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动的那把椅子是空的
我寄望于在表皮之下展开行动。在血液里,骨缝间。我并不直接地追求书写,我不愿意赋予文章实在的“意义”。我搬动的那把椅子是空的。因为这些恣意的行为,被我用无法判别的时间介入,所以我才有了今天的真实。
我珍惜什么就洗涤什么,这也是一种正确。
书确实需要颜色分明吗?有时候是这样。但我不想落入这种传统的陷阱,因为与传统拜别正是我在今天获得的起点。传统远远不是一针见血的,传统有时过于腐朽。传统中没有火焰之舞。
我有时会意识到一种对自我的责任。我不想为我的恶业洗脱罪名;我只想以我对时间的分离赋予今天一种确切的描摹之力;“我写下”,是对我所忘却的进行针砭,我没有别的办法捡起武器,我只能在这里吐露心曲,“使那需要强调的在某一类时空中露出影踪”……
我已经不是昨天的那个我了;昨天的那个我,不够完整,虽然坦荡,却也多疑。我有不多的力量把他发掘起来,但这种发掘却导致了一个不良的后果,我得让渡我的情绪的布谷,丢下我的活计,求得一桶清油。只是为了求得一桶清油,我便使我的时间中断了,它一时半会儿无法恢复,天空因此变成了深远的长昼。
为什么会反对呢?基于一个特殊的平面,我才能看到你。但是,秋风将落叶翻转,天地之间的悲悯消散了。你只能写了下来,感激的深情出自卑微之口。悠悠众生都守候着落叶归根的故事,但众生都未知落叶金黄,只是因为被烈日的烘炉炙烤之故。落叶其实另有一个归途……
书写看似没有穷尽,但只要滴水成冰,书写就会获得宁静。星散和萦绕的事物很多,但你大可不必注视它们的动作……
冰晶中自有时间映现;因此你写完了,“你的文字是冰晶的凝结”……在这里没有束缚,对你来说,任何方向都是对的。
黎明柱础
组成庞大帝国的每一条石阶都已经精挑细选过了,因此那宏伟的大厦之基中埋伏着旧日光阴的骨头。如果在黎明时站在高处,你没有听到夜色的滴漏之声,石阶集体发出黎明涌动的低音,诸人做法,你便能看到先人影像的骨头。每一个黎明即是如此,因此你的一生即是如此。
那喧闹的万物没有静止下来,因此你的每一个黎明都没有静止下来。你需要写下的是每一个黎明的无法静止和浮尘的各种颜色,但只要你的书写得法,使万象浮于外,你大可岿然不动,沉稳如磐石。磐石静止下来,因此带动整个黎明静止下来。
黎明需要每一根柱础。它尽管广大、森冷,但仍不是独立的,它需要每一根柱础。将那些石阶上的露水用衣袖抹掉,你才可以看到黎明的绝世美容和平朴无奇的光明。黎明需要每一根柱础,它广大森冷,但是只要拂去黎明的轻尘,你便可以融入黎明。黎明需要每一根柱础,你理解它不常以己悲度他人的无情真实。
每一本书都需要推敲一万遍,因此,你现在提供每一根黎明般的柱础。尽管它颜色分明,但仍不是最终结论。它的面目随时会以全新的结构塑造。你应该看到黎明星火中的燎原之势,它接应着每一个最细小的人间。你勿要以一时得失定行止。你要学会迎接每一个黎明,它如幼婴般从温暖的夜色的感光中来。它就是那身长腿健,但神思尚在成长,需要顾佑和护其周详的小孩。
每一条石阶都在原点处移动,转变它们的朝向,组合各种不同的视角,既不侵入他人领地,又能感受和接续浩大的时代之气。每一条石阶都不是模糊的,因此它的棱角突出,凹凸有致。如果你并非清晰地知道自己在这里,你是谁,那你至少应该坐在石阶上望远。石阶清冷,就像你时时感受到的人世清冷。
组成庞大帝国的每一条石阶都被洗礼过了。你应当注意的是:从组成你的对话的所有句子中挑出最天然的骨头,请你赋予它们承重之任,请将它们安排妥帖,请把它们的衣领翻向外面,因为这才是它们静心组合和镶嵌在庞大基础中的标志。每一条石阶上都有繁复注释,写满它深痕重迹的六面。但你应当注意的是,当它们浑然地组合为大厦,每一个局部都消失了,每一个黎明都消失了,只有大厦的整体凌空伫立。它们才是悬浮于宇宙中的冲天柱子。
