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豆豆接到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一个叫杨曼的女人,在电话里约她见面。杨曼是谁?她压根儿不认识。她把黏糊糊的抹布往水兜里一扔,粗着嗓门说,你是不是打错了?对方说,豆豆,你是豆豆吧?豆豆说我是豆豆。对方说,你是豆豆,没错,豆豆。手里握着手机,豆豆似乎感觉对方在那头冷冷地嘲笑了两声。豆豆说,咱俩之前认識吗,咱俩之前见过吗,咱俩有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关系吗?现在的骗子,什么花样经想不出来?对方说,我跟你家顾老师的事情你一定不知道吧?豆豆说,你跟顾老师有什么事情。对方说,孤男寡女,你说有什么事情。对方说,这样子,你什么时候如果想知道这些事情了,你随时打我电话。豆豆脑子里一阵眩晕,先是一片白撞击她的神经,再是一片黑,差点倒在地上。她啪挂掉电话,在水兜边愣愣地站了许久,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把黏糊糊的抹布从水里撩出来,憋着股气似的往死了绞,绞得不能再绞出半点水分了才罢休。她手里绞着水,眼睛却从厨房的一条门缝里往客厅望,顾老师的身影陷在沙发里,头也不抬刷抖音,发出的声音乱糟糟,闹得人心里一阵烦乱。豆豆朝顾老师张张嘴,终于忍住了,没有张出口。她又走到卫生间,把藏在洗手台抽屉里,一根用过的验孕棒扔进了抽水马桶。哗啦一声,验孕棒随着水流旋进了下水道,不见了。
半夜里,豆豆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同一天,她知道了两个消息,一个是她的,一个是顾老师的。这两个消息压得她喘不过气。她从床头柜上抓起一把电蚊拍,悄着声跑到窗门口。
你干什么?顾老师在被窝里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啪的一声,按亮了电灯。
捉贼。她尖声尖气地说,走过去,灭了灯。
咱家养的那几盆葱,葱芯子都被人剪光了,谁这么缺德,专拣芯子偷。
大半夜的发什么神经,别人偷得着嘛!顾老师嘟哝着骂一句,又躺下了。
她看阳台上的葱。她养了三大盆葱。这三盆葱都是她从老家带上来的,无聊的时候她就去侍弄它们。她家饭桌上是没有它们的影子的,顾老师不爱吃葱,她也不爱吃葱。但就是喜欢侍弄它们。她侍弄它们的时候也不动手,只是站在一旁看。
有一回,顾老师也过来凑热闹。
没什么好看的嘛,葱又不能开出牡丹花来。顾老师说。
是没什么好看的。她红着脸,很是恼火,我打发时间罢了。
哦,是用来打发时间的。顾老师说这话的时候,故意将“哦”字的音调拖得老长老长。
顾老师又说,打发时间的确很重要。
其实也不重要。
从某种意义上说,它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
作用?什么作用?
它可以把一件小事变成一件大事,也可以把一件大事变成一件小事。顾老师装作若无其事地一笑,又接着说,我没有别的意思,真的,我就是关心你,打发时间很好,你有你的追求,这就跟人家养花,养草,养宠物,养孩子,都是一样的。
这段时间,顾老师总是话里有话。这种拐弯抹角的行径让她厌恶。她心里很清楚他想说什么,但他就是不明说。她较着劲说,这算不上什么追求,这一点也不重要,我就是想看看,想看看罢了。
