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药后,我将小说稿塞进冰箱,来到李北极的卧室,察看他的睡姿。李北极几乎每天同一个姿势,抱着抱枕,身子成一个弓形,睡衣卷皱上去,露出白色的后背,被子仅仅捂着胸前部分。李北极睡觉属于那种一觉到天明,天塌地裂都惊不醒的。我拉开被子,替他盖好,顺手关了灯,回到我的卧室。
这是我和李北极离婚的第十个月。要问离婚带来什么改变,我还真回答不出来。我们依然在同一屋檐下,同吃,同住,李北极睡觉不关灯,我每天帮他关灯,至于替他盖被子,已形成年深日久的惯性,和每天检查燃气灶关好了没有一样——如果哪天不检查,我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向自己提问,燃气灶关了吗?与其受反复提问的煎熬,还不如坚持每晚睡前例行公事,将这些烦恼人的问题消灭在萌芽状态。
有一段时间,我的焦虑症比较严重,一天三顿药,用药总量达到二十二片。草酸艾司西酞普兰片、盐酸丁螺环酮片、劳拉西泮片、舍曲林胶囊、米氮平片,这些药闯进我的身体,让我整日昏昏沉沉。即便如此,我也没有放弃家庭的常规检查,每次检查后,我将情况记录在本子上,将本子放在枕头底下。有时,我半夜醒来,惊慌失措地问自己,李北极的灯关了吗?燃气灶关好没有?掏出本子,看到一样一样已落实在案,惶恐之心才安定下来。
离婚三个月,李北极找我交流离婚心得。他说,陈遇遇,离婚没有给我带来一丝兴奋,也没有带来一缕伤感,我是不是太麻木?我说,我也一样,啥感觉也没有,很多人离婚离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我们怎么与很多人不一样呢?
离婚前,我们协议约定,各人没有找到新生活新方向新欢之前,不做房产切分,即我们继续合居一室;做夫妻没有缘分,一定要做最好的朋友,所以,以后的生活可以向对方透明化。
离婚第九个月,李北极说,陈遇遇,你得承认你有了变化。我一脸愕然。我说,旁观者清,你讲出来,我看你说的对不对。李北极说,你先自查。我在头脑里鼓捣来鼓捣去,最终交代两条:一是,抑郁症比之前减轻许多;二是,不再做在白色床单上流产的噩梦。李北极补充一点,三是,发朋友圈的恶习变本加厉,每天凌晨发十几条,可以称你为“刷屏一姐”。
李北极接着说,要在过去,我肯定批评你这毛病,现在,我没资格说你,你爱咋咋地,哪天我受不了就删除你。
李北极曾经狠批过我。他认为,整天没完没了地发朋友圈,那是空虚的体现,一个干正事的人哪有时间发朋友圈,一个有品位的人哪有可能发那些皮毛小事。李北极说,一个人的朋友圈是他的第二张脸,无所事事的人才会头上掉根毛都发朋友圈;何况,每天发生在个人身上99%的事情,于别人而言根本毫无意义,你的情感诉求,永远不会在朋友圈得到回应。我反唇相讥,宇宙的尽头一定是公务员吧?公务员多伟大呀,干的全是宇宙大事,哪有时间发朋友圈呢?公务员们哪有时间回应我等蝼蚁之辈!