每次站在地面上看,地面都是空白的
既在原来的轨迹上行进,又勇于推翻一切重来;既是明的,又是暗的;既沉着坚定,又手脚毛糙;既要守卫,又要攻击……总之,时间之轴就在一切方向上用力,它不可能让你一朝顿释。你明白了的事理也不尽然全对,因为,最重要的,不是你要拥有识见,而是要有信心和根基。这么说吧,你只有双足蹬地,才可能无所顾忌地奔跑起来。
我总是走过这条路,经年如一日;我也总是看见你,经年如一日;在镜面上,你总是你,经年如一日;白墙变灰了,但你没有,经年如一日;虎豹和花草都在山上居,它们都在招摇,嘶吼,看着山下城众,经年如一日;一日何其短,经年何其长,你任凭猴子占领死地,不松手不松口,经年如一日;一日三餐都不见了,“一日三秋”也不见了,你自己抉择吧,只要不把事情搞坏,你自己抉择吧……
每次站在地面上看,地面都是空白的。为什么是故乡?为什么是故乡的云?每次离开故乡回看故乡,故乡都是空白的。密密麻麻的时间影像,但也密密麻麻地空白着。每次书写,都像是初次提笔练字,如果不随心所欲地落墨,第一个字便写不下去。为什么整本书整本书都是空白的(不知所云)?因为书本来就不该形诸实物,它的借助本就是空白的。无思念的奇巧。无三藏的取经僧人。众生可悯,但众生之念是空白的?
世俗的通道本就困厄多苦。你要在意,但也不必多虑成疾。你莫要仅仅只顾追逐本相,你还要顾忌荒草旷野处百十里连营。你莫要口是心非地爱,你应当说出你内心里的真言。世间本就困厄多苦。你要为谁担负?莫要使那负重的人受屈,莫要使那伶俐的人受屈。世间的困厄,是苍天不悯众生带来的?世间的困厄,也因你我的罪孽深重。我们不要为无所谓的口舌之争献上我們愚蠢的、丑陋的思想上的辫子吧。
总得打开思考的枷锁,才能仰天大笑出门去。总得打开思考的枷锁,才能够与你谋面于西湖。你心中的风云际会,也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你头顶的苍茫影城,也做不到四顾周全而无遗。总之,你还是在你的旅途中走,既无异星人,又无乡间狗,但一切都是熟悉而陌生的。只有立定于一地(为什么是故乡),你才知道时间有一个圆心。它不是时间的染色体带来的,它只是你的记忆和命运的生发带来的。你不要太过于拘谨,因为那守城的人是友非敌,他们之所以在此,也是因为命运的生发和时间的反复酝酿带来的……
午后日光
日光终归是虚幻的。它凝聚起来,像一束苦瓜;如今夜色在外面,日光漂流到了遥远的天边。
我们终归不是逐日的夸父。我们终归不比裸袒的嵇康。
我们终归会看着夕阳西下,如今夜色在外面,我们依靠那最细小的思想、生活到永久的错觉遥想人间的万象。
那枯草的刃角会划破你的脸。那急坏了的兔子变猛虎嗅出你的心声。
日光不是你主观上的拥有。在每一个冬日的午后,我追逐日光而走。我内心的阴翳是奇幻的。
因为我没有与你同行,所以不得予你安慰,所以不得你的安慰。但日光多好,它真是照彻了我们的肺腑、皮毛。
你的境界多小啊,在阳光下不值得风之披拂、雨雾的晾晒。过客来处,你的青春便已随之而逝。
日光是多余的吗?它明晃晃的,照亮了马路。去年的这个时候,我站在现在站立的这个地方,我觉得一年之后的今日多遥远啊。
但这是多大的错觉。日光引领,你已经向着未来的临界之处逼近。你应该尽量找到飞行器,那遥远的星尘,笼罩你的梦。
在每一个冬日午后,我觉得昏庸、疲惫,像身披袈裟行走在荒旷的大地上。我看着明日如火,那些细小生物,它们可曾称呼你为“先生”,你可曾记得它们生动而精巧的面容?
