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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那不勒斯送桂花酒

时间:2023/11/9 作者: 野草 热度: 17401
阿航

  早上吃粥时,陈瑛停下箸说道,那不勒斯那边,该去了吧。他同样在划粥、连带碗里的腌萝卜丁一起划入口中。他喜欢吃稍许发烫的粥,口腔热乎乎的,从肠子到胃沿路暖下去。这个家庭多年如一日,少有破例,早餐吃白粥。两个儿子在意大利土生土长,按常理早餐吃面包喝牛奶的。但“泡”在这样的家庭里,胃被牵制住了。在他们老家浙南一带,早上这餐饭,大部分人养成了喝粥的习惯。

  他无意识地皱了皱眉头,说,最近那边又没货送。陈瑛道,下礼拜二就是过年的日子了,总不能过了节气再送礼吧。他喝完碗里的粥,抽一张餐巾纸擦嘴巴。陈瑛接着说道,明天,你就开小车专程去一趟吧。

  他们家在罗马胜利广场附近——一处差不多已沦为贫民区的老城区——开家店铺,做中国商品批发兼零售生意。整片街区,类似于他们这种模式的店铺,近一两年里如同雨后的蘑菇冒出来。大家所经营的货物大同小异,无可救药地形成了恶性竞争局面。

  他小时候在乡下外婆家学会了酿酒。倒非有意学的。酿酒的原料为糯米,蒸熟的糯米饭捏成团,蘸上糖霜,好吃得很。舅舅家每回做酒,他在一旁看,目的是為吃糯米饭团,脑子却把酿酒的一套程序记牢了。

  恰好租赁的房子有间地下室。置两口大缸,一年到头酒香飘溢。老家浙南一带酿造黄酒的历史十分悠久,早已根深蒂固地占领了人们的味蕾。白兰地、威士忌、香槟、葡萄酒、啤酒等五花八门的酒,欧洲应有尽有。没有黄酒(老家的黄酒与绍兴的加饭、花雕有区别)。老乡们好这一口——起码上了一定岁数的人喝到地道黄酒,会由衷地咂巴两下嘴皮子。

  他决计更上一层楼。秋季里,领着两儿子去附近公园寻找桂花。儿子们毕竟喝“西风”长大,路上劝说父亲道,阿爸,摘花是不文明的。他说那不是花朵,是一种碎末物什。大儿子凌嵘说,不是花为什么叫桂花呢?小儿子凌峥说,不管是不是花,长在公园里的树都不可以破坏的呀。他叹口气没搭嘴,心里认定俩小子如生活在中国,不被饿死也是要遭淘汰的。

  平日没注意罗马有无桂花树。附近大小三个公园走一遭,一棵桂花树没见着。怎么会没桂花树呢?下次他开上车,与两个儿子跑到罗马另一端的大公园。大公园树木茂密,繁花似锦,走马观花转一圈也得费半天时辰。他们在公园里吃了顿麦当劳中饭,无获而归。

  老家邮寄出干桂花后,他做成了桂花酒。物以稀为贵的桂花酒,等同于一颗颗糖衣炮弹。原先好些非他们店的客户,转到他们店进货了——至少是切割出一块“蛋糕”了——当然,不能说人家纯粹为贪喝两坛桂花酒,不过其间的关联性怕是存在的吧。

  一趟趟地从地下室搬上四坛十斤装的桂花酒。干活时,他哼着家乡小曲,有一种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满足感与殷实感。

  陈瑛喊道,时间不早了,动作快点!他蹲在地上拿湿巾擦拭酒坛子,嘴上说,放新车里,酒坛子不擦干净能行吗。陈瑛走到跟前说,后备厢要垫上物什的。他说,早已铺上塑料布,万无一失啦。

  先送陈瑛去店里。迟到了五分钟。工人们在店门口或靠墙或蹲地上,有人猛吸两口烟扔掉烟屁股。他拉卷帘门时,听身后的岳员说道,老板娘,这两天能请假吗?陈瑛显然笑着回话的,怎么,寻到目标了?岳员道,没有呢……老板去那不勒斯,我想搭车去看一位亲戚,他刚从中国出来。

  那不勒斯两家客户,一家两坛桂花酒。

  在华隆店,他掸掸没见灰尘的衣服说道,马上要过年了,给你们拜个早年啊!岳员插嘴道,这次,我们老板是专程开小车来的呢!华隆老板道,太给面子了,汽油钱、买路钱先不提,还得赔工夫噢。

  华隆老板娘笑逐颜开说道,凌副会长哪,你们有情我们有义,年前这么忙抽出宝贵时间来看我们,晚上请你们吃意大利餐!

  今年初,他排进商会副会长位置。快一年了,人家称呼他“副会长”头衔时,他仍旧不适应,心慌慌的。当年刚脱离打工仔队伍,开家夫妻饮食打包店。一开始人家叫他老板,他得愣上一愣。现如今,被人叫“老板”已习以为常,但叫“副会长”还是会产生云里雾里的感觉。

  他摇头道,就那么点名堂,千万别这样叫了……你们的好意我领了,今天我得回罗马的。

  华隆老板道,吃了饭再走呗。他说晚上开车太累,你又不是不晓得公里数可不近哦。华隆老板娘一拍大腿从椅子上站起,说,我这就给陈瑛打电话,管老公不要管得太死了吧……在那不勒斯过个夜,让老公轻松省力点,我不相信她这点都不答应的。

  他说,电话我来打吧。

  那不勒斯终年无雪,冬日不算寒冷。但这天晚上推门进来的卖花女,还是裹入了一股凛冽寒气。华隆老板娘抬头一瞥,用鼻孔出气说道,这卖花的讨饭生意,过去都是孟加拉国半黑的人干的,现在外省人也干上了!

  意大利绝大多数华侨,来自浙南方圆几个市县。他们旅居欧洲年头早,亲戚朋友多,发展得要好一些。对于最近几年其他地方来的人,他们自有一种优越感。为划清阵营,他们统称外地人为“外省人”。

  华隆老板说道,不是我们看不起外省人,外省人确实是坏……大前年,住在广场边的一伙外省人,用面包把白鸽诱进房间,关起窗门,把白鸽杀了吃。这件事被电视台曝光后,我们店里的生意一落千丈,可被坑苦了……番人根本搞不灵清外省人、浙江人,只要是中国人面孔,都倒霉……有个老头当我面说,你们中国人是野蛮人,我跟他争辩,我说我们浙江老华侨不会吃白鸽的,可人家搞得灵清吗?!

  华隆老板娘说道,我有位闺蜜,在北部开服装工场的,她就是因为同情一个外省女人无依无靠,让她到家里带小孩……外省女人摸清底细辞工后,过一段时间他们家就遭到抢劫了,连小孩的嘴都用胶带封上,屋里洗劫一空,身上手表金链现金全拿走……

  华隆老板手一劈下结论道,这就是当代版的农夫与蛇的故事!

  卖花女挨每张桌子走一圈,没人买她的花。她独独没来他们这张桌子。想必她有数的,这些中国人不奚落她已算不错,不可能买她花的。

  卖花女垂头丧气要离开时,他站了起来,说,那个……你过来嘛。

  卖花女迟疑着往这边挪步过来。

  他问,花……多少钱一枝?没等答话,他从她手中取过一枝花,递上一张纸币。

  华隆老板瞧西洋景似的讪笑道,十欧可以买两枝啰。

  华隆老板娘嘴皮子薄,高颧骨,一旦开腔更加难堪——他顺水推舟将花递给了她。

  华隆老板娘怕被蛇咬一样,反倒缩回手去。

  显然,她一时没法子理出头绪的。

  祝你们家生意兴隆,越来越红!他煞有介事说道。

  华隆老板手指关节在桌面敲出节奏,说,当上副会长,讲风度了哟。

  华隆老板娘脸庞荡漾开笑纹的涟漪。

  作为女人,有人赠花——虽说有莫名其妙之嫌吧——终归是好的呀。

  他与岳员经过一家餐馆时,撞见了从餐厅出来的卖花女。他爽朗地打招呼道,这么凑巧,我们又碰上了!卖花女眼睛看他脸上,两颊飘起红晕,没开口说话。

  擦肩而过。

  卖花女在后面轻声叫道,先生……能不能请你喝一杯啊?

  他转过身,但见灯影下的人一如堤岸上一株临风的细柳。

  他对呆站着的岳员说,你不是要去亲戚那里么。岳员问,老板你……不用我陪没关系吧?他甩了甩头。

  意式酒吧大多不设座位,站吧台喝。这家酒吧角落倒摆有一张小桌子,配两把椅子。落座后,两人相互意味深长对视了一眼。

  卖花女对他报姓名时说,曹操的“曹”,蓓蕾的“蓓”。

  他说这个名字好记,曹蓓,我要买一枝花。

  曹蓓说,你自己拿呀……你要花干吗?

  他选了一枝看上去最为鲜艳的花,捧于手中。

  刹那间,整个场景凝固了一般。

  当他把花献给她时——曹蓓脸颊上挂下了两行清泪。

  他轻柔说道,你说得没错,咱们有缘分哎。

  不是的……是你对我好,让我有了做人的尊严……卖花三年,第一次有先生赠送我花啊……曹蓓哽咽说道。

  酒吧出来,曹蓓挽住了他。

  来到海边。

  海平面如镜。

  天上一个月亮,水中一个月亮。

  远处灯塔一盏,近处古堡一座。

  灯塔缥缈,古堡影影绰绰。

  曹蓓仰脸问,晚上你住哪里?

  他说我还没住下呢。

  夜间还是冷的。

  曹蓓将他送的花插在羽绒服口袋里,把其他花抛入大海。

  腾出双手,她依偎得愈发紧实。

  他说,我们往回走吧。

  曹蓓问,咱们去哪儿?

  他玩笑口吻说道,了解一下那不勒斯的侨情……去你住家看看吧。

  曹蓓道,我可是搭铺的呀,一大屋子人呢。

  他笑道,我这个老革命,难道还不晓得欧洲华侨的居住条件?

  曹蓓跺脚说,那个破地方,真的不要去了……乱七八糟的!他态度和蔼、语调平缓说道,曹蓓,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呢,我对你说哎,每个人出来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刚出来一样的,在朋友两夫妻床前打地铺,你说有多尴尬,还不是照样过来了。

  曹蓓搭铺的房子,住有二十来号人。开门进去,廊道上密密麻麻全是鞋子,气味浓厚扑鼻,像是掉入了一块烂菜地里。

  三个房间住三户人家。曹蓓床位在客厅,倒非上下铺,一人一铺,六铺床。做餐馆工的几位没回,客厅里有位女人,曹蓓介绍说她叫张柏艳,卖散的。

  曹蓓去洗手间时,他漫不经心问张柏艳,曹蓓老公……怎么没和她住一块?

  张柏艳抬头问,你们俩……认识时间不长?

  在酒吧里,曹蓓对他说过,她和老公离婚后各过各的。

  是不是这么回事呢?

  张柏艳说,她离婚有两年了吧。

  他问,你见过她老公吗?

  张柏艳说,她老公回国了,他们儿子在老家读书需要有人照顾。

  想了想他又问,离婚后,曹蓓没交男朋友?

  张柏艳道,哪有那么容易噢,经济条件好的男人都有老婆,混混的男人么……你还养他?太不现实了吧。

  从楼房出来,他心里踏实了不少。

  他对自己这个馊主意洋洋得意。目前对曹蓓的情况虽说了解得尚不全面,但要紧的脉络已经梳理清楚了呀。心一放松,景色亦顺眼了。明月当空,寻常不过的斑驳破旧楼房经由银辉浇洒,显得玲珑剔透。

  为两个儿子不肯参加商会办的暑期中文学习班的事,他埋怨到陈瑛头上。他振振有词说道,我是副会长,必须起带头作用,我的儿子怎么可以成为香蕉人呢。陈瑛一味看着他,没搭腔。稍许,陈瑛慢悠悠说道,好家伙,变样了嘛。他一愣,问,什么变样了?陈瑛没答话。他舔了舔嘴唇说道,我这全是为了儿子好,中国发展那么快,就算我们不回去,今后免不了要跟中国打交道,做贸易,可他们连中国字眼都不认识……我心里急嘛!

  陈瑛道,我一时还没搞灵清,你这个变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既然你这么为难和热心,那我就做做凌嵘、凌峥的工作呗。他们这个夏天想去奥地利滑雪,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方式,我们要理解,而不是强迫性。

  他放低声调说道,我没有强迫啊……就是心里急啊。

  陈瑛道,刚才,你说两个儿子都是被我宠坏的,态度那么气汹汹。我对儿子的教育是该宽宽、该严严,决不会打糊涂仗的。

  大清早,陈瑛捏把他下体,迷迷瞪瞪嘟囔道,时间早……要不做下吧。他上身,熟门熟路埋头拉车。陈瑛呻吟声渐大,急切说,快了快了……陈瑛翻脸比翻书快,推开他手忙脚乱跑洗手间去。冲澡时她抛过话来,时间不早了,赶快起床!