李北极大学毕业后,招考进西城税务系统,成了令他姐姐骄傲的公务员。李北极的母亲四十九岁意外怀孕,不顾他姐姐李南极拼命反对,执意生下了他。李北极一岁时,父亲车祸身亡。三岁时,母亲突发脑梗,在重症监护室昏迷二十多天,好歹捡回一条命,却因此留下了后遗症。人基本废了,右胳膊右腿偏瘫,走路困难,只能扶着东西慢慢挪动。那年,李南极二十七岁,她的女儿已经六岁,无奈,只得帮衬着拉扯李北极。李南极的夫家在西城算官宦人家,自然不允许李南极带着妈妈和弟弟入住自家,怕损害自家的脸面和形象。李南极被迫与丈夫离了婚,女儿随丈夫生活,离婚不久,前夫家举家迁往北京,女儿从此与她失去了联系。
我和李北极结婚后,至少有三年时间,我们和他母亲及姐姐生活在一起。李南极带着母亲搬出去,是我和李北极闹离婚时的事情。
离婚第十个月,西城的秋天到来了。我发觉李北极删了我微信。那天,家里突然断电,我打电话咨询电管所,对方说欠费所致。我急忙找电卡去办充值,翻箱倒柜,屋子搞得兵荒马乱的,死活找不到,便在微信上问李北极,结果,消息无法发出,一个红色的感叹号赫然出现。李北极出差,人在外地,我只好打他电话,打了十几次,均被挂掉。他发来手机短信,说在开会,不方便接听。
我只好去找李南极。我家所有的东西,李南极都知道位置,哪怕你问一枚小小的缝衣针,李南极也能一口报出在哪个柜子第几格抽屉。至于我家的银行卡密码,全部设置的是李南极的生日。
李南极住得离我们不远,和我们同一小区,她在8号楼,我们在23号楼。
李南极家的格局和我们家一样,冰箱,电视机,镜子用厚重的绒布罩着,窗户玻璃糊着窗纸,整个房子显得格外逼仄,紧张,阴郁。
婆婆见了我,大喊大叫,你这个坏女人快滚!你想骗我去旅游,想把我从飞机上推下去,我不跟你去旅游,我不跟你去!
李南极赶紧哄,妈你仔细看看,她是遇遇,不是小苏。
李南极给我解释,前一阵子,有个姓苏的姑娘上门发小传单,宣传西城至南方各省新开发的旅游线路,给妈说要带她出去旅游,妈疑心别人不安好心,加害于她。
婆婆这病一年比一年严重。起初,只是走路不利索,思维还跟得上,后来发展到右手完全拿不住筷子,走路靠人搀扶,又患上老年痴呆症,语无伦次,不能与人正常交流。她每天骂自己的影子,每天被影子气得哭天抢地。她说有个女人学她的样子,她走到哪里都跟着她,还与她对骂。尽管镜子之类的蒙上了布罩,她从一碗水里也看得见影子,从柜子和地板的暗光中也看到影子。她伤心地咒骂影子,用尽各種恶毒语言,她的样子越凶狠,影子的样子越凶狠,她承受不了,左手拿水果刀,在屋子里挥来挥去。她闹将起来,连李北极也无可奈何,唯有南极能哄住她。
南极告诉我,电卡在她这里。我拿了电卡,顺便说起北极删了我微信。南极说她知道。她说,你要加回他微信,必须要顺他的意。我问怎么顺。她说,他嫌你头像太黑。我说,这个不难,我将亮度提高。她说,他嫌你凌晨发朋友圈。我说,他一直抵制我发朋友圈,他可以屏蔽我,不看我的动态,不用删除我嘛。
我和李南极无话不说。我觉得婆婆不像妈,李南极更像妈。李北极也一样,口上叫姐,内心把南极当作妈。南极牺牲自己的幸福换来了北极的成长,北极对南极不仅信任,而且依赖,从我家的银行卡密码可见一斑。南极时常询问我和北极的性生活,暗中还教授我一些房事技巧。她说,要怀上孩子,做爱时,女人可以在臀部垫一个垫子,抬高体位,完事后,别立刻放平姿势,尽量让精液在体内保留时间长一些。换作别人对我说这些,我会羞得满面通红,还会极其反感,但在南极面前,我没有任何禁区。我告诉南极,我和北极一月一次,质量还可以。李南极说,年纪轻轻,一月十几次还说得过去,一月一次,绝对有问题,究竟是他的问题还是你的问题,你们去看看医生吧。我说,应该都没有问题。南极说,考虑过生个孩子吗?我说,这个你问北极去。
