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鹳鸟飞过天空

时间:2023/11/9 作者: 野草 热度: 17179
陈元武

  小道通往海边,在堤坝的那一边,潮汐带来了污浊的泥土,堆积在河床上,形成间歇出现的泥淖。芦苇长在泥淖之间,大片草底下,躲藏着大青蟹和跳跳鱼。我时常怀念那些下河摸鱼捉蟹的日子。日子久了,我的腿也早已经荒疏,像畈上长着的野草,经年堆积,已经找不到原来的泥土。

  鹳鸟在村边的电信大铁塔上架起了巨大的窝巢,凌乱的树枝以及凌乱的杂草,在阳光底下像印象主义的油画作品——灰色的铁塔支架,步梯上挂着从鸟巢掉落的粪汁和杂物,让它看上去凌乱而肮脏,灰色的铁塔构成了几何结构的美学主体,鸟巢则像试图破坏这严谨结构的主体,它随意而粗糙的结构,让鹳鸟看上去更像是艺术家。事实上也是如此,当它飞翔的时候,天上飘着一片白色的羽毛集合体,它伸长着脖子,试图保持着优雅的平衡姿势。鹳鸟似乎能够让这种姿势一直保持着,直到很远的地方,海岬边的山成为风景最远处的点缀。那些干旱的海边丘陵像沉浸于时光深处的石头般,只有村庄亮丽的红色瓦顶给这种沉静增添了某种活跃的因素。大地是由色彩斑斓构成的风景画,不会只有树、田野、荒原般的丘冈、茅草丛、荆棘丛以及四处散落的剑麻。流动的石头在丘冈上汇聚成石窝,将斜坡一点点抹平。村庄周围是荒草丛生的果园、坟地、水井以及不知名的玲珑宝塔,贴着许多红色纸条和不知内容的字迹。塔顶立着一个宝瓶葫芦,涂着金漆和精致的图案。

  我经常在村庄里迷路。村庄的路随意性大,大小走向都随房子布局而变化。当然,我仰头看到鹳鸟的飞行方向,确定了哪是大海哪是海岸边的狭长而崎岖的小道。鹳鸟通常从海上飞回,先在村庄边的灯塔顶小憩片刻,理一理被风吹乱的羽毛,收拾收拾被匆忙飞行打乱的吞咽过程,鱼还在脖子的嗉囊里蠕动,劲大的鱼使劲撑着它的嗉囊,似乎要让鹳鸟难受许久。海里的鱼凶猛,不像河里的鱼温驯。追逐的鱼群甚至能够撕破渔民布下的细眼罾网,长鼻子的剑鱼游速高达每小时数百里。顶管海鳗倒立着游动,始终将头部对着海底的沙层,鹳鸟的眼睛在碧波与急流间发现它们,迅速从空中扎下来,像潜凫一样扎进海水中数十米,准确地将鱼捕获。然后箭似的冲出海面,在海水里晃荡了片刻,整理下凌乱的羽毛,并让它适当干燥片刻。鱼在嗉囊里迅速窒息,滑进更深的胸腔里,胃液迅速溶解了鱼体。

  鹳鸟飞过头顶,我知道,大海的风从它飞行的另一个斜角,大约二十度偏离吹向村庄。鹳鸟能够调整这种风向造成的偏离,一边翅膀高一边翅膀低,歪斜着身体,以抵消风向带来的阻力。我无法进一步了解鹳鸟的去向,它或许绕着海岬飞行,或者直接飞向灯塔后的巢穴里。海风像海浪一样,具有阵风的模式,一阵一阵的风扑打过来,推推搡搡地催我往前走。在租住的客栈里,我吃剩下的面条或者炸排骨可能已经沾满了灰尘,蚂蚁可能已经在分享这些食物。海边的灰尘竟然如此浓郁,不知道是从海岸山上吹来的,还是风从远处直接带过来的。村庄狭窄的道路上堆着撬过的蛎房,灰白相间的蛎房像不规则的瓦片重叠着。浓重的腥味在空气中像酵母似的发酵并扩散。客栈只有几十平米,在屋顶有个大露台,朝西的邻居高楼遮住了半边的天空,东边是低矮的果园和菜地,以及一些未及拆去的破旧房子。锈迹斑斑的铁皮屋顶或者围挡,空洞的窗户,同样锈迹斑斑的窗棂,一只锈色斑驳的铁皮烟囱从屋外伸出来,在风中摇晃着,与铁丝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噪声。

