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什么来着?要不是我有远见有规划,咱家能有今天这么舒展局面?王天宇站在客厅环视大房子,摸着刚刮过的黢青下巴,连光溜溜的下巴尖子上都流露着得意。南北通透的敞亮房型采光很好,三间卧室有两间在阳面,中间是能摆下一张乒乓球台的大客厅,对面餐厅能摆下八人餐桌。前阳台两排自动升降晾衣竿晒得开四床被子,还不耽误地上挨溜摆十五盆花。兼做厨房的后阳台三个人同时操作一点问题没有——可不像前半辈子一直住的62平两室,厨房只能一人独霸天下,再进去一个帮忙的就调不开屁股。新房虽然只三室两厅两卫140平,在王天宇眼里,却是座金光闪闪的豪宅,通体散发着金色光芒。总价100万,首付50万,女儿雅静担负30万,王天宇两口子只出20万,余下50万贷款也是女儿公积金加商贷组合还,王天宇还是把能买下这么称心如意房子的功劳算在自己头上。自打他提前内退下来,家里有了好事都是自己规划、盘算有功,而坏事都是老婆、女儿搞坏的,还都是不听他话才导致如此不堪。躺在床上行动不自如的彩霞明白他心境,很少和他争论,没争出是非对错,只招来他无休止辩解抹黑。
几缕舒适的阳光毫不吝啬射进来,照得家具、衣物都光闪闪亮晶晶,躺在主卧宽大木炕上的彩霞也浑身暖洋洋。她满足地环视贴了英国伯利兹花纹壁纸的墙壁,轻蹙眉。太宽敞,做起卫生来可麻烦。王天宇斜觑她,现如今只要有条件谁不想住得宽敞舒适,你连福都不会享?彩霞犯愁地端详中过风抬起都嫌吃力的右手,我现在吃饭穿衣还得人帮忙,这样子哪里做得了活计?王天宇拍自己胸脯,不还有我?雅静下班回来也可以做呀。彩霞扑哧笑,饭好了还得喊吃,油瓶子倒了不带扶的甩手掌柜,你指望她做家务?怕不是在指望母猪上树——你也六十大几的人,哪是干活年龄,连做几天还不得也躺倒?王天宇眼珠子骨碌转动几下,自己做不动不爱做,可以雇人。现在家政这么火,不就是给咱们这样人家准备的?那些个没文化但手脚勤快的妇女,不给找点活计上哪挣钱?彩霞又盘算我现在到医院拿药要钱,按摩要钱,日常吃穿的也省不下;现在家政服务费可不便宜,偶尔雇个一次半次也罢了,常年雇,这笔费用可不是个小数目,咱俩加一起7000多的退休金可禁不起这么流水似的淌。咱家那40万存款是准备的养老金,日常开销可不能动……得,得,王天宇厌烦地摆手,你按摩我包了,全天候义务免费按摩师;家务大不了我每天少干点,每天都干点。既省下家政钱,还权当锻炼身体,两得的事。他两只手使劲朝身后一甩,好像烦心磨人的家务活都给他这一甩甩没了。
彩霞试着自己起身,一只胳膊刚撑住炕沿,就抖索得撑不起上身重量,扑通倒下。看她倒下动作较重,王天宇忙小心扶她起来,嗔怪,逞啥能?我就站在边上,倒是招呼一声呀。硬撑出个好歹可不成。彩霞在丈夫搀扶下坐稳,示意他把床头边的杯子拿给自己,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往回放时没放稳,水洒出来。她哀叹,好容易住上盼了一辈子的大房子,谁知道竟是没这个命,瞧我这做不了主的身体……说着眼圈红了,声音也咕噜咕噜不正常起来。王天宇斥责自打病了就变成个老年林黛玉,成天丧气话没完。大夫不是给你说了多少回,中风不是不治之症,能恢复,得自己和自己较劲,多走动,多功能锻炼,这样才能恢复成正常人。彩霞听了也坚定起信心,想下床推着助步车锻炼,身体费劲挪到炕沿,看着地上的鞋,再看看助步车单薄的轮子,想到推着走动的那份累和不易,又挪回炕中间重新躺下。
看妻子松软无力摊成一堆的身体,王天宇不由感慨自打彩霞满55退了,雅静工作也不错,一家子逢女儿调休就开始杭州苏州泰山新疆青海满世界游,最远还去了香港台湾。最近再加上奔四的雅静终于找到意中人,又住上可心可意的大房子,都说人入老境日子越来越无趣,可自家生活却是那么称心如意地光滑顺溜起来——他们下一步计划是展开东南亚周边游,要不是彩霞一下子变得不能正常行走,本来计划先从韩国泰国越南游起呢。
王天宇坐在炕沿,给彩霞捏着腿说,晚上让女儿陪你,我得过去陪爸。彩霞担心地问爸一晚上起几回夜?你也有年岁的人,白天照顾我晚上再照顾他,还是给爸雇个人吧?王天宇说先前不是雇过四个,不是他嫌人家伺候得不称心,就是人家嫌他脾气赖还事情多,总是没有两下里都合适的人。87了,晚上没个人守在他身边,我这做儿子的在大房子里能睡踏实?他踌躇一会儿,慢吞吞地說现在这新房足够宽敞富裕,我想把他接来。一来我不用两边跑;二来爸一直住在那个老破平房里,让屈了一辈子的老人也享下儿女福。
彩霞拿左手揉着行动不便的右手,说我哪里会不同意?他辛苦养了你和天灵两个,老了享儿女福应该的。只这房子首付,咱只帮衬了小头,贷款是雅静在还,在雅静名下,咱不能随便替做主。王天宇说那倒是的。他和女儿说了,雅静很爽快地说我爷爷来住应该的。
王天宇原来以为父亲准高兴地一口应下来,谁知道却拒绝了。老爷子别看眉毛已经花白,连钻出来的几根鼻毛也是白的,身子骨消瘦却还硬朗,只是走起路来动作慢些。他花白的眉毛一耸一耸地说你家那房子说是17楼,八十几的人爬那么高楼可不方便。王天宇说又不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迈,有电梯,一按按钮兹儿地就蹿上去,比坐轿子还稳。父亲还是摇头说我住惯了平房,吸惯饱空气,上到那么高地方去空气哪里够用,怕气都喘不匀。王天宇哂笑,这你老人就不懂了,又不是到了太空空气稀薄,刚半空么。现在空气被污染得一塌糊涂,被污染的气体重,飘不起来,都积在下面,上面流动的反而都干净。父亲还是坚持人要接地气,人老了更要挨紧地。王天宇只得说彩霞身体也没恢复,我两头跑也着实不方便,那还雇人吧。父亲这下露出欣慰笑意,说你虽然是我儿子,有这份孝心,毕竟也64的人,总这么辛苦我也过意不去。我找好保姆了。
王天宇感兴趣地问咋事先没和我说?多大岁数?手脚还利索吧?什么时候来家?明天就能来?父亲表情有点羞涩,苍白脸颊浮起两坨绯红,让他苍老的脸显得年轻起来,他很快镇静下来,她不来家,说好我去她家里。王天宇吃了一惊,盯着父亲,还有这样做保姆方式?父亲老了后变得薄而紫的嘴角窘迫地往下撇,低头说她刚55,还年轻着,喜欢干净利索。来咱家相看过,嫌小,还是平房,卫生间连个坐桶都没有,还是蹲的,家具厨具也都陈旧,说住不习惯,东西也用不顺手。让到她家里,她负责给做饭,洗涮。
王天宇吸口气,想现在退休工资都不见大涨,人工费却涨得厉害,挑个可心保姆也不容易,倒没想到市场会变成这样,整个倒过来。虽然这种伺候方式有点出挑,父亲身子还能动,每天早晨出去遛早,到菜市场转悠,说是伺候,也就是给做两顿饭,洗洗衣服,至多再给洗个头洗个澡,除去给收拾屋子,到家里来和去保姆家倒是一样的,就同意了。问多少钱,父亲说5000,王天宇叫起来,说住家陪护像你这样能动的才3500,给到4000就是好价钱,怎么你每天到她家反而要的多起来?这人人品什么样?别是专门骗老年人的杀手。现在社会上有一批专门吃老年男人的女骗子,我得去相看相看她。父亲忙阻拦,人家是正经人,老伴死了,有女儿,外孙女都5岁了,不过是闲着没事挣几个零花钱。王天宇又想了想,父亲是老干部,退休金有七千多,他和两个妹妹都不要他钱,逢年过节都给他买些吃喝,他生病住院也是他和妹妹分摊医药费,他这些退休金,一个老头根本花不完。毕竟是老人家自己的钱,作为子女过分干涉怎样开销倒显得别有用心,只好说你觉得合适、把你照顾好就好。
王天宇留下陪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晨回到自己家,晚上给父亲打电话,问他从保姆家回自己家了没,自己好过去陪夜。父亲欢快地说我就在老妹子家住下了。她说我身上太脏,烧了水要给我从里到外好好洗洗呢。王天宇听见叫“老妹子”,暗惊刚认识倒还挺亲。以前的保姆父亲可都是叫她们他王姨他张姨,多少都有点当下人看。又想可能这女的为人亲和,她要的价钱本来也不低,对父亲就又热情又周到,不嫌弃;父亲这个和善人被打动了。这年头这么大年纪老人碰到个称心保姆不易,只要对老人好,照顾好就成。
女婿小刚接雅静下班回来,王天宇对小夫妻说今晚吃过水面,面条我擀好,就等你们回来开锅下。雅静把包往炕上一甩,也没问她妈这一天身体如何,拉过枕头顺势往炕上一倒,冷淡地说我不饿,别下我的,你们吃吧。王天宇有点奇怪地看她,说肚子里还揣着一个,怀孕了就不能减肥。彩霞也推她起来,大的不吃也不能饿着小的。雅静脸更阴了说饿不着。小刚看眼老婆,脸色也阴沉不语。彩霞越发奇怪起来。
雅静自打第一次婚姻不顺,勉强过了一年就离掉,中间十来年介绍了多少个都说不合适,一直单着。这些年女儿婚事成了两口子心病。别人家这么大女儿外孙子外孙女都十好几岁,豁啷啷跑进跑出,热闹得让人眼热,就自己家,眼看奔四老姑娘还单蹦着。彩霞每次和雅静提起哪有个离过婚拖个油瓶的,或者有个三十多还没结过婚的青皮后生让她去相亲,雅静都没好脸色,有时被催烦了居然恶声说,那么着急你们去相好了。彩霞被呛得心里冒火嘴上却不敢说硬话,担心她生气搬出去住。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烦心也还是要守在眼跟前才心安。两口子不敢明着催,每天小心观察她表情,揣摩婚事暗地动了没。雅静哪里会不知道自己处境?又哪里会不知道父母一心想把自己嫁掉的急切心情?但她坚持没可心的就不再嫁。她可不想再草草凑合结了再离一次,离婚次数多了会把女人从身到心都废掉。她对待父母的最好手段就是总没笑脸,多数时候脸都寡淡耷拉着。
