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我们的孩子弄丢了,我有罪!
当时,我们爬到了山顶,慢慢靠近了火山。翻卷的层云在头顶鱼跃箭走,孤日在西天泼染出浓稠的流光,一条巨大的火之河压着暴怒汹涌蹿过,烈焰般的岩浆四处漫溢,又浇出许多不成形状的细流,所到之处都是摧枯拉朽的力量。我从未如此近距离地亲见大自然的这一幻境,那一刻只感到灵魂之珠在苍茫之上轻轻震颤。小孤子却已经往前走去,攀上了一处山巅,弥漫而起的雾气蛇样爬上了他的身体。我听到我的喉咙喊出:小孤子别去,危险!孩子回头望了我一下,又望了一下,微笑着,转过去又继续往前走,到达了熔岩边缘。烟雾滋滋地繁殖着厚重起来,我跟着往前追去,心里突然翻腾起上山时就埋下的不祥预感,高喊了他一声:小孤子!可是,浓烟重雾之恶兽已经整个地吞食了他,我惊慌地扑向前去,又沿着熔岩的边缘走了半圈,终是不见他的踪影。我掩着心底无尽的哀鸣,手脚软绵靠着一棵神奇地活在这种地方的老树,茫然地注视着那滚滚滔滔的炭红浆液,料想小孤子已经跃身其中羽化登极。也许,这也是小孤子最好的归宿,这个才十岁的孩子,这些年来已经被楔子般长在脑袋里的那块石头折磨得不成人形,只有以如此壮烈之举消融了他的肉身他脑袋里的那块石头,才能让他获得永久的解脱。恍惚之间,我又记起了孩子那些半是认真半是痴傻的话,以“亿年”为计量单位,多少个计量单位前,这里所见的群山都不过是这些岩浆;以“亿光年”为计量单位,则多少个计量单位前,我们都不过是同一缕气息同一抹尘埃,在一场宇宙大爆炸中得以分化逐渐生成。真如是,则小孤子实际上并没有离去,只不过是重新换了一种存在的形式。我坐了许久,看着这空茫景致,暮色从四野的边角悄悄入侵,又迅疾地席卷了我身前身后所有的存在之物。我再深情地看了看这茫茫荡荡的创世的洪荒之流,与它做了决绝的告别,径直往山下走去……
七年前,那个冬日破败的午后,我趁你带着孩子外出之时匆匆逃离了我们那个家,辗转来到这座城市,进入了研究院。这是容纳思考者的殿堂,研究院里聚集了许多来自不同地方的思考者,我想我一定是被它召唤来的。这些年来,我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待在研究院,每日只是沉于思考和研究,与研究院外部完全断掉了联系。三个月前,我就接到电话说有人找,当我下了楼才知道是你和孩子来了。阶梯下你侧身站着,旁边是到你肩膀高的孩子,我不安地踏着步子一级一级走下,眼前又出现了一帧帧迷离虚幻的影像。我停住了,想要往回走,退回大楼去,你已经发现了我。你提醒孩子,孩子却还羞怯地半低着头。我心中闪过许多猜想,继续向着你们走去。你的头发有些干枯,眼角长了几处暗斑,脸容里堆着掩不住的疲惫,孩子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躲过了,我从他的脸部五官捕捉到了某些熟稔的痕迹。然而,我已经好久没有经历人世的亲情了,心里感到有所冲动,却又只能漠然地站着。最后还是你拉着孩子,靠到跟前,一下扑在我的肩膀,呜呜地哭了起来。
安顿你们在出租屋住下,我还是没能释疑,这些年我从没有给你们发过信件打过电话,你们怎么会找到研究院来?
你说,是孩子把我带来的。
我更惊异了,孩子他又怎么知道呢?
你把孩子的病情说了,我才知道那些年你和孩子吃尽了苦。原来,在我离开后不久,孩子就患了头痛病,到医院去检查,竟发现他的脑袋里长了一块石头。
什么?脑袋里长了一块石头?这到底怎么回事?你是怎么照顾孩子的?我急了,责问了你几句,话刚出口自己又蔫了,我凭什么呢?
孩子在一旁,正安静地画着画。你的泪又长流下来,在你随身带着的孩子脑核磁共振底片上,那块石头的影像清晰可见,拇指般大小、黑灰色、长条形、扁平状,正是这块可恶的石头引起了孩子的头痛。这样的病情,医生表示从未见过,在所知的医书上也没有记载,孩子能够活下来已是天大的奇迹。医生也考虑过手术取石,但那小石块緊紧地嵌在大脑皮层以下,像是大脑本身生长出来的一部分,手术的成功率几乎为零。医生也无法判断病情会不会突然恶化,甚至危及孩子的生命。如果他还能继续活着,今后的岁月可能都要接受大脑里长着一块石头的事实,头痛病也将终生跟随着他。我想象着,要是颈上的这颗脑袋也突然楔进一块石头,转过身去任久违的泪水滚滚而下。当时,医生也问过孩子的感受,孩子说,大多数时候只是隐隐地痛,忍忍就过去了,偶尔会变成剧痛,脑袋似乎要炸开了,只能去抓去挠,头发都抓断过几把。孩子还说,当头痛发作他常常会看到一些怪异的画面、听到一些怪异的声音,有些画面是清晰的,有些画面会飞速轮转难以看清,有些画面还反复地发生。听到的声音也相似,长久地在耳边迂回缭绕,或者自空中遥遥传来,或者从地下突然涌起,或者就在大脑深处发出,有人的声音、猫狗的声音、某种昆虫的声音、风扇摇动的声音、马达的声音,却也有一些不知何物的声音,所有这些声音都会突然而起,却在某一刹那又骤然消失。
我听着这些只是吓坏了,孩子这些幻觉幻听的症状,这些年也一直折磨着我,只是我没有他严重,我对于孩子的怜惜,不觉又增加了同病相怜的情感。再追溯起来,小孤子是我的儿子,他的病根也许就源自我,是我把病情遗传给了他,这是我对孩子的原罪!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更加离奇,在你的讲述中我还能感受到你的惊恐:
那天,孩子在学校犯头痛病了,你接到学校的电话赶了过去,孩子已经复原无恙,老师却惊魂未定。那回孩子的头痛病犯得很重,滚落在地上,腰背团缩成弓,双腿屈曲小腿绞缠,手抓着脑袋像要挖开头皮,在场的同学都害怕得挤成一团。孩子头痛好了之后,老师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刚才头炸裂般痛,他看见了一场车祸,一辆汽车撞上了前面的汽车,后面马上又飞驰撞上来一辆,几十辆汽车接连相撞,都挤压在一块,他就感到自己也被紧紧地挤压着。老师还在疑惧,过了不久,微信上就传出某条高速公路发生了连环车祸,车祸的时间竟与韩孤子头痛的时间相差不离,车祸的地点却在学校两千多公里以外。
几天后,孩子又犯了一回头痛病,那回刚好是课间操,全校的师生都在操场上,孩子在行进的节拍中突然滚落在地,脸容狰狞身体扭曲手脚乱蹬乱抓来回打滚,像是有一头癫狂失控的野兽在他的身体里冲撞。等他恢复了常态,他讲述的是一场爆炸,大火烧起浓烟滚滚,一座像是教堂的屋子骤然倾塌,瓦砾、玻璃碎片到处飞溅,人们在惊魂之后四散奔逃,隐约看到尸体横卧,鲜血涌流,惊叫声,哀号声。过了二十分钟,新闻快播就出来了一条简讯,远在中东的某个国家发生了一起自杀式炸弹袭击,惨案发生的时间就在课间操期间,播出的画面也与韩孤子的描述接近。
也就是说,孩子竟然能够感应到远在地球另一边发生的惨剧,事情如此诡异,在学校师生中引发的先是惊奇,而后是恐慌。事情很快又传到了学校之外,学校也把事情上报了教育局,他们让孩子办理了休学手续。之后你就带着孩子四处看病,可是走了许多医院都没有办法,你一度感到无望。孩子告诉你不要担心,说我们可以去找爸爸。你扎了一跳,对那个抛妻弃子的男人,你心中已深埋了太多的恨,况且你们也不知道我在哪里,这等于是一句空话。孩子又告诉你,他知道爸爸在哪里。你还觉得那是孩子安慰你的话,但看着孩子认真的神情,联想到孩子能够感知到两千公里甚至地球另一边的事情,你又追问了孩子。孩子说,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出现一栋大楼,楼里有一个人,他知道那就是爸爸。最终,你还是选择了相信,在你这也是唯一还能抱着一线希望的。
这事情的确离奇,也让我感到欣慰,除了孩子的感知能力外,在我和孩子之间还有着父子的感应吧?
还是说说这座城市,你们初来,可能就已经感到了它的怪异。它整体呈长条形,左侧是一条大江右侧是一条高速公路,城市就夹在了江和路之间。城市靠江岸有码头,却只有来城市方向的轮船,要买离开的船票,却连个售票处都找不到的。高速公路也只有通向城市的匝道,车辆只能进入城市,离开方向的匝道也是没有的。江和路就像是两条平行线,夹着城市无限伸延而去,走不到尽头。当初我离开家里,来到了这座城市,到达了关口,岗哨处是穿着制服的机器人,随着人群走过了长长的甬道,到了一处关卡,十几道狭窄拱门,人群分流从拱门穿过,之后就被送上了一辆长形的电瓶车,进入了研究院。与我同一辆车的,就有后来相熟的于有亮和夏天蓝。在研究院留下后,我也多次游逛过这座城市,城里也分布有工厂、商场、饭店、电影院、彩票站,马路上穿梭着汽车、出租车、公交车,街道上满是行色匆匆的人们,跟我们所来的那座城市似乎也没有太多不同。我也寻找过当初经过的那个关卡,却一直没有找到,问过一些人,他们也都摇头,说从来没有见过关卡的。于有亮还说,他没有看见什么关卡,他醒来时就在电瓶车上了。夏天蓝更离谱,她说她一直就在这座城市里,从没有到过外面去。这让我更感到了惊异,这座城市,很符合我一直想要到达的那个地方,却又像是一块飞地,一个鬼魅般的存在。幸而有这么一座研究院,我进入之后就待了下来,待的时间越长就越觉得,还会这样不停待下去的。然而,当知道你们也走进了这座城市,我感到了那么惶恐,从此往后你们也将被关在这个诡异的存在里。我曾经在心里埋怨过你,把孩子带到了这个地方;然而我心里也很清楚,就像是这座城市召唤我到来,也是这座城市召唤了孩子的到来。不过,当我问起那处关卡,你却告诉我,你们走过不只一处关卡,是许多关卡,过了一道又一道。直到机器人把你们送上了一辆车,来到了研究院。我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是谁说了谎,如果每个人说的都是事实,那又为什么各人所见都不同?
我离开的时候,孩子才三岁,跟我并不亲。重新见上,孩子已经十岁,中间隔了七年,还是他重要的成长期,父子俩的感情更加疏离。你们住下后,我带你们到城里游玩过几转,孩子跟在你的身边,乖巧,听你的话,看见新奇的玩意也贪玩,实在看不出他受着头痛病的折磨。对于你和孩子的到来,我心里还是欣喜的,长年困守于无边无际的思想泥潭,孤独感随时会把人吞噬。我充满了兴致小心翼翼地陪伴着你们,以作为离开你们这些年的补偿。但是,很快我对这种陪伴又感到了厌倦,厌倦又回到了俗世之中,回到了夫妻关系、亲子关系的捆绑。那天我们从江边走回时迷路了,就冲你发了脾气。这座城市似乎每时每刻都在不断地生长变化,每回我走出研究院总是容易迷路,而我在認路上又似乎特别低能。当然我也明白,我心里对你和孩子的到来还是抗拒的,这种抗拒的情绪在压抑多日后终于喷涌而出。我想要丢下你们离去,孩子走过来,拉住我的衣角。在这场争吵中,孩子一直夹在中间,沉默而惶恐,也是那些年他夹在父母拉锯战里的缩影。我的心顿时软了,还是跟你们一起等来了出租车。那天,是我第一回在出租屋里陪你们过夜,孩子睡下后,又剩我们两个相对。你的泪水珠线般流下,我心里感到自责,也更感怜惜你;是你的眼泪让我再次我沉迷,也再次迷失。
在这座城市里,我们也带孩子看过医生,得到的判词还是一样,手术风险太大!孩子还像过去那样,常常一个人安静地呆着,观察偶然发现的蚂蚁、墙角的某条印痕、窗外的街景、天上的云朵,很多时候甚至不知道他所看是何物。他借以度日的还有画画,可以连续坐一个上午画着。后来从你那里我才知道,我离开后,孩子也曾经那么挂念他的父亲,他会走进我的房间躺在我的床上,蜷坐在我读书工作的那个座位,有时候还拿来我留下的那些衣服松垮垮地穿上。听到这些我止不住泪水盈眶,过去我陪伴他太少了,我也该重新学习做一个父亲。我趴在地上跟他一起观察,陪着他画画,给他读书讲故事,进行情景扮演。当做着这些时,我发现自己竟然能够即时融入角色,只是常常在离开之后才茫然醒起,刚才那个真是我吗?