  在店里忙过一波后,他坐在仓库角落货堆上发呆。一个老油条工人过来递烟给他,他茫然没接。老油条道,吃支烟,就不无聊啦。他接过烟,老油条替他点上。吸上几口,咳个不停,眼泪都溢出来了。那頭陈瑛喊道,凌旭斋,你人在哪里?过来一下。

  以往陈瑛她们去佛殿,均由初月老公开车送的。这次王纬红打电话对陈瑛说,初月老公明天忙,叫你家老公开下吧,你们家的新车,也拉出来遛遛嘛。陈瑛听出话外音,说,人家麻建斌大奔摆在那里,我这小奥迪哪敢出来溜哇,再说,小车怎么运香炉?王纬红吃吃笑道,跟你开玩笑的啦。

  陈瑛叫他过去便是布置该任务。

  停顿片刻后他说,明天那不勒斯要送货呀。陈瑛说,送货可以排后天,差不了一天时间的。

  为给佛殿捐献香炉的事,陈瑛、初月、王纬红三人不晓得商量了几回,找人描图纸、下厂铸造,出钱出力时间拖了小半年。

  今天,香炉由他开小货车送往净觉寺。

  这样的日子需要仪式感,三位女人不约而同精心打扮了一番。

  路上他说去佛殿,哪有穿红戴绿的?俗话说三个女人一笼水鸡鸭——如同滚油锅里溅进了水珠子,她们噼里啪啦响开了。陈瑛开头炮,说我们女人家整日守着店,难得出个门,穿得光鲜一点犯王法了?!王纬红发射第二炮,说你们男人爽哎,四处抛头露面,西装革履,吃香的喝辣的,有时还美女陪陪,哪晓得家庭主妇的苦哇!初月的炮火药味没那么浓,说我这套衣服前年买的,一直没机会穿,上班忙店里活,下班围着灶台转……再不拿出来穿要过时了呀。

  他不想招惹她们,尤其是陈瑛,便以风趣口吻说道,依我看哪,你们三个人,本身就是一只三脚香炉噢。果然气氛缓和下来。初月含笑说道,这个比喻好,有人形容我们三姐妹是穿同一条裤子的,意思是那么个意思,但没你说的这个三脚香炉准确和雅致喔。王纬红说,陈瑛你没发现?你老公好像能说会道了不少嗨。陈瑛闭目养神,懒洋洋说道,又没什么大意思。

  净觉寺坐落于罗马郊外。住持法名叫啥他不清楚。陈瑛她们口口声声尊称他师父,其他人背地里叫他济癫和尚。有一次,他与人逛街,碰见这位济癫和尚。济癫和尚说,两位忙不忙啊?那边街区开了一家足浴店,要不请你们去泡个脚吧。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同行的人讪笑问道,出家人,可以泡脚?济癫和尚道,这你们就不必多虑了,脚板上穴位多,按摩脚板可治百病噢。接着他把那个老和尚与小和尚驮女人过河的陈旧故事复述了一遍。济癫和尚指着心窝说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香炉一事料理停当,济癫和尚请一干人进茶房用茶。陈瑛好动,属那种屁股不挨凳角色,偏偏这几年喜好上了喝工夫茶。陈瑛舞着手说,喝师父亲手泡的茶汤,实在是人生的享受嘞!三盏茶落肚,陈瑛随手捉起案头碟中一只橘子,剥皮分作三口塞进嘴里,橘汁从嘴角溢出来。窗外树上,不知啥时落下几只长尾巴鸟,下枝跳上枝,上枝跌下枝,不亦樂乎,却没弄出声响,一如默片镜头。陈瑛说,我出去转下哦。说过挪动身子,吃力地从榻榻米上爬起,叉腰斜肩膀走出茶房。

  他双腿盘得发麻,随后走出茶房。

  陈瑛趴在放生池的栏杆上,眼睛一如探照灯似在池塘水面扫来扫去。

  去年春间,一位小姐妹请陈瑛滚火锅,说她老公钓来三尾鲤鱼,捉了一只手巴掌大的鳖。小姐妹拔高音调说道,鳖滚火锅,味道好还滋阴补阳呢!陈瑛劈头问道,还活的吗?小姐妹说,养在水池里,鱼会游水鳖能爬坎。陈瑛道,你先刀下留情,我有急用。陈瑛搁下电话,叫他开车送她去小姐妹家,不管三七二十一扔下钱,用塑料桶提走了鱼和甲鱼。陈瑛的理由很充足,说昨晚我妈托梦给我了,近期要做一件放生的事,要不凶多吉少。

  他靠近栏杆站了会儿,说,今天初月的神态不对头。

  陈瑛找到了甲鱼,一动未动趴在水边草丛里,探出木木脑袋。她反问道,怎么个不对头法?

  他说,喝茶时她没开口说过话,脸色……有点发白。

  你倒是观察得仔细实码哦。陈瑛不无讥讽口吻说道。

  初月肤色白皙,不见小肚腩,梳单根粗辫子。有次读本埠华文报纸,看到“古典美”三个字眼,他脑子里头马上跳出了初月的模样。他一直捉摸不透,初月究竟哪个地方吸引人?这下子迎刃而解找到答案了。

  他们在外头的当儿,初月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她只是简单扼要地说了说,语气平和,像是在陈述一件别人的事。

  小姐妹碰到难处,王纬红本要劝慰上两句的,但话头切入不进去。初月浅笑道,这也好,让我早日醒悟。

  济癫和尚取笔在一张泛黄纸张上,画蛇添足写了一句不伦不类的话:外面一切都是假象。你若执着为真,就是造业,就要受报。

  他们进来时,这张纸摊在茶几上。陈瑛抓过来用蹩脚普通话读上一遍,抬头问道,初月,你真有事?发生了什么事?

  济癫和尚沉吟道,这世上金钱、仕途外……还有什么使人烦恼的啊?

  陈瑛开动脑筋,眼珠子骨碌碌转。

  须臾,陈瑛石破天惊嚷道,是不是……麻建斌有小三了哇?

  王纬红夹带哭腔说道,私生子都有两三岁了。

  陈瑛脸色陡然发紫,勃然大怒的样子。转而泄了一大半的气,她压住嗓门说道,师父,您可要好好开导开导初月啊!

  济癫和尚手中滑动佛珠,轻言细语道,初月是有慧根的人。

  初月抬脸说,你们不用担心……我现在反倒觉得一身轻松,当头棒喝,使我解脱了。

  陈瑛问,什么解脱了?

  济癫和尚道,就是放下了。本来身上负着重物,卸下后就轻松了呗。

  陈瑛看一眼初月,再看一眼济癫和尚,失声哭了起来。

  回去路上,陈瑛摇头摆脑说道,我想不通,麻建斌怎么会做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来……我实在想不通呐!王纬红道,这一点不奇怪,男人有钱就变坏,家花不如野花香……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

  陈瑛将脸偏向他,说,凌旭斋,你说男人有钱有地位后,是不是就要变坏啊?他火冒三丈嚷道,你平白无故……问我这些狗屁问题干吗嘛!

  初月阖上眼帘说,旭斋不是那种人。

  王纬红声调略为高些说道,陈瑛你放宽心,全世界的男人都坏掉、烂掉了,也轮不到你老公头上哦。

  陈瑛舒口气说,那当然好喽……别看我这人大大咧咧的,其实我是玻璃心,承受能力不值初月一个零头……要是我碰上这种事,根本做不到初月这样有条理……我会杀人、再跳楼!

  初月双手合十念阿弥陀佛。

  饭局排在春草园餐馆。这家餐馆是做正宗中餐的。或许有人会发问,难道其他中餐馆做的不是中餐?是挂羊头卖狗肉?在海外,可以这么说吧,绝大多数中餐馆的菜品,是经过“回炉打造”的——符合番人的飲食习惯。这样子一来,中国人反倒不喜欢吃了。在海外的中国人大多明白,中餐馆的所谓“中餐”,那是“骗骗番人”的。

  随着罗马地界华人华侨人数的增多,于是有人开起专供中国人吃的餐馆——以及真正懂得门道的“中国通”番人——做地道的中国菜。

  排在哪家餐馆吃饭,陈瑛颇费了一番脑筋。之所以选中春草园餐馆,那是因为在陈瑛看来,这“春草园”的店名好,素。陈瑛望文生义,觉得“春草园”离“酒池肉林”要远一些,离万丈红尘更要远一些。

  陈瑛交代餐馆老板道,鸡肉鱼全不上,全桌素菜。

  他推托道,你们闺蜜吃饭,我和儿子们就不用插在里头了吧。

  陈瑛道,三个人是一桌,六个人也是一桌呀。

  厉行节约,铺张浪费是极大的犯罪。明面上的道理使得他没法子推托了。

  两儿子完成任务似的狼吞虎咽,半个钟头即撂了箸。凌嵘说我吃饱了。凌峥摸着肚子说,圆咕隆咚了。陈瑛说,你们脑子里就记挂着电脑,电子游戏可要少玩哦。他趁机挪了挪屁股说,我也差不多了,要不、我先领儿子回去。陈瑛说你急什么急?两儿子争先恐后嚷道,我们自己会坐地铁的,这段路熟得很!

  初月比以往愈发地温和,一只嫩藕似的手夹起一片芹菜送进嘴里。陈瑛说初月,我想好一肚子劝导的话,现在看来派不上用场了。王纬红道,内因是决定因素,初月她自己想开,比我们千言万语强一百倍啦。初月淡淡一笑说,暴风骤雨一去不复返,柳暗花明又一村。陈瑛喜形于色道,那真是太好了!热心肠的她放下箸,拍了两下手巴掌。

  王纬红问,你接下来准备做点什么?陈瑛说,是呀,店判给他了,接下来你做哪个行当呢?初月说,经过这一劫,心明如镜了。陈瑛与王纬红面面相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初月说,我和师父商谈过,在净觉寺附近买块地盖佛殿,庵名已取好,叫环翠庵。

  此话一出,在场者皆目瞪口呆。

  王纬红小心翼翼问道,初月你是说……你要把这笔钱拿去盖佛殿?初月说,这有什么不可以呢,钱本身就是身外之物啊。王纬红再问,依你这么说……你要出家?他没能憋住插嘴道,这是明摆着的事情了。

  半晌,陈瑛击掌道,我支持你,到时盖佛殿我也资助一点,哪天有人……做出对不住我的事,我就住到庵里去。王纬红说,陈瑛你也真是的,凭空扯远了干吗。陈瑛说,现在年头社会风气非常不好,你不看罗马的老板有几个屁股干净的?

  他重重地一拍桌子说道,陈瑛,把话讲清楚哦,你这暗箭……到底射谁人?!

  陈瑛耷拉下眼皮子。

  他呼的一声站起,说,既然你防我防贼一样,那么干脆现在就结束好了!

  初月和王纬红连忙打圆场,责怪陈瑛胡说八道。初月说,我轻易不肯定男人的,但我对旭斋敢肯定。王纬红说,陈瑛,你这个老公是挑灯笼都寻不来的,别有福不知福了!

  他趁势嚷道,我是被她当烂腌菜当惯了,动不动把老叔公当猴子教……老实对你讲陈瑛,真把老叔公惹毛了,鸡屎也有三寸气的!

  陈瑛抬脸说,我这不心里担心、害怕嘛……

  王纬红说,陈瑛,还不赶快向旭斋认错道歉,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到时节哭的可是你哦。

  陈瑛手搭他手背,双眸情深样子注视着他,老公,我今天酒喝多了,说话没经过大脑过滤,老公我错了……

  二十多年前,济癫和尚随同一个中国宗教代表团出访欧洲三国,最后一站抵达意大利罗马。代表团参观梵蒂冈时,济癫和尚脱离队伍人间蒸发。

  济癫和尚话语不通,举目无亲两眼一抹黑,差不多沦为了乞丐。一日,大英豪老板送朋友上火车,从火车站出来,看见蜷缩在墙角头的济癫和尚。济癫和尚已换便服,脑袋长出头发,脸膛胡须杂乱无章。大英豪老板驻足站定,此人粗手大脚,满脸横肉,估摸干活该当是把好手。他凑前拿皮鞋尖敲了敲济癫和尚的脚。熟睡中的济癫和尚睁开眼,天真的孩童般一脸无邪。大英豪老板发问道,怎么落到了这步田地?济癫和尚没忍住,呜呜响哭了。

  济癫和尚在大英豪货行做杂工,拿最低工资,干最累、最脏、最杂的活。

  他没透露自己出家人身份,脚踏实地、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干了三年。

  体力劳动,是最好的修为。济癫和尚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大英豪老板母亲,是位虔诚的佛教徒。苦于番邦地没佛殿,她在家中摆设佛龛,每日青烟袅袅。有次济癫和尚被派往老板住家抬沙发。两张五人真皮沙发,济癫和尚与一位瘦筋筋工人将搬到三楼客厅。老太婆慈眉善目,挽留他们用饭。

  济癫和尚与老板母亲打照面时,辨识出老人家面生佛相。见到佛龛对上号,他顿时明白,正果已修成矣。

  净觉寺的建成,自然非三言两语说得灵清。从置地到最后落成,可谓十年磨一剑。

  建寺院的曲折过程,是一场修为。这句话济癫和尚同样常挂在嘴边。

  距离净觉寺五里地,有口小池塘、有块足球场大小菜地。僧人们抬粪到菜地,用有机肥种菜,用小池塘的水浇地。菜园子一片绿盈盈,葱葱郁郁。

  初月图纸上的“环翠庵”,落户在这块地皮上。

  他开车送陈瑛、王纬红过去那天,地基已经开挖,初月住宿的工棚屋亦搭起了。

  三人转上一圈,不见初月人影。正要询问一位工人时,王纬红认出了初月。剃度出家的初月,素衫素服,素面朝天,在边角地干零碎活。

  初月头皮发青,一脸汗水衣裳湿渍渍来到他们面前。陈瑛道,本来我们先打个电话告诉你的,手机录音说停机了。初月笑笑没作答。王纬红疑惑问道,初月你是不是故意停机的哇?初月说,今后不太用得着了。

  原野上的细碎花朵星星点点,几只白蝴蝶在上方翩跹起舞,欲沉欲浮。陈瑛从远处收回目光说,这样子……辛苦吧。初月说,心不累,肉体就不累,劳动好!