  这个客栈的主人已经远走阿根廷,不时地与我视频里聊天。恰好,他也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城的远郊,近海城市,风景相似于这里。当然,这没有可比性。那是一座在拉普拉塔河南岸的低矮丘陵地带的城市。他在莱萨马公园附近开了一个小超市,贩卖国内生产的一些酱料日用品、洗涤剂、塑料椅、拖鞋和家用电器。阿根廷人也开始喜欢吃中餐。他老婆则在超市旁边开了个小饭馆。视频中,小饭馆的生意还不错,不时有络腮胡子的阿根廷大叔走进来,阿根廷妇女不喜欢下馆子,而男人们喜欢这里宽松而自由的气氛。头微微谢顶的大叔正嚼着鸡排,盘里的通心面抹上红红的辣椒酱,他们喜欢生吃洋葱,西洋葱是白色或者浅绿色的,没有冲鼻的气味。桌子上放着几瓶酒,他们喜欢红酒,而不是烈性的龙舌兰酒,这与墨西哥人恰恰相反。阿根廷人更喜欢艺术和舞蹈,比墨西哥人更含蓄内敛。我在一个不知名的海边小村庄里看着远在万里之外的直播视频,感觉竟如同身临其境。

  朋友A是渔民,霞浦人,善于捕鱼、喝酒,做渔线排钩和浮筏——一种巨大的发泡塑料板做的简易渔筏,尾舵用镀锌管加钢板焊接,挂在筏边,中间是一台大功率螺旋桨马达,说实在的,这样的船体开太快,筏会直接飞上天空。但他就有这能耐将筏开得稳稳的。筏上固定几只方框,装鱼货,筏首一只简易的锚,到了钓点,放下锚,顺着潮水的方向依次下排钩,上次卖剩下的鱼虾都做了钓饵。一会儿工夫,线放完了,再到另一处放一串。一个小时的时间,线全放下了,然后,就在筏上静静地等,抽着烟,劣质的那种,呛死人,吸到嘴里,火辣辣的。他喜欢这种烈性的生晒烟草。约三个小时后,就收线回家。鱼货看天气,有时满获,有时空空如也。到时间都得收线,下一次再碰运气。鳚鱼和弹涂鱼,在浅水区易上钩,却不易收线,容易被浪切线。运气好时,钓上许多石九公鱼(一种鲉鱼)、马鲆、牛尾鲨、鱼、黄瓜鱼、石鲈和九节虾、石蟹,甚至是鱿鱼、墨斗鱼。筏突突突地驶过微浪的海面,摇摇晃晃得像个醉汉,直到岸边码头。岸边鱼贩像抢劫似的跳上筏子,抄起鱼货就算是收归囊中,点好钱当面付讫。渔筏转眼就又空无一物。A苦笑着,又抽出一根烟点上。

  一只鹳鸟在不远处的驳船碇上站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周围的一切,地上遗落的小鱼很快就进了它的口腹。海鸥聚集在船桅和缆线上,很少与鹳鸟因为争抢食物而发生争斗。鹳鸟独来独往,往岸上去,到山边湖泊,沟渠河汊,都是它的觅食地界。海鸥仅限于海边水域。在桥头的路灯杆顶,海鸥以海洋的语言私语着,争论着,互相啄踢,翅膀呼呼拍打着灯柱,发出空洞的声音。

