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还早,崔小凯叹一口气,端起塑料盆,小心翼翼朝菜市场大门走去。一股腥臭味从盆中升起,他不得不用一只手捂住鼻子,另一只胳膊将盆紧紧搂在怀里。这个杀猪的越来越不像话了,这么想着,他低头瞟了一眼盆,在这半盆暗红色的血水里,他好像看到了什么,米粒大小,可能是虫卵,不过也有可能是脂肪粒,谁知道呢,已经没有功夫细细分辨了,威力已经饿了有一段时间了,再晚上一会儿,它会暴躁的。
前面的菜摊上挤满了人,每个摊位都是,出去的路被堵住了,人们在那里挑啊捡啊,叫啊喊啊,急切地想让自己被对方听见。太阳又升高不少,地上的泥水被照得发亮,与他们油光光的脸蛋和头发一样。
他觉得自己已经来得够早了,没想到还是这样。都怪和杀猪的纠缠太久,这半盆臭烘烘的猪下水,前些天只要二十五块,今天却硬要他三十,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他一回头,就看见杀猪的摊位前也站了不少人,但老板并没有挥刀剁肉,也没有转身操作那台绞肉的机器,而是与围观的人拌起了嘴皮。镇上的人就是这样,做任何事之前都要磨上一磨,盡管还是改变不了最终结果。崔小凯看见他撩起油腻的深蓝色围裙,擦了擦刚才拿肉的手指,抬起来在人群中指指点点,那几人的脑袋也跟着转过来,循着手指的方向张望。在这些人中,他发现了熟脸,于是赶紧回头,缩起脖子,好像自己犯了错,盆里的东西没有花钱,是偷来的。他开始有些同情这姓丁的屠户了,他们把他团团围住,一定是在责备他,怎么能把下水卖给那姓崔的小子呢?而就在刚才,他还有些气不过,这姓丁的压根都不正眼瞧他,一边磨刀一边说,嫌贵?你不要别人还要。看着他付完钱,准备走时,他又说了句,你就给喂这,能吃饱吗?语气中不光带着疑惑,更是有些轻蔑。
让一下,让一下,他又换成两手端盆,硬着头皮,往人群里钻。没人给他让,一直到这股子腥臭近得不能再近,被他们察觉为止。他们捂住自己的鼻子,皱着眉头,一双双瞪得鸽子蛋般大小的眼睛向他投来厌恶的目光。真臭啊,这是干什么呐,哎呀呀,小心点,他们嘴上啧啧。地上的泥水被踩起来,溅在他的裤腿上。他想赶紧离开这地方。
小凯,小凯啊。人群中传来呼喊声,他一抬头,是改兰奶奶,拉着一个买菜的小轮车,朝他挥手,他不得不停下来。改兰奶奶见他停下来,便拉着车走来。她上了年纪,路面湿滑,周围人又多,短短的半截路,走了好一会儿,靠近的时候,他才发现同她一起的,不光是她手里的小轮车,还有另外两个老太太,她们停下后,在他面前说起话来。
这是谁?你不认识吗,这是崔万刚的儿啊,我看着长大的,看看,长得多俊啊,现在人在外面,大城市里,日子过得好着呢。改兰奶奶和另一个老太太絮叨完后,转过头来对他说,小凯啊,你怎么回来了,丽霞呢,没跟着一起回来?
她真是老糊涂了,他想。刚才在人群里瞅见她凌乱的白发和枯黄的眼仁的时候,他就这么觉得,现在,听见她干瘪的嘴巴突然蹦出来过往的事情,他更加确信这一点,他杵在原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周围人的目光再次逼视,好像洞穿了他所有的秘密。原来这就是崔师傅的儿子啊,不是去外面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听说出事了,嘘,别成天胡说八道的,出啥事了。人群中一阵窃窃私语。阳光透过树梢和破旧的招牌照在他身上,他不禁打了个战,脑袋猛地一怔,手上的盆差点没抓牢。他冲改兰奶奶笑一下,攥紧手,弯腰低头,穿过人群,从菜市场逃了出去。
三轮摩托车停在路边的一块巨幅广告牌下面,广告的半边已经烂掉,露出合金框架,另外半边画着一只熊和一个踩独轮车的小丑,小丑旁边是一只虎,只剩下半个脑袋。他把盆放进车厢,用油布盖好,叹一口气,把摩托发动着。路上安静得出奇,马达声隆隆,伴随着阵阵回响,好像开在深山里。一开始他还有些担心,怕自己开不好,毕竟离家太久,很长时间都没摸过,但他只上手一次就找到了往日的感觉。现在他觉得,在镇上开三轮摩托和他在城市里骑两轮的电动车没有太大区别,后者其实更难,城市的路况复杂,人也复杂,他还得赶时间,不像镇上,横竖就一条主干道,路上遇见的不少人他也认识,乡里乡亲的,万一出什么事,多少能说句话。
街心十字的红灯亮了,他把车刹住,脑袋继续放空。远处好像传来一阵叫声,不知道是不是威力发出的,说实话,他分辨不出来,这让他感到惭愧。待在城市里的好处很多,多到他现在一时半会儿举不出来,但是坏处想都不用想就冒出来了——在城市待久了,他快忘记故乡的一切了,比如现在,他明明记得十字东北角是镇上的邮局,有块显眼的绿色大招牌,怎么就变蓝瓦瓦的,成了一家手机店?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威力,这是头等大事,祖上留下的基业,无论如何都得把它扛起来,此刻,他相信,他也一定能做到,就像他掌控这三轮摩托一样,只要过去的底子在,努努力,就不愁将来。
三轮摩托拐进一条巷子,停在一处院子门口。街上有人盖起了三层小楼,他家还是过去的平房,墙体歪斜,踮起脚几乎能看见里面的情况,墙皮脱落,还有人蹬了脚印,只是铁大门新近刷了漆。母亲正抱着扫帚在院子里扫地,见他来了,说,回来了,快去吃吧。我爸呢,他问。母亲说,还睡着呢。我先去喂食,他端着盆,来到后院。
他确信,刚才听到的那一阵叫声不是威力发出的。它趴在墙根处一动不动,地上远远看上去像铺着一块带花纹的毯子。他走近后当啷一声把锁打开,也不见半点反应,只有当那盆下水端进去的时候,它才抬起头,白色眉毛下猛然出现两个黑漆漆的空洞。它站起来,朝盆走去,那空洞显现出原来的模样,红丝丝的,像两粒电珠。走动的过程中,铁栅栏发出一阵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它的脖子上拴着一根铁链,另一头固定在栅栏上,离门不远。
整个地方亦散发着腥臭,地面潮湿腐烂,栅栏锈迹斑斑,像一座古老的监狱。得把这里收拾一下了,他想,泥巴要全部铲掉,换成水泥,最好再铺上点干草,粪便要及时清理,还有水,随时都要更换,尤其是现在夏天到了。隔着栅栏,他看到那盆里面的水是浑的。它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待着,除了没挨地的脑袋和背,其他地方脏兮兮的,肚子上的毛打了结,一串串的,像破棉絮一样吊着。
威力,威力,他冲着它喊。它抬起头,舌头舔了舔嘴上的血水,眼里无神。
等会儿带你去个好地方,他说。
威力是一只虎。镇上不光有它一只虎,最多的时候,这个数字不低于二百。除了虎,还有人养狮子、熊、马和成群的猴。他们养这些动物,教会它们一些简单的动作,比方说站立、鼓掌、过桥,甚至于骑独轮车、钻火圈,然后带着它们外出表演。曾经有一段时间,镇上有大大小小的马戏团不下三十个,那是小镇有史以来最风光的时刻,也是那些动物和人们最忙碌的时刻,他们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奔波在路上,给不同的人带去欢乐,同时以此为生。崔家也有一班人马,那时崔小凯的爷爷还活着,是镇上数一数二的驯兽师,他只养虎,最多的时候有近二十只,到崔小凯父亲崔万刚接手的时候,还有七只,后来这一数字进一步缩减,崔小凯外出打工的那一年,只剩下两只,一公一母,公的是威力,母的叫四宝。