  上午九时许,他驱车前往十五公里外的小镇看花卉展。经过首都酒楼一带,他眼角余光瞟见了小货车。车子驶出廿米光景的路,他来了个急刹车。附近没客户、没货送的呀,小货车怎会出现在这里呢?他掏出手机准备拨陈瑛电話问究竟——后视镜远处行人道上出现了两个人影子。

  一开始,他理所当然认为自己看走眼了。

  证实后,他一踩油门,车子箭镞一般消失在道路尽头。

  现阶段的日子,麻建斌出轨,初月出家,为防患于未然,陈瑛敲栋柱震板壁……走马灯似的一出出戏,调排得他心乱如麻,神经兮兮。

  本以为那个曹蓓已淡出界外了的。

  当看见曹蓓,尤其是目睹她与岳员搅在一块时,他的内心遭受到了极大的冲击,燃烧起熊熊的嫉妒之火……

  车子进不了城,被拦在小镇外头临时停车场。放眼望去,无处不是鲜艳欲滴的花朵,小镇成了花的海洋。

  老赵很有坯壳地站在自家餐馆门口,吹着烟,一副自鸣得意神态。他叫一声赵师傅。老赵见到他咧嘴一笑,招手道,快上来,我店门口地势高,不比北京天安门检阅台差!老赵礼节性递支烟给他,他摆手。老赵道,彻底戒了?他没心思作答。老赵拉开架势侃侃而谈道,我们镇上这个花展呐,全世界都有名气的,全球好看的花,奇里离古怪的花,太空上培育的花种,全都要运到这里来展览!老赵这人好虚张声势,他懒得接话茬。多扯上几句,老赵无意间将级别降至“全欧洲”。就是全欧洲,他也不信。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山地小镇,凭啥能耐把欧洲各国的花卉公司、花农们忽悠过来哇?果然,老赵说漏了嘴,变成“全意大利”了。他忖度,这还马马虎虎。

  花展确实蔚为壮观。小镇稍大点的街路、马路,全摆上了一盆盆的花,码得密不透风;蜂拥而至的游人们,沿着人行道边走边拍照——尤其是女孩子,成群结队,喜鹊一样叽叽喳喳。小镇坐落于丘陵地带,建筑物错落有致。起伏不平的道路,因了“花团锦簇”,犹如一条条绚丽彩色毯子,富有立体感。

  他与老赵,多年前在同一家餐馆打过工。老赵做大厨,他是三厨。两人合得来,老赵教授过他几招翻锅技术。老赵以“教诲”的口气对他说道,大厨的镬,二厨的刀,那是你姐奶子下的物事噢!这话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大厨的镬,不允许别人碰的,二厨的刀,不允许别人碰的。这两件物事重要到什么程度?是放在你姐姐的奶子下面保管的。我当年想学大厨,哪敢在厨房里动大厨的镬哦,自个去货行买来一口镬,偷偷在住家里练。半镬多的米,不断地腾空翻起,练臂力劲道、练拿捏分寸的平衡感。刚开始,那米粒天女散花一样撒得满地都是,慢慢入了门道,米粒撒出少了,到头来一粒米都不会溅出去了。

  这次老赵打电话来,说他们小镇要举办大型花展,邀请他们夫妻俩过去玩。陈瑛说,你去吧,我守店。他说我是“花盲”,一点兴趣都没有。陈瑛道,人家毕竟当过你师傅,上次那个谁送来的长白山人参,你捎上送给老赵吧。他说,那条人参虚胖,分明是大棚种植的嘛。陈瑛道,管它真假,样子不是蛮粗壮么,拿得出手的。

  中餐馆菜单里头,价钱最贵的当数铁板大虾。中午这顿饭,老赵上了该道“硬菜”。老赵给他倒啤酒,他用手巴掌捂住杯口道,车开来了,我喝水。老赵脖子一梗嚷道,难得来我们乡下地方一趟,晚上住这里好了。乡下不比城里,鸡埘样一套屋子塞一窝人,我住家整幢屋,两层楼,楼上楼下有的是房间!他说晚上就不住这里了,萤火光那么点小生意,杂七杂八的事倒有一大堆呢。老赵道,看来你这个人哪,“气管炎”毛病仍旧在的。

  老赵和他均中餐馆出道。过后中国小商品以洪水猛兽之势涌入欧洲市场,全面开花,他与陈瑛选择了做贸易行当,老赵自恃厨艺在身坚守中餐业。现如今,老赵家的经济状况与他们家的经济状况,已不在一个档次上。开饭店赚银子,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数进来,稳当是稳当,但发不了横财。做贸易起伏就大了,一个集装箱发对路,那是像爆米花一样暴发的。当然,集装箱发不对路,或者季节没赶趟,也得蚀个半死。总而言之,做贸易为“骆驼”,做饭店为“马”,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老赵是个“吃拳不服输”的人。十几年来在汤碗大的小镇守着中餐馆,饿不死同时也撑不饱,但仍然爱唱高调。老赵拿箸敲着盘沿说道,你当那个副会长,有什么摆头吗?他知趣摇头道,一点摆头没有……陈瑛妇道人家,说去混个脸熟办点事方便些,其实一点摆头没有啦。老赵点上烟慢悠悠说道,我现在待乡下地方清净惯了,特别讨厌轧热闹,个个勾心斗角、争名夺利,我真搞不懂哎,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有什么风头好抢的呢?我起码三年没踏过罗马城一脚了!

  瞧老赵一副“嗤之以鼻”神态,他脑子里头回忆起一桩陈年旧事:老家县城的父母官为筹措修建瓯江大桥的空缺资金,一行三五人出访欧洲诸国。有头有脸的侨领们说道,故乡修桥铺路是件好事,广大侨胞们要积极捐款哦。事实上,掏腰包的均为大小不等老板,打工仔唯独老赵一位。当年货币为意大利里拉,老赵捐出一个美利翁,比他一月工资还多。

  大桥落成后,所有捐款人的大名要刻在桥头纪念亭石碑上,流芳百世呐!时任商会会长周迪欣,用这句话来动员和号召广大侨民踊跃捐款。

  驾车回返罗马路过郊区大商场,他想起要买双鞋子,便将车子拐进商场地下车库。

  他对穿着不讲究,甚至称得上“邋遢”。他鞋子的存量,顶多两双,一洗一换。不用洗的皮鞋,从不擦鞋油,实在污垢积厚了,拿块抹布擦一擦。今天穿脚上这双皮鞋,鞋面起毛鞋帮已脱胶,他照穿不误。陈瑛看不下去,好几次说道,你大小是个老板,现在又是副会长了,多少要注意一点形象吧。

  男人逛商场,往往目的性强,目标单一。他买鞋子来的,那就冲鞋店去呗。逛到第三爿鞋店,看中了一双鞋子。他捧起鞋子放眼前看时,背后有人叫了一声凌哥。

  不常听见的声音——但的确是烙入心田的声音。

  曹蓓坐在矮凳上试穿鞋子,岳员于一旁替她拎包。曹蓓脱口而出喊了那声“凌哥”后,岳员吓得面如土色,壳虾一样倒退了三步。

  他不紧不慢车过身子。脑子里头,他再三提醒自己沉住气。但目光不由控制,利箭一样射向岳员的脸上。岳员两腿哆嗦不停,勉为其难开口道,老板,你买鞋子呵。

  一言未发,他丢下鞋子拔腿走人。

  车子从地下车库冒出,但见曹蓓打那头跑来,身上的坤包甩来甩去。

  凌先生,能搭我去火车站么……

  上路一阵后,曹蓓幽幽说道,人穷志短,他说给我买东西……我就过来了……

  他明显夹着怨气说道,他就是给你买飞机军舰,跟老子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前方出现斗兽场。

  庞大、粗粝、圆形、残缺的古罗马斗兽场横亘在眼前。

  真是活见鬼了!去火车站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呢?他做深呼吸,尽可能平静下来,调转车头往火车站方向开去。

  曹蓓说,你答应过……那天要来看我的……你人没来、也没电话……你又不允许我给你打电话……

  那两天发生的节外生枝变故,他没法解释,也懒得解释。

  曹蓓说,过后一天,岳员来那不勒斯送货……他说、他说你是故意不来的,就由他送货了。

  他厉声嚷道,别在我面前提那个狗娘养的狗名好吗!

  曹蓓噤声,浑身发抖。

  一潭死水般沉寂。

  他吊起嘴角說,我倒是想听听……你们这对狗男女是怎么搭上头的?

  片刻后曹蓓说,他电话打给我,我以为他和你一块来的……过去后才知道你没来。

  他冷笑道,你就拿他当替代品了是啵?

  曹蓓嘤嘤哭泣。

  人高马大的济癫和尚拎着两盒小巧玲珑的西湖藕粉跨进店堂,陈瑛见之大鹏展翅的姿势迎了上去。

  陈瑛嚷道,师父,您来我这里还生分哇!

  济癫和尚道,好东西要分享了……肚子饿时,吃其他食物嫌胀,泡两勺藕粉喝恰到好处,既清口又暖胃。

  陈瑛备有整套茶具——不晓得从哪搬来一个打磨光滑的倒扣小树桩——配齐了喝工夫茶行头。不过平常,一是店里忙,二是缺茶伴,这套行头基本没派上用场。倒扣的树桩上头丢着零碎物什,茶具束之高阁。陈瑛手忙脚乱清理树桩,从碗柜上头端下蒙尘的茶具盒。快节奏一番动作后,两人坐定煮水饮茶。

  岳员勾着脑袋打眼前走过。济癫和尚问道,这位后生,是不是就是上次帮寺院运砖的那位呀?陈瑛想了一想说,大概吧。济癫和尚道,两次见到变化不小,他怕是有心事吧。

  陈瑛叫住从洗手间出来的岳员,说,岳员,你人瘦了一圈,那么憔悴……总不会又黄了吧?岳员站住,两眼呆滞。陈瑛道,如果碰到了什么难处,不妨说给师父听听,好让师父开导开导你。岳员瓮声瓮气道,这个难题,仙神帮不了忙。陈瑛嗔怪道,怎么可能!我是过来人,青年人谈恋爱嘛,东边太阳西边雨,晴一阵阴一阵,没什么大不了的啦,不经风雨哪见彩虹噢。岳员不响。陈瑛认为自个的话说到点上了,续道,你要把难点看成是过程,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你什么时候方便把人家女孩子带来,我做东请你们吃顿饭,说不定我劝导两句会有用。岳员叹气离开。

  济癫和尚道,他心里有难言的苦恼。

  陈瑛问,师父您从哪方面看出来的啊?

  济癫和尚道,满腹的苦水,他倒不出来。

  陈瑛一惊,呐呐说道,谈个恋爱……有这么复杂吗?

  济癫和尚道,他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陈瑛手一颤,溅出些许茶汤。

  陈瑛眼不错珠看着济癫和尚,静候下文。不料济癫和尚喝下盏中茶水起身道,我要回去了。

  陈瑛送济癫和尚到店门口。一忍再忍,还是没法子忍住,她开口问道,师父,您刚才的话,像我这种笨人理解不进去……师父您能不能对我露个口风啊?

  济癫和尚道,路湿不如早脱鞋,世上的祸根,往往由这些“因”埋下的。

  济癫和尚走后,陈瑛坐在树桩前沉思默想。

  他办事回来,被陈瑛叫到树桩前。他瞧了眼树桩上的碟盏,问,谁来过了?陈瑛道,师父刚走不久。他问是初月的事吗?陈瑛道,初月好着呢。师父他进城有事,顺路来的。他憋着一泡尿,钻进洗手间。出来陈瑛仍一动未动坐着,说你坐下嘛。他说我又不懂茶文化,口也不渴。陈瑛道,问你个事,岳员那个女的……你见到过吗?他心头猛地擂起鼓来……还好,瞧她脸色心里是搁着事,但非大事。做夫妻多年,他清楚陈瑛倘若心里头搁的是“那号事”,就不止这般小儿科了,非天雷滚滚不可。

  他摇头道,我才懒得管别人闲事呢。

  陈瑛道,师父话没明说,意思摆在那里……岳员谈的对象,很有可能是一位有老公的女人,是有夫之妇。

  那又怎么啦?他一副没心没肺样子。

  那是要闯祸的呀!

