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冰给我打电话,说她这周末不来找我了。我问为啥,是不是你妈又叨叨我坏话了。李冰讲,是又怎样。我说安阳房子不都买了吗?你妈还有啥不满意的?李冰讲,就那快要烂尾的楼盘?不只是房子,还有你那德行,我妈说你人太飘,爱吹牛。我说吹牛乃男人本色。李冰讲,我妈还说你不靠谱。我说这纯属虚构。李冰讲,那你说,耐克鞋呢,一个月前就说买,现在我生日都过了,连个鞋带都没看到!李冰讲到这里,我自知理亏,将电话挪开,仰天叹口气,白雾在房梁上打转。我转化了一下情绪,柔声讲,那不恰好资金需要挪动嘛!李冰说千百块都得挪?张华啊张华,你就不能改改你这臭毛病?死要面子活受罪。这几天我也真思考了一下,咱俩的关系,发展太快,结婚的事,以后再说吧。李冰一口气讲完,没等我辩驳,直接把电话挂了。
话到嘴边,变化成气。撩开窗帘,屋外白雪皑皑,太阳不知道在哪儿猫着。昨天睡觉忘摘帽子,醒来头发像钢刺一样生硬齐刷。穿上棉裤,披上褂子,茅房尿了一泡,又上厨房洗漱。我妈正在做午饭,拿着个手机,紧皱眉头不知道在看啥。我踢下暖瓶,全是空的,只好接了盆冷水:刚一下脸,叮个机灵,也不抹大宝了,草草擦干了事。我妈听到动静,瞥了我一眼,讲那蹄子就知道乱撂,暖瓶踢坏了咋整?我笑笑,说,妈,不碍事,老衲自有分寸。我妈没搭理我,又把目光转向方寸之间的手机,自顾自地叹了口气讲,你说这美国,怎么一天疫情严重这么多呢。我一听这就乐了,讲,妈,你咋开始关心美国了,知道人家在哪个州不?我妈讲管它黑粥白粥,美国佬以前不是挺咋呼吗?现在咋呼的都不吭气了,更别说咱平头老百姓。我哑了声,知道我妈在自我安慰:房子烂尾后,她就老喜欢关注一些摸不着边际的事。
外头吹着小风,我找个马扎在厨房坐下,低头刷手机,翻到购物车,看着那款八百块的耐克气垫鞋,心里一阵苦涩:八百块,说贵不贵,说便宜也不便宜。要是之前那份抖音主播工作没丢,咬咬牙还是能买的。可眼下,疫情还没过去,工作比较难找,已经啃老一年出头,实在没脸跟我妈要钱。正想着,我妈突然开腔,问跟李冰处得咋样了?啥时候结婚。我关了手机,双手揣兜,不耐烦地说有些变故。我妈问变故,咋,房子白买了?要我说那会儿就别着急,你偏不!我妈说着,音量上涨,扬手做打我的姿势。房子两年前买的,正值房价最高峰;半年过去,又碰上开发商跑路,这事几乎让我妈一夜愁白了头。我连忙后退,说不是,变故不大,李冰跟她妈闹了点情绪。我妈讲你可抓紧吧,我看你俩情况比阿富汗局势还复杂。
房梁上飞过来一只灰鸽,笨拙啄食,可雪那么厚,又有什么可供倒腾,不一会儿就飞走了。我妈递给我一碗米饭,我看了看,又是萝卜白菜,没有胃口,便说,你吃吧,开春有戏,得减肥。我妈把碗哐地拍拍在桌上,讲,戏?你还不如村东头的大孬,人家少林寺学了两年武,现在去横店,当什么来着?武生!我说也就跑龙套的。我妈讲,龙套?龙套我也没见你跑几年;花大价钱学什么影视表演,结果呢,你演了几个戏,上了几回电视机?我一听这,迅速辩解,讲上什么破电视机,现在是互联网时代,微博、快手、抖音懂不懂!我掏出手机,敲击屏幕,宣示自己成就。结果我妈冷笑一声,讲,就你拍的那俩段子,点赞量还没我扭秧歌高!你就浪荡吧,看你老爹能给你撑几年!