在40岁这年雅静婚姻又动了,和现在的小刚一看就对上眼,很快打得火热,交往三个月订了婚,又过三个月结了婚。刚结了一个月还怀上了。原来担心岁数大了不好怀,谁知道担心只是多余,不顺了那么多年,顺起来却是瞬间一切都顺。雅静自打成功再婚,心情着实好起来,出来进去脸上飞扬,眉眼舒展,一喜招来百喜,家里气氛也一扫以前的阴郁滞涩,云开月朗,王天宇两口子整天合不拢嘴。
女儿问不出什么,彩霞冲女婿眨巴眼,小刚皱眉说下午到妇产医院做产检,医生说胎儿发育迟缓。过半个月还发育慢着,建议流掉。彩霞说保胎呀,小刚说医生说本来胎儿质量就不高,硬保不是好法子,即便硬保成功怕是将来生下的也不好。彩霞唷了一声,刚强支撑起的身体扑通又倒下,中风后口齿不清的喉咙怪声怪调哀叹天爷,怎么会出现这种事情?王天宇心情也烦躁起来,无心吃饭,拿筷子扒拉面条,想说什么,看女儿直拿纸巾擦拭眼睛,只得按捺住不快,安慰小两口听医生的,不要强保;反正还年轻,过些日子身体调理好了再要。现在一个孩子,肯定得要个最好的,弄个歪苗子养着一辈子都闹心。雅静擦干泪水,难过地说过半个月还发育得不好也只能这样。王天宇端碗扒拉着坨成一团的面往嘴里送,招呼女婿赶紧趁热吃,捣好的蒜末油泼辣子黄瓜丝自己放了调。
第二天下午小姑子天灵过来看嫂子,顺便问雅静孕怀得怎么样,彩霞叹口气说了实情。天灵听了也吃一惊,说怎么还会发生这种事?王天宇愤愤哼一声,老天爷表面心怀众生,其实也心窄,见不得人好,看咱家住上这么可心的大房子,女婿找得也稱心,又有了后,老爷子又有了合适保姆,得到最好照顾,妒忌。彩霞左手敲打使不上力的左腿笑,老天爷是天底下心胸最宽大的,能盛得下天地万物,盼着下面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他老人家再嫉妒起来,这天下还有不起妒心的吗?王天宇也觉得自己埋怨有点无理,往回圆,妈活着时老说日子不能过得太圆满,太美满了不好,总得要有点缺憾,那点缺憾就是让你去奔的。事事顺心人人圆满,还奋斗个什么劲儿?就是个没成型的芽,连个孩子都算不上,这个孬芽不给力,下次再怀个好芽就成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天灵咧嘴笑。她个子矮矮的,偏偏还长了个比旁人大出许多的屁股,年纪大了开始肥胖,下巴底下的三层褶把脖子吞没,直接连到了胸,更要命的是就显得屁股格外大,人在前面走,后面人想不盯着她硕大臀部看都挪不开眼。彩霞偶尔背过去总结,咱这小姑子去哪都是人没到屁股先到,只要远远看见那张磨盘大的屁股就知道一准是她。她黝黑脸上最突出的是那一对厚厚的嘴唇,冲你笑时厚嘴唇咧开露出来一口又齐又白的牙齿,闪闪夺目的白牙把黑面皮厚唇的不足都遮蔽了,让她原本平庸的脸上有了几分动人之处,这憨厚纯真的笑也让她绵厚的慢性子越发突出。
天灵也喜欢哥嫂新房,可着大屋子转了一圈,转到宽大的阳台上,见挨溜摆放的十几盆花都长得旺盛水灵,说嫂子你们家花倒养得怪好,牡丹粉得袭人,菊花黄得抓心,君子兰碧绿娴静,连发财树都发得这么粗壮撩人,看着就喜人,每天看着这些花草心情也跟着舒展。彩霞得意地说,这些花草以前都是我在侍弄,你哥才懒得弄,只会看个稀罕,养心情。我这些日子身体不好,懒得打理,要是我身子骨能自由动唤,眼下准保开得还旺。王天宇不屑说侍弄个一两盆也就够,弄这么一堆来煮着吃吗?天灵蹲着凑近细看,逐盆嗅着不同香气,说你家最近日子过得这么红火,八成是这花开得这么欢旺带动的,你们嫌多不如我端两盆走吧。我儿子想进步个副股长,我也沾沾你家福气,让我儿子当个小官,我孙子茁壮成长,把我家日子带兴旺起来。彩霞听了高兴,爽快地说那你端着走路累,等女婿晚上下班让他开车给你送去。
天灵来到炕边坐下和嫂子闲聊,彩霞又说,你哥早上去菜市场,赶巧新来了乌梁素海大鲤鱼,还不贵,6块一斤,买了条八斤重的,晚上咱们吃酱炖鱼,你就在这吃吧。天灵高兴地说好呀,这阵子只吃过次鲅鱼,还有一次是小鲫瓜子,都是些杂鱼,真还没正顿吃过黄河鲤鱼,我去收拾。她进了厨房,见过了这大半天,水池里硕大的鲤鱼还鲜着,躺在灌满水的池子里镶金边的红嘴唇缓慢地一张一合。她把水放尽,把鱼使劲摔死,戴了围裙撸起袖子开始收拾。
刚掏了鱼鳃,天灵忽然抚着胸脯说我喘气这么费力?最近几天也没做啥重活,总是感觉累,连喘气都吃力,这是上岁数了。王天宇见她眉头紧皱脸色发灰,也着急细问这样子几天了?怎么没去医院看?天灵又拿手捂着肚子说这里也疼得厉害——去医院这检查那检查做个溜够。又是疫情,动辄让测核酸,我就讨厌捅嗓子眼,没等去呢就愁烦死。在我家门口小诊所看的中医,老中医说湿气太重,吃中药调理着,都吃了三十多副。王天宇拍着她背不放心吃了这么多副还不见效该是不对症吧?还得到正规医院仔细查查的好。说话间,见天灵的喘息越发急促起来,人扑到水池上,上不来气的样子,王天宇慌张地说哎哟可不能耽误了,马上去医院。掏出手机给外甥杨洋打电话,让他赶紧开车回来接他妈。
雅静的胎儿过了半个月还是发育得不好,医生说正常该拇指肚大,现在小芽才黄豆大,建议人流。雅静和小刚纵有千般不愿也还是遵从医嘱流掉。天灵检查结果出来,却是晴天大霹雳:腹膜癌,还是晚期。杨洋电话里带着哭腔说肚子疼是有腹水,呼吸困难是腹水上溢到胸部,压迫双肺引起的。王天宇听了心如刀绞,抱着膀子不住在地上转圈,眼圈红着咬牙说,这个做死的,早就告诉她不舒服赶紧去医院,就是懒得去,成天趴在麻将桌上不下来。这下倒好,真是死在那几张牌上!彩霞也难过地说前年单位发的体检票我没做给了她,她没做浪费了。去年的体检票我又给了她,临了她还是拖着把票浪费掉。要是早发现早手术,哪会是现在这倒霉结果。又喃喃地说得上这灰病,用起钱来哗哗的,她七年前借咱家那10万块钱算彻底没指望了。说着冲丈夫瞪眼睛,这几年我和你提了几次让找她要,你就是拖着不张口。王天宇悻悻地冲老婆翻眼睛没法反驳,只说什么时候了倒先想起这个。
当时妹妹要给外甥买房,说首付还差着,找哥哥借,说最多两年,过两年攒下了就还。谁知道竟是拖着没了下文。借钱先给外甥买的房,接着外甥结了婚,两年后生了外孙,现在外孙都五岁,借走的10万块始终没个影。难怪老婆提起来就生气。去年雅静买这个房时彩霞让王天宇开口要,他依旧张不开口,彩霞鼓起勇气和小姑子提,说一下子不能全还先还个三五万也成,自己一家好少贷点款。天灵不好意思道,嫂子这钱我一直想着,只是杨洋房子要还贷,给他娶媳妇又花了一大股子,现在年轻人出来进去没个车哪成?实在买不起太好的,好歹给他凑了辆11万的比亚迪。紧接着媳妇又怀孕,生养孩子都要钱。媳妇生了三年没上班,在家带孩子。小洋的工资刚够还房贷,他家日常开销都是我帮衬着。孙子三岁时媳妇倒是上班了,托儿费又是我出。现在都講究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的是双语幼儿园,一个月要三千,我听孙子倒是会说古德毛宁,好阿友,管我叫古阮的马热,这么几句鸟语听着动听可也真贵。你看我这几年哪穿过像样衣服,身上这件马海毛毛衣还是你大前年淘汰给我的,变形变得都耷拉到屁股下面。这条黑阿迪裤子倒是牌子,还是你家雅静买给我的。脚上的李宁慢跑鞋是儿媳妇淘汰下来的。我知道哥嫂都对我好,关键时候肯帮我,可就是兄弟姐妹间久借不还也不是个理,说的就是借,又不是送。我不是想赖着不还,实在是大宗花钱处一桩跟着一桩,总是缓不过来。这样,等过了年我过完十五、不,一过了初七就出去打工,哪怕一月挣个一千五两千的,积少成多,慢慢还你们。
彩霞听了不舒服,暗忖这话说的,好像我们倒成了黄世仁,逼得喜儿大过年要卖身似的。没等她表态,王天宇先心疼起来说哎哟那哪里行?你也59的人,成天起来不是血压高就是糖高脂高,又没啥文化,坐办公室不累还挣钱多的轻巧活儿也轮不上你做,给人家做家政给单位做物业保洁,钱倒不说还得受那些闲气,这年龄哪里是做体力活年纪?再累出个好歹实在划不上来。雅静和小刚收入还都可以,贷款让他们还就是。那些钱你也别有压力,还是慢慢攒吧,什么时候有了再说。彩霞斜觑丈夫,本想狠下脸说小姑子你别整日趴在麻将桌上也可以省下几个,哪怕先还个两万三万也是个心呀,哪有借时许诺得嘎巴利索脆,还时一拖拖个七八上十年的。看丈夫这么心疼自己妹妹,一味拦护着,她这个做嫂子的连提让她别打麻将省点小钱的话也说不出口了。但她还是不甘心,慢悠悠地说做家政保洁的女的多了去,都是这个年龄的。不待小姑子回话,王天宇迫不及待接过话,那都是些什么人?农村妇女,城里下岗的,像咱们这样家庭出身的怎能沦落到和她们为伍?
其实王天宇家的地位细论起来也不怎样高,父亲倒是参加革命较早,不幸的是“文革”中被打倒的也较早,后来虽然平了反,但一直没得到重用提拔,在城乡接合部的一个乡镇做书记,在那个位置上一直窝到退休。母亲生前一直是水利局职工,她耿耿于怀受丈夫牵累没成干部,直到退休都要奋斗成个以工代干,退休前的近二十年一直在为实现这个目标孜孜不倦努力着,县里、地区乃至省里,不知道跑了多少趟,可惜,直到退前也没办成,还是以老职工身份退的。退休后她一听到有个可能办成干部身份的消息,不管准不准,还是要去劳动局、组织部找找。有人说你都退了,怎么还可能找回老账来?她信心满满地说国家不是都有平反昭雪举措么,这样的举措就是找回后账的呀,只要找到政策依据,国家可以个人就可以的呀。
这样的家庭地位实在算不上多么过硬,但在王天宇眼里,父亲49年新中国成立前参加工作,后来又是干部身份,这样出身的人在县城里凤毛麟角,他就一直对外宣称父亲是老干部,自己出身老干部家庭。妹妹天灵后来上了中专,毕业后在商业局出图,细论起来该是技术人员,但那个时候有过硬文凭的人少,中专学历硬要算知识分子也勉强搭得上边,够不上大的算个小的也说得过去。让个小知识分子去伺候人、做家政,为了几个臭钱,王天宇认为是辱没门楣的糗事,他坚决不同意她做。至于欠自己一家的钱,什么时候有了再还吧,亲兄妹,他还能成天催逼她?