有时候,孩子也会问,人的脑袋怎么会长石头?别人的脑袋也会长石头吗?为什么要长石头不长一朵花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又为他的问题忧惧而笑。后来,我问他脑袋里长着石头,是否感到害怕?
他摇摇头,马上又点点头。
我已暗下决心,用尽办法也要为孩子治病,这不只是一个父亲在他孩子那里的自行救赎,还是一个病人对另一个病人的怜惜和援手。再后来,孩子有了自己的领悟,又说了些孩子气的话,说石头长在脑袋里,是它要找个地方住下了。又说人的脑袋本来也是石头,石头就该跟石头在一起。还说,不但人的脑袋是石头,人本来也是石头,所有我们能看见的东西本来都是石头,它们原本就是连在一起的。这样的话也跟我对味,我陷入研究多年,人已变得迷离恍惚,各种离奇的想法随时浮现,不觉又对孩子更多了层父子亲情之外的知己之感。
那天半夜,他钻进了我的被窝,黑夜里表露出对我的依恋,我轻轻地抱住他。可是过了没多久,却发现他在被窝里低声哭泣。这个孩子,他还那么小,对人世的事情还懵懂无知,可是又似乎已经成熟,需要承担那么多的痛苦。
那段时间,研究院里的老先生仙逝了,研究院在礼堂里为他举行了葬礼。
院长主持葬礼仪式,赞颂了老先生投身研究的一生,他对于思考的热爱和执着,正是思考者精神的踐行,堪为研究院里全体研究员的楷模。然后,到工作室瞻仰老先生的遗容,他的遗体也将永远留守在他的工作室。
队伍流动得很慢,于有亮排在我前面,回头来低声问了一句,孩子的脑袋里,真长了一块石头?
我扫他一眼,过去我一直隐瞒自己的家庭关系,如今整个研究院该都知道了。
于有亮又补充一句,有没有想过什么办法?我能不能帮上忙?
于有亮是创研部第五组室的组长,专攻地球演变,涉及矿物学,对矿石深有研究,也许他能帮上忙。
队伍向前移动,我抬起头来,刚好与斜对面的陈望全碰上了眼光,他灰着脸,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似乎看穿了我此刻所想。陈望全是创研部第三组室的组长,比我们要早些进入研究院,他的研究跟我的研究看似无关,实质相对。我的研究对象是人本身,通过大数据的演算,最大化地实现全体人们的幸福。陈望全则深入智能研究,他认为人的进化方向是智能机器人,他提出,要实现人的幸福,在于剔除人体身上的弱点,比如人容易受周围环境的暗示,常常被他人的目光所左右,从而无法真正享受属于自己的幸福。为此,这些年我们虽然没有正面交锋,却常常被当成假想敌,研究院里的人们,似乎也这么看的。
在陈望全前面隔了一个位置的是夏天蓝,她双眼紧闭昏昏欲睡。陈望全探出手去抓了把她的腰肢,夏天蓝半醒过来,左右顾盼,不觉又碰上了我正投在她身上的目光。她对我含情一笑,回过头去,又闭上了双眼。我脑海里,还是禁不住地想起夏天蓝在床上的那些风情,这是个颠倒了白天黑夜的女人,白天时她总是昏睡,到了夜里却癫狂得浑身上下都是力量。少女时代,她迷恋上了自己的老师,大学毕业,就嫁给了老师。几年后,她隐约感到老师另有所恋,在梦中杀死了老师,醒来后发现老师真的被刺了,跟梦中一样都是匕首捅进了左侧腹部,所幸后来老师抢救了回来。她曾被拘留,终因证据不足被释放。再过了些年,她来到了这座城市进入了研究院,研究的主题是“梦境是更高的现实”。咳,真不该跟你说这些。
走进老先生的工作室,他还坐在靠墙的那张木椅上,头部倾斜脖子扭曲上扬盯着天花板的一角,双手交叉紧抱,腰肩佝偻着前弯。他这个姿势该保持很久了,乍看会以为他还活着,他的眼里还有光,只是略为暗淡,所看似乎不是天花板,而是越过了这屋子的墙壁,看向未知的远处。
我进入研究院时,老先生就是研究院里的一个传说了,有说他已经九十多岁,有说是一百多岁,反正那个时候他已经呆在工作室多年,从没有踏出来一步。按照比较认可的说法,老先生最初从事古生物学研究,后来转向仿生学,近五十岁时又转向天文学,关于宇宙星辰、外星文明。六十岁上下,他进入研究院,曾经活跃过一段时间,学术研究获得重大突破,也热心于为年轻的研究员讲学。某个难以明确的时日起,他突然变得沉默,后来他终日关在工作室,长时间地坐在他的椅子上,不说一句话,也不进食一粒米,完全陷入了务虚的个人的沉思。当然,在研究院里,这算不上奇怪,有不少研究员穷经皓首一生,最后也变得痴傻。只是老先生走得更远更彻底,研究院为了照顾他,安排医护人员定期为他护理、输液。渐渐地,老先生因为久坐,身体变得僵硬,只是还保持着生命的体征,直到后来连输液都困难,才发现他已经悄悄归去。然而,因为几十年来保持着固定的姿势,他成了一具人体雕塑,身体变得干瘪枯瘦,双腿由于长年不用更是萎缩,就悬在了椅子边,但头部却出奇的硕大,脸上是狰狞和慈祥混杂的表情。这几十年来他到底在思考什么?由于他完全不说话、不动手,人们无从知晓,翻看他几十年前记下的笔记,最后记载的是这样一些问题:茫茫太空哪里才是边界?我们的避难所在哪里?能够找到一种办法让人类超越死亡实现永生吗?这一切又真的是存在吗?包括我之所在所想?……当然,这些问题只是他陷入沉思前留下的,后来他又经历了几十年的闭关,他的思考究竟达到了怎样的限度,我们只能仰望却难以估量。我内心里再次涌起了对这个思考者的敬意,他为思考奉献了自己的一生,也把思考推向了极致,我们后来者需要用怎样的坚忍和力量,才能达到乃至超越他的这个高度呢?研究院也已经决定,要把老先生的遗体做防腐处理,让他永远地端坐在木椅上。他的这间工作室,同时也将成为他的墓室,他永远的思考之地。
葬礼结束后,院长把我留住了,让我到办公室去见他。院长六十多岁,他是在我进来前几年,接替了原来八十多岁的老院长的。就是说,他当上院长时,也就五十来岁,在研究院这里已可以说是“少年得志”了。
院长问起了我的家人,我连忙检讨,说我的妻子和孩子的确来到了这座城市,是我没有及时向院长汇报。
院长摆摆手,谁没个过去呢?既然他们来了,就要照顾好他们。
我点头应诺。院长又说,孩子的事情,需要帮忙你尽管开口,研究院有责任帮助他的同事。
我说,我的确有个想法,希望带孩子到研究院来看看,于有亮也许可以帮上忙。
院长说,于有亮跟你是朋友,这个忙我想他会帮的。
接着,院长又问了些我工作上的事,我如实汇报,那段时间我的研究陷入了僵局,似乎怎么努力都难以取得突破。院长鼓励我,说做研究不在一时,对我的工作他还是蛮有信心的。又跟我透露了一个消息,下个月总公司的沈来明副总经理将会来研究院考察指导,估计他可能会关注到我那一块的研究。我曾经听闻,沈来明是公司董事长的三公子,原本分管研究院的是他二姐,最近才由他分管,还听说董事长考虑退休了,有意把公司都交给他打理。
院长又说,董事长一直对研究院非常重视,公司希望研究院保持自己的特色,做出成绩,公司不计成本收纳各类研究员,既是为有志于研究的人们提供一个平台,也是希望研究院为公司提供源源不断的思想资源。作为一家大公司,赚钱固然重要,但思想资源同样重要。在研究院,我们不避任何思考,无论想法多么怪诞多么空茫都可以接受,因为我们相信披沙拣金,就是要开放大家的头脑,放任研究员不设界限地思考,总可以出来有价值的思想。最近,研究院里有了些微妙的传言,说我们要向务实的研究倾斜,压制务虚的思考,我想这是人们有所谣传了,今天在老先生的葬礼上我就说明了这一点。相反,我们现在是务实之风太盛了,作为研究院这不是我们的特色,我们的特色是务虚,价值也在于务虚。这也是我对你、对你们组室寄予的厚望。
离开院长办公室时,我还在品咂着院长的那些话,他到底想要告诉我什么?是对我的研究没有进展委婉地表达不满?是对我近期研究偏向务实进行敲打?还是的确对我信任,想要跟我说说他心里的真实想法?拐过走廊,碰见了陈望全,他原来也在等候着院长的接见。刚才院长跟我说过的话,不知道是否也会跟陈望全再说一遍?
回到出租屋,我们吵了起来。你并不愿意孩子进入研究院,你抵触研究院这个地方。我又何尝不在犹豫?我也害怕一旦孩子走进研究院,就会被这个巨大的存在所吞噬。可是,这不是没有办法了吗?除了研究院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吗?
第二天,我独自带着孩子来到研究院,在大楼前,孩子也不肯走了,双手来回抓着。他告诉我,他不想进研究院。地面上,是一大一小一长一短两个影子。大楼前,阶梯旁,是两组浮雕,一组浮雕状《圣经》中的“创世记”,草木花芽滋长,鸟虫鱼兽分布,人得以在其间诞生;另一组浮雕摹电影《星球大战》,众星飞旋,天崩地裂,宇宙在灭顶之灾中复活。多日之后,小孤子才能整体地了解到这栋大楼的设计。大楼高106层,扁环形的外层套中心的塔楼,环形和塔楼在每层之间都会有辐射状的廊道相连,环形外层又分成了更多的扇环,彼此之间也是长長的走廊,走廊两边才是蜂房般的房间。但我们终是走进了研究院,电梯冉冉上升,圆形玻璃外对面楼层的窗户忽闪忽闪。我摩挲着孩子的头,笑着说,很快你就会发现,你会喜欢这里的!
很快,于有亮组织了一个检测团队,设计了检测方案,对孩子头脑里的那块小石头进行了检测,发现那石块含有硅、铝、铜等元素,也有一些物质暂时无法探明。孩子能够看到遥远之处发生的事情,可以肯定就跟这石头有关,它似乎具有强大的接收某些外界信号的能力,因而让孩子成了一座极度灵敏的人体接收塔。在我们周围的空间里,充斥着大量的密集的信息,除了我们常人可以辨认的光线、色彩、声音之外,还有许多是我们常人无法分辨的,比如超出我们听觉范围的高频和低频的声音,超出我们视觉范围的红外线、紫外线,以及其他一些无线电波、微波,甚至是我们人类目前并不知道、还未命名的信息。可是这些信息小孤子都有可能接收到。检测持续较长时间后,还有了新的发现,小孤子的头痛是经常甚至是绵密不断的,除了剧痛和隐隐的痛,还有许多非常轻微的痛感,小孤子没有表现出来,检测仪都捕捉到了。
我又想起孩子所画的画,有比较清晰的鸟虫鱼兽、魔鬼神佛,有模糊可辨的机器巨怪、电光幽灵,也有一些是我们无法判断的离奇造物,或者只是潦草的线条和奇怪的图形。开始我也以为那不过是孩子普遍灵异的世界,但很快我就发现即使是那些看似随意涂鸦的凌乱线条和混杂画面,细看也像是隐藏着什么规律,有些地方是繁复却又完美的几何构图,似是某处巨大星系的缩微,或者是书上见过的长长的虫洞,有些地方是我们头脑中根本无法构想出来的离奇图形,暗含着难以言说的意趣。
我问过孩子,为什么画的是这些?
