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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王与烧烤之夜

时间:2023/11/9 作者: 野草 热度: 17373
余同友

  当烤架里的竹炭慢慢失去了火力,红光消退,蒙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霜灰,长条桌下摆满了一溜空啤酒瓶,桌上的烤串盘也空了,十来个王家畈人个个面色绯红两眼迷离时,也就预示着这个烧烤之夜行将结束。但,且慢,最后一个高潮还没有来到呢,大家都知道,是该轮到拳王上场了。

  拳王初看并不起眼,他微笑着,从肥胖的遮阳伞下站了起来,瘦小的个子如一根伞骨,而且他的动作与反应似乎也有点慢,站起来时裤腿被椅子勾住了,像是被女人拉住了,很费了些功夫才挣脱,然后,他走出了遮阳伞下的阴影面积部分,在草坪上茫然四顾,如同一个住院很久大病初愈的人刚刚回到了健康的人群之中。这时,有一个人同样从遮阳伞的阴影面积部分钻了出来,这个人就要利落多了,他是跳跃着走向草坪的,脸上的笑容也连续跳跃,他笑出了声音,来吧,拳王,他说。

  拳王缓缓地转过身,用涣散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挑战者,看了几秒钟,他像川剧里的变脸一样,突然一个摇头,神情即刻变了,脸上的迷惘瞬间走失,两只眼睛不再飘忽,脚步停止散漫的状态,整个身体绷直了,双手贴在裤腿两侧,然后,左脚往前跨半步,右手跟着就挥了出去。

  拳哪,哥俩好啊!

  他和对面的挑战者同时喊出了这一款行拳令。这是王家畈一带的规矩,和年龄相仿的平辈人划拳,第一拳必须是表示友谊的“哥俩好”,当然,如果是和长辈划拳,那第一拳就不能再“哥俩好”了,那就是没大没小没教养了,王家畈是个很注重传统礼节的大村子,历史上出个好几个状元,你要是这样划拳,沾老人家便宜,那你就别想再在村子里混下去了。

  第一拳相当于过去冷兵器时代两军交战,两位大将先在马上各自报了自己的姓名一样,接下来,才是放马过来真刀真枪地对垒了。

  拳王迈出了右脚,向对方进逼了一步,但右手却始终与肩齐平,半曲,握成空心拳头状,眼睛呢,注意看拳王的眼睛,他并不像别的划拳人,紧盯着对方的眼睛或手掌,他不看这些,他甚至扭过头闭着眼。

  拳哪,七个巧啊!

  他喊出行拳令,握紧的拳头随着行拳令打开,飞快地弹出了三个手指。

  对方喊的是六六顺,伸出的却是四个手指。

  拳王又赢了。

  长条桌边,遮阳伞下,观看的人哈哈哈地笑着,他们兴奋地捶着桌子用力喊,拳王拳王,一扫而光!拳王拳王,一扫而光!

  一般这种划拳采取的五局三胜,输者自动灌自己一大杯啤酒,然后,换人上来,像车轮战。

  拳王的状态越来越好,比赛越往后,他越展现出王者风范,更带有表演性质了。他和对手嘴里喊着行拳令,手上出着拳,身子却不停地行动,像双人舞,你进,我退,你高,我低,你俯,我仰,你前,我后,你踩上椅子,我坐上桌子,你歪着身子,我竖起胳膊。再划到爽快处,精瘦的拳王像浑身都长满了关节,可以任意调节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零件,他索性躺在草地上,与半跪在他身旁的挑战者你来我往,拳哪,桃园三啊!拳哪,全都有啊!拳哪,五魁首啊!