时间中最真实的晶片都在阳光里。当你午后思绪漫漶,你已经老了,我也老了,尽管我们须臾错失,却同样随着这时间,变化了容颜。
怎么样?我同你讲的话,你可曾听得进去?你可曾经过那孤影独行的长夜?你可曾愿意同我向你推荐的那些孩子们一同聊文学?
你一定愿意。因为人生的安慰正在这里。
因为人生的安慰正在这里,所以日光寂静,它秘密地疏离,不得求告地到了山峰高处。当我在街面上看到西山彤红,人间的所有事物都被洗涤,笼罩青烟,我觉得日子大概如此。日光终归是虚幻的。
而你的意志冰火双重?你试试在悬崖之前站立,日光悬浮,你大可向它俯冲,它那里并无一只臭虫。
你大可依靠想象力飞升,它那里并不多一只臭虫。
我们唯一的重量
许多事情还是那样,不知所以然地开始,毫无征兆地结束。我打开那些高高大大的门墙,空荡荡的时间堡垒,对那些俯伏在城头的人群并无见解。“但我们还是彼此熟悉的同类,经历过同等境界的冷热,看到过同样频率的流逝。只不过门墙很高,我们都知道大风会阻断归途。”
活着真不是一个干干净净的词。我们被它神圣的、浑浊的皮毛裹挟。
穿过那道长长的地下走廊,我们到了另一个世纪。大风灌入衣领,我们得护紧自己的心胸。同草木也有话说。不过,言犹在耳,大风已在荡涤。我们到了另一片区域。我们沿着水平线径自走去。精细地做工的人群看着我们。真是些好脾气的君子。我们推着轮椅穿越了静默的过道。
只要持之以恒地做着同一动作,偶尔出神,便会对自己的所在感到恍惚。你拿出鹅毛笔,把这种恍惚记下来。
你总是记下来,把这种记载视为自己的梦寐觉醒之地。如果明媚的光线绽开,你能很快地找到自己的位置吗?
漫长的十五日,是一个适度的圆弧。你成型了吧?你毫无兴奋地度过了十五日,各种措辞和语境都在展示,你有什么不知道的也可以扪心自问,你有多少想罗列的也可以罗列,你有多少君子之风都可以,问题在于,如果你在十五日后就要挪动地方,那些小小的绒毛是否也要挪动?
公园里的草木和阳光都知道你来了吧?你且坐下,拿出祭酒用的葫芦,拿出你的右手和左手,将你的痕纹都留在石碑上。
你来的时候没有惊动任何人,你走的时候也不会。这是一个适度的圆弧。你只有记得这个圆弧才不会莫名地爱与死(丢弃自己)。你要记得这个泛滥着金光的圆弧。
在时间之中没有秘密
在时间之中没有秘密。因为那一切事实,我们之前都已经见过。我们体验类似的始终如一的生活,“根本没有记忆”“也没有集体”“没有利益之争”。有的只是漫长的日子。
我回忆起你的眼神。我可能无法重新塑造。我知道,每次回忆都让我的神经颤栗,三十年或四十年了,直到如今我麻木地将自我体现在这些虚度的时光里。“根本没有左右”“看不清事情的由来和结束”“所有的,你可以取走的,都令其自然而然地存在与消散吧”。
似乎没有指责。事实上,指责总是片面的,有時缥缈无序,有时只是出于一时的义愤。但我总在纷乱至极地回忆,我不可能越过你,“我因此没有童年”?不,那旷野般的时间太强大了,“我因此没有在别的区域散步,我所有的散步都如同一种散步”。
在任何十字街头,都只有一类人。我徘徊不定地站在那里?不,我知道自己目标明确。我只是无法遏制自己回忆你的冲动。“你在那里左冲右突,每一个空间都很幼小,因此你不能衔接自己和未来。”
在精神方面,我如实地写下了一点。“仅仅是开局的部分,很不成体系的样子,但也足够使我看到工作的奇妙。”“你思念我吧,那澎湃的水流激溅的夜色,也令你思念我吧。”