崔小凯是看着威力和四宝长大的,它们小时候看上去就像一只大野猫,只是爪子更大,长着厚厚的肉垫,摸上去软蓬蓬的。它们三岁时便和成年虎体型相仿,食量惊人,一顿要吃掉好几斤肉。一开始崔万刚喂它们吃新鲜的牛肉,洗去血水,剔掉骨头,然后是猪肉,肥肉营养价值不高,吃多了容易发胖,瘦肉又太贵,最后换成鸡肉,冷冻的那种,白白净净,没有一丝血色,每次解冻后扔进去两只,拍在地上像块泥巴。这种肉最大的好处是便宜,不过后来就连这个也没了保障,常常是有一顿没一顿。现在,怎么让威力填饱肚子,成了摆在崔小凯面前的头等大事。
他从厨房出来,抹掉嘴角的饭汤,推着三轮摩托进了后院。后院很大,面积是前院的两倍还多,除了虎舍,还有一间堆满杂物的小屋,放着一台旧冰柜,给威力吃的肉就冻在里面,冬天的时候断断续续插电,夏天不能停,工作时响声挺大,还会晃,好像随时要坏掉。虎舍对面的空地上长满杂草,扔着一堆道具,用蓝白条纹的塑料布盖着,有表演马戏用的独木桥,散落成几块,有几个高脚凳,老虎们会爬上去蹲坐在上面,给观众作揖,还有两口木箱,装着一些花花绿绿的戏服、彩带、铁环及其他一些物件。空地上最占地方的是几个大铁笼子,外出时它们就是老虎们的家,如今也已生锈。
他将摩托停在其中一个铁籠前,找到块木板做斜面,将笼子推上车,用铁链固定在上面,然后再把车倒着推到虎舍前,重新支好木板,打开笼子和栅栏门。两个门对着,中间形成一个狭窄的空间。
威力,威力,他喊道。
铁链晃了一下,又没了动静,栅栏里看不见威力的身影,铁链的那头消失在一个洞里。它又犯懒了,他想,应该把吃的放进笼子里,引它出来,而不是直接端给它。忽然间他想起了什么,走过去掀起塑料布,翻找起来。在一口箱子里,他找见了一个皮鞭,拿起来抡一下,啪一声响。
威力,威力,他边抡边喊。
它出来了,低着头慢慢朝他走来,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脚步无声无息,只有地上的铁链被拖着哗啦响。它从栅栏门出来,看了一眼笼子,抬起前爪扒在车厢上,尾巴点地,后腿一蹬,随着车厢咣一声响,钻了进去。车身开始晃动,在这种晃动停下来之前,他已经锁好笼门,取下铁链拴在栅栏上的那头,在笼子上缠绕几圈,固定起来。
最后一步是用油布把笼子裹住,再用绳子箍起来,就像是养一只鸟,不同的是,它是如此之大,几乎将笼子填满。黑暗降临的那一刻,他看见它像头牛一样卧着,紧贴着下方钢筋的肚皮一起一伏。气息从它的鼻孔里缓慢喷出,激起里面的灰尘。之后他走进虎舍,从那洞里钻了进去。这是它睡觉的地方,能够遮风挡雨,地上铺着一些干草,空气中的尿骚味令人窒息。出来的时候他带上了那塑料盆,里面的血水也已被它舔得干干净净。
轰隆一声,摩托车发动着了,开到前院的时候,母亲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摊着一双面手。
你又干啥去?她问。
我出去一下,他说。
母亲眼瞅着车厢,他则望向父亲的房门,没有任何动静,于是一拧油门,发动机的声音盖过了母亲,只听到她落在身后的喊声,小凯,小凯。
出了巷子后,摩托车沿着大路,一路朝东开去。从菜市场出来的人三三两两,朝他投来好奇的目光,好像在说:怎么又是他,油布里盖的是什么啊,又搞什么鬼?现在,他不理会这些,他所在意的只是身后的铁笼,每过一会儿他都要回头,朝上方没被盖住的空隙望去。能看见的只是一片毛,白里泛黄,它大概是侧身躺平了,通过这个角度只能看见肚皮。它是如此安静,让他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即便路上遇到颠簸,铁笼晃动,绑在上面的铁链发出各种撞击声。
他回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从某天起,每天的这个时候,他都会骑上摩托车,载着威力外出兜风。他有些得意,车上拉的可是一只虎啊,不过失落感很快就涌上来,占据了他的心。每每这个时候,他都会想起娟子,想起他们在一起的时光。他的耳朵里全是风,脑袋里全是娟子。他曾经答应过她,要带她回家看虎的。娟子是一家火锅店的服务员,那时他在城市送外卖,因为常有人点那家火锅,他又刚好在附近接单,一来二去,他们认识了。他就是用虎打开话题,并成功地用一张他和威力的合影吸引了她的。那次他慌慌张张,提着打包好的餐盒从店里冲出来,差点撞到她,她生气地说,急什么急,车上有宝贝呢。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他嘴里就冒出来这么一句,他说,我车上就是有宝贝,有老虎呢。
摩托车就这样开啊开,离镇上的那些小洋楼越来越远,离那些穿短袖和花裤头的人越来越远,一会儿就从镇上开出去,来到山间。路边有一块牌子,上面显示,距离县城还有二十公里。他一脚刹车立住,脑袋里一连串想法顺着路继续延伸:过了这个路牌,就是县城的地界,一直走,到了县城,买张汽车票出发,中间再来上两张火车票,颠簸上十七八个小时,就能回到城市。但是那地方他再也不会去了,离开的那天,他就暗暗下定决心,或者说立下誓言,绝不回去。现在,他觉得自己比过去更加冷静,更加决绝了,就算时光倒流,一切重来,他也不去。
他咬咬牙,调转车头,一轰油门,又往回走。他越来越觉得,还是这个地方好,幽静、舒服,四周郁郁葱葱,散发着阵阵泥土的清香,不要说城市,就是和灰蒙蒙的小镇相比,也仿佛另一个世界。高压铁塔从这里出发,像个大风筝,一个接一个,向更远处飘去,那里的天近乎透明,空中每过一会儿就有架飞机飞过,屁股上拖着长长的白烟。山间溪流潺潺,在山脚处放缓,形成一个个小水潭。走了一会儿,摩托从大路拐进一条碎石小道,最后停在一个潭边。有人在附近玩耍,是两个孩子,提着网兜,卷起裤腿在水边打闹,等他们走远了,他才从车上下来。
油布揭开后,威力眯缝着眼,一连打了两个哈欠。他打算给它洗个澡。他有种想把它放出来的冲动,让它跳进水潭,在里面泡会儿。在它还是一只大猫的时候,他就这么干过,他把它放进水里,看着它扑腾,还抱着它一起游过泳。不会有事的,他想,它的脖子上拴着铁链,另一头又固定在笼子上,笼子又被他固定在摩托上。他用了两把大铁锁,像两把卡钳,牢牢咬住钢筋,可以说牢不可破。但是最后他又犹豫了,没有什么是绝对的,教训就摆在眼前。
要不是看到父亲发过来的照片,他怎么也不相信出事的会是四宝,印象中威力才是比较暴躁的那个。家里靠出租威力和四宝过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上一次父亲把它们两个租给了县城的一家私人动物园,在一次展览的过程中,四宝面对游客突然站立起来,咆哮着,爪子不停地拍打着铁丝网,管理人员尝试用棍子阻拦,但无济于事,最后它竟然高高跃起,从里面跳了出来。现场一片混乱,它不知所踪,后来县公安局出动警力,四处搜寻,终于在郊区的一片玉米地里将它麻醉后捕获,在运输的过程中,它再也没有醒来。父亲说后来验尸的时候发现它的一条腿有伤,应该是逃跑的过程中被汽车撞过。他觉得它是饿死的,在身体极度虚弱的情况下注射的麻醉药物,加速了它的死亡。照片上的它浑身是泥,躺在一辆平板车上,像只死羊,身子早已僵硬,毛结在一起,刺一样竖起来。
他在潭里把塑料盆洗刷干净,装了满满一盆水,朝笼子走去。
威力,威力,给你冲一下。
