡道
相同的运动迫使我们屈服于那在前景中
弄歪僵直的房子的烟雾
我的凝视从高空落在那街道都顺从于
同一种图案的城市上面
天空弯曲着悬垂在水上
我们必须为一切做好准备
在这个依然凌乱的地平线之点
磁性的塔尖吸引一只带着夜色翻飞的
黑暗的鸟
一片云稍稍低垂着驰过而一架飞机
柔韧得犹如波浪而一匹马无声地跳跃
在那隐藏的动物内部的人们凝视下垂的树木
即使石头支离破碎
然后那巨大的鸟再度飞走
它的翅膀被风鼓满
被群星创伤
我多么远离嗓音
远离节日遥远的低语
泛起泡沫的磨轮转回来
泉水的啜泣停息
时辰痛苦地滑了过去
在月亮辽阔的海滨上面
在无缝而温暖的狭促空间里
我双肘抱头而眠
在灯光的圈子内部平静的沙漠中
可怕的时间非人性的时间
沿着泥泞的人行道狩猎
远离那拒绝眼镜的清晰的圆形剧场
远离那轻轻倒出的天生闲散的歌
在牙齿之间的笑声的痛苦斗争中
一种褪色的悲伤在你的根部震动
我偏爱死亡健忘尊严
当我凝视我热爱的一切我就如此遥远
门在走廊尽头打开
一种惊诧等待路过的人
在这里可以找到一些朋友
有一盏一个人没点亮的灯
还有你唯一闪耀的眼睛
我们赤脚走下楼梯
有一个夜贼或者是那再也没人
等待的最后一個到来的夜贼
月亮把自己隐藏在一桶水里
一个天使在屋顶上滚铁环
这房子崩溃
溪流中有一支流动的歌
我丢失了那给予我的秘密
我不再知道任何事情
我在片刻间相信它可以运行
一切再也没留下来
这是一个没有脚却希望奔跑的男人
一个没有头却想要谈话的女人
一个几乎没有任何只适于哭泣的眼睛的孩子
然而我看见你启程离去
你已经远去
一把小号响起
一帮乌合之众叫喊
而你没有转身
我们要一步步走上漫漫长路
我们将一起走上这条路
我憎恶你露出笑容的脸
你伸给我的手
还有你那如此陈旧的被吸入的胃
你正如我一样
我在归来时不曾接受什么
没有人给我什么
一切都消耗殆尽
夜里的一块无用的
饰物
屋顶因为水而溜滑
万物因为雨而融化
酒精的油和我微弱的光
烧毁了房子
一个没有鸟儿的花园
一个没有噪音的花园
你去采摘黑花
叶片从不翠绿
所有刺藜都赤红
你的双手沾满了血
游行队伍在中央小巷
经过死者的窗口
一根蜡烛在那里燃烧
诱发一支缓慢的歌
那就是她和其他人
还有邻居
每个人都歌唱自己的头颅离去
在一个人开玩笑的楼梯上
某个倒下的人哭喊
一只狗逃走
一个人只听见雨在哭喊
我猛烈
我温柔
凭借没有睡觉而做梦
凭借行走之际而睡觉
我丢失了我的时间
在我所去的每一处
我都发现我的空缺
除了虚无
我还处处不存在
然而在最高的脏腑中
在闪电过于频繁地击中之处
我隐匿着怀有一颗话语留下伤口的心
我的生命从那里以最轻微的运动滴落
我会怎样呢
我感到自己奄奄一息
救救我
巴黎啊……新桥①
我熟悉这座城市
短暂的快乐
短暂的悲伤
我的生活
真的值得提到吗
任何人都能说出同样的话
还能怎样消磨时光
我梦见另一片风景
一个被遗忘的朋友露出容貌
影子的区域
和苍白的天空
那每个早晨都归向我的祖国
旅程是漫漫长路
我在路上丢失了一些羽毛
我的幻觉一一落下来
那时我依然在春季中心
差不多還是孩子
我不断向前移动
一列喧闹的火车运送我
我逐渐忘记了自然
接着火车站逼近我们
我们换车
没人在站台上等待
这骨架般的死城
在那边升起它的鼓风炉
我会怎样呢
有人用一个奇异的影子触及我的额头
一只手
可是我所想所见都只是火车烟雾
我独自一人
是的孤零零的
没有人前来握住我的手
——————
①巴黎横跨塞纳河的名桥之一。
【责任编辑 黄利萍】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