我妈说到我爸,我肚子里的墨水息止了。过几天就是腊八,我爸还在上海工地打工。前些日子我爸打电话,讲疫情路上也不安全,不如等等看。这一年距今,我爸已经打了305个工,回家的日子,不过6天。这些都是我妈记录在本子上的,一个又一个的正,映衬出我爸的影子:可是我爸的腰,前些年就弯了,他今年52岁,但已经老得像头骆驼。我爸性格寡淡,不爱说话,更不爱吹牛。以前我爸跟我唠最多的就是学业,如今我毕业多年,他更不知道唠啥了,只说注意身体,工作的事不着急。
可是我急,我比谁都急。高中走的艺术生,大学上了四年三本影视表演,七年下去,花销不菲,关键依旧没啥出路。当演员,是我从小到大的梦想。当然知道不切实际,最初的时候告诫自己,学表演就是混个本科证;等本科证混到了,又想着能不能再往上走走:人就这样,不撞南墙不死心。虽说如此,我爸还是比较信赖我,他为我自豪,醉酒后常常向工友们吹嘘:“我儿子是演员,未来要当王宝强。”——王宝强是他知道的为数不多的草根演员。可如今,我爸减少了喝酒频率,也减少了和工友们的交谈:他不想让我出糗,即使我怎么看都是小丑;我也尝试投过一些简历,大多石沉大海,有消息的也是没干几天就被辞退。爱情不顺,事业不顺,日子究竟该怎么过啊,我不知道。
鸽子又飞回来了,这次它带来几个同伴,围着一团雪块凿击,没一会儿,竟露出几粒枯烂的花生:花生怎么长在了房梁上?难道开春时,这些鸽子不小心将种子带上去的?想着想着,我入了神,思绪钻过门窗,向上来到房梁:我变成了一只灰鸽,和它们一起,摇晃脑袋笨拙啄食。
“在那儿迷瞪啥呢?”我妈用筷尾敲下我的头,灰鸽飞走了,灵魂又钻回体内。我说没干吗。我妈讲,趁还没过年,你再去安阳一趟。我说去安阳干啥?我妈讲去找你对象啊,活络下感情,行的话今年就回家住。我说妈你别操心了,爱情这事得慢慢来;再说李冰家住水冶,又不是安阳。我妈说都到水冶了,就不让你再坐个公交,去安阳看下咱家房?我说房子不烂尾了吗?“烂尾”二字还没说完,我妈一下跳起,捂住我的嘴,讲大过年的别乱说!换开发商了,在盖!你能不能想点好的?听妈的话,快点,早去早回。
寒风朔朔,大冬天的,街上没一个人影,只有几条老狗拖着尾巴,像是丧尸般的逛悠,脸上写满了倦意。車还没到,闲得四处张望,忽然发现西边胡同有个人影:靠墙蹲着,模样像常富。公交估计还得等几分钟,快步走过,踢了对方一脚。那人抬头,嘈杂头发扑棱一闪,似有跳蚤或飞蛾扑走:是常富,傻常富。
“二叔,在这儿干啥呢?”我喊,轻轻踢了他脚跟一下。常富惊醒,看是我,伸出肮脏干扁的右手,指着头,露出大黄牙,傻笑地讲,睡,睡觉。我说你这睡姿不太行啊,这么蹲着容易尿炕。常富听了,一边喊尿,尿,一边颤巍站起,伸手就要解裤腰带。我赶忙阻止,讲叔,不用,侄儿就给你开个玩笑。常富听懂了,又蹲下,对我喊,睡觉,睡觉。说罢眼皮好像真又惺忪起来,没一会儿竟传出鼾声。我看着他的身子,满是烂泥塑料,叹口气讲,二叔啊,你比我强,你是好演员,你入戏比我快。这时广社那边传来喇叭声,公交快要来了,我扭头走了几步,又转身扔给常富一个钢镚:他认钱的,知道这玩意能换东西吃。钢镚溜到泥地上,我又用脚往里踢了踢:如果二叔醒来,八成又会买糖吃,以前小时候,他常买大白兔给我。
