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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家渊笔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野草 热度: 17241
菡萏

  黄昏时,我去了对岸的密林。

  是拐过刘姐家那两扇极不对称的大门到那儿的。刘姐正戴着草帽,在门前筛枯豌豆。地扫得干净,两条黑狗悠闲地趴在她脚边。刘姐停下手中活,笑着说,散步呀?我指着湖边一大蓬金色的花说,这野菊可真漂亮。她说,不是菊,是茼蒿花。我疑惑着又问了一句,得到的是更肯定的回答。很惭愧,清晨时,我采了一大捧。

  刘姐很瘦,脸部柔和,说话小声。除了些许白发,并不显老。我问,有什么菜卖。她说,有韭菜、藜蒿。我说,各扎一把,回转时来拿。

  夕阳在不远处的天空停留,湖面洒下淡淡的紫金色。我想过它的悲情壮阔,以及归于暗夜的宁静。如人之暮年,醇厚如酒,又默默无闻。

  刘姐家的柴垛缠满了牵牛花,上面的两朵,开得空灵。用它的白,点缀着黑褐色的杂枝枯干。简陋与贫瘠,若染上一点点诗意,便格外动人。

  几十年前,刘姐与丈夫从湖南迁来。开荒、种地、植果。我进过那两扇不同色的大门,碗碟、炊具,都是捡的。房子由窝棚进化而成,石棉瓦,碎砖。卧室没窗户,靠两张透明瓦采光。刺眼的光柱,洒在怀旧的木床上。床上堆满了衣物。她看着我,不好意思地说,乱,没收。有收的时间,不如干点别的。我问漏雨吗?她说不漏,爱人是木工,修修就好了。

  家具有了年头,积了层厚灰,是附近村落拆迁时遗下的。烧灶,油盐酱醋摆了一灶台。她扫出一小块地,拉把椅子,让我坐。说,柴不要钱,可以铆劲烧。母鸡咯咯嗒嗒,昭示着自己的成果。那天,我是来买土鸡蛋的。刘姐说不急,看下她的园子。

  园子很脏,破油布、粪池、腥潮的空气。果树很多,李子、桃子、枇杷。光透过碎叶,洒下明亮的水晶绿。

  地上掉满枇杷,鸟叨雀啄,一片狼藉。刘姐说,往年可以卖几百元钱,今年雀多,被它们吃了。说着,踩着碎砖垛,要给我摘。

  刘姐是个肠癌患者,几年前做的手术。她说,现在什么都不想,活一天算一天。因是外乡人,没本地户口,便没医保、社保,拆迁也没份。让她搬走,她拿出诊断书,来者落了泪,没再撵她。

  人有时也似野草。

  刘姐家临湖而居,三面是深不见底的密林。羊肠小道曲折幽深,走也走不到头。树木葱茏,像个绿城堡,茂密、清凉、阴森、杂乱。不知名的野果,挂满枝头,偶尔漏下一束极明亮的光。

  去冬来过,虬枝铁骨,满目萧然。枯黄的芦苇荡,没过头顶。湖面似安静的冰川,鸟雀子呼啦啦。

  如今新果上枝,雏鸟清吟,密叶遮天蔽日,深处偶尔传来,“呱”的一声。想驻足流连,又不敢。即便大的上坡土路,也似十九世纪的油画作品。

  臭牡丹开得鲜艳,像紫红的玫瑰,于无人区燃烧。美得幽暗、壮硕,毫无忌惮。

  植被乱长,蓬勃、热闹、拥挤,散发着原始的冲动与倔强。没受禁锢的肢体,自由生长,平静而亢奋。不远处,马路两边的树,便没这般好运,根部被砌好的砖台圈起,日益生长庞大的根系把地砖顶拱。让根裸出,呈出苍老之美。

  回来时,刘姐已不在门口,青灰色的炊烟从烟囱徐徐冒起。

  范家渊是一个深湖,也是大湖。最深处五六米,方圆数公里,是长江溃口遗下的杰作。起先,周边环绕着大大小小十多个湿地。当地人叫滩涂。滩涂有水有草, 是荒地。20世纪饥饿年代,老百姓在那儿偷种水稻,后来种藕,再后来什么都不种。大大小小的荷叶,布满水域,成为动植物的乐园。鸟啼花落,春生冬藏。那时, 不准垂钓、抓鱼、捕鱼,哪怕无人触及之地,也要割资本主义尾巴。一名教师因私捞了一尾鱼,被挂牌游街,铁丝勒入后颈,毁了半生清誉。如今人已不在,他姓范,范家渊的范。

