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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入者

时间:2023/11/9 作者: 野草 热度: 17222
姚文冬

  我要去西藏了,张淼在凤凰园美食城给我饯行。

  凤凰园是一家地方风味的连锁店,除了美食城,还有烤鸭店、饺子宴、海鲜馆,位于北新道的美食城是总店,属于综合菜系,口味全覆盖。我赶到时,两个凉菜泡椒花生、糖醋蜇头已经上桌,张淼把菜谱递给我,我看到她勾选了我爱吃的九转大肠、黄花菜小炒,还有她得意的白灼海螺、椒盐大虾,酒是本地产的“渤海纯生”。我把菜谱还给她,说挺好,她憨憨一笑,从主食栏里选了三鲜水饺。

  “你怎么不早说?不然,我也想去西藏看看。”张淼的大眼睛水汪汪的,盛满无辜和好奇,就像东北森林里的“傻狍子”。

  “还是看我朋友圈吧。”我敷衍道。她爱看我发朋友圈,发表评论时,习惯用那个简洁直观的龇牙表情,就像她平时总爱哈哈大笑,那是人类最没技术含量的笑法。

  “去了西藏,你就走遍全国了吧?”她羡慕地问。

  “一个人一辈子至少要去两次西藏。”我故作深沉地说。

  “为什么?”

  “爱旅行的人提起西藏,都会问,你去过几次?而不是,你去过西藏吗?”我干了一杯啤酒,酒太凉,喉咙噎了一下。

  “西藏适合两个人去,有个伴儿不好吗?”她直视着我。

  去年我去成都,她就想跟我去,说她老公都同意了,并且愿意承担全部资费。“那不叫资费,叫路费。”我纠正她。张淼的老公覃尧在移动公司上班,热衷于推销套餐,动辄赠流量。“他对你的人品太放心了。”当时,她得意地对我说。不知是得意我的人品,还是覃尧的宽厚。

  “我习惯了一個人。”我避开她的直视,将视线移向窗外,窗外停着张淼的车,阳光在天窗上打出一个光旋。我眯了一下眼。夏日的午后,北新道有些曝光过度。

  每次出游,张淼都执意为我饯行。我居住的港城是个死胡同,出行绕不开市里。有次我从大兴安岭回来,凌晨四点下火车,原想在车站打个盹熬到天亮,不料张淼三点就给我打电话,说她正赶往车站,然后直接把我接到她家,早铺好了一张床让我补觉。一觉醒来,我看见他们夫妇在厨房忙活,大清早就弄了一桌菜。恍惚间,我感觉是住在旅途常见的家庭客栈。覃尧系着围裙煎炒烹炸,看不出有丝毫冷淡,只是酒没喝好,刚一杯就喝趴了,是夜里没睡好吧,要么就是不适应大清早喝酒。张淼对覃尧的窘态视若不见,好奇地追问我:“你在大兴安岭看见狍子了吗?”“傻狍子”是我给她起的绰号,看样子覃尧不知道。他醉眼惺忪,又端起酒杯,一边洒一边敬我,话却是说给张淼的:“张淼,你可真是个好样的。”张淼的这种殷勤令我过意不去,却又不能拒绝,也曾瞒过她一次,事后她反应强烈,埋怨我与她隔心了。好吧,那就顺其自然,麻烦归麻烦,总比瞒着她好。

  “听说刚到西藏,有人会因休息不好闹高反,”张淼叮嘱我,“你到了拉萨先好好睡一觉,不能洗澡,更不要喝酒,不舒服就赶紧吸氧,最好是叫医生。”

  “应该没问题,我去过玉龙雪山,海拔4506米,下缆车还小跑了一段呢。”

  “那是在云南。西藏海拔8848米,差不多高出一倍。”

  “你说的是珠穆朗玛峰。”

  “噢。不管怎么说,一个人去西藏让人担心。”她问,“你真是一个人去吗?”