公交车颠簸了一路,下车后我犹豫在繁华的街道:找李冰吧,没想到啥好理由;去安阳吧,看也白看,纯粹添堵。就这么想着,已经绕步行街走了半晌。记得二楼有家耐克店,抬腿进去,暖气开得挺足,但没一个顾客。柜台上的服务员在刷手机,也没看到我。等到转了两圈,终于发现了,有气无力地讲想要哪款?我背着手,装作气定神闲,上下扫眼鞋架,问气垫有没?服务员问气垫哪款。这下轮到我慌了,赶忙掏出手机,讲max 97,女款有没?服务员说有,试穿一下?我说行,心想这不废话,小地方的名牌店就爱装。服务员没好气地嘟嘴,转身去仓库翻找,递给我一双粉红色的max 97:就是这款,李冰嚷嚷好久,说气垫不费脚,穿上还显瘦显高。我上下观摩,鞋子确实又轻又高。我小声问,这鞋多少钱?心想低于八百,就用花呗买了,然后去找李冰,先把关系给修复一下。服务员讲穿多大号?我说38,服务员讲1200。
“1200?网上才800。”我脱口而出,服务员白了我一眼,说得看鞋号颜色。我说真800。服务员讲你拿开手机。我顺从掏出,说,这不800。服务员眉头一皱,讲,你购物车是橘粉,我这个是樱花粉。我问有区别吗?服务员讲有,樱花粉300。我更改了一下颜色,确实,网上樱花粉1299,还贵100。
“买吗?不买我放回去。”服务员这么一说,把我给激着了。我说等会儿,我给对象打个电话,问她到底想要哪个颜色。号码拨了三回终于接通。李冰没好气地吼我,又干啥!正上班呢。我嘿嘿笑,说到水冶了,给你买鞋,要哪个颜色来着。李冰一听买鞋,态度有所缓和,说气垫那个是吧,我想要樱花粉。我一愣,说不是橘粉?李冰说,橘粉?不要,颜色太丑。我说行,就买樱花粉。挂了电话,服务员已经把鞋子包好,我诧异地问,包好了?服务员讲那不然。我扫了下,挠挠头,问不能花呗?服务员讲,没开通,花呗扣手续费。我又翻了下微信,十八块二,加起来还不到两百。服务员看出了我的窘境,冷笑一声,讲咱这儿可不能赊账啊。我脑子嗡嗡乱响,似是有个飞蝇在盘旋:大二上表演课,老师告诉我们,演员要做到临危不惧。可生活毕竟是生活,我没法再演下去,放下鞋子,自己都不知道嘟囔了一句啥,转身落荒而逃。
我下了楼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等到步行街尽头,回身张望,生怕那个服务员追来:可她追我干啥呢?我又没偷没抢。其实可以周旋一下的,比方说先把花呗经手转给她,再让她帮我支付。可是又有什么用呢,面子该丢还得丢。李冰家就在这附近,我看了眼手机,下午五点;又瞄了眼支付宝,156块,几个阿拉伯数字分外扎眼。我叹口气,去附近便利店买了箱乳酸菌,又提了一斤鸡蛋,心想来都来了,还是得见一面。按了门铃,李冰开门一看是我,背过脸,说干什么?我调整姿态,笑着讲,没上班呀,来看你呗,说完就往里边进。李冰拦住我,讲我妈在里面做饭呢。我说正好,中午没吃饱,叨一口。李冰说,我妈看见你肯定生气。我说不能,凭我这张嘴,保证说得你妈否极泰来。李冰白了我一眼,问鞋呢?这句正中软肋,刚才那股尴尬劲儿又上来了。我说本来想买的,到店里一看,没货。李冰讲就步行街那家耐克店?我说对。李冰讲,不对啊,前几天我去的时候还有货。我说热销款,服务员上午刚卖完。李冰讲这么抢手?我說对,属于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李冰讲那好吧,网上买也行,反正那家耐克店也不咋的,服务员嘴太臭。我说讲得真对,鸡蛋太沉,勒手,要不我先进去?