  他闯他的祸,你这样担心干吗。

  陈瑛道,话不能这样子说的,信佛人,不但度自己还要普度众生的啊。

  自从那次与曹蓓、岳员“撞”上后——他对岳员一直持爱理不理态度。

  一开始,岳员见到他如同老鼠见到猫,躲躲闪闪。无法回避时,只得站住,皮笑肉不笑地对他点头哈腰。

  中间阶段,岳员像吃了镇静药似的,脸面舒坦开来,猥琐相逃之夭夭。

  再往后,岳员与他碰上时嘴角挂起冷笑,挤出两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嘿嘿声。

  这种对应关系肯定不对头。

  他不由得心里发虚、发怵。

  饭局排在美丽城大酒楼。

  美丽城大酒楼在罗马中餐业界属于龙头企业。餐馆门楼雕梁画栋,灯火辉煌。一左一右各立一位苗条旗袍小姐,略施淡妆,假笑比真笑灿烂。踏进门楼,一条地面铺设钢化玻璃长廊,底下鱼儿成群结队,水草飘荡。

  他陪同国内代表团来吃过几回,颇有些老马识途做派。

  岳员一打工仔,像这等高级场所不用说头一遭来了。他站在门口两腿抖索止步不前,生怕一脚踩空掉进水里。

  要的就是此等效果,先杀杀这小子的威!

  他不耐烦嚷道,大胆走呀,这玻璃8磅铁锤砸不碎它!

  餐厅号称水晶宫,同样为钢化玻璃地面,下头鱼瘦草嫩,墨绿色深不见底。

  岳员如坐针毡,身子僵硬不敢挪动。这小子的窘态,让他感受到了恶作剧的快感,并且放松不少。

  他故意说道,坐这漏底的破船上吃饭,脑袋会眩晕吧。

  岳员不吭声。

  他心想,你这个坐井观天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现在认(尸从)了吧,晓得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了吧,晓得夹起尾巴乖乖做人了吧。

  菜上来,他没话找话说道,这广式烧鹅,我们这边的人是做不出这种原汁原味来的。

  这饭我没心思吃,岳员憋出头一句话。

  他给两只杯子倒上酒,说,喝点酒,开胃。

  岳员机械地与他碰了碰,沾了下酒杯。

  岳员开始抽泣、哽咽。

  他问,干吗呢,好好的,你这是干吗哇。

  岳员哭腔说道,老板,我恳求你了……放开她好吗……他一脸茫然问道,放开什么呀,你说的话,我听不懂哎。

  岳员说,我心里苦哇,神经就要崩溃了呀……你放开曹蓓好吗,真的求求你了!

  形成此局面,是他始料不及的。

  岳員说,我对曹蓓……是认真的,付出了全部感情……不管她比我大还是已有孩子,我都愿意讨她做老婆……

  他夹起一截鹅脖子塞入口中。

  岳员说,老板,你就高抬贵手成全我吧……

  斟酌一番,他问道,这事跟我……有关系吗?

  岳员说,过去的就让它见鬼去,我不计较……从今往后,老板你不要再和她来往了好吗?

  他淡淡一笑道,你说的事,怎么说呢……我仅在大庭广众碰巧撞到过两次,你不都在场吗……希望你脑子清醒点,别病急乱投医……你的心情我理解,但这样子牵上我,就不对了吧。

  岳员说,我们相处一直很好……可上次她和你见面后,就不理我了,问题出在哪里?这是傻瓜都明白的事……

  他说,我明确告诉你岳员,你要跟她怎样,第一和我无关、第二我绝对不会空气烂鼻头多管闲事的。实话对你说,我除那两次的恰巧碰到,对天起誓再没另一次了,连电话都从来没有打过!

  岳员抬头说道,你是老板,有钱有势,人家屈服于你……我的电话她不接,现在用你的手机拨通,你能明白无误地告诉她,从此一刀两断吗?

  他大为不爽嚷道,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平白无故的事,哪来的一刀两断?!

  岳员道,这个电话,你非打不可!

  他一愣。而后轻松状问道,你该不会是在威胁我吧?

  岳员冷着脸。

  他提高嗓门道,我怎么可能打这狗屁电话!

  岳员嘴角再次吊起阴森森的笑,说,狗急跳墙,人急造反……一切皆有可能的噢。

  转眼秋风起,得上架冬季衣物了。

  这天到一大卡车货,搬运时天公不作美下起雨。忙乱中有个男人插进来搬纸板箱。他当即注意到了,朝他笑了一笑。抢搬完,人人落汤鸡似的。他说,今天晚上请大家喝酒!帮忙男人站在一旁,他说等下一块去。

  陈瑛翻找出一身旧衣服递给男人,说你把湿衣服换下。吃饭间,陈瑛问男人道,你在哪上班啊?男人说,我刚来罗马时间不长,还没找到工位呢。陈瑛朝他看过来。他明白陈瑛意思,轻微地向她摇了摇头。

  果然,男人吞吞吐吐开口问道,老板、老板娘,你们店……缺不缺人手啊?他立马回答道,不缺、不缺。男人端起酒杯说,我借花献佛,敬老板、老板娘。他喝下酒说,今天谢谢你了,饭吃好我把工钱给你。男人说,没关系的,刚好路过看见,碰到谁都会这么做的。陈瑛说,这说明你心地善良哦。他在桌底踢陈瑛,示意她不要多嘴。

  第二天上班,刚推上卷帘门,男人即从哪里钻了出来。他说做惯了活的人闲不住呢。他没搭嘴,开车出去办事。

  他回来时,男人在仓库理货。陈瑛把他拉到一旁悄声说,我看这人行,没事能找事做,仓库的货物经他这么一整理,像天安门广场上的列兵式,看着叫人舒服!

  他说,你叫他走吧,我们又不缺人手。陈瑛说,你看这样行不行,把老油条辞掉……他干活好,还说工资方面好商量。老油条这人肯做那是没话说的,问题是他资格老了干活避重就轻……再说这样子一调换,工资起码可以少付五分之一呢。他问,你雇用他了?陈瑛说,我这不跟你商量吗。他摇头道,来路不明的人,我不同意。

  这位名叫许建武的男人,过后每天来店里。人家上班他上班,人家下班他下班。店里管两顿饭,到饭点陈瑛叫他一块吃。许建武说,我一个人在出租屋里无聊死了,到店里有热饭热菜吃,好啊。陈瑛脱口而出道,这个月十五号起,算工资给你。

  他瞪一眼陈瑛,她眼皮子都没抬。

  许建武体格粗壮,的确是把干活的好手。这家伙脑子也好使,电线断路、小货车或员工摩托车坏了,他都能捣鼓两下子。

  陈瑛有次对他说道,这个人……能抵人家一个半劳力呢。他没好气道,反正你是慈禧太后,没必要跟我这个傀儡皇帝说的!陈瑛身子一软,嗲声嗲气说道,老公,妇人家拉尿成桐油,还不得由男人挑去卖哇。这是他们老家一句土话,意思是老婆再能干,还得靠老公撑场面的。

  店里装修,主要两件事:粉刷墙壁和做厨房间隔墙及接烟囱。店铺盘过来后,墙壁粉刷过一次,自那之后没再粉刷。现在的墙壁灰暗不亮堂。陈瑛说,好端端的货物,被乌七八黑的墙壁一衬托,光彩色泽走样掉了。至于厨房和烟囱的事,早两年就想隔出个小间了。一天两顿饭,是在店里烧的。油烟钻进货物中,尤其是衣物里,留下了气味。好几位来进货老板反映说,你们店的衣服,有股油烟气。另一位干脆说道,如同做厨房的人穿过的工作服,油烟气刺鼻。他们的意见,是从顾客那里反馈上来的。一位进货老板说,有个番人佬买件夹克衫,第二天要退货,说这件衣服拿回去,整个房间都有股说不清爽的气味,搞得他老太婆过敏打喷嚏,没法子睡觉。

  为省钱,没雇泥水老司。墙壁粉刷不难,只要不怕脏、没恐高症均可胜任的。隔厨房间接烟囱,得会砌砖抹泥灰。许建武说他学过泥水工,由他来。

  他与许建武开车去建材商店采购材料。路上,他问许建武道,你不会的行当还有吗?许建武摸下鼻梁反问道,老板你这话究竟是挖苦我还是赞扬我啊?他说,挖苦谈不上,我只是好奇,你这么能干的人,怎么不去那些讲究技术含量的地方做工呢?有技术特长工资待遇高,你在我店里当普通搬运工,大材小用了嘛。

  采购齐装车时,许建武靠近他说,有个事儿……不知该不该说。他说,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别说呗。许建武说,我认为还是要说,不然的话我良心不安宁的。

  他没多加搭理,爬上小货车驾驶室。

  驶出有段路后,许建武嘀咕道,我考虑再三,还是要说的。

  他问,什么严重事儿,要你良心不安啦?

  许建武说,事儿不算大,但这牵涉到店里的规矩……岳员他往宿舍拿手表,应该属于偷窃行为吧?

  他直了直腰问道,你说岳员他偷表?

  许建武点头道,那天打扫房间,扫帚无意中碰到他床铺下一只纸箱,拖出来一看,嚯嚯,半箱子手表呐!

  他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此间有蹊跷。

  因为,此事难以成立。

  店里的手表——说是走私表或水货都排不上的。该类表,为罗马一家地下作坊弄来零部件,粗枝大叶搭配组装而成。时间快慢以小时为单位计,有时一天快一两个小时,有时慢一两个小时,完全属于玩具表性质。销售对象为黑人及来自第三世界的人民。对于穷得只剩下时间的劳苦大众来说,时间的差距根本不当回事,手腕上有块亮堂的物事晃着即行了。

  岳员作为店里老员工,底细一清二楚——形象来讲,他会偷窃比一把葱蒜贵不了多少的手表吗?!

  他空咳一声说,如真有这事,当然是偷啰!

  许建武喜出望外,说,老板,我们先别回店里,岳员那家伙奸诈得很,被他觉察到苗头,这家伙会转移的……我们直接拐到宿舍,我昨天查看过,贼赃原封未动在的!

  菜市场附近这套房子,陈旧、简陋、少日照、重气味、嘈杂声不间断。好处是老城区交通便利,屋租便宜。当年租赁下来时,他们一家也住这里。那时俩儿子尚小,房间里塞进一张上下铺童床,四口之家同宿一室。店开张两年后,欠亲戚朋友的钱还清大半,条件好转。他与陈瑛商量说,我们是不是该另租一套房子了?陈瑛说,不欠债再说啦,欠人家的钱比皮鞭抽身上还难受哎。他说,凌嵘大了,有次他睁着眼珠偷看……这样对他的心理健康不好嘛。陈瑛想了想说,那你得答应把烟戒掉。他赶紧说,我买的是走私烟,已经很便宜了呀。陈瑛说,还不是白烧钱!他讨饶说,少抽几根吧,烟瘾一下子戒掉,说不定会生病的呢。陈瑛斩钉截铁道,两条路由你选,戒烟还是租屋?

  他与许建武来到菜市场旁的员工宿舍。许建武动作麻利地从岳员床底下拖出纸板箱,掀开一看,半箱子亮晶晶手表。许建武拍了拍手上尘土说,老板,我真是没想到……岳员这个家伙狗胆包天,竟然偷了这么多手表!他俯身捡起一块表,慢条斯理说道,外贼好防,内贼防不胜防呐。许建武说,老板您放心,这边员工宿舍,我随时随地督视着呢!

  老板,我这就给岳员打电话叫他过来,现在人赃俱在,可以叫他滚蛋了!

  许建武此话,“点拨”了他。

  同时,又不能不让他打上个问号。

  难不成,许建武这家伙是他肚子里的一条蛔虫?

  他决定静观事态。

  许建武要给岳员拨电话时——他轻声说道,还是先跟老板娘通个气吧。

  许建武一拍脑门道,你看我这人,心一急就忘走程序了。

  与陈瑛一块到的岳员,垂下了脑袋。

  许建武狐假虎威厉声问道,岳员,现在当老板、老板娘的面,你老实坦白,不许撒谎,这半箱子手表,是怎么回事儿?

  岳员细如蚊蝇说,我偷的。

  许建武不依不饶嚷道,你声音不会响亮一点,既然敢偷,就要敢承认哦!

  岳员依然轻语说道,我没脸……在罗马混了。

  许建武粗声大气道,你这号贼骨头,早该滚出罗马地界了!

  陈瑛血压升高,脸庞红通通的。她有气无力责问岳员道,你就值这么几块钱?我们一直信任你,拿你当自家人对待,你怎么……怎么会干出这种三只手的事来啊!