  他确实是无往而不胜的拳王,几乎每局都赢,他握紧的拳头像长了眼睛,长到对方的心里去,能看见对方的意图,总是在对方出拳喊号之前,灵敏地捕捉到对手的信息,随后总在那个最恰当的时间伸出最准确的手指喊出最匹配的拳号来。

  拳王,王太森,和那个著名的外国拳王泰森名字谐音,当所有人轮番和他较量了一回,个个都灌下了好几杯“毕尔(一般他们喊出这个英文单词后,就表示喝得差不多了)”后,夜已经有点深了,位于上海郊区的这片高档住宅区,也已经露出了一丝丝疲态,大家终于恋恋不舍地与主人——同样是来自王家畈的王太林——挥手告别,约定两周后再来延续这“烧烤之夜”。

  王太森骑上摩托,发动引擎,动作依然是矫健的,坐在后座的齐春风扶着他的小细腰说,王太森你可行啊?马尿喝那么多,现在醒了?

  王太森说,我是拳王,拳王还有什么不行的?说着,松开手刹,忽的一下,猛地蹿了出去,吓得齐春风一把抱紧了他,要死的,你以为你真是拳王啊,开慢点!

  王太森这个时候的反应出奇地敏捷,他还沉浸在烧烤之夜的曼妙的氛围中,还在享受着刚刚的划拳比赛中那压倒性的胜利快感,他将摩托车开得飞快,他确实也开得顺畅而平稳,沿途的商场大楼、临街店铺、高大行道树、一辆辆小车全都被他超越了,他哼起了歌,没有枪没有炮,敵人为我们造,每一颗子弹瞄准一个敌人,啊,大河向东流啊,你有我有全都有啊,朋友来了有好酒,啊,若是那豺狼来了,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啪——

  一路歌声,到了他和齐春风租住的城中村那幢单元房楼下,停好了摩托,拳王身上的豪情、豪迈、豪爽突然像贼一样溜走了,他开始干呕,脚都抬不起来,嗓子也是嘶哑的,齐春风只好充当他的拐杖,半背着半扶着,将他拖进那间逼窄的8平方米的亭子间小阁楼里。

  王太森嘴里哼哼着,像是被别人的拳头揍了一样,哎哟,哎哟,一头栽倒在床上。

  齐春风说,洗去啊,王太森你就这样子睡觉?

  王太森说,哎哟,我不行了,我睡会儿。

  齐春风十分无奈,这样的情景剧一再在他们家上演,她叹口气说,何必呢?喝那么多?

  王太森痛苦地说,妈的,下次不去了,打死也不去了。

  齐春风冷笑了一声说,你是嘴巴说给鼻子听,还不去呢,不去你魂都没啦。

  王太森重重地哼了一声说,妈的,命啊,都是命啊,想当年,他,他,王太林,还是我,带出来的呢。他越说声音越小,像是失去了底气,然后就睡着了,打起了响亮的呼噜,在打呼噜的间歇,偶尔还会蹦出几个字,命啦,妈的,命啦。

  齐春风只好摇摇头,将王太森的鞋子脱下来,外套脱下来,给他盖上被子,然后,也睡在一旁,她没怎么睡着,脑子里想事儿,想着想着,像语言也会传染一样,她也忍不住轻轻喊一声,妈的,命啊,都是命啊!随后,她对身边这个男人充满了柔情与酸楚,便转过身,拉起王太森的右手,细细抚摸着这只灵巧的手,拳王的手指似五只灵活的小鸟,跳跃在齐春风的脸上。

  王太林组织的“烧烤之夜”一般是一个月开展一次,已经开展了有一年多了,现在已经来到了第二年夏天了。夏天开展的频次更要密一些,有时半个月就要来一次,这一方面是因为夏天本来就适合室外烧烤,另一方面呢,夏天是王太林生意的淡季,王太林是卖建筑涂料的,夏天涂料易挥发,气味重,基本上卖不动,王太林也就趁机歇歇,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夏眠”。

  说起来,王太林做涂料生意,一开始还是跟着王太森做的。王太森高中毕业后,就跑到了上海,应聘到了一家涂料公司做销售,他那么聪明的人,做着做着,就发现了一些门道,自己如果另立了门户,赚的钱可是比给老板打工强多了。