进里屋,李冰她妈掂着铲子就出来了,热情地喊谁来了呀,小冰。结果抬头一看是我,脸立马垮了下来。我礼貌弯腰,把鸡蛋酸奶放下,讲,阿姨,我给您和叔带点东西。李冰她妈眼一瞅,说酸奶?不知道这东西蛰胃?我连忙讲,买的是乳酸菌,不蛰,还养胃呢。李冰她妈嘟囔下嘴,说小冰,再拿双筷子。
这顿饭吃得挺压抑,李冰她爸加班,我、李冰,还有她妈,三人几乎全程无话。我抱着瓷碗,眼望向窗外:城镇的空气就是不如乡村,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没有山丘,没有松柏,更没有房梁上灵巧蹦跶的灰鸽。饭快吃罢,李冰她妈咳嗽一声,我闻声连忙站起,说,阿姨,我帮您刷碗吧。李冰她妈讲不用,天也不早,吃完快点回去吧。我拿着碗,愣在原地,不知说点什么好;李冰这会儿还像没事人一样在那扒拉饭。我隔着饭桌蹬了她一脚,巴望着能给我说点好话。结果李冰反瞪我一眼,说干吗?天真不早了,你又没车,回不去咋办?我看着眼下情况,憋了一肚子气,刚吃的饭在胃里翻腾;灰溜溜套上褂子,挪步到门口。李冰她妈喊送客,李冰抱着手机,乖乖走到门口。我把手机挪开,严肃问道,咱俩这情况,就干杵着?李冰把手机抱在怀里,一脸怒相盯着我,怎么啊,张华,意思还要怨我?我嗡声讲没。李冰说过生日那天,别人送的都是口红包包,再次也是瓶香水;你倒好,直接给我拼多多邮了个玩具熊过来。我嗫嚅讲,里面有寓意,跟你表白那会儿送的就是熊。李冰说谁小时候谈恋爱不是送熊,可咱俩都大了,得现实了呀!那耐克鞋是我非要让你买的吗?是不是你喝醉后,狂的给我说要买万把块的限量款,酒醒后又说两三千的,现在又成了千八百的。千八百贵吗?千八百的气垫你都不想给我买,你说咱俩还咋往下发展!李冰越说越大声,我被戳得脊梁骨疼,头脑一热大喊,买买买!你就是势力!你哪里想过我!李冰她妈听到声音,护女心切,拿着菜刀往外冲,嘴上喊着小冰快过来,别跟这疯小子多嘴!我被这阵仗吓得往后退,李冰她妈顺势关门,砰的一声响,我看到李冰眼里冒出一丝泪花。
窗外风景飞逝而过,我斜靠在座位上,脑子、脖子、肠胃,全是苦涩的气息。我想骂,想哭,更有股说不出来的东西在喉咙里硌着。我想不通生活为啥成了这种模样:好像每一步都是错的,又好似这些错误根本无法息止。车到站停下,已是傍晚,街上亮起路灯,我望向那个胡同,常富竟然还在:脚底多了一叠废纸板,几张报纸贴在身上,让我莫名想起小时候玩的游戏:植物大战僵尸,里边有个看报僵尸,撕了报纸就会发狂。可常富不会发狂:他傻,他呆,可他从未伤害过任何人。常富是我表二叔,打小就心地善良,木讷本分。碰到别人欺负他,也是藏着掖着。婚后媳妇出轨跑了,郁积的心事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二叔发了疯,成了傻子。他离家出走两年又回来,慢慢演变为村里的笑柄,孩子们的戏耍对象。可他年轻时,最爱跟小孩子玩,常替我出头,给我买零食玩具;他还爱看电影,尤其喜剧片,梦想成为周星驰——我的演员梦就是二叔激发的。可如今,我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后的自己。我不忍再想,转身朝家走去。二叔这会儿醒来发现了我,踉跄站起,报纸在雪地上翻飞,嘴中不知念叨着啥。我有点犹豫,不想在大街上与二叔交谈,于是快步走过,把他拉到胡同深处。二叔身上的味道实在太浓了,我捂着口鼻,问他干啥?
“钱,钱,你的钱。”二叔用肮脏的右手递给我一个钢镚:我有些心酸,他都成傻子了,对所有事一塌糊涂,却还保留着“毫无用处”般的良知: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要。他肯定知道这是我给的钱,因为二叔刚傻那会儿,村里人还善意接济,再后来,不闻不问算好的,有些缺德的就对他拳打脚踢:邻居周琦是我同学,外号老鸹,老喜欢捉弄二叔。上初中那会儿,我有次看到他和几个同伴,解开裤腰带,扒着二叔的嘴……