当初我和李北极在相亲网站认识,才聊两天,李北极提出结婚。我说,还没产生爱情就结婚?李北极说,真正的婚姻是从不情愿开始的,不好的婚姻是从爱情开始的。
之前,南极替北极张罗相亲十次加八次,那些女人开口首饰彩礼,闭口房子车子,论及结婚便问谁掌管家庭财政大权。北极说,这辈子哪怕不结婚,也不能找一个替代南极管账本的人。
李北极和我聊天第一天,问我结婚的条件,我一脸懵逼说没有条件,只要有个家,给我家的感觉,其他无所谓。第二天,他和我聊爱好,我聊到文学与写作,他直接线上求婚,我直接应允。第三天,我们线下见面,约定见面地点在钟楼广场。李北极说,我们没交换过照片,完全凭感觉相认,你我若能在人群中认出对方,足以证明良缘天定。我说,钟楼广场人潮汹涌,这个方案有点险。李北极说,超过约定时间三个小时,你到钟楼南边的南山南咖啡店,我预定了9号桌,我在那里等你。
都說相亲网站上没有优质男女,我们事先都给对方说,要做好想象与真实可能天差地别的心理准备。事实上,我们俩远远出乎彼此的预料,他说我比他想象的好看多了,我觉得他比我想象的帅气多了。我们最终在南山南咖啡馆见的面。我告诉李北极,我将广场的男人们瞅了个遍,有十来个疑似李北极,我一一搭讪,问他们,你是李先生吗?有五六个说不是,有两个说我神经病,有几个警惕性极高,捂住衣兜,快速逃离。李北极哈哈大笑。他花两个小时在人群中寻找有文艺范的女性,没发现一个疑似约会对象,另外一个小时他懒得再找,买了几包鸽子食粮,在广场上喂鸽子。见面顶多一刻钟光景,李北极接到他姐的电话,他说家里有点事,必须赶回去。我和他一起出咖啡馆,在门口道别,他对我说,有些女人光知道香奈儿、纪梵希,我得找一个知道村上春树、川端康成的女人结婚,而你恰好和我谈及村上春树、川端康成,我很满意。
第四天,李北极带我见他的家人。婆婆问我是谁,我说,你儿子李北极的女朋友。婆婆骂我狐狸精。李南极把我拉到厨房,给我说,你看,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们不能隐瞒你,如果你决定嫁给北极,你得考虑好。我说,我没什么顾虑,你们家挺热闹,有家的气氛,我本身怕孤独。第五天,我们领证,我直接搬进李家。
我有父母亲,等于没有,结婚不用给他们打招呼。我打小便由母亲带着我,她私会各种男人也带着我。为了讨好那些男人,母亲逼我喊他们爸爸,还不允许我告诉任何人。小时候我从没想过自己能活过20岁。母亲和父亲一起做生意,在西城康复路批发市场有个摊位,他们从广州批发衣服回来,再转手批发给西北地区的零售商。那些年生意很不错,母亲经常坐飞机去广州采购衣服,认识了张总王总很多总,家庭变得不再宁静。父亲也不闲着,在批发市场搭上好几个妇女,领到家中寻欢作乐。母亲懒得理会。他们各自玩各自的。母亲认为我小,不懂事,当着我的面,和那些男人做爱。玩了几年,父亲的一个女人生下一个男孩,父亲和母亲离婚,娶了那女人。母亲原本让父亲净身出户,父亲不干,父亲历数母亲的斑斑劣迹,母亲不得已给了父亲一套小房子,自己留一套大的,还有摊位归自己,两人从此老死不相往来。母亲将服装摊位转让出去,又嫁个做水产生意的老板,生一男一女俩孩,坐稳了老板娘的位置。不到几年,父亲被二婚妻子抛弃,又重组家庭,与第三个妻子生了两个女孩。我一直随奶奶生活。我读高三时,奶奶去世。我在奶奶的葬礼上见到父亲,父亲说,你虚岁十八岁,完全可以独立生活了,我负担重,没法管你,你如果需要钱,你去找你妈,你妈现在是阔太太,有钱人。我没有找过我妈。高三学费生活费由好心的班主任垫付。大学几年,我靠助学贷款读书,大学期间做各种兼职维持生存。有一回,我在街上散发广告传单,遇见我妈,我叫她一声“妈”,她应答一声“嗯”,随后,我看着她走进西北商厦。十几分钟后,她来找我,将一兜东西塞给我,我不接。她说,别怪我不管你,我有我的难处,我现在的男人不知道我以前有过小孩,要有小孩,他不会娶我的,你理解我好吗?我没有吭气,转身走开。