王天宇慌慌地穿衣服到医院去看妹妹,彩霞吩咐他把自己妹妹给的一盒辽参一盒长白山人参带上,让她补去。王天宇说还是你留着,你身体也需要补,都没舍得吃。彩霞含混着口齿说我粗茶淡饭惯了的,可消受不起那些东西,吃了也是浪费。她得了这么要命的病,万一吃了把那讨厌的癌细胞压住,也算对得起这些金贵物件。
王天宇赶到医院,见躺在病床上穿了半旧蓝条纹病号服的天灵脸色蜡黄,眼睛灰暗无神,头发蓬乱,只几天时间,原本胖鼓鼓的身体小了一圈,完全病人模样。见了他,天灵嘴角瘪着,嘴尖一努一努往前鼓,满脸绝望让人难受。王天宇有心骂她硬是不拿身体当回事,自己耽误了,看她这副可怜样子,斥责的话也说不出口,强忍哀恸关切问大夫说什么时候可以手术?杨洋怜惜地看母亲,声音低沉说现在不是最佳手术机会,得先化療,控制住发展。王天宇知道后果越发不好,心慌气短,眼泪汪出来,嘴唇嚅动难再说话。杨洋把他拉出病房,到走廊站着,往病房里瞄,估计里面听不见,还是压低声音说,舅舅给你交个实底吧,大夫说我妈这发现太晚,都转移到骨头,顺着骨头又扩散到胸部。手术不能考虑,打开怕都关不上,只能先化疗,然后再放疗,看能控制住继续扩散不。王天宇眼神慌乱地看着这个身材壮硕、刚开始新生活却要失去至爱亲人的年轻人,心里刀绞似的痛,嘴唇哆嗦着说唉唉,你妈就是对自己身体一点不在意,好像不是自己身体一样,拖到现在看看后果多么严重。也不知道再往下该说什么,都没勇气和外甥对视眼神,只神情恍惚频频摇头,把辽参和西洋参给他,你舅母妹妹送给你舅母的,她没舍得吃,让拿来给你妈补。把海参发了一天蒸一个吃,西洋参煮水喝。外甥接过,也是难过得说不出感谢的话来,声音变了调说关键时候还得说是亲人,替我和我妈谢谢我舅妈。
出了医院门,王天宇满脑门子都是丧气,想造化捉弄人,生活就是个过山车,今天看着还好好的,明天会往哪个方向跌落谁也算不准。就拿自己家来说,自打搬进称心的大房子,女儿又找上合心对象,还很快怀上,父亲也有了合适保姆照顾,家庭一切都很顺,看得出越来越往上走的;谁知道一个不留神过山车就猛然往下滑,败气事一个连一个。其他还好,只40才怀上的后,刚育出个芽尖就突然没了这宗事委实太糟心,当着妻子女儿女婿的面,他一味说宽心话,其实心里小鼓敲得咚咚的,和战鼓一样响。绝对是不祥之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得罪了什么人还是什么事处理得不妥?他越想心越烦,本来往家方向走的,念头忽然一拐,决定找神通的、没她掐算不准的、半个县城都有名的大仙儿去!找她掐算掐算,找出原因,去掉晦气,让家庭重新兴旺起来!王天宇给老婆打电话告诉过,甩搭着两条胳膊精神头十足地转身往反方向去。
二仙姑家坐落在城北边上的背静处,是单独的一座宅子。半旧灰砖院墙半人多高,对开大门上暗红色的漆有年头没重刷显得灰扑扑的。从外表看没啥显眼处,里面可不小,影壁后面是三进的三大间瓦房,一进去全身就被浓厚的檀香味道包裹住。正中一间是摆着红木方桌和配套红木椅子的客厅,来人在这里等候。左手是二仙姑居室,右手就是全院最重要的场所求神问事的佛堂。县城里都传二仙姑这些年靠着求神打卦可发大发,城中心最新建起的财富广场她买下了最大的380平八室六厅六卫房。好奇心重的打听有多大一家人住,要六个卫生间,懂的人说没见过世面吧,有主人卫、儿女卫、保姆卫、客人卫,客人卫又分亲戚卫和普通客人卫,保姆也不止一个,有做卫生的有带孩子的,各自有各自的去处,这样上卫生间时也可以保护隐私,不致在自己家里隐私被窥探。问的人不但没被满足,反而越发好奇普度众人的仙儿还要搞这么大排场?伺候她的人也搞这么大阵仗?这让人还咋信?这个问题有点深奥,谁也不是二仙姑本人,都说不清。
虽然买下豪宅,可她依旧在这个偏僻旧院落里接待来客,并没把问事场所搬进显赫的财富广场里。还有一宗更神秘的事是没谁见过她丈夫。她有个女儿,小时候见过,后来就不见了,听说是送出国喝洋墨水去了。王天宇来过这里几次,都是有个叫巧姑的近50岁的妇女负责接待来人、安排香客。他悄悄打问过,说是二仙姑姐姐。二仙姑到底有没老公?那现在呢,是离了还是依旧是她丈夫只是没在身边?反正没谁见过,来求问的人也只见她自己终日在这里忙碌。
王天宇来的算是时候,客厅里只有一个模样30左右的媳妇等候着,这年轻女人相貌姣好,只是神情局促,眉头紧皱,似有什么烦心事。王天宇想也正常,没烦心事谁往这白跑瞎扔钱?他正胡乱想着,佛堂里问过事的被巧姑带出来,巧姑带着年轻媳妇进去,让他坐等,说下一个就轮他。年轻媳妇进去时间不长,眼睛红红的,出来了,出了佛堂还拿面巾纸频频擦眼睛,王天宇暗忖她这年纪不是问婚姻就是求子吧。巧姑掀着佛堂帘子冲他招手,他忙提起拳踮起脚轻手轻脚往进走。
屋里檀香味更浓烈,猛地进来都被呛得要咳,担心被说不敬,王天宇只得硬忍着嗓子痒。他胆怯地抬眼望向最引人注目处,紫檀木供桌上的观世音玉像足有半人多高,下面宽大的红木供桌上供品摆得满满的,不单有个头粗大的菲律宾香蕉,红得放光的日本富士苹果,男人拳头大的碧绿大翠玉冰糖梨,四川蜜糖柑,单点心就供了八种,有枣泥白皮,杏仁白皮,红枣白皮,五仁白皮,豆沙白皮,还有桃酥,蜜麻花,蜂蜜蛋糕。靠右边供着烟酒。和大多数男人一样,王天宇也对烟酒感兴趣,他凑近细看,酒是53度飞天茅台,烟是软中华。供品正中脸盆大的香炉里供的香也粗大结实,足有五捆子食指粗的檀香插在里面静燃着,难怪檀香味道这么浓烈。瞧人家这菩萨供的,多么豪华,多么有气势,菩萨该多么满意。王天宇心里嚇一声,暗暗咂舌。
二仙姑跪坐在观音左边绣了百子图半旧红毛呢软蒲团上,端坐在对面蒲团上的王天宇暗暗观察她。扁平黑脸盘高颧骨上散落着几粒雀斑,薄嘴唇紧抿在一起,一双细长眼睛看人时总是平静冷漠,让你揣摩不透她在想啥。油腻的头上包着条艳粉围巾,戴在那张黝黑脸上实不相称,反倒映衬得脸更加黑黄。棕色对襟袄在她消瘦的身体上晃荡,显得身体更加单薄,也让人好奇这么薄弱的身体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神神鬼鬼见识,引得半个县城的人往这跑。脖子里直垂到心口窝的亮黄色沉香蜜蜡珠串倒格外引人注目。王天宇暗忖这女人要不是会这门来钱轻巧的好手艺,这副磕碜长相怕连中等男人眼也入不了。
二仙姑只抬头端详了王天宇几眼就把眼皮垂下,默默转动手里佛珠。见她没表情的脸寡淡着,只是转动佛珠,连一向自诩见多识广的王天宇也不由得胆怯起来,心扑扑跳,不知道她在心里给自己下什么判断。二仙姑并不搭话问来者求什么,沉默了好几分钟,尴尬的寂静实在让人难受,王天宇不得不鼓起勇气,恭敬地主动开口,佛友今天来是有一事和仙人请教,家里虽然搬了新家,可却没有转运,却是厄运连连。先是老伴的病日渐加重,再是我的腰也开始痛,还发低烧。最倒霉的,他说到这里眉头紧皱,语气低沉,小女好容易又成了家,结了婚,结婚刚一个多月就顺利怀上,谁知道,刚怀了一个多月检查竟是死胎。更霉气的,亲妹子又得了灰病,发现太晚,都没了手术机会。说到最后他声音悲恸沮丧得差点让人听不清后面的话。
二仙姑静静听他说完,脸上表情始终寡淡,让人分不清对来人的叙述究竟有多少触动,又会做啥评判点拨。这倒让王天宇越发胆怯起来,暗忖是否家里遭的難这次实在太大,就是神通广大的仙儿也拆解不了。二仙姑又转了阵子佛珠,才淡淡问搬家时动土了是吧?现在的人不知道敬畏,到处随便动土,土地爷可不是随便能惹的。王天宇忙躬身恭敬回答新家是楼房,17楼,旧家也是楼房,2楼,搬家是从楼房到楼房,一锹土都没动。解释完又紧张观察她表情。
二仙姑听了面上倒也波澜不惊,更没为自己没猜中原因羞恼,又问搬家日子是择的吗?这个王天宇也知道,新房首付是女儿出大头,房贷也是用女儿公积金在还,他和老婆的发言权就落在二位上,但他也还是提醒女儿要请高人择日,毕竟这个可心大房子可是下半辈子最终归宿,怠慢不得。女儿也请风水先生择了日子。二仙姑又问择的是哪天,他说了,再问是按择的日子搬的吗,这个他倒说不具体,是女儿女婿两个搬的。忙掏出电话问女儿。雅静说择的日子是周五,那天她和女婿都要上班,为了搬家就请假实在说不出口,就改在周六。想着反正只是错后一天,该也没啥。二仙姑听到这里面色微有触动,语气不悦,问了就该按指示的做,不敬还问个啥?年轻人,总是不知天高地厚。王天宇听了心里大惊,吃不准地打探是冲撞了哪个大神了吗?二仙姑把眼睛闭上,手里又开始数佛珠,两片薄嘴唇闭得紧紧的。王天宇紧盯半天也没见那张值钱的嘴再张合一下。他再细观察她脸色,发觉有厌恶之意,只得把早准备好的1888元香火钱小心丢进身旁功德箱里,悻悻退出佛堂。
他一条腿还在门槛里,不甘心地回头望,甚至还想再折回去听个准信,可二仙姑眼皮低垂根本不看他。门外巧姑轻拿胳膊肘碰他,指指候在门口一位六十多的妇女,示意他离开。见他微有不甘,面色温和地让他看后面等候的队伍,王天宇见刚这么会儿功夫已有二男三女五位排起队,只得把另一条腿拔出,出了佛堂。他刚出院子,巧姑后脚追过来,轻声提醒这位香客想再问可加上微信,大仙可以空中破解拦截。不过不比在佛堂里,空中各路神鬼多,破解拦截起来费劲,费用比到佛堂来要高些。王天宇问高出多少,巧姑解释来佛堂1888,空中拦截破解就是3888。王天宇听了直嘬牙花子,但还是加了微信,想万一情况紧急用得上呢。
回家路上他想1888块就问到这么几句话花得是否冤枉。本来准备了两份,还有一份是888,掏钱时犹豫半天,想从左边裤子口袋掏888,又想对神心不诚打对折怕是仙儿给破解得不好。谁知花了大价钱也只听了这么几句。他又气呼呼地把思绪转到搬家日子上来,自己也是大意了,小的们没这么在意老例儿,做老的可不能马虎,为啥没盯紧两个小的要按择的日子搬家?对神不敬就遭惩罚,还是现世报。
你们怎么这么不知道尊敬菩萨?王天宇回到家,雅静和小刚都已下班回来。老婆彩霞问求问结果,他没顾上回答,径直冲女儿女婿发怒。他嘴里说的你们,却是单奔女婿去的,两只怒气十足的眼睛直瞪他。小刚蒙了,不知道咋回事,只怔怔看他。躺在炕上的彩霞急急地说也不先说求问了啥结果,一进门就没由来发哪门子邪火?王天宇这才擦着脑门子上的汗说了,末了恼怒地看着女婿不按先生指意做,人家怪罪了,难怪咱家搬了新家倒引来一连串霉气。女婿是个细高挑的瘦个子,面色白净,看着文质彬彬的。他斜觑丈人,嘴上没说,心里却老大不高兴,搬家的事是雅静和他一起定的,主要是雅静的意见,自己跟着办,现在倒好,全怪罪到自己头上。这老丈人心偏得真是可以。自己和雅静结婚没几天,还是新女婿,就这么不客气起来,不是碍着雅静面,真想当面给顶撞回去。
我说这么不顺,原来是冲撞了仙儿。早知道请一天假好了,比起工作,生活顺遂才是主要的。彩霞躺累了想坐起来,自己试着挪动,却是费力,招呼王天宇你也不过来帮我一下。王天宇并没动,转身指挥女婿,你有点眼力见,你妈这样子还不赶紧搭把手。女婿忙走到炕沿前,一条腿跪上去,一手托着后背,一手扶住肩,将胖大的岳母扶起来。彩霞坐稳,揉着麻木的腿借机问没问仙姑观音能移动不能?王天宇气哼哼地说二仙姑这个强调的最多,说神仙是最不能慢待的,把神仙冷落了好日子都会变成坏日子,霉日子!彩霞听了赶紧吩咐女儿你们今天晚上吃了饭就回旧家去,赶紧把梳妆台上供的观音、连着那些供盘请到这个家来。凡人都住进新房,比咱们金贵一百倍的菩萨怎么能还在老房子受冷落?提供盘倒提醒了王天宇,他想起二仙姑佛堂上那些鲜亮阔气的供品,说咱家那些黑香蕉蔫苹果朽橘子供了快半月,都不新鲜,明天一早我到早市买了新鲜供果再挪动她老人家。
晚上雅静两口子吃过饭回旧家去,彩霞温声提醒老伴毕竟是女婿,不跟儿子一样,别对人家那么不客气,心里隔上篱笆,岳父姑爷以后不好相处。王天宇气恼哼一声。他对这个女婿并不十分满意,至多只有七分。他没提前内退时先在县政府机关工作,后来下到乡里当副乡长。当时的县委书记找他谈话只下去锻炼两年,有了基层经验历练过后还回来重用。谁知道一去就是五年没动静,他也40了。在县机关工作,40和30心态完全两样,30还意气风发,觉得前途不可估量,40就有日落西山的落幕感。第六年时有了回城机会,本来说好是他,临了变成了乡长。而他连接乡长班的机会都没有,接班的是邻乡副乡长。给他气得,专门跑回县政府问领导。此时的书记已经换了人,不是他下去时答应锻炼个两年就杀回来的那位。新书记比他还年轻一岁,语气严肃地说以前领导怎么答应你的我不知道,现在用干部经过党委讨论的,无论程序还是选人都符合组织部门要求。王天宇气不过,问那我怎么办,书记不客气地反问什么怎么办?全县编制就这么些,人又那么多,从机关下去比你老的、干的时间长的老了去,他们不还都个个好好在基层干着,谁回来闹情绪来?你也一样,还得踏下身心好好干,至于以后,再调整干部时会想着你。王天宇问那是什么时候,书记脸色变了,黑青着脸说你也是多年老党员,怎么这么没觉悟?有这么和组织提要求要待遇的?王天宇碰了一鼻子灰,回去后左思右想觉得没毬啥意思,都41了还是个副科级,就算再过两年能回到机关,现在的县委书记40,县长44,几个副书记副县长更年轻,都38,39,自己回来就算当个科长,被群比自己还年轻的吆来喝去,还有啥奔头?对仕途灰心后,他做了个惊人决定,提前内退,下海。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做不了官可以发财,等自己发了大财,住上县中心最好地段的最大房子,开着凯迪拉克四个蛋蛋BMW还有那个圈在圈里的小人出来进去,在这个屁股大县城还有谁会不知道自己?县委书记县长算个屁,到时候叫他们看见自己羡慕得眼睛发蓝瑟瑟发抖去吧!