他喊着,把水朝笼子泼去。笼中的猛兽并没有生气,而是把所有精力用在如何应付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上了。它站起来,同样像只落水的猫一样抖动着身子,摇晃起脑袋,泥水从笼子里飞出来,溅了他一身。他继续泼,它则继续晃,泥水继续往外溅,铁链哗啦直响。他以为它想玩,直到它开始打喷嚏,肚皮像面鼓一样剧烈起伏时,他才意识到有情况。他停下来,观察着,生怕它会吐。他的肠胃也跟着咕噜响起来,腥冷的水直冲咽喉。他把盆丢在一边,双手捂住小腹,弯腰干呕了半天,早上吃进去的那半碗菜汤这时让他恶心不已,好一会儿才緩过来。
威力蜷成一团,躲在笼子最里面,嘴巴张着,喘着粗气,直至这来自腹中的撞击消失。浑身湿透后,它看上去比刚才更瘦了,只有露出的那几颗尖牙,才证明它还是那个它。他想起了多年前有次喂它的情形,他把一只母鸡从笼子里丢进去,一会儿就被它撕得血肉模糊,为此父亲还教训了他,说不能让它闻到血腥,更不能用活物喂它,虎不可能被完全驯化,所以任何时候人都要掌控一切,不能给它们机会。
他把衣服脱光,从水里走进去。冰凉的水使他全身紧绷,一阵战栗过后,水面归于平静。水下是深蓝色的,他能感觉到,同时他感到一阵眩晕,像被什么击了一下。水从他的耳朵里、鼻子里钻进去了,只要他再张开嘴,一切就稳当了,安静了,结束了。结束也没什么不好的,到那时水会从他的肺里肚子里灌进去,他会像块石头一样沉入水底,最后悄无声息地从人间消失。突然间他准备这么做了,或者说,有股力量让他这么做了,这股力量和当初让他一个人躲在天桥下面默默哭泣的是同一样东西,目的都是想让他好受点。现在他不仅愿意,还积极主动,去迎合它。他把嘴张开了,想在结束之前喊上一声,这才意识到自己出不了声,只能在心里想,于是又想,这一想就想歪了,他想到结束后他很有可能沉不下去,而是在吸饱水以后从潭底浮上来,像个鼓起来的猪尿泡一样,接受镇上人们的嘲笑,他又想起了留在岸上的威力,他还有重要的事情没做,不能就这么放弃。
他双脚猛蹬几下,从水里冲出来,连咳带吐。他的眼睛生疼。四周亮得出奇,太阳好像一盏悬在头顶上的白炽灯,他还活着,赤条条的,是一块白肉。他开始擦洗身上的污垢,用力抠,不计疼痛地抠,弄得满身指甲印。出来后他只穿着裤头,把短袖和裤子放在水里拧,洗掉上面的泥点,摊开在一块大石头上。夏天开始展现出它的威力,空气变热,石头也迅速升温,一只鸟病恹恹地从头顶飞过,快要坠下来时又尖叫着忽一下窜到半空。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几经颤抖之后,终于感到暖意。
他抱着胳膊,盯着水里自己的影子,想起娟子,心上又泛起苦涩,如果不是这次出事,他们本可以继续在一起,自然也会一起回来的。他回头望一眼笼子,威力看上去已经好了,不再打嗝,不再喘息,一对发红的瞳仁盯着他看。他想,它会不会也在想四宝呢。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笑声,一对男女手拉着手朝这边走来,后又消失在林子深处。起风了,女人的笑声随风钻进他的耳朵,犹豫再三后,他站起来,穿上鞋,找到几块石头压在衣服上,蹑手蹑脚,也朝林子里摸索进去。
躲在林子里,隔着一层绿,他看到了两具白花花的身体,像两条肉蛇缠在一起。随着他们越缠越紧,他的身子也跟着紧绷起来。好像有根棍子,从他头顶插进去,不停地搅,最后钻到小腹处,顶得他难受。没办法蹲了,他不得不站起来。他把裤头脱了,看着那棍子从身上戳出来,先下垂,后又支棱起来。
哎呀,哎呀,女人叫起来,叫声使他的胸膛狂跳不止,喉咙发干,脑袋发晕,闭上眼睛,整个人好像飘了起来。
哎呀,哎呀,这一声叫,是女人发现了他,他提起裤头,慌忙往回跑,一会儿,男人光着上半身追了出来,女人也跟在后面。他一口气跑到水潭边,男人追上来,捡起地上的石头朝他砸来。第三下砸在了笼子上,咣一声响,威力呼一下就站起来。
哎呀,哎呀,女人发现了笼子里的情况,尖叫起来。他见状朝笼子跑去,躲在后面。女人在远处呼喊着,男人犹豫不前,过了一会儿,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他又在水里洗了一遍。压在石头上的衣服干了差不多有七分,收拾好出发时已经全干了,骑着摩托返回到镇上时,又被汗水浸透。摩托车停在临街的一栋三层小楼前,锁好车后,他走上台阶,咚咚敲门。
谁啊,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昌盛在吗,他说。
过了一会儿,门才开了一道缝,一个女人探出脑袋。啊,小凯啊,真的是你,听说你回来了,快进来,女人拉开门,笑着说,昌盛在。
女人正是改兰奶奶口中叫作丽霞的。快到饭点了,她系着围裙,露着胳膊和腿。经过刚才那件事,他感到脸红,但他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她看上去比过去瘦了,也黑了,但也许只是光线的缘故。他们穿过阴暗的门廊来到前院,院子当中摆着一个塑料大盆,太阳照在上面发亮。走近一看,盆里白生生地浮着七八只死鸡,她走过去,捡起地上的一双橡胶手套戴上,叹一口气,坐在小板凳上,手戳进盆里。它们从冰柜里拿出来已经有一会儿了,上面总有股子说不出来的味儿,泡软之后还需要冲一冲,洗一洗。
站着干啥,快进去吧,人在后院。丽霞停下来,抬起一只胳膊肘擦了擦头上的汗。他赶紧扭头往里走,身后突然没了动静,他觉得她一直在盯着自己看。
踏进后院,一股腥臭味随着滚动的热浪立刻朝他袭来。他听到了一阵呼呼声,从靠墙的地方发出,那里堆放着一排笼子,顶上扯起了防晒布,离笼子不远的地方有一棵柳树,树下摆着一把躺椅,光溜溜躺着一个人。他再往里挪两步,一条黑狗突然狂叫着从树下蹿出来,吓了他一跳。
狗日的,叫个什么。那人从睡梦中惊醒,站起来,摇摇晃晃,扬起手里捏的皮鞭,啪一下,给了黑狗一鞭,狗呜咽一声,拖着链子钻到椅子下面。
昌盛,昌盛,他呼唤道。
小凯,小凯,你终于来啦。昌盛光着泥脚,低头在地上找到拖鞋穿好,朝他挥手,来,快来,不要害怕,不咬人。
你胖啦,生活好。他走过去,站在树下。他们握手。
你才生活好,大城市的人了,现在是,比原来更白了。
昌盛把光头上沁出的汗抹在自己鼓起来的肚皮上,转身从椅子上捡起扇子,扇着说,咱们进屋说吧,外面太热。
我时间不多,就在这儿说。
定啦?昌盛笑着继续扇扇子。
再考虑考虑。
不要考虑啦,要弄就抓紧,趁你家威力还行。
你带我看看妞儿。
他们在一个笼子前停下来,里面趴着一只虎,头枕在爪子上,眼睛闭着。
你来得不巧,睡着了,别看了,就放心吧,视频给你发过很多次了,不会有问题的,唯一的问题是吃得不好,营养跟不上。
话音未落,丽霞端着塑料大盆进来了,黑狗嚯一下爬起来,汪汪叫着朝她冲过去。她没有过来,而是把大盆放在树下,看了他们一眼,转身走了。
这是干什么嘛,昌盛咕哝着走过去,踢了狗一脚,喊道,滚,小心把你剁了喂老虎。他把盆端过来,放在笼子边上,戴上橡胶手套,取出一只鸡,从笼子最上面的缝隙塞进去,不偏不倚,砸在一只虎的头上,那只虎愣一下,鼻子凑上去嗅一嗅,喷一口气,垂下脑袋,没了下文。
不吃?他有些疑惑地问。
不吃?再不吃连这都没得吃,肯定吃,只是早都腻了,昌盛手里拿着鸡挨个朝笼子里塞,边塞边说,说老实话,我挺羡慕你的,就剩一只了,四宝就不说了,我知道,其他的都怎么处理的,送人了,还是,怎么就不见了呢?你给我交个底,活要见虎,死要见尸,就算是死了,不也得经过他们?崔小凯不搭话,他继续说,我快坚持不下去了,小凯,接不到活儿,又不能,你也知道,随便处置,要不然这么多东西,皮、肉、骨头……我这还有两只没有手续,他们也不给办,反正死活只能养着,现在就是喂鸡肉,一个月下来也不少钱,小凯,小凯?
