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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飞蛾扑向灯

时间:2023/11/9 作者: 野草 热度: 17351
邱力

  后来,老万只要一回忆和安生相处的日子,脑子里就响起钟声。钟声不绝于耳,仿佛每一声都敲击在老万发霉生锈的脑袋里。敲着敲着,最初和安生见面的情景就逐渐变得清晰明朗。

  那个傍晚,附近教堂的钟声骤然响起。正在楼下和三轮车师傅闲聊的安生立马肃然伫立,双手交叉相握,低头默祷。这一幕,老万以前在一幅外国画家的油画里见过。那对外国农夫在晚钟响起时分,就是以这样的姿态默然于黄昏的光线下。老万想不起那个外国画家的名字了,但是很喜欢画中的那种神秘庄重,有些画和音乐一样,会发出令人怦然心动的声音。

  那时候,老万让手下人买了一幅这画的仿制品,电脑处理后,用公司的喷绘机喷了幅5米长的巨幅《晚钟》,悬挂在办公桌后的墙上。他觉得挂这幅画,起码自己这间总经理室要把其他人挂的啥子“鹏程万里”字画甩出几条街。谁知公司正准备更上一层楼时,就突然停摆不前了。风云突变的市场以及不按常理出牌的对手为老万曾经辉煌的事业敲响了晚钟。都说是那幅画不吉利,好端端的,敲个毬的丧钟啊?连与他一同摸爬滚打的兄弟和老婆都这么说。说多了,老万就火。那幅画被他撕得粉碎,那些兄弟们被他遣作了鸟兽散。老婆呢,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地带着女儿回了娘家。不该喝那么多的酒,更不该向老婆下那么重的手啊。况且,还当着女儿的面!事情咋会发展到那么不可收拾的地步呢?老婆出事那天清晨,老万被窗台上鸽子发出的咕咕声吵醒,恍惚间还以为仍在梦中与少年时自己饲养的鸽群相遇。等到明白过来,老婆已从医院八楼窗口纵身跃下。他心里竟然升起一阵轻松,为老婆也为自己。亲属们闻讯赶来后,老万听见小舅子恶毒的咒骂,还有铁棍朝自己腿上招呼的沉闷声音。忙完老婆的丧事,老万才发觉右腿已被打断。蜷缩在老屋角落,老万从此对夜晚的降临产生了恐惧。他睡不着,肉身和灵魂已随着老婆一起坠入了深渊,头像炸裂一般疼痛。

  “安生,快去给师傅买包烟来,人家忙前忙后的帮咱们多大的忙啊。”那个和安生一块来到夕街的女人下楼后,打断了安生的祷告。一边叮嘱在院子里玩耍的小女孩给安生带路,一边递了20块钱过去。

  三轮车师傅在旁边喝着矿泉水,拿眼睛在女人、小女孩以及安生身上扫来扫去。女人身材凸凹有致,眼睛还亮晶晶的,怀里还抱着一只花猫。有点儿意思,一个瞎子两个正常人,这三人是一家吗?咋个会走到一个屋檐下的呢?老万当时的想法和三轮车师傅一样。只是看不大清楚这三个人的具体相貌。说也奇怪,自打老万的事业遭遇滑铁卢后,两只眼睛看东西总是一片白茫茫。

  “这是白内障的典型症状,得抓紧治,不然……”医生的话让老万烦恶。去他妈的,大不了两眼一抹黑,这世界眼不见为净。

  让老万意外的是,安生竟然成了自己的对门邻居。

  老万和夕街许多老住户一样,把自家老屋出租,自己在外面住。不同的是,别人在外面是买更好地段更好环境的商品房住,老万却仍是死守夕街,藏身在门房这个狗窝里,成了夕街老大楼的守门人。老万原先的房子是二单元503,安生租住的是502,对门对户。老万那套房子已租给了几拨南来北往的租客,房租加上看大门的工资,一个人够用。远嫁他乡的女儿别说帮不上丁点儿忙,如果还认他这个爹就阿弥陀佛了。

  这是报应,老万想。

  安生和女人小谢小女孩果果在夕街老大楼住了下来。早上,两个年轻人一起出门,果果跟在他们身后,到了老万的门房,安生就放下搭在小谢右肩的左手,右手用盲杖敲着地,一步步敲出巷子,小谢和果果转身回家。傍晚,小谢独自出门,每晚都是11点后才回来。安生早已等候在门房边了。俩人见了面,也不说话,安生仍和早晨一样,左手搭在小謝的右肩,一步步敲着上楼回屋。老万发现,小谢的右腿略微有些瘸,不注意观察看不出来。