谁知道天不遂人愿,一跺脚摔了铁饭碗,自己造的泥饭碗却没那么好端。论发财他也没啥本钱,亲戚里也没人做着啥像样的大买卖把他带上,只能从最基本的倒买倒卖做起。那时父亲还年轻,他和父亲两个开始贩运,夏天时从本地收了瓜果往北京上海天津等大城市贩,冬天时从牧区买了骡子马牛羊和毛驴往甘肃宁夏贩。瓜果鲜货保质期短,遇上下雨等恶劣天气,路上再车胎坏了,超载被罚款之类,等到了目的地货不新鲜,就会赔。牲口也不是那么容易倒腾的,冬天天冷,路上要是不顺遇上雪天冰雹极端天气,牲口会冻饿或者生病而死,大牲口值钱,死一头就损失不少,死个几头基本这一趟罪就白受。他做生意的这五年里,算起来只挣了四次,还有一次不赔不赚,剩下五次是赔的。有一次赔得太狠,一下子赔掉5万块,气得彩霞和他大闹,骂别人做是挣钱,你是干赔,就不是做生意的料!王天宇分辩做生意就是有赔有赚,光赚不赔街上哪还有穷光蛋,个个都是大财主。这次运气不好,下次包管就好。他让彩霞拿3万出来再做一票,彩霞冲他挥舞着双手大叫,家里让你折腾得统共还剩10万块,非得把这个家折腾散了才罢休?有个病啊灾呀的靠啥顶!离婚吧,离了我就不跟着你担这份心受这份儿罪!王天宇充满希望开始的发财之路就此黯淡收场。
这以后,他就闲坐在家里。这样也好,不动不赔,最好的止损方式。每每碰到前同事,听他们说他离职后的工资待遇有了大幅提高,他们现在的薪资比他那几个可怜的退休金翻出几倍跟头去,王天宇脸上都红一阵黄一阵,热烘烘的,心里失落、不甘,气愤,后悔,五味杂陈。每次见到前同事回到家后他都悻悻的,和彩霞念叨早知道早退的后果是这样,还不如在单位一直混到60岁呢。在个县城里,即便是个窝在县委机关里一辈子难出头的老科员,外面人哪里知道,都觉着是最大衙门里的官,想着没准哪天用得上,拿你活菩萨一样供着。地位高不说,工资待遇也长上去,哪像现在很长时间一直是两千块,住房公积金账户也停了,后来兴起的未休假补贴、13个月工资、绩效考核奖更是统统无缘。一说起这一段王天宇就先是两手一摊,接着一根短粗手指直指彩霞,都怨你,要不是妇道人家思想保守眼光短浅只盯着鼻子尖底下那点蝇头小利,我早就发了财,咱家肯定不是今天这般光景。彩霞每每听了他这套后悔经都冷笑反驳明明是你不是做生意的料,赔的多赚的少,怎么倒怨到我头上?王天宇就振振有词,连本钱都不舍得拿出来怎么赚钱?你记住甭管什么生意都是先买进再卖出,不是去明抢!
尽管他当着人百般抵赖,不肯承认,心里却明镜似的:他自己这辈子是不成功的,简直就是失败,胆怯的失败,选择不利的失败,看不清自己的失败,不能审时度势的失败。自己的失败无法弥补挽救,他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雅静单位是不错,但是个女的,以后不会有大的发展,就寄希望于找个有发展前途的女婿了。然而千挑万选出来的小刚却是个个体户,自己承包了家快递公司中转站,雇了八九个人,喊起来是经理,其实就是个小组长。虽然他也有两套房,出来进去还开着辆十几万的车,但他父母也都是做小生意的,这种家庭出来的当然不是理想女婿人选,门不当户不对么。虽然女儿40才挑中的人他怎么也说不出口不同意,但下一代地位没按自己希望往上走倒还往下滑,到底意难平。
王天宇洗漱完上炕挨着老伴躺下,彩霞问他仙儿的意思还是冲撞了什么,你说咱家好好的运道突然就拐了弯,是不还是那件事老天爷下了降头惩罚咱?王天宇听了心里一震,半天没作声,过了阵子才语气黯然不会吧,都过去多少年,早没了影儿。再说当年知道的就没几个人,要发作早该发,还会等到现在?
彩霞指的那件事是返销粮。王天宇那时还当着副乡长,已经找县委书记谈过,知道仕途没大希望灰了心,准备提前拜拜,没办手续,还负责着乡里一些事情。上面下来一批春季返销粮,给乡里一些生活困难户,他负责从地区的国家粮库拉回来。途经县里时,他忽然动了别的念头,暗想马上要拜拜,努力认真工作了半辈子,结果也还是这副毬样,那么兢兢业业做什么?那么小心翼翼有什么用?就说这批返销粮吧,是给各村报上来的困难户的,五保户,孩子多的,有重病的。有重病的该给,年纪大的光棍子也该给,无儿无女无人赡养么,可四五十岁的光棍子他就认为不该,能做活不做,就是懒病,你懒凭啥要国家救济你?不是占国家便宜吗?还有多生孩子的,分明违反计划生育,别人家也想多生,可都有政策管着,凭啥你就违反?虽然也罚了款,但毕竟生下的是生命,不能塞回去,现在倒还觍着脸吃救济,这是啥道理?比方他就知道长树村的一家,为了生儿子居然生了7个孩子,在外面东躲西藏,直到生出带把的才回来安顿下。为这,乡里分管计生的都挨了处分。这家人倒有理了,每到年底要批困难补助时女人就抱着小的背着中的牵着大的来乡里坐镇,要求给双份最高等级补助,要是给三份也不嫌多。王天宇问她为什么还要额外的,她说计生把她家房顶子都扒了,一家九口子晚上睡觉瞪著星星,连住都住不下了吗。王天宇说那是你们一家不遵守计生法受的处罚,怎么倒有理了?那个邋遢的农妇当着他面就解开怀,把快耷拉到腰上的丝瓜样松垮长乳房塞进孩子嘴里,不羞不臊地说你不是农民,不理解农民,农民没个带把的哪成?又不像你,按月拿钱,能说得起便宜话,我老了你要给我养老我就不生这么多。又撇嘴你说的那法俺也不明白合不合理,要是能给俺养老俺就遵守,做不到,立那法做啥?不是治老百姓吗?王天宇给噎得,说不出有力的反驳话,真想往她那肮脏的、风尘仆仆的脸上吐一口。
现在拉回来的这些返销粮里就有这个农妇家一份,还是一大份,50斤的白面六袋子,足足300斤。今年给的返销粮成色格外好,是拿新麦脱的雪花粉,洁白细腻得跟女人用的抹脸白粉有一拼,拿这种面粉包出的饺子,饺子皮都泛着青,从皮上都能看出里面青菜的绿色,别提多诱人,吃到嘴里多香。按人头拨的,她家人口多反而占了便宜。王天宇越想越来气,凭什么这些不守规矩的无赖反而多吃多占?自己这样本本分分听上级话的老实人反倒两手空空?再说自己马上连拉返销粮的资格也没了,还活得这么拘谨做啥?这么一想就想开了,让赶大车师傅拐个弯,到自己家门口,卸下两袋,喊彩霞拿家去。彩霞出来问怎么突然拉回来两袋子面,他摆摆手说乡里福利。彩霞再问,乡也不是啥好单位,不节不晌的怎么突然来了福利,他不耐烦地大声说问那么多干啥,赶紧搬进厨房靠墙放好。
后来那个农妇不知道打哪听来这次返销粮给的比往年多,特意跑到乡里问是不给她家少发了,王天宇板着脸一本正经四袋子还嫌少呀?我们给你拉回来再分给你们,就差做成饺子馒头大饼塞到你们嘴里,服务得这么到位怎么不感谢还倒被怀疑起来?农妇不好意思地咧着一口烂牙说在村子里听说了一嘴。王天宇教训她别听闲人瞎嚼舌头,那些人是没得到便宜嫉妒,鼓动你们出来替他们解恨出气的。农妇觉得他解释得有道理,仿佛得了真经般恍然大悟回去了。
这件事只有亲自经手的王天宇自己知道,和当时身边的任何人都没提起过。彩霞也是在他退了以后很久,有一次聊闲天说起。彩霞当时大吃了一惊,说这是坑害农民兄弟,他们够难的了,你该帮他们,一个老实人咋能办下这些事情?王天宇呵呵冷笑,以政府名义给农民推荐劣质种子,不达标地膜、超标化肥,导致农民少收绝收,这类事情更恶劣得多,又影响到哪个政府的人?我顶多多吃多占了点小便宜,还是芝麻粒大的,连根毛都算不上。彩霞不再和他争辩,心里总觉得这事不妥。他是退了,如果还给公家做着事,她是一定要提醒他以后绝不能再做这样损人利己的事。谁说谁都不知道?不但天知地知,还有自己的心知呢。一个人做事不能违背良心,重的会遭天谴,轻的会遭报应。其实别看王天宇嘴上硬,心里也一直当个事搁着,一想起这事总不是个滋味。谁这一生不想做个好人?谁想径直做个混蛋?他总是竭力让自己别想,把这件事放过去,就当没发生过。然而,只要自己,或者家里有了不顺的境遇不顺的事,这件事情就要浮上心头,他就要掂量掂量现在的不顺和这件事情有关没。
刚把观音挪到新房郑重安置好,王天宇就倒下了。不明原因的低烧,每天都是晚上7点左右开始,也不高得很,37.3℃,至多37.5℃,但人也出汗,难受。烧了一个星期。他到家附近小诊所去输了四天液,都是白天输了体温降下去,晚上七点多就又烧起来。总这么烧人就没了力气。彩霞劝他到大医院全面检查,他拖着不去,说是搬家、归置新家累的,歇几天就好。谁知道,这天输完液,晚上烧起来竟然上来就38.2℃,9点多时直奔39℃。看他脸烧得通红,开始哼哼,彩霞着了怕,喊女婿过来,硬是开车把他送到县里最好的人民医院。接诊大夫说既然输了一个星期液都没见效,显见得不是一般风寒炎症,要好好查查。当即留住院。小刚留下陪床。
住下第二天一早上护士拿来一堆管子要抽血,抽完几针管,把那堆管子挨个装满,又递给几张单子,让去做检查。B超,CT,胸片,心电图,超声心动图,还有脑电波。王天宇给整糊涂,问我这是哪方面的病呀?怎么挨个查个溜够?护士面带微笑冲这堆单子努嘴,医生也不是神仙,要靠科学检查,不检查怎么好确定是什么病?没法子,王天宇指挥着小刚到各检查室给他递单子,拿号排队,先做排在前面的,后面的快轮到时再去候着,这样既不浪费时间又可以缩短等候时间。小刚楼上楼下跑了好多趟,跑出一脑门子白毛汗才把他的计划落实好。轮到最后的CT和B超,两个排的位置差不多,他决定先做CT,谁知道做完去到B超室,医生问他憋尿了没,他说喝了水,做CT前实在憋得不行就去了趟厕所。医生说该憋着,或者先做B超再做CT,有了尿肾里有没结石,还有输尿管的情况才看得清。王天宇以前只知道女性做B超前要憋尿是为了看子宫卵巢,不知道男人也要憋尿。从B超室出来,看到门口眼巴巴等结果的女婿,他边系裤带边埋怨医生说该先憋尿,或者先照B超再做CT,你排号时也不问清楚,害得肾和输尿管可能没看好。小刚讶异地张大嘴看脸色不快的老丈人,心里的不满要喷出来。暗想这老家伙真难伺候,自打他昨天晚上住下,一个病房8个病床满员,根本没陪护睡的,自己硬是在硬冷的木椅子上窝了一晚上,早晨起来浑身酸痛。一大早拿这堆单子楼上楼下登记、排队,累得到现在才顾上喝口水。没听到一句客气话,反倒埋怨考虑不周!自己是医护人员?怎么知道医院的检查秩序?自己父母身体很好,自己更是从没到医院查过,哪里知道这些详情?他真想把手里攥的检查结果摔到这个不知道体谅人的老东西脸上,扭头就走。