李北极属于惯大的孩子。南极失去家以后,全心全意把弟弟当儿子养。北极遇到大大小小的事,都由南极出面解决。我缺乏安全感,期盼从北极那里得到,终究,我的期盼一次次落空。很多事情,反倒由南极给我出头。
说说我辞职的事情吧。这事发生在我离婚前。我在《西城晚报》编辑部上班,负责晚报副刊文学版块的编辑工作,每周二刊出一期。我从邮箱来稿中选一些普通作者的稿件,另外再约一些名家的作品,工作没多大难度。晚报总编五十六岁,我和他属于上下级关系,淡淡来往,有尺有度。忽一日,他到我办公室问话,听说去年你在背地里说我坏话?我说没有,我跟单位的人除开工作联系,根本不谈其他,怎么会说您的坏话?他话锋一转,那你说说,谁在背后说过我的坏话?我说我不知道。他说,你为人蛮圆滑的,这种处世法不可取。过几天,我被调整到事业发展部,主要工作是拉广告赞助。我向来性子宅,与世情不关联,深受打击,回来告诉北极,北极说,你找我姐去。南极一听始末,火爆脾气上来,当即寻仇而去,将仇家劈头盖脸好一顿臭骂。我再去上班,总编给我说,你辞职吧,辞职申请我帮你打印好了,我已经签署“同意”,你在申请人这里签个名。
辞职后,南极托人帮我找了份临时工作。我到一家课外辅导机构做代课老师,给初中生讲怎样写好作文。辅导班的孩子综合功底没有很差的,家长指望孩子考上西城最牛逼的高中,才将他们送到这家辅导机构。在西城同类机构中,这家收费最高。有一次,我早早完成了作文课教学,余下一些时间不好打发,我叫学生拿出物理试卷,我给他们讲解物理习题。当天,物理老师上课,生气地说,今天的物理卷子被讲完了,同学们拿出化学卷子,我来讲化学。化学老师告状至教导处,说,我也能讲数学,问题是,这样搞下去,乱了套了!
辅导机构辞退了我。南极又帮我介绍好几份工作,我不想再去碰壁。我决定在家里写小说,把写小说当作一份职业来做。
我和李北极闹离婚,其实算不上闹,或者根本没闹过。
我写了一系列都市情感小说,探讨都市男女的爱情与婚姻问题。其中有个小说刊发在某个重点刊物,引发了广泛讨论。这个小说讲述两对夫妇的生育观,一对夫妇为爱情而生育,一对则通过生育来拴住无爱的婚姻。
恰巧这时期,李北极提出我们的造人计划。我持反对意见。我说,李北极,我们生活在一起这么久,我问你,你爱我吗?李北极说,陈遇遇你先回答,你爱我吗?我说,爱情应该是一种浓烈的、让全身血液加速、胸口怦怦跳的感觉,即使这种感觉不能贯穿至每时每刻,至少这种感觉应该到来过,很遗憾,我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李北极也承认自己没有体验过爱的感觉,但他坚持造人计划,他认为,家里添个孩子以后,一定会有新的改变。
我开始频频做噩梦,梦见自己在白色床单上流产,血染透整个床单,房子不断摇晃,砖块水泥垮塌下来。我在梦中狠命呼救,尖叫。李北极说,你一边大喊,还一边推开我,那种喊声,好像被追兵逼至悬崖,抵抗不力,即将坠下悬崖。他说他听得心惊胆战,毛骨悚然。不久,客厅的沙发自然变成了他的床。
我咨询心理医生,医生说,这是一种对于生育的焦虑心理,要解决这种焦虑,必须找到根源,只有消除心理顾虑,情况才会改观。
我提出离婚。李北极说,我正准备向你提出呢,我们不谋而合呀,我们的生活缺乏激情,像阴天一样黯淡,希望离婚能让我们奔向光明。
李南極拼命反对。李南极说,是不是我常问你们的性生活,你们以为我在催生?我以后不问了。生不生小孩不重要的,要真生个小孩,我又要管妈,又要替你们带小孩,还不是我的罪!