  “这破啤酒,都是利尿剂。”我放下酒杯,“我还得去趟洗手间。”

  张淼哈哈大笑。

  在洗手间,我与镜子里那张黑里透红的脸对峙良久,拿不准该不该对张淼说实话。我发觉,与以往的饯行不同,“傻狍子”今天有点反常的警觉。

  我和张淼是同一年考上的大学生村官。

  那个叫亮甲峪的山村,背靠燕山,面朝水库,山明水秀,民风淳朴。村委会开门见山,满目松柏、核桃、板栗和榛子,还有野生山梨、酸枣、不知名的灌木。偶尔还能看见松鼠。

  村里没有食堂,我们自己开伙,有时去镇上的餐馆解馋,也经常从水库买鱼涮着吃。张淼爱吃鱼头,她说鱼头健脑益智,我说你这脑子是该多补补了。我爱吃鱼鳔,鱼鳔补肾益精。她哈哈大笑,说你补了也没用。一条鱼我们各取所需,筷子从不打架。这是个天然与我无争的女孩。记得报到那天分宿舍,村委会就两间闲房,一间阴面一间阳面。我喜欢阳面。村主任说张淼毕竟是女性……正犯愁呢,张淼竟主动找他,要求把阴面那间给她。当时我们还不熟,她这么做无关友情。于是我细心留意,发觉我们在很多方面都天然地顺应了对方,几乎没有矛盾的交汇点。

  清晨我还在昏睡,张淼就砰砰敲门叫醒我去爬山。我们顺着野长城的断壁残垣蜿蜒而上,爬上一座烽火台,鸟瞰被水库淹没的一段城墙。

  “鱼做梦都想不到能在长城上游弋。”清晨的张淼特别聪明。

  “古代的士兵如果活到现在,也会成为虾兵蟹将。”我也脑洞大开。

  傍晚我们沿着水库散步,看夕阳浮在水面,像一个泡得松软变形的蛋黄。“真美啊,真想在这里过一辈子。”张淼张开双臂,那拥抱美好生活的姿势,看上去更像是伸了个懒腰。

  “我以为就我一个村官呢,没想到还有你。”她说。

  “亮甲峪是文明示范村,省里市里树的典型,又是景区,所以要加强力量吧。”

  “嗯,有一只碗我就很满足了,没想到碗里还有块肉。”她说着哈哈大笑,“黎东,你为什么要考村官?”张淼一直疑惑我的选择,她认为那个空气里弥漫着海腥味的港城才是人间天堂,她虽是山里生山里长,却特别爱吃海鲜,有一次我在港城请她,她一口气吃了九只牡蛎。

  “我考村官是为了从家里逃出来,越远越好。你呢?”我问她。

  “逃出来?”她若有所思,“我好像,也是吧?”

  张淼家在县城,父母做生意,公婆家也做生意,两家往来密切,她和覃尧的关系是被上一辈人设计好的。他们考上大学那年,覃尧父母主动来提亲。“我们从小就认识,我还记得他在体育课上尿了裤子。”张淼哈哈大笑,“他个子小,胆子更小,不好意思跟老师报告。不过他脑筋好使。我妈说我傻,找个精明男人不会吃亏。”覃尧工作后,立刻在市里买了婚房,筑巢引凤,只等张淼嫁过去。张淼却以工作不稳定为由一拖再拖,直到考了村官,反而离市里更远了。

  “我明白了,你这是逃婚。”我逗她说,“青梅竹马不好吗?”

