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去趟医院吧,李夏。”陈秋的声音有些沙哑。
“怎么啦,老秋?”
“怕是没几天活头啦。”
我立马开上车,一路狂奔!陈秋在他公司的大门口儿立着。时值初秋,天还暖,他瑟缩着脑袋的样子,却如同寒蝉。上车后我仔细端详那张脸,竟然看到不少盘根错节的皱纹。
“哪儿有问题?肺吗?”我问。此时,车窗外的空气仍不新鲜。陈秋平日里抽烟,喝酒,都猛得很。
“打电话给你,两个原因。”陈秋似乎有气无力。我是真心佩服他,都这时节了,还能如此镇定,“其一,咱俩是老同学,亲兄弟,对的吧?其二,你是律师嘛。找你来有个事儿,迫在眉睫!”
“欠着外债?还是放出钱去收不回来?”
“外头的暂且不管,得赶紧把手头上的弄利索。”
“先说说迫在眉睫。”
“帮我起草一份遗嘱,要快!”
我望着前方,沉默良久方问:“这病,是在哪里查出来的?”
“查什么?”陈秋像是才反应过来,“哦,没去查过。”
“有病啊你?”我迅速转过脸,盯他半天。
陈秋看着我,慢悠悠地反问:“没病谁会在四十七岁就立遗嘱?”我有点儿火:“你把脑袋扭过去,照照反光镜,瞅瞅这小脸蛋儿,红扑扑的。开什么玩笑?”陈秋还是不紧不慢:“鞋子大小,脚是知道的。我的身体,自个儿最了解。非得等躺到医院,连句话都说不囫囵,撒泡尿还得靠一根导管儿,到那时候你才相信我有病?”我咬咬嘴唇:“那先去医院,还是先立遗嘱?”
“医院。”陈秋脑袋往后一仰。
半路上,他开始絮絮叨叨不止。他说,从上午开始,一直就难以心安,反正啥事儿都做不成。浑身上下,时不时会出现刺痛。“刺痛啊!”陈秋红着眼睛看我,“李夏,你有没有这种感觉?说不準是哪儿,嗖,一下,嗖,又来一下!”
我能想象得出来,老秋坐在那张硕大的老板椅上,时不时假装闭目养神。实际上既闭不上眼,也养不成神。他的两只手忍不住去前胸、后背、脖子、下颚等部位,进行搜索、扫描。最后,他认定后背有个部位痛得更厉害,又从那部位深入下去,断定那位置是肺。
“老天!肺啊!”
这一次,陈秋内心绝望的成分占比较大。如老秋自己所言,他才四十七,绝对不能算老。等在他屁股后头的事儿有一大箩筐。假如他身患绝症,公司交给谁?让老婆陶北来打理,绝对不行!不出两年,她准能让公司呈现腐烂样。陶北比陈秋小八岁呢,才三十九。因护肤有方,看上去水灵灵的,小嫩葱儿一根。
“哎哟,一想到这,心窝子就像针扎的一样!”陈秋一抓胸口。
他逼迫自己别往深处想!可哪能压得住啊?六七十岁的孤寡老头老太太,还四下里撒摸着去找老伴儿,何况一根嫩葱?
“天可怜见,想我老秋,辛苦半生,万般打拼,到底给谁准备下的还真是不好说。当然,我儿子必须得有一份!亲儿子嘛!”
因此,立遗嘱,迫在眉睫。
还有个女人,倒是有能力打理公司,且她跟老秋育有一女。但不用猜,我也知道,陈秋不会,也不敢把公司交给她。听起来有点儿乱,对的吧?不合常规。可事实就是事实。确切说吧,陈秋在家外头还有个女人,叫霍春。这女子是陈秋公司的原会计,或许叫原秘书更合适。按老秋的说法儿,近水楼台,连忙带闲,捎带着就给拾掇了。目前看来拾掇得很不利落,有点儿拖泥带水,顺手把自己给拾掇进去啦!这个事儿,除了几个嫡系哥们儿,别人一概不知。此前好长一段时间,或者说在还没有孩子之前,陈秋绞尽脑汁,试图在确保各方受损最小的情况下,“稳稳妥妥了断此事”!
“你这种想法,纯粹痴心妄想。”我当时就给予警告,“这种事儿,很少有能处理稳妥的。”
陈秋当然不需要让秘书给生二胎。陶北还年轻,再生俩都不是问题。何况,陈秋是个绝顶精明的投资商。如此简单一笔账,他不会算么?没想到,就在电视里播放放开二胎的新闻当晚,陈秋从秘书处得获喜讯:他已提前完成二胎任务。
陈秋如遭雷击!