我无法阻挡,不加思辨,因此我自然而然地度过了这些日子。在每一个艰难时刻,我回忆你的眼神。“你是神奇的,因此使我不由自主地回忆。”我打不开你的心扉,因此在茫茫时间的内部,你仍是独自一人。
我从未看到你的快乐?即便花香盈室,你仍是孤单一人。因此,在这些时间之中,你搭起了莫大的框架。“目的就是孤独地造物。你白日放歌纵酒,却无人倾听。”你就是我们从未窥破的莫大的时间的颜色。
当春天涨满的时分
当春天涨满的时分,你相信此刻就是春天。当爱涨满的时分,你相信此刻就是爱。你从来都不会为那些逝去的事物辩白,也不反对为时间机器的运行做一些功课。因为春天的齿轮和生命落地的情分缭绕在一起,所以,你从来不会反对那空白之物自春天来时便获得颜色。空白的矩阵,轰然的塌陷,你在那旷野和旷野交接处取得烈焰。
这部书唯一的缺陷便是行文密集,它的言语无穷。“太满了,如果它能疏淡一点更好。如果它能源远流长一点更好。”我在读它的时分会感到幸福和惊惧,因为一切都在起点处重生,唯有你的自觉和流泻是不变的。
根本不必担心那些惆怅的绿色。因为我们的梦境是在果园里获得年岁的,它的无边无际便是你在疲惫之中创造的应用。你有时像个英雄,有时却似小丑,碎片冲击上窗玻璃,“你想起炮火连天的阴影”。但你没有记忆,你没有心肺,你只是任由自己的冲动复苏。
你有长长的路要走。有几罐子花种,几类小说,几本薄薄的著作——或许你根本性的问题就在于各种折腾,你有薄薄的、单独的著作。你的时空来自猎人的召唤;你希望明天的日光能落在地里,融化那些骨头,使他们能够在地下安眠。你用了二十多个月采药,你把激流和越野的摩托都收集起来,赋予它们教育和善念。是的,不必在意他人的见解,但要懂得思恋和曲折。那些火烛常被用来指路,它们最贴切地写下了羁旅之苦。
去年的布谷也是这样叫的吧?上一辈子的人也是这样生活?那些孤木可以制成木筏,你在穿越江河的时候也曾经这样站在船头?你抛弃了自己的一部分因果,保留了一部分,埋葬了一部分——给它们以黑丝线树碑撰文。你把最常用的字刻在上头,朗朗晴空霹雳,你能看到那些通透、灿亮、温润的血肉。
要重返一点。要退一点。要郑重一点。最重要的是,要撕碎和毁灭一点。你可以借重的东西不多,这里到处都有那种无望的虚火。要离那些虚火远一点,要离春天里的一切事物更近一点,这里毕竟不同于往常了,你要记得清脆一点。字词不仁,你要灌注自己的心力,使它们变得柔和一点。
诗歌与箴言
诗歌与箴言各有倾向,它们自然不同,就像黑与白各有倾向,它们自然不同。穿越通透的夜色抵达黎明,黎明也是以静谧和虚无的广大撩人的。诗歌写下了令人麻木和沉醉的部分,而箴言无须书写,它是透过黑暗的曙光从黎明的缝隙中流出来的。箴言在不着力地告诉你某种坚定性。箴言可能是坏的,痛快,也有无尽的悲怀。诗歌令人麻木和沉醉,它铲除了你心灵的积雪,把那些微的沁凉的夜色搭成了通往岁月之河的高岗,你踩在春色降临之前的野地里,能够感觉到大地内部蠕动的青虫。诗歌是那只青虫。诗歌是感受的,描摹的?箴言则不然。箴言就是流水和土地。箴言是自然的涌动和扎根。它来自生命本体,由于完全不落痕迹,它最容易与时间融汇。但诗歌却是从中突显出来。你能够在观察到诗歌的同时观察到箴言寄身的那只水桶吗?箴言是对的。它遇物成物,遇精成怪,遇大拙若巧变出慧根。它不借助,是本来诗。我们通常意义上的诗,与你肯定是无关的。因为故事虚幻,是无尽事项之中,上帝伸出的那只残缺的右手。