他说,很多时候他并不想画的,可是头隐隐作痛,他感到自己看见了什么,却又无法清楚地说出,就只能画下来。
那时大致弄明白的是,那块石头在头脑里存在本身,并不是引起孩子头痛的病因,石头能接收到外界大量庞杂的信息才是。另外还观测到,那块小石头并非普通的石头般固定不变,而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它是孩子大脑里天生的一部分,最初可能并不是成形的石头而是液体或者是软体的状态,石头的样子是自孩子出生后,十年来渐渐长成的结果,今后它应该还会继续生长变异,接收信号的能力也会持续增强,会接收到哪些更加惊异的信息还未可知。
就在那段时间里,孩子的头痛病还是不时发作,次数也明显增多了。孩子坐在椅子上,会突然电击一般浑身抖动,头部震颤。他平息下来,回忆说那痛是尖锐的炽烈的,就像是天空中的闪电钻进了脑袋。有时候,孩子表面看还算安静,却见他额上冷汗直冒,双手牢牢抓着椅把,两肩紧缩,像在暗地里跟什么对峙,持续十多分钟。事后孩子的说明是,刚才头脑里是胀痛的,像湖水一圈一圈地扩散,总像是就要过去了,却又总是不能完结。后来有一回,孩子头痛发作起来,不停地用手挖墙,十根手指都抠得鲜血淋淋,又继续用身体、用肩膀去撞墙。
那回我不在,你跟我描述时痛哭流涕,哭喊着到底这辈子做了什么孽让孩子受这份罪?身为父母,你和我的感受是一样的,眼睁睁地看着孩子备受折磨,锥心蚀骨却又无能为力,真想把那痛楚都转到自己身上。孩子说,头痛时他先是感到有火要烧过来了,却又被关在了一间屋子里,很想逃离却发现四周没有门没有窗户。接着,又有个锤子一下下地在脑袋里重击,他想要喊停却发现自己找不到那挥动的锤子。后来,他看到了一个人,是一个女子,被关在了一间黑屋子里,她咬开了手上的绳结,攀上椅子砸开窗户爬了出来。只是,出来之后,她又碰见了一扇窗户,于是又只能继续砸开,如此下去,面前还是墙还是窗户。她绝望了,滚在地上尖声哀号。
过了几天,电视上播出的一条新闻引起了我们的注意,说一名女子被绑架了十多天,那关闭她的屋子就在这座城市的城郊,细节都跟孩子描述的大致相同,只是那些天里那女子并没有挣脱捆绑,她是在心里一直想着砸窗逃跑却又无法行动。这一回,又比之前所看见的车祸和爆炸不同,似乎是这孩子还能感应到远距离外某些人内心的想法。事情变得更加神异,加于孩子身上却成了他的无妄之灾,所有这些感应似乎都在证实,他得承受别人身上所生发的痛苦,他得承担这个世界糟糕的那些部分。
为这事情我也向于有亮讨过办法,他给出的回答竟然是,换个角度看,如果在孩子感应到那女子被困后就报警,警察不就可以及早得到线索解救那女子吗?孩子具有了预知的能力,这不也是好事吗?
如此说着,我发现于有亮眼睛里闪过了诡异的光。我承认,作为一个研究员,这样的想法我并非没有过,甚至也曾经为这样的发现在心里暗喜。可我是孩子的父亲,我能够以孩子受折磨的代价去换取这种预知能力吗?这个于有亮,早年就与父母断绝了关系,没结过婚更没有孩子,这些年就埋首在研究院,当然比我更无法知晓亲情。我马上白了他一眼,让他给我闭嘴,我让他帮忙是要减轻孩子的痛苦,不是要利用孩子的痛苦。
于有亮沉吟片刻,说既然石头无法取出,那些投射到孩子头脑的信息我们也捉摸不了,要减轻孩子的痛苦只有一个办法。我赶紧问是什么办法。他说,对孩子施加屏蔽,阻碍外界信息进入孩子的大脑。说白了,就是给孩子佩戴一个屏蔽头盔。
于有亮的实验室,刚好就有这样一种头盔,原本是用于辐射环境实验时防护所用,他让研究人员进行了改良,专门设计了一个适合小孤子佩戴的头盔。头盔采用轻质的材料设计,整体质量只有300克。头盔的内层是软绒、中间层是泡沫,可以增加孩子的舒适度,脖子部位是一圈软胶类的箍筋,具有极高的密封性。头盔有外接导管和传感器,可以保证孩子听讲、说话、呼吸以及输送流质食物。还有内置微型空气循环装置,方便排放汗液,清洁头部及脸部。头盔需要全天戴着,后脑部位也设计成了扁平状,方便仰卧。当然,头盔里还有一个智能处理中心,对屏蔽的信息进行监测,为后续研究保留数据。
要让孩子戴上这个头盔,并不容易,首先你就不乐意,你看见这个头盔就炸了,这东西是能给孩子戴的吗?
我耐心给你解释,这个东西能屏蔽外界有害的信息,孩子接收不到这些信息,头痛病也许就不犯了。
你直直地盯着我,你保证这东西一定能治好孩子的头痛吗?
我也把这个问题抛给了于有亮,他的回答是,肯定能减少孩子的头痛,可真要说尽了,在此之前没遇上犯这样的病用过这样的办法,谁能保证呢?我为了打消你的顾虑,再次转述时干脆把话说全了,说孩子的头痛病一定能治好的。
你还是担心,除了这个办法,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心里有些窝火,难道我就不想找到根本解决的办法吗?
你嘤嘤哭着,说我只是想我们的孩子能够像个正常的孩子,怎么也这么难?
我又可怜起了你,悄声告诉你这话别让孩子听到,会更加打击他的。然而,这样的疑惑本就藏在孩子的内心了,后来他就单独问过我,他为什么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我当时只是愣了,虽然这个问题我也想过许久,却在听到孩子发问的那一刻还是像受了突然袭击。我想着,说的是,你就是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因为你是那么与众不同。再后来,我认真地想过了这话里包含的真实含义,一直以来我想做的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想要做出具有宏大意义的思考,可是你一直想要的只是一种正常人的生活,也希望把这种生活延伸到自己的孩子,这可能就是潜藏在你和我的婚姻生活中冲突的根源所在。而我们的孩子,他已经长成了这个样子,他注定了无法做一个正常的孩子,就是孩子自己也有所察觉,他年纪那么小,内心的承载却比别的孩子多得多,他为这种反差一直挣扎并且隐约明白到挣扎的徒劳。
孩子对于头痛病的惧怕最终压过了对佩戴头盔的惧怕,他拉着你的袖子,还是让我试试吧?
你也心疼孩子,只得叹了口气。
刚戴头盔的时候,孩子觉得是件有意思的事情,似乎头盔也成了他的玩具,在屋子里他昂首神气地走路,朝镜子里做各种鬼脸。于有亮也来进行过佩戴舒适度和各种使用功能的测试,扭动脖子做左右转向、做前倾后仰,与孩子进行对话,测试孩子的听力和表达,测试视力、呼吸,监测脑电图、血流图,还有汗液的吸收和排放是否顺畅,头部、脸部及五官的清洁是否达标。得益于科技的进步,头盔基本能够保证孩子的生物使用特征和生命循环的需要。当然,最重要的测试还是信息的屏蔽功能,我们处于一个充满信息的空间,我们要实现人体听觉、视觉等功能的正常运转,需要正常地接收外界信息并实现交换,因此头盔并非对外界完全屏蔽,需要屏蔽的只是那些引起孩子头痛的外界信息。
戴上头盔一段时间,孩子的确不再头痛,可以认为是头盔对外界信息实现了有效屏蔽;当然,也不排除那段时间孩子刚好处于正常状态,但这样的事实增加了我们信心。孩子过得舒心了,他还跟我们分享戴着头盔的感受。他说:戴着头盔所看所听是不一样的,会感觉隔着一层屏障,却又似乎听得更清晰看得更纯净了。当然,佩戴的时间渐渐长了,孩子也感到了不适,头盔虽然比较轻,但对头部还是形成了一定的压迫,也使脖子感到了劳累。尤其晚上睡觉,孩子常常只能仰卧,翻身都变得困难。我们为这个头盔发生的争执,一直就没有停过。
那段时间,孩子主要还是由你照顾,在研究院里我依然每日陷于研究之中。对于研究院,你一直采取疏远的态度,从未踏足一步。然而,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研究院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这不是为了赎我的罪,而是让你更好地了解我们的孩子,也理解他后来所走上的道路。
研究院里设有各种研究机构,经常举行报告会、学术交流会、茶话会等集体活动,还有饭堂、寝室、花园、酒店、商场等生活配套,确保研究员即使长年待在研究院也完全没有问题。但事实上,研究院并不实行坐班制,我们可以自由出入,可以长时间离开研究院,去往这个城市的任何地方,甚至可以虚度光阴,每天睡懒觉,无所事事。当然,在这里的确也偶尔碰上过混吃混喝的人,只是这样的人肯定待不长久,因为在这样一个地方,不是真正搞研究的人,只要待上一段时间就会被逼疯的。据说,当年创建这个研究院的是现今董事长的祖父,那时候他已经七十多岁,人们也并不看好这个研究院。但是研究院成立一百多年来,大量的研究为公司提供了宝贵的思想资源,促进了公司的快速发展,最终成了今天的超级大公司,经营的业务范围不断扩展,比如机器人的研制、航天器材的制造,近年推出的外星探险、外星移民等项目,都已成为公司的品牌业务。
对有志于研究的人们来说,这里是适合留下来的,是可以长久居留的地方。研究院里共有超过两万名的研究员,他们都是一些在原来的生活里背弃了父母期望的人、具有奇特怪癖的人,卻无一例外都对研究有着无比的狂热。他们中有些人曾经拥有显赫的职位、财富或权势,有些人曾经穷困潦倒,流浪半生,但最后都在这里找到了归宿,得到了一个研究员的尊严。当然,也有的研究员,陷入长年的思考却无所得,以致多次自残、自杀,研究院不得不派机器人保姆长年跟踪。有的研究员,面对着漫长的精神考验,厌倦了身外之物的羁绊,常年脱光衣服赤身裸体,研究院只能专门给他们划出了活动场所。他们就是这样一些人,沉溺于与自己内在世界的斗争,被激情所困,又总是难以安生。是的,如今我可以向你完全袒露心迹,所有以上的症状在我身上也或多或少地存在,它们是潜伏在我身体里的邪恶力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可能爆发。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受着来自灵魂深处的存在之惑,那是连对你和家人都无法倾诉的。因此我来到了这里,对于我们这样的人,研究院就是强大的磁场,走进来,就无法再离开了。说到底,这里是个什么地方?到了现在我还是无法完全弄清,这里是搞研究做学问的地方,却也像是修道院、寺庙、监狱,既是遁世之所,也是困守之地。
也许,该说说这些年来我在研究院里所从事的工作,简要描述,我做的是关于人在社会中活动大数据的研究。举个例子可能说得更明白,比如一家公司刚好有一个空缺的职位对外招聘,刚好某个人成功应聘了这个职位,我们把他编号为1,于是连锁的反应就会发生。比如同时有意向应聘的2、3、4、5应聘失败,就只能流向其他空缺职位,各自又会在他的系列里引起连锁反应。回头看这个1,他到了新的公司,在原公司的职位空缺,又会引来另外一组应聘人员6、7、8、9、10的连锁反应。一座城市就有许多组这样流动的连锁反应,一个人也可能同属于很多个组别,各组别之间相互交错、穿插、牵连,放而大之,整个社会也就会在某一瞬间产生一个总体流动的轨迹图,随着时间的流变还会产生连续的无限变化的轨迹动态图。
当然,如果我的研究只停留在这个层面,实在也算不上新奇,我真正想要的是透过这些纷纷扰扰的变化,探寻到人们内心里的各种想法,以及这些想法之间天然具有的冲突、斗争和伤害。当我把每一个人的想法都集中起来,汇聚到同一个平台形成所有人想法的总数据,就能给他们在选择时提供帮助。比如,1面对着空缺的职位一、二、三、四、五,他在经历了内心的纠结取舍之后,最终选择并成功应聘了“一”,这个结果将同时规定了其他人接下来所能面对的选项。如果我及早知道1的选择意向是职位一,经过整体模拟演算,2在条件上比不上1,他就可以提前避开1的选择,主动去选择职位二,那么1的选择就能减少对于2的影响,2在选择上就会感觉更顺意,人生也就更幸福。整个社会能达成如此,那么也就是更幸福的社会。