  过了两年多,王太森就借了钱,在一处建材市场盘了个小店,那时候他还没有和齐春风谈对象,店里需要人手,他就从老家王家畈招人,将堂弟王太林招了来。

  头一年生意很好,王太森信心满满,准备趁势而上,结果,市场风向突然变了,说是对涂料市场环保的要求一下子变高了,他店里之前进的货再也走不动,苦撑了半年,实在撑不动了,他决定改行,一个以前的合作伙伴劝他去王家畈隔壁的一个县贩新鲜百合,这玩意儿上海人爱吃,煲汤,素炒,清蒸,都是一碗好菜,利润十分可观。王太森动心了,就要将涂料门面以及库存的货全部低价盘出去,转头去贩百合。

  王太森盘店的广告张贴了半个月,门上的字迹被雨打湿后都变淡了,还是没有一个人来接盘,他急得起了一嘴水泡,整天只能喝稀饭。王太林这时候说,要不,我接了吧,不过,我只能先付一半钱,余下的,分月付款。王太森想也没想就同意了,对他来说,他太需要资金了,再说了,王太林是一个村子里的人,也不怕他跑了,就爽利利地拿了钱走人。

  王太森拿了这盘店的本钱去贩百合,果然行情不错,头天下午租辆大卡车到六百多公里外的山里去拉货,第二天晚上再赶到浦东的大菜市场,批发给零售摊点。因为货新鲜,上海人又好这一口,一车货很快就批完了,歇个半天,接着又去山里拉货,三天两趟,钱赚得可滋润了。

  但是,唉,这世界上总有那么多“但是”。这行情并没有维持多少时间,也不知是哪个好事的城里人,将百合根检测了一下,结果发布说,王太森他们拉来的货一是土壤重金属严重超标,二是干品全部是用硫黄熏的,而硫黄可是致癌物啊。这个报告一出来,他们的百合生意立即死翘翘。

  王太森这头玩缩了,王太林那边却意外地发胀了,说也怪,王太林接手那店面后,不几个月,由于房地产建筑行业发展迅猛,带动整个涂料市场竟然又奇迹般地高涨,不仅货走得快,量也走得大,并且这趋势一直没变,王太林一下子发大了。

  从那以后,王太森一路走下坡路,他贩百合不行了后,又改行做了很多行当,卖过防盗门,承包过鱼塘,经营过小饭馆,结果,做什么什么就亏本,一直将之前赚的一点钱都亏得差不多了,再没有本钱折腾了,他才应聘到一家建材公司重又去搞推销,辛辛苦苦好几年,一夜又回到了解放前,老婆齐春风还没跟着享几天老板娘的福呢,又脱下高跟鞋,穿上运动鞋,去了商场做收银员。

  王太森实在不服,但不服不行啊,赚钱才是硬道理,他平时和齐春风从来不主动说起王太林这个话题,因为一说就会伤心,就要哀叹,就会骂一声狗日的命运。

  所以,参加王太林举办的第一次“烧烤之夜”时,王太森很是犹豫了一番,接完王太林的电话,他对齐春风说,看他得意的,不去!

  王太林的大房子是几年前买的,一个建筑商差他的涂料钱,最后将这套房以极低的价格抵给了他,没想到,几年后,上海的房子价格呼啦啦往上涨,这就好比天上掉下金元宝啊,王太林无意中又发了笔横财,能在大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有一套两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现在该是多么土豪啊。王太林家所在的那幢楼是小高层,共11层,他家在一楼,原本房产面积是不包括屋外的那片草坪和院落的,但后来通过一番运作,所有一楼的住户门前的绿地都变更成了住房自己家的了。

  面对这一片绿地,王太林下了本钱,修院门,种草坪,栽紫藤,围栅栏,花团锦簇的,整得和明信片上外国人家的庄园一样。他在整修这个院子的时候,就和前来搞装修工程的王家畈人说,将来,这里就是我们王家畈人的活动中心,他要不定期在这里搞沙龙,知道不,沙龙。