  安装洋铁皮烟囱筒时,许建武从二楼窗口掉下,摔在小方石铺就路面上。拉去医院一查,脚后跟里头有块骨头震裂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

  陈瑛把许建武接到家里住。

  他当然不高兴,说,弄个外人住家里,要多不方便就有多不方便!

  陈瑛振振有词道,如果许建武不爬上去,你得爬上去,那么,摔下来的人说不定就是你,他是替你挡灾的哟。

  面对如此荒唐谬论,他索性懒得搭理,压根扯不清楚的。

  陈瑛翻找出早年从中国带出的三两半中药材,买来猪脚,三年陈老酒当水,放入陶罐里煨。

  三两半煨猪脚,满室溢香,香气飘到街路上。

  小儿子凌峥放学回家,未进门先被特殊香气吸引住——他推门进来兴冲冲问道,阿妈,烧什么好吃的了,这么香!陈瑛笑而不答。凌峥一个箭步冲到煤氣灶前,不顾烫手揭开煨罐盖子。浓郁数十倍的香气喷射出来,凌峥五官的感觉只剩下了嗅觉,差点没窒息过去。陈瑛赶过来拍他手说,别动,这是给许叔叔补伤的!

  许建武扶着墙壁,螳螂似的跳出来,一脸慈祥地说,凌峥想吃,就盛给他吃呗。陈瑛说,没事。片刻后陈瑛又说,我们老家有句土话,说吃什么补什么,不知这话有没有科学依据呢。许建武说,管他有没有科学依据,老板娘您有这份心,我的脚就好大半了啊。陈瑛说,客气话不用说了,你就拿我们家当自己家,安心养伤吧。

  俩儿子很快与许建武黏上了。

  俩儿子经过暑期中文班学习,掌握了日常口语与基本文字,正处于对讲普通话感兴趣阶段。

  他们家庭,平日说的是浙南老家方言。俩儿子虽为成长在中国家庭的黄皮肤黑眼睛小孩,却是不会说中国官方语言的。

  如让他和陈瑛来教儿子说普通话,显然有难度。他们上学期间,学校老师除朗读课文说的是普通话,其余均用方言,从小基础没打好。俩儿子明确指出,老爸老妈的普通话难听死了,有股乡下腔调。

  许建武一口普通话说得溜,发音标准。

  俩儿子搬个凳子围坐在许建武身旁——每晚跟随他读课文——朗朗的读书声既清脆又悦耳。

  陈瑛洗碗轻手轻脚;走路踮脚尖。

  他在客厅刚打开电视机——陈瑛蹑手蹑脚过来,食指竖在嘴巴上,先嘘一声,而后用气声说道,你去房间看吧,音量要调小哦。

  半个月下来,许建武养胖不少,脸色滋润如红富士苹果。有天他说,再不走动走动,我要成大白猪喽。陈瑛说,星期六、星期天,让凌嵘、凌峥扶你去公园晒太阳。

  周末吃过早饭,俩儿子一左一右架起许建武走出家门,说说笑笑朝公园方向走去。

  他从窗台转回身子发牢骚道,这个许建武,太他妈人模狗样了吧!

  陈瑛一怔,说,凌旭斋,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他嚷道,又不欠他的,凭什么侍候他!

  陈瑛眼珠子瞪成电灯泡,说,凌旭斋,你叫我怎么说你好哦!

  中饭前陈瑛给凌嵘打电话,说等下你们带许叔叔去吃饭吧,吃什么听许叔叔的。凌嵘说,我们已经到中国餐馆吃了,吃红烧排骨和炒面,还有酸辣汤,许叔叔说他请客。陈瑛说,怎么可以让许叔叔请呢,妈早上不是钱给你了吗,你买单就是了。凌嵘只管自个说道,许叔叔说了,说中国话,吃中国饭菜,做中国人……陈瑛开心得眉飞色舞,迭连声说,对、对、对,我们永远是中国人!

  放下电话陈瑛将他的军,听见了吧,你三天两头教育儿子不要忘记故乡,不要忘记祖国,有多大效果?还不如人家一顿饭!他说,是呵,金元宝被你拾到了哦。陈瑛道,你就别阴阳怪气了。我对你说,这叫缘,凶险化解,吉祥生长,是我的一颗佛心修来的噢。

  饭后要送一趟货。

  独自在车上,他有工夫理一理头绪了。

  许建武与岳员同住的宿舍,另住有一位员工叶军飞。

  有天他把叶军飞约出来,去中国点心店吃小炒喝啤酒。

  叶军飞说,老板,今天对我这么优待哇。

  他说不兜圈子了,找你有事……岳员偷手表的事,你这位同房间的人情况了解,前后说来听听。

  叶军飞道,岳员的事铁证如山,不是被开除了么。

  他说,叶军飞,别装聋作哑了,换作你,你会去偷两三块钱的表吗?!

  叶军飞说,是呵,我也觉得岳员傻瓜蛋嘛。

  他重重地放下啤酒瓶,目光如炬。

  叶军飞浑身不自在,犹如衣领上钻进了一条毛毛虫。

  叶军飞嘀咕道,早知这样,我就不来吃这个点心了。

  他态度缓和些问,你为什么……就不对我说实话呢?

  叶军飞仰脸道,老板,我如果干活不勤快,你可以责备我……不爱管闲事,难道这有错吗?

  他说,这事不是闲事,涉及一个阴谋。虽然到目前为止,我还不晓得这里头的名堂,但这是一个局,那是无疑的。你不好眼看我蒙在鼓里,瞧我吃盐看我哮喘的吧。

  叶军飞说,既然你有数了,那我不妨说说吧,那些手表究竟是怎样在纸板箱里的,我不清楚没有发言权,但说岳员偷表,肯定是莫须有的事。

  他说,岳员有没有偷手表不去管它,关键是岳员他为什么认赃呢?

  叶军飞抬头眼睛看着他,说,我只是一个猜测,我把猜测说出……你要保证不对任何人說,包括老板娘,你能做到吗?他说,我以人格担保。叶军飞说,有一次在房间里,许建武老鹰擒小鸡一样拎起岳员。他说只要我稍稍发力,就能够把你腰骨折两断!依我估计,许建武肯定威胁过岳员。

  他说,这个问题明确了,许建武背地里威胁岳员,岳员服软认栽……可是另一个问题还是存在的,许建武他为什么要陷害岳员?他们两人起过什么矛盾吗?沉思片刻,叶军飞说,这个好像没有……不过有次,我从外面进来,在门口听到许建武骂岳员畜生不如什么的……我推门进去,许建武便不开口了。

  罗马市政府颁布新规,所有商店每星期法定择日关门休息一天。说白了,此项规定基本上是针对中国人商铺的。来自非洲的黑人与来自南美洲的半黑人,甚至于来自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国等国家的人,他们经济条件不如中国人,起码不如已做老板的中国人,但他们比中国人注重劳逸结合,不会掉到铜钿眼里,该关店门休息还是关店门休息的。中国人一年三百六十天店门敞开,从不关门。八月份番人度假,整座城市空荡荡,中国店铺的红灯笼依然亮着光,孤苦伶仃样子。中国老板说,再没生意,店的租金能保牢,三餐开支不用付出了。中国店铺员工休息,按轮休制。员工休息,店铺照常营业。

  这次不得不关门了。一星期不关闭店门一日,如被查到或遭人举报,重金处罚。

  第一个全体员工休息日,陈瑛提议去野外烧烤。陈瑛近阶段较为活跃,加入了罗马侨界妇女联合会,社交活动频频。其中较为出跳的一项为旗袍秀。一大帮事业小有成就的老板娘,披金戴钻,胖瘦高矮不论,发型蓬松,涂胭脂抹口红,旗袍袭身,撑起小巧玲珑杭州天堂牌油纸伞,婀娜多姿地在台上走猫步、摆姿势。自我感觉良好,人人一副陶陶然模样。

  陈瑛与妇联会的小姐妹搞过几次野外烧烤,觉得这个活动形式好。

  陈瑛对他说道,你不是三天两头说要到野外透空气么,野外烧烤活动更加丰富多彩哎!

  他的确隔些日子便会到野外走走。他把这说成“透空气”。到底是来自大农村格局的小县城,他对大都市不排斥,但没法做到如鱼得水。他认为在林立的楼房间隙一如地鼠般钻来钻去,总得抽空到旷野透透空气的吧。他经常去的野外是块荒地,相当开阔,处于罗马城的边缘地带。荒地上穿过一支河流,水质一般,没瞧见过有人下河游泳。该片荒地原本是用来开发大型商场及其他公共配套设施建筑物的,不知何故一搁多年。上头野生树木已长成三层房屋高,芦荻一簇簇生机勃勃。秋阳下,芦荻的花由淡紫色渐转紫色,闪闪亮,煞是好看。一批退休佬,自己动手开辟出一个活动场所,洋铁皮矮屋数间,亭子两个,老人们在里头打扑克、下棋。一块不甚大操场,用来打门球。热爱生活的老人们在周遭栽上别样花木,一年到头均染绿意、均绽放花朵。此乃正能量一面。负能量的一面,便是此地成了藏污纳垢之处。吸毒的人跑这儿来打毒针,一次性针筒、针头遍地皆是。男同性恋者分外钟情于这块地盘,拿这地儿当作了邂逅与艳遇的场合。单身一人进入荒地的他,曾多次被男同性恋者抛媚眼、暴露生殖器与跟踪过。他肚子里翻江倒海,恶心到要呕吐,大为扫兴,不得已落荒而逃。罗马城里大小公园星罗棋布,他不喜欢去。他不喜欢修剪规范的树木和塑料花一样的花卉,这与他成长在小县城不无关系了。荒地意味着自生自灭,意味着天高皇帝远,意味着可以随地吐痰、大小便。他跑出来透空气目的,是要暂且摆脱开缚在身上的无形绳索,荒地与他心境相吻合啊。

  他开轿车,许建武开小货车,将人员与物事运抵荒地。两个儿子,不乘他的车,挤到小货车里去,说要听许叔叔讲故事。

  到场后,他背兜着手四处溜达。

  大儿子凌嵘喊道,阿爸,你过来看!他转头,见两儿子在荒地上撒腿跑得欢,半空中飘浮一只鲤鱼形的纸鸢。他不紧不慢走过去问道,这纸鸢哪来的呀?小儿子凌峥上气不接下气说,许叔叔扎的,许叔叔什么都能做!他皱眉头说,你们少提他,老爸听了不舒服。凌嵘说,老爸你是妒忌了吧,许叔叔那么能干,你什么都干不了。

  胡说八道!一不小心他火冒三丈了。

  情绪一直没见好转。他闷闷不乐地吃了几根羊肉串,没多大兴头。狗日许建武,摆弄起烧烤来也是轻车熟路,井井有条。俩儿子围着他转,吃得嘴角淌油。叫小妹的女孩笑逐颜开,娇滴滴说道,许哥,烤两串微辣的,太辣我会上火脸上长痘痘的哦。小妹从包里取出纸巾说,许哥,你给我烤羊肉串,我给你擦擦汗吧。说过上前替许建武擦拭额门汗星子。陈瑛向他努嘴说,你看朱小妹与许建武配不配对?他没答话,拿了几根串与一听易拉罐啤酒走开了。

  找一处草地铺上旧报纸躺下。睡是睡不着的,无非养养神罢。刚合眼,便听到许建武说,老板,在这儿休息呀。他睁开眼问,什么事?许建武挨他身边坐下,手上两罐啤酒,一罐已打开、一罐未打开。他将没打开那罐递给他。他撑起身子再问,什么事说吧。

  许建武仰头喝下半罐啤酒,抹嘴说,我心里明白的,老板对我……怎么说呢,怕是不顺眼吧。他冷笑道,从何谈起?许建武说,我不傻的。他说你当然不傻,人精一个。许建武尴尬一笑。随即说,岳员的事,我本不想提头的,可您要深究,我再不说怕要造成误解……那件事从头到尾我做的,说栽赃也行。他提高调门道,亏你有脸说得出口!许建武说,您听我说理由嘛。他嚷道,栽赃人家也有理由?!许建武面红耳赤答不上话。他轻蔑说道,这事你不承认我也一清二楚,你完全没必要跟我提这个,说什么狗屁理由,你就是这样卑鄙的小人!

  许建武抬头说,岳员枕头底下压着一把刀……这事我没对您说,怕您担惊受怕……

  他说,就算岳员有把刀,我干吗要担惊受怕?真是莫名其妙!

  许建武道,岳员说漏过嘴,他说要向您报仇。

  显然被击中了。

  他虚张声势发笑道,你这些鬼话,难道我会信?

  许建武摇头道,别说您不信,我也不会相信了,像老板您,多好的一个人呀,怎么可能会让一个人起杀心呢……可事实上,岳员那鸟人有次酒醉后,千真万确说过这话的。

  许建武说,岳员这人心理变态的,阴暗得很……有时半夜三更在那里哭,把我和叶军飞吵醒了,我说你爹妈死了呀,这大半夜的哭啥丧!