是的,我整个研究的最高目标,是探寻个人将如何是幸福的,整个社会将如何是完满的?相对于我个人的幸福和圆满来说,这要伟大得多。当然并不是我一个人在做这个工作,如今我是社会部第二组室的组长,第二组室有六百多名研究员,近两千个智能机器人,上万台计算机,我们全天候不间断地收集各种数据,逐渐建立起这样一个平台。如何去获知人们的想法?我们在这个城市街头的每个角落安装了摄像镜头,所有人的活动轨迹都逃不过镜头的捕捉。网络也把城市里的每个房间每个人连成了一片,我们不断地搜集人们在网络上留下的痕迹。比如,购物吃饭看电影浏览新闻各种支付,他发表的文章图片跟其他人的互动所作的评论,甚至他回到家里开灯的时间用水的时间每天每个月的用量,还有很多人们无法想到但我们研究人员却能够轻易获取的资讯,所有这些行为背后都对应着人们内在想法,只要我们获取并输入平台分析就能完全知悉。目前,我们的研究应用在这座城市,已经取得了初步的成效。要继续往更大的范围扩展,还是遇到了瓶颈,相对于我们想要的庞大数据来说,目前所能获得的数据还是有限,这正是我最近烦恼的事情。
再跟你说说我们的数据库房。一大片电脑在桌子上连绵而去,四壁悬挂半空中的屏幕不断地闪烁。所有源源不断收集到的信息,工作人员会分门别类进行整理,最终形成以个人为单位建立起来的数据库。为了稳妥起见,所有的数据除了在电脑備份,还会输出光盘,由机器人搬运工运送到光盘区,存放在一排排的橱柜里。对于重要的数据、已经形成一定结论的数据、被收集者已经死亡的数据,还会打印存放。打印区上千台打印机每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交错运转,机器工人对打印件进行装订、编号、盖章,用文件袋包装,再运送到文件区进行存放。想想这个宏大繁忙的场面,再想想这场面里千万条丝线来回穿插却又秩序井然忙而不乱,再进一步想想这里面关联到这座城市的每一个群体每一个人,不知道你会不会也感到了激动。
不错,是每一个人!自研究院建立以来,至少是自我所知的第二组室运作以来,只要是曾经来过这座城市的人,都被我们纳入了信息收集的范围。包括研究院里我的那些同事,甚至包括院长。收集网络只认人,但不认具体的人,信息会统统不加辨别地收集进来,然后才分门别类。按照规定,对某些人群的信息是加密的,对他们建立起来的个人数据也要另外存放,并有专门的工作人员负责监管。当然,要是我本人想看某个人的信息,完全有办法绕过层层监管,于有亮、陈望全、夏天蓝,所有这些我的同事,我都曾经翻看过他们的个人信息。不过,我还从来不敢偷看院长的个人信息,这个雷池一定不能逾越,以院长的权限,我动的那些小手脚他会不知道吗?当然,还有我自己的信息,我也是不敢偷看的,因为我害怕面对真实的自己。还有你和孩子的信息,我也从来不敢看的,虽然我对此也充满了好奇。
那天晚上,我呆在库房里,心里纠结难安,你和孩子的到来,打乱了我的生活也拨乱了我的内心,有时候我也怀疑,你们真的是我的亲人吗?我过去的生活里真有过妻子和孩子吗?现在来到身边的你们和过去的你们真是同一个吗?因此我很想打开你和孩子的个人信息,可是我又多么害怕,如果一切都明了之后,我跟你和孩子之间将劈开更加巨大的鸿沟再无愈合的可能。这些年来,利用工作之便我探知了许多明面上人们不会了解的事情,可以说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把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看得清楚通透,就像把他们身体的衣服和内在的衣服全部剥光尽净。然而,也正是这种能够窥探许多背后秘密的可能性,把我折磨得筋疲力尽,我必须用强大的力量跟自己搏斗,才能禁止内心里每时每刻都在生发的无限好奇的欲望。
我离开了库房,沿着走廊疾步。中间的塔楼上,耀眼的探射灯向四周扫射而来。那是研究院的禁区,组长的级别还没有进入的权限。当然,在环形建筑这边,每个区域每个房间也都安装了门禁,每个部门和级别的研究员各有不同的可行区域,真正能去的地方其实很有限。
此刻,窗外,这座半梦半醒的城市呼出赤灰色的气团,幽冥天际上的几颗孤星,枯残自怜地明灭着。公共学术报告厅里灯火通明,我走进去,听报告的人不多,我拣个位置坐下,听了一会,觉得无趣,又走了出来。来到空中花园,一群人正结伴散步,角落的树下坐着一个人在盘腿冥思,不远之外两个人似乎在辩论。另一边的棚架下,烈焰熊熊,人们烧烤、喝酒、跳舞。这样一个地方,有时候看去,也不过是俗世,挨挨挤挤叨叨嚷嚷。穿过花园,又看见一个人全身脱光,疯癫地跑着。在身边经过时,那混蛋扑上了我,撕扯着我的衣服。我推开了他,奈何他力量奇大,外衣的拉链也被他扯坏。他离开了,又不断地回头看我,诡异地笑。
这样的晚上,我迷乱了,很想找个人说说话。我想起了于有亮,朝他的寝室走去。屋里的灯亮着,敲了许久门,却不见应答,只好离开。走远之后,我又庆幸他不在,我跟于有亮,那几年也渐渐疏远了,是为了医治小孤子,我们才重新有了紧密的联系。在阅览室外,碰上了陈望全,几个机器人保安把他围了半个圈,隐约听说发生了失窃案。保安追问失窃的过程,陈望全说被盗的是一台手提电脑,里面有很重要的文件,当时他刚用过,还放在阅览室的办公桌上,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就发现不见了。当时同一间阅览室里另外还有十一个人,如今都在,问过他们,都否认是他们所为。除非他们十一个人共同作案,否则不可能都没有看到窃贼进屋。机器人保安则认为,还有另外一个可能,那就是失窃案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是陈望全杜撰的。陈望全说,不是有监控吗?我要求打开监控,研究院里监控如此严密,竟然还有人胆敢盗窃。
这个时候,陈望全刚好发现了我,向机器人保安介绍说,这是张渡组长,他了解我的为人,可以为我作证。陈望全看着我,朝我点点头。
我说我相信陈望全组长。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这样的回答实在草率,失窃案跟为人有完全的关系吗?我个人对他人的相信能起保证作用吗?我怎么会轻易地为这件事情做出证明?
保安问我,刚才来阅览室的方向是否看到其他可疑人物?我如实回答,没有。保安又问我,你来这里做什么?我说,只是随处逛逛。保安又指我的衣服,问怎么回事?我告诉他们,是刚才在路上被人扯烂的。
保安决定封锁现场,遣散人群,上报案件,如获准许就可以回查监控。事后,我又仔细地回忆了现场,发现陈望全不过是做了一个测试,他在测试机器人,这是他的研究方向。过去他就做过类似的测试,完全模拟一个故事场景,让他人在难以察觉下参与其中,从而形成逼真的环境完成对机器人的测试。但是,一个个细节回放,我又幡然醒悟,陈望全测试的不只是机器人,或者说最终的目的不是测试机器人,而是测试人。我是在不觉中接受了陈望全的暗示,泄露了内心里的所想。我感到懊恼的是,当天晚上我到底中了什么邪,如此轻易地接受了暗示?对陈望全我一直抱着警惕,在那一刻我也想到过这种测试的可能性,但最后还是配合了他。
我带着遗恨,离开了阅览室,去找夏天蓝。我知道,在研究院里,夏天蓝同时与多个男人保持关系,其中就有陈望全和于有亮,某些时候她还会到研究院以外的风尘场所,亦真亦假地演几回风尘女子。可我就是无法割舍她,这不仅是因为填补寂寞,或者是冒险的激情,恰恰还因为她与众多人都保持着联系,我可以从中探听到一些监控系统里也可能捕捉不到的信息。是的,我不应该跟你说这些,可我又必须把这些也告诉你,才能把整个事情来龙去脉讲清楚。
当我来到时,夏天蓝正与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喝酒,但她立刻就把他赶走,逢迎上了我。她已是半醉,酒精更让她浑身上下散发出媚态,极尽各种魅惑。那个晚上,她问起了你,我告诉她是真的,我的妻子也来到了这座城市。她又说,听说孩子也來了?我告诉她也是真的。她就说,我们也要一个孩子吧?我笑她,尽说疯话。等到完事后,我就睡过去了,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夏天蓝却跟我说起了一件事,昨天晚上研究院里真的发生了失窃案,是我在她寝室的那段时间里发生的,只是失窃的不是陈望全的电脑,而是老先生的大脑。
我吓了一惊,竟然发生这样的事?夏天蓝补充说,老先生的遗体还留在他的工作室,但是他的头却被窃贼开颅,他的大脑被偷走了。当然真正失窃的时间也并一定就是昨天晚上,是昨天晚上工人给老先生做防腐护理时发现的,而这种防腐护理一个星期才做一次。院长极度震怒,下令保安部彻查此事。原来那天晚上发现失窃后,院长也一直在找我,但竟然没有找到。第二天我回到办公室,他当即让我去见他。
这就很奇怪了,在那样紧要的关头,院长真要找我,正常渠道找不到,还可以打开监控的,我什么踪迹都无法对他隐藏。院长认定监控由我主管,让我打开监控回查,先查了老先生工作室周边,除防护的工人以外,没有发现其他人进去过;再筛查研究院里所有研究员的行踪,也没有进入老先生工作室的轨迹。
院长说,是不是还漏了什么人?
我醒悟起来,是院长和我。我连忙摆手,当然不可能查院长的行踪。院长看着我,没有不查的理由。我说,那就先查我的吧。
可是,当回查之后我大吃一惊,那天晚上竟然没有我的行踪数据。再往前几天翻查,也同样没有。一直往前翻查,才发现我的数据都是零,我并不在监控范围内。院长紧紧地盯着我,我又气又恼,说一定是哪里出错了,心想,到底是谁在背后搞的鬼,删除了我的数据陷害我?我记了起来,这事情夏天蓝可以做证的,昨天晚上我一直在她的寝室里。可是,当夏天蓝被传唤来,她却说昨天晚上虽然见过我,可那只是在梦中。我简直要气疯了,在如此紧要的关头她竟然出卖了我。我心里惊恐,预感到已经有一股潜藏的力量进入了研究院。我不知道在老先生大脑被窃背后,是否还有更大的阴谋?甚至还想到了,孩子的大脑也发生了变异,他会不会也成为了可能的目标?可是,这些事情我当时都不敢跟你说。
作为一个母亲,你深爱着我们的孩子,你一直想要证明的是,我们的孩子只是普通的孩子,他跟别的孩子没有太多不同,他同样可以正常上学,长大后也可以自食其力。然而,孩子这样的情况,在这座城市里也没有学校能够接纳他。于是,你想到了请家教,买了小黑板教学用具。可是,家教老师也只坚持了半个月,就黯然离场了。你铁了心,干脆自己当起了孩子的老师。过了几天,你突然吃惊地告诉我所发生的更离奇的事情。你教孩子课文、算术,却发现他都懂了。你觉得奇怪,以为孩子之前在学校里学会了,就另外给了一些高年级的题目,他也都能答上。你去找来初中、高中的试题,他照样顺利地完成了。你不只考他课文算术,还拿了其他学科的题目,诸如天上有多少星星?地球怎样形成?人类从哪里起源?造纸术和印刷术什么时候出现?计算机技术又是如何发展演变?如果给他足够的时间,他照样答得与书本大致不差。问他怎么会知道这些知识,他说连自己也觉得奇怪的,平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些知识的存在,但要是得到了提问,相应的答案就会在头脑里即时显现了。结合孩子犯过的头痛病,我不知道这是福还是祸。
我也亲自考过孩子,另外找了课文以外的书,他也都背了出来。我又找了些大部头的书,《诗经》《红楼梦》《金刚经》《存在与虚无》《资本论》,孩子竟然也能背诵。我明白了,孩子的大脑里已经存储了大量的知识,这些知识他自己也未必能理解,但就是能够说得出来。我的这个孩子,可羡又可怜,秉承了神奇的天赋却也受了某种恶毒的诅咒,大量的信息在他的头脑里汇聚堆积,既让他无须经过艰苦的记忆和学习,就能够获得人类业已取得的大量现成的知识,也因为要安妥如此繁复庞杂的信息,接收每时每刻依然源源不断传来的信息,引发了他的头痛,深深地折磨着他。当然,后来我们经过测试更倾向于另一种可能性,起作用的还是孩子头脑里的那块石头,有某些信号源源不断地把知识传到了孩子的大脑,这些知识能够到达哪一个限度还无法估量,最大胆的猜测是他可能获得了人类有史以来所创造并记载的全部知识,他就是一台超高能接近全息的电脑,拥有着比我们研究院里所有电脑加起来都更加巨量的数据存储能力。如果这个猜测成立,把他引入到我正在进行的研究,目前所遇到的瓶颈将得到打破,整个研究也将立刻推进到广阔无垠的领地。
当然,很快我也明白到,孩子所拥有的知识体系是有缺陷的。我曾经向他提出过一些问题,比如,人性是善还是恶?