  老万每天看着这两个年轻人来来去去,看了一周,也就习惯了。

  和安生小谢正式交往,是在尝了他们的喜糖之后。

  那天老万在门房里看电视。有人敲门,怯怯的:“万师傅,今天我结婚,给你拿点喜糖来尝。”是安生,手里拎着一塑料袋糖果花生葵花。老万将他让进门房,引他在自己那张旧沙发上落座。突然有客造访,让老万手足无措,愣怔片刻,冒出一句傻话:“你是跟小谢结婚吧?”随即看见面前这个戴副大墨镜的瞎子咧嘴笑了:“还能跟谁呢?万师傅真会说笑话。小谢每天回来得晚,每次都麻烦你给她开门。”俩人寒暄一阵,安生告辞走了。

  安生和小谢原来是半路夫妻,果果是小谢和前夫生的。安生在夕街浴室边的盲人按摩店打工,小谢在东城区一家商务会所当服务员。他们搬到夕街,一是就近找个落脚点,二是借老房子补办婚礼。老万嚼着大白兔奶糖,听安生说,以前和小谢在一起心里不踏实,老担心警察半夜三更来盘查,说他们非法同居。当然,更担心小谢对自己的感情摇摆不定。现在把婚结了证也领了,心里踏实多了,觉都睡得香了。安生边说边笑,好像在说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老万心想,这瞎子其实是眼瞎心明白啊,找了小谢这样一个漂亮的明眼人,如果没有法律来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恐怕煮熟的鸭子也要飞,哪里还睡得成个安稳觉呢?老万想把话题朝安生和小谢是咋个认识相好方面扯,安生却掉转脸说起其他事。老万想,兴许是有难言之隐吧?自己不也一样吗。安生的谈兴挺浓,老万也破天荒地说了许多话。老万难得跟陌生人摆龙门阵。他成了守门人后,浑身上下仿佛都安装上了防盗门,门上全都上了锁,整天把自己关闭在门房里,不愿别人见到他的落魄样。可是怪了,对眼前这个瞎子却敞开了心扉,也许是瞎子看不见他,他也就没啥子好遮掩的了吧?

  夏天的一个下午,安生将小谢和果果送到门房,“目送”母女俩走远,仍然呆站在原处不动。

  “安生,进来坐会,晒日光浴啊?”老万在门房里招呼。给安生沏了一茶缸粗茶,“老板今天放你假?”

  安生微笑着端坐桌前说:“老板才不会发善心,他到乡下走亲戚喝酒了。客人热得受不了,暂时停业。”

  “你们不开空调?”

  “开个卵!老板是个周扒皮,墙上挂的空调,就像我们脸上装眼睛,纯粹是个摆设。有卵用?”

  “果果呢?”

  “小谢带去她姑妈家玩几天。”

  老万盯着安生看了半晌,忽道:“你这样子让我想起一个人来,唱歌唱得特别好,还能模仿好多名人……在电视节目上表演,好像是那个《星光大道》。”安生笑了,他笑的样子一下子唤醒了老万的记忆:“对了,杨光!我说嘛你简直太像杨光了。”安生说:“好多人都说我像,其实我现在正在模仿杨光老师唱歌呢。”老万把茶缸推到安生手边:“哦,太好了,整两句来听听。”安生站起来,说:“这是杨光老师在《星光大道》的成名作‘你是我的眼,带我领略四季的变换,你是我的眼,带我穿越拥挤的人潮,因为你是我的眼,让我看见这世界,就在我眼前’……”

  歌声沙哑,安生唱时右手臂向前面展开,有些生硬,好像站在舞台上表演一般。看得出来,安生的一招一式都在刻意模仿杨光。傍晚时分,附近教堂的钟声照常响起,安生肃然伫立,低头默祷。老万已经知道,安生出生的那个小镇,有座五十年代遗存下来的教堂。安生的家就在教堂边上,他的父母都是信徒。安生从小听着教堂钟声长大。之所以选择在夕街老大楼落脚,大概跟能听见教堂的钟声有关吧?老万想问安生,每天都要祷告到底有啥子用呢?再祷告也不会送你一双明亮的眼睛,再祷告这世上吃苦受难的人还不是脱离不了苦海。老万呆望着安生,想到自己那时候是如何在事业失败家庭破裂的双重痛苦中熬过来的,想到女儿仇恨的眼睛,想到老婆央求自己:“老万,帮个忙吧,推我到窗子边,帮个忙吧,老万……”天色渐黑,门房前的路灯次第亮起,许多飞蛾和蚊虫成群结队地向着灯光投奔而来。灯光被遮蔽得含糊蒙眬。飞蛾们簇拥在灯光周围的样子像是在集体进行祷告,或者是守护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抬眼望向那团迷茫的灯光,老万患了白内障的双目一时无法适应,看久了后,浑浊的老泪流淌下来。