  有一些王家畈人不知道什么是沙龙,王太林就解释说,也就是大家在一起吃饭、喝酒、划拳、扯闲白。这么一说,王家畈人就明白了,就非常期待了。据不完全统计,王家畈方圆十多里的范围,在上海打工的就有上千号人,如果进一步缩小到王家畈这个村,也有一百来号人,王家畈人向来有老乡观念,出门在外,要的就是一个团结一心,要的就是有一个领头人将大家团结在一起,谁来当这个头?自然是谁有钱谁当头,有钱就能吃得开啊。这样说也不全面,有钱还不算,还得要热心,还得要看得起王家畈的人,尽管他们有不少眼下还穷了点。王太林无疑就是最佳人选,他搞这个的沙龙,其实就是水浒里的聚义厅西游记里的花果山啊。

  王太森是在那天酒席开始的最后一刻,才赶到王太林家的院子里的。那天,他一直没表态去参加还是不参加,王太林一个接一个地电话催,还说,你不来,我们开不了席啊。这个情形之下,王太森再不去的话就不像话了,不符合王家畈人的传统美德了,于是,他骑了摩托,让齐春风准备了一个一千元的紅包,快马加鞭地赶去了。

  王太林会搞,真会搞。

  那天黄昏将尽,夜色温柔,晚风吹拂着院子里的蔷薇花,王太林在院子里摆了一溜长条桌,桌上铺了蓝印花布,卤水拼盘,果汁冷饮,啤酒红酒,水果沙拉,烘焙糕点,摆了一桌,另外,在一边支了一个大的烧烤架,架子里竹炭火正旺着,王太林戴着一顶夸张的高耸的白色厨师帽,围了条花围裙,嘴唇上方,粘了两撇浓黑的胡须,他站在烧烤架前,左手捏着一把羊肉串,在火焰上快速地翻烤,右手拿着刷子刷油刷盐刷酱刷五香粉,动作十分娴熟,大家这才想起来,在跟随王太森到大上海之前,王太林是在县城摆过一阵烧烤摊的,人家是有童子功的。

  王太林的这副装扮,让跟随着父母来的孩子们立即欢呼起来,孩子们高兴了,大人们的情绪也空前高涨了,王家畈人终于过上了电影电视里的高档时尚生活啊,女人们不停地拍照,男人们迫不及待地喝酒,喝着喝着,就划起了拳。

  划拳本来就是王家畈以前的传统文化,那时候,凡是酒席,无论红事白事,喝到一定时候就要划拳。不划拳就不热闹,不热闹就表明办事的这人家人脉不行,人脉不行,你在王家畈就不好混了。逻辑就是这么个逻辑。虽说现在不是在王家畈,但村子里的传统文化丢不得啊,热闹总归是要的。一划起拳来,大家才忽然想起来了,王家畈划拳一顶一的高手就是王太森啊,以前在王家畈,他就是厉害角色,年纪不大,拳风却扎实厚重,看似不经意,却拳出必有,拳拳致命。

  那天晚上,王太森本来那酒喝得有点儿闷闷不乐,但这点儿不快乐又不能表现出来,他就只好拼命喝酒,那啤酒是好啤酒,正宗德国黑啤,醇厚,劲足,喝了一杯又一杯,到了划拳时,他刚好喝到了高处,喝到了痛处,没想到,发挥得特别好,简直是超水平发挥,怎么划怎么有,那天到的人数最多,二十多号人,一个个全都被他干趴下了,包括王太林。

  那一夜,王家畈人收获了两个称呼,一是正式将王太林组织的这个沙龙命名为“烧烤之夜”,取名的是一个正在上海外国语大学读书的大学生,他说这个名字浪漫、大气、文气;二呢,郑重地将“拳王”这顶桂冠戴在了王太森头上,这个嘛,不服不行,甚至有人建议,什么时候国家要将划拳这项活动纳入奥运会项目,那样的话,世界冠军就一定是王家畈的王太森了。