孩子略想了一下,就围绕历史上人性善和人性恶两种观点,它们的缘起、争论、发展做了论述。
我摆摆手,那固然不错,但这些只是过去人们有过的观点,你自己的观点呢?
孩子直愣愣地看着我,侧着脑袋想了好久,终是没有作答。
我又继续问,个人将如何获得完全的幸福?社会又将如何实现完满的发展?
孩子想了想,说了关于幸福的一些概念,关于完满社会的一些定义,以及历史上人们曾经做出的努力,已经达到的相对发展的社会阶段。
我一笑,这些也没错,但就是这些人和这些社会阶段,也远未达到完全幸福和完满发展,还依然存在着缺陷。
孩子又茫然了,不知不觉中,我已经从父亲的角色滑落到研究员的角色。然后,我还是继续问了几个问题,时间真的存在吗?有伴随着时间达到的永生吗?这样的永生又如何证明?
孩子已经乱了,他一脸茫然,连那些所谓的概念,他都没能想起了。我很清楚,如果永生真的存在,同时也要用永生自身去见证,因而这是悖论。显然,孩子所知道的是已经形成的知识,对于类似这样开放的问题甚至永恒的问题,他无法自主给出答案。这些年来,我深陷在研究里,殚精竭虑地进行思考研究,却发现在现有的框架内,越是深入研究就越是发现未知的更多,收集的数据越多丢失的数据也就越多,为此也曾经寄希望于一个意外因素的加入,从而找到一个突破的出口。当发现了孩子的异能,我感到了无上的欣喜,想着这可能就是那个意外的因素。可是,当我平复下来,我发现这个拥有大量知识的人,却不过是个孩子,还是我们的孩子,我感到了那么羞愧和痛苦。我还感到了更大的担忧,上天给了孩子这样的异能,同时也会给他等量的诅咒,这种诅咒已经应验,也将得到更大的应验。
那天晚上,孩子的头痛病又发作了,一点先兆没有的。孩子双手狠狠地在头上抓,却只抓着了头盔,就在身上到处地找,像要找什么却没有找到,又抓起桌上的水果刀,在手臂上割了一道。当我回来,孩子的伤口已经包扎,你哭肿了双眼。问孩子发生了什么事,他蜷缩着抱着自己,已吓得说不出话来。难道连头盔也不顶事了吗?按照于有亮的监测报告,在那段时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的信号。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有某些连头盔都无法监测到的信号穿过头盔,引起了孩子的头痛。目前更稳妥的办法,还是把孩子送进研究院,住进屏蔽实验室。
什么?屏蔽实验室?我追问了一句,送进了屏蔽实验室,你就能保证孩子不犯头痛吗?
于有亮看着我,如果我说保证,你会相信吗?
我只能沉默了,同为研究员我们都深明此理。也许,把孩子送进实验室是最坏选择中的最佳选择,那里拥有目前世界上最强大的屏蔽实验系统,当然会比一个小小的頭盔更能抵御有害信息的入侵。当听到这个说法,你坚决反对,你说你无法再相信了。我转述于有亮的话,屏蔽实验室只是用于屏蔽外界传来的信息,对孩子并不会产生辐射之类的伤害,孩子是被关在了屋子里,可是他犯头痛病的可能性会大大降低。更重要的是,只有在实验室的条件下长期监测,才有可能找到根治孩子头痛病的方法。你听着,扑倒在床上,痛哭起来。我们只能征求孩子自己的意见,那段时间里,孩子似乎真被什么吓坏了,人变得更加痴傻,我们说什么他都答应。然而,我心里又隐隐地担忧,这样的结果,真的是我想要吗?
治疗方案呈送到院长办公室,院长很快批准了。可是,当我从研究院赶回来,你和孩子已经不在屋里,你要带孩子离开这座城市。我知道你对我失望了,是不是你也察觉到了什么?是的,我也感到一股身体里发出的力量,是这股力量让我难以把控自己,我是在帮助孩子还是把他一步步推向深渊?我是想解救他还是想要把他列为研究对象?
但是,你们当然也没能找到离开这座城市的关卡,你带着孩子转了几圈,最后还是回到了车站。当我在车站找到你们,你非常激愤,指着我大骂,让我不要靠近你们。很多人在围观,我跟你说了许多好话。你举起柱子旁的圆筒,喊着要我离开,否则就杀了我。孩子看着我们吵架,眼睛里透着一丝丝泪光。你要离开车站,喊孩子跟上你。孩子站在一边,没有动。你走过去,要拉孩子的手,孩子躲开了。你愣住了,这些年孩子跟在你身边,一直听你的话。你耐着性子,抓过孩子的手,孩子又挣开了。你被激怒了,恶狠狠地拖着孩子走。孩子抓着候车亭的长椅,继续与你对抗。你又恼恨又伤心,蹲下身哀求孩子。我看着心里不忍,也劝孩子跟妈妈走。我自知不懂照顾孩子,他就算留下也将面临不可预知的命运,也许跟你走才是合适的。突然,孩子却转过来,紧紧抱住我。
我想那一刻,你的心一定伤透了,你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经年的付出却换来孩子如此对待。你的泪水长流下来,婆娑了一脸,哀怨地扫视了我们一眼,转身跑出了候车亭。可是,你知道吗?就在你刚走出了门,孩子就扑到窗前追看着你。到了那会儿,我心里隐匿的对孩子的担忧又泛滥而起,孩子留了下来于我也是一个艰难的考验,我不知道自己能把他带到哪一步。
带孩子回研究院之前,我还是跟他好好谈了一回。我告诉他,这次谈话是严肃的,他必须自己做决定,如果在研究院里住了下来,他可能就要在那里待很长很长的时间,甚至要待一辈子。当我说这些,面对着一个孩子,还是我们的孩子,是多么残忍。孩子却反过来安慰我,让我别担心,他说,这些都是他必须承担的。是的,当时他说的是“承担”,这完全不像一个十岁孩子说的话,可那分明又出自他的口中。是吧,他本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他也许看到了自己的使命,也是看到了自己的宿命。
那天,我带孩子回研究院,在阶梯上我们停了下来,回过头,远看还是楼房密密缝织,路上车辆如流,立交桥、公交亭、斑马线上散落着匆匆的人群,一切还是过往那样。可是在如常的背后,我似乎也看到某处暗角在悄悄瓦解,某些稳定的东西在悄悄坍塌。是些什么东西呢?我又无法确定。进入了研究院大楼,孩子说,他曾经来过这里。那当然是的,那是他第二回进入研究院,上一回是进来检查。孩子说,他不止进来过,还在这里住过很久,这些地方他都熟识。我又记起了,当初就是他把他自己引导到这座城市来的,一定是他头脑里经常浮现出研究院的景象。他说,不只是那样地在头脑里看到了,而是许多年之前,他的确在这里住过。一切像是早就安排好的,今天重新走进来,不过是对过去那段经历的重演。我感到惊讶,也终于明白,这条路是小孤子必须走的,无可逃避的。
在研究院,于有亮迎接了我们,之后孩子便被送进了屏蔽实验室。那实验室原本是于有亮做矿物实验所用,孩子到来前已进行过一些改造,面向观察室这边是单向玻璃墙,在观察室里可以随时观察孩子。实验室里布置了床铺、桌椅,有一些书本、玩具,有通道可以往里传送食物,可以满足孩子居住的基本需求。如果孩子感到不适,也可以在里面按紧急呼叫。按照于有亮的设计,首先会花上一段比较长的时间,帮助孩子适应实验室的防护环境,之后会尝试治愈孩子的头痛病。实验室不但可以屏蔽外界信号,还可以通过开关调节接收信号的大小,选择屏蔽或放行不同类别的信号,甚至可以制造某些新的信号,以通过反复的实验找到孩子头痛病的根源,达到对症医治的目的。
孩子在实验室里,在角落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站了起来,四处走动。有时候,他会拿起书,看一会又丢下。在桌面上,他发现了水杯,端起来咕咕咕猛喝了一阵。他渐渐变得烦躁,又在身上挠起来。于有亮解释,孩子刚进实验室,面对着幽闭的环境,有些躁动是正常的。我心里怜惜孩子,却又只能狠心,说到底还是为了治愈他。我也看见,孩子一直在努力地控制自己,让自己能够坐得下来。这样一直地到了午后,孩子到底还是慌乱起来,大张着嘴巴,满眼泪水,在里面拍着门。有那么一刻,我真想去开门,让孩子走出来。可是,于有亮把我按住了。孩子在玻璃墙的背后,面对着我们,我看到了他对我的呼喊。于有亮还是摇头,说孩子是看不见我们的。可是我知道,就算他看不见,他也一定会感觉到他的父亲。我跟于有亮急了,这个人实在太狠心。吵过了,于有亮才松了口,说今天就到这里吧。
门开了,孩子在里面已经待了五个多小时,刚走出门,他就哗啦一下呕吐了。
如此重复了几天,孩子的头痛病没犯,在实验室也可以呆得更久了,只是每回还是呕吐。那天晚上,我和于有亮在研究院的酒吧里喝酒,认真地讨论起这个事情。几杯之后,于有亮说,你不要急,总得有个过程的。
我怒了,那不是你的孩子,你当然不急。
于有亮给我倒了酒,让你不要急,并不是让你不管,而是让你暂且把注意力移开,你得放松。
我叹口气,那些天来我的弦的确绷得太紧了,总感到随时要断了。当下,于有亮又叫来了蛇酒,我端起杯子,醇厚中藏着腥苦,顺着喉咙流下,却又变得浓烈,直到进入胃里,有些烧灼起来,虽是折磨,也让人舒坦。我终究放不下孩子,又说,就算孩子的头痛治好了,可要是往后他都只能关在實验室,对于他又有什么用呢?
于有亮摇摇头,我懂你的意思,你是说那跟关在监狱里有什么区别?可是你想想,你难道不是在监狱里?我难道不也是在监狱里?我们这个世界上,哪个又不是关在了监狱里?只是有的监狱大,有的监狱小罢了。在这个研究院里,有多少研究员,自进来后终其一生都待在这栋大楼里,要走也走不远。又有多少已经有所成就的前辈,当他们的研究到达了一定的层次,就完全痴迷了,陷在四堵墙的工作室内,再也走不出来,直至死去。作为朋友,我心里也不忍,但我又想,就这方面来说,你的孩子也是有慧根的,这里也许就是他最好的归宿。
我闭上双眼,泪水滚到脸颊,于有亮的这些话,虽让人讨厌,却不也是我一直在心里劝自己的吗?也许,孩子已经有了他自己的人生,作为父亲也无法完全介入。
突然,响起了一声叫喊,是夏天蓝来了,好哇,你们竟躲在这里喝酒。于有亮站起来,拉出椅子让夏天蓝坐,刚好就在我们中间。夏天蓝看我一眼,说怎么?不欢迎我吗?
我说,就是不欢迎,你不也坐下了?
于有亮说,我们正喝闷酒,巴不得你来呢。
夏天蓝说,欢迎不欢迎,今晚上这酒我喝定了。
说着时,夏天蓝在桌子下踩了我一脚,我忍住没吱声。我当然还知道,另一边夏天蓝的手在于有亮的小腿上捏了一把,对于这样的女人,是不能认真计较的。我冷笑说,也是梦中的你来到了这里吧?
夏天蓝很认真地看着我,说这的确是一场巨大的梦,你和我和他是一场梦,研究院是一场梦,整座城市也是一场梦。
我说,既然是在梦中,那是不是说,做什么都无所谓?做了也等于没做?