  我不知道鹳鸟与何种鸟类为伍,鹤或者鹭鸶?桥上摆着卖手表带、鞋油、鞋刷、钥匙链、钢丝刷、洗衣球等等的小摊贩,正无聊地斜欹着桥栏听着收音机,声音嘈杂的无线电信号让他感到满足和惬意。汽车小心翼翼地驶过这狭窄的路段,电动车不时一闪而过,扬起一阵尘土。两座桥之间有一小段街道,这是古代的水寨旧址,仍称寨仔里,说明这个专门用来收过溪船税、货物过关契税的小水寨是何等的小。在一堆礁石上修建的寨仔里,开着各种店铺:五金店、金器店、家具店和鱼货店,还有一家专做佛道用具的香烛店。寨仔里外是潮汐形成的滩涂溪段,潮汛带来了海水和鱼蟹,芦苇沿着礁围长了一圈,潮汛形成的浪沫在芦苇上一节节点染堆高。青蟹趁潮汛时,游上礁石础边,那些被潮汛驱赶到这里的禾虫、蟑螂、蚯蚓和沙虱子以及招潮蟹,都成了青蟹的猎物。青蟹捕猎时的凶猛和急迫让人感叹,动物有着自己的生活哲学,平常它蜗居于泥穴,脏兮兮的,貌似温驯老实,却如此凶猛。青蟹大概想不到,另一种更加凶猛的动物正在窥视着它的出现,伺机扑向它,以求一击成功。鹳鸟静静地立在桥墩上,仿佛是雕塑般。它的目光一直巡视着前后左右的滩涂情况。鹳鸟的喙将青蟹直接刺穿,青蟹仍然舞着大螯想反击,徒劳无功,鹳鸟迅速解决了青蟹,吃得滿地蟹壳残渣。鹳鸟像熟练的屠夫一样肢解了青蟹,然后飞往不远处的巢穴。天空中散着些薄云,恰好遮住了阳光,风微微地扬起芦苇的梢头,海浪一阵紧似一阵。鹳鸟在灰色的天空背景里留下了一两句诗行。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里写道:“它们能够自律,稳定情绪,简直有些冷酷,但它并不滥杀无辜,它甚至不会伤害一片芦苇,这与鹭鸟或者麻鳽有很大不同,鹭鸟或者麻鳽会站立于芦苇之上,直到将它压折,再换一棵芦苇。”荒村是普遍存在的现象,荒村让给了野草和鸟们。芦苇丛间,可能有黑背水獭或者灰水貂,水鼠浑身黑色,沾满了污泥,狼狈不堪。这些鱼贼们白天很少露面,晚上在村庄各地横行,像鬼魅似的弓着身子跳跃前进。

  A和C是同乡,与B或者D是协作伙伴。出大海时,共用一条船,拖网作业,以鲻鱼汛季为最。我在民宿时,时常被他们叫去喝酒。其实,我感觉自己跟他们并没有什么区别。我向往鱼,喜欢吃鱼,却很少能够钓到鱼。他们很随便,收到什么就煮什么,鱼的煮法极简单,就是干锅放点水,直烧到水干,海鲜保持着最原始的鲜味和浓汁。他们不喝洋酒,红酒或者干邑都不喜欢,也不喜欢白酒,就喜欢啤酒。打个电话,小卖部就送几箱啤酒过来。在他们租住的院子外,临近海岬那条弯道,各自抓起一条鱼,啃个七八成,往海里一扔,那里很快就会聚集更多的鱼蟹;吃完将蟹壳残渣一扔,回去拿来罩网,往那里一扔,又网起一堆的鱼蟹来。我想这样的捕鱼方式很具有哲学意味,鱼蟹是无思想的动物,也无法跟人较劲。吃与被吃,其实是自然的一种轮回。啤酒在海鲜的刺激下变得极为爽口,泡沫丰富,似乎人生就是这样的泡沫堆成的,包括梦与现实。海边的生活枯燥无味,像他们,除了重复着的捕鱼生活,也没有任何的娱乐活动。唱歌或者喝喝茶,都没有,最多就像这样喝酒聚餐。与鹳鸟相比,大海好像更适合众生平等的概念。比如C的弟弟,前些年出远海捕鱼,遇到风暴,船和其他人回来了,他掉海里了,为了挽救一张即将断缆的渔网,他跳进滔天巨浪的海里,割断了被另一条缆绳挂住的拖网,也挽救了一条船。他却消失无踪。船上的人呐喊,哭喊,都无济于事。第二天,风浪停歇了,渔船回到出事地点找他,只找到一具冰冷的尸体,被断缆缠着,其实是他自己系上的,怕被浪冲走了找不到。他的一边脸被什么鱼啃食得面目全非,小腿肉也不见了,露出碜碜白骨。渔友们将他捞上来,装进一只尸袋。再放进放鱼货的冷藏舱里。回到岸上,按惯例,各渔友分摊了他的所有费用,并给了C弟媳一大笔钱。葬礼显得草率而仓促,据说送到殡仪馆,人家提出给他整容,需要一些面团捏成脸的模样,把残缺部分补上,C和弟媳同意了,同时提出带几条鱼和一箱酒进去,未获批准,只得在火化炉外,将鱼与酒堆在他的遗像前,算是让他带走些吃的。从此C看淡了生死,觉得人和鱼一样,碰到渔网了就是过不去的坎儿,生命就交代在那里了。人生有轮回,鱼也有轮回,否则,那么多的鱼蟹哪里来的?鱼的前生或者是个人,捕鱼的人下辈子变条鱼也好。在海里体验下做鱼的艰辛。C相信他弟弟就变成了一条鱼,因此,他钓起第一条鱼总是要放生了,并且嘟囔一句:兄弟,以后别再撞到鱼钩上了!A看不懂,埋怨他胡思乱想。C说,你不知道,我们下辈子会不会也变成一条鱼,让人家钓?A说神经病,人怎么可能变成鱼?C说我做好几回梦,梦见我弟变成一条海鱼,孤零零的,没有同伴,别的鱼嫌他杀气重,于是他自个儿游来游去。到处似水草一样的更大的鱼在礁石旁等着他。我喊他了,他不应,危险,前面有石斑鱼,有狼鱼。他笑了,说,就让它们吃了吧,我吃了那么多石斑鱼狼鱼,现在也该轮到我被它们吃了。A听得眉头直皱,众人皆沉默不语。