  第二个夏天的“烧烤之夜”开始后,出现了点意外。

  第一个意外算是个小插曲吧。那天的烧烤之夜一切气氛如常,烈焰烤肉,清风拂面,美酒加咖啡,除了一院子的王家畈土语方言,还加了室外背景音乐,是什么美国乡村音乐,哇塞,不要太美了。

  这时,院门外有人大声敲门,哦,不是大声,准确地说,是大力,不是敲,是拍,是打,拍打得很急促。

  王太林烤好了肉,摘下了厨师帽,正和王家畈的人在一起喝酒呢,他有点生气,这谁呀,没看见院门外有门铃吗?是最先进的可视门铃系统啊,这门打得也太礼貌了吧。他趔趄着步子,打着酒嗝,去开院门。

  进来的是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男孩,人小,势子却不小,他用一种外交辞令的语气说,我们家的乌龟在阳台上散步,不小心掉下来了,我来找找看,应该在你们家门前。

  你们家住几楼?王太林问。

  小男孩翻了一下眼皮说,十一楼。

  王太林想起来了,几个星期前,是见到有新业主搬家进来的,据物业消息灵通人士说,这家人有来头,业主原来是上海某区的一个局长,早早买了这里房子,十一楼是复式,超大双露台,以前局长忙工作,现在退休了,就带了儿子孙子全家来住了,说是小区的环境好,空气好,一心养老来了。看来,眼前这个小男孩就是前局长的小王孙了。王太林笑着说,哦,你们家的乌龟宝宝也太不小心了。

  小男孩不理会王太林,皱着一双成熟的眉头,径直往王太林家的单元门前走去。

  王太林家的单元门前铺的是块大理石,灰黑色的,在夜晚一片模糊。他拍了一下手,门上方的感应灯亮了。

  小男孩蹲下身去。

  一只中华鹰嘴龟果然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头颈伸得老长老长,都伸成了鹅颈子。

  乌龟壳看着完好无损,王太林也蹲下去,弹了弹乌龟的四条腿,硬僵僵的,确乎是死了。

  小男孩抱起乌龟,恨恨地看了王太林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了。

  王太林跟着问了一句,你家养了几只乌龟?

  小男孩头也不回地说,一对,死了一只,现在只剩下一只了。

  王太林愣了一下,抬头望望单元门的上方,又看看那块灰黑色的大理石,脸上不由得变了颜色,当他扯下粘在嘴唇上的两撮黑毛,重回到酒桌上时,神情颇为凝重,他闷闷地喝了一大杯啤酒,然后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原来,乌龟摔死了,颈子是伸到外面的。

  那天晚上,等到拳王王太森表演完了他的专属胜利后,大家伙儿向王太林告别时,王太林说,可能要歇个二十多天才能搞我们的烧烤之夜了。

  大家问,为什么?

  王太林指指楼上说,我得在单元门前装个防护的东西,要不然我的头上就始终放着一把刀啊,不知道哪天那另一只乌龟就掉下来了。

  相比于第一个意外,第二个意外是件真正的意外事件,性质比第一个意外要严重得多。这第二个意外,和王太森相关。

  王太森那些天正紧贴一个大客户,该大客户是一家大房产公司的采购经理,而且他还是公司董事长的小舅子,手里握着采购单的生杀予夺大权。王太森也是好不容易才攀上了这棵大树,他想了一切办法要搞定这大客户,他知道这是他最好的一次机会了。

  自从混得不如意后,王太森夫妇就将儿子小辉送回到王家畈小学读书,而小辉是非常不愿意回到王家畈跟着爷爷奶奶的,他认为是爸爸妈妈不要他了,小小的心灵非常受伤,王太森和齐春风打电话回去,小辉连电话都不愿意接听。齐春风对王太森说,再这样下去,小辉这个儿子我们就算是白养了。可是要是让小辉回到上海来读书,不仅仅是高昂的择校费,还有各种各样的补课费,名目繁多的兴趣班,住房也是个难以解决的问题,眼下这个8平方米的小阁楼肯定不行,要是换地方的话,又是一笔大开支,这样一算賬,齐春风为儿子小辉燃烧的心就熄了火。