豆豆没有工作,靠顾老师赚钱养家。豆豆本来是有工作的,在一家电视台做临聘记者,但顾老师说,你那工作一个月也就赚那么一千来块钱,还日晒雨淋没日没夜的,搞得你连做饭的时间都没有。豆豆本想说,做饭不一定是女人的事情呀。但为了爱情,她让步了。她让步是有条件的,她犹犹豫豫地说出了那个条件,她说,做饭可以,但是孩子的事情,先放一放呀?她给出的理由很简单,她还没想明白那些事情,等她想明白了,她一定给他一个惊喜。为了爱情,顾老师也让步了。顾老师的让步没有持续多长时间。顾老师变着戏法暗示他们之间存在的这个问题。顾老师时不时从他老娘那里带来一些偏方,或者干脆端一罐子药回来。药罐子上贴着他老娘手书的服用剂量和时间。他把他老娘的那些嘲讽的话传达给她。比如说,要派一顶八抬大轿,抬她去医院检查检查。再比如,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就跟下不了蛋的母鸡,没啥子区别。那些话总是叫她心惊肉跳。完了,顾老师还不忘加上几句,我可一次也没有出卖过你,我老娘要是再逼下去,我就说是我的问题,反正我绝对不出卖你。顾老师把药倒进葱盆里。
豆豆在暗夜里摸摸自己的肚皮,她的肚皮从今天开始,也有了另一个生命了。这是一个意外。也是一个惊喜。但是现在,她不知道这个生命该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她盯着那些喂过药的香葱。香葱在黑暗中顶天立地,一株株胀鼓起来,欲求不满起来。她忽然生出一股子厌恶的情绪,两个手指头从中间一夹,那胀鼓鼓的肚皮儿,青色的,啪一声,一下子爆破开了。
第二天,豆豆起得很早。顾老师比她起得更早,已经走了,上班去了。厨房的小桌子上无声地搁着一杯豆浆,冒着热气,一团海苔粢饭包在纸袋子里。吃剩下的半根油条在昏暗中耷拉着。早饭是顾老师买的。昨天吃夜饭时,她跟顾老师念叨过的,好久没吃粢饭了,想念海苔粢饭的味道。如果换做平日,豆豆看到顾老师把她的话挂在心尖上,会马上给顾老师发个微信,在微信里撒个娇,谢谢顾老师,奖赏顾老师几个大大的红唇,但现在,她只感觉虚伪。她想也没想就把粢饭扔进了垃圾桶。她一点吃饭的胃口也没有了。她傻傻地在昏暗的光线中坐了会儿,心里闷闷的,漫无目的地下了楼,走到小区边上的公园。那里人多,热闹,不像在屋子里,顾老师一去上班,自己便是一个人孤零零的了,实在闷得慌。有时候,她一整天都在抹桌子,凳子,柜子,墙旮旯,窗旮旯,马桶旮旯。要命的是,家里抹得越干净,她越觉得哪里脏,越觉得哪里脏,就抹得越起劲,把手都抹起皮了。她早已回忆不起她结婚之前那双手的模样了。她的家境其实不错,老娘是镇上的小学老师,老爹是镇上的初中老师,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一家子人都围着她转,家里从小没让她吃过什么委屈。现在一切似乎都变了。她摸出手机,拨通了老娘的微信视频。视频没有人接,响了几声就自己跳断了。她不甘心,又拨通了电话,执着地拨着,电话终于被人接起。
老娘说,是豆豆啊。
豆豆说,打你微信怎么没人接,家里没出什么事吧?
老娘说,我刚市场里回来,买了些菜,买了条鱼,大宝昨天说要吃鱼,我刚放落,小宝也醒了,闹呢。
豆豆说,哦。豆豆的哥哥去年生了第二胎,老娘自然是忙的。
老娘说,顾老师周末空哇?顧老师空的话你们周末来一趟呀。
她握着电话心里想,顾老师不空我也可以回去的呀,我随时可以回去的呀,我现在就空的呀,为什么每次打电话你关心的永远是顾老师,都不问问我有什么事,倒像顾老师才是你亲儿子似的,你知不知道顾老师做了什么事情呀,顾老师都背着我做了不知道怎么龌龊的事情了。她想到这里差点哭出来。她哽咽着声音说,昨天晚上我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是个女人打的。她说,我……老娘斩钉截铁打断了她。老娘说,电话里实在太吵了,小宝边上闹着呢,听不清爽你讲什么,你有什么事你周末跟顾老师回来再讲,啊,回来再讲。手机里传来老娘喊小宝的声音,闹哄哄的孩子的哭声,接着是水龙头哗哗哗的声响,再接着,一阵忙音。