  老万喜欢和安生摆龙门阵,对小谢却颇为反感。

  夏天的傍晚,安生送走小谢,顺便就拐进门房。这一老一小,有时候还就着几样小菜喝啤酒摆天摆地地胡吹。安生摆的是自己在城里的几个愿望。第一个愿望是希望果果能够当面叫他一声爸爸,不管咋个对果果好,这女娃儿和他还是生疏。还有就是开一间全城最好的盲人按摩室,一年四季空调全天开放——每次说到这里,安生右手总是向外一挥,像电影里的伟人,好像“空调全天开放”是天底下最霸道的事情。当然还得把歌练好,报名参加《星光大道》,让全国人民都知道有个会唱歌的瞎子安生。安生说出一个愿望,老万就附和一声好,并肯定地告诉安生,如果上北京参加节目,他一定随同前往。北京他熟,以前跑业务时,飞来飞去的。到时可以给安生当向导。安生就问老万生意都做到北京去了,咋个会落到守大门这步田地?老万支吾着转移了话头。安生问老万有啥想法。老万说没啥想法,就想这样待在门房里,每天天亮了起床天黑了睡觉,真的挺好。远在河南驻马店的女儿愿意认他这个爸就认,不愿意认就拉倒。聊到酣畅处,借着酒意,安生开始一首接一首地演唱杨光的歌曲。他确实是在“演唱”,总是极力把每一句歌词都表演到位,表情和动作看上去很卖力,甚至有点儿滑稽。每次跟安生摆完龙门阵,听完安生唱歌,老万都能得到一个非常安稳的夜晚。老万心底里暗暗盼望着安生能经常来门房坐坐。要知道,自从老婆死后,这样安稳的夜晚已经离开老万多年了。老万从没这样和陌生人说过话。肚子里存放了多年的旧话旧事,搁久了会长霉、发毛、变质。现在好了,老万可以一点一点抖搂出来,心被清扫的感觉真他妈美。

  小谢的穿着越来越时尚,身上的香水味越来越浓烈。安生看不见小謝的衣着,但闻得见味道啊。安生就不担心自己的漂亮媳妇被别的男人盯上?再说小谢上班的会所,来往的都是些啥货色啊?一个服务员,有必要穿得那么露吗?而且小谢回来的时间也变得没有规律,有几天甚至是凌晨一两点钟。有时候是坐出租车回来,有时候是坐私家车。一个瘦高个男人从驾驶室出来,转到副驾,开车门扶小谢下车。“万师傅,麻烦开个门嘛。”小谢摇着铁门轻声喊道。老万垮着脸子,披衣出来,走到小谢近前,一股酒味扑鼻而来,呛得老万直皱眉。几次三番想说说小谢,别在外面玩得太晚了,现在社会复杂,一个女娃儿要有些自我保护意识,家里还有个老实巴交的男人眼巴巴地盼你回家呢。话到嘴边觉得有点儿冒充人家长辈,自家的稀饭都吹不冷,有啥资格去说别人?你认为人家小谢是在玩,也许人家还玩得不亦乐乎呢?只是亏了安生。这家伙经常光临街头那家24小时药店,羞羞答答地对营业员说:“我买盒套子。”这家伙是真傻啊。赶紧跟小谢搞个娃儿出来吧,还避个啥子鬼孕!不怕鸡飞蛋打?不怕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女人嘛,跟你搞出来个娃儿就把魂留在家里了,撵都撵不走。

  老万先是在厚纸板上写了:“温馨提示:小区最晚关门时间为23点,请各住户遵守。”用绳子系在铁门上。过几天纸板就失踪了。老万干脆在铁门柱子上涂黄油,让那些深夜里摇铁门翻铁门的夜猫子们尝点苦头。

  立秋后,天气渐凉。老万发现安生和小谢的出门时间颠倒了过来。早上,小谢一个人出门,到了老万的门房,脚步匆匆走过夕街。傍晚时分,小谢回来,安生却又一个人出门,晚上10点后才回来。果果也不知去了哪里。老万想问问安生现在是个啥情况?可不巧的是,老万的女儿和女婿从驻马店回来了。

  “万德海,我妈留下的房子呢?”