  我这些天老在想着C弟弟的事情,一个人在露台上画着油画。大海在远方像白铅色的底背景,偶尔有海鸥、渔筏子或者船。海浪单调无序拍打着礁石丛。油画是最适合海景的绘画,礁石用铅黑到铅灰或者钢蓝色来表达,赭色调的礁石藻类,海螟虫、豹斑藤壶和翠沿贻贝,雕翎贻贝以及海蟑螂、猫眼螺,铜绿色的鲍鱼驮着背壳缓慢移动,海胆扎着长长的尖刺附在礁石基部。画板底需要用刮刀刮出叠色,从深到浅一层层叠出层次感立体感。堆出礁石的海的底色,再涂上白垩,画海浪,海上的云团和船等最后再上色,勾勒出形状。最难的是海天的光线明暗对比表达,那得用笔,细细地皴擦洇染,像国画那样,需要一定的稀释剂,缓慢地调和,一层层地上色,从深到浅。浮云也是铅灰色的,与海面的白蓝色反光形成鲜明的对比。海的底色到底是蓝色还是灰色,或者是晚照时的橘红色?无法判断,只好按着眼前的实景画,现在想想,梵高或者是莫奈的画是按着不同时间的景象重叠着画出来的,细节直接模糊化处理,光与色夸张地掩盖了景物的真实细节。比如眼前这礁石,也不需要太细节的光影对比,锐角也不需要太精确。于是用稀释剂一点点地洇开底层的油彩,将一种诡秘的蓝勾出来,盖住了深赭色或者白垩色,让景物变得更加朦胧。类似于夕照的效果,也类似于薄雾浮起的大海,钢蓝色能够让一种海水的硬度更好地体现出来,那种力量和强大,摧枯拉朽般横扫过海岬和礁岸。我画了下那种类似于蒙太奇的效果,我想,鱼以及众生皆在云中,C的弟弟以及A、B、C、D四个,也包括我和鹳鸟。我和朋友在网上讨论鹳鸟的时候,他希望我画一些鹳鸟为主体的海景特写:鹳鸟画得很大,甚至只画出鹳鸟的局部,比如它的头面部,它的锐利的眼睛,尖而长的喙。或者是它富有金属光泽的背部羽毛以及翅膀的主羽毛。它黑蓝色的长腿,或者蓬松的尾羽。或者干脆就一枚它的翅羽,飘在风中,风浪的远处,隐约是几只鹳鸟在搏击着风浪。我尝试了下,都失败了,因为我没把握它的头面部特写的真实性,画错一点,就是废画了。迪米特或者毕沙罗的针法绘画不错,朦胧是绘画的一种最好技法,梵高的画就是如此。我试了一张,给网上的朋友看,都说有感觉,其实,那只是远看,近看不行。