豆豆一个人坐在长条凳上,茫然地看一群老人随若有似无的音乐在远处打太极。更远处,一个修花木的老师傅在修枝丫,慢慢移近。地上落满了枯树枝,枯树枝在晨光中呼啸开来,散着苦涩味儿。当阳光爬过树梢,在密集的针叶间挣扎时,她听那种嗒嗒嗒削枝桠的声响,一声声,痛苦地、尖锐地朝她肚子戳来,似乎一个不小心就会将她撕得粉碎。
她的头顶,许多小东西飞来飞去,绕着她吵闹。有几只,还钻到她眼睛里面。她家里也有许多小虫子,她买了一大罐杀虫剂,还是不管用,晚上睡觉的时候,便老做同样的梦。她梦见那些虫子钻到她身体里面,在那儿扭来扭去,产下许多卵。那些卵化作一只只黑蝴蝶,从她皮肤的毛孔中飞出来。她每天早上汗水涔涔地爬起来,全身都软绵绵的。她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身体,发现有股奇怪的气味钻进她的鼻孔里,很像是虫子腐烂的霉味儿。
这个时候,她总要拉着顾老师,凑近他,狗似的在他身上嗅来嗅去。顾老师身上的气味跟她一点也不像。她絮絮叨叨地说,你看看这些虫子,钻来钻去的,屋子里到处都是虫卵,我们在这样的地方睡觉,迟早要生出病来的。顾老师便总是一边嘀咕一边低头去找虫子,哪里有虫子,哪里有虫子?他抬起头来,目光中显出一些不耐烦,看看她,欲言又止。
有一次,她白天打扫完卫生,突然心血来潮,从地下室搬上来一个旧柜子,那是家里装修时换下来的,她把旧柜子放在太阳底下晒了一晒,杀了杀毒,上了一层很薄的白漆,搬进了书房。但是柜子搬上来没多久,晚上坐在那里的时候,她总发现有小蛾子从里面飞出来,在她身边乱转,乱飞,似乎还听到一种吱吱吱啃噬的声响。
她喊顾老师把柜子翻了个底朝天,结果却令人失望,连一只蛾子的身影也没有。那次顾老师终于忍不住了,顾老师说,你看看你,总是想这想那的,神经兮兮的,现在想出毛病来了吧?
她缩起身子,从书柜后面探过头,两个手指骨敲得柜子嘎嘎直响。她脸上泛起高深莫测的笑意。她在一本旧书的页缝里,发现了很小粒的蛾卵,那些蛾卵粘在细丝上,黏糊糊的。等到那些蛾卵长成了虫子,她准备将它们一只一只全都捉到玻璃瓶里,然后拿事实告诉顾老师,她根本就没有毛病。她哪里来的毛病。
她以前倒是认识一个姓杨的女同学。她们在一起读过两年书,杨同学人矮,坐第一排,她坐中间一排,坐杨同学的斜对面。杨同学虽然坐第一排,上课却不太专心,有事没事总爱低着头,偷偷摸摸在抽屉里搞些小动作。她的那个抽屉,平时总是上着锁,偶尔发出一种诡异声,像人睡觉时磨牙的声响。她有几次趁她离开,悄悄地观察过那个抽屉。那个抽屉确实跟她的不太一样,她的抽屉上方有个洞,手指一勾,就能把抽屉从书桌里拉出来,但杨同学的抽屉,捂得严严实实的,连那个洞也被堵死了。有一回,她假装找书,装模作样地走到杨同学的座位上,近距离地、仔仔细细地观察了那个抽屉,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自从她盯上这个抽屉,每次杨同学一来,她就惴惴不安。她总认为杨同学在策划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她想了个十分巧妙的办法,换了个笔盒子,不锈钢的,上课的时候,她打开笔盒子的盖子,把它放到左手边,透过反光偷偷监视着杨同学的一举一动。她在做这勾当的时候,一开始,心里还“扑咚扑咚”乱跳,后来竟无缘无故产生了一丝恶毒的快感。她渐渐觉得,自己跟杨同学是同一类人了,杨同学就是她的那个“秘密抽屉”了。
再后来,杨同学看她的眼神也变得不太一样了,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打量她,用一种同样监视的目光。有一次,她在半道上截住她,走过来,冲着她说,你这个人,怎么莫名其妙的。她也很冲,回说,你给我看看你抽屉的秘密,那样我就不莫名其妙了。