四宝,四宝,他嘴里呢喃着,出了神。他想,要是四宝还活着就好了,那么就可以让威力和它配种,生出一窝虎崽子来,也就不用来找昌盛花这冤枉钱了,可是他转念又想,四宝活着的时候,那么些年,怎么就没干成这事呢。这么想着,他不禁想起了父亲,他现在起来了吗?
四宝,昌盛说,哎,你说四宝怎么能从那么高的地方跳出来呢?吓死个人,你看我早给它们换上笼子了,活动范围虽然小了一点,但是安全,威力怎么样,还在栅栏里养着?
你说吧,怎么办?他把目光从这只叫妞儿的虎上挪到昌盛脸上。
定啦?
定了。
这就对了,现在这是潮流,认准了,就要早做决定,机不可失,先把架势搞起来。昌盛笑着拿出手机又说,你看我现在,每天都要直播一两个小时,再拍点小视频传上去,有些人就爱看这个,尤其是大城市里的人,有钱,无聊,直播间哄一哄,就会给你刷小礼物,我每个月靠这个能赚不少生活费,你用虎崽子弄效果肯定好,流量更大。
你说吧,怎么办。
还是咱们之前说的,先拿上五千吧,不能再少了,妞儿的营养费,给它买点牛肉吃,等怀上,生下来以后再给剩下的一半,放心,保证怀上,你现在也要给威力吃点好的。
五千几乎是他的全部。这个数字从昌盛嘴巴如此轻松地吐出来,却像颗炸弹一样投进他耳朵里,他以为凭他们过去的交情,至少能再少一点。
不瞒你说,最近有几个人一直在联系我,都想干这个事,钱对人家来说不是问题,但是机会我肯定留给你啊,谁让我们是兄弟呢。昌盛把巴掌从肚皮挪到他的肩膀上,又说,这年头上哪找我这样实心的人呢,对了,叔的身体最近怎么样,好长时间没见出来了,还是他有本事,我养这么多,一只都租不出去,他哪来的门路?
这颗炸弹终究还是炸了,炸得他脑袋嗡嗡直响,他脚下一软,伸手扶住了笼子。笼里的野兽们开始吃了,低着头,发黄的尖牙扎进肉里,撕扯着,他好像听到了它们嘴里传出的骨头爆裂的声音,他分明看见血水透过笼子滴在地上,形成一摊摊红色,苍蝇从四面八方飞来,嘤嘤嗡嗡。小凯,小凯,昌盛拿着手机,嘴巴大张着,在他眼前晃,他也只好掏出手机……
面前的笼子突然剧烈晃动,妞儿咆哮着朝他扑来,他身子一闪,看见丽霞从外面跑进来,表情慌张地喊,不得了了,快出去看看。他从幻想中惊醒,赶紧往外跑。
摩托车上的油布不见了,笼子掉在地上,拴在上面的铁链绷紧,使它竖了起来。威力像电视剧里被五花大绑的武林高手,困在里面,挣扎着,咆哮着,空有一身功夫无法施展,只激起一地灰尘。太阳像块烙铁悬在头顶,地面干燥开裂,刚才还空荡荡的街上冒出来一堆人,像从这些裂缝里钻出来似的,远远地将这地儿形成合围。几个孩子离得最近,人手一支玩具槍,有一个在哭,其他的在旁边要么哄他,要么发呆,其中一个手里攥着油布的一角。
他冲过去,站在笼子边上,不停地擦汗,手足无措。空气里有股焦味,也许是笼子散发出来的腥臭,他不知道。
昌盛也冲出来,看到笼子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他先把孩子们轰走,然后走过来愤愤地说,你这是干什么嘛。
我想——
你疯啦,现在不可能,再过一段时间。
我就是想让你看看——
有啥好看的,神经病啊弄出来,你拍个视频就好了,或者我到你家里去,现在怎么办,这么多人都看见了,你等着,我去找麻醉枪。
昌盛最终找来的不是麻醉枪,而是两只死鸡。他们一致判断,铁链只是部分松了,该缠的还是缠在老地方,一环套一环,也像原先一样结实,威力的力气再大,也不大可能挣脱,何况以它现在的身体状况,基本不存在这种可能性。麻醉枪万不得已不能使用,人言可畏,用上就是事,要是被有关部门知道了,就更加麻烦。
好在他們把笼子摆正不久后,威力就安静下来,昌盛再把鸡肉塞进去,它吃过后趴在里面,一动不动,更是没了脾气。他打开笼子,把它放出来,它拖着铁链,趴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围观的人在一阵惊呼后,站在远处指指点点。昌盛帮他把笼子搬到摩托上,最后他再把它吆喝进去,一切惊心动魄而又水到渠成。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昌盛。
可以,训得可以,昌盛临走前摸着光头说,就是有些瘦了,再养养,给吃点好的。
把油布捡起来的时候,他又听到了一声虎啸,不是威力,而是来自昌盛的院子,这一回他确信那是妞儿发出的。刚才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哪个先叫的,他不知道,也许是威力发情了,也许,他想,它们这是对上眼了,属于一种事先的交流,无论如何都是件好事。
他把油布重新裹上。
父亲终于起来了,就在他把摩托停在后院,把虎放回栅栏,将一切归置完毕后,起来了。
他打开房门,拄着一根木棍,佝偻着身子,出来了。他上身穿一件白色背心,下身是一条黑色料子裤子,趿拉着一双破布鞋,抖抖索索,跨过门槛,往前走了没几步,就叹口气,坐在房檐下的一个小板凳上,放下棍,揉几下眼睛,脑袋下垂,定住了。
他从后院出来,正赶上他抬起头,露出一对发黄的眼仁,他的背心在身前空悬着,干瘦的身板也黑里透着黄,让人想起鱼肚子上油光光的黄鳞。父亲是不会睡这么久的,任何人都不会,睡的时间一久就和几乎不合眼差不多,只会让人浑身难受,脑子像一团糨糊。父亲只是疲倦了,他想,这个消耗性的病让他什么都不干也像忙了整整一个上午,他肯定早早就醒了,爬起来靠墙坐上一会儿,然后又躺下,或仰卧,或侧卧,不停变换姿势来减轻身体的疼痛,同时还不忘记抱着他的小收音机,收听整点新闻或者听戏,他不喜欢甚至是反感电视,认为电视里尽是些花花绿绿,乌七八糟的东西,他是如此僵硬和守旧的一个人,殊不知现在电视也已经落伍了。
他又想,也正是因为父亲很早就醒了,每天早上他骑着摩托外出这件事,他肯定知道。只要起来,去后院撒泡尿的功夫,就能看出问题——虎舍是空的,然而,这种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他没有被戳穿,包括此刻,他被逮了个正着,他们的目光碰触到一起,也并没有产生任何有效交流,父亲眼里的光很快就暗淡下来,像是被吹了一口气的火星子。
吃饭了,母亲系着围裙,从厨房中出来,对着院子喊。四处空荡荡的,充满了她的回声。
他们围坐在一起,饭桌上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嘴巴、舌头以及牙齿搅动的声音。父亲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捏着筷子在碗里扒拉,动作看上去都没有那么熟练了。他吃得很慢,很少,每吃几口都要皱一下眉,用力地吞咽着,好像吃进去的是多么难吃的东西,这让他胃口全无,很快他就打扫干净碗里的米饭,放下碗说,我喂食去了。
他进了后院。当然没有再给喂食,昌盛喂的两只死鸡够威力撑一阵子了,也算是这趟去捡的一个小便宜。太阳明晃晃的继续在头顶燃烧,他在小屋里躲了一会儿,躺在一堆破烂中,听着冰柜嗡嗡响,竟然睡着了。应该是做了一个梦,醒来后却没什么印象,只觉得自己像是行走在一片白茫茫的沙地里,口干舌燥,脚下发软,走了很久都没有走出去。
他打算把后院重新整理一下,为以后的营生,也就是那小虎崽子做准备。这件事尚未告诉父亲,但做已经做了,只有生米先煮成熟饭,到时候真搞好了,再谈起来就理直气壮一些。也一定会搞好的,他暗想,昌盛说得没错,这是一股潮流,新时代的潮流,很多人都靠短视频火了,赚钱了。有人拍自己的爱好,比方说做饭、唱歌、下棋、健身,还有人直播自己无聊的工作或生活,在工厂给电机绕线圈,在水塘里抓鱼,在电线杆子上用铁丝挂个圈当篮筐扔篮球,甚至有人只是在镜头前扭扭屁股,或者干坐着,一句话也不说,都火了,引来很多人观看,留言,打赏。他们能火,他一定也能。他又想,如果一开始他不离开镇子,就走这条路,说不定现在已经火了。真要那样该多好啊,他就不会在外面受那些罪了,不会被人指着鼻子骂,当街扇耳光,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给人下跪道歉,更不会因为最后没地方住而睡在天桥下面了,只需要一部手机,能上网,就把所有的问题解决了!