  “我还不想结婚,觉得挺没劲的。”她没精打采地说。

  我对覃尧只了解这么多,因为张淼很少提他,偶尔提起,就像在说路人甲。直到那次,覃尧突然光临山村,正赶上我和张淼合伙吃一只烧鸡,张淼将鸡皮撕下来,一片片搛到我碗里。她知道我爱吃鸡皮,而她喜欢吃鸡胸。覃尧在门口站了好长时间,我俩谁也没注意。从那以后,这个长着瓜子脸丹凤眼的美男子就经常光顾了,几乎每次都要留宿。于是就赶上了那场地震。

  后半夜,突然地动山摇,虎啸声从地下拱出来,穿透耳膜,如同防空警报。这种地震常有,按专家的说法,统统是1976年大地震的余震。我熟练地一跃而起,迅速拉开房门,下意识地冲向对面宿舍。刚要撞门,门从里面开了,覃尧冲了出来,差点和我撞上。我一时没多想,拨开他的杨柳之躯就往里冲。地震总是发生在瞬间,也在瞬间消逝,人也在瞬间清醒,反应快慢也就是几秒之差。张淼反应稍慢,她刚从床上坐起来,按亮了灯,一脸懵懂地看着门口两个男人,一个面朝里,一个面朝外。我不好意思地朝覃尧笑笑,去了院里。这是一种习惯,震后即便无恙,我们也会去室外待一阵子,以防地震杀个回马枪。他俩却没出来。清晨我在隐隐的哭泣中醒来,张淼说,覃尧天没亮就走了。

  张淼也曾问我,从家里逃出来是什么意思?

  我告诉她,港城并非想象的那么好。这座海边小城,夏天小旅馆爆满,住满来自京津的游客,他们在这儿体验出海、吃海鲜、洗海澡,不过新鲜几天。常住的居民却是另一番体验——被褥潮得像铺了一层露水,洗完衣服几天也不干,蚊子特别多。冬天的风比刀子还硬,因为没了游客,冷清的街巷阒寂如夜,就像一座鬼城。在港城我孤身一人,父亲去世多年,母亲和别人过。

  母亲弱不禁风,经常被家暴。父亲发飙的方式非常奇葩,比如母亲正在煮粥,他会往沸腾的锅里扔一锹煤渣。有一次,他用菜刀将母亲刚织完的毛衣还原为羊毛。母亲身上新伤旧痕交替,有一年还一瘸一拐的,我一度以为她残废了。在这个恐怖的家庭,我度过了猫在饭桌下瑟瑟发抖的童年,熬过了躲在门外黯然流泪的少年,有过两次未遂的离家出走。

  “黎东,你真可怜!”张淼无比同情地看着我,眼里噙着一种叫作母爱的物质。

  “我父亲更可怜。”我说。

  张淼瞪大眼睛:“他,怎么会可怜?”

  世上之事多传奇,人更是无法理喻的动物。有一年,修造船厂的退休工人老张像一个不速之客,闯进了我家,确切地说是闯入了母亲的生活。仿佛退休后又找了份新工作,老张天天来我家报到,除了陪母亲说话,还帮着干一些重活,偶尔还留下来吃饭,看上去就像母亲的娘家哥哥。老张对父亲有礼有节,不卑不亢,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有时他们还商量好了似的一起出去,像是去完成一项神秘交易。于是港城的人看到了一些奇特场景,比如他们三人一起进超市,老张和母亲一个推着购物车,一个往里扔东西,疲沓无神的父亲跟在后面,宛若一个跟不上脚的孩子,见了熟人就尴尬地笑笑。父亲的表现超出所有人的理解力,也使港城人顺理成章的想象破灭,起码我没发现过他们发生冲突。父亲就像一个演技派演员,与其说他换了一个人,不如说生活给他换了一个剧本。

  “太奇怪了,这个老张,他爱上了你母亲吗?”

  “母亲的脸上有了红晕。她似乎不怕父亲了。”我接着补充,“父亲也没再打过她。”

  父亲最后的日子和母亲分居,住进了奶奶家。我上大学了,放假也不回家,爱四处旅行,我搞不清哪儿才算我的家。奶奶给父亲做饭、洗刷,父亲只顾吃、睡,宛若回到孩提时代。一天中午,父亲犯了心脏病,而随身携带的救心丸装在上衣口袋,上衣被他扔在北柜上。那天奶奶不在家。奶奶回家后,发现父亲死在床和北柜之间。年底,奶奶也去世了。母亲搬到了老张家。我不知道该记恨她,还是认可父亲遭了报应,抑或怨恨奶奶在父亲生命最后时刻的无故缺席。有段时间,我想杀死老张。