  遇到雨季,范家渊涨水,漫上沼泽,汪洋一片。大鱼上来吃小鱼小虾,水清亮,看得见。熟悉地形的,极易得手。那时风光可真美,明如镜,清如水,鸥鹭成群,野鸭子呱呱呱。

  到哪儿去找垃圾!生活拮据,塑料袋没大面积使用,也没衣物可浪费,吃食尤甚,装修垃圾尚未面世。

  如今,几乎没有人类触及不到之地。无以言说那种悲哀,美好的风景,往往伴随着烟蒂、泼洒的快餐面、废旧轮胎、纸壳、泡沫、烂袜子与臭鞋。

  人真的很脏。脏的是修养,还因为罪恶。

  现在,范家渊一半开发出来,一半处原生态。斥巨资开发出来的部分,和其他公园没啥两样。修剪过的树、路灯、大理石花台、广场、亲水平台。垂柳沿岸,红砖铺地,山包上铺了价值不菲的草坪。草坪柔软养眼,绿茸茸。晴美时,请几十名妇女清杂草。坐一排,一寸寸往前推,不放过一根野草、一朵野花。野生植被,能保留下来的不多,几乎等同换血。极力打造一个休闲娱乐之所,没什么不好,只是少了野逸与个性。

  “学习”这个词,若囿于跟风,便退化成中性词或贬义词。

  中国古画山水,几乎皆是野丛林。即便有园林思想,人工痕迹亦少。包括大观园,也讲道法自然。西方崇尚人工美,树木几何化,剪成圆球。人工路平坦笔直,小路弯弯曲曲通向远方,属两种美学观念。日本的侘寂风,乃人工与自然嫁接之子。完全人工美,难免熟烂。此地皮植入彼地皮,此树种移入彼树种,人类不可能重塑一个大自然。植物有己之性与所处生物链。屈原的“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后皇,皇天后土,人之根本。难徙,借物歌人,却隐含着自然天性。沙漠治林除外,江汉平原,本就丰美。

  美的形式虽多元,但自然美是最高级且廉价的。

  一些野生湿地,被小区修地下车库挖出来的土填平,进而消失。

  我喜歡在后半部流连。荒蛮,更见性情,见生命的热切与莽撞。也隐隐担忧,不知何时被侵蚀掉。

  自由、蓬勃、率性,是一种优美品质。

  虚伪是修剪过的,就像我们有时关注的并非某一件事,而是真理。自然界充满着和谐自净,甚至不需要美学设计。如果这个世界连真理都没人关注,那么欺骗和虚伪将大行其道。

  沿途,遇见过几斤重的黄鼠狼,也遇见过一只逝去的小刺猬。

  躺在床上,听了一夜的雨声,间或一两声滚雷,和偶尔的蛙鸣。白日用望远镜望得见湖畔的小路,和远处的长江。

  临湖的房子有点潮,被褥摸起来湿湿的,书页也软塌塌。若入了梅,空气里的水分会愈重。

  早起,一个人打伞出去。雨并不大,稀簌簌落在伞上。路很静。湖畔更静。湿漉漉的世界,恍若从水底冒出。雨坠入湖中,似一曲有序的弹奏,窃以为没有比水更美好的事物,没有比雨滴与水接触,更空灵美妙的声音。拥抱、涤入、荡开、消失,一整套完美深情的动作。一滴水想要更好地保存自己,这是最好的方式。湖水也因之丰盈,否则它是枯萎的。

  所以我更愿意把阳光、水、空气、土地,归于母系。古人敲锣打鼓祈水,可见水乃万物之灵。“无水则粮不生,无粮则人不存。”于植物亦然。

  雨,这种没有固定形式、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事物,不具备空气的永恒性和昼夜的准时性,也不具备土地的在场感与忍辱负重情怀。它神秘、个性,适合任何狭小或宽大空间的汇聚与蒸发。

  听过京剧开嗓,于无人处,“咿——呀”两声,为下面的唱腔铺路。若是对着一盆水,或一湖水,是不是会好些。那种粉妆玉砌,尖细幽怨的金石声,在水面上,愁肠百结,又袅袅洇散。文学亦属京剧里的青衣,生死阔别,一场千古醉事。多少人在那样的水色清音里,找寻着自己。