那天我没有挺身而出,回到家后,我给自己编了许多理由:比如常富只不过是表叔,算远亲,没有太多血缘关系;比如又没看到他们真的尿,万一只是闹着玩呢?我想了很多,可惜没有一条涉及真相:因为我怂,我不敢。这事儿到最后,让我回忆起二叔小时候对我的好,想着想着,我躲在被子里不停啜泣。哭声惊动了父亲,他撩开被子,问我怎么回事?我如实告知,父亲咬牙切齿,一向随和的他,给了我人生中第一个巴掌。紧接着,他穿上衣服,拿起镢头冲出门外:他去了老鸹家,要给他表弟报仇。要不是我妈拦着,镢头估计真就落到老鸹的头上。
那天发生的事,让我既可怜二叔,又恨二叔:可怜是因为他遭受了非人的屈辱,恨是因为他让我尝到了人生中第一个巴掌,也是唯一一个巴掌。往事像柳絮一样在心中翻飞,我叹口气,左掏右掏,又凑了十块塞给他。我说,二叔,拿着,这钱是我欠你的。
过了腊八就是年,一年一岁一团圆。我哼着调子,腊八节那天,我妈照例做了一盆子小米稠饭,我扒着碗沿,吃了十来口,突然觉得干得慌——其实主要是心慌:腊八节不仅预示着春节马上到来,也意味着一帮同学马上归家。他们有的在工地打工,有的在厂里上班,也有混得好的,当个小老板。其他人都还行,最让我膈应的是老鸹。老鸹其实没什么本事,上学那会儿就是个混子。但他爸能耐,早年闯荡发家,现在是本村最大的工头。老鸹跟在他爸屁股后面,即使吃屁都能吃得打嗝。村里外出打工,大多都在老鸹他爸工地,可我爸因为帮二叔出头,被老鸹家记恨在心,只得一个人游荡在外。这些年,我爸去过上海、去过陕西、去过江苏、去过内蒙古,东南西北窜个遍:他受过骗,更受过不少气。想到这里,我问我妈,爸啥时候回家?我妈白了我一眼,讲,你当儿子的不能问问?搁家一年,给你爸半个电话都没打过。这回我没跟我妈斗嘴,我说,对,得打。
工地十二点下工,表转到十二点半,我拨打那个熟悉的号码:手机上蹦出一个彩铃,《咱当兵的人》,激昂澎湃,刘斌唱的。我爸其实挺想让我当兵,可我不愿意,硬要演戏,现在过了入伍年龄,想想也是挺傻:要是早去部队,估计不会像现在这么窝囊。铃声足足响了半分钟,就在我想要挂断的时候,电话接通了。我爸先是咳嗽一声,随后传出沙哑嗓音:他说喂?我说我。我爸喔了一声,说干啥,孬儿,家里有啥困难?我鼻子一酸,说没,今儿不是腊八节,马上过年了,问你在那边咋样。我爸说嗯,挺好的,你妈感冒好了没。我说好了,中午吃了两大碗稠饭。我爸说那就好,跟小冰谈得咋样了,啥时候典礼?我顿了顿,组织语言,讲快了,最近不是闹疫情,我俩商量了一下,准备过完年,开春就办。喇叭口声音提了一些,我爸讲这么快?小冰他妈不说你了?我说不嘀咕了,现在对我挺客气,属于言听计从。我爸说嗯,人家是长輩,你得尊重人家,不能光在嘴上讨巧头,得拿出实诚劲来。我说爸,您有规划尽管吩咐。我爸讲,快过年了,多去小冰家走动走动,眼疾手快,有什么活儿要抢着干。我说也没啥活,人家住楼里,也不用耕地啥的。我爸讲全凭真心,婚姻不就以这为主?
话题有些尴尬,我俩一时无话。过了半晌,我爸问,最近去看过你二叔没?我一愣,说看了。我爸问,你二叔现在咋样?还在街上晃荡?没人欺负他吧?我说没,二叔在村里也算小有名气了,没人敢造次。我爸讲,你二叔对咱家有恩。我说知道,二叔救过你:小时候你失足掉进井里,是二叔拿绳扒着井口,硬把你捞上来的。我爸讲,对,那时你二叔才十四五岁,人掉井里,有水鬼薅着;你二叔把自己跟井边的碑沿捆一块,两手磨掉了三层皮才把我拽上来的。我说是不容易。我爸又说,老话讲得好,救人一命,涌泉相报。你二叔傻了后,我其实挺想把他接到咱家住的:可是你妈不让,说又不是亲兄弟,犯不着这样;还说二叔家里人不管,咱要管,尽落得别人笑话。我觉得你妈讲得不对,孬儿,你咋认为?我爸把这个话茬抛给我,我小声说道,确实是我妈不对。当然,这问题我妈也常常唠叨,要是她讲,我就说确实是我爸不对。我爸嗯了一声,说就这样吧,等你和小冰结了婚,搬进城里,我就把你二叔接回来。我在这里表个态,到那会儿,谁反对也不行!我爸嗓音提高,我连忙把免提调成听筒。我爸又问,说到房子,我听你妈讲开发商换了,明年楼盘就能竣工?我说确实是,前几天刚去安阳看了,已经在施工。我爸说那就好,今年虽然有疫情,可咱家还算欣欣向荣。我在这边挺好,等再干两星期就回去。我说,行,爸,不缺这两天,你想回随时回。我爸讲,就这样吧,吃完饭睡个午觉,下午还得上工,在家没事就多去看看你二叔。我说好。