她说,那你就错了,梦是更高的现实,只有在梦中,才是值得珍重的。
我低头把玩杯酒,懒得跟她辩。于有亮给夏天蓝倒了酒,接过话去,试试这个酒,山上采摘的山楂、山捻子,再加蜂蜜、红枣酿成。
夏天蓝喝一口,说甜了,又看向我,听说你把孩子送来了研究院,还关进了实验室?我没应她,只是喝酒。夏天蓝叹息一声,孩子得受多大的罪呀!
于有亮说,那是给孩子治病。
夏天蓝转向于有亮,愤恨地喊着,我就知道是你的主意,不安好心。
于有亮摆着手,这是严肃的事,可不能开玩笑。
夏天蓝声音有些哽咽了,这个女人真能来事,她说,孩子真可怜,连个疼的人都没有,还是让我当孩子的妈吧。
我冷冷地说,孩子已经有妈了。
她说,她妈不是离开了吗?
我说,那也是孩子的妈。
她说,那我当孩子的干妈。
我说,孩子在这里,有一个父亲就足够了,不需要干妈。
她就恨恨地看着我,你这个人,心够毒的。
于有亮向夏天蓝邀请,美女,赏脸跳支舞吗?我注意到,音乐悠悠地流着,夏天蓝起身,哼了一声,随于有亮走到空阔处,两个人倚在一起,舞动起来。
那个晚上,夏天蓝穿一袭紫色长裙,挽起了发髻,额头亮堂,眉目洁净,灯光照到之处,影子在地面款款拖动。我独个喝酒,又想起了你,那些日子里,我常常地想你。我承认,过去的那些年里,我已经忘记了你,可是这回跟你重聚又别离,我陷入了思念。
那边的舞蹈停了,夏天蓝走了来,扑到我面前,泪水流了满脸。她哀求说,你就让我做孩子的妈妈吧。
我不知所措,看出她真是替孩子担心,不免有所感动,轻轻抱了她。可是,马上我还是厌恨了,推开了她,说你要做妈妈,干吗不自己生一个?
她说,我倒是想生,你跟我生吗?我恶狠狠地说,那么多男人,你在他们中选一个不就得了。
她一下子抱住我,附在我耳边低泣,我知道你恨我,可是生孩子,我只愿意跟你生。我似乎又有所感动,但她接着补充了一句,因为只有你,还对俗世有所牵绊。
等我们再次分开,回过头来,却见陈望全坐在旁边,正喝着酒。我心里一梗,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陈望全嘴角冷笑,你們进来的时候我就进来了。
我啐他,你是鬼吗?
陈望全哈哈笑着,在这里的,谁不是鬼呀?在我们这个空间里,充满的都是鬼魂,他们是已经死去的人、正在死去的人、还有将死的人。他们挨挨挤挤,争着吵着,你没听见吗?
我一阵冷战,骂道,别给我说混话。心里却想,今天晚上是怎么啦?这些人的话都疯疯癫癫的?不过回头想,在研究院这个地方,向来就有疯癫之气。
陈望全拉了夏天蓝,到他身边坐下,递给她一杯酒。夏天蓝并不避开,又似有醉意,两个人轻搂重抱,斗起酒来。于有亮呢,倒成了个服务生,在一旁不断加酒,适时地说些恭维话。我冷眼看着,大戏拉开了,一个女人三个男人,彼此都知道各自相互的关系,却又不说破,真有意思。在这酒吧里,酒香弥漫,音乐升腾,渐渐地似乎还有了雾气氤氲四周,不只是这样,那烟雾中还染了各种迷离的色彩,魔幻般缠绕。我感到空茫,感到这一切与己无关,想要离开,双脚却迈不开步。不知道什么时候,陈望全和于有亮争辩起来,夏天蓝则变成是侍酒的女郎。仔细听清楚,他们争辩的原来是小孤子的事情。
陈望全说,你那只是“堵”,把孩子关在实验室,企图把信号都阻挡在外面,那是行不通的,只会把孩子堵死了。
于有亮说,可是我知道,这些天孩子没犯头痛病,这不就足够了吗?
陈望全说,我们谁不在信息的追踪和包裹之下?在信息的天罗地网里,没有人可以逃遁;与信息作对抗,是没有出路的。难道除了堵,就不能有别的办法了?鲧治水,堵只能堵得了一时,一旦崩堤就是洪水滔天,还是要像大禹治水,只有采取疏导的办法,才能治本。
于有亮说,你说得轻巧,信号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怎么疏导?
陈望全冷笑,你没见过天线把天上的雷电从大楼传导到地面吗?把孩子与另一个受体连接,孩子接收到的信号,也可以传给受体,信号就不会在孩子身上逗留了。
我听着,似乎听出些意味的,不觉更侧耳细听。于有亮说,你这个说法,理论上说得过去,但实际用起来,却难以让人放心。孩子终究还是信号最初的接收体,即使会传导出去,但还是要经过他的身体,你就能保证孩子不受伤害吗?
陈望全说,不试过,又怎么知道呢?你现在不也是做实验吗?多一种办法,孩子就多一条出路,而且我相信,我的办法是更优的。
于有亮勃然而起,亏你说得出,不是你的孩子你当然可以胡说,你竟然把孩子当了实验品?
陈望全也站起来,那也不是你的孩子呀,你哪里来的理直气壮了?
我颓然坐着,那是我的孩子,可是我又能为他胡乱作主吗?我起身想走,那段时间一直沉默的夏天蓝,却喊了起来,谁也不许走!我回看着她,夏天蓝撒泼着,都给我坐下,现在谁不给我把话说清楚,我跟谁急。哈哈,这个女人,这回演的又是哪一出?他们两个都坐下了,我犹豫着,也坐下了。
门外突然又喧闹起来,进来了一个人,喊着你们在这里喝酒呀,端起桌上倒满的酒,也不管是谁的,就喝了起来。然后,又涌进来几个人,都嚷着要喝酒。很快又涌进来更多人,把这酒吧都挤满,男男女女,认识的不认识的,顷刻间我们四个全被淹没了。人们任意地取酒,干杯,彼此喂酒,搂抱、抚摸、接吻,毫无遮掩。音乐一直在响,只是变了调,气氛靡靡,到处是享乐的叫声,在那窗帘背后,还传来了呻吟的行乐。这一个迷离幽怨的夜晚,这一幅熙熙攘攘尘世滚滚的景象。我钻过人缝走出了酒吧,走廊上也挤满了人,花园里也到处是人,水池边、假山旁、树脚下,成群的,结对的,所见都是人,到处是肆意的狂欢。
突然,发现了院长,也努力地往人群外挤去。我一阵惊愕,院长骂说,人事部是要废了,把事情办成这样。此时我才知道,这场欢宴是院里批准举办的,毕竟研究院里工作枯燥,还是得不时安排一些娱乐。但该死的是人事部没有把好这个关,平时不放松就死气沉沉,一放松却又没了节制变得乱了。我在院长前面开路,几番艰辛才一起挤出了人群。院长回过头,再看那熙攘纵乐的场面,叹气说,你真以为那些都是人吗?我吃一惊,不是人,那是什么?院长说,混进了一些机器人。我不明白了,院长说,是一些人体机器人。院长瞥看着我,我心里有些慌,自从偷窃事件监控出错后,面对院长我就难以坦然了。院长说,就是以人体为蓝本,改造成为机器人。我更惊惧了,也就是说,刚才我混在了一些机器人当中,可是我并没能分辨出来。院长说,这世道是要乱了,早年就有人提出要做这个研究,我压着方案没有批准,不想他们偷偷地做出来了。我又想,如果普通人改造成机器人,能够更聪明、更完满,不也是很好吗?院长说,事情不只这么简单,他们把人改造成了机器人,会把他们链接进入网络,实现对这些人的联网控制,背后是要有更大行动的。我心里想,会有什么行动?但我终究没有问出,我无法确定,院长跟我说这些,是要试探我?还是依然信任我?
来到一个安静处,院长问起孩子的事情,我向他汇报说,在实验室住下后,孩子的头痛病暂时没有发作了。院长说,用尽办法也要给孩子医治,还是那句话,需要牵涉到哪个组室动用到哪个研究员,你尽管开口。我说,刚才陈望全提到,有一种疏导的办法,也许可以试试。院长点点头,沉吟着,又说,最近你的研究进展怎样?我说,遇到了些困难,不过我会努力的,希望最近会有突破。院长说,之前我就跟你说过,沈来明副总经理将要来研究院了,你心里要有所准备,我对你的研究可是寄予希望的,人类的幸福还是要建立在人的自身,人这个本体不能变。
突然,那边又传来了叫喊:不好了,有人要自杀啦!我随院长走去,在大楼的环形走廊上,又聚集了一大群人,正在指指画画。塔楼靠顶层的窗户上,正站着一个人,比画着什么。塔楼里值守的机器人保安也出现了,正在往那一层聚拢。有人还是认出了要跳楼的人,说是某个组室的研究员,刚才还在参加欢宴的,怎么就爬到塔楼上去了?很快地,人群中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他一个没有级别的研究员,又是怎么爬到塔楼上的?也许这才是比跳楼本身更让人迷惑也更让人惶恐的。塔楼的语音呼叫在寻找院长,我回头看,院长已不见了。
就在这个时候,塔楼上的那人已纵身跳下。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实验室。我看到,玻璃墙后孩子端坐在椅子上,双眼紧紧地看着我,似乎他一直在等我。回头一想,他在那牢笼里已经待过一整天了。
孩子说,我看见了。
我说,你看见了什么?
孩子说,我看见了这个迷乱的夜晚,到处都是狂欢。
我吓一惊,孩子说,我还看见,有人跳楼了。
我说,那就是了。
孩子说,我还看见你走回实验室,然后你就回来了。
我一阵慌乱,原来我在那个夜晚的活动,全都落在了孩子的视野。
孩子又说,我能怎么帮你?我再一惊,没想到孩子说出这样的话。
是的,我需要孩子的帮助,当我重新碰上了孩子,我就寄希望于在孩子这里发生奇迹。
孩子又说,只要能帮你,我都愿意。
我茫然一笑,似乎是,孩子已经看穿了我的内心。是到了那一刻,我既忧心忡忡,却也变得坦然了,在孩子通达的目光面前,我实在没有必要再遮掩自己。
孩子笑对着我,你不必为此自责,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帮你。
我舒一口气,还是把心里的计划全盘托出,孩子虽然拥有可能是人类所创造的全部知识,但他能够说得出来的终是有限,我更看重的是潜藏在孩子大脑里那些他没能说出来的信息。孩子目前的局限在于,他可能看到了某些东西,却无法说出来,或者说出来了却又是另外的样子。我也是受了陈望全的启发,也许可以把孩子的大脑直接连接到信息监控系统,孩子接收到的信号就可以源源不断地上传到整个平台。设想我们整个宇宙存在着一个巨大的全息的网络,孩子的接入将使我们平台的网络与整个宇宙的大网络取得连通。我一直相信,就如孩子神奇地在脑袋里长了一块石头,孩子也会接收到一些神奇的信息,那将是来自遥远宇宙深处的天启,混沌未开奥秘难解,却也包藏着我孜孜以求多年未得的答案。从这个意义上说,孩子已经不仅是我们的孩子,我们超越了父子的关系,他是我的战友、合作伙伴,我们有着共同的事业。
其实,那个时候我已发现,于有亮曾经多次背着我偷偷解除了实验室的屏蔽。但是,我没有揭穿他,表面上还是接受他的帮助,因为我内心里也希望加快研究的进程。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把孩子连接到网络。在孩子头上戴一个头箍,头箍连接到一台电脑,电脑又连到一台分析仪,再接入整个网络。
实验开始,孩子坐在椅子上,双手端放在两边,肢体还算舒展。可是仔细看去,他的手指弯曲,牢牢地抓着椅把。我看到他脸上的肌肉轻微颤跳,双眼呆板又暗藏恐惧。他已经默许我们做这个实验,可是实验对他还是造成了压力,那一刻他不过是一个孩子。有那么一瞬间,我碰上了他直勾勾的眼睛,身体猛地往后一缩。于有亮扬起手,企图引起小孤子的注意,他还是那样地盯着,毫无反应,也不躲闪,目光像是越过了我们身后。我就明白了,连孩子也学会了伪装,他在用自己的办法骗过于有亮。分析仪上,不断闪过画面扭曲变形,夹杂着尖利的叫喊,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于有亮悄悄加大了信号的曝光量,还洋洋得意地说着,这孩子,简直就是一台功能强大的机器,也许要比人类目前所有计算机加起来都要强大。目前他的信息图谱还显得凌乱,那是因为他还无法有效地控制自己,是他自身的情绪信号给他造成了干扰,要是能够帮助他剔除这些情緒的影响,我们将得到更加完整清晰的图谱……
我注视着孩子,他头上直冒冷汗,颧骨两边凸出紫青色的血管,整个身体极力地收缩,不安地想要把自己抱成一团。我不能再这样地看着孩子任由摆布,我必须阻止这一切,这是一个罪恶。可是,我无法发声,也成了僵硬的一团。
于有亮还在继续说着,实在难以置信,何以他一个肉身之人竟然比现有的机器都要强大?他的大脑里到底还隐藏着什么秘密?也许我们还可以进行仿生学研究,仿照他制造出更多更强大的机器。不,他就是一台机器,是一个自我生成的机器人,我们要以他作为蓝本,制造出更多的机器人来。
——你给我闭嘴!在那一刻里,我终于还是恢复了发声,只是那句话已几乎用光了我全部的力气,我瘫软在地,又细碎地哀求,你停下来,停下来,好吗?