  张淼唏嘘不已,忽然冒出一句:“我倒挺佩服这个老张,他到底是如愿了。”

  “他是一个闯入者,虽然看上去温和、文明。”

  “他是一个勇敢的闯入者,就像一个冲向草原的骑士,把一只受伤的羊羔从狼嘴里抢了出来。”张淼说着竟手舞足蹈起来。

  “张淼,不要这样开玩笑。”我有些不快。

  “难道你母亲不幸福吗?”她反问我。我无言了。自从她搬到老张家住,我们就极少见面了,但我敢保证老张不会打她。

  “黎东,你不像你父亲,倒更像老张。”她幽幽地看着我。

  老张对我的确友善,但我觉得他别有用心,我觉得,他将对父亲的羞辱追加给了我。

  “你也是一个闯入者,”张淼提起那次地震,“可惜那次地震的时间太短了。”

  “幸好时间短,不然我们三个都完了。”关于那次地震,我讳莫如深,它给两个男人造成的尴尬比灾难还要可怕。

  覃尧一再催促张淼从市里找工作,张淼无动于衷,倒被我说动了心。我说我也想回港城应聘,当村官不是长久之计。后来我应聘到港务局,张淼比我幸运,被著名的北车公司录用。但她并不高兴,而是一脸愁容:“我真舍不得离开亮甲峪,这真是个世外桃源,我俩就像一对下乡知青,同吃同住同劳动。每一天过去,我都会对第二天满怀期待。”张淼习惯把大学生村官比喻为新时代的“知青”。

  为庆祝“知青返城”,我们特地去镇上吃了一顿火锅。“黎东,以后你去市里一定要找我,吃住免费。如果你不这样做,我们的交情就断了。”火锅水雾氤氲,她的大眼睛烟波浩渺。我也伤感了,刚想说咱们多年的友谊,还没拥抱过呢……话还没出口,她已经把我抱住,哭了个稀里哗啦。

  接到她结婚的喜讯,是一个寻常的电话将结束时,她顺便提了一句,显得很不郑重。我赶紧恭喜她,稍带开了个玩笑:“是嫁给了覃尧吗?”她冷冷地说:“不,是嫁给了覃尧家。”

  到了港城,我依然保持“在路上”的習惯。每次旅行都必经市里,这座城市既有高铁,也有飞机。张淼跟着我的朋友圈漫游全国,她羡慕地说:“黎东,你知道吗,你穿着牛仔裤、polo衫,戴着棒球帽、大墨镜,背着双肩包的样子,真像个侠客!”我的虚荣和自信,也是像泡泡一样被她的赞美吹大的,所以每次出游都爱发朋友圈。我爱看她在评论区大呼小叫。有时,她也会一本正经地说:“你把工资都捐给了民航和铁道部,想过以后吗?”我不管。我每年至少远游四五次,多在换季之时,尤其到了三月,冰消雪融,空气里有了水分,潮湿的气味钻入鼻孔,使我条件反射地想起湿漉漉的江南。

  “所以,一到三月我就去江南。”我这样解释我的旅行规律。

  “哈哈,”张淼大笑,“你这么说,让我想起了《动物世界》里的一句话。”

  “嗯?”

  “春天到了,动物们开始发情,空气中弥漫着荷尔蒙的气味。”她笑得前仰后合,“黎东,你应该找个女人,跟你一起去发情。”调侃中隐隐散发着一股醋味,那时我刚认识于娜。

  大兴安岭那次之后,覃尧主动给我介绍了一个女友,是他的同事,叫于娜。于娜除了年龄偏大,人还算标致,看上去沉静聪慧,和张淼不是一个类型。这些年,我心不在焉地处过几个,都不了了之。初见于娜,一瞬间实现了我对女人那种气质与外形的双重期待。直觉告诉我,她对我也中意,她的目光就像被静电吸附到我脸上。