  “租了。”

  “嗬,在这破门洞里躲安逸?”

  “没想到你们要回来,待多久啊?”

  “又不是来旅游,不走了,赶紧让人腾房子。”

  “人家要走,最早也得住满年底啊。”

  “我不管,你自己搞出来的事自己想办法。”

  老万想出来的办法是把剩下三个月的租金全部交给女儿,年底合同期满女儿和女婿搬进老房子去。女儿连顿团圆饭的机会都没留给老万,带着人高马大的河南女婿就走了。

  女儿这一来一走,把老万的心里搅得沉渣泛起。好不容易平静的夜晚又露出狰狞的嘴脸。那些扑向路灯的飞蛾是那么让人绝望。黑暗中有蜘蛛结网以待,明知扑上去是个死,却仍然义无反顾。女儿的模样越发像她母亲,老万只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尽量补偿女儿,补偿了女儿是否能让老婆安息呢?那时候,老万经营的广告喷绘公司是小城最具实力的一家。从深圳购买的那台大型喷绘机每天不停地运转,那一幅幅色彩逼真的喷绘画从机子里输送出来,悬挂在城市的各个大楼楼面和屋顶。老万喜欢开着他那辆锃亮的桑塔纳在城里漫游,仰脸欣赏那些广告喷绘画,看到的是一沓沓诱人的钞票啊。可几乎就在一夜之间,小城里大小广告公司纷纷购进大型喷绘机,为了争夺那点可怜的蛋糕,不断压低喷绘价位,红了眼似的赔了本都要去拼。老婆劝老万急流勇退,再这样下去喷绘行业迟早要乱套,不如将手上的喷绘机低价卖出,转头去跟之前一直向公司示好的专营广告材料的省城公司洽谈,把在小城的广告材料总代理拿下来。老万明面上假意到省城洽谈,暗地里却将公司这些年的盈利悉数投进了一个城区公路改造项目上。老万走这步棋的时候想,公司发展壮大老婆是出了大力的,现在冒险走这一遭,说出来老婆肯定要阻挠,不如狠狠赚上一笔后再说。也该老万走背字,本来谋划得清楚项目动工后半年即可收回本钱,一年后见效益。可事出蹊跷,先是施工时死了人,接着该项目规划上存在重大缺陷被迫停工。共同投资的几个人,跑路的跑路,蹲监的蹲监。老万的投资自然是打了水漂,连泡都不冒半个。情急之下,为了脱身,老万把城区一套房子卖了。公司关门那天,老万听说被自己打回娘家的老婆生病住院,正准备赶去探望,电话又追来说是病重,直接送到了省医。一个月后,形容枯槁的老婆坐在轮椅上回到小城医院继续治疗。老婆变了个人似的,头发掉得凶,一把一把地掉。整天待在医院怕见光,老说外面不安全有人要害她。老万守在病房,两眼发直,耳朵里灌满老婆的神神叨叨。他怀疑不是老婆抑郁,是自己正在抑郁。清醒的时候,老婆就哭着央求:“老万,我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帮个忙吧,推我到窗子边,老万……”老万听得着了魔怔。到现在他都不敢确认,那天晚上,自己是不是真的按照老婆吩咐,将老婆推到了窗子边?老万只知道自己趴在病床上睡死了,一辈子都没有睡得那样死。老婆死前半点风吹草动都没有。但从八楼跃下发出的那一声巨响,却像烙铁一样烙在了老万的脑子里,以至于在夜里听到铁门的咣当声都让老万心悸不已。

  这天下午,老万去找安生按摩(中午时他看见安生出门去了)。这个想法由来已久,没能实现主要是老万懒得挪窝。说是按摩,其实是去摆龙门阵。有些事情一旦养成习惯,想改都难。开盲人按摩店的老板看似精明实则蠢极,咋个会把店子开在浴室边呢?一厢情愿地以为洗完澡的客人会顺便来敲打下筋骨,可浴室里搓背刮痧拔火罐应有尽有,泡得发软发胀的皮肉早已得到充分松弛,又有谁会光顾这家按摩店呢?

  “如果有女客人来,下一个轮到我来按噢。”

  “你瞧你们,一个个馋女人都馋得淌口水了。”

  “安生,你狗日的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啊!”