李南极为了证明这点,逼着李北极请假半个月照顾妈妈,她专门陪我前往新疆旅游散心。旅游回来,我依然执意要离婚。李南极说,那这样吧,我和妈妈搬出去,让你们有自己的空间,调整一下状态,但我会盯着李北极,不允许他背叛你。
我给李北极说,头像我换成了亮色。我的头像是一只荒野上的狐狸,离婚后我调成暗色,南极劝我恢复亮色,我重新调成亮色。我加北极微信,他通过了。
我在家里写小说,小说发表挣的稿费刚够维持生活。我对物质需求兴趣不大。我不讲究吃穿,习惯宅在家,读书,养花,写作。北极说,写小说天天熬夜,太辛苦,你不如考公务员吧,考个公务员,一辈子安逸。我说我与公务员绝缘。
奶奶去世后,我长期失眠,起初每晚服用一片安眠药,后来吃很多片安眠药也无法入睡。我大把大把地脱发,闻到饭菜味会反胃,还伴随耳鸣、头晕、腿软等各种症状,我以为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心灰意冷。班主任像慈母一般关心我,带我去西城中心医院做全身检查,医生说我的身体没有器质性改变,应该属于心理精神病症。医生让服抗焦虑和抗抑郁的药,我一直遵嘱服用。和北极结婚后,我停过两年药,后来老做流产的噩梦,被测出重度焦虑症,我只好再度吃上药。离婚后,我的焦虑状况逐步缓解,便将药减量,医生叫我维持基础量,免得病情迁延反复。
南极几次三番地说,离婚这么久,我看你们也没改变,不如复婚吧。北极说,陈遇遇有很大改变,你不知道而已。我回应,我是明面上变,再变也变不成妖,说不定你暗地里变,早变成了魔。
南极邀我们到她家吃饭,她做了北极最爱吃的羊肉汤泡饼。南极擅长做各种地方小吃,我和北极每每饕餮后,必用同一句话夸赞她:“你不做厨师太可惜了。”北极想吃什么,给南极撒娇,姐,求求你,拯救拯救我的味蕾。南极愉快地满足他的要求。
婆婆在玻璃前对着影子骂。玻璃窗纸让婆婆撕掉了。我过去和她说话,她带着憎恶的表情,说坚决不去旅游,说我想把她从飞机上推下来。李北极说,唉,没法和她交流,她那是来自另一天体的语言。
饭后,北极在手机上打游戏。南极叫北极把手机给她。北极说,姐,你要信任你老弟。南极说,别废话,手机拿来我看。北极说,我这么大个人,你还像管小孩一样管我。南极说,你一向乖乖的,今天偏不听话,肯定有鬼。北极说,能有什么鬼?南极说,女鬼。北极说,放心,啥鬼都不爱待见我。南极走过去抢夺手机。北极急速将手机揣进衣兜,死死护住。南极气哭了。北极见情势不对头,扯个理由说,姐,单位还有事情呢,我先去处理。
北极走后,南极一直哭。我劝她,别过于约束北极,你越管他,他越逆反。她说,我怕北极外面有了人,你怎么办?我说我和他已经离婚,即便他外面找人,也正常。南极说,不不不,我不允许他找别的女人!遇遇,姐求你个事,你回头趁他睡觉,检查一下他的手机,看他到底搞什么鬼名堂,他手机的密码是我的生日。
写得不顺畅的小说稿总是被我扔到冰箱里。李北极惊叹,此乃天下第一怪癖。
最近冰箱里塞满了小说稿,李北极主动提出买个大冰箱,给我转账五千块钱。李北极不知道,他的这个举动让我的心有了震颤,一股暖意环绕我好多天。
李北极睡着了。我给他盖好被子,关上灯,正要回自己的房间,发觉他的手机一闪一闪的。手机搁在床头柜上充电。我拔下充电器,拿走手机。
我输入李南极的生日,显示微信密码错误,我输入李北极的生日,照样显示密码有误。输入666666、888888、999999等很多组数字,均显示密码有误。
南极打电话问我,看了北极的手机没有。我说看了,没有异常,姐放心。这是我头一次对南极说谎。
我想出一个智取密码的方案。过了几天,我托北极帮我办张银行卡,理由是要用这张卡专门接收稿费。北极问我设置什么密码,我说,和过去一样,密码设置为南极的生日。北极说,设置成南极的生日,不合适,毕竟我们已经离婚。我说,我记性不好,尤其记不住密码,你帮忙设一个密码,你记性好,我忘了还可以找你问。北极说,那行。果然,北极办好卡后,从微信上给我发来密码:xyl521999。