  “中国移动的女人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吗?”张淼说,“黎东,你愿意吗?愿意请按一,不愿意请按二,举棋不定请按三。哈哈。”

  覃尧说:“如果你觉得行,我就给人家回个话?”又仿佛知道我顾虑什么,“漂亮的女人才会成为剩女。”

  张淼懒散地说:“差不多行了,你又不是钻石王老五。”说完又叹了口气,不知是叹息我“年事已高”,还是认为这不过又是一次徒劳的相亲。

  我决定试试看,和于娜又约了几次。有一次是她来港城。在海边,于娜提出愿意来港城生活。这句话颇具杀伤力,因为我既没门路调到市里,更没钱在市里买房。见我默许,于娜欣喜地告诉我一个秘密,说她曾偷偷来过一次港城,还在港务局门口自拍了一组照片,然后去逛步行街。步行街的门店像鸽子窝,卖的多是从大红门批发的服装。一个女店主爱听她讲普通话,问她从哪儿来,她说就是港城人,店主不信,她说嫁到了港城不就是港城人了吗?女店主惊羡地说:“是吗?是谁这么有福气啊。”于娜转述女店主的话时,露出骄傲而满足的神情。

  但是,张淼总说哪里不对劲,她说于娜过于优秀了。这话我不爱听,难道我配不上优秀的女人吗?她说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不相信一个大城市的白领会情愿嫁到偏远小城。“我不相信还有比我单纯的人。”张淼说,“如果我爱上谁,去山沟里过一辈子都行。别人未必能做到。”也难怪张淼疑神疑鬼,于娜果然有故事。覃尧有次说漏了嘴,爆出于娜和总经理关系暧昧。暧昧到什么程度?其实什么程度不重要,重要的是被别人知道了,别人想象成什么程度就是什么程度。

  “你什么意思,想给黎东戴绿帽子?你敢给他戴绿帽子,信不信我也给你戴一顶。”张淼就像被蝎子蜇了一样,覃尧顿时脸就绿了,不知是被哪顶绿帽子吓的。“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们早就掰了。我也是刚刚听说的。”覃尧辩解道。

  “跟她吹了,她配不上你!”张淼斩钉截铁地说。自此我开始冷淡于娜。于娜当然明白我什么意思,但她转身的刹那,我的心还是疼了一下。

  初夏的阳光初露锋芒,车座被晒得烫屁股,见我龇牙咧嘴,张淼哈哈大笑:“给你留点念想吧,到了西藏就没人这么生猛对你了。”然后她一踩油门,把车开得像一匹惊马,飞奔过北新道,又横穿车站路,一个急愣的左转弯拐进竹安路,在西广场点了个急刹车。我差点晕车。下车时她却端坐不动,一语不发,只是从里面按开了后备箱。我拖着行李,朝着后视镜摆了摆手。

  离发车还早,我在检票口附近找了个空位,从手机上搜索旅游攻略。

  忽听有人喊我名字,抬头一看,竟是张淼,她气喘吁吁跑来。莫非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车上?却见她晃着一张车票说:“幸好,还有一张余票。我要把你送到北京去。”

  “没这个必要吧?”我很吃惊,又有些慌神。

  “你放心,我不会赖着你去西藏。我知道,去西藏得提前多少天才能抢到票,没有准备的人,赶不上开往拉萨的火车。”她可怜兮兮,又话里有话,“我没有别人那么有心机。”

  我心一软。事已至此,只好问她:“车存好了吗?”

  “交给覃尧了。”

  “覃尧?”

  “对,我刚把车停下就发现他了。”

  怪不得她没下车呢。“兴许是碰巧来车站办业务吧?”