诗是上帝心手一致时的指向性。箴言是更本质的上帝之思,它是上帝的思念奇妙。万物静默下来,付诸无理论无纪律之时,诗歌出现了。它记笔记,华彩澎湃,成就灵感的诗。箴言是直接的材料,单调而具体,无须意会,它是必然存在。在跨越诗歌和箴言书写的历程中,你需要使身体的灵智和健康加速启动,因为时间的颜色无可分辨,而诗歌的感觉会流逝。箴言不会,它随时都接近你,它已经成为你。翻开衣领,你会看到箴言的幕天席地。它将旅行袋塞到更大的皮箱里。
“从此变得透明起来”
一本书的建立和完成,肯定是无穷杂乱的,因此你找不到由来,不知写作者的踪迹,对他的生命怀抱不必有的好奇心。他的襟怀无人能懂,因为书的完成,便象征着他已经从自己的襟怀中走了出来;他留在书中字里行间的意思,只是他的襟怀局部,他完全不是夸饰之人。
草木凋零可以成为书的主体;幻象的时间、你之于人世好恶的趋避之心可以成为人的主体;你的行动力和理想都可以成为书的主体。书解散了,你只有无书可写的困惑,但你会窥探到困惑的主体。你会带着自己原本寄望甚高的心活在这个鬼影重重的谜面里,所以你终归会成为幻象和鬼。但是幻象和鬼各有真实,它们未必疑虑难解,也未必不会“从此变得透明起来”,你立正的时候,它们也站立,各各左右,都是你猜出来的心声。你会以新的语言与它们交流一种新思想的生成。
慢跑真使人焦躁,所以,你在此前,已经将独自散步的岁月过完了。你如离弦之箭抵达了终点。现在,你是与另一个人共同行进,渐渐走向另外的天空下。田垄真使人惆怅,所以你不会久久置身于田垄里,你穿过茂密的嘉禾抵达了终点。现在,你是与一群人共同行进,渐渐走向此前未曾领略之地。你的警觉是自然而然的,但这也不会阻碍你的睡意。现在,你是睡在夢境一般的天空下,垄亩的中央。花草密集,你知道那是时间的退步和山水的云雨。
我记得原来就是如此。你对于情欲的判断对极了。我记得那就是时间的云雨。雾霭不会永远弥漫,它们早被修长的手拨开。三三两两的年头、翠鸟、一颗颗玲珑的女儿心。我记得,对极了,“你开始喜欢的,文字,书,修辞,都是因为陌生和疏离使你喜欢”;现在,你拥有了熟稔之后的“惆怅”?那条水库的周边,真是无穷的禾面,绿叶泛滥,流出葱郁之重。时岁辗转,带来了一柄劈木的斧头,“你会自然而然地拥有力气,何必总陷入无力的忧愁”?
还好有我的骨头心血可以避风雨
还好有我的骨头心血可以避风雨。
这次我没有从村前绕过,我只是向北方更远处奔跑。我跑得气喘吁吁。我跑累了。还好有我的骨头心血可以避风雨。
年前有盏灯,看上去真是喜庆。
之前的二十年我都对那些光芒无所谓。还好有骨头造出的灯光明亮可以避风雨。
往前走是另一年另一段岁月另类风景?不,往前走还是一样的。我早已将遗忘摒除但它依然呈现在那里。
如今我又获得打一下电话便赋予你读懂新文学的禀赋。你一定懂得因为这里唯此可以令你避风雨。
没有什么固定的题目可以容纳。无法相送。我们都会有这样的、一点一点怅然的时光。当然你的喘息声令夜游之人心惊。
很短的一截子路走起来也很累吗?你如果去天高地远的大平原就好了。风雨把你浸透,时间的蜜汁也会把你浸透。
你不必动心于闻问。你不必耽搁于一梦。你这样想真是对的。
听那些人讲故事的时候我就知道,天色自成,而你便是那只风筝。
我动身的时候已经老了。这些年来,因为各种意义猜想,努力躬耕,我一点一点地老。我已经想不清楚五月天气雨雪。
你也老了吧。年长一岁,你的面皮青翠?