  他保持沉默。

  许建武一副掏心掏肺的鬼样儿冲他耳朵悄声说道,底细我摸清楚了,那家伙跑米兰打工去了。罗马与米兰间隔632公里,这个距离必需的!

  与叶军飞对证,岳员确实藏有一把砍刀。

  他大光其火问道,那你上次……为什么不对我说?!

  叶军飞道,这事换作老板你,会随随便便说吗?老板你要明白,我与这两人同住一屋,就好比跟一頭狮子一头老虎关在一个笼子里,处境有多危险呐!

  想想也是。

  他问道,岳员的刀是哪里来的?他为什么要弄把刀来?他平日里……比如说喝了酒后,都说过一些什么话?

  叶军飞说,有一段日子了吧,岳员变了个人似的,神神道道,有次我发现他有只玻璃瓶子,里头装着豆子……我就问他了,这瓶子装豆子,是玩家家吗?他说了一句不知所云的话,说自己心如刀割,每滴一滴血,他就往瓶子里放入一粒黄豆,满整数一百,火山爆发……依我猜测,他应该是对许建武怀恨在心了,那个火山爆发,很可能就是他要采取反抗行动了吧……

  他心里自然清楚,岳员的那个“火山爆发”是冲他来的。

  这个岳员,走火入魔到此田地,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四肢发软、浑身彻骨寒冷。

  叶军飞见他身子歪向一边、嘴唇没一点血色,急忙问道,老板你怎么了?是吃了什么不干净食物……肚子疼了?

  他强打精神振作起来,坐直后说,肚子是有点问题,不过还好……你说说,那把刀是怎么回事?

  叶军飞道,刀的确压在枕头底下,岳员的枕头特别大,我一直没注意到……有一天,许建武发现了刀,他揪住岳员衣襟逼他说出来路……岳员闭口不说,吃了一拳。我上去拉架,许建武瞪我一眼嚷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一边喝凉风去!我能不知趣么……许建武又打了一拳,这拳是个勾拳,从下往上打的,击在岳员下巴骨上,他的嘴巴歪斜掉了……我以为不得了了,这下子岳员没法子吃饭和说话了呀,不料许建武一手摁住他脑门一手托住他下巴骨,咔嚓一声,岳员的嘴巴复位了,变戏法似的简便……岳员没法再逞强,说刀是从街头黑人混混手上购买的,整一百欧……那把刀,老板,是一把货真价实的砍刀哎,刀刃非常锋利,寒气逼人……

  眼前仿如出现了那把寒光凛冽的砍刀,免不了又是一阵哆嗦。好在叶军飞没注意——他正埋头啃着一块猪蹄尖。

  他问,那刀,现在哪儿?

  叶军飞扔下白生生猪蹄骨,捉张餐巾纸边抹嘴巴边说道,这个我真不晓得了,大凡两种可能,要么在许建武手中,要么岳员带走了呗。

  一日,他开小货车送货途中,思想开小差造成追尾事故。车头撞得凹陷进去,一如压扁破碎的番薯粉馍糍。他血流满面,昏迷不醒。起初以为不行了,不死也得植物人。经抢救治疗后,无大碍。脑壳裂了一道缝,脑膜却奇迹般地没受损伤。

  病房窗外树梢上几只鸟在跳跃。这些鸟的鸟喙红彤彤,羽毛天蓝色,鸟尾青亮。如此奇异之鸟,他平生首次见到。同病房番人佬说,听见鸟鸣声,心情愉快呐!

  小儿子凌峥轻轻推开病房门,探进头来。他脑袋包扎成白萝卜,仅剩双眼在外——他眼睛一亮,高兴嚷道,凌峥你来了,你哥哥呢?大儿子凌嵘几分腼腆样子随后跟进,叫了声阿爸好。他心头涌起一股子暖意,顷刻散布全身。

  死里逃生的人通常脆弱,容易动感情呐。

  他问,你妈呢?

  陈瑛从幕后走向舞台一般,习惯性地踩着猫步,手中捧着鲜艳欲滴花束。他平日不作兴这套,今天看见花,蛮亲切的。他问道,你们怎么过来的呀?话音刚落,许建武手指头旋着四个圈圈的车钥匙款步走了进来。

  老板上午好!许建武朗声说道。

  两个儿子你一句我一句地向他讲起去郊外树林子采摘蘑菇的事。

  依照俩儿子的叙述,他脑屏中放电影似的闪出一幅幅不甚连贯的画面。

  休息日,陈瑛对俩儿子说,今天我们去森林里采蘑菇好不好啊。俩儿子欢声雀跃。凌峥急于表达满脸通红地说道,好多童话故事,都是发生在森林里的,公主提着篮子在森林里采蘑菇,王子骑白马从古堡那头过来,经过森林,王子下马帮助公主采蘑菇。森林里的花朵开了,许多许多蝴蝶飞向这里,王子和公主相亲相爱了……陈瑛扑哧一声笑了,满眼柔情地抚摸着凌峥的脑袋。

  陈瑛说,长蘑菇的地方很远,可是妈妈不会开车怎么办呢。凌峥说那还不简单,让许叔叔来开呗。凌嵘一副少年老成口吻说道,以我之陋见,许叔叔比老爸开车技术强多了,开得又快又平稳。陈瑛为难说道,这休息日许叔叔可要休息的呀,干了一星期活,很累的。凌峥说,许叔叔不怕累,他什么苦都能吃。许叔叔说了,苦尽甘来,人只有吃了苦中苦,甜才会来的。凌嵘道,只要我一声令下,许叔叔马上就到!

  蘑菇当然不是遍地都有的了,它们生长在背阴潮湿的巍峨树木下,裹挟于苔藓丛之中,东一簇西一簇,与人玩捉迷藏似的。让人恨得咬牙关的是,这个许建武打小便上山采蘑菇,练就了一套寻蘑菇的过硬本领。放眼望去,杂草、灌木葳蕤,哪有啥蘑菇哇。许建武蹲下身子,划开草木,下头正窝着一摊沾了露水的蘑菇呢!俩儿子学上一招半式——一旦发现蘑菇,他们的呼叫声回荡在寂静的树林子上空……收获颇丰,蘑菇盛满了三条装泰国香米的编织袋。他们唱着歌、迎着夕阳满载而归。

  蘑菇太多了,许建武将它们晾晒在塑料布上。他说,晾干后可吃上一年半载了。

  许建武做出一道拿手菜,小鸡炖蘑菇。

  野蘑菇的确好吃,人的味蕾神经被充分调动起来,鲜美至极。陈瑛启开一瓶红酒,说建武哪,好菜要配好酒,这瓶酒,一直舍不得喝,今天我们把它干了。许建武搓手道,谢谢老板娘,能喝到老板娘珍藏的酒,我三生有幸呐……陈瑛摆手道,别说过头话了,不就一瓶酒么。

  他们前脚刚走,同房间的番人佬即问道,刚才那一家子,是你的什么亲戚啊?他恼怒反问道,难道我儿子不像我吗?!番人佬一怔,笑哈哈说道,你这么一说……还真像的,你是前夫对吧?

  他艰难地手擎吊瓶下了床。番人佬问,要上洗手间?摁铃让护工来扶你呀。他懒得搭理,移步至窗台。

  他们几位正好从底下林荫道经过。

  许建武一手牵一个——俩儿子不好好走路,蹦蹦跳跳。

  陈瑛落后头,眼睛看在前面三位的背上,脸挂笑意,俨然沉醉样子。

  他回到床铺,脸色很难看。

  番人佬自作聪明劝慰道,时间会把一切带走的。

  约莫一刻钟后,他拿起手机给陈瑛打电话。

  他语气有些凶巴巴。陈瑛没觉察出来,她说,在车上呀,塞车,太厉害了。

  听一片嘈杂声,应该是的。

  挨过个把钟头时辰,再打电话。陈瑛说在店里,忙死了……你今天怎么了?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追过来?

  数日后发生的一件大事,大概眉目他已经知晓。

  详情是叶军飞来医院探望时讲的。

  那天傍晚,叶军飞趴在宿舍窗台吃烟,看见许建武从街道那头的香烟店买烟回来。许建武练过拳脚,身板硬朗,手脚略为畸形,罗圈腿,走路如同番鸭一样些许摇摆……岳员究竟从哪里冒出来的,叶军飞没搞清楚。叶军飞说,凭空岳员人就站在许建武身旁了,怒目圆睁举着刀……就是原先他压在枕头底下的那把砍刀,亮出一道白光……许建武毫无防备,正哼小调呢,岳员的刀不偏不倚劈在他脖颈上。

  鲜血如天女散花般铺洒开来,形同一面迎风飘扬的旗帜……叶军飞加重语气说道,许建武还真称得上是条汉子,他捂住头颈喷血部位,猛踹一脚,岳员滚皮球一样滚出两丈路外。岳员从地上爬起拔腿就逃,许建武追赶了几步……我亲眼所见,许建武他笑了一笑,说他妈的小兔崽子跟老子玩,还嫩呢……话一落句,便如电影中的慢镜头那样倒下跷辫了。

  叶军飞说,岳员是在意大利与瑞士交界的边境被警方逮住的。

  事发当晚,陈瑛曾给他打来电话,问他能不能向医师请假出来几天。第二天他回话说,我问过了,医师说我现在这个阶段离开医院,会有生命危险。医师说,真要出去,要先签订生死协议,院方概不负责。

  其实,他压根没问过医生。

  一星期后,事情料理停当。

  星期三上午,陈瑛来到病房。

  他撑起身子问道,这几天,累坏了吧……听说许建武死后,居然没有一个人来过问?

  陈瑛说,你签个字吧,我把离婚协议书带来了。

  陈瑛为什么要坚决离婚呢?且看下文。

  意大利的报纸电视台、包括当地的华文报纸,均在头版版面和黄金时间段报道了该起凶杀案。也就是说,如果许建武在意大利有亲友的话,不管在哪个角落,肯定都已获得消息的。

  然而,许建武的尸体搁殡仪馆两日无人认领。

  罗马商会有笔由会长、副会长、理事等人按级别缴纳的“活动经费”——用于商会日常开支和接待费。同时,此款亦可支付需要帮助的侨胞,替他们排忧解难。

  商会大小头脑专为此事碰了个头,决定由商会出资料理许建武丧事。

  陈瑛没同意。

  陈瑛道,许建武是我店里员工,他的后事理应由我来负责。

  送钱上门没人要,人家乐得一拍散场。

  一切就簡。不过骨灰盒,陈瑛选了最贵的楠木材质。

  陈瑛去宿舍整理许建武遗物。一张简易办公桌——原先他们家用过的旧物——其中一只抽屉上着锁。叶军飞说,如果他有什么值钱的物什,肯定锁在这抽屉里了。陈瑛说,那你把它撬开吧。

  抽屉里搁着一本蓝皮面笔记本,别无他物。

  陈瑛拿起翻了翻。

  俗话说,是祸躲不过,躲过的不是祸。

  笔记本已写了大半,字里行间满眼都是夺妻之恨!许建武把岳员叫作狗娘养的小杂种,将凌旭斋叫做狗娘养的大杂种。报小杂种的仇只需坏他的名声,让他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报大杂种的仇,嘿嘿,就没那么便宜了,要骑他的老婆谋取他的财产,还要使他的儿子称他爹!

  许建武写道:为报仇雪恨,老子可以把世上所有的屈辱吞进肚子,老子可以吃大粪!这行字眼写得过分用力,笔尖戳破了纸张。

  春暖花开的日子,他送货到那不勒斯,去了一趟曹蓓住家。

  此地他仅来过一次,且在夜里头。印象却十分鲜明,犹如昨日所见的一处场景。

  他将车停在附近泊车位,走路过去。脑子里头生长着的两株细叶桉树如期出现——以桉树为标记,拐进一截窄街,两分钟即见到了那幢墙体斑驳的楼房。毕竟是欧洲,老朽楼房同样安装有门铃。

  他揿了401室门铃。

  通过送话器与张柏艳接上头后,他去附近香烟店买了盒烟。依稀记得,这女人当时嘴上叼着烟。

  张柏艳显然化了妆,嘴唇红得耀眼,她从楼里匆匆出来挥手道,嗨,你老样子嘛。他将烟递上说,我不抽烟,你自便吧。张柏艳笑道,曹蓓夸你心比针眼细,不假!