  “管他呢。”张淼口气很冲,仿佛那些啤酒都被她喝了。我隐约听到弓弦拉满的“吱呀”声。

  这是一趟往返北京与本市的动车,驶出市区这段速度緩慢,足足用了三十分钟。张淼很烦躁:“这是动车呢,还是他妈的蚯蚓?”我大致猜到了她为何烦躁。凭她去吧。突然,她握住我的手,她的手那么小,手心汗津津的。说实话,这种含有亲昵成分的握手,我们从未有过,这使我心酸。

  “为什么不肯带我去,有什么顾虑吗?”她的目光告诉我,无论我怎样回答,她都准备好了答案。

  “人多了凡事要商量,哪怕只有两个人,总不能不考虑另一个人的感受吧。”我避重就轻。

  “我是另一个人吗?”她带着委屈的颤音争辩。

  我承认,张淼是我生命中的奇遇,是被上帝之手嵌进我生活的人,如同一颗子弹装进枪膛,一扣扳机,便会完美地完成射击,这颗子弹,从不卡壳,更不会炸膛。然而,子弹不是枪的一部分,它不是扳机,也不是枪管,没有子弹枪就是一块废铁,但没有枪管和扳机,连枪都不是。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每个人都活在被设计好的生活里。”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一定认为我在敷衍。

  “我也说不清楚。”

  张淼放缓了语气:“后来,我也想过,你和于娜其实挺般配。接盘侠也是侠。”她终于提到了于娜。我似乎明白了她为何执意送我去北京。张淼虽“傻”,但女人通常都有第六感。

  她说的“后来”,是指我和于娜分开后,于娜割腕自杀,紧接着辞职。覃尧告诉我时,我愧疚了好长时间。张淼安慰我说:“这和你有关系吗?”的确,这和我关系不大,我们还远没到要死要活的分上,但我真就一点责任没有吗?不错,将她逼上悬崖的人不是我,但无疑我是悬崖上她能抓住的最后一根藤。如果她真的落崖殒命,很难说清该归罪于那个男人,还是我这根拒绝她求救的藤。这很像父亲的死,没有明确的凶手。

  我反握住她的手,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动车驶出市区后,就像一条苏醒的蛇嗖嗖往前窜,不到一小时就进了北京站。

  “这趟车一小时后返程,你坐它回去正合适。”

  “我要亲眼看着你坐上拉萨的火车。”她铁了心似的。

  “太麻烦了,还要转乘地铁。”

  “怎么,不是从北京站发车吗?”她显得很意外。

  “从北京西站发车。要坐地铁去西站,地铁太挤了,也耽误时间,再说晚上八点才发车,你再回去就太晚了。”我像在耐心地哄一个任性的孩子,“太晚了我不放心!”

  “你真的担心我?”她眼圈有些发红。我没回答,只是紧握了一下她的手。

  “那我陪你去买地铁票。”

  “不在乎这么一会儿,千万别误返程。”我执着地劝她。

  “坐哪趟车回去都行,覃尧说多晚都会在车站等我。”她淡然地说。

  “噢。”我明白了。那种箭在弦上的紧张感慢慢消失了。

  走到地铁站,她又莫名烦躁起来:“这是全国最落后的地铁站了吧?居然还露天排队买票。”她建议我们分别排队,说总有一个能先买到票。最后她先买到了。她把票递给我时表情郑重,仿佛把我的未来交还给了我:“照顾好自己!”她把“自己”两个字咬得很重。就在我将要走进地铁口时,听到身后有人号啕大哭,一回头,是张淼在原地抱膝痛哭,那撕心裂肺的哭泣,让我想起母亲年轻时丢过一次钱包。

  我转身往地铁深处走去。

  出发前,我去了一趟老张家。老张正和母亲择菜,盆里泡着一条鱼。我的出现使他们意外,母亲甚至有些慌张。我看到她的脸肉嘟嘟的,以前塌陷的双颊又鼓了出来。老张倒是沉着,他留我吃饭,我答应了。这个让人猜不透的老人,其实还蛮儒雅的。三杯酒下肚,他如释重负地做了个深呼吸,仿佛卸下了什么沉重的东西。老张说,自从那年醉酒出事,他就戒酒了,今天是第一次破例。