挂了电话,我从橱柜里掏出半瓶牛栏山,就盘花生,一人全闷了。我妈看我这样,讲,快过年的一个人干闷酒,闲得慌啊。我没搭话,独自一人出了门,去找常富,去找我二叔。我爸刚才的那通电话,让我心头堵得慌,想找个人唠唠;可我也知道,我妈,李冰,他们都不会听我讲这些。我来到车站旁的胡同,二叔不在;我去往谷场,太阳高照,二叔正在底下四仰八叉地晒着太阳。我晃悠着傻笑,更有点想哭的惆怅:以前小的时候,二叔常带我来这里:我们嬉笑打闹,他把我抱到磨盘上,喊着驴上磨咯,驴上磨咯;我骑在二叔肩头,顺着谷堆向上爬。那时候日子真慢,我们玩上一整天,玩到太阳西沉,恋恋不舍回家。可如今,我俩都变了,唯有这块谷场依旧原来模样。我伸手拍着喊,二叔!二叔!二叔揉揉惺忪睡眼,看见是我,黝黑脸庞乐呵起来,指着太阳说暖和。我点头,说是,暖和。我把二叔扶起,他太沉了,身上衣服估计多年没洗,一股浆臭味儿。我捂着鼻子,一晃一晃地把他扶到南墙边,靠着一屁股坐下,薅了两根狗尾巴草,自己叼一根,又给二叔一根。远方梧桐树杈闪着精光:今儿天气确实挺好,几只灰鸽在树上转悠,翩然扇动翅膀,扭动脚趾——树上的纷乱没能绊倒他们。二叔把狗尾巴草咬进嘴里,又一阵咳嗽地吐了出来。我哈哈大笑,拍拍二叔肩膀讲,二叔啊,你还记得不,以前咱俩玩累了,老喜欢瘫在南墙根晒太阳,今天也算重温旧忆了。二叔没答话,把狗尾巴草攒成团,趴在地上开始画圆,一边画,嘴里边还喊着钢镚,钢镚。我叹口气,说人没傻,得挣钱;人傻了,还是想着钱;人没钱,屁也不是,人有了钱,放的屁他妈也是香的。二叔啊,你其实比我过得好,你在我这年纪,已经娶了媳妇,你侄儿如今还他妈的是个单身汉啊!
我嚎得嗓音发颤,二叔没有理我,他圆圈画得累了,又突然抽开鞋,往里面灌沙子。这玩意堪比生化武器,瞬间让我酒醒一半,我捂着口鼻,喊二叔你赶紧穿上。忙活了好一会儿,二叔终于消停下来。我忽然间想到点什么,掏出手机,打开购物车,炫耀似的杵到二叔跟前。我说二叔,这鞋子,见过没?气垫鞋,穿上既不臭脚还显高,外国名牌,知道是啥不?二叔摇摇头,嘴里塞着痰块似的,嗡嗡地讲不知道。我指着耐克标,问知道这钩子啥意思不?二叔摇摇头。我清下嗓子,故意把耐克说成英文“奶ki”。二叔眼巴巴瞅着,跟着我念叨“奶ki,奶ki”。我说哎,对了,发音还挺标准。我问二叔,知道这鞋多少钱不?二叔摇摇头说不知道。我说你猜个数,二叔还是摇头,讲不知道。我说咋这么不配合,告诉你吧,1200!就这破玩意,能换一堆钢镚!二叔依旧喊不知道,不知道。我说不知道好,不知道你就不会为这事儿烦恼了。二叔讲不烦恼,不烦恼。我叹口气,说,二叔啊,侄儿真的不如你:你年轻时,也是一表人才,有工作,有老婆。我不行,我现在被双鞋子给难住了:因为这双鞋,到手的媳妇都要飛走了。二叔喊,飞,飞。我说,二叔啊,你神通广大,你给我变双耐克,就当可怜你这个大侄儿,中不。二叔这时听完突然站起,嘴上喊着飞,飞,鞋子飞。我被吓了一跳,看着他摇摆起舞,踉跄而行:二叔下了谷场,爬过坡地,走到梧桐树旁,头颅正对树干。咚的一声,震落碎雪,震飞灰鸽——二叔又在梧桐树旁睡着了。
小年那天,我爸给家里打电话,说买好车票,准备回家了。我说好,问买的是高铁不。我爸讲,买啥高铁,普通的也挺快。我又问是卧铺不,我爸说硬座,趴桌上睡一觉就到了,还能省不少钱。我鼻子发酸,为了省这一百块,我爸需要在火车上坐十六个小时。