那些血液检查和各种仪器检查结果出来了,只显示血脂高,血压稍高,血常规检查显示白细胞稍高,中性稍高,其他的没什么。主治医是个三十八九的年轻大夫,胖胖的,中等个子,戴个金丝边眼镜,镜片后面的一双圆眼睛鼓鼓的,他用那双鼓突眼睛认真看着王天宇,说白细胞高中性高说明有炎症,可究竟是哪里炎症,这些检查却没给出准确结论。王天宇定定地盯着他你考虑什么病?医生吸了吸鼻头圆圆的鼻子,斟酌地说你总是低烧,肚子胀气,排便不畅,考虑是否肠胃有问题。王天宇再问肠胃有什么问题?是消化不良?肠炎?还是胃炎胃溃疡?他于肠胃就知道这些常见病。主治医犹豫起来,单凭这些检查结果还不能做结论,该再做进一步检查。最好做个肠镜,把肠子里看清楚。王天宇问肠镜怎么做,大夫说从肛门里下管子,和胃镜反着来。王天宇一听先就腻烦起来,他知道胃镜要从嘴里下管子,从嘴里捅就够让人难受,这个要从屁股里捅,一听都紧张恶心要吐。他摇头怯懦地问做了就能查出是肠子问题?大夫眼镜片后的眼睛亮晶晶的,说要做了才知道是不是,现在只是一个怀疑方向。
王天宇住院的这些日子,雅静上班,家里就剩下彩霞一个人,她生活不能自理,雅静给她从家政公司雇了个住家护工胡玲,一天300管吃住。虽然这个价钱对他们家来说也不低——彩霞和丈夫的退休金加起来不够付。王天宇住院也要花钱,但也没办法,谁叫跟前没个人彩霞连口水都喝不到嘴里,更别提做饭吃饭去卫生间方便。
胡玲是個45岁的农村妇女,足有160斤重的身体健壮有力,彩霞特别中意,自己最需要的就是有把子力气的,这样身体才能把自己伺候得更好。这个住家护工肤色虽然黑红,还时髦地染了黄头发顶在上面,不过这扎眼颜色没让她变美,和黑红脸膛配在一起反而显得刺目不和谐,让人看了不舒服。她自己浑然不觉,反倒为自己虽然是个农村人、但思想开放,跟得上潮流沾沾自喜。胡玲到城里做家政已有五年,开始是在医院做护工,后来走街入户,走了几十户人家,长的做了有一年,短的几个月,最短的不到一个月,只十几天就走人,主家对她不满意。她倒不在乎,拿她话说,这样的家庭都是些事儿多的刺头人家,反正需要家政的家庭多的是,东家不要西家要,才不在乎哪家对她不满意,总能找到活干,走时也总能一分不少结清工钱不是?所以她来到彩霞家也不生疏拘谨,问清让自己住哪个房间就把随身带的东西放进去,然后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满屋子转起来,用她的话讲是“熟悉环境”。直到把冰箱门都拉开看过里面摆放的食品,才回到彩霞身边,赞叹这屋子可真大啊,住起来好舒服哟。还是你们城里人会享受,这么大的房子还装修得这么漂亮亮堂,统共四口人,小两口不常住,只有老两口,可着地撒欢打滚都用不了!彩霞虽然心里也受用,嘴上还是谦虚地说每块瓷砖贴的都是钱,整座房子就是拿钱堆起来的,没钱享受个鬼。胡玲频频点头说的就是还是你们有钱。在我们农村,好多人家勉强起个二层三层小楼摆在那里,里面却都是光身子的水泥砖头,根本装修不起。不装修,屋子就显得格外空格郎当的,那样房子别看大,住着可不舒服,根本没住新房感觉,跟住在贫民窟里似的。
彩霞喊她把自己扶起,又让她把水端给自己喝,然后让她扶自己到地上,在后面护住背腰,自己推着助步车练习走。胡玲拿手护着彩霞腰部,只护了一会儿,彩霞感觉她手松开,慌得腿更软,忙喊不能松手,不然我会跌倒。胡玲的手又轻轻上来扶住她背,叮嘱要自己锻炼走,别老想着依赖别人,不然恢复不了。你这样脑梗中风的我护理多了,怎样才能恢复我比你有经验,听我的。
彩霞勉强走了十分钟,身上冒虚汗,又老担心后面那只不十分能信任的手会随时松开,心里没底脚下就更软,让胡玲把自己扶回床上重新躺下,喊她按摩。胡玲迟疑了一下,说还要按摩呀,家政中心可事先没和我说。彩霞呵呵轻笑,一天300还包吃住,我一个月才3300退休金,你倒是我的快三倍,不管按摩,我们凭啥出这么多钱?胡玲开始给她按摩活动不便的右胳膊,还是坚持,我们常规给主家做的活都是买菜做饭,收拾屋子,洗洗涮涮,带小孩都要另算的。你是每天都要按摩吗,这类服务通常不算在工资里。彩霞也没客气你还打算另收费?我们和你们公司聘人时就说好的,你不知道也是你们公司没告诉你,不是有意让你多干。彩霞想得把不客气话说在前头,不然以后她觉得按摩是额外的活,不愿意,更加支使不动她。胡玲心不在焉按着,说你成天躺在家里,是不知道现在入户护理行情,这个价钱其实不算多。还没赶上五一、十一、春节这些大日子,在医院陪护费都得长,入户护理一天450、500都是有的。彩霞哟了一声,吃惊地算一天500,一个月就是一万五,咱这小县城里上班的大多五六千,七八千就是高收入,退休的大多我这个退休金,4000出头算高的,有多少家庭能付得出这价钱?胡玲厚嘴唇一抿嘴角下勾嗤地哂笑,市场么,既然有这个价钱,肯定有出得起的。
胡玲边按边问她得了多长时间,听说是二次发作,她掏出手机划拉几下,拿给彩霞看,老姐你这病光靠吃药按摩恢复太慢,还可能根本恢复不了,后半辈子就是个半瘫子。我这里有一种专门针对中风病人的裤衩,200块三条,穿上保管你完全好利索。彩霞心想现在生意真是无孔不入,还推销到床边来了。拿左手拽起秋裤的松紧带给她看松软的空肚皮,我现在大小便都到不了卫生间去,在床上拿便盆接,根本穿不上裤衩。胡玲还不死心,说那是普通裤衩,这是医用的。为了治病,穿上就能好为啥不穿?你要买了我每天负责给你穿脱。彩霞又转了下脑筋,我这病是从头上得的,脑血管堵塞了,给屁股上套个东西就能治?这是啥原理?这个胡玲倒答不上来,但她脑子转得快,眼珠一咕噜说身体是一个整体,循环呀,脑子堵了屁股上的血冲上去把它冲开就好。这裤衩神就神在这里,起治疗作用,你可千万别把它当普通的。怎么样,打算买吗?买的话微信转账给我就成,我下了单,供货人就在本地,下午就能送过来,你马上就能穿上。彩霞这些天心里装的都是丈夫的病,也不知道查出结果没,到底是什么病,厉害不厉害。再者好歹读过初中,这两年因为病又总是在医院进进出出,懂些医学知识,哪里肯相信这番鬼话。见她逼得紧,心里泼烦,但女儿白天上班,自己毕竟要靠着她,不能把她得罪了,就问,你用过吗?胡玲窘住,扑闪着两个大而无神的眼睛说我脑子通着呢,又没梗住,没看转动得这么灵活,怎么会用上这东西?彩霞抓住反攻机会,回击她明星代言广告都要自己用过才敢说有效,你自己都没用过怎么敢给我说包治百病?这下子把胡玲说住,她才悻悻收起手机,又给她有一搭没一搭按起来。
按了一会儿,胡玲停下,坐到沙发上翻看手机。彩霞叫刚十分钟,我每天胳膊要按摩半小时,腿也要按摩半小时。胡玲脸上轻微不耐烦,说你还是得靠自己动,用手去抓东西,端水杯,拿筷子,刷牙,用腿去走,不能总依赖别人。彩霞坚持这是我出院时康复科大夫特意交代回到家里每天必做的,是自我康复的一个重要步骤。胡玲见还得继续按摩,为打发时间,拿手机开始播放《上帝与我们同在》的歌,走过来继续按边问你信基督不,彩霞说不信,我就信政府,因为我每月的退休金是政府发给我的。胡玲坚持不懈地说我劝你还是信主吧,你知道吗,你今天的病就是因为不信主,亵渎怠慢了上帝,主归罪于你才惩罚你;要是信了,主饶恕拯救你,你的病才能好。彩霞自打病了喜欢安静,被循环播放的歌扰得心烦,说你没看见,我们家供着观音,信佛的,信了佛就不能再信基督,起冲突的,你还是关了吧。胡玲不依不饶那个好解决,我可以找来几个教通吃的高人帮你把观音请出去妥善安置了,再请座基督像进来供起来。整个过程很圆满,保管两个教之间不冲突不打架,你也心安。彩霞忙拦阻,我丈夫前几天刚去问过半个县城有名的二仙姑,人家说是因为我们对佛祖信奉得还不够虔诚家里才成了今天这样,等我丈夫身体恢复了,我们家还打算换个大白玉观音像供奉。观音和你的上帝可都是掌管众生的大人物,咱们这些小民可千万别随便摆布他们。观音听不来圣歌,你还是把歌子关了,或者一个人待在你那房间里时放了自己听吧。胡玲坚持主无处不在,你们家这么大的房子都让圣歌环绕,沐浴在主的隆恩中,该是多么大的幸福呀,你该试着慢慢接受。见她执意不停掉歌,彩霞烦躁不已,但想到丈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院,要好长一段时间就是她在陪伴自己,吃喝拉撒都依靠她,也不能开始就和她闹僵了,只得依了她。却是满肚皮不痛快。暗想现在家政市场变成这样,花大价钱请护工来,护工不听主家的,主家倒要听护工摆布。
王天宇在县人民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常规检查都做了,没能确诊,大夫让做肠镜,他不想做,但大夫说怀疑是肠炎,也可能是息肉,如果不做确诊不了,确诊不了就不能准确治疗,他万般不愿做了。忍受了痛苦,结果出来却是既没息肉也没肠炎,更没肿块。他问大夫下一步怎么办,大夫沉吟着说你腹胀,便秘,嗳气,反酸,胸疼,我还是怀疑胃肠道问题,不是肠道的话可能是胃部。王天宇眼巴巴地看着他说那是怎样办?大夫建议再做胃镜,胃镜还不能明确诊断就加强CT和加强核磁。王天宇问你肯定是胃吗?大夫露出讥笑神情,说检查结果没出来,就是神仙也不能肯定。現代医学建立在严格的科学诊查基础上,不是靠医生的主观判断,这也是现在中医衰落的原因。要是胃镜出来也不是胃的毛病又该怀疑哪里?身体器官这么多,难道要挨个查一遍?王天宇动了气,也还担心家里妻子,再也住不下去,闹着要出院。大夫拗不过他,再说他住院后输了这些天液,烧控制住,让他签了自愿出院书,给他办了出院手续。