新时代真的来了,人们的生活变了,现在人人都抱着手机刷个不停,一个短视频接一个短视频,这在过去想都不敢想,新闻上说这叫作互联网经济,属于新经济。他自己也一样,那时候在城市里,不管是在工地上当小工,还是库房当保安,抑或是最后去送外卖,忙完后回到出租屋躺下来,尽管累得全身瘫软,手机是一定要刷的,甚至在送餐的间歇,一有时间就拿出来看,看什么呢?有太多东西可以看了,美食,美景,美人,漂亮的房子,车子,还有许许多多他这辈子根本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像海滩上的浪花一样撞击着自己(他从来没去过海边,却常常躺在床铺上,戴上耳机,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海滩上),怎么能不看呢?这可以说是他唯一的机会。一定要抓住这股潮流,能不能翻身就靠它了,他想,有钱人为什么能成为有钱人,穷人又为什么穷呢?那些有钱人不正是把握住潮流,找准了方向,才成功的吗?别的不说,就说房子,几年前房价还没有涨起来的时候就有人勒紧裤腰带,把宝压在上面,现在城市的房价早都翻了几番,顺应这股潮流的人下半辈子甚至包括子女这辈子都不用愁了,而像他这样的人想要买房,简直比登天还难,他曾经刷到过一个视频,视频里的人算了一笔账,一个月收入三四千,刨去吃喝,竟然要从宋朝开始干起,才能在那城市买上一套小三室。
他站起来,晃了晃还有些眩晕的脑袋,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冰柜嗡嗡的响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四面八方的蝉鸣,嘶嘶嘶,嘶嘶嘶,好像就有两只蝉住在自己耳朵里。威力早已经受不住,钻进洞里躲避,他停在院子的这堆杂物前,又展开想象。生锈的笼子可以卖废铁了,只留下两个好点的,演出的道具,实在破烂的就扔掉,目前只需要把椅子,以后用来训练小虎崽子即可。先把这片空地收拾出来,然后是小屋,里面的破烂零碎全部清理掉以后,腾出的地方足够给自己支一张单人床了,以后少不了要在后院折腾,这样就有地方休息,最后是虎舍,需要来一次彻底的翻新。
这么想着,他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弯下腰,翻动起来。他在一口木箱里又找见一根皮鞭,木柄已经磨得光溜,简直能照出人影,然后是一顶黑色礼帽,拿起来拍拍,从里面掉出来两样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一个铁哨,一个小丑鼻子。小丑鼻子蒙了灰,看上去依然鮮红,他把礼帽戴头上,吹了吹小丑鼻子,也一并戴上。帽子挺大,超过他脑袋的尺寸,戴上后头像被套进去,耳朵被帽檐压弯,眼皮也抵在上面,快要睁不开来,整个人像藏在一个地洞里,四周逼仄,心跳和呼吸听得真切。铁哨不出声,里面有土,他使劲甩几下,又放回嘴里,舔食着这股土腥,鼓起腮帮,憋红了脸,终于响起来。
响声尖利,从他口中冲出,碰到沉闷燥热的空气又弹回去,钻进耳朵里。像是触发了某种机关似的,他的眼前突然照明弹爆炸般雪亮,天旋地转,一切都消失不见。他抱着脑袋弯下腰,候了好一会儿,胳膊和腿脚重新出现的时候,耳朵里的混沌才逐渐清晰,不远处传来一阵叫骂声,有男人,也有女人。
他走过去,倚靠在闭着的半扇门后,探出脑袋。院子里多了三个人,两男一女,仔细一看,是四个,还有个男孩,手里拿着一把玩具枪,像个小猴子,挂在女人的一只胳膊上,不停地晃。
你们家怎么回事,其中一个男人怒气冲冲地说。
说话啊,哑巴啦,牵着男孩的女人喊道,我就这么一个孙子,儿子儿媳妇出去打工了,交给我老两口照看,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让我怎么交代。
老崔,表个态吧,另一个男人说着把嘴里叼的烟头扔到地上,用脚踩灭。这个男人他认识,在镇上是个人物,当年马戏演出兴旺的时候是行业协会的副会长,什么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动不动在电视报纸上抛头露面,现在似乎没受多大影响,上身穿白衬衣,下身着西裤,脚上是一双皮鞋,擦得锃亮,留着像国家领导人那般标致油亮的大背头,满面红光,就是肤色黑了点,不过他一抬手腕,那块金光灿灿的手表,依旧成功地吸引了崔小凯的目光。
母亲说,哎呀,对不起啊,真对不起,娃吓着了吧,来,过来,让奶奶看看。男孩没有上前,反倒躲在女人身后,只露出一个黑色枪托,母亲走过去,俯下身子找,两个人像老鹰抓小鸡,男孩左右躲闪,半天都找不见。
哎呀呀,你要干什么,女人嚷嚷着,伸手推了母亲一把,母亲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父亲立在那里,没有任何反应。老崔,这个老崔啊,大背头嘴里啧啧着,一脸不高兴。母亲仿佛明白了什么,去了父亲房间。男人一直没有停止念叨,这时又突然像只公鸡一样高声喊叫,吓得男孩哭起来,大背头见了又走上前,嘴巴贴在父亲耳朵上,不知道说些什么。母亲出来了,手里拿着两个大苹果,就要往女人手里塞,女人又推了她一把,苹果掉在地上,像长了腿,满地跑。
他的胸中一团火燃起来了,仿佛听见有人在喊自己,小凯,小凯。他推开眼前这半扇门,走了出去。父亲第一个注意到他,转过身,像一个老朽的,刷了黄漆的木雕,突然,这木雕就向他扑来,从他腰间抽出那皮鞭,狠命地抽打起来。狗日的,狗日的,父亲边抽边骂,鞭子冰雹一样砸在他的肩膀上,砸在他的胳膊上、大腿上,他不停地往后退,边退边跳,头上的帽子掉在地上。
他的脸全然暴露在太阳下了,白花花的日光刺进来,眼中像渍了辣椒水一般。他流泪了。男孩却不哭了,咯咯笑起来,举起玩具枪朝他比画一下,并在男人、女人还有大背头愣神的时候,一溜烟跑了出去。孩子跑了,女人也跟着追出去。父亲停了一下,捏着皮鞭的手颤抖着僵在半空,朝男人和大背头望一眼,又砸下来。
老崔,快别了,别了,小凯,原来你在啊,大背头说。父亲停了下来,大背头讪笑着继续说,小凯,你这是干啥呢,每天骑个摩托,拉着笼子到处跑,人都看见了,是不是你?