高中快毕业前,杨同学终于给她看了她的笼子,笼子外面蒙着厚厚的黑布,她鬼鬼祟祟把她叫到教师宿舍楼前的一块空地上,趁着四下没人,得意扬扬地掀开黑布,原来笼子里面装的是一只麻雀。
我关了它一个多月了,从它出生起,就一直蒙着黑布。她说,假如你一直被生活蒙蔽,有一天,有人把你从蒙蔽的生活里带出来,叫你站到一览无余的大太阳底下,你大概是要发疯的。
果然,麻雀受到光照,一副很是惊惧的样子,声嘶力竭地惨叫着,上下窜动。它在强光下挣扎了几下,不一会儿,便死了。
没想到,那个同学,又把死麻雀从笼子里拿出来,找来一根细铁丝,将麻雀的右脚缠在铁丝上,挂到了宿舍楼边上的晾衣杆上。当她再次从那幢宿舍楼前经过,她发现,那只麻雀已经风干了。
她的这位同学叫杨盈盈,不叫杨曼。
她打开微信,翻出高中班级群,点开群成员,找到了杨同学。她翻了翻她的朋友圈,非对方的朋友只显示最近的十条朋友圈。那十条朋友圈里有六条发的是她家阳台上的花,牡丹,芍药,茉莉,有两条发的是饭桌上的温馨照片,还有两条是带着孩子出游的场景。她从这些岁月静好的动态判断,她的这位高中同学,过得大概很幸福很幸福。不知道她的幸福有没有被其他什么东西蒙蔽。
她想把杨同学添加到微信通讯录,聊一聊,但只点了一下,就后悔了,就退回去了。她随手摘了一朵美人蕉,有些无聊地剥着花瓣玩。修花木的老师傅抬头看看她,又抬头看看她,那眼神让她各种别扭,似乎是在责怪她,怪她破坏草木,破坏小生命。她知道这个老师傅姓李,有一回她听人这么喊他。她没话找话地说,李师傅你这几天每天来这么早,我天天看见你。
李师傅并不停下手里的活。李师傅又是那样看看她,看看她。李师傅说,人老了闲不住。
豆豆说,你的手脚比年轻人还利索。
李师傅说,我孙女都像你这般大了。
豆豆说,那也比年轻人利索。
李师傅说,利索也不管用了,很快就干不动了。
豆豆不说话了。
豆豆的头疼得厉害。她想让自己的大脑放空,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可她的脑子一点也不听她的话了。公园里的鸟,同样聒噪得厉害。她对这一片地儿,是最熟悉不过的了。这儿的气温到了十月就开始变得寒冷。那些连冬天也不曾迁徙的鸟雀,气候一变,便不再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了,它们留在光秃秃的枯树枝上,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栖息。还有许许多多虫子,在半空中飞着飞着就跌落下来,一头撞进泥土里,再也起不来了。她似乎听见它们说,坚强啊,你要坚强啊。鬼知道她为什么非得坚强。她倒是挺想大哭一场的。
豆豆给顾老师发了一个微信。豆豆想,不如就在微信上跟他谈一谈吧,不如让自己往好的一面想,说不定那个女人跟顾老师一点关系也没有,都是那个女人胡说八道呢。
豆豆说,在干嘛呢。
顾老师的微信很快回过来了。顾老师说,早自习刚刚结束,今天上午就一堂课。句号后面附带了一个相当愉悦的表情。
豆豆说,跟你说个事,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
顾老师回,什么梦?又附带了一个愉悦的表情。
豆豆说,我梦见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说跟你有见不得人的关系。豆豆艰难地发出这行字,长长地呼了口气。她原本想发,我梦见一个叫杨曼的女人,那个女人说跟你有见不得人的关系。如果这样发出去,把事情都扯破了,事情会不会变得不可收拾呀?她不知道。
豆豆发完微信,又开始没话找话了。
豆豆问李师傅。豆豆说,李师傅你有几个小孩呀?