王天宇回到家里,看老婆依旧在炕上躺着,和他住院前没两样。趁看护没在,彩霞借机倾诉她所受的苦。这个胡玲又懒又馋,水果牛奶酸奶鸡蛋这些营养价值高的先尽自己吃,给彩霞倒是以馒头大饼面条主食为主,更别提定时按摩、辅助锻炼,都是能省就省,能拖就拖。王天宇怒从中来,刚想喊胡玲过来,把工钱结清让她走路,就接到父亲保姆电话,说父亲病了,让他过来接走。他着急地问什么病,为什么没赶紧送医院?这么大岁数老人,有了病可不能耽搁。那叫齐芳的保姆沉吟着,语气倒也不太着急,说我也不是医生,说不好是什么病,只是看着不太严重,但他感觉不舒服。你们是家人,就是送医院也是你们的事。王天宇也觉得说得对,人家只是负责照料日常生活起居,生病这样的事还得子女给操持。
他赶到这个保姆家,看到的父亲让他吃了一惊。一头白发散乱耷拉着,油腻腻地打着绺,显见得有日子没洗,最长的都耷拉到耳根子。鼻毛也有日子没修剪,两个鼻孔里都钻出来不少。白胡子更不是每日一刮,密麻地下垂到下巴。灰衬衫领口、袖口都有一层黑油腻,胸前散落着吃东西滴落的油点子。人也消瘦了不少,两个脸颊都凹进去。以前看着像七十,现在倒像九十。原本爱干净看着清爽的父亲现在就是个邋遢猥琐不招人待见的老人了。想起父亲要到对方家去接受照顾、人家喜欢干净、嫌自家条件不好,王天宇火不打一处来,他恼怒盯着齐芳,问我父亲这是多长时间没给洗漱?齐芳明明看见他动了怒,倒也没多害怕,反而淡定一笑,我想给他洗漱,可他岁数大了不愿意动唤,我又不能强行把他推进卫生间剥光衣服。她说着像外国人似的耸耸肩,两只手还一摊,十个涂满红指甲油的手指盖太阳底下格外刺目。涂着鲜艳口红的嘴一呲开笑,两个又大又长的门齿也沾上口红。
这么大岁数搞成这副鬼样子,分明是还想勾引人的老鬼魅。王天宇心里不悦,不由得细细观察起她。年岁不小还化着很浓的妆,本来不算白人,面色黑黄,却涂了层厚厚白粉,那粉就浮在表面上,看着假模假式的十分不妥帖。一对眉毛描得又黑又长,尾部扫进了鬓角。白的过白,黑的太黑,像是日本艺妓。双眼皮割得太宽,又做过提拉,两个眼角往上吊着,让她看起来显得神情不自然。起皱的眼皮上还涂了暗灰粉色眼影,眼睛一眨王天宇就紧张那眼影会掉下来些。一头披肩发倒是黑漆漆的,她这年龄,肯定是染过的,但染的颜色过黑,倒显得虚假不真实。这年龄女人不该留披肩发,不像少女,有飘飘欲仙感觉,这把年纪反倒给人怪气、尴尬印象。王天宇再打量她穿着,黑丝绒地上盛开金菊花的旗袍裹着她那发胖的身子,活像个特大号瓢虫,不过没有瓢虫那么轻盈,王天宇想象着这样一具肉身要飞起来该是多么笨拙让人着急。粗壮的腿上是肉色连裤袜,脚上蹬了双高跟红皮船鞋。王天宇在心里暗暗哼一声,这份打扮在县城里也算出挑的,这种人怎么会做保姆?这哪里是伺候人的人?分明是该找个有钱的主养起来的老尤物呀。
想到这里他忽然心里一动,城里有个叫黑牡丹的女人十分爱打扮,年轻时候风流韵事也多,身边男人走马灯似的,搅扰得好多家庭起纠纷,据说丈夫和她有勾连的不少妻子都十分憎恨、讨厌她,还试图联合起来把她从城里驱逐出去。因这女人名气太大,闲下来的王天宇有次专门到她喜欢去的县城聚拢人最多的金葵花广场去看过她。当时给他感觉若论长相也就了了,实在算不上漂亮,不过爱打扮,敢化浓妆,勇于穿和年龄不相符的衣服,显得出众罢了。再就是比普通女人放得开,举手投足别有股风流景致,吸引了不少心里蠢蠢欲动的男人在身边。当时王天宇对她怀着特别好奇心,观察得格外仔细,留下的印象也格外深。这么多年过去,眼前这女人虽然额头上、眼皮上,嘴角两边的八字纹拿多少脂粉都掩盖不住,但眉眼轮廓和眉眼间的风骚依旧还在。他想直接问,你是不那个有名的黑牡丹,但这样的话实在问不出口。
王天宇问父亲怎么不好,父亲把手放在胸部,嗫喏地说心口发闷,心慌,总是突突地跳一阵子。王天宇听了慌起来,说不是心脏有问题吧,这年纪心脏出问题可不敢忽视。问父亲,你厚衣服呢,赶紧穿上,到人民医院去。父亲慢慢起身要到自己住的屋子拿外套,齐芳拦住,客气地对王天宇说你父亲最近身体不好,我给他买补品吃,额外花了不少钱,得有五千块。王天宇问是除了给你的工钱以外的开销?她沉着地点点头。他没想到这一招,身上没带这么多钱,和她说反正一个县城里也跑不了,我先带了父亲去看病,回头再结给你。齐芳没这么好说话,语气温柔地说五千在我来说是一大笔,要是五百我就先垫着了。王天宇无奈地问父亲他存折在家里还是在身上带着,要在家里他就回去取,取了来送给她。父亲脸红了,讪讪地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他奇怪存折丢了?我记得是建行的,把你身份证给我,去挂失。父亲这下脸红得更厉害,吭哧着,就是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哆嗦着从贴身口袋掏出存折,王天宇打开看,见上面存着的100400只剩下400,那100000每次10000,还有5000的,已经都被取光。他脑子一热,还不忘认真看取款日期,都是到这个齐芳家里被照顾期间发生的。他气得眉头紧锁,问父亲怎么这么短时间就把这么些钱都取光?都做什么用了?你可87了呀,这些钱我妈活着时没用,我和天灵也都没用,就是给你留的养老钱。怎么这么短时间都花干净?他陡地又想起父亲工资卡,问你卡上还有多少钱?
父亲低声说也没多少,就还剩40多块。胆怯地看他一眼又迅速把眼睛低下,肩缩起,像个做坏事被抓住的孩子。又抬头看齐芳,可怜的样子似在哀求她出面帮他向儿子说明。齐芳脸上只是浮起轻浅的笑,摆出一副这是被看护者的家务事,和自己没关系的神情。王天宇看着父亲可怜相,再看这个风骚半老女人两个耳朵上乱晃的足有乒乓球大的金耳环,两手无名指上各戴一枚的硕大金戒指,左手腕上还套着一只得有三四十克的崭新金镯子,最显眼的是老得起皱的脖子上挂的那条足有五六十克的沉甸甸明晃晃的金项链,不由怒火中生。他再也不想掩饰自己不满,使劲瞪着这个贪婪无耻的家伙,恨不能上去把那些珠光宝气的东西都揪下来,统统扔到护城河里!
王天宇给女儿打电话,让送5000塊钱来,雅静问这么急做什么用,她正在单位开会,等下班了吧。王天宇语气生硬,那让你老公赶紧给送过来。又愤愤补充不是我用,是你爷爷的赎身钱。雅静听了急了,问爷爷这么大岁数怎么会被扣住?到底发生什么,需不需要报警,王天宇恼怒地说赶紧把钱送来,那些以后慢慢再说。忽然又想起,说5000不够,得送10000来,你爷爷还得到医院看病。
王天宇安排妥当,生气地瞪着不争气的父亲,暗想要不是自己亲爹,才不管这烂事。谁叫这么大岁数的老东西还有一颗不安分的心,却换来这份羞辱!父亲胆怯地看儿子,正遇到儿子讨伐的目光,吓得赶紧把浑浊老眼移开,窘迫地拿脚搓地板,发出咯吱吱的怪声响。
见王天宇话说得难听,齐芳不干了,她抱着肉滚滚的膀子轻声冷笑,你父亲,你们这些做儿子闺女的不管,多亏我领到家里照顾了这么长时间,没功劳也有苦劳,倒往我身上泼脏水。王天宇愤怒冷笑,不屑打量她,理是这样讲的?我父亲每月护理费都按时给你吧,他存折上这些钱都花到哪里了?齐芳现出窘迫神情,但只一小会,马上镇定下来,我承认花在我身上了,但都是他自愿给我的好不好?说我照顾得好,对他又温柔又体贴,肯听他说废话,比亲儿子亲闺女还细心周到。我又没管他要,也没骗他,每次取钱都是他主动让我陪他去。
王天宇火气攻上头,还要和她细理论。女婿送来钱,给爷爷看病要紧,把爷爷掺下楼。出楼道门时,刚好碰到同单元一个六十多胖老太买菜回来,见他,问,这老人是你父亲?王天宇点头。老太嗐地摇头,你们这些做子女的心真大,把老人丢到全县有名的牡丹花手里,钱被花吸去不少吧?王天宇父亲听了羞得赶紧低下头去。老太又摇头,这女人真是作孽,脸皮也厚,早年间仗着年轻,还能勾搭到中年的、不太老的男人,现在岁数大了,只能瞄准这些老头子下手。都是些土埋到脖梗子的,把人家棺材本弄来给自己花,也真享受得安心,不怕被鬼缠上——光今年你父亲这就是第六个。王天宇父亲加快脚步往车里钻,王天宇来不及说什么,无奈地进车里。
王天宇出院回到家一个星期,又开始烧起来。还是晚上开始烧,在37℃至38℃间晃,吃了退烧药就下去,不吃就上来。彩霞有点着慌,说人老烧着怎么成?把脑子烧坏可彻底完了,还得住院好好查。王天宇不想去,在县医院那半个月可把他折腾够了。可总烧也确实不是好事情,身子越来越虚,他说县医院水平不行,这次索性就到省城医院,大医院到底医术要高明些,设备也厉害。彩霞也是这个意思,小刚开车陪岳父到省里去看病。
去的是省人民医院。原来以为去了就让住院,没想到病床紧张,根本住不进去,只是先让做检查。王天宇为避免讨厌繁琐的检查,把在县里做的所有检查结果都细心带上,没想到省医说这么低级别医疗机构的检查结果他们不认,都要重新查。只得在附近找家中档酒店住下,挂了号,每天去抽血,化验,做各种仪器检查,做完回到酒店等结果。这样折腾了一个星期,大多数结果出来,医院通知去住院。住下,王天宇以为要开始对症治疗,主治医邢大夫告诉病因还没查清,住进来是为了做进一步检查。邢大夫是个近五十的男子,精瘦,高个,王天宇问不是又做了一遍怎么还没查清,邢大夫眨着精明的眼睛说,这种不明原因发烧查清病因其实挺麻烦的,尤其在你经过这么长时间抗生素治疗后。但大概有三个方向:普通炎症,结核感染,还有就是……他沉吟着,没等他把第三个说出来,王天宇不耐烦说你们可是全省最著名权威的,比我们老家县医院要强出多少倍去,连你们都这么含糊,这病还咋看?