  原来,多年前的冬夜,醉醺醺的鳏夫老张在回家路上不慎跌进下水道。港城的下水道就是敞开的阴沟,老张泡在又脏又冷的冰水里,想爬上去却身不由己,他想肯定要冻死在这里了。巧的是,无缘无故被父亲揍了一顿的母亲跑出家门,正好经过,她听到了下水道里的异常。母亲原本是想寻死去的。

  老张喝了酒话就多,母亲低着头,似乎不愿他说这些,却并未阻止,只是不时地丢个眼色。

  从鬼门关爬出来的老张戒了酒,然后决绝地闯入我家,并且以他特有的方式开始了与父亲的磨合。老张第一次来我家,便约父亲去海边“决斗”。那是全世界最空旷的决斗场,深夜的大海是墨色的,远远能看见港城的零星灯火。决斗的结果,是老张被打得遍体鳞伤,除了他拼命护住的头和脸,这使他第二天又能体面地出现在港城的街巷,也免去了母亲的担心,因为他几天后还要来我家软磨硬泡。

  老张的失败是因为他不还手,疼也不吭声,除了用嘴挑衅激怒父亲,老张说:“来呀,是男人就冲男人来!”最后,反倒是父亲累得坐在沙滩上。这样的“决斗”隔三差五。父亲的戾气逐渐消退,如同一个武林高手再也找不到对手。最后一次,父亲伸手把地上的老张拉起来。从那次起,父亲对打母亲彻底失去了兴趣。这样的秘密“决斗”,港城自然无人知晓,老张和父亲也都瞒着母亲,或者说,父亲不屑对母亲说。这是我的猜测。后来老张一来我家,父亲就躲开,即使不走也是一言不发,除非老张主动搭话。父亲究竟是怎么想的,随着他的去世,也永远成了谜。

  母亲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他不顾老张反对,执意让他脱掉上衣。我看到了老张身上那些奇形怪状的伤疤,大多在后背和胸腹,老张说都是皮外伤,最严重的一次折了两根肋骨。他笑笑说:“只要不让我破相,都无所谓。”老张的讲述令我心惊肉跳,不过最震慑我的不是他们奇特的“决斗”,也不是这些伤疤,而是他在讲述中,自始至终没说父亲一句坏话,甚至连个脏字都没有。

  “妈、张叔,我想去西藏看看,特地來跟你们告别。”我说明了来意。

  老张听我这样称呼他,显然是感动了,皱纹里竟浮现出羞涩。他说:“总听你妈念叨你爱旅行,怎么想起要去西藏了?”

  “去了西藏,我就走遍全国了。我想收心了。”我说。

  “听你妈说,你爱一个人到处走,这次也是一个人去吗?”看来他还挺了解我。

  “和女朋友一起去。”我说。

  老张和母亲对视一眼,会意地笑了。老张把一只手放在我肩头,使劲按了按。这只手又大又粗糙,隔着衣服都能觉出粗粝的凸起和毛刺。

  于娜在北京西站等我,她握有另一张去拉萨的车票。

  于娜曾问我,为什么不一起去北京?我说中途要办点事。我没说张淼给我饯行,或许,这是她最后一次给我饯行了,我不忍拒绝。于娜早到了,在我们约好的地点,笑盈盈地站在我面前,宽松的运动装也掩不住她的高挑。我看到她左手腕上系着用丝巾挽成的绢花,宛若伤疤上开出的花朵。

  不错,去西藏我蓄谋已久,但决定要去却是刹那间的事。那天,我给分手后就再没联系过,也没把握能联系上的于娜发了一条短信,问她愿不愿和我一起去西藏。她迅速给了我肯定的答复。

  车站的广播在通知检票上车。手机一响,我收到张淼的一条微信:“我已经回来啦,覃尧开着车,正往家赶,放心!”后面是一个龇牙笑的表情。我的心放在了肚子里。还没等回复,第二条又来了:“祝你们旅途愉快!照顾好她。”

  我眼窝一热,“傻狍子”其实一点也不傻。

  【责任编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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