  昨日,一名白白胖胖的男子,穿着练功服,在湖边打太极。一招一式,推拉,绵软有力。放风筝的老者,“呼啦啦”几次都没拉起。黑胶袋做的风筝面,缝在几根细竹竿上,既不是鹰,也不是蝴蝶或蝙蝠。我暗笑他小气,反正下了力,不如弄一张纸,画几笔,拖个尾巴,摇啊摇。不过,爱一样事物可真好,专注自我,冷淡人间不过如此。我不认为冷淡有什么不好,似冬日或秋天结霜的清晨,清洁凛冽着。

  孤独是孤独者的翅膀。

  热情过度,是不是有点浮夸。当一个人过分在乎外物时,往往陷入丢失自我的窘境。为自己活与为他者目光活,简直是两码事。一想到一些人固守着的光宗耀祖、传宗接代的理念,便哑然失笑。尘封于旧匣子,一定很累。争荣夸耀的无非是面子。面子若演化成面具,不仅与灵魂无涉,反而成了瘤。

  那些花花草草有多好,随性繁衍,自顾自绽放,充满爱泽信仰。自然界像个饱满的乳房,没名目、无目的地哺育着,在一个大框架里,自由浪漫。它们眼中没人类,也不会在乎人类如何看它。只不过人类自作多情,又极端自私,充满占有欲、控制欲,自恋地认为万物是取悦自己的。若某种植物,不在人的视线里,倒是一种福分。

  植物并不需要人类爱它,人类只需规范好自己。“保护”是建立在“破坏”上的说辞。没破坏,便没保护。

  在雨中,我拍了鼠尾粟、一年蓬、菰、蛇床、翅果菊,还有美丽的茼蒿种子。我对它们一天天稔熟起来,叫得出名。

  湖岸的绿,在一点点变深,有了孤独忧郁感。这让我很失望,我喜欢轻盈透明的绿,像孩童的眸子或一尊瓷器。我甚至喜欢它的幼稚。今早,在雨水的滋润下,绿又往回退了一步,翠许多。

  平日干爽的土路,变得泥泞。低洼处积了水,雨点噼噼啪啪,我深一脚,浅一脚,得想办法过去。这几天,一直穿长裤和旅游鞋,鞋里灌满了水,干了湿,湿了干。

  写作的好,让我敏锐,关心这个世界的,不只人,还有每一株植被。

  湖邊只刘姐一家,大门紧阖,估计她冒雨卖菜去了。门口扔着破沙发,一垛垛的柴,她开了许多荒。

  这条路业已走熟,知道不会碰到一个人,只有这些野花一路相伴。花,也只是植物生命过程中的美妙瞬间,似女人结婚之日的盛典,还有许多路要走。

  大自然的情欲坦荡而美好。

  鼠尾粟一丛丛匍匐在地,有点像麦子。前几天还是绿的,这几天有了黄意。昨夜被雨水一打,集体倒向一边。我曾叫它野麦子。有知名网媒解读“小满”,用鼠尾粟图代替麦子图,让一些吃瓜群众嘲笑记者五谷不分。

  一年蓬渐成气候,成了白色海洋。它清秀挺拔,具有良好素质。我曾叫它小白菊,是味中药,治蛇毒、胃炎。它泼辣清新,星星点点遍布湖岸荒滩。喜欢扎堆,但肢体净植,保持独立。我曾采回一大捧,路上,花朵闭合,耷拉着脑袋。进家,找出一个玻璃瓶,蓄上水,略修剪,插进去。不久后,便抖擞起来。它喜水,耐活,一朵朵小花像刷子,开得圆溜溜。它的美是慢慢释放出来的,愈久愈美。

  水是一种奇妙之物,柔软,往低处流,却能使植物挺立。

  蛇床也多,名字听起来不适,却是《楚辞》里的国香。因蛇喜欢吃它簌簌掉落的花粒,卧其下而得。它香,也叫野茴香。秆直,顶一朵花。伞形,米粒样,一颗颗白。叶少,所以清朗,有一种稀疏的单调美。花开在四五月,它结的果蛇床子去湿止痒。五月正是人体湿气最重时,可见它的使命。而相邻的一年蓬能治蛇毒,是不是相克又相生。