邢大夫听了不大高兴,但他见多了形形色色病人,不能生气,尤其要注意不能引发按捺不住火气后患无穷的医患矛盾,尽量客观解释你这病不是感冒脚气,也不是高血压糖尿病,简单检查就能确诊。常规检查后该按三个方向进行指向性明确的检查,要做痰液培养查结核菌,还要做胸穿,甚至还要做骨穿。王天宇听了哪个检查都不舒服,先就产生抵触,问B超核磁CT都做了?这些不是最小的细胞都能看清?医生说那些也是常规检查,没发现病因就说明没看那么清。给开了单子,让做痰培养,细菌培养。又给小刚使个眼色示意跟自己出去。到了病房外面,邢大夫面容忧戚,当着病人有些话不能说得太直白,给病人家属我们要交底。你岳父我们还有一个怀疑就是肺癌,肿瘤排泄物会造成持续不断发热。小刚听了心里一抖,声音打战問,可能性多大,邢大夫沉吟这不好说。又说尤其你岳父的母亲是胃癌去世的,他妹妹又是腹膜癌,他们家是癌症高发家族,患肿瘤概率比普通人高好多倍。病人要是能承受应该做个基因筛查。做基因筛查就得让岳父知道实情,小刚把握不准,打电话给雅静,雅静说暂时还是别做,她也不告诉妈妈,省得她躺在床上瞎着急。
丈夫去了省城医院,彩霞躺在家里越发担心,整日胡乱猜想。胡玲说我找牧师来给你化解一下,保管姐夫病就好了,你也不这么着急。彩霞说牧师也不是医生,怎么能化解?胡玲的话倒提醒了她,想起丈夫去找二仙姑问事时加了她姐姐巧姑微信,也推给她了,她打开微信,把丈夫病症说了,让巧姑分享下二仙姑微信。巧姑回说大师很忙,一般不会加信众微信,由她转达,并把问询结果告之知。一般问询是388,中度是588,深度是988,问她要问到什么程度。彩霞说先问个普通的吧,就问问丈夫病严不严重,碍不碍事。过了半小时,巧姑回说不大碍事,但是东南方向上有小人作怪,得拦截破解。彩霞问破解多少钱,巧姑说2888。她正觉着贵,犹豫着,胡玲在旁边说老姐你信的啥佛呀,分明骗人的。她要是能空中治好,还到医院做啥?彩霞觉得她说的对,自己是太着急,一急就容易办糊涂事,就回说再等等看。胡玲嘟囔你就不是个明白人,牧师来家里化解都不收钱,你不要,这种隔空骗人的倒肯白送钱。彩霞给她数落的心烦,说我先前和你说过,我们信的观音,和你的神冲突着,你就别再打劝。做饭去吧。
胡玲钻进厨房一会儿就做好了饭,是面条,把小桌子在炕上给她支好,端给她一碗,又给放了一小碟拌黄瓜,自己在地上饭桌上吃。彩霞拿筷子挑挑碗里只有几根面条,一大碗都是面汤,再伸脖子看胡玲碗里,冒尖稠稠的一大碗面条,跟前不止有拌黄瓜,还有拌海带丝,拌藕片,就喊起来,你这盛的啥饭,光给我喝汤能喝饱?胡玲正挑起一筷子面条吃,说你要吃面条呀,我以为你有糖尿病,得少吃面食。彩霞不忿地说,那也得吃东西,不然饿死呀。胡玲端着自己碗过来,不紧不慢地说别急,着急对你病不好,越犯越厉害。从自己碗里夹了两筷子面条到她碗里。彩霞本想再让她夹点,见她停住,想算了。胡玲吃完一大碗,也没问她还要不要,又到厨房盛了一碗出来,吸溜吸溜地也吃完了,把三碟菜也都吃干净,才抹着嘴打个心满意足的嗝。彩霞见她吃得盆干碗净,说你真好饭量。胡玲不多在意瞥她一眼,每天得给你翻身按摩,接屎接尿,还得下地推你走,都是重体力活,不吃饱怎么有劲?还嘟囔你家肉蛋奶比较少,以主食蔬菜为主,水果也都是便宜的苹果梨橘子,我在不少人家做,吃的都比你们家好。彩霞分辩,大夫让我吃得素净点,不能大鱼大肉。胡玲说那是你,我身体又没毛病,我不吃好点都翻不动你,按摩也没力气。彩霞给顶得说不出话来,想是因为没让请牧师来,这个心里不痛快,故意找茬,自己现在这境遇,受这些气也只能忍着。
王天宇的痰培养出来,没发现结核杆菌,大夫又让做加强核磁加强CT。他质问邢大夫,CT、核磁还没住进来时就做了,我在县医院时也做过,怎么现在还要做?邢大夫解释你们县里的我们不认,在我们这里先前做的是普通的,看得不真切,做加强的就是要看得清楚些。王天宇火腾地一下子蹿上来,从床上跳到地上大声嚷这啥医院?你啥医术?自打住进来这些日子这个检查那个检查没完没了,光靠抽血和仪器,谁都能当大夫,我自己也能给自己看,要你做什么?邢大夫给骂脸红着,耷拉下来,到医院都是这样治疗方法,先要检查,不检查就明确不了诊断,明确不了就不能确定治疗方案。我知道你病时间不短,心里急,但急也不能冲我们发火,还得配合,你有好心态,咱们才能好好治疗。王天宇指着他大叫,承认你医术不行有这么难?邢大夫当着满屋子病人下不来台,和他也解释不清,就把手揣在白大褂口袋里出了病房。王天宇还不甘心,追到走廊上冲他背影喊,每开一次检查你都提成吧?我知道你就是想榨钱,过度医疗,挣黑心钱。可惜我不是下岗工人,更不是乡下人,没那么无知,想骗我没那么容易!他喊的声音太大,把各病房能动的人都喊出来。小刚拽他,他挣红了脸使劲甩开,愤怒地喊,老子受够了!最后还是科主任出来说你不想治疗了可以出院。但这里是医院,有这么多病人,很多还是重病人,大喊大叫不合适,请你冷静些。王天宇才停止疯狂咆哮。
护士进来喊他输液,他喊女婿收拾东西,办出院手续,对护士说我就看看不输能死不。小刚劝他不要意气用事,今天的药已经配好,不输也得记在账上。他愤愤一甩手,大声嚷反正已经被榨了那么多钱,还在乎这点?黑心医院发黑心财去吧!
小刚开车把王天宇从省医拉回到家里。一进门彩霞就挣扎着从炕上支起身子着急问,诊断清楚了?没大毛病?王天宇一脸疲惫,脱着鞋,沉着脸学了一遍。彩霞脸耷拉下来,带着哭腔说小刚告诉雅静,我偷偷听见了,大夫怀疑你是那个癌呢,你咋能使性子出院?王天宇一听又来了气,正脱着外套,一只袖子脱下,另一只还没脱掉,指著老婆咬牙道,你们娘三个就合伙咒我吧。尤其你,躺倒啥都不能做,还盼着我再倒下?我倒了看你还能靠谁?反手一指胡玲,靠这个成天给你放圣歌推销东西不愿意给按摩的护工?落到这地步,你真是好好连口水都喝不到嘴里。
你不在这些日子,我成天连觉都睡不着,就担心你有个好歹,得上灰病。你怎么现在倒好赖不分?嫌我这个不中用瘫子拖累你烦了?给我吃上几片药,干脆蹬腿得了!彩霞把腿一伸,两条胳膊摊开,呜呜哭起来。她胳膊和腿都使不上劲儿,伸开得很慢,像是乌龟的爪子在缓缓伸开,看得人心酸。胡玲本来要劝解,听主家男人这样说自己,脸上挂不住,讪讪躲进自己房间里。
啥毬省医院名大夫,还不是变着法骗人钱,CT、核磁做了个溜够,就更别提那左一管子右一管子血了,抽得我身子都缩小一圈。没查出个病因,又让做什么加强CT,加强核磁!我就毫不客气问他们,加强的比没加强的强在哪?不都是CT、核磁吗?这些劳什子仪器难道都不是对人身体有损害?你们黑心捞了钱,对患者呢?等过阵子我身体缓上来些,我得投诉去,让他们再祸害老百姓!王天宇愤怒的鼻子一抽一抽,连带着额头上三道纹也更深。彩霞见他正在气头上,又已经出院回来,再劝也无用,只躺在床上无助抹泪。
王天宇一是气这么长时间总查不出病因,再是心疼钱。自打两口子都得病,家里钱哗哗的,跟流水似的往外淌。这个光知道给自己吃好喝好不想多做活的住家护工两个月护理费就18000,还不算她吃喝。彩霞半个月得到医院复诊一次,拿药也得花钱。自己住县医院虽然医保报销比例大,但有些自费项目得自理,也还花了7000多。住进省医院,那里检查费用输液费都贵,自费的更多,20多天花了20000多,再加上先前住酒店,和女婿两个人的吃喝,在省城看病这一趟就是省着也花了30000多。他在省城的这段日子,老婆心急,总找二仙姑网上问询拦截化解,居然也花了6000。原来以为家里40万存款养老是富裕的,谁知道短短两个月就去掉7万。老婆身体一时半会儿恢复不起来,自己如果真是癌怎么办?化疗放疗起来是天文数字,剩下30多万也支撑不了多久。卖房子?旧房子地段不好,房龄也长,卖不上价,难道要卖这还没住热乎的新房?一想这个,他就心慌慌的没处安放,满肚皮火,看谁都不顺眼,都想和他们干仗。哪里还在省医院住得住?就算查出是那种病也不想看了。
外甥杨洋听说舅舅从省医出院回来,过来看他,王天宇问了他妈病情,他神色恹恹地说第一轮化疗结束,医生说等恢复期过了再进行第二轮。彩霞留吃饭,他说还得回家给他妈做饭,临走时问不是答应给我妈两盆花,我妈让顺便带走。王天宇装作没听见,背着手到隔壁屋子去。雅静满脸羞愧哥真不好意思,我们家最近接二连三都是霉事,我爸说福气不能都让带跑,让把几盆开得盛的花都端到新楼房阳台一字摆开。杨洋听了嗤嗤吸鼻子,不高兴垂下眼皮舅舅可真有意思,不过两盆花罢了,什么稀罕物件!亏得我妈还惦记着开得那么旺盛,说摆到我们家沾沾福气,在家眼巴巴等着呢。眼睛往最里面房间瞄去。王天宇不得已出来,把他带到阳台上,说我和你舅妈的病也不见好,就担心福气跑了。没等他再解释,屋里彩霞喊就让端走两盆吧,天灵化疗完了给她冲冲喜,要是能控制住,再化疗一轮,可以手术就太好了。王天宇听老婆都这样说,自己做哥哥的坚持不给也不像样子,亲自挑了两盆开得最旺的端给外甥。杨洋冷峻的脸色这才化开些,把花搬到车上开走了。
王天宇在省医虽然也没查清病情,身子还发虚,但不烧了,也能吃下点东西,身体倒好了点。他独自去了以前工作过的乡里。25年过去,自打那年一赌气离职后,他一次都没回来过,有时从附近路过,都是有意躲开。这里是他伤心地,尽管在梦里不止一次梦到过。梦里面,乡的面目模糊,多变,一会儿还是以前暴土扬长的黄土路,低矮的泥土房;一会儿又是清亮的柏油路,路两旁是错落有致贴了白瓷砖的一栋栋楼房,他都不认识了。问乡人这是哪里,穿着依然土气的村民笑回这不是你以前工作过的地方么王乡长?他吃惊地看着对方说你们还记得我?对方笑吟吟地答怎么不记得?你在俺们这工作了好多年嘛,还给乡里做过不少事。他想再问得确切些,可惜就醒了。