  王太森想好了,这一笔要是做成了,按照公司给的绩效提成,不说一下子彻底翻了身,至少将小辉接过来上学是没有问题的了。而那个大客户呢,却迟迟不肯下单,在几家建材公司之间吊着,引而不发,像猫玩儿老鼠。王太森急啊,有天,他忽然听说该大客户业余喜欢玩石头,他觉得这是个机会,是上天赏赐他的机遇,便立即邀请他的这位大金主到自己老家王家畈去一趟。王家畈山里就有一种石头,当地人称为墨石,全身黑透,并且水洗后,越洗越黑,那些石头天然地具有各种形状,狮子老虎狗,鼻子嘴巴手,全都找得到。金主果然被说动心了,那就开着车子走呗,几百公里的路,算个啥呢。

  王太森动用了在老家的一切亲戚朋友和同学关系,一路精心安排,在哪些特色饭馆吃饭,在哪些特色民宿住宿,然后又到当地人开的一些石头馆去看石头。金主还是挺有眼光的,挑了几块石头,价钱都不便宜,这个石头的钱,王太森付不起,但姿态还是要做一做的,做势抢着要付,可金主不让,直接刷卡结账。

  金主买了几块石头后,准备返程,王太森总觉得这场公关行动还没到份上,还欠了点火候,想再加把火,就临时想了个新项目。该项目的缘起是,他和金主在一家农家饭馆吃饭时,金主对上来的那盘原生态野生小河鱼赞不绝口。王太森介绍说,小时候他就在自家门前河里炸过鱼,这种小河鱼一炸就漂上来,满河一大片白花花的。不如凑这个机会,在河里炸一次鱼,让金主体验一次这种乡下玩法。金主玩高尔夫,玩游艇,也许玩厌了,听王太森这么一说,兴趣也来了,说那就炸一次,自己炸的吃起来更香。

  王太森让金主回宾馆休息,他去准备工具。其实真正的炸药是极不好弄的,属于管控物资,王太森有他的办法,他找了镇上一家鞭炮厂,花了钱,要了些做鞭炮用的硝,回到家用玻璃瓶装了硝和引信,自己制作了五六瓶土炸药。

  傍晚的时候,王太森去接了金主来,将车子开到一个隐蔽的河湾处。

  河水在夕阳的照射下,泛着一河的桃花瓣,河边的老柳树枝丫披拂在水面上,水色清澈见底,各种一指长的小鱼,石斑鱼,红参条,水鲢子,一群群地游来游去,景色美极了,金主也连连称赞,连他平日努力掩藏的上海方言都冒出来了,格么,登样,登样,格生态不要太好了呀。

  王太森拿了炸药,递过捞网给金主,自己站在另一边,点燃了炸药。引信烧到了瓶口时,王太森才迅速地丢了炸药瓶,往水里一扔,这个时间点要掌握好,炸药瓶要到水下后立即爆炸开来才好,如果扔早了,往往到水下后炸不开,如果扔迟了,就在水面上炸开了,则没有效果。

  拳王王太森掌握得很到位,第一炮下去,果然,水面上一片白,那些小杂鱼被水波震荡的力量震晕了,或肚皮朝天一动不动,或呆呆地无力地缓缓游动。

  金主伸出捞网,一网下去,沉甸甸的,足足有好几斤呢。

  金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金子般的笑容,一不小心,上海话又窜出来,哎呀,邪气多的鱼哦。

  换了个位置,王太森又引爆了第二管炸药,随后是第三管,每一炮都有收获。

  事情出在第四管炸药上,王太森扔那管炸药瓶时,不知道怎么了,手上动作慢了一毫毫,炸药瓶没有爆炸在水里,而是爆炸在他的手上。

  天色一下子被他炸黑了,王太森仿佛看见自己的手指头落在河水里,一群复仇的小鱼儿争相吞食着,他愣在了河岸边,任凭手上的血往外喷涌。

  金主还算镇静,他撕下了衬衫,将王太森的手掌紧紧包住,然后开车拉着王太森往县医院去。

  医生将包裹在王太森手掌上的衬衫掀开,只见血糊糊的一团,稍做清理,发现右手的五个指头,只剩下无名指和小拇指了,两根小指头像两个刚孵化出来的小鸟雏,瑟瑟发抖。

  金主丢了几万块钱,当晚就走了。

  王太森失去了三个手指头,也失去了一次翻身的机会。他一直搞不明白,自己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那家伙为什么还不和自己成交。