你的生活所在的区域也老了。这由于天然的蜻蜓落水造成的点滴凋敝可以令你避风雨。
我有时会记得,但如今天色更深夜晚朦胧,我连你的白色大氅都送给了过路的财神。
鏡中光明四射
我的写作,和我的生活,构成了一种互文的关系,它们几乎没有落差。我也不知道这好与不好。
但我深深知道,那些激烈飞扬的情绪,它们都有鲜明的、深刻的出处。我只是以另外一种方式把它翻译出来。
镜中光明四射。而这让人笑不出来的生活,它们仍在建造,川流不息。它们毕竟是真的生活。既不属于未来,也不属于当下。它们只是历史的复写,新意是没有的,只有你用力,才能知道它的存在。
徘徊和辗转是没有的。
每一种重复都是语境的重复,但语境总是新生的,所以没有完全的重复。剧情斩钉截铁。它在考验你的理解力和追踪的步伐。
书写制止了我的许多疯狂念头,所以书写是火焰,它使我面对并不焦灼的扑面而来的风。书写有韵脚,它帮助我检点了我的星河。
书写也在等待和收留关于它的书写者。所以,我们都活在一个古怪的鬼胎里,它心怀你完全不知踪迹、未明所以的所在。
我感到深深的困倦。我可能睡不醒。我可能失眠吗?不,我很少失眠。因为困倦爬满了我的双臂。我想清楚了才去做那些事情。
造蚁的时候就是这样。我面对一个渡河时分的汉子。我认识他。他带领的那些女娃就是明天日出时的江花。多么美艳,多么好啊!
如果你还记得那时候的事,你会明白那库房里就有种子。它们被运到地里,被栽植于疏密之间。你看,它们会用力上拱,形成一道带着镰刀的彩虹!
我的阅读和沉默真是铺天盖地
准确地说,我现在所写下的一切,都是生活教给我的。我现在所记录的一切都是因为阅读了生活这本书。我现在没有创作的记录,但我知道从这一片沉默的空白之中所渗出来的悲伤的蜜。
我的阅读和沉默真是铺天盖地。你能够通过书写的考验,意味着你已经来到了生活的肺腑。你应该写下理智的洞察?你应该写下情感的洞察。我知道你的阅读的舌头越来越挑剔,越来越谨慎。但这没有意义,你应该飞纵于天空的沉厚之中,哪怕明天死去,你也看到了只有上帝踱步的花园中才能酝酿生成的七彩。
这么说吧,你真是太拘泥于自我判断的局部。我们不该迂腐地相信解剖学啊。
这里没有战争的苦难,真是太好了。你不要掀起战争,请你务必站到那个墙角。这里也没有婴儿啼哭,真是太寂静。你能陷入瀑布之力,也能惊天动地地合着它的流泻的韵律起舞。这一切真是太好了。因为你还年幼,人生中有太多滋味值得你品尝。
不过,如果你愿意放弃,这也没什么。你会在瀑布之外建立模型,你照样能懂得汪洋的隐秘激流。你不必近前,你站在那里就可以。
我记得你答应我会在黄昏与那些人相聚。只要你传来信号,我就知道你解脱了。你可以饮百毒酒不亡。你的血液里也有火苗吧,让它自己选择是否燃烧起来,你知道它一旦燃烧起来,就会变得茁壮而艳丽。你是不可能在火焰之中取酒的,所以,你要预先储备一些。
熬过了这些年,你会变得苍老,无所事事。你会变得活泼,像个老年童子。当然,你也未必会年老受辱。你或许会尽快地到那个肺腑之地。你知道,人只有开启临终之眼,才会想清楚他的视野中有多少无意义的铁。
我就是在那本《死亡之眼》中读出了你的无忧愁。你蹦蹦跳跳,像一只惊天鸟。
我把剩余的一点食物给你吧。我造出了新的无物之阵。这是可以不饮自饱的时光。它使我的虚无也充实起来。我坚定地走到了又一个尽头,这多好。没有你赋予我的铁,我还不知道寒冬中冷风一吹麦浪翻滚的传奇。
这是我最该感谢你的。你知道吧,我从多少年前就该感谢你。你怎么就没有想到天空中飞人,就是我谢意最浓的时候招来的那枝没羽箭呢。
我最怕你待在那里不动。我最怕你喧嚣而多饮。你不必贪食欲。你的意思最无意思。
纪念币我放在桌上了。我不会再回归此处。你我的去年已经亡尽,你的回忆里也不会有一只幼年虫子。
我把你的绘像放桌上了。因为你就是如此一人,我现在已经忘记你。因为你不值得记忆,你只要做好你的替身。你只要藏好那秘密的花盆就可以。小心流水落在你的土地上,它会在降落中开出黑色花来。
胚胎
为什么要早起写作?是为了证明,“我并非是孤独的,会有人看见我,注视我,并阅读我所写下的”?是为了证明,“我有创造能力,我无须虚构,我只要客观地写下我的情绪流动就可以了”?当然,也是为了证明,“世界的一日已经绽开,世界那么大,但我只要以我的方式存在就可以了”?