然而,已经无法停下来了,如此地又做了多天的实验,发现孩子头脑里的那块石头,正悄悄地发生变化,其中一端变成了芯片模样,电阻器、焊点、导线都清晰可见。不知道孩子持续加强的痛苦,是否还与石头的这种变异有关?似乎是,孩子真的在变成一台机器,这是我们施加实验的结果,还是孩子身上本来就在发生的变异趋势?在忧虑之外,我也禁不住地想,这也许是一个变数,孩子因而获得了新的能力,不再只是接收存储信息,同时还具备处理信息的能力,甚至能够对我的研究提出彻底的解决方案。有了这样的考虑,我内心里抗拒于有亮的实验,同时也在悄悄地配合着他的实验,我真正地成了一个卑劣的同谋。
于有亮对出现的变异也特别惊喜,他推测,孩子大脑里的那块石头,最初肯定是别的形态,也许就是岩浆,是沸腾的岩浆逐渐冷却凝结成石头,石头又慢慢变成了芯片。为此,他还肯定地说,孩子一定曾经得过高烧。我想起大概是两岁的时候,孩子的确发过一场高烧,连续昏迷了半个月,差点没救回来。于有亮又说,在地球演变的过程中,岩浆逐渐变成石头,人类出现,开采石头,获取矿物,又冶炼制造成各种物件、芯片、机器,为人类所用。也就是说,孩子大脑里的那块石头,重复了这个过程,它来自地球甚至宇宙创造之初,因而能够与大自然产生共振共鸣,这可能就是孩子能够接收到大量外界信息的原因。
听着于有亮的说辞,我没有作出回应,内心却波涛汹涌,果如他所说,则我们不但可以掌握人类自身的命运,还可以掌握整个宇宙的命运,这也就是我不懈研究孜孜以求的最高目标。我还直接告诉了孩子我的这个想法,我相信他真的是来帮助我的,既然孩子具备了这种能力,那必定又是一种更大的神秘的力量,把孩子赐予了我们,我和孩子都只是肩负所赋予的使命而已。孩子说,是的,我跟你其实是相同的,我常常能感应到你身上的力量,我发现我就是从你身上分裂出来的。孩子这话我明白,我跟孩子是生理意义上的父子,可是在更遥远的过去,我们是同一个造物所创造,我们来自于同样的一个地方。
到了这个时候,陈望全也不再掩饰,他来到了实验室,加入了我们的实验。我早就应该发现,于有亮和陈望全已暗中勾结多时,是他们共同把我牵引到这个方向来的。
那天,陈望全大肆宣讲了他的计划,他原本的方向是制造机器人,可是在某个节点上他突然发现,过去的研究方向是错误的,不是仿照人来改造机器人,而是直接以人作为基体,将其改造为机器人。普通的机器人由于缺乏细腻的情感,在处理复杂的问题时常常会决策混乱,人体机器人则可以打破这个困局。当然,在改造的过程中,还是出现了关键性的难题,人体植入的芯片和人体本身发生强烈的排异反应。小孤子的出现,让陈望全重新看到了机会,这孩子是人体,却又是变异的人体,他的大脑里先天长着芯片,他就是人体机器人最好的范本。他说,一直以来,我对于人体的不完满充满了痛恨,他们易受暗示、思维定式、情绪化。我原本以为,通过改造机器人,可以克服人类天性中固有的弱点,然而,这样制造出来的机器人,归根结底还是机器,并不是人的进化,而只有以人作为基体改造成人体机器人,才是完全意义上的人的进化,是人从诞生以来进化链条的延续。
我就记了起来,那天晚上的狂欢,院长说混进了人体机器人,原来是真的。可是,陈望全改造人体机器人的工作,却要建立在我们孩子实验的痛苦之上,这是不人道的。
陈望全嘴角又泛起那熟识的冷笑,你是说我对孩子的痛苦没有同情?可是我告诉你,痛苦是多么珍贵的情感,不曾经历深刻痛苦的人是肤浅的可悲的。
我怒喊着,那是因为此刻痛苦的不是你。
玻璃墙里,孩子盘腿端坐,满脸淡漠,似乎还获得了属于他的平静。可是在分析仪上,那些画面中闪过许多鬼魂,他们躯体扭曲,脸容丑陋,或者狰狞、或者亢奋、或者狂热,他们受着巨大的压制,想要挣脱出来,却又只是与虚空斗。我感到内心煎熬迷狂,想要帮助孩子,却又无法动弹,似乎我也是被压制的鬼魂。我看向于有亮,诅咒他对我的背叛,可是他躲开了我。
陈望全继续说,很久以来,我一直在收集人的情感,这个孩子的痛苦有多么深重,他的情感就有多么丰富,他就是一个巨大的情感的容器,可能承载着人类古往今来所生发的全部情感。你要相信我,我会对他的情感进行细致分析,复制传导到我们的人体机器人,改造出大批极大痛苦同时也是力量强大的机器人。
我哀求他,让他放过我们的孩子。
他轻蔑地笑着,你怎么还不明白?这个孩子已经不是你的孩子,他不是一个普通人,甚至不是我们普遍意义上的人,他是网络上的一个点、一个容器、一个中间传输的环节。他大脑里的那块石头,还在继续地变异,终有一天会完全变异成为芯片。
我驳斥他,可是我们人类的幸福,不是成为机器,不是成为网络上的一个点。
他冷笑着,你可以抗拒,但终无法抗拒。其实你也明白,你的目标,也就是我的目标;我要走的路,也就是你在走的路,我们终是殊途同归的。现在,将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我离开了实验室,两腿软塌塌的。我愚蠢地把孩子交了出去,再也救不了他。我没能照顾好孩子,反而一步步地把他引向深渊,我罪孽深重。于有亮追了出来,问我去哪里。我茫然着,是的,我能去哪里呢?于有亮说,你也不要太自责。我闭上泪眼,的确是的,這样的结果,不也是我一直想要的吗?于有亮叹口气,像我们这样的人,可怜又可恨,有着异常的禀赋,脑袋里思考的都是有关于人类的命题,自诩为人类整体寻找出路,却又总是无法找到明确的路。因为我们自身就矛盾重重,跌落到个人的境遇,被命运的手掌所玩弄。
于有亮这些话,我当然也有所感,可是这一刻于我又有何益?于有亮冷嘲一声,我想要跟你说的是,我看到了我们的宏大计划,似乎是朝着成功的方向而去,但显然,失败同时就蕴含其中,结局的惨败已无法避免。因为,为了得到更准确的预测,更全面的控制,就要尽量地占有更多的信息,接近那个无限的度。但我们其实很清楚,我们所得只是很少很少,穷尽更是没有可能,永远都会存在误差。正是这个误差的存在,是人的性灵之所在,而性灵是我们无法预测、无法控制的。
我深叹一口气,既然你知道这是注定要失败的,你为什么还要帮助陈望全?
于有亮看向远处,是的,明知道失败也要去做,因为除了做这些事情,对于我们这样的人,再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我们被情欲和思想所困,在出世和入世之间纠缠,感到了人生的不踏实、不安全,只有在不断的研究中,才能稍微填补了那存在的虚空。
那一刻,我似乎又有些谅解了于有亮。于有亮说,告诉你一件事吧,当初老先生的大脑被盗,也是陈望全所为,他一直就在暗中以老先生作实验,把他连入了网络。后来老先生衰竭而死,需要另外找到一个实验者,刚好你的孩子到来,他又打起了主意。
我只是哀笑,到了这一步,这些也该有所料想了。我说,在研究院的信息监控平台里,我的数据一直被删除,也是他的所为?
于有亮点点头,你的那个平台,早就有另外的力量入侵了,你所看到的样子,不是原本的样子。另外,关于我,你也别太相信,因为我已经是人体机器人。
我牢牢地盯着于有亮,我想要问问他,我是该相信你说的这句话,还是相信你这个人本身?可是,于有亮已经往后走去了。
我游荡着回到了信息监控库房,研究员和机器人依然在忙碌,可是回来这里也不过是徒劳,真正掌控这里的人早已不是我。我也不知道,大厅里的这些研究员,有多少已经成为人体机器人,我所看到的也许都不过是机器而已。我又想到自己的人生,在这里耗费多年却转眼成空,内心里的光亮正在寂灭。
我把自己关在了办公室,窗外夜色降临,夏天蓝来了,还带来了晚餐、红酒。她牢牢地盯着我,深紫色的液体在她手中的杯子荡漾,就像我是一只猎物,就像她是一个驯兽女郎。我心里冷笑,只是吃肉、喝酒。突然,夏天蓝幽怨说,我发现自己的孩子原来一直活着。我对她的那一套梦话已经厌烦,没有搭理她。她说,我又在梦里看见了我的孩子,那么他也是活着的。这整座的城市,都不过是我在梦里所制造;如果这个梦永远不醒,那么它还只是一场梦吗?
我说,你来这里,就为了告诉我这些吗?那么我已经知晓,你可以走了。
她没有走,挨近来,显出楚楚可怜,嘴唇红润丰腴,还是让我想起与她有过的种种。她说,如果这具肉体要消散了,梦寂灭了,梦里的一切又将在哪里依存?怎样才能让这场梦永远留存?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吧。
我摇摇头,灌一口酒,这是给上天提的问题,我又怎么知道呢?
她说,你知道的,你一直在做研究。
不提研究我还能跟她继续糊弄,提了研究我就再压制不住了,我勃然而起,喝令她马上离开我这里。她的泪水突然雨线一般,我感到孤独,很冷,很空,很想找个人说说话。
我冷笑着,可是你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她木然地看着我,我补充说,因为你是一个人体机器人、一台会运算的计算机、一台会走路会说话的机器,由陈望全所改造,受他的远程控制。她装作不明白,脸色变得冷峻。我说,于有亮已经是一个机器人了,这研究院里很多的研究员,也都是机器人了。
她说,人怎么会变成机器呢?
我说,是呀,我也想知道,人怎么会变成了机器?
她又靠近来,捧着我的脸,你是身體不舒服吧?我感受到她双手传导而来的体温,感受到她眼眸里的柔情,实在不敢相信,在我面前的只是一台机器。她怜惜着,手指插进了我的头发,我们不说这些了,不说了,好吗?
那一刻里,我又有所触动,也抬起手,环过了她的腰,享受她的安抚,想要紧紧地抱住她,与她交欢,压扁她,揉碎她,以填补我灵魂里巨大的空洞。我想要哀求她,在我们的狂欢中,就像她刺杀了自己的老师,在那一刻也把我杀死。
这个时候,来了两个高大的机器人保安,说院长请我去他办公室。这不像是“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到了院长办公室,院长亲自给我倒了茶。我留意着院长忙碌的身影,想要确认他是院长本人,而不是改造的机器人。院长说,沈来明副总经理来视察的时间有变,要推延到下个星期。
这个消息对于我,已显得滑稽。我一笑,沈来明副总经理并不存在,他永远不会来,是吗?
院长说,不,他的确存在,他也一定会来。
我只是默然,院长说,我叫你来主要是告诉你,我把陈望全抓起来了。我有些不明白,院长说,陈望全擅自超出研究范围,犯下了严重的错误。
在这研究院里,我已经无法再相信别人,心里想着,陈望全也不过是院长你的棋子吧?如今他已没有利用价值,你就把他废了,再来引我上钩?