  敞开的店门里,安生和两个盲人在闲聊。听见老万的脚步声,三个盲人同时站起,大概是闻到老万身上的男人味,两个盲人脸上的热情度顿时降下来,重新坐在按摩床上。安生面向老万站着。老万环顾这间陈设简陋的店子,床单凌乱,床脚扔了几团脏污的卫生纸,猛一看很容易和那些经营皮肉营生的暗店相混淆。冷风不时灌进来,空调没开。店子里有股来路不明的怪味。

  “安生,帮我按按。看你一天匆匆忙忙的还以为你找其他事做了呢?”

  “是万师傅啊,好嘞。最近小谢换工作。这个店你看嘛半死不活的,可能我也做不长了。”

  老万是下午三点钟去按摩店的,按完后在床上睡着了,并且这一睡竟睡到晚上六点半。醒来看见安生独自端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那样子似乎可以一直坐到天亮。老万脑子里空空的,身子轻轻的,像卧床不起的病人突然痊愈。记不清是被安生的双手按入梦乡,还是和安生摆龙门阵摆得安眠。想起安生说正在找事情做,就问:“你说的事情找到了没?”安生说:“不好说,先试试,就当是锻炼吧。至于是啥子事情,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安生说这话时脸上露出得意的笑。

  老万在街上逛了好一会儿才往回走。许久没有这样在夜里闲逛了,看见灯火通明的夜街,行色散漫的路人,老万心里不再那么莫名地恐慌。临近夕街老大楼时,老万看见了小谢。确切地说,是看见了小谢和那个瘦高个的男人从车上下来。瘦高个男人送小谢进小区时,还伸手在小谢脸上捏了几下。当时老万使劲揉了揉白内障的老眼,生怕看错了。没错,是这么回事。安生在努力找事情做,小谢却在明目张胆地找男人做。老万朝地下狠狠啐了口唾沫,心中愤愤不平。好好的一个夜晚,又他妈的全废了。明天见到安生,得给他提个醒。

  第二天一早,老万去敲安生的门。见小谢正准备出门,安生站着,让小谢整理衣服,俩人轻声说笑着,没啥异常迹象。老万肚子里装了一晚上的话在嘴边打转,转了一阵子,仍是吞回肚里。老萬傻乎乎笑着跟小谢打声招呼,看小谢槖槖槖地远去。老万心头憋得难受,只好在安生的屋里转圈。安生提着保温瓶给老万倒了杯水,老万一喝,是凉的。顺势就说:“安生,你这屋真他妈冷啊,都十二月的天了。还不生炉子?难怪小谢待不住。早晚跑掉了你别后悔。”安生就笑:“小谢老早说要安铁炉子,可我不会安啊。”老万说:“你这家伙运气咋个这么好呢?我可是高级钳工,有证书的。安个铁炉子,小儿科嘛。”不由分说,拉着安生就上了大街。在市场路挑选铁炉子时,安生要买普通铁炉子,老万坚持选回风炉,说是普通铁炉子质量差,浪费煤,爱炸膛。安生就听了老万的话,从怀里抖抖索索地掏出个小塑料袋,再抠出几张钞票,捏得紧紧的递给店铺老板。回到屋里,老万脱了外衣,手脚利落地干起活来。安生抓着免提语音手机,大声武气地跟卖蜂窝煤的厂家讨价还价。最终敲定价格后,安生一脸满意地落座在客厅沙发上,盯着电视机,听电视。老万一直在听安生说话,本来想提醒他这个敲定的价格买回来的是一堆黑得像烂泥的劣质煤,这种煤燃烧时发红,不像优质煤球燃得发白,还满屋子煤烟呛得人喘不过气。但安生自尊心强,你这样提醒他,他会以为你笑他穷。老万就想等几天拿几块优质煤球来烧,让安生有个比较,别那么抠门,生病了才知道钱和纸没啥区别。老万安装好炉子和烟管,还特意用八号铁丝扭了几个套子箍在烟管上,方便安生挂腊肉香肠。临走时,老万叮嘱安生,夜间用煤球封火时要适当留通风口,千万不要封死所有通风的地方。