写作是为了求证?写作是为了以后更好地生活吗?但写作占据了生命中的很多时间,把很多本可以用来散步、晒太阳的时间都占据了。把很多嬉戏和打牌的时间都占据了。把很多思考、读书的时间都占据了。把很多去庄稼地的时间都占据了。把很多凝练的时间掰开来,变成了细丝一样的时间。一小瓣一小瓣的时间。
写作是一层薄膜。它会很轻易地被捅破。写作令你放弃。放弃生活。生活也令你放弃。写作使你无法长久地凝聚;你不能盘桓在这样的高空中,始终落不下来。你希望始终盘桓在这样的高空中,不落下来?写作当然不仅仅是这样的私语,但写作如果是无限真实的,它必然有这样私语的性质:只为一种情境写下,只写给一人听(内在的读者,你心中自有阅读者窥见你写作的韵律)。写作使你无比强劲地对待这样的“须臾中的生活”。写作使你变得无比脆弱(因为始终担心这样的须臾,它会转瞬即逝,无论是情绪流动,还是被人为地干扰)。
所幸,黎明总是即刻来临。天光透亮。远山青媚。那浮现在云层中的高阔之意就这样一点点地展现。所幸,写下总是对的。只要你觉得这样的写作不可复制,或者你仅仅看到了,“你在密林中的如此行路,可以归类于你写作中不可完全复制的时刻”——写下便自有意义。但你会明白的,你终归会明白的:
写作还有无数曲面,你只是在这里展现了其中一种。写作还有抑制和造作的一面。写作还有行云流水的一面。写作还有完全拒绝和不加咀嚼的一面。写作还有胚胎和四肢百骸。写作还有不明所以。写作是清晨的焰火,你如果将其燃尽,它会完全失去燃烧的动力。写作还有脂肪,它会使你肥胖。你如果不将其燃尽,它会使你的表述趋于壅塞。你当然不应该热爱壅塞,但是,在必要的时候,你应该明白,“词藻的力量,正是壅塞之中神奇摩擦的力量”。
你破坏了臃肿,所以黎明一片清澈。你已经完成,所以,你的书写一片清澈。这里没有多少特殊的动词,但你只要记住,它便如你所愿,变成了这里唯一存在的动词。“你不应该在应当释放的时刻将其憋着,或者你憋着也可以,但你要注意拿一根管子储蓄,当它的火焰崩裂之时,你要清楚:正是它,正是在曾经的此刻,它毫无犹疑地,接近过你心中的星辰。火焰只是你来日复活时的絮语。”
不加注解之书
我的确寄望于成就一部不加注解之书。因为一旦有赖于注解,势必会形成一种新的束缚。我已经不再想象意义的确定性,不再迷恋具体的时间、地理的指涉,甚至不再迷恋于单一的情感、清脆的声腔。我希望整个文本浑然深厚,既对应生活的曲线,又对应思维之迷乱。但我知道,在这个文体之间,在整个文本的地平线上,“我”是难以回避的。我的血液和骨骸,灵魂中的液体和灰尘都在呈现。这确非我的本意,而只是一种见解的雷同。弥漫于书中的那些辎重,它们并没有在我最初打算蛮干的时刻便急骤地显形。它们仍是慢慢地到来的,越积越多,直至在我开始注意之时,它们气候已成。这些文本中的辎重,已经坐实了我灵魂的某一局部;我没有彻底地超越它,但这也无妨,因为灵魂也是慢慢地到来的。整个文本中的基因分布,与我的想象和设计都不同,它们日复一日地,在灵魂之轮廓的边缘映现——我便是以此奠造我的人生?不,这是永远僻于一隅的书写,在最终完成之前,它们永远都需要被注解,推测,并以此来丰富,形成其完整性。只有最终完成的文本才真实、坚定,有着向阅读者倾斜和敞开的各个角度,经得起各种推敲。这个最终完成的文本会替代我,在某种程度上,它们会是我整个人生的充分消解和不加见证。在某种程度上,它们会是我以一个相对形象的完整时空所换来的另一个陌生之我。
野生动物
“只怕差不多,我们都是野生动物。我们最初时没有家园,四处流浪,后来有人出于同情心才收留了我们。再后来,是同情心和惯性综合运用,我们才可以有自然老死的命运。我们没有被猎获,烹煮,死于不该死的日子,这是我们的幸运。有人纪念我们,这是我们更不该有的命运。因为我们本来是野生动物。在外面,我们也逃不過被追杀、被毒杀的下场,风寒和疾疫也会夺走我们的生命。最初,我们的一生是不被设计的,后来也不会。但我们毕竟可能有老死的幸运。只有到我们终老时,巨大的怀疑才会降临:既然如此深入人世,我们到底还是不是野生动物?”