  伤还没有完全恢复时,王太森就联系金主,然而,任他怎么打金主的电话,听到的都是忙音,顯然,金主是将他拉到黑名单里去了,对方是想和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的呀,可我并不想讹诈他呀,我只是想和他做生意罢了。王太森想不通,这个上海人为什么会这样。

  王太森在医院里也就待了半个月就出来了,炸飞了的三个手指头没法再长出来,伸出的拳头像一棵长歪了的儿菜,这丑陋样子让他自己都不忍直视,因此,他整天都将右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露出来。

  那个时候,王太林家单元门上方的防护玻璃房也做好了,为了坚固和抗击打,他选用了防弹级别的钢化玻璃,为了美观,他又在这玻璃房里摆放了一张原木茶台,成了一个喝茶聊天的地方。从玻璃房里,可以看到房外面自家的草坪,烧烤架,遮阳伞,蔷薇花栅栏,玻璃是浅绿色的,这就为外面的景致添了一缕更清新的感觉。于是,二十多天后,停顿了一期的“烧烤之夜”又举办了。

  消息在王家畈微信宗亲群里发布后,让齐春风犯难了,她不知道王太森会不会去。

  一只手插在口袋里的王太森,外表看起来比以前还酷,可是齐春风知道,这次事件对他的打击是巨大的。拳王失去了手指头,他就不可能拳王了,而不是拳王,他去参加烧烤之夜又有什么意义呢?但是作为妻子,齐春风又希望王太森能去,他只要去了,就表明他将之前经历的那伤心的一页翻过去了,和老家的伙伴们在一起,喝喝酒,吹吹牛,对他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疗伤方式了。

  遇到这么个情况,王太林不好再打电话给王太森,但也不好不打电话告知王太森,他后来想了个办法,就是与齐春风联系,说是大家想王太森了,好久没见到他了,约他有空来喝酒。

  王太森没去,直到又过去了一个月,夏末了,又一期烧烤之夜如期举办,他突然来了兴趣,对齐春风说,走,去王太林那里去。

  虽然手指缺了,但不影响骑摩托,踩着时间点,王太森带着妻子齐春风稳当当地如期停在了王太林家的院落前。

  隔一段时间没来,王太森在王太林的带领下,参观了他新建的玻璃房,但玻璃房顶上,靠近单元门前的那一块玻璃裂开了一圈细纹,像池塘里扔进了一块石子一样。

  怎么碎了?王太森用左手指着顶上问。

  王太林皱着眉苦着脸说,妈的,要不是做了这个防护玻璃顶,估计我的头或我老婆的头就被砸扁了。

  王太森说,谁啊,这么大力气?

  王太林说,是从上面掉下来的,十一楼,重力加速度啊,那天是一块石头掉了下来,一块拳头大的雨花石,幸亏我这是防爆的钢化玻璃啊。

  啊,王太森说,楼上人故意扔的石头?