  它喜欢与胡萝卜花为邻,哪里有蛇床,哪儿便有胡萝卜花。它们同居,相亲相爱,极易让人混淆。胡萝卜花的花盘普遍比一年蓬大,豆绿色,低调的绿,灰灰的,偏雅致。

  我拍到了翅果菊,又叫山莴苣,有的地方叫山马草。翅果菊可入药,可人食,也可喂鸡鱼或做饵料。一年蓬也可喂猪,在没饲料的年代,有“打猪草”一说。大自然的巨手,安排好了一切。人对自然,可以休养生息。

  很亲切,又见茼蒿种子,我已能把它与野菊花辨识开来。它的颜色比野菊花深,也艳,有黄铜质感,也古气。

  我的手机,落满了雨滴,得不时地擦。一个人自言自语说着,这是最后的五月,忽又觉得不对,明年五月还会来。

  回去,做了视频。朋友说,今天的屏做得好,野趣多多,有自然美。从流水碎石到栀子野花,很完整。列维坦的阴天,清凉忧郁。小草小花,低矮却旺盛,展现的是灵魂,是精神。

  菰是会走的。这是我最大的发现。菰,也叫茭白,本地人称篙芭。

  路过那口长满水浮莲的池塘时,忽愣住,水面上空荡荡的。在雨中,我曾随手拍的随风摇曳的菰不在了。它高大,柔美,叶片似剑。我大脑短路,似己之物被盗。目光扫至岸边,发现几堆篙芭挤在一起。忽明白,半夜起风,菰被吹到右岸。菰会走,不像土里生长的植被,牢固在那儿。

  年年吃篙芭,嫩黄皮,白白的肉,切丝或片,用鲜肉或腊肉爆炒,是江汉平原的一道时令菜。成片成片的白茅摇曳在夕阳下,茅针可以吃,一个公安县的小女孩,告诉过我。一枝黄花特别肯长,瞬间一片。前几天,有位专家说它是进口品种,属入侵者,走过之地,寸草不生,得灭掉。我查了查,它产自中国华东、中南及西南等地,拥有纯正的中国血统。

  毛蜡烛,是我熟悉的,也叫香蒲。叶揉碎,制香囊。据说是《九歌》里的荪,湘夫人北上洞庭寻找湘君所乘龙舟,便是荪草做帐、薜荔为帘、兰草为旗。荪与荷惺惺相惜。多年前,与友人去湿地采过11支,大腿弄出了血,举着回家,很是悲壮。

  密林里的青果,便是薜荔,开白花,又名木莲。“山鬼”赤身裸体,戴花冠,披薜荔,骑黑豹,此乃其昂贵的衣饰行具。屈原《楚辞》里演绎的香草,在这个湖岸,大部分能找到。香草美人,这些跨越千年之物,依旧带有楚文化的神秘色彩与灵秀气质。

  凤眼蓝幽卧在碧叶间,淡紫花瓣上,绘有一只凤凰的蓝眼睛。哦!是长着。毕肖。它是水中卫士,像个检验员,监测敌兵入侵,保证水质清洁。生长过程,能吸收水中的一些重金属,对工业废水与生活污水有净化之功。本地人称水葫芦,可顺水漂流。花与嫩叶能吃;全身剁碎,与麦麸拌了,是鸡、鸭、鹅、鱼、猪的优质饲料。

  水是另一种土壤。

  一丛丛碱蓬,颜色已没落。种子可做工业油,还可防血栓,降脂,抗肿瘤和动脉硬化等。嫩苗味道鲜美。

  湖岸的植物,嫩时几乎都能吃,也几乎都是随手可及的中草药。你会怀疑,古时郎中采药,并非一件太难的事。当然,此认知需建立在神农尝百草的基础之上。包括鼠尾粟,也有清热解毒之功;密林里的臭牡丹,祛风除湿、消肿降压;凤眼蓝解暑利尿;一枝黄花全身入药。它们大多是凉性的。即便有毒,也只是人类界定,于自然并无害。有些有毒植物亦可入药,比如巴豆、夹竹桃等。

  你会发现,千变万化的自然界,到处是宝。人类却似乎在慢慢遗忘它。比如中医的没落、饲料的诞生。

  你更会发现,越来越自信的人类似脱缰的野马,在远离自然界,抛弃所处生物链。人类制造化纤衣料、染料,手过多地探向地球内部,从石油煤炭中提取化学物,制造塑料袋,替代竹篾编的筐篮等器物。还想发明人造肉、搬离地球,嗖嗖嗖,像枚火箭。其实,地球的外部资源,足够我们活。