“这人间的复杂使我们看得咋舌。假如有一块自然的领地,或者我们与顶级兽杂交,从此生命变异,另成强悍的一兽,我们自然不屑于来到这复杂的、看似遍地高楼大厦,实则多数人都懦弱、卑微的人间。我们自然地生出刃角,那是因为我们在夤夜里抵达天河,天河水改造了我们,使我们的新鲜幻觉不期而至。这幻觉是弧形的,从很多角度都可以照耀我们。从很多角度看来,我们的奔跑都是有力的。之所以蹄声杂沓,那是因为我们一时兴起,激起了天河水流淌时的新的韵律。否则,天河水本来是宁静的。”
“天河水边是肆意生长的花丛。说起来,这真是一个巨大的园圃。我们绕着圈子,寻找我们命运的来龙去脉。你知道,这无论如何是找不到的。我们的父母已经变得陌生,我们很难发现他们的行踪。天河水边还有另外的野生动物,来自与我们不同的另外的星空。对我们来说,这是境外的同类,它们含辛茹苦,接受了这片被我们无视的园圃。我们从来没有与园圃中的同类相逢,因为动物的世界如此蹊跷多变,只要我们旦夕不慎,就会落入歧途。秋天,在天河的水边,我们看着阳光升落,它们的时间幅度,便是我们生命的幅度。看不到天河,想象不到天河是危险的。但是,作为野生动物,即便心神恍惚,我们也还是具有常人难及的速度。我们依靠奔跑来加强自己筋骨的历练,那苍茫的人间啊,总是不及这另外的世界广大。他们无法设身处地,因此泪眼相看,却总觉得是遗憾的、有局限的……”
“说到人间的复杂,是因为我们自然的刃角有了变化。在大地上,曲折的道路泛滥着重复的景深。年复一年,我们都在人丛与人丛间的空地里奔跑。我们的脚步无法充分地伸展,因为大地之上,到处都是我们意想不到的踪迹。人群中泛滥着沸腾的、狂欢的高声。在我们深入其中的这个世界,河水孕育着另外的水母。我们经过任何一个小小的角落,都有嬉笑怒骂之声,都有高低坎坷的树木,都有针刺血肉的声音。作为野生动物,我们的聆听自然是敏锐的。那些意识不到我们存在的人类,他们的视野自然不够广阔。天色暗淡下来,他们更加无法认识我们的存在。我们是自我内心里不好定义的一景,在特殊的时间里,我们密密麻麻地啸叫着,塑造着,也改写着自我的命运……”
隐匿者荣耀千古
在开启处终结,或在终结之时赋予重生的新意,其情其理都无可比拟。尽管前者预示了叙事的果决,而后者仅仅是时间的恶意循环,但它们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在面对宇宙所形成的单一的思考中,它们都具有隐匿者荣耀千古的苦衷。
自然,正午的阳光浓烈,你希望它能长此一昼,永续不灭。但是风和马的招摇却改变了你的观察和记忆属性。它的疏影横斜打破了历史的铭刻,在万千虚数的恢复中,隐匿者的容颜被清除,而水和草庐的颜色被温情地暴露出来。你看到唇齿顿开——这多么正确啊,因为水的颜色顿开,它白净的弧形与天穹正慢慢接近。
你的右手所指处,群山正连绵。从背包中找到你的枯枝时分,日影划过,而你的思绪空茫,与看不见的鸟影构成一幅三十年来的磐石图景。行旅者自已安息,他们的面目即是你的面目。你不必渴望活得永久,因为这样一来,那理解者顿开,他们都与你不及相别地同在。你写下的每一行句子都是清白的,清白而无颜色,即如身在万众中而四见无人。你只是片面地记得、滞留在此罢了……
【责任编辑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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