  神经过敏脸一热。他心里认的,从小到大,自己可以说是个气量偏小的人。

  他征询张柏艳喜欢吃点什么。张柏艳说,我吃过一回土耳其羊排,油而不腻,香脆!他们来到一家具有阿拉伯风格的餐厅。

  餐厅里播放的歌曲,听起来有点类似于印度电影的插曲。青少年时代,他在老家电影院看过几部印度电影,对这种热情奔放的旋律十分耳熟。

  他说,我吃这羊排有点干巴,一股膻味。张柏艳说,这才是地道羊排啊,没膻味就不叫羊排了,味道就在膻味上喔……你喝口啤酒嘛,这调料对你们南方人来说可能会冲一点儿。

  他一直克制着没给曹蓓打电话。待到有一日给她打电话时,号码成了空号。

  张柏艳吃得热火朝天。她不得已腾出嘴巴回他的话说,我们也一样,没人与她联系得上。

  张柏艳叉起一块烤土豆放进嘴里,说你应该找我的,我从来不玩失踪。他苦笑道,我是古板人,没那么浪漫的了。张柏艳说,这才好呀,吃着碗里瞅着锅里的男人太讨厌了……曹蓓就是这么赞许你来着的,说你对自个儿要求可严格嘞。他说,曹蓓是个什么人,我一点没数……张柏艳咽下土豆说,凌哥,你说对她不了解……不应该喔!可以这么说吧,她对你可是毫无保留的啦。

  据张柏艳说,曹蓓每次穿上那双皮鞋和穿上那件皮衣时,都会说这皮鞋是凌哥给买的,这皮衣是凌哥送给我的。在浑泥水一潭的江湖,曹蓓如是说是犯忌讳的,这点她不可能不懂。张柏艳说,女人只有上了心、中了邪,智商才会降低到傻哩吧唧地步噢。

  那回送曹蓓去火车站,莫名其妙兜了个大圈。他索性把车子开到一家小公司地下车库,去商场给曹蓓买了一双鞋子和一件皮衣。他当时是这么想的,既然穷打工的岳员都能够给她买这些,他大小是个老板该当的。

  张柏艳说,曹蓓与她老公许建武的关系,说简单也简单,说它复杂也确实剪不断理还乱……他们做生意,欠上一笔钱,为还债,许建武剑走偏锋,没日没夜赌博,结果可想而知了,可以这么说吧,凭他们打工一辈子不吃不喝,也没法子偿还清了……许建武逃回中国前,为曹蓓不被人逼债,办了离婚手续。

  張柏艳说,许建武逃回中国不敢出来,留意大利的曹蓓不就成一座空城了吗,就让凌哥你乘虚而入了呗。

  他分辩道,我和她真的只有一点点皮毛关系呀……

  张柏艳说,我和她搭铺差不多四个年头,除了听她经常提到你这个男人,再没其他男人了……凌哥你就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了哦。

  他嘴巴动了动,没开腔。

  张柏艳说,许建武从中国偷偷跑出来,他们两人没法合拢了,吵架吵得可凶嘞……有一次,许建武把头撞墙上,满脸淌血吓死人了……

  张柏艳点上烟,娴熟地吐出一连串烟圈。烟圈一个比一个小,每个烟圈均能从上个烟圈的洞孔穿出去。中止吐烟圈的张柏艳说道,你那一招太过厉害,点到穴位上了……曹蓓她卖花儿多年、或者说她这半辈子吧,你是唯一那个送她花儿的男人!

  他说,当时,我只是有点同情她……当然好感也有,我完全是顺其自然的,一件小事而已。

  张柏艳道,在这个冷冰冰的社会,哪怕一丁点儿温暖吧,都是非常珍贵的,这点我与曹蓓感同身受……有次我卖打火机,一个老外买了打火机后递给我一支烟,用那只打字机替我点上烟……人家或许是举手之劳吧,但我感动了,躲在一个没人的地方,畅快淋漓地哭了一场。

  离开餐厅前,他塞给张柏艳一个信封。这回他不吝啬,信封里装有五百欧。

  是晚,他重走了一回那次与曹蓓走过的路。

  站在海边,涛声依旧,海面上那盏灯塔依旧。

  那时,他恬不知耻地将自个比喻作灯塔,说在大风大浪里发光发亮……曹蓓依偎着他,怕是把他当作可依靠可依托的人了吧。

  一个月后,有天张柏艳来罗马进货。他请她吃饭。张柏艳说,这段日子我心里挺乱的。他打趣道,怎么个乱法说来听听呗。

  张柏艳说,我上次对你说的话,全是真的,但是……曹蓓的另一面,我没对你说。怎么说呢,你是个心地善良的人,这点可以肯定,我就想,这样子让你蒙在鼓里,害得你到处打听她……于我来说实在于心不忍呐。

  他有所警觉。

  张柏艳说,你没问我许建武是怎么知道你这个人的,底细摸得那么一清二楚,难道你心里就没产生过疑问吗?

  他说,我确实忽略掉了。

  张柏艳说,实际情况是……曹蓓她把你出卖了,把你的情况全对许建武交底儿了……为了利益,曹蓓和许建武合伙……他们准备从你身上敲诈到钱后,跑南美洲一个小国家发展……哦,想起了,那个叫苏里南的小国家,原来属于荷兰殖民地,穷得一塌糊涂,签证手续很容易办的,他们的护照,已经办好了去苏里南的签证。

  这年的八月份,他破例关上店门,和老赵结伴回了趟国内老家县城。

  一天和老赵逛街。他说,所有小时候熟悉的场景,全被从地球上抹去了。老赵一头雾水。他续说道,我家的老屋,应该在这个方位吧。老赵似乎有些明白过来,说,你买的新房子,不是在老屋这带么,还属于黄金地段呀。他说老屋没了,街坊邻居全不在这里了,那株小时捉过知了的苦楝树砍掉了……怎么看都是一块陌生地方了。老赵说,你现在住上高楼大厦,还怀念那破屋哇。他说,你不懂的,故乡、故乡,那是由故人与故物组成的哟,失去了这些,故乡也就不成为故乡了啊。对于他近来的神神道道,老赵已见惯不怪。

  老赵跨入一家内衣店,要买两套秋衫裤带出去。他在一排女式内衣前面徘徊。店主女孩走过来笑吟吟问道,请问先生,你是给夫人挑选还是给女朋友挑选呀?需要我给先生做参谋吗?他说我意大利的店也有做女内衣业务,了解一下情况,你的货源是从哪里进的啊?

  一来二往,他与店主女孩关雪混得滚瓜烂熟。双方谈妥达成协议,由关雪代理他公司在国内组织货源发货,公司支付她一定的报酬。

  关雪天生是块经商的料。她脑瓜子灵光,形象上得了台面,待人接物不急不躁富有条理。可贵的是作为女人,她比大多数男人更具备格局,抓大头让利小头,丢掉芝麻捡起西瓜。最为要紧的是她不会耍弄小聪明,丁是丁卯是卯,来往账目清清爽爽。总而言之,他对关雪的印象相当好。

  当年有种来路不明电话卡,私下里兜售的。先拨一长串数字后再拨电话号码,越洋电话一小时两欧元,几近于白打。

  他隔三岔五与关雪用这种电话卡通电话,有事谈事,没事闲聊,成了他的保留节目。有次关雪建议道,做生意宜专不宜杂,我做女式内衣多年,懂得门道,有靠谱的供货渠道……凌老板是否可以考虑一下,以后专做女式内衣这项业务啊?

  随着生意上的节节攀升,他们的爱情水到渠成结了果。

  意大利的中餐业,可谓船破偏逢兜头风。谣言不晓得是从哪个角落发的芽,越传越有鼻子有眼,说中餐馆的肉类——其来源均为中国运出的狗肉罐头。番人有时候其实也不讲科学依据的。中国国内,确实有人有吃狗肉习性,广西哪个地方甚至举办过声势浩大的“狗肉节”。但旅欧的中国人,绝对没吃过狗肉。就算有好这一口者,一是慑于大环境不敢越雷池半步;二是狗肉源没有。番人居然相信,中国餐馆从中国进口狗肉罐头,以狗肉充当猪肉、牛肉。退一万步讲,如若真有“狗肉罐头”一说,经济账怎么算?难道从千里迢迢之外的中国运狗肉罐头到意大利,会比从当地冰冻公司进猪肉、牛肉便宜划算?

  金融危机啥的,中餐馆本已摇摇欲坠,生意每况愈下。现在,“狗肉风波”再起,无疑等同于雪上加霜,罗马许多中餐馆纷纷倒闭。

  这时代的一粒灰,同样落到了罗马郊外小镇的老赵头上。

  老赵这个“嘴硬”的人,放下身段给他打来求救电话。

  此时,他已拥有两家专门经营女式内衣的店铺。老店由他打理,新开张的那家由关雪打理。因为专业,所以卓越,生意红如火烧云。

  他念旧情,让老赵来老店顶替自己担任经理。

  安排老赵老婆到他们家带小孩。

  人一走狗屎运,好事连连。今年春上,关雪生下一千金。他私底下历来认为,女儿比儿子体贴。南方人无“女儿是件小棉襖”一说,那份意思,同样存在的。

  轻快如意的日子,人便发福了。

  胖子嗜睡。

  在一次为国内地震募捐现场,因睡眼蒙眬、脑子糨糊桶似的,他认捐了一笔数目不菲的款子。

  此等场所不用说具有严肃性,人人支棱耳朵,心里盘算着该出手的数字。多了吃亏,少了怕遭人闲话。

  副会长位置排他前两位的阿毛拿手肘捅他腰眼,说凌旭斋,就别装死狗了,死狗避不了热汤哦……大家都认捐了,我店里生意那么差,但觉悟和责任感还是有的啦,我捐了一千零八欧元!

  他从桌子上抬起头,手背一抹,擦拭去嘴角哈喇子。

  会长游春南的目光迅速锁定他脸面,说,凌副会长,就剩你了。

  左右环顾后他问,要捐多少啊?

  游春南道,这个没有具体标准的,能者多劳,经济条件好的,就多捐一些嘛。

  他问,捐多是多少啊?

  有人嚷道,凌旭斋,每次都是你最不直爽,死不搭活,九刀半杀不死似的!

  游春南道,经济大形势不好,募捐不太理想呐……离商定的数目还差一点。

  他问,差多少啊?

  好几个人生气嚷道,凌旭斋,别兜圈子了好不好,脑袋割去碗口大的疤,来痛快点,我们工夫赔不起!

  他嘀咕道,要不……那不够的由我出吧。

  游春南看他没睡醒样子,提高声调说道,凌副会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哦,你说话算数?

  他点头。

  游春南击掌道,王秘书长,你把凌副会长的认捐数目,记录在账本上!

  第二天,王秘书长打电话过来,他才搞清楚得汇款六万四千二百欧元。

  这么多?!他条件反射尖叫起来。

  王秘书长慢条斯理说道,凌副会长,军中无戏言,众目睽睽之下承诺的事是不允许推翻的噢。

  他分辩道,可是、可是我不晓得这么多呀……

  王秘书长仍旧不疾不徐说道,商会事先敲定二十万欧元,缺口为六万四千二百欧元,凌副会长你亲口答应,剩余部分归你补上的啊。

  他问,你们说过这两个数字吗?

  王秘书长说,当然说过了,而且反复提到过的,凌副会长,不相信你可以问询在场的所有人呀。

  他转动脑子死活想不起来,说,那说不定……是我睡着了吧,我真没听见二十万和那个几万的数字的。

  这事拖了几天。

  关雪劝说他道,把钱汇去吧,一次性的事情,再大也是无关紧要的啦……下次别再稀里糊涂了哟。

  此事产生了连锁反应——经商会集体研究,一致同意凌旭斋从第三十二副会长往前挪到第三副会长。会长游春南搭着他肩膀说道,老兄还有上升的空间啊。

  别看都是“副会长”,大家对排名的前后可计较、可顶真嘞。本埠华文报纸的编辑,最让他们头痛的就数这副会长的排名了。五十多号副会长,前后的次序决不允许出任何差池,一如齿轮咬齿轮,必须严丝合缝。

  报纸到手,这些副会长们不看其他的,戴上老花眼镜一门心思数排位,常常数三四遍才对得上号。有人捉摸出窍门,不再傻乎乎地从头数到尾,记牢自己名字的前一位与后一位,大致八九不离十了。

  在寸土寸金的罗马城内,藏匿着一个硕大无朋的公园。说一座公园“藏匿”,多少有些让人匪夷所思吧。但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公园的二十分之一,打理得井井有条,门楼、草坪、喷泉、雕塑及其他辅助设施一应俱全。番人们在这里遛狗、遛娃、晒日光浴、谈情说爱等等——跟寻常公园没啥异样。

  当时刚离婚,“鸡飞蛋打”的下场使得他心情郁闷,无聊透顶。不知不觉中,勾着脑袋的他步入了公园纵深处。

  抬头张望,眼前的景况已大相径庭。脚下走的路,不晓得何时起换成了一条泛白土道;树木遮天蔽日,藤蔓张牙舞爪。他没停下脚步,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只管朝前走。心中想,地老天荒才好呢!