  我们过分迷恋自我创造能力,淘汰一些大自然赐予之物,使之退出一代代人的记忆。比如菰的米,又软又糯,曾是招待贵宾的饭食。

  人之所以敢破坏自然界,是不再太需要它,不再太依赖它。古人讲,“天人合一,万物共存。”意在每种植物,皆有自身价值规律及属性。敬天拜地,山神、水神、花神,诸神,并非全是迷信,而是知道自己离不开它们。

  如今,大自然成了我们单纯的美物风景,我们成了纯观赏者。人的不自觉退出,导致对大自然愈发无知。

  大片大片种花、绿植,拍照嬉戏,认为那就是环保。

  “保护”一词,亦有强者意味。“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有谁还记得。

  我们对大自然要做的只两件事:杜絕垃圾和减少索取。

  细雨后,蝴蝶忽然多了起来,翅膀带着露珠,在花丛中飞舞。大自然的早晨与人一样,梳洗一番,便格外精神。

  那种紫色小花叫飞廉。飞廉拘谨,但锋芒,秆、叶、花都带刺。全身甲胄,不壮硕、不热烈,不成形。它脆弱,像个任性少女,极易受伤,但那一抹淡淡的嫣红,却格外动人。它花朵小,旋转成圆盘。荒野里的花,很少大家闺秀型的。蓬勃,浪漫,越小的花,越喜欢呼朋唤友,随处安家。

  几十只蝶来回穿梭,两只白蝶,一上一下,在空中原地飞,翅膀震速很快。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走进,方意识到被蛛网所困。要解救它们,得过去。草很深,没膝盖。我仗着胆,试探着一步步前行,怕蛇,也怕飞廉的刺。终于看清,树下挂着圆盘样的蛛网,两只蝶在丝里挣扎。无法解救,只好扯下整张网,把蝴蝶带出来,一只只摘净。它们并不急着走,围着我绕两圈,再振翅高飞。一共救了三只。一只黄蝶,粘在我掌上挣扎,我把手掌翻过来,让它悬空,还是飞不走。抖动,也不走。蛛网太厉害。

  所有的蝶都不再怕我,它们之间会不会传递秘密?我拍到五只白蝶追逐嬉戏;也拍到一只蓝蝶落在飞廉花蕊上贪吃。

  下雨时,蝶躲在花间或翅膀紧贴在树叶背面。它吸食花蜜、果汁、树浆,传播花粉,帮助植物受精;鸟儿果腹后,带着种子旅行,一泡粪,便是一株植物。它们一箭双雕,受恩施惠,不知不觉。我们何尝不是一只蝶,吸吮着大自然的乳汁,而于自然界,又能做什么,抑或做了什么?

  每一天的湖岸都不同,每一株植被都是灵物,通向地球的毛细血管。它们比人和动物洁净,食阳光雨露,排泄氧气。衰老的速度比人快,似大地的钟摆。时间于每个生命皆珍贵。儿子小时曾说,妈妈,把时间种到时间里,你就不会老了。但老又是一件多么慈悲的事,藏着万物的爱。

  这几年,我一直在反思文明。人类的顽疾乃等级,真正的文明,是打破这些。而自然界所秉承的旨意,并无高低贵贱,从这点讲,人是劣于大自然的。

  两场雨后,小山包长满了地衣,俗称地捡皮。嫩嫩的,指甲那么大。昨天有对夫妇,拿着塑料袋,蹲那儿,边说话,边低头往前检索。我问能吃吗?他们说可以。我弄了一点回去,亮晶晶,有弹性。用热水焯了,与黄瓜丝凉拌,放了香油、醋、蒜子,鲜爽可口。今天又见两个女的在那儿捡,地衣漫山遍野。一个女的是骑自行车来的,说,晒干储存,包包子是美味。我捡了一斤左右欲走。她说,多检点,用清水泡了,明天吃;另一个说,太阳一出来,就没了。

  地衣密密麻麻,我录了像,发朋友圈。有的说,儿时记忆,多年未见;有的说,绿色环保纯生态之物。

  啾啾、唧唧、咴咴、咕咕、呱呱、我………喔。绿盒子里,鸟鸣是复杂的,单纯清越,抑或沙哑苍老。人之语言无法具象这些清凉之音。它们的嗓子,是用金子做的,也有被砂纸打磨过的痕迹。