他没有说话,一个人站在院子正中间,像棵瘦长发蔫的树苗,接受日光无情地暴晒,他的身上起了一层鱼鳞般细密的汗,头上更多,从乱蓬蓬的头发间渗出来,流入耳朵,又继续走,在脸上画下几道黑印子后,流进了脖子里。汗水不停地往外渗,使他伤口处的皮肤一阵阵发紧。
就是的,就是的,我说啥都不听,劝不住,耳朵里塞着毛哩,母亲赶忙说。
怎么就回来了呢,不是在哪儿么,北京还是上海?大背头问。
再不要提了,唉,把人给碰了。父亲终于说话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突然有了光,可怜的微弱的光,刚才用鞭子抽他的时候都面无表情,铁铸一般。
发神经了,我给你说,没见过世面,别人说把她碰了,让送医院,赔钱,一张口就十几万,吓住了,哪来那么多钱,给他爸看病都没有,药也吃不起,外面欠了一屁股债。母亲语速惊人,看着男人继续说,真的发神经了,不要理会,你看他现在这样子。
男人张大嘴巴,可能想说什么,最后只是吐了口热烘烘的气,给大背头打了声招呼,悻悻离去,剩他一个留在原地。
老崔啊,不是我说你,再不敢出事了,你说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嘛,大背头点上一支烟又说,现在不让演出了,偷偷租你出事,跑一只,剩下的一只又搞这么一出,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都要吃饭,再乱搞可没人保你了,小凯,小凯,你看看你,回来了也不找点正事干,头发剪一剪嘛,三十几了?有女朋友吗?
他只听得有人喊他,抬起头来,一股臭味飘来,弄得他鼻子发痒,他吸了吸,美美打了一个喷嚏,清醒了,身上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疼。
知道了,知道了,谢谢,谢谢,父亲捂着胀起来的肚子,好不容易直起来的身子又弯下去,喏喏道,我这一回就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彻底解决。
老崔,你是什么病来着,大背头问。
癌,父亲说。
夜晚一点也不比白天好过。凉席并不凉快,躺下去一会儿工夫就暖热了,这一块块麻将牌大小的竹块沾了汗水后滑腻腻的,在他动弹的时候不停地挤压着伤口,让人无法安睡。
他又翻了个身,滚到靠窗的地方。窗户开着,蒙着一层类似屠户用来防苍蝇那样的绿色的纱,外面的空气从网眼透进来,隐隐带着臭。
院子里的臭味在夜幕降临时更加明显。镇上同样有一股子臭,这股臭和城市的臭还不太一样,城市的臭是浓烈的,显而易见的,他想了想,想起自己曾经跑过的一些地方,酒吧、迪厅、KTV、网吧,还有宾馆,他给这些地方不仅送过吃的,还送过饮料、药,甚至包括成人用品,他想起自己头一回进迪厅时,被头顶上疯狂闪烁的灯,被人们怪物般的尖叫和地板上的秽物弄得差点晕了过去。镇上的臭味要淡一些,却无处不在。回来后他花了一段时间才搞清楚,这股臭味,那些饲养的动物要贡献不少,各种各样的动物,圈养在各家后院笼子里的老虎啊狮子啊狗熊啊猴子啊,它们的体味混合着粪水挥发出来的恶臭,飘浮在镇子上空,每个人每天都要大吸几口。母亲对他说,不能老是躲在家里,要出去走走,和人多打交道,他就骑上三轮摩托,拉着笼子,像个幽灵一样,游荡在镇子的大街小巷,除了打发无聊的时光,还有一点就是追查这臭味的来源,甚至于后者好像成了主要任务。像肩负着使命似的,他出没于镇上的臭水沟、菜市场和屠宰场,路过一个个小商店、饭馆和杂货铺。一开始他戴一顶鸭舌帽,压低帽檐,后来有次忘了戴,惹得人们一阵议论,像捅了马蜂窝,也正是那次,他惊奇地在他们身上也闻到了这股臭。
还是热。他端坐起来,下床,把门打开。更多的空气进来了,很快与房间的灰尘混在一起,如一团宽厚的雾,缓缓降下来。他被这雾彻底包裹了。他又想起后院的小屋,不久的将来,去那里睡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在真正的酷热来临之时,他可以把冰柜门打开,放一些冷气出来,可他又想起了那些冻在里面的死鸡,个个硬挺着,尤其是爪子,尖利地张着,一打开就戳出来,不觉打了个颤。这世上是没有鬼的,他想,死人他都不怕,怎么会怕几只死鸡呢?
想起死人,他就想起了爷爷,爷爷是迄今为止他见过的唯一的死人,死的时候他未满十岁,尚不懂死为何物,看着人给他换上一身藏蓝色褂子,戴一顶生前常戴的瓜皮小帽,口含一枚麻钱,抬放进棺材里。记忆在他的脑海中翻腾,好像回到了那天,他记得,灵棚就搭在院子中间,案几上摆着牌位、香烛和献饭,下面是一个脸盆,接着半盆烧下的纸灰,棺材后面扔着一只公鸡,捆绑住爪子,时不时会叫两声,嗓子已经喊哑。父亲每过一会儿就要站起来,招呼前来吊丧的人,他不行,穿一身比自己还长的孝服,戴一顶三角形孝帽,像举着个白色大风筝,老老实实跪在棺材旁边。帐外的吹响干起活来,制造出风,他听到后院的猛兽在风中焦躁不安地叫,似一阵闷雷。风把蒙在死者脸上的白绢吹起来,烛光下他看清了那张脸——爷爷就像是睡着了,脸更白了,紧张的皱纹都松弛下来。
这就是死了,他想,棺材盖上了,埋到地下,土再一夯实,堆起一个堆来。死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是他突然就想到了父亲,心口一阵绞痛,像被谁使劲捏了一把。他一睁眼,原本漆黑的空间也没有那么黑了,空中好似悬浮着什么,星星点点,闪着银光,一阵麻木感袭来,自上而下,朝四肢蔓延开去。他想爬起来,胳膊转眼已无法动弹,像被人死死摁住,他咬紧牙关,屈起膝盖(他觉得自己做到了),用力一蹬,换来的却是一脚踩空。
一阵眩晕过后,他感觉自己在下落。他的眼前不停有光在闪,他能感觉到,耳边有人在喊,内容却听不清,他的身边不断有人跑过,但是他根本追不上。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他也必须行动起来。再一睁眼,他发现自己坐在一辆电动车上,双手握着车把,日头明晃晃地悬在半空,马路对面红绿灯的小人在跳动。发什么呆呢,走了,另一辆电动车从他身边开过,后面的送餐箱鼓囊囊的,只闻人声,看不见来人的脑袋。他嗅到一股子饭味,吸吸鼻子,回头看见自己车上也有一个。开拔了,他两脚在路面一划,放回踏板,像条鱼一样拨开水面,跳进人群里。箱子里的东西很沉,且不是很稳,像是活物,一直在动,他攥紧车把,身子前倾,晃晃悠悠前进。就要迟到了,架在车头支架上的手机响个不停,另一头的人定是在咒骂。他的头皮一阵阵发麻,越是着急,车子就跑得越慢,于是纳闷,大概是电瓶出了毛病,跑完这单得找人看看。在一个路口,他突然看见了娟子,坐在一辆黑色小轿车里,开车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心急如焚,赶紧去追,一个冲刺,碰到什么,飞起来,跌落在地。撞人啦,有人大喊,他爬起来,发现箱子滚落不见了,地上躺着一个老太,再一看时,那老太已经出现在眼皮底下,双手如同枯树枝,缠死他的腿。周围黑压压出现一群人,瞬间将他包围,要扯他的皮肉,他这才发觉自己竟然光着身子,怪不得刚才一路冷飕飕。他被扯得生疼,无法脱身,正在此时,远处嗷一声,跳出来一只虎,众人吓得四散逃去,老太也不见了,虎耸著肩膀朝他走来。
就是做梦了,同样的梦,并且在差不多同样的地方停住。麻木感开始消失,他试了试,腿脚能动了,马上就要恢复往常的活力了。他倒是希望这种麻木能够持续下去的,不要醒过来,继续这个梦,继续每一个梦。梦实在是一个好东西啊,他爱做梦,沉沉地睡去,到另一个地方去,不计较得失,也不用考虑后果,噩梦不是真,好的梦里又全是幸福,甚至有那种能让人为之一颤的,流下眼泪的幸福。他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做梦的,他好像有这样一种能力,在半梦半醒的时刻,混沌的边缘,脑子里想起什么,眼前就会出现什么,想干什么,立马就能实现。想起一首歌,就在耳边自己唱起来了,想起大海,就出现在海边,不光有海浪拍打的声音,连空气中的咸味都那样逼真,他可以一个箭步冲进海里,一口气游上几百米,又可以从数十米的礁石上一跃而下,体会那种失重而毫发无损。
以前,这个梦他会这样继续,虎驱散了围观的人群后,朝他走来,停在他面前,他揪住它的毛,翻身骑在背上。他们就这样行走在闹市区,在高楼大厦和车流中穿梭,听着过往人们的尖叫、惊叹还有止不住的喇叭声。然而此刻,事情起了变化,就在他想的时候,一股暖流突然袭来,迅速流遍全身,这股热如此与众不同,冲击着他的大脑,他的鼓膜,他的眼眶,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急剧收缩,后又迅速膨胀开来。
他就是那只虎。他感觉到了。他很沉,很大,巨大。他拥有虎的爪子,虎的身躯,虎的脑袋,虎的一切。他的全身披挂着黄金铠甲,他的四肢强壮有力,支撑着这修长威猛的身躯站起来了。
他跑起来了,大地晃动起来,他一叫,喉咙里立刻产生一股旋风,他纵身一跃,从人们头顶越过,空中再一踢腾,直接从城市跳到山野里来了。他在茫茫原野里肆意奔跑,撞击着原始林莽尽情吼叫。他从一个山头跳到另一个山头,从一个峡谷跃到另一个峡谷。在跳跃中他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最后一跳,他升起来了,不停地升,好似在空中滑翔。
他飞进镇子,落在中心广场的空地上,再一跃,跳到水泥舞台正中央,吼叫起来,吼声传遍镇子的每个角落。他吼道:
全都起来了,集合,点名啦!