  冬天说来就来。冬天一来,老万就更不愿往外挪窝。那条被小舅子打断的右腿天一冷就钻心地痛,像是在提醒他别忘了不堪回首的往事。门房烧了回风炉,炉火熊熊。门一关,房间暖和得让人冒汗。安生来向老万讨教用花生壳或者几张废报纸和甘蔗渣生火的窍门,俩人啃着几个烤红薯喝着大瓷缸的粗茶边吃边聊。也许是因为屋里过于暖和或者是吃饱喝足的原因吧,老万和安生都有点儿微醺,像喝多了红星牌二锅头的样子。老万就稍微透露了点儿自己从前的经历,当然是略过了老婆跳楼和女儿不孝等等影响心情的事情。老万是想用自己的事情来诱发安生的讲述欲。果然,安生泛出红光的脸上慢慢就浮现出一层羞涩伤感的笑意,仿佛他讲述的事情一面让他感到幸福,一面又让他感到难以把握,稍一松手便会马上溜走。安生和小谢的故事跟老万猜测的大同小异。俩人来自同一个村,又都租住在同一个老小区。安生在小区一家盲人按摩室打工。小谢那时跟丈夫早出晚归地在菜市场卖菜。在一次老乡聚会时,小谢看见安生独自坐在角落里,就端了杯白开水给他,坐在旁边陪他聊天。“进城这么久,从没有过姑娘这样近地和我坐在一起说话。”安生说:“那天,我把那杯白开水喝出了蜂蜜的味道。”事情在小谢的丈夫跟一个四川妹子在麻将馆认识后发生变故。小谢离了婚,独自带着果果过日子。后来,小谢过马路时被一辆摩托车撞断右腿。从医院回家后,绑着厚重的石膏,几乎做不了家务,就请一个女老乡来帮忙。女老乡某天带来了安生,说是能够治好小谢的腿伤。安生将小谢的石膏拆掉,用老家挖来的草药给小谢包裹,并辅以药酒内服。一个月后,小谢的右腿能够下地挪步。安生又每日上门为她按摩推拿,直到小谢行走自如。俩人好后,安生买了两条猪腿来感谢那个女老乡。这是安生他们那地方酬谢媒人的规矩。

  安生向老万絮叨,从开始时的吞吞吐吐慢慢变得滔滔不绝。安生说:“这还是自己第一次跟别人说这些故事哩,你可别笑话。”安生两只空洞的眼睛不知是因为屋里升腾的温度,还是因为和小谢那段特殊的回忆,竟氤氲起两团湿漉漉的雾气。老万看得痴了,捶打着右腿说:“安生,我这条腿基本上是废了。不晓得你这个神医能不能让我少受点儿罪啊?”安生答应一有时间就回乡下去挖草药。“万一治好了,我是不是也要以身相许呢?”老万说完,两人哈哈笑起来。

  不久,街道办事处的人来各个小区张贴告示。告示上写着创建省级文明城市打造文明小区相关说明。粗略瞅了一遍,其他的老万都不在意,只是那条拆除各小区围墙,重新规划小区环境的内容让老万眉头紧蹙,半天转不过弯来。拆除围墙那不是要把门房连带着一块拆掉吗?难道自己连这个狗窝都保不住了吗?老万心急火燎地跑到办事处咨询。

  “万老伯,大势所趋,不能让老旧破损的小区拖了‘创文’后腿啊。时间吗?初步定在春节前,好让全市人民在一个整洁优美的环境里欢度新年。您回去和家里人商量下嘛。”老万捧着一次性塑料杯,听工作人员耐心细致地解释。茶水越喝越寡淡,心灰意冷地回到夕街。几个工作人员正在夕街小区口安装创建省级文明城市倒计时牌。老万想了一晚,总算想出个临时变通的法子:要回自家的柴棚,暂时住在那里。上门去找租客商量,租客不同意。就是减掉部分房租也不同意,租客心里原本就对老万提前停租不高兴,眼见老万马上落入无家可归的田地正暗自幸灾乐祸。老万急了,用手擂着房门吼道:“简直是岂有此理!老子连自己家都回不来啊?!老子不租了!”租客把租房合同在老万鼻子上晃了晃:“想打官司?我奉陪。”僵持间,老万的胳膊被一只厚实的手抓住了:“万师傅,你进来,我有事情找你。”老万回头,是安生。就被安生有力的手牵引着进了屋。关上门,安生说:“万师傅,不嫌弃的话,你就住我那间柴棚吧。”老万推辞了几句,想想也真是没有后路可走,就跟安生去楼下腾柴棚搬家。几天后,挖掘机和大货车开进了夕街,轰轰隆隆的声音整天不绝于耳。老万庆幸自己及时撤退,丢了份看大门的临时工不打紧,关键是又有了一个临时的狗窝。他想和安生约个时间,请他们一家三口到街对面的“留一手烤鱼”吃个饭。老万用撮箕装了六个优质蜂窝煤,双手提着上楼找安生。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就顺手把煤球堆放在门口。老万想,只要安生一烧这种优质蜂窝煤,保准会喜欢。嘿,这个瞎子,整天被烂泥煤烟呛着也真能忍受。傍晚,老万在夕街口等来小谢。打听安生的去向,小谢淡淡地说:“到老家有点儿事,过几天才回。”老万还想从小谢嘴里听到些安生的讯息,可小谢兀自扭腰走了。老万心中愤然,安生这个傻瞎子,老婆越来越妖里妖气,早晚把你甩了。安生很久不回来,其实也不算太久,三天而已。可老万好像等了三年。老万莫名其妙地担忧安生会不会出了啥子事?这大冷天的,一个瞎子,唉。老万偎着回风炉,把裤子高高挽起,用正红花油使劲揉右腿。这个傻瞎子,肯定是到乡下给我挖草药了。自己要有个儿子,也该跟安生这般大了。有这么个儿子真好,哪怕是个瞎子。忽然好像听见有人敲门,怯怯的。披衣开门,门外阒静无声,又往外紧走十来米到原先门房的位置。空荡荡的街巷,几杆瘦弱的路灯仍旧孤零零地站着,成群的飞蛾蚊虫还在兴高采烈地围绕在金黄色的灯光周围,欢欢闹闹的,跳跃着,舞蹈着,仿佛那是一个无限温暖的地方。