越往冬天走,太阳越暖和;可雪还在下,清早打开窗户,飘来点点雪花。刚挂我爸电话没多久,又一个电话打来,是赵强,我发小,问中午同学聚会要去不。我下意识说不去,赵强听出了我的担忧,说没事儿,就几个老同学,老鸹不在。我琢磨一下,在家已经窝好久,再待估计得发霉,于是回答去也行。打扮了一番,临出门前,我说,妈,转我两百块,刚说完,又感觉两百不太够。我妈问干啥?又去找狐朋狗友挥霍了?我说没,去水冶找李冰,这不快过年,带她吃顿饭。我妈狐疑看着我,说喔,把手套摘下,露出冻僵的右手。她点开手机,颤微找到微信,一边输入一边问我,两百够不。我鼻子一酸,说够了。我妈说给你转了三百,带小冰吃点好的,别抠门。我说嗯。
一共五六个同学,坐公交车去的。到水冶后,先是进了家饭店,我特意选在靠墙的角落,缩紧肩膀,可还是被问到了:工作咋样?还可以,明年开春横店有场大戏;你家房子咋样了?交钥匙了,在装修,不知道整啥风格;跟李冰谈得如何?马上结婚,到时候都来啊,一个都不许少。我举杯,应付一个又一个问题。其实心里想说实话的,但话到嘴边,又成了不切实际的吹嘘。推杯换盏间,所有人都在笑,我不知道大家是单纯的欢乐,还是暗隐地嘲笑;酒精在胃部蒸腾,很快蔓延到四肢大脑。我也开始跟着笑,哈哈大笑:爱他妈咋样吧,能乐一天是一天。出了饭店,一帮人勾肩搭背,又往KTV去。到大厅,服务员讲没包间,刚准备走,突然有人叫住:“是赵强不?”这声音熟悉刺耳,我心咯噔一跳,扭头看去,没错,是老鸹:他穿了身黑貂蓝皮鞋,夹个公文包,招手让我们过来。我下意识躲在同学身后,二人不知道谈了些啥。没一会儿,赵强回来,说大家跟着周琦过去吧,他包了个大卡座,人多热闹。人挨个散去,往老鸹那边走。我背着头,感觉脸火辣辣地烧。赵强歉意望向我,小声讲,都是老同学,凑一桌就当活络感情。我说算了,我回去吧,你们接着唱。刚要走,老鸹在那边喊,是张华吧?好几年没见了,快来快来!大家进屋唠唠。
是个大包房,满屋将近十个人。“如坐针毡”四个字在此刻得到了很好的体现:舞曲劲爆,灯光绚烂,唱得我浑身刺挠。我照例窝在角落,观摩洋洋得意的老鸹:和以前一样,依旧是暴发户打扮,头发梳得油光锃亮,双手堆满佛珠戒指还有白玉,属于是将中西合璧发挥到了极致。老鸹正以一种领导慰问的姿态,挨个询问身边同学。轮到我时,刚才饭店那种豪迈顿时腰斩:老鸹问我,华哥一年在横店能拍几个戏?我尴尬笑笑,说没咋拍戏,纯属闹着玩的;老鸹握着我的手,又问快结婚了吧,对象哪里?我说就在水冶。老鸹说可以啊,水冶哪里,我家郊区有栋别墅,到时候带弟妹来,大家一起开轰趴。老鸹摇晃佛珠,仿佛KTV就是他家的大别墅。歌唱完,老鸹送走他带的几个朋友,问赵强咱们几个人?赵强说算我七个。老鸹一拍手,说正好,我那霸道正好能载七个。老鸹说完挨个往车里塞,我率先进去后座,哪想他一拽我脖子,跟众人讲我跟华子是老邻居了,得坐前头唠唠。
车辆开得极其稳捷,一路上我的心却七上八下。老鸹叼着烟问我,华子,你爸在哪打工?我说上海。老鸹讲,跑那么远,你爸跟我爸差不多,五十出头了吧?我说是。老鸹讲,挺不容易的,实在不行来我家工地,给个工长当当。老鸹语气坦诚,都说酒后吐真言,这话让我颇为感动。到了村里,老鸹又带我们上驴打滚:一个废弃晒谷场,从这里可以大致看到村庄全貌。老鸹勾着我的肩膀,用手扫着前方村庄,说,华子,华哥!你来看看,就咱这地方,能拍个啥电影?我打了个酒嗝,讲依我看,还得是乡土片。老鸹讲,不老套?我说不老套,主要看导演技法。老鸹邪魅一笑,说华导,要不你即兴创作一个大纲?我摆手,说,不行不行,咱没导演这方面功底。老鸹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望着众人,于是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我挠着头,也跟着发笑。老鸹右手掐烟,上下挥舞,唾沫横飞地讲,华子,你听听我的想法,要我看,咱把村子一打扮,拍个商业片也不是不行!南庄,改成酒吧一条街;东山,弄成农家乐;北场,改成电影院;驴打滚这边,挨着垃圾堆,靠,谁死在垃圾堆里了?