  我一直相信,鸟鸣能驱赶清晨的忧伤。

  无风。水面平静得像一小出折子戏,只有对岸的密林映在水里,让我想到“清美如镜”四个字。

  自沙滩回来,捡地衣的两名女子,才从半山坡往下走。手里沉甸甸,提有上十斤。

  晚饭,我包了地衣饺子。包包子有点麻烦,要买酵母粉。家里没香葱,但无所谓。地衣用沸水烫过,挤压干净。早起买的瘦肉,剁碎,打了一个鸡蛋,加生抽、姜、香油、热了花生油,滋啦啦,倒进去,掺上地衣,香喷喷。白白的饺子端上桌,真是美味。

  采地衣的山包,大片白车轴草的位置,有一对新人背对着夕阳,拍婚纱照。早起的地衣并没消失,变小变干,紧贴着土,缩在细草里。

  白蘑菇风起云涌,铺满山坡。小黄花叫毛茛,五个叶片,很小,不高,但密。

  湖边种的几排整齐的链荚豆,早起还在,开着紫花,晚上一株不剩。种时,还搭了丝网,估计不在图纸里,抑或种错拔掉,有了新规划。

  两只黑白喜鹊飞到刘姐家的门檐,蹦跳着,踱着步。门口柴垛上的牵牛花,合在一起,扭着朵。

  走出去很远,发现一处木栅栏,有深山老林之感。

  低矮的门楣。一名老伯,打着赤膊,着一条短裤,绕过几架豇豆架,赤足走在泥水里,“啪啪啪”。古铜色的肌肤,古铜色的脸,脚下生风,一晃而过。

  一个婆婆走出来。我问,您住这儿?她回说,是啊。我说拆迁没?她说没呢,来了通知。我说,您这房有房产证吗?她说,哪有!我们是湖南人,在这儿承包果园,三十多年了,现在让我们往哪儿搬。听情形,与刘姐家相似。我说,刚才那老伯……不等我问完,她答,老伴。

  婆婆指着远处,老伯、他们的女儿、外孙在那儿耕田。她喊他们回家吃饭。她外孙很白,推着一辆耕田的小型机器。一辆白色轿车,停在田边。刘姐的丈夫也有一辆小车,这不矛盾,大家本就活在新舊事物交替中。

  有棵火炬样的龙柏,被火熏焦半边。前几天,我还拍过,在蓝天下格外美丽。

  老伯声若洪钟,底气十足。短桩子银发,一双泥脚,边说边比画。我问他多大年纪。他说80了。

  再往前跋涉,发现一处湿地。晚风习习,我站那儿没动,有点窒息,想欢呼,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咔吧,咔吧!”有人在旁边的密林里,掰苇叶,做粽叶用。

  柔软的白云躺在亮汪汪的浅水里。直直的黑麦细剑样立着,一堆堆,一簇簇。湿地丰富,清而孤寂,不像湖,只有平展展的水。

  它的绿,是茸毛般,让人心疼的绿;仿若被婴儿的手掌捻开、呵护过、拧得出水的绿;是心尖上,能刺瞎人眼的绿。惶恐、心悸、不安,似一首春天襁褓里,没吟完的歌谣。非密林所呈出的祖母绿,那让我看出了衰老之姿。我喜欢这唱诗班的绿,像眼泪,在睫毛上颤抖,呈出层叠美、层次美,又似江汉平原湿润的双唇。

  碎浮萍也绿,油彩般泼洒着。大自然是由水定义的,植物水分的消失,是它变深变黄的原因与节奏。

  据说,这里最早便是湿地,为了好卖,用沙子填平。长江禁沙后,沙子涨价,有人把沙子挖走,又变成湿地。而美丽的江汉平原,只要有几滴水,几场雨,植物便风起云涌。给它一个坑,便是一个湖,呈出万千气象。