  三天后,安生神色黯然地回到夕街。

  他没有给老万挖来草药,脸上和手上有擦伤的痕迹。“我去小谢上班那个地方,被人赶出来,不小心摔了一跤。”安生犟着脖子说:“我不喜欢那种地方,小谢不能再去了。”老万故意逗他:“你又看不见,那地方有啥不好?”安生啐了一口:“呸!味道臭!”

  倆人就喝酒,喝老万自己用苞谷烧泡的金樱子酒。炉子上热着水壶,开水烧开了,顶得壶盖噗噗噗地响。这么响了好一阵子,竟然找不到话头摆下去。看着安生离开的背影,老万心中隐隐不安。

  第二天中午,老万被一阵救护车刺耳的鸣叫从宿醉中惊醒。120急救车驶到夕街,两个白大褂跳下车,提了担架朝小区里冲。老万以为又是四栋那个文老头心脏病发作,忙侧身避让。待看见抬出来的是安生时,老万心头悚然一惊。下午,从医院传来安生的死讯,死因是煤气中毒。小谢的脸上露出真诚的悲伤。老万认为小谢的表情是装出来的。安生的死一定跟她有关。当天夜里,被安生猝死折磨得辗转反侧的老万披衣在柴棚里抽闷烟,烟雾缭绕中编织出一幅活灵活现的场景:头天晚上,小谢和那个瘦高个男人分手后,余情未了,回到家中俩人又在手机上亲热。安生说了一句时间不早了,快点睡吧。小谢一听发了怒,摔了手机,骂安生一天到晚只晓得吃了睡睡了吃,跟头猪有啥区别?!安生开始还忍,听小谢骂得越发难听,忍不住动手抽了小谢一耳光。深夜,恼羞成怒的小谢想起和安生在一起的艰难困苦,再想到崭新的生活正在向自己招手而这个瞎子却成了绊脚石,牙关一咬,杀意顿起。小谢封死家中所有通风的地方,在回风炉中添加一堆烂泥煤,把火生大。然后抱了果果,转身关门离开。醉倒在客厅沙发上的安生酣睡中吸入了大量的一氧化碳……老万被自己想象出来的谋杀现场刺激得整宿难眠。一定是这样的,自从老婆死后,老万的想象力在夜晚变得异常活跃。用想象去还原去回忆去篡改日常生活已成为老万度过漫漫长夜的一种生活方式。

  安生丧事完毕的那个午后,来了一男一女两个警察,问老万小谢家住在哪栋哪楼?他们要找小谢了解些情况。老万先惊后喜,惊的是自己的想象难道竟与警察的调查不谋而合?喜的是安生猝死的真相也许很快就会水落石出。半小时后,两个警察带着小谢从楼道口走出。走出夕街口时,老万看见小谢脸上的悲伤仍未裉尽。老万一直目送他们三人上了警车。好不容易挨到傍晚,教堂的钟声敲得老万心慌意乱,随便扒了碗剩饭,就候在柴棚守消息。令老万意外的是,下午带走小谢的那两个警察又开车将小谢送了回来,送到夕街口,还很友好地和小谢握手道别。咋个会这样子哟?这么大的事情连泡泡都不冒一个就结束了?警方既然都还了小谢清白,那自己对小谢的猜想就显得荒唐可笑了。