当晚,等北极睡觉后,我用密码xyl521999登录他的微信,这次一举成功。
他的通讯录好友一共三百多人。我先浏览好友名字。有个“胡L精”引起我的注意,我拨打一下语音,自己的手机响了。我笑起来。
我将三百多个名字大致筛查一遍,没有发现疑点。
我给南极报告,北极还是老样子,没变。南极说,变了!他要没变能不给我看手机吗?最近他又拒绝我两次,坚决不给看!从小到大,他都很乖,没有这么反常的现象。李南极说着说着又哭,哭一阵又说,连他都不肯听我的话,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给北极做工作,说他姐姐的不易。北极说,我姐管控欲强,我的人生一半由她给予,一半也被她摧毁。北极痛诉成长史,说到最后,居然发起怒来,陈遇遇,你别再掺和我和我姐的事情,我们离婚了,你是外人!我要开始新的生活,我打算买房子,搬出去住,最好住到你们找不到的一个地方。
我变得很烦躁,看书看不进去,写小说,写不下去。烦躁好几天,终于又得到一次机会,拿到李北极的手机。我用上次的密码登录他的微信,登录不上,试很多次,不行。李北极频繁更换密码,他在躲闪什么?
我给李南极如实讲述密码之事,也向她检讨自己其中一次的撒谎行为。
李南极急匆匆给李北极打电话,叫他分分钟赶回家。北极说正在忙,晚上才能回。南极说,妈妈出了状况,十万火急,需要你回家商量。北极答应立刻回家。
李北极回家,见南极板着脸坐在客厅沙发上,他发现姐姐骗他,很是氣愤,重重地拉一把椅子,坐下。两人闷声不响地对峙将近一小时。南极控制不住,从沙发上弹起来,走到卧室,拽出老太太,连哭带嚎:“都怪你,你怎么害我的,你那么大年龄生儿子,我帮你带大,我的生活完全被你毁了,你儿子还不听话……”
北极站起来,踢开椅子,走到南极跟前,用目光与南极交锋。他说,你以前应该早说感恩,让我签了感恩协议书才给我饭吃,给我衣穿,否则,叫我饿死冻死岂不更好?你养大我,你塑造我的人生,行,我听你的。你抵制我和其他女人交往,你害怕她们不受你控制。可以说,除了陈遇遇,世上没有人这么傻,完全听你的!你从不反思自己,包括,对陈遇遇,你也一副替别人家的女儿重塑人生观的模样。我娶个媳妇你要垂帘听政,你以为你是谁啊!
北极愤怒地将手机塞给南极。我以为南极在这种场面下不会接受手机,没想到,南极停止哭泣,扶着老太太走进卧室,安顿好老太太,然后仔细翻看北极的手机。突然,她压着嗓子,北极,你过来一下。北极走过去,她厉声问,外婆1,外婆2,是什么人?你哪来的外婆?我们的外婆去世有几十年。北极说,开玩笑备注的名称。南极说,那好,我看看这两个人的朋友圈。北极要抢手机,南极推开他。南极惊叫出来,天啦,外婆1在朋友圈晒她和你的贴脸照!外婆2也晒她和你的贴脸照!你怎么这么混乱,这么无耻!南极将手机摔在地上,用脚发疯地踩,手机化为无数碎片,她还不解气。北极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他点燃一支烟,冷冷地看着南极。
从来不发朋友圈的李北极上线了。他疯狂、猛烈地发照片、鸡零狗碎和各种段子,有时发一堆莫名其妙的表情符。他秀出和女人们游山玩水的照片,照片中的女人一律只显示背影。从不同的背影身形可以判断,不止一个女人。
显然,北极在故意刺激南极。他们冷战着,但并没有删对方微信。冷战有一些日子了,战争胶着僵持。南极一方暂时按兵不动,似乎处于下风,而我知道南极的杀伐果断,十个北极也不是她的对手。
有一天,李北极对我说,遇遇,南极不可能帮我拿主意了,你作为我前妻,你必须帮我参谋,我娶外婆1好,还是娶外婆2好?