  一支叮咚作响小溪流,时隐时现。现的段落为草木稀疏了,隐的段落是草木茂密了。路遇障碍物,两棵巍峨大树横卧在地上。树木非人工砍倒,或遭雷劈,或树根腐烂,或其他原因,反正自生自灭状态。他驻足站下,看布满树干苔藓,顺手从上头摘下一朵金黄色蘑菇。罗马城区内,竟然有此等原始蛮荒之地,看来番人的环保意识和实际行为,自古即有之,早已深入到骨髓里的。

  好几次从分岔路口拐出,每分出去一次,小道益发小,泛白痕迹浅淡一些。迷路了怎么办?他问过自己。但双脚不听指挥,依然如故地往树林深处走去。

  由着性子走一个多钟头,天空突然亮堂,前方出现一口不规则池塘。

  见到池塘前,他首先看到的是一个人,猫大树后头。这家伙下作,正专心致志地撸自个物事。面目狰狞,溺毙前的死样儿。有个人突然冒出,吓得这家伙急忙将湿漉漉物事塞入裤裆。

  原来,躲藏在树后头男人是在“依葫芦画瓢”!

  阳光妩媚的金色池塘边沿草地上,一对青年男女的胴体展露无遗。

  青年男女显然刚完成一场马拉松式性事。女孩眼神迷离、慵懒地仰天摊于塑料布上,男孩手忙脚乱地翻包找纸巾。他无法躲避,径直从他们旁边走过。倒是没乱阵脚,他浮出笑意礼貌地向他们问了声好。人家不买账。女孩如同撞见大头鬼呜呜叫,发出不似人类的声音;男孩不找纸巾了,调转屁股捏紧拳头咬牙切齿地朝他比画——松开拳头的同时,他竖起了往上戳中指。通常情况下,番人愤怒至极才会做出此等重量级别动作的。

  女儿名字凌云,关雪取的,含“凌云壮志”之意。他心里头不以为然,嘴上附和道,蛮好的。

  一天,他把车子开到这座公园。前面两次,他在草坪上遛娃,父女俩就地打滚、嬉闹、你追我赶;或者他趴地上模拟火车的鸣笛声,驮着女儿爬行。

  这天他心血来潮,将女儿骑在肩膀上,踏入公园的野地。凌云不习惯阴森森环境,三番五次嚷道,爸爸,我们回去,宝宝害怕。他轻言细语道,宝宝不怕,前面有好多好多花儿呀,有蝴蝶、有蜻蜓,天空特别特别蓝啊。

  汗流浃背,尤其脖子那搭儿已完全湿透。

  可怜的凌云犹如坐在蒸汽机上头,活遭罪了。

  池塘周围这方小天地,一如秘境,阳光滤过水似的柔和,百花齐放,百鸟啁啾不已。凌云立马放松了,扑过去抓蝴蝶。蝴蝶没法子抓住,他捉住了一只青铜绿颜色蜻蜓。恰好口袋里有线,扎在蜻蜓尾巴上。凌云扯着线头跑,咋咋呼呼,蜻蜓拼命振翅倒着飞。

  平心而论,他以往待两儿子,可是从未有过此等融洽相处和欢天喜地的情景的。那时年轻,美其名曰事业为重。在他的记忆中,不曾有过一次单纯为了陪伴儿子玩,而跑到公园或者野外来。

  话得说回来,当年的客观条件,也是一大原因。那时他和陈瑛均在人家餐馆干活。早上起来,弄些吃的与喝的,放在小孩够得着的地方。九点钟匆忙出门赶班。下午三点到五点半这个休息时间段,由他或陈瑛坐巴士回住家一趟,再弄些吃的與喝的。每次离开前,都要残忍地将房门锁上。夜里十一点半下班,回到住家快凌晨一点了,打开房门,满地玩具和啃剩的面包啥的,一片狼藉。两儿子一个躺床上一个趴在地上,东倒西歪。轮到休息日,顶多陪儿子在屋里玩会儿。一星期的牛马活干下来,休息日得补觉,做点好吃的喝杯小酒,就懒得动弹了。

  起了头,再说凌云同样喜欢该地儿,他们父女隔三岔五往这里跑。

  携带上食物,铺上塑料皮,中饭在池塘边吃。

  他教女儿学说“鸟语花香”一词,凌云说得囫囵吞枣,逗得他哈哈大笑。

  拥有一处“秘境”,他心里头很是喜悦。这种“喜悦”,有别于其他种类的喜悦,如小河流水,如春风荡漾,如炊烟袅袅,宁静且绵绵不绝。

  隔上半月二十天左右,他们一家子去了一趟环翠庵。

  事发那年陈瑛说道,每天同枕共眠的人,原来是同床异梦,一想起就万箭钻心呐!她还说道,尘世一眼望到头,既然知根知底的男人都这样,换个男人会有本质区别吗?还不是换汤不换药!

  一场变故,使得陈瑛这位世俗女人讲出了富有哲理性的话。

  凌云是纽带,是他们之间的黏合剂。

  他和关雪第一次抱凌云去环翠庵,陈瑛显出了窘态和一丝丝的心慌意乱。

  剃度出家的陈瑛,念经吃斋,平日待人接物已定笃笃。但彼时,她鼻尖沁出了汗星子。

  无奈凌云尚不会说话哎。

  好在凌云的眼珠子会传情达意。那天她天真无邪的一笑,融化了陈瑛心头残余的一粒坚冰。

  陈瑛从他手上抱过凌云。犹如一只暖水袋落入怀中,胸口好生烫帖。一团奶香肉香混淆的好闻气味,挥之不散。

  凌云粉嘟嘟的手掌拍在陈瑛脸颊上,比鸡毛掸子拂过还要痒痒。

  第二次去,凌云挣脱开他扑向陈瑛。关雪说,凌云喜欢你喔。恰初月在场,补上一句道,俩人有缘呢。

  现如今,半月时间一过,陈瑛便打电话来,问询什么时候带凌云过来玩呀?

  凌云叫陈瑛姨妈。这个称谓谁定的?是谁教凌云这么叫的?没人说得清楚。很有可能,是凌云无师自通自己这么叫的吧。

  凌云坐在陈瑛腿上。陈瑛教她敲木鱼,口念南无阿弥陀佛。凌云居然敲得饶有兴致,声声清脆。初月见之赞许道,凌云这小孩有佛性。

  原先那口小水塘,砌了围栏,荷花绽放,底下鱼儿穿梭如织。

  一次,他与陈瑛凭栏而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儿两儿子的事。

  离婚协议里,存款归陈瑛,店铺归他所有。

  当时初月盖环翠庵资金缺口颇大,陈瑛将这笔款子全数捐了出去。陈瑛对他说道,今后我没有收入,培养儿子的任务就交托给你了。

  他送凌嵘、凌峥入住寄宿学校。兄弟俩过去读书成绩平平,经由父母离异一劫后,自觉性大为提高。现在,一位留学法国,一位留学美国。凌嵘有位法国女朋友,凌峥有位美国混血儿女朋友。

  那天从环翠庵出来,他顺道把车子开到净觉寺。

  济癫和尚如同吃了长生果,一副老面孔。

  免不了进茶房用茶。

  济癫和尚道,凌先生,你的相,越来越像寺院里的弥勒佛了哦。

  他说,喝水都胖,毫无办法。

  济癫和尚道,我说的是另一层意思,宰相肚中好撑船呐。

  他说,人一发胖,行动就迟钝了呗。

  关雪笑道,他这个人哪,老虎咬到脚后跟了,还要回头辨别一下那老虎是雌的还是雄的呢。

  济癫和尚夸张地嗬嗬发笑,俨然活灵活现一老顽童。

  八月份度假,他们一家去了西西里岛的省会城市巴勒莫。

  在海滩地,碰见了张柏艳。

  张柏艳在海滩兜售丝巾。明明劣质化纤产品,她骗人家是中国丝绸。番人当然不傻,不过价钱便宜,花两枚角子买一块充当装饰物或遮遮太阳,无所谓的。

  风吹日头晒缘故,张柏艳乌黑如泥鳅——他没认出来。

  张柏艳从他前头走过去又折回来,瞅了瞅问道,是凌哥吧?

  他一头雾水问道,你是哪位啊?

  张柏艳说,我是非洲偷渡过来的难民,穷得揭不开锅了,请凌哥照顾一下生意吧。张柏艳没忍住笑出了声。他脱口而出道,你是张柏艳?张柏艳道,谢天谢地,凌哥还记得俺的名字呀。

  他从太阳椅上站起,说这么难得,走,喝一杯去。

  他们来到海滩后面树荫底下的露天酒吧。

  他要了可乐。张柏艳说,我喝啤酒,喉咙都快冒烟了。

  他说口渴不是喝水更好么。

  张柏艳说,啤酒过瘾。

  张柏艳问,其他人呢?瞧你那个摊子,应该还有女人和小孩的吧。

  他说是的,老婆和女儿去那边了……玩那个什么来着、骑水上摩托艇了。

  张柏艳含下眼皮子说,看你心宽体胖啥都好,我心安了不少。

  他抬起头。

  张柏艳说,给你打过好几回电话打不通……我现今搬巴勒莫住了,罗马路途远没时间去,想要当面碰你也没机会……

  他问,你找我有事?我手机换号码了。

  张柏艳问,还记得曹蓓吗?

  他当然记得曹蓓。但说来也怪,他脑子里死活想不起她长啥模样了。他问,曹蓓她现在怎么样?过得还好吧。张柏艳说,一个穷打工的能怎么样,像我一样混日子呗。

  说真的,当张柏艳提到曹蓓名字时,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张柏艳说,曹蓓她把你的底细交给许建武……是被逼的,他们家儿子出来,两人为争夺抚养权闹得很凶……许建武放话说,你把奸夫供出来,我答应把儿子的抚养权让给你!曹蓓走投无路,她太留恋儿子了,迫不得已只好牺牲你了……

  他不响。

  张柏艳不无歉意说道,我当年对你说过的话,说曹蓓是为了敲你的钱出卖你的,胡编乱造说他们家的人办理了苏里南签证……我也搞不懂自己当年的心理怎么会那样阴暗……多年来我一直良心受折磨,非常难受……我这次说的话,凌哥会相信吗?

  他似答非答道,一切皆有可能,不是吗?

  张柏艳说,你已经……原谅曹蓓了是吧?

  那个晚上,从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他把曹蓓领到宾馆房间。

  白天收进一笔货款,数额不小。趁曹蓓上洗手间,他搬来椅子把装钱的腰子袋放在了头顶的吊扇叶上。

  房间里,再没一处地方比这吊扇叶片上面更“巧夺天工、出其不意”了——他心里暗自忖度。

  他患痔疮顽疾,坐马桶上脸膛憋得紫红,一场马拉松式的出恭费去大把时间。从洗手间出来,头一眼看到的是搁在床头柜上的腰子袋。他脸色陡然铁青,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深呼吸后,他假装若无其事样子问道,这包……是怎么回事啊?

  坐沙发上的曹蓓抬脸说,它砸我脚上了。

  他说,包弄脏了,我去擦一擦。

  踅进洗手间掩上门。仔细清点三遍,钱一张没少。

  他鼻子凭空酸涩,心头涌上一股涓涓细流,手微微颤抖。

  凌晨两时许,仅存通宵酒吧散发出不甚明亮的灯火,整座城市一派寂静。他缓慢开着车,关掉车响音乐,顺势瞧了一眼曹蓓的侧影。说不清道不明滋味——是甜蜜的忧愁吗?

  陷入沉思的他,貌似灵魂出了窍。

  张柏艳拍了拍他手,问,凌哥你没事吧?

  神思回到现实。他晃晃脑袋说,没事,丁点事都没有。

  张柏艳说,你还没回答我呢……凌哥,你的回答对我很重要噢。

  他反问,回答?什么回答?

  張柏艳又好气又好笑说道,你对曹蓓……不会有怨恨了吧?

  他伸出手说,给我一支烟。张柏艳替他点上火。他烟头朝上夹着说道,要是我说,我跟她什么事都没发生,你会相信吗?

  几乎毫秒未停顿,张柏艳快刀斩乱麻说道,打死我都不相信!

  他徐徐吐出一口烟,别说人家不相信,我自己都有怀疑的……会不会是记忆出现漏洞了呀……但是,真没有。

  为啥?张柏艳脱口问道。

  他喃喃说道,一个女人,不贪男人的钱……那么,她图的是什么呢?

  张柏艳道,这女人对那男人动了真情呗。

  他依旧轻声慢语说道,所以我觉得……既然没结果的事,那就不要开始吧。

  张柏艳似乎有所理解,似乎又理解不了。她说,你的话我一半相信,一半不相信……曹蓓她对你动感情,难道你就是冷血动物?你明明喜欢她的……可以轻而易举避得了?

  他垂下脑袋说,是的,不会这么简单了……很长一段日子里,我心里都想念着她,纠缠不清……许多原委吧,包括我的胆子小怕惹事……没有跨出那一步。

  期间,张柏艳做成两单小生意,一条丝巾与两瓶风油精。番人将风油精当作“东方神油”,抹在太阳穴上直眨眼睛,活灵活现,宛若孙悟空现世。

  张柏艳不解问道,照你这么说,你和曹蓓屁事没有?那你老婆……为啥要跟你闹离婚啊?

  他挪了挪肥胖身躯说道,当时的情况,能解释得了吗?跳进黄河都没法子洗清的……经过这么一劫,我明白了人在做天在看的道理,以前不信,现在我相信了。

  【责任编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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