李师傅说,我有一个女儿,两个儿子。
豆豆说,你小孩都在本地呀。
李师傅说,我一个小儿子在上海。
李师傅一提起自己的孩子,抓着大钳子的双手更加活络起来。他修剪过的芭蕉树,有几棵已经开花,露出一排排黄色的花蕊来。有幾棵却十分残旧,叶上结满了霉斑,像一个个毒瘤。豆豆暗地里打了个寒战,仿佛害怕被毒瘤传染似的,整个身子都缩了回去。
微信提示音响了一声。手机里,豆豆看顾老师回道,什么女人?你在说什么呢?
又回一条:我真是搞不懂,你又要弄些什么名堂出来?
再过一会儿,顾老师又说,我老娘过去了,你没呆在家里?
豆豆说,我在公园里。
顾老师说,天快要下雨了,你逛一逛就赶紧回家吧。
豆豆想,回家,回家,家里一天到晚就她一个人,闷也闷死了。她的头越发痛了。她没憋住,没好气地回道,我有什么好逛的,我以前从来不逛公园。
她等着顾老师再回话。如果顾老师回过话来,主动跟她解释解释,安慰她几句,她说不定会把那个承诺过的惊喜告诉他。可她等了很长时间,顾老师也没有再回过消息来,顾老师的微信,就像睡死了过去,彻底没响动了。
她对李师傅说,我还没生过小孩呢。
李师傅说,我二十二岁就有了大女儿,我老太婆那时才二十岁。
豆豆说,那时候这么早生孩子的呀。
李师傅笑着说,早晚那都是顺其自然的事呀。
吵架哇?
李师傅说,吵的时候吵,不吵的时候不吵。
大概都这样,好的时候好,不好的时候不好。豆豆闻着恼人的美人蕉的香味儿,软绵绵的,闻得全身发软。她胀痛着脑袋儿,用脚尖钩起一朵落在脚边的美人蕉,铆足了劲儿,将它碾得粉碎,一瓣一瓣地踩进了泥地里。
她又在一条长凳上坐下了。她翻出昨天晚上那个叫杨曼的女人打来的电话,拨了回去。电话没有人接。她一连拨了好几次,手机铃声固执地在空空的空气里空落落地回响,也在豆豆心里空落落地回响。再后来,她把那个号码像扔一团垃圾似的,扔进了黑名单,删掉了所有通话记录。
她坐在那里,看一棵树的树干上爬满虫子,爬得她头皮发麻,她却没有走开。她让那些虫子在她不远处爬,似乎那些虫子马上就会变成蝴蝶,在不死的松树边上飞来飞去,然后飞到很远的地方去,再也不回来。她的身体也跟这些树一样,里面也已经长满虫子了,终有一天,也会飞出蝴蝶来,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再也不回来。她下意识地闻闻自己的手腕,手腕上只有沐浴露的气味。她昏着脑袋使劲地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来她家里用的是什么牌子什么气味的沐浴露。她同样想不起她家里用的洗发露的味道。她感觉那个家就像一个地洞,陈旧,麻木,散发着烂泥味儿。那个家曾经带给她温暖,让她感觉舒适。有阵子,她还跟顾老师开玩笑呢,人家说外国的月亮比国内的圆,她说家里的月亮比外面的圆。顾老师的名字叫顾小满,对人好起来的时候是真的很好,好到人心窝里,就像一轮满月的月亮。可这轮月亮,到了一览无余的大太阳底下,还是那轮月亮吗?
她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坐到开始下起细雨,下起暴雨。一种倦怠感深深地攫住了她。后来,她开始在大雨中奔跑,她穿过一片小松林,跑过郁郁葱葱的草坪,横穿马路,她的全身都湿透了,感觉身上的雨水冲刷着她,要把她的身体全部冲开。她终于跑到小区门口。跑到那个地洞门口。她太累了。进屋的时候,她脱光了粘在身上的所有衣裳,连身上的雨水都没来得及擦干,一头栽倒在被窝里,又沉沉地睡了过去。她梦见自己在地洞里长出根来,慢慢长成小松林中的一棵松树。那些虫子嗡嗡嗡地围着她乱转,还有麻雀。它们在她的枝丫上孵出小麻雀来。那些小家伙多可爱啊,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她不再是那个渺小的她了。她长成了一棵树,牢牢扎根在泥地里,终于不用再惧怕什么了,什么失去啊,腐烂啊,都对她无可奈何了。
【责任编辑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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