各家各户院子里的笼子打开了,所有的动物听到吼声后,排着整齐的队伍黑压压朝广场进发了。它们听从他的号令,聚拢在一起了。
他继续发号施令:
熊大、熊二,做好接待工作,帽子戴端,点头拍手!
熊三、熊四,你们的呼啦圈扭得好,不要停!
狮兄、狮弟,二位是颜值担当,不要偷懒,打起精神,发型不能乱!
猴崽子们,把你们手里的旗掌好,注意队形!等会儿香蕉水果少不了你们的!
父老乡亲们,朋友们,欢迎来到我的直播间,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没有关注的点点关注!
诸位,中华人民共和国营盘镇马戏第一班子,崔家班第五代传人,班主崔小凯,统领班子各位成员,叩谢!
奏乐——
老虎们,都有,听我口令,齐步——走!
广场上数个探照灯照亮如同白昼,一群老虎像迷彩大兵,列队从独木桥上走过,下桥后奔跑起来,绕场一圈,最后从一个熊熊燃烧的火圈中钻过。
父老乡亲们,朋友们,点点赞,点点关注吧,有小礼物的送送小礼物吧!
加油啊,百兽之王们,都加油啊,显示你们的威风吧!
他一边吼,一边注视着列队经过的虎。他没有看到威力的身影。威力,威力。他的心咯噔一下,拔腿朝家跑去。他有种不祥的预感。月亮又大又圆,水淋淋的,散发着红色的雾气,而街上是如此干燥,路面的脏灰飘起来,钻进鼻孔里,他忍不住抽一下,臭味于是又来了。他抬起胳膊闻闻,发现自己也散发着臭,让人恶心。他饿了,饥饿更加剧了这种恶心,肚子咕噜叫起来,好像里面只剩下某种酸臭的汁水。
进了大门,院子正中站着一个人,赤裸着上身,手握一把刀,正在旁边的一个铁架子上剐肉。铁钩上挂着一具虎的尸体,皮扒掉了,血淋淋的,只剩下一颗花纹脑袋,在剐的时候不停地晃。地上的盆里扔着几根大骨,两端翻卷起鲜红的筋肉。
他感觉自己是大叫着爬起来的,很有可能是这样的。后院同样传来一阵叫声。这一回是他起晚了,进去以后,发现父亲已经起来了,光着上半身,站在虎舍前,抓起铁链敲打着栅栏,他发黄的皮肤在阳光下近乎透明。威力在另一边高高跃起,脖子上的铁链在暴怒时绷紧,又加剧了这种暴怒。
他原本想告诉父亲,刚才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爷爷,但是栅栏剧烈晃动,响声极大,说什么应该都听不清。父亲也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见他来了,松开铁链,重新撑起夹在胳肢窝的棍,佝偻着身子,嘴里嘟囔着就往外走。
一开始想把它这几个牙给锯了,现在一想,干脆给阉掉,免得以后惹麻烦。他终于听清父亲是在同他说话,声音虽然沙哑,语气依然同过去一样,坚定决绝。
你去一趟菜市场,请那卖肉的姓丁的来,已经联系好了。父亲又说。
他骑上摩托,就往外冲。去的不是菜市场,而是昌盛家。
开门的依旧是丽霞,告诉他昌盛一大早就出去了,问去了哪儿,为什么不接电话,回答说还能去哪儿,不是去喝酒,就是去打麻将了。这一回他敲门敲得急了点,丽霞连橡胶手套都没顾上摘,两只手湿漉漉的,腥气的水直往下滴。
小凯,你离那个人远一点。临走时,丽霞又说。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好像也湿漉漉的,闪着光。他突然感到一丝温暖,他还想听她多说几句这种话,说这种用他的名字开头,让他怎么样怎么样,或者去干什么之类的话,这种话让他感到踏实,但是现在他没时间了,而且现在,他也必须离昌盛近一点。
今日继续晴,继续闷热,天空一丝多余的云彩都没有,像被人剃了秃头,街上依旧冷清,路两边的柳树被太阳晒得发蔫,早起的人泼在路面的脏水干了,留下一团团空心的污渍。他朝着丽霞给他的地址开去了。他开得飞快,解开扣子的白衬衣飞了起来。热风呼呼往耳朵里灌,一同灌进来的似乎又有虎的叫声,他猛然回头,才发现笼子不在车上,于是又猛轟油门。
昌盛不是去喝酒,也不是去打麻将,他是一边喝酒,一边打麻将。麻将馆隔壁是一个小饭馆,几个人闲来无事,大中午从镇上的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兄弟般亲切,喜事般热闹,在小饭馆吃了菜,喝了酒,喝得满脸通红,还嫌不过瘾,又要了两件啤酒,搬到麻将馆里继续。昌盛有钱了,这回要放放血,狠狠地放,他们嚷嚷道。昌盛听他们这样说,更加兴奋,进去以后就把上身脱了,扔到椅子上说,来,都来,有本事就放。他的肚皮呼呼着,肚脐眼周围生的一圈毛也跟着动,看上去像眨巴着一只眼睛。
他们把麻将馆的大门反锁上,说要包场,其他人一律不让进。麻将馆前一晚留在地上的烟头和瓜子壳还没来得及打扫,老板睡眼惺忪,起来给他们泡茶。水烧开后,一撮铁观音刚放进去,还没有完全泡开,门就响了,响得异常,响得激烈。众人惊了,还以为遇到了抓赌,赶忙把桌上的钞票收起来,慌乱中桌椅板凳互相摩擦,空酒瓶也倒在地上。开门一看不是,又一颗心落在地上,骂骂咧咧继续。
昌盛,昌盛。他在门口喊。
昌盛抬头看了他一眼,扔出一张牌,说,三万。
昌盛,昌盛。他走到牌桌前。
昌盛又抬一下头,说,啊?小凯啊。摸了一张牌,骂道,操。
又是三万,旁边的人看见扑哧笑了。
昌盛,昌盛,他站在昌盛旁边,说,弄不成了,我要退钱。
弄啥啊,退啥钱,他们问。
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了。事情说出来以后,有的说,怎么还搞呢,不怕死啊,有的说,钱不能退,这相当于定金,问题又不是出在昌盛身上,有的说,搞一只虎崽子出来还不简单,又不是非要用自家的配,还有的说,好你个昌盛啊,心真黑,小凯你找我,用不着五千,只收你三千。
昌盛,昌盛。他又拍了拍昌盛的肩膀。
所有人都在等昌盛发话,他反倒安静了,腆着肚子,像一尊弥勒佛盘坐在椅子上,右手攥两块麻将牌搓揉着,噼啪响,就像是把玩一串佛珠。卫生间传来冲水的声音,门开了,出来一个人,一边打着酒嗝,一边提裤子。他是刚才激烈敲门的时候进去的,以为真有人来抓赌了,躲在里面吐了一会儿,撒了泡尿,酒醒了一大半,发现没有情况,一切正常,就出来了。把裤子提好后,他揉揉眼睛,觉得还是有地方不对劲,房间里怎么多了一个人,就站在自己刚才站的地方,再一看时,那人竟如此面熟,好像不久前见过……啊一声叫,他扑了过去,从背后卡住崔小凯的脖子,将他放倒在地,喊道,妈的,可叫老子逮住了,有本事你再跑啊。