  一群黑白喜鹊,呼啦啦腾空而起,有上百只。于夕阳下,像场劫难,又似空中泼洒的墨。我忽感悲伤,为大自然如血的壮阔与寂寞。

  很可惜,坑边竟扔了几大编织袋垃圾,里面装着废电线、油漆、塑料袋。看样子,是开车来扔的。优美的风景与人的切身利益相比,实在太渺小。

  没想捡石头。无数次路过那个铺满鹅卵石的湖岸,都没停下。

  上星期,在雨中走近那片沙地。无意间一瞥,一小块油黄壳石头,露出一点点身子,混在无数鹅卵石中间。直觉告诉我,是块好石头。俯身抠起,在水中洗了洗,果真不错。过去在江边捡拾过石头,除小部分透明的养在水里,大部分归还了大自然。

  范家渊的湖底几乎都是石头,包括整个荆州地下,也是一层层的鹅卵石。此言不虚,古云梦泽,在没有堤岸的亿万年前,水到处流淌。

  家里先生不喜欢我弄这些。我反驳道,亿万年前的东西,多少洪水的裹挟,流水的搬运,摩擦、碰撞、翻滚、碎裂,沿着古老河床,才至此。又在范家渊湖底沉寂了千百年,得以重见天日。他说:“沙子也是呀,石灰也是呀,你咋都不搬回家?”我说:“看你说的,还不得有点美感?”

  美感,真是一件难得之事。趋美,人之精神所在。有些美是不需要花钱的,只需发现。发现又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发现的是自然,也是自心。天人合一,不过如此。

  我想把滔滔的长江搬回家。

  石头便是石头,普通之物,因有了时间,便有了不规则的图案。它的经历是人类无法触及的。殷红的岩画、大唐盛景、战国帛画、一层层山水图案,在石里涌动,小鸟也在石里欢歌。它的纹路,背负着怎样沉重或轻快的记忆,以及漫长艰辛的旅行。

  我不玩石头,对一些专业概念也不熟。心疼的只是它走过的路。树木靠年轮,展示自身存在;石头靠断层,接纳包容异己。它们比人古老,人之皱纹,在时间的长河里,不值一提。

  越来越喜欢脚下之石,它们穿越时间、空间,每一块都不同,皆有独特的际遇与生命组合。

  偌大的湖岸,只我一个人流连,外加“汪汪”几声狗叫和成群的鸟鸣。清风徐徐,湖水款款,薄雾连缀的河岸,散着凉意。

  雨后的阳光,纯度很高。太阳似枚金戒指,水波涌动,哗哗哗。水底沙地,打着金纹,颇具抽象美。那是可爱的阳光,我陷在那样的光影里,像太阳的泡泡,跟着旋转闪耀。

  如果这个湖不种水草,这些石头便不会面世。

  前两天,两名穿红色救生衣的男子,用棍子把水里漂浮的一种黄色泡沫,推至岸边,再用网兜捞起,装船。我问是什么?他们答,净水剂。打多了,湖水消化不了。这个东西不好掌握,少了也不行,菌灭不掉。我暗忖如人体用药,得算好湖的面积、深度,按体积下量。此之前,他俩站在一艘小船上,一个摇橹,一个拿着管子对着水面“哗哗哗”,黄色药水喷涌而出。

  他们的领导,站在水边沙地,指着湖说,要把水恢复到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样子。可见七八十年代以前,上亿年的时间里,这片水域是水草摇曳,澄澈见底的,不用花人力物力时间维护治理。

  如何破坏,便如何重构。

  种水草是件麻烦事。几名妇女围坐岸边,用黄泥巴糊好水草,装入网兜,再装上几粒石子,口扎紧,沉入湖底。这么大的湖,要撒多少水草。

  在路上,曾碰见一辆农用车压满水草,司机斜挎在座位上啃锅盔。

  今早依旧走河岸,发现湖里种的水草几乎全活了。很遗憾,还是起了青苔板。青苔板,滑滑的,黏黏的,影响水质,不利于水草生长。它夏天茂盛,冬季死亡,与水温有关。

  去年,范家渊种过水草,没打净水剂,水抽得少,青苔板疯长,草全部死亡。死水草漂在水面,产生黏液,进而腐烂发臭。用船,一船船捞起,再一车车运走。一场种草运动,宣布失败。

  祈祷今年成功。

  湖的北面,刘姐家门前的水质已很清,看得见湖底。深色的是水草,浅色的是水底沙地。

  种水草,先要清淤,把淤泥抽出来,一车车拖走。再把水抽到西干渠,留下少部分水。水草成活后,放水回来,再投鱼。原来的一湖鱼,种草之前,被电打死,一车车拖走卖掉。他们说,怕鱼吃水草,草长不活。其中有许多珍贵鱼种,比如鳑鲏,本地人叫朗姆子,一两斤的朗姆子,属朗姆子的爷爷。鳑鲏在市面已很难见。打药后,一些老龟爬上岸,还有蚂蟥。湖底的小鱼小虾也在劫难逃。