院长说,这个陈望全,实际上是人体机器人。
我吃了一惊,陈望全也是机器人?
院长脸色沉重,不错,以人体作为基体改造机器人,是由我主导的研究项目,最初是基于志愿参与的原则,也仅限于实验室研究,确定了三个基体标本,陈望全是其中一个。可是,陈望全成为机器人后,暗中又以自己为范例,进行了扩展研究,改造了更多的人体机器人。我承认,这是我的失职。院长看看我,这个人体机器人的研究项目,是基于一个更大的研究项目,那就是研究这个研究院里的研究员。我们把研究员从各地集中到这里,既是让他们开展自己的研究,也是以他们作为我们研究的对象。这些富有天赋的研究员,他们受着激情的支配,内心里永远躁动不安,被情欲所困扰,又被思想所折磨,他们是坠入了命运牢狱的囚徒。然而,也正是这样的人,大脑的发展会更加充分,我们最终需要完成的,是从这些充分发展的大脑里收集到全部的思想,创造一个依靠思想而存活的世界,那将是对人体有形生命有限的克服,那将是永生的世界。
我心里一战栗,原来我也只是被研究的对象。院长呷口茶,可是,难道我不明白吗?在这个研究院里,我研究别的研究员,却最终无法把自己排除在外,我渴望设计所有的命运,却不可避免地把自己的命运也设计了。我对院长的境遇,又有所同情了,这也是基于我们相同的命运,我们同样受着研究院的供养,院长虽然是研究院的负责人,可是研究院上面还有公司的管理层,相对于那样的力量,他跟我都不过是蝼蚁。可是,那更高的力量,难道又能置身事外吗?院长笑笑,人类的审判要来了,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我们企图代替命运上帝的角色,最终还将落在命运上帝的手上。塔楼里的监督者,他为了监督别人,也需要停留在塔楼里,耗尽他的一生……
突然,传来了机器人保安的呼叫,说实验室里小孤子走丢了。我一惊,跟着院长来到了实验室。于有亮已经被看管了起来,他说,是夏天蓝来过,他不知怎么就昏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孩子和夏天蓝都不见了。打开监控平台,却没有发现孩子和夏天蓝的活动轨迹,他们的数据已经被删除了。院长马上下达命令,加强门禁的戒备,所有研究员和工作人员待在原地,保安部马上在研究院大楼全力搜捕。然后,我也被关押起来,院长亲自审问我,要我说出孩子的下落。我心里正担心他们,也想知道他们在哪里。院长冷笑说,公司经营一百多年,已建立起强大的统摄力量,整座城市都在统领的范围,信息监控平台已由塔楼全面接管,他们虽然暂时躲过了平台监控,但终将逃不过塔楼的追踪……
塔楼里语音呼叫院长,院长中断了审问,匆匆走出实验室,两个机器人保安押着我跟在后面。在走廊上,遇上了一队机器人保安,正往前面赶去。院长回过头,让押送我的机器人放开我。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往塔楼的方向赶去,不知道这是否是给我留的陷阱。越来越多的机器人往塔楼聚拢,十几台电梯都往塔楼的最高层上升。我调头向环形的外围走去,没有搭电梯,一层层地走下了楼梯。大堂里一片空寂,只有跌落一地的桌子椅子,显示这里曾经发生过混乱。天已经大亮,我走出研究院,大街上还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我汇入人群,看着那些人们,眼睛鼻子耳朵嘴唇,跟平常所见并没有不同,他们应该不是人体机器人吧?
大街上楼宇的电子屏、路边的广告荧屏、半空中显露的虚拟屏幕,突然都出现了小孤子,都是同样的画面。屏幕上还有夏天蓝,重新看见他们,我不禁泪奔。孩子在说话,街上的人们陆续停了下来,我听清楚,孩子说的是:这座城市的世界就要坍塌了,人类的末日就要降临,所有的人都要离开,不要贪恋财物,带好老人和孩子,现在就出发。那些昏昏欲睡的人,来不及醒来的人,将会随同毁灭。公路和水路都无法离开,出城的关卡永远对我们隐没,可是在这座城市的东南方,一直往前走,那里是沉寂多年的死火山,那些死火山很快就要重新喷发,火山上有一个出口,通过出口就可以到达另外一个世界。孩子语调悲怆,又重复了一遍。我已泪流满面,这似乎也是发自于我内心的声音,多年来一直在心底回响,如今终于说了出来。这些年里,我在一日又一日的往复里,看着暗角里悄悄的变化,一星一点的瓦解,最后的大毁灭还是不可避免地到来了。我向着屏幕,向着屏幕里的小孤子,双膝下跪了。他曾经是我们的孩子,他是一个病人,可是,如今他是一个智者、一尊转世的佛、一位人类的先知。
孩子说:我全部告诉你们,我在漫长的黑暗的宇宙前期存在,又经历过无日无夜地沉睡和游荡。我看到了天地的生成,日月星辰各行其位。我到达过遥远的星球,看见过许多的物种。我看到了地球的形成、生命的诞生。我看见了山川河流、草木和动物,还有四处游荡的灵魂。我见过了各种奇异的兽类,看见过茹毛饮血。我经历过人与神的战争,那时候神灵还统治着这个世界,也福荫着这个世界。我看见了刀剑的锻造,看见了车轮滚滚。我可以说出真相,以作为我的见证,我就是那个自时间诞生以来随着时间游历至今的时间的流浪者……
街上的一些人,也随着下跪了。然而,更多的人,聽过小孤子的劝告,又陆续散去了。小孤子也泪珠如雨:我恳求你们相信我,我所说的都是真的。我预知到末日的来临,看到了毁灭的画面,听到了坠入死亡的哀号,也感到了害怕。你们要相信我,那不是我对人类的诅咒,而是人类应得的报复,但是为着在另一个世界的重生,请你们马上出发……
可是,人们还只是赶他们的路,对布满四周、空中的屏幕,都不再留意,就像那是不存在的。我再看时,屏幕里孩子和夏天蓝的确消失了、声音也消失了,街上只是忙碌奔走的人们。我站了起来,内心一片空茫,难道孩子真的没有出现过?刚才不过是我的幻觉?
我随着人群茫然走去,在路边,又碰见了孩子,伴着他的还是夏天蓝。那不是在屏幕里,那是真实的,我跑向他们,重新相见,我们紧紧相拥。孩子说,我们不能过多逗留了,现在就得走。
一边走着,我问孩子,刚才他在屏幕里说的话,是真的吗?
孩子说,不会错的,我脑袋里的那块石头感应到了,那是非常巨大的召唤的力量,就像是石头要回到当初创造了它的地方,就像是时间回溯到最初诞生开始的地方。
那一刻,我又想起你了,真想带着你也一起走。你到底在哪里?是否也听到了劝告?夏天蓝告诉我,他们能够走出研究院,是院长暗中帮助了他们。我有所明白,那就是说,也是院长故意把我放走的。夏天蓝说,公司的副总经理沈来明,很多年前就来到了研究院,一直呆在塔楼的最高层,那是连院长也没有权限到达的最高禁地,他从来没有下来过,也从来没有人看见过他的样子。沈来明发现院长偏离了他的计划,就让陈望全暗中进行实验,渐渐架空了院长。我只能感到震惊,又想起院长,不知道他是否也逃了出来。夏天蓝说,是院长悄悄关闭了信息监控平台,保护我们逃脱了塔楼的监视,可是他自己却完全暴露了。不过,他自己也知道,这是注定要到来的。临行前他跟我说,他不会走的,他苦心经营那么多年,就是想要看到有人走到出口,离开这座城市,进入到另外一个世界。
前面出现了一队机器人保安,向我们追赶而来。夏天蓝看着我,凛然说,必须马上做决定了,你和小孤子一起走,我留下来。
我说,还是该我留下。
夏天蓝泪眼婆娑,你还不知道吧,我也是一个人体机器人,可以跟他们对付一阵的。我吓了一惊,很快又平复了。夏天蓝说,你还不知道的是,院长就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丈夫,我们曾经有过孩子,可是孩子没了,是他欠了我一个孩子。夏天蓝又转向小孤子,深情地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孩子,你走吧。
夏天蓝把我们往前一推,就走向前去迎向了那些机器人。我知道不能拖延了,带着孩子拐进了另一条街道,不断地往新的方向跑去。太阳已到了中天,我们大汗淋漓,又渴又累,却不敢稍停。渐渐地,远离了高楼、街道和人群,见到了山。我们沿着山路而进,当爬上了一座高山,回头望去,高楼、街道和人群又重新出现。我们看到,楼房在高处一层层坍塌,街道出现了一道道的裂谷,车辆蜂拥行驶又混乱地撞成一堆,众生如蚁般奔忙逃窜。其间还有许多的鬼魂,他们布满了天空,面容扭曲狰狞,发出惨烈的叫喊,还不断地下坠,如被捆绑,如被火烤。我看着这一切发生,问我们的孩子,问掌握了人类命运秘密的那个智者,问洞悉古往今来的那位先知,这一切只是我的幻觉吧?孩子泪水涟涟,也许,真正的逃离是没有的,只有毁灭。我长叹一声,那么,那就是真的发生了。孩子说,也许,这些都不曾存在过,人们不曾存在过,城市不曾存在过。孩子闭上了眼睛,也许过往,我们也不是父子。一切都是真的,一切也不是真的。一切正在发生,一切又正在寂灭。我重新回过头去,那些惨烈的画面又消失了,眼前只有群山,只有巨大绵延到无边的虚空。
我们继续爬过了几座山,向着山里更深处走去。在我们面前,那座山几乎被劈去了一半,留下一個巨大的深坑,山林焚毁草木枯焦,空中弥漫着腥臭的味道。我们走近去,充满油迹的机械死寂般横在地上,黑色的浆液黏稠地流满四处,那些淘挖出来的砂石堆成一座座小山,还有一些已经初炼却没来得及运走的粗矿。继续往前走去,又看到了多个淘挖的深坑,还是肆意的毁坏,满目的疮痍。那一刻,孩子俯伏在地,放声大哭,哭了很久。我不知道孩子看到了什么,只能在身边陪着他,也明白那巨大的感应就是来自这个地方了。之后,我们继续爬了一段,就看到了那炽烈的岩浆带,隔在我们对面的山上,如奔腾的热之河流。
孩子兴奋得蹦跳,他半是认真半是痴傻地说,你知道吗?以“亿年”为计量单位,多少个计量单位前这里所见的群山都不过是岩浆;以“亿光年”为计量单位,则多少个计量单位前我们都不过是同一缕气息同一抹尘埃,包含我们在内的万物混沌未开共同产生自宇宙中的一场大爆炸。
我听着,有所感悟,却又说不出来。我们往山那边走去,几乎是跑着了。到了那山上,来到了一处开阔的平地,隔着几处突兀的山岩,那涌动的岩浆就在我们面前,如翻滚的火的汪洋,我们不敢再继续靠近。那是一种摄人心魄的巨大的狂野的能量,所有跟它们相遇的东西都要被消融,只有那轻飘在岩浆之上的青气,总是弥聚不散。我们站着,这样的画面实在太过宏大,都不禁发出长长的喟叹。然而,孩子却继续地往前走去,攀上了一处岩石,直到被浓重的烟雾吞没……
上苍呀!
如今,距离孩子离去已十多天了,我又回到了这座城市。这座城市并没有毁灭,一切看去还是如常,我隐没于庸常的人群,蜗居于某间租住的屋子。夜里我常常失眠,白天里总是迷离恍惚,就像眼前总有一层迷雾,有时候还会头痛,痛得厉害只能在地上打滚。我依然不知道,那天所发生的事情是否只是我的幻觉;我也不知道,我是否也是一个人体机器人,已被进行过改造。有时候,我也会离开屋子,到城市里游走,希望能够重新碰上你。但是我得非常小心,因为研究院派出的那些机器人,似乎还在这座城市里搜寻。我等待着你的出现,等待着毁灭的终将到来,也等待着我们和孩子的团聚。有时候我相信,小孤子其实并没有死去,他一定是向着火山的那一边走远了,走向了背离我们这个尘世的深处。让人感到惊喜的是,因为屏蔽实验孩子的意识连接进入了网络,他的思想全部被保存了下来,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确还是存在的。在那个虚拟的世界里,他没有形体,不受空间的限制;他也不会被时间所割裂,而将一直地存在下去。就算是毁灭最终仍到来,他也将重新包裹进最密实的那个内核。
【责任编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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