乡村确实变化很大,不叫乡,叫镇了。他问当年那个生了7个孩子的人家。即便往前倒回20多年,生7个孩子的人家也是首屈一指的,很快有热心村民告诉了。他怀着忐忑的心去了。这家也盖起了大院子,院墙一人多高,对开的大红铁皮门气势高大,上面还贴满金点子。他想着这样人家也翻了身,心里一阵振奋。正是午后,门虚掩着,轻推开,正对着的正房并不是楼,还是挨溜的红砖土房。看着和高大的外墙不相符的内里,好像败絮贴了金皮,让人失望。他站在院子中央,正打量着每个房间的窗户,思忖哪个屋里有人,正中的门开了,一个白发飘飘,满脸皱纹的老太出来,眯起眼打量他,问找谁。王天宇细打量对方,试探地问,你是方文强媳妇不,老太呲着少了四颗牙齿的嘴笑了,说,不是我这老婆子他还有第二个媳妇?王天宇慨叹时光太厉害,当年那个能生养7个孩子的豪壮女人现在活生生变成了个老太婆,虽然她当年也不是啥美人,但也还有女人样貌,现在这个苍老的老太,年龄说不好是七十,还是再往上拐点,性别说她是中性的估计也没啥人反对。他恭敬地问,大姐还记得我不?老太走近前来,眯起眼细打量他。看她想不起来,王天宇正想提醒,她倒笑起来,说你是那个当年给俺们拉返销粮的王乡长,给俺做过好事哩,哪能忘记。听她这一说,王天宇倒脸红了,换个话题问,当家的还好吧?老太唉了一声,不跟俺好啦,到地下找阎王好去啦。那个短命鬼,前年得了场大病,去了。王天宇心沉沉,环顾屋子,说当年你家硬是超生,说多子多福,连楼都没起?老太又笑了,唉都是愚昧闹的,啥多子多福,多子多难哟。前面6个都是丫头子,生了也不顶用,都是给人家生的,大一个到别人家一个,就剩这个老小垫窝子倒是个带把的,打算靠他致富养老?纯粹做梦。现在世道变了,没房可招不来金凤凰,这不,25的人,没房,到现在还娶不下媳妇。王天宇环顾院子,农村情况他大体知道些,现如今人们都往城里奔,城乡接合部的得在城里买房才算有房,离城远的得在城乡接合部买房,还都得是楼房,媳妇才能说下。在这个大院子里盖下楼也不算数。
老太又念叨,唉,当年也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东躲西藏,挨罚吃苦,非得生个带把的。倒是生下了,到现在这么大岁数还得为他受罪吃累。靠他养老?他连自个儿还养不起。老太说话幽默,王天宇都被逗乐了。说了半天闲话,王天宇掏出一千块钱来递给老太,说没啥老姐姐,就是当年在乡里时和你还熟点,今天路过,想起,来看看。老太看着那一叠诱人的红票子,想接,又觉得不合适,伸出半截的手又缩回去,不好意思地说非亲非故,咋能白要你钱?王天宇拉过她枯树皮样的手硬塞到手里,说当年计划生育我也做了不少围堵你家的事,扒你家房顶子,对不住呢。老太这下把钱攥住,喜得说看你说哪里了,那是做的政府的事。你也做过好事,那年的返销粮,你不是还给了俺家最多份的,那4袋面俺家省着吃,足吃了小半年,俺们一家一直念着你好哩。王天宇脸又红了,说还有事,和老太告了別,匆匆出了门。一直走到大街上,他才长长出口气,感觉身体轻松了不少。
王天宇来到父亲家。想着父亲虽然身体没大毛病,毕竟这个岁数,身边还得有个人陪着才安心。老婆身体那样,自己身体经过这番折腾,竟是没啥力气,走路时间长了都累,再每天晚上过来陪夜也不现实。他给父亲刮了脸,把头洗了,说我最近身体不大好,刚从医院出来,晚上过来照顾你费劲,还是到我家住吧。也别嫌楼高了,住一起好歹强过你一个人。父亲触摸着刮的光溜溜的下巴,说你们也六十多的人,现在连自己都顾不上,我去了不是添累赘?又吭哧了一阵,嘴张张,频频看儿子几次,显见得为难得很。下了很大决心,使劲吭了一声,才不好意思地说,那个,那个齐姨最近又联系我了。王天宇吃了一惊,警惕地拧起眉毛看父亲,想说你不是老年痴呆了吧?毕竟自己爹,这么重的话说不出口,只说别搭理她,你吃她的还嫌不够?听儿子这么说,父亲窘迫神情消失,镇静解释她也没你想的那么不堪……你是孝顺,但没到我这个年龄,还有老婆陪着,不懂我的心。到了我这个年龄,钱已经没什么大用,只是身边缺个说话的人……王天宇到大立柜里翻父亲衣服。一个星期了,得把身上的秋衣秋裤换下来扔到洗衣机洗,找干净的衬衣衬裤给他换上。他背对着说不就是说话吗,到我家里,和我还有彩霞说不就行了吗?都是自己儿子媳妇,有啥话说不了的?嫌和我们还说不畅快,不是还有雅静和她女婿?这些人陪着你聊总可以聊畅快了吧。
听他提外孙女外孙女婿,父亲呵呵笑,收住笑,雅静,每次见了我就是爷爷你想吃啥我给你买去。我这么老了,硬的东西嚼不动,肉呀鱼的也吃不出香味来,吃东西纯粹就是填饱肚子。还有你那女婿更是个腼腆人,见了我除了喊声爷爷就再没二话,好像我是个老空气,吸过一口就给搁置到一边。又缩着唇,你和彩霞倒是都孝顺着,没嫌弃我老,都关心我,彩霞身体没半瘫时都是她给我洗洗涮涮,伺候我吃喝,给我做的都合我胃口,我穿的也干净合身——可是,有些话是和你们说不了的。你妈活着时还可以和她唠唠,她没了,我孤单呀。老人脸上露出寂寞神情,张大嘴大大叹了口气。父亲还有这个需求?王天宇吃了一惊,这倒是他没想到的。他找出衣服转身让父亲换,问就那个齐芳能和你对上话,满足你精神需求,其他人都不行?父亲嗔怪你这孩子咋这没礼貌,是你齐姨呢。王天宇让他把胳膊举起,把秋衣脱下来,把衬衣给他套上,从鼻子里喷出股气哂笑,什么姨,比我大不了两岁。再说,就她那样的,凭啥给我当姨?就算我敢叫,她当得起吗?父亲胆子大起来替她辩护,她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坏。她是喜爱穿扮,要我说,一个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也没啥不好,现在社会开放了,穿衣打扮不分年龄。她能体贴人,说话我爱听,也有耐心听我说。这倒是王天宇没想到的,他让父亲把秋裤脱下来,又拿来条干净裤衩给他换,看他两腿间长满白毛软塌塌缩成一团的物件,想都这个样子,和天仙般的女人在一起也恐怕干不成事,真不明白就说个话还非得找个女人做什么。
王天宇回家和彩霞说了,彩霞寻思了会儿说,咱们没老到爸那个份上,可能还真没体验真切他心境。别看他年龄不轻,心理上可能还需要个女人陪着,给他点温存,这个还真不是儿女能给的。他不就中意那个黑牡丹,不然还让他上她那去吧。好歹有个人看着,咱们心也安了。彩霞又扑哧一笑,说你那爹你该最懂,打年轻时就喜欢往女人堆里钻,你妈活着时还少为这事和他置气了吗?到这个岁数,吃喝穿都不行,就剩这点爱好撑着这口气。王天宇嗔怪老婆,把我爹说成啥了。又说我也寻思着,还能活几年。就这么点需求,要不就随了他吧。反正就是点钱,他挣的花在他身上,也没啥不对。彩霞提醒万一住院还需要钱,来往是来往,不能让那女人连老底都抄了,得吸取教训,好歹攒几个。
王天宇把父亲送到齐芳那。齐芳倒是一脸体恤温情,很欢迎他们。王天宇和她笑笑,话可没客气,直接说我父亲说就你照顾的最对他心思。他被照顾好了我们做儿女的就放心了。可他这么大岁数,有个病呀灾的需要钱。这次咱这样,存折我收了,工资卡上每月就给你说好的5000,剩下的不能再动,给他积攒几个救急钱。齐芳满口应道好,就按你说的办。王天宇看父亲,见父亲露出满意笑容,心安下来,嘱咐有不舒服就赶紧给我打电话。
安置好父亲,也去了7个孩子家还了愿,可不知怎的,王天宇又烧起来,这次起头就是37.8℃,大有奔38℃去的架势。彩霞着了慌,埋怨道,让你住在省城医院查个彻底,你是不知道哪头沉,才忙着和医生置气。这下可好,赶紧张罗再去吧。王天宇懊恼摇头,闹成那样,全院估计都出名了,哪还好意思再去?彩霞说我以前单位同事的老公也是先在咱们县医院看了没看好,去了省医也不成,现在去了北京,才查清了。王天宇犹豫着咱也去北京?那可贵。彩霞埋怨都啥时候,还考虑钱钱的,什么时候都是钱为人服务,人不能让钱给箍住。我先打问打问啥行情。
她问了同事,同事正在北京给老公陪床,说北京的医疗资源更紧张,他们也是先去看疑难杂症最权威的协和附近找了个小酒店住下,在网上抢好号——一个号源500,还不好抢,是孩子帮着才抢到。外地的检查结果北京更不认,每天就是去化验,抽血,做各种检查,他们在酒店足足住了半个月,基本的检查都出来了才住进去。北京看病更贵,小酒店一天800,两个人吃一天200,前期检查一天三千五千不等,好容易盼着通知办住院手续,押金要交8万,以后再交多少看情况。这刚查清病,还没怎么治呢,20万已经进去,后面需要多少还是个未知数。
听彩霞念叨完,王天宇默不作声盘算家里存款,想着万一去北京这点家底能支撑多长时间。又想那个又懒又馋的胡玲自己回来就打发掉,再雇人,果然像她说的,临近十一,护工价格又长了,350一天是正常的,有的要到400。小刚陪自己去北京看病,再雇个人,也不知道要雇多久。他四处打量这新崭崭的房子,以前总觉得闪着金光,现在看来却有虚空的感觉,好像舒心的感受没那么真切了。
【责任编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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