  千年的湖水,被洗了一遍。

  这个湖是自然湖,前些年,有人承包养珍珠。之后,下水道的生活用水、附近工厂排污、菜场杀鸡宰鱼的水,都涌进来,经此流入西干渠,再入长江。范家渊似一个接收站、转运站,水质立马糟了。现今的污水,通过下水道,绕过范家渊,直接排入西干渠,湖水才得以改变。

  范家渊很神奇,有自净功能。去年周边改建,为平场子,弄个豁口,把一些垃圾水放进来。流了两天,湖黑,鱼翻肚。堵上后,过了一个星期,水清了。湖水自己挽救了自己,里面的菌类、鱼类,能自我净化。与人体一样,有自我调节之功。

  人便是大自然,大自然便是人。人体的湿寒、发热、阴阳等症候,皆以自然命名。牙齿、舌头、喉咙,离不开水;自然界有水便茂盛,实乃大型的人。

  打破平衡方病,小的平衡可以自愈,大的灾难性的会致癌。

  千百年来,天人合一的思想,形成无为而治的理念,是顺其自然之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大自然会自行修补,使万物和谐。

  平衡,于人是无为;过多有为,适得其反。有為在先,才破坏了大自然的平衡,方需治。环保的理念是保,故叫大自然保护区。

  尊天道,顺生就好。

  “环境”一词,亦狭隘,属人为臆定。而人也是动植物的环境,它们又如何看待我们?

  有朋友拍了一百多张瑞士风景照,没有一个垃圾袋。他们的垃圾袋呢,是有人收吗?我更倾向是不丢。不丢就不用收。溯源为本。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不能彻底改善整体循环系统。

  自然的存活,便是人之存活。

  每次从湖归来,过了马路,便是热闹浮华的俗世。俗,人、谷,饭的意思,即活着。我们需要这样的融入,像一滴水,俗是生命的成本与基础。

  那边是仙。仙,人、山。人靠近谷,则俗;靠近山则仙。一个倾向问题。抛弃谷,哪有这恋恋不舍的万丈红尘;一味钻营谷,便望不见那边的山。

  大自然是恩师,教养着我们,帮助我们干燥的灵魂卸累降躁。

  人往往徘徊在现实与理想之间。科学属于实用主义,似《红楼梦》里的风月宝鉴,具有两面性,制造便捷,也制造垃圾。大自然、文学艺术,同属理想范畴。理想主义者,有着对人、谷的依恋,更有着对人、山的深情寄托。

  仙,不是白衣飘飘,不是云雾缭绕,而是身心合走,自足自在。大自然,我们伟大的理想。

  每早出门,路上飘着冬青卫矛的鹅黄叶片,酷似银杏叶。晨六时,也会准时遇见一位婆婆。她70多岁,背着一个大包,于人行道,弓腰急匆匆走着。有时,手中多出一袋枇杷。彼此熟了,常打招呼,知道她每天给儿子家送菜。

  路上,我也会顺便买两样小菜。卖菜的商贩几乎都是老头老太太,自己的土鸡蛋、土盐蛋、鹅蛋、果蔬。他们不希望我扫码付款,问,有没有现金。我摇头。他们说,微信是儿子的。可以想象,儿子在那头“当当”收钱;他们劳累一年,一无所获。我说花钱咋办。他们说管儿子要。我说病了呢?他们说儿子给治。

  老天保佑,都是好儿子。

  我常想,我们并非爱生活,而是现实。现实由回忆与梦想组成,没这两部分,生活是枯萎单调、空洞与不完整的。回忆,情感的积累与丰富;梦想,生命的延伸与展望。

  黑夜如一只苍鹰,收拢了疲惫的翅膀,我天天等待新一天黎明的到来。

  走的那天,两名红衣环保人,撑着小船,又在打药。黄色液体,喷枪样打在水里,“突突突”。依旧是净水剂,估计长了青苔板的缘故。辽阔的水面,衬托着他们小小的红色背影。

  回到市里,接到刘姐电话,她让我去取李子。说,就这几天的事,熟了就落了。

  【责任编辑 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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