他想起有一次,自己也是这么被人卡住脖子,摁在地上的,像一条鱼被鱼叉叉住,那是一个深夜,他去一个小区送外卖,电话那头一直在催,怎么还没到,再不到就投诉了,可门口的保安就是不让他进,他急了,就往里冲。在座的人听后围上来了,将他围在中间,他很小,像掉进坑里,他们很大,像一座座山,这也和那次的情形很像。他听到那人绘声绘色讲起来了,讲的时候还带着喘,好像事情就发生在眼前。我本来想哄那女人,带她去看虎的,他说,没想到她真怕,还没领到家就给跑了,都是这小子坏的事。
他们把他摁住,要扒他的裤子,笑着说要看他那玩意儿到底长什么样儿。其中一个突发奇想,拿起桌上的麻将就往他裤裆里塞,其他人见了如法炮制,最终他的裤子没被扯掉,家伙算是保住了,裆里却塞得鼓囊囊的,哗啦响。
昌盛过来了,一把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他的手劲儿很大,与梦里的老太婆不相上下。你走吧,不要再来了,他说。
他站直了,手伸进裆里掏,掏出来一部分,剩下的在走动的过程中从裤腿掉出来,砸在地上。
街面上更白更亮了,亮得他连眼睛都快睁不开,闭上后眼前又是一块块麻将牌,上面的印刻得老深,一直到他进了菜市场才慢慢消失。
怎么才来?杀猪的问他。
没带塑料盆来?马上要干大事了,不给吃点好的?杀猪的又问。
哎,我问问你,那女的漂亮吗?杀猪的嘿嘿笑着又说,不要装了,都知道了,你说实话,爽吗?
杀猪的年纪和他相仿,唤作小丁的话,父亲联系的便是他老子,老丁,老丁已经老了,很少在店里,只是偶尔露面,但论起使刀子,仍然是镇上的一把好手,尤其是阉猪,更是非他莫属。过去镇上养猪的人都请他,凡是被他斩除情根的公猪,就只会发愤图强吃食,一心一意长膘。
今天老丁却为了阉割大事,早早就在店里等候了,在他刚才耽误工夫的那会儿,找到很久没使的短刀,在一块磨刀石上磨炼,还有其他家伙事,剪刀啊推子啊针啊线啊酒精啊检查完毕,一应俱全,装进一個布兜里,扎好袋口,见到他以后二话不说,扔到车厢里。老丁挨着他坐在旁边,算是副驾驶的位置,小丁只好待在车厢,伸手抓住靠背,屁股抵在车厢沿上。老丁身上的臭味比他之前在很多人身上闻到的还要重。
车再也不能开得像来时那样迅猛了,老丁严肃的表情,脸上刀刻一般的皱纹和一根根坚硬的胡子都使他不敢轻举妄动,即使这样,马达声还是很吵,成功地将小丁兴奋的喊声盖住,他一回头,就看见他嘴巴张着,像个哑巴那样咿咿呀呀。
到家后,母亲已经备好饭菜,父亲罕见地拿出了一瓶酒,他和老丁像多年没见的老朋友,边喝边聊。他们的话他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只听得后院传来阵阵嗷嗷的叫声。小丁也听到了,歪着脑袋,屁股在凳子上来回摩擦,他刚才已经溜进去好几次,他不放心,跟在后面,看他要干什么,只见他这里走走,那里瞧瞧,抬脚踢上笼子两脚,打开箱子乱翻,一会儿又走到小屋前,透过窗户朝里面张望。他发现只要小丁一靠近虎舍,威力就烦躁无比,拖着铁链在栅栏里走来走去。
老崔,我看看东西?老丁又一盅酒下肚,问。
好,好。父亲说着拿出一个木头匣子,打开来,是一把气枪,一只胳膊长,棕色枪托,黑色枪管,老丁接过枪,拿在手里比画一下。父亲接着从匣子里拿出一样东西,长的像一支飞镖,一头是钢针,另一头是小半截塑料管子,里面装着药水。老丁又从父亲手里接过飞镖,把枪顺手交到小丁手上。
猪用不上这东西,老丁晃一晃药水说。
现在可是老虎,父亲微笑。
能管多久,老丁问。
这药劲儿大,两针快一个小时吧,够吗?父亲问。
够了,够了,老丁说。
这要是打在人身上呢?小丁问。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把镖从他老子手里接过来,试了几下,装进枪里。
来,还剩一点,干了。父亲又给老丁满上,此刻的他看上去格外精神,手里的筷子也不哆嗦了,夹菜很是利索。
小伙子们,不要干坐着,去准备一下。老丁笑了,露出一口黑牙,脸上的皱纹由于高度兴奋拧在一起。一开始他就告诉他们,整个过程并不复杂,就在栅栏里操作,找一块干净的塑料布,麻翻后把它滚到塑料布上,用推子推掉周围的毛,露出关键部位,两刀下去,干净利落。
他去了趟三轮摩托那里,提了工具,就往后院走。树上的蝉叫得更加凶猛了,声音一浪接一浪,他咽了口唾沫,嗓子眼生疼,仿佛破裂。走进后院,看见小丁站在虎舍旁边,用脚踢栅栏,每踢一脚,威力就扑腾一下,撞击一下,空吼一下,他就举起枪喊,狗日的,看我等会儿怎么收拾你。
他打开布兜,找到那把短刀,握在手里,朝小丁走去。
不要再踢了,他说。
我就踢了,怎么啦,你要动刀子吗,就你?你还是打枪吧,老本行哈哈哈,小丁大笑着把枪递给他,说,拿着,把刀给我。
他接过枪,举起来,扣动扳机,砰一声,一支镖飞出去,正中小丁胸口,小丁拔掉镖,瞪大眼睛,嘴巴张着,抬起胳膊想抓他,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后栽倒在地。威力受到惊吓,拖着铁链朝里跑去,躲进洞里。它惊恐的眼神,让他想起了它小时候的模样,那时它还未成年,就已经离开父母,开启了严酷的训练,没日没夜重复那些单调乏味的动作,稍不留神就会遭到鞭打,或者会有一根铁棍戳进嘴里,它被关在笼子里,表现不好就有可能饿几天。这是一个错误,现在他想,让一只虎崽子生出来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不过他同时又感到骄傲和自豪,这种事在他眼皮底下再也不会发生了。能够掌控一切,他很高兴,在他的人生中,这似乎还是头一次。
威力,威力,你不要害怕,我来了,他喊道。
他打开栅栏,走进去,阳光直刺下来,形成一个白色的空间,在里面他看不见自己的影子。威力,威力,你饿了吗,是不是饿了?你等我。没有回应。他掏出刀,抬起自己的另一只胳膊。
血流出来了,没有疼痛,也没有悲伤,像被割破的塑料水管上缓慢渗出的水。威力,威力。他走了过去,如果一切顺利,他将会出现在它面前,挽住它的脖子,把头埋进它胸前的绒毛里,像小时候那样。这一回要是睡着了,说不定他会做一个与之前相比全然不同的梦,令人向往。威力,威力。身后起了一阵风,凉飕飕,怪舒服的,耳畔传来一阵哗哗声,应该是树被吹得摇晃起来,仿佛在喊他的名字:
小凯,小凯。
【责任编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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