  一桩萦绕在老万脑海中的谋杀案在警察那里就此烟消云散,但在老万这里却没有结束。老万觉得安生的死跟自己有某种隐秘的关联。安生的铁炉子是自己安装的,可自己为啥不逼着安生烧优质蜂窝煤呢?不就是多烧几个钱吗?那六个蜂窝煤到现在为啥还放在安生的门边?自己不该让安生喝那么多的金樱子酒,这种酒后劲恶,喝得人不知不觉就不省人事了。也许早点请安生和小谢吃顿饭,把话说开了,心头的疙瘩解了,安生就不会那么郁闷,事情就会朝好的方向走?如果这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是不是就能让安生和死神擦肩而过?老万越想越心神不宁,似乎正是由于自己的疏忽麻木才导致了安生的死亡。之后,偶尔见到小谢低头路过,老万都想和她聊几句,比如问问果果好吗?比如现在在哪里上班?如果谈话能够进一步的话,还可以聊聊安生的往事,或者安生走了后小谢将何去何从?但看样子,小谢是不会在夕街老大楼继续住下去了。

  女儿和女婿来过几回,当然是为了老房子的租金,再就是催问那个租客搬走的具体时间。老万每次看见女儿冷漠的背影就想起安生,想起那些和安生在一起摆龙门阵的短暂时光,想起安生祷告的模样和唱歌的表情。傍晚,教堂的钟声响起时,老万会不由自主地像安生一樣,肃然伫立,双手交叉相握,低头默祷。他祈祷老婆和女儿能够原谅自己的过错,安生在那个世界有属于自己的星光大道,自己在这个世界能够继续卑微地活下去。

  老万的日子过得干涩,一个人正围炉取暖,听见有人轻叩柴门。开门见是个穿件黑羽绒服的陌生男人:“你是万师傅吧?安生让我把这两件东西放你这里。”老万诧异地朝男人的脚边看去,是个方正的黑色音箱和一个圆形话筒。他把陌生男人让进门房,男人自称姓金,是个超市收银员。小金说他们的超市在富水广场边,说是超市,其实顶多算个大型小卖部。一个半月前,安生在他们超市前摆歌摊——也就是在广场一角街头卖艺,自由表演或者观众点唱,家伙什就是这个黑色音箱和圆形话筒。因是残疾人自谋生路,城管网开一面,任由安生演唱。还别说,安生有两把刷子,会的歌多不说还唱得有味,起码比那些假唱强多了。围观的人多了,给安生扔钱的同时,也顺便走进小金的超市购物。安生经常来超市买小商品,或者避雨歇息,小金也时常到门口欣赏安生唱歌,帮安生收拾东西什么的。一来二去,小金和安生就成了朋友,音箱和话筒常寄放在超市里,方便随时来取。安生走时的头一天,莫名其妙地对小金说,如果哪天不来表演了,就麻烦小金把音箱和话筒送到夕街老大楼后院柴棚的万师傅那里。老万听完,沉默半晌,想到安生在风雨里敲着盲杖走出夕街,独自站在广场上唱歌的情景。想着想着,握住小金的手就发抖,两行老泪不争气地滚落下来。

  冬至过后,老万的女儿和女婿顺利搬进了老房子。那天下午,老万去跟租客办交接手续,顺便看看曾经和老婆女儿居住过的老窝。在楼上,他看见对面那间房子开着门,门上悬挂了一连串挡风的塑料皮。随手一撩,一股暖气从屋里透出来。门的两侧贴有鲜红的对联,门楣上贴的白纸打印着:温馨盲人按摩,空调全天开放。其中“空调全天开放”六个字的边沿用红色彩笔描得格外粗壮,令人注目。两个戴大墨镜的盲人正在为客人按摩。小谢在忙着收拾打扫。果果在小凳子上做作业。那两个盲人老万认得,以前和安生在一个店里干活。小谢是啥时候开的按摩店呢?看见小谢和果果现在的样子,不知为何,老万心里感到踏实。“万师傅,有空来按摩啊。”小谢抬头笑吟吟地向老万打招呼,还让老万得空来办优惠卡。老万一时产生错觉,认为安生此时也在屋子里忙活,听见自己来了肯定要邀请自己去摆龙门阵。老万不知道这段时间小谢是咋个想的,她现在的感情生活又是咋样的。人看人啊总是看不透,就好像那些飞蛾们簇拥在灯光周围守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夜里,靠在火炉边的老万从里到外懈下来,打了个长长的盹。他似乎听见置放在门边的那台音箱里传出安生略带沙哑的歌声。歌声里,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雨,正从深不可测的夜空飘飘扬扬地落下。

  【责任编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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