  王太林说,问题是他不承认,住在楼上的那个前局长说他是在阳台上擦洗那块石头,他隔一段时间就要擦洗那一块宝贝石头。因此,我那天拍了照,保存了现场,然后去找了十一楼,那前区长倒也没说什么,问我要是换玻璃需要多少钱,我说两千,他转过身就拿了两千给我,我不想要这钱的,我只是想让他们家今后注意点,不过,前局长大人没给我这个机会,冷着脸直接将我赶出了门。

  王太森一听石头,脸就阴了,他说,一个前局长还耍什么威风啊,别理这帮子黑心人。

  王太林摇摇头说,哎,这些人不好惹啊,过不了两天,就来了城建执法的,他们说我这是违建,要限期拆除,我这两天头正大着呢,到处在找人呢,你说,我这能拆吗?我们家人的头又不是铜做的铁做的。

  这么说着,王家畈的人差不多到齐了,王太林就又去烧烤架前烤羊肉串、烤羊腰、烤羊宝、烤辣椒、烤茄子、烤鱿鱼等等,总之天下万物无可不烤。烤架里的火旺了,蓝色的火苗舔着架上的动物与植物,天色暗下来了,天边上的星星也钻出来了,晚风四处自由地溜达,啤酒打开了,喝呗,吃呗,在大上海的这个浪漫之夜,王家畈的方言土语再次占据了这一方风景。

  一开始大家还有些拘谨,装着没看见王太森插在右口袋的手,但喝着喝着,喝多了,就忘记了今夕何夕了,乡下人情感本来就粗糙嘛,说话也就不过脑子了,有个家伙就大着舌头对王太森说,可惜了啊,拳王,你可惜了,要不,我还想和你PK一下呢。

  齐春风紧张地看着王太森,生怕他气恼起来。不料,王太森斜着眼说,就你?我左手都能把你划趴下去。

  别吹了!那个愣头青说,再吹,小心左手的手指也没了。

  这话就有些过分了,旁边的人赶紧来打圆场。

  王太森却笑了,他说,吹不吹,划一划不就知道了?他说着,将左手举起来,半曲,伸到与肩齐平,闭着眼,说,开始吧。

  哥俩好啊!王太森和那个小愣子同时喊了出来,接着正式行起了划拳令。

  六六顺啊。

  一点红啊。

  堆起来啊。

  七个巧啊。

  真是奇了怪了,左手的王太森仍然出拳如风,精准如前,五拳五胜。这一开了头,大家就没了顾忌,于是又轮番上阵,来挑战这位前拳王的左手。王太森和以前不同的是,现在,他划拳的时候,动作幅度小了,右手始终很优雅地插在右边裤袋里,这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冷静的狙擊手,于不动声色间将目标一枪毙命。

  失去了三个手指头的拳王又回来了,这可是王者归来啊。

  王家畈的人这一次由衷地为王太森这位拳王高兴,拳王赢了任何一个人,他们集体都跟着喝一大杯。

  齐春风也高兴,看来,王太森是走出来了。

  王太森看着大家伙儿一起喝,他也主动喝起来。

  喝得真嗨啊,啤酒瓶倒了一地。

  这时,王太林家院子门啪啪啪地拍响了。王太林有点生气,这谁啊?没看见院门旁边安装的那电子门铃吗?那可是最时兴的可视门铃啊。他脚步有点踉跄,上前去开门。

  打门的还是那位十一楼的小外交家,他冷冷地盯着王太林看。

  王太林说,怎么了?是乌龟呢,还是雨花石,这回?

  小外交家指指手上的小腕表,操着一口地道的上海话说,侬看看,几点钟啦?格能样子吵下去影响阿拉休息了,麻烦侬自觉点,好勿啦?

  拳赛中止了,大家都看着王太林和那个小外交家。

  王太林说,不才十点嘛,大夏天的,十点睡什么睡啊?过半个小时,我们结束。

  小外交家摇摇头说,不来三,侬迭是扰民,晓得哦?扰民!侬再勿停下来,对不起,阿拉要打110报警去了。

  王太林摊开两手想要说什么,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断喝,你个小赤佬也欺负人哪,我看你是找死呀!

  接着,一个黑影走过来,他右手插在口袋里,左手藏在身后,嘿嘿地笑着,突然,出手如风,左手伸到面前,一个啤酒瓶砰地砸在小外交家的头上。

  哈哈哈,黑影大笑着,左手松开破碎的啤酒瓶,握着的空手拳里快速地弹出了三根指头,行了一个拳令——

  六六顺啊!

  【责任编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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