老鸹说到一半,突然指着底下垃圾堆:驴打滚底下的垃圾堆全村最大,漫山般的垃圾簇拥堆积,横贯在一棵又一棵的松柏中。老鸹指的那人,身上堆满报纸,斜躺在松柏旁。虽然离得稍远,可我还是看出了他是谁:是二叔。老鸹指着旁边一个同学讲,孙涛,你去看看。打小孙涛就挨老鸹欺负,他站在原地游移不定,不知道该不该下去。我脑门发汗,心里想起了父亲说的话:如果让老鸹知道是常富,肯定还会欺负他,估计自己也会受到牵连。想到这里,我叫住孙涛,说,算了,我下去。
从驴打滚到垃圾堆是个斜坡,偶见几株松柏矗立,白雪皑皑中,恍若间隔而设的宣纸。我俯身向下,扒拉着松枝石子,雪地里逐渐浮现出深深浅浅的脚印。我边下边想,等到垃圾堆旁,赶紧让二叔走,走得越远越好。
“倏……”
就在这时,头顶突然飞过一粒石块,落在松枝上,惊醒几个觅食的灰鸽。我扭头,是老鸹:此刻他正居高临下,左手揣兜,右手攥着一堆石块儿。老鸹刚才那抹善意不见了,放声朝我大喊:“华导,别怕,我帮你探探虚实!”
老鸹喊完哈哈大笑,众人也跟着笑。我看着他们,顿时明白眼下自己正在经历什么局面:一个圈套,一个进退维谷的圈套。这圈套滚烫,引得我胸膛燃起一腔怒火:我这一生,出过两次大糗,一回是挨巴掌,一回是挨石子,而这两回,全部和这个傻子有关。我越想越气,脚步加快,几乎是连滚带爬般来到二叔身旁,一脚踢开他头上的报纸:“睡你麻痹,滚!”
我大吼,声音在山谷旋荡,一下子便将二叔惊醒;看到是我后,旋即脸上又露出笑容。那笑在阳光底下亮得发灿,可在我看来却如此扎眼。我愤怒抬掌,刚想动手,二叔颤巍解开大衣纽扣,从内兜掏出个东西:
一双破烂耐克鞋。
“奶,奶ki。”二叔把鞋子捧到我眼前:那是一双伪劣的耐克阿甘,鞋身布满孔洞,鞋绳也早已磨损地断裂;我听到身后有许多言语,隔着风雪,在低空中呼啸盘旋。
“滚,傻逼,你他妈快滚!”二叔还想说点什么,我一把打掉他手上的破鞋,大声怒骂着。而此时,身后的话语也变得清晰,我听到老鸹在喊:“赶紧瞅,傻子,两个大傻子!”
我浑身战栗,身体濒临绝望,没有哪个裂缝能够将我的困窘掩藏。可二叔不会在乎这些,他捡起鞋子,双手上下晃动,脸庞再次挂起笑容。隔着风声,我听见他小声说道:“鞋子飞,鞋子飞。”
就是这句话,让我哭了起来,眼泪滴到雪地里,磨损成颗粒状。我扶着二叔肩膀,柔声说道,快走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儿。二叔没理会我,依旧重复着刚才那句话:鞋子飞,鞋子飞——可鞋不会像鸽子一般腾飞。我感到四周眩晕,松针在枝干上晃荡,白雪腌臜,来往的风声更浓了:这美丽的白茫茫世界,如荧幕一般丰富,而我呆立着,吃不准自己究竟在饰演什么角色。
【责任编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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