我强压住不快,告诉他,我不了解那两个女人,我帮不了他。
谁料,李北极建了个群,将我和外婆1外婆2拉进群里。李北极在群里发言:“目前阶段,我和你们每位女士都只是朋友关系,大家在一起交流交流,不要闹别扭。”我没有在群里说过话。外婆2倒很活跃,每天分享明星八卦和美食美图。外婆1比较高冷,偶尔用撇嘴的表情符表达对外婆2的不屑。外婆2申请加我微信,我犹豫着要不要通过,手一滑,验证通过。外婆2说,陈遇遇,我用一天的时间浏览你的朋友圈,对你的过去进行了“考古”,结论是,你是一个没有性生活的人。我问她此话怎讲。她说,如果一个人经常在朋友圈晒自拍、吃饭、看书、逛街,连电影票根都要晒一下,别人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这种人扑面而来的心酸和孤独。这种人一定没有性生活。如果一个人半夜三更不睡觉,凌晨发朋友圈自嗨,身边肯定缺少一个说“晚安”的人,这种人一定没有性生活。陈遇遇,上面的那些条条你占全了。我非但没有恼怒,反而实实在在回复她,肖优优,你分析得不错,我会将这些写进小说;另外,我不会生你的气,事实的确如此,我的生活如你讥讽的一样糟糕。
外婆2本名肖优优。她或许想狠狠刺我一刀,没想到我平静地接受了她的刀子。当然,涟漪是有的——当我将那些写进小说,我痛恨小说中的女主太他妈的憋屈和窝囊。
李南极突然将老太太送到我们这边,她说自己腰椎间盘突出,需要卧床休息半年或者更久,她自身难保,无法照料老太太。
李南极反过来将了一军。李北极被将蒙了。
李北极找我,神情谦卑如舔狗,我头一次遭遇他吹捧轰炸:“善良的遇遇,世界上最好的遇遇,你人品好,修养好,古道热肠,在我心中,你属于女侠之类的英雄……我实在太难了,你一定要帮帮我。你刚好在家写作,白天你帮忙照顾我妈,晚上由我来照顾。”
南极暗地里给我指示,叫我不要帮北极,如果我帮北极,别怪她和我翻脸。
我同意照顾老太太。南极拉黑了我微信。北极感激涕零。我给两人发去相同的手机短信:照顾老人,完全出自我个人的意愿,共同生活多年,我对老人有感情。
十月的最后一天,北极对我说,遇遇,我实话说吧,肖优优和徐一莉,我更喜欢徐一莉。那个高冷女神,她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家境优渥,我如果没有拖累,她也许会接纳我。我没有能力改变我家的状况,没有能力赢得徐一莉的爱情。要不咱们复婚吧。爱不爱的也没啥意思,活着,得面对现实。北极说出这番话,我并不诧异,这符合他一贯的风格。我说,北极,可是,我需要爱,我不可能与你复婚。李北极说,以前你都不在乎,不需要。我说,现在,以后,以后的以后,我在乎,我需要。李北极叹气,唉,我们完了,彻底完了。
十月的最后一天,我一直单曲循环展展和罗罗的《沙漠骆驼》这首歌。我在百度搜索与之有关的网页,不仅细看网上的评论热议,甚至浏览每个网页附带的凌乱广告。有一个网友的评论切中我的心意,他说,这歌太好听了,唱出了张飞和李逵手拉手在沙漠中骑着自行车的感觉,而且车轱辘还是方的。歌曲的旋律萦绕着我。我卡准零点,在十月和十一月的交界处,发出一条朋友圈:我的宅居时光也许会结束,未来某天,我会奋不顾身地去生活。令我惊讶的是,李北极第一个秒赞了我。我发一条微信问他,给你关灯时看你睡得挺踏实啊,难道你睡梦中点的赞?他回复,以前睡功超好,现在可差劲,一晚上醒来很多次,睡不着便看你发的朋友圈。我回一句,有何指教?隔了一会儿,他发过来一行字,凌晨发朋友圈的人,都是没有性生活的人。我说,那又怎样?他说,早点睡吧,天亮后奋不顾身地生活吧,晚安,陈遇遇。
【责任编辑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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