  细究一只鹳鸟的日常,就是在细究我的日常或者说是海与村庄的日常。在泥土深处细究日子的实质,比在阳台上冥想一切乌托邦来得更真实些。水从海底慢慢洇上岩石,或者是海水洇上来,在山冈上却成了淡水,滋润了果树和野草,树叶特别浓绿,泛着油画的光晕。其实细究任何一个细节都是毫无意义的。从远处看,我所在的房子、露台、村庄甚至山冈和果园都是微不足道的,在海上,首先看到的只是隐约的海岸轮廓,灯塔,并不知道海岸上有我和村庄,以及山冈和果园。所以,细节毫无意义。油彩之下的世界,最应该表达的是光的感觉,和形状,也就是轮廓。菲尔兹逻辑学上有按数学的展开数列函数表现的花叶卷边形态。二维函数和三维函数表现的立体空间是完全不同的,纸质的层面,只是简单的二维,三维的欧拉立方体,则是由不同的三面体堆积而成。事实上微积分表达的也是三维的立体结构方程。鸟的喙无足轻重,人们会首先关注到它的眼睛,它的表情,然后才是其他的。米哈伊尔·格罗莫夫和约翰·泰特、德利涅以及最伟大的数学家卡尔·弗里德里希·高斯,不约而同地将逻辑学带入了几何学中。生命于是逐渐分解成各种数学的逻辑模型,大海是最复杂的函数,也是最复杂的几何模型。大海容纳下所有的颜色和變化,呈现所有的形状可能性。像诗歌里说的那样,“一滴水能够映照出一片海/海在无数滴的水里重生或者死亡/礁石、美妙的塞壬/赫拉、波塞冬或者宙斯/三叉戟高举而起/火焰腾空,火山炸裂,岩流滚滚”。塞琉古和小亚细亚以及孔雀王朝订立了和约,国王送给孔雀王一只白色的鹳鸟,要求回赠一只蓝孔雀。结果蓝孔雀一到塞国就死了,他很伤心,决定用白色鹳鸟与孔雀王做交易,并将苏麻离青(钴蓝料)作为赠品,要孔雀王给他一千只孔雀。结果引发了战争,三船的苏麻离青料被罗马人打劫而落入海中,那片海从此蓝得像宝石,而旁边不远处的海水则浑浊而乏绿。

  当年的罗马人在打败塞琉古王军队后,占领了小亚细亚的叙利亚,进一步占领了耶路撒冷,将罗马帝国的版图扩大到了中东,并进一步向埃及进发。鹳鸟是幼发拉底河與底格里斯河以及埃及尼罗河的常见涉禽,埃及白鹳其实应该称红嘴灰鹳,与叙利亚的黑颈鹳是同类不同种群。塞琉古是亚历山大大帝的将军,他因为喜欢白鹳而留在了小亚细亚。后来的孔雀灾难真是难为了一代鸟类爱好者。苏麻离青颜料极其昂贵,他竟然愿意用三船的苏麻离青来交换一千只孔雀。只是孔雀不适应小亚细亚炎热而干旱的气候,它不像鹳鸟可以在白昼躲在茂密的芦苇丛间,在凉爽的幼发拉底河水里徜徉。而罗马人则什么鸟也不喜欢,他们讨厌细脖子细长腿的鹳鸟,因此,士兵们经常朝它们射去箭矢,无端将鹳鸟猎杀。为了炫耀射箭的技艺,竟然以射中白鹳脖子或者细长腿为骄傲,导致白鹳一度在小亚细亚消失。而罗马人喜欢的鹰则很难出现在这样的环境里,只有当地的一些地中海短尾鹞不时出现,还有一些红嘴游隼。罗马人喜欢的撒哈拉鸵鸟则毫无踪迹。罗马人喜欢强大的战阵和装饰夸张的军服,这些军服带着鲜艳的红色,而小亚细亚人则轻装简从,战车通常是独马牵引,罗马人的重装骑兵则往往是双马双骑出阵。

  我租住的房子旁边有些古华侨民居,装饰奢华,多有苏麻离青作为颜料,来描绘那些传统意义的人物故事和民间传说,如仙道、隐士、高人,或者樵夫、商贩、走卒、野老、孝妇孝子,及松鹤鹿兰竹梅松等。苏麻离青几百年不褪色,不脱落。连阳台的围栏也是苏麻离青色釉的葫芦瓶。也许,这样传统到骨子里的地方,才会有A、C等人物,有这样的传统的生活方式,以及敢于远渡重洋到万里外的异国他乡生活的勇气。我在想,我可能也渐渐陷入了这样的传统的泥淖里,观念、意识都跟着沉陷于传统的村庄叙事。我原来想通过绘画的交流,发现不一样的村庄,可是,久而久之,我却成了村庄的一部分。村庄在中国具有不同凡响的意义,它能够让一个人一生下来就打上深深的地域烙印,也能够影响和同化外来人。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的绘画渐渐陷入了村庄原有的庙宇与戏剧场景,鹳鸟却始终与村庄格格不入,它独来独往,我仰望它的时候,就是下意识发现自己原来面目的时刻。我开始羡慕白鹳了,甚至羡慕渔民A、B、C、D等。村里的白胡子老汉诙谐成性,总是一路走着一路唱着不着调的曲子。我想,是否应该离开这里了,到海上去,尽量避开村庄这个巨大的陷阱。只有白鹳是自由的,年末的时候,它们会迁徙数千上万公里,到遥远的地方去。或许,精彩永远在路上,在远方。

  【责任编辑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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