“男人呐,一定要管好自己裤腰带。”次日一早,陈秋给我打电话,唉声叹气的。
“你胆子呢老秋?”我承认,有点儿幸灾乐祸。但心里却是咯噔一声,陈秋你完啦!彻底完啦!
“哥,你还不了解我吗?说是拾掇这个拾掇那个,过把嘴瘾而已。貌似花心,其实正经着呢。别说湿鞋,此前我就几乎没在河边儿走。霍春那丫头,长啥样你清楚的对吧?头一回见,你们几个不都看傻了眼吗?这么个小美女,成天在你身边儿蹭过来,蹭过去,但凡是个正常男人,谁能扛得住?现在好,我感觉,我就是酒后,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给收拾啦!”
“你以前可没这么说。”我一声冷笑,“你说这叫爱情。”
“爱情,有时候会变成垃圾股。”陈秋叹口气,“知道她跟我说什么?对啦,以前她喊陈总,陈总早呀,陈总吃饭了吗?现在不叫陈总,叫秋儿!秋儿啊,我不逼你,这个事儿你瞧着办,反正是你闺女,怎么着都行。”
“这不很温柔,很体贴的吗?”
“女人越温柔,越体贴,危险系数越高。家里那个,我更不敢惹。你其实不了解陶北的。这么说吧,足智多谋!她别的不行,管我,管钱,绝对有一手。”
“你家的保险柜密码,不会只有陶北知道吧?”
“哥呀,不怕你笑话,我的七寸,就在这里。”陈秋都快哭出声来,“不管公司,还是我们家,几乎所有的钱,陶北都牢牢掌控。当然,我有点儿私货。”
我哈哈大笑。
“你还笑?你还能笑得出来?有没有悲悯之心?”陈秋气急败坏,长叹一声,“唉,话说十年前,有一位大师,曾对我说过一番话,此刻想来,果真一点儿都不差。大师说,你这辈子啊,别的什么都好,唯一条,命犯桃花!你在女人面前心软,最容易被女人拿下。你瞧,你瞧啊老夏,这是命啊!”
“命是爹妈给的,命运在你自己手上。”我再次警告他,“你这回麻烦大啦!”
到医院,我冷冷地问陈秋:“挂哪个科?”
“你说呢,哥?”闷半天,陈秋反问我。
“我觉得你该去看神经。”
“神经科能行?”陈秋一脸天真。
“你真是有病!”
陈秋似乎有点儿不耐烦:“没病,你拉我到这儿来干啥啊?”
“那你到底觉得哪里不好?”
“应该,是肺。”陈秋皱眉思索。
“应该?老秋啊,我办公室的沙发上,坐着三帮子打官司的。直接说吧,我的每一秒时间,都是哗啦哗啦响的钞票。一听说你快要咽气,老同学嘛,总得过来送你最后一程。我开着车,呼呼地跑过来,跑出满头大汗——对啦,要是有违章,扣分、罚款,都算你的!好嘛!你现在告诉我,你拿不准。拿不准,你来看啥医生?拿不准,你立哪门子遗嘱啊?三岁小孩儿啊你?”
“哥,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病人?”陈秋声音里立马带着哭腔。
我仔细端详他半晌,才缓缓点头:“前阵儿,咱们一起喝过酒的那大夫,郭冬,就在这三楼上。他离婚的时候,我帮过他忙。”
接下来,胸透,CT,磁共振,一整套下来,夜幕降临。此期间,我手里捏着一摞复杂无比的单子,昂首挺胸,大踏步走在前头。老秋呢,跟在我身后,不远也不近,弓着个身子,半死不活,真像个垂危病人,就差躺轮椅上让我推着他。我之所以精神抖擞,是因为郭冬的观点跟我一样:陈秋压根就不该来这儿,他应该去找心理医生。
“这哥们儿,肉体上没事儿,灵魂出毛病啦!”郭冬的声音很有磁性。他对灵魂这个词儿,有近乎痴迷的喜欢。
“郭先生,我再一次问您,您觉得,人确实是有灵魂的吗?”
“大多数的人,还是有的。”身形略略发福的郭冬看着我,说得很慢,像是街頭算卦的,“但律师呢,不太好说。”
“那老郭我再求证一下,手术台上,打过麻药,全麻的那种,等着被你们开脑颅、开膛破肚的人,还有灵魂吗?”
“当然有哇!”郭冬一扬眉毛,右手干脆利落抓一把空气,“不过,这完全是两码事儿。有一位哲人这么说过,身体和灵魂,总有一个是在苍茫的大地上游荡和奔波。这么跟你说吧,灵魂和影子是不一样的。它不是一直跟着人走。有时候,甚至很多时候,它不在场。”
“所谓的,灵魂出窍?”
“咦,那个段位太高。”郭冬连连摆手,“灵魂出窍的人,基本就死翘翘的啦!就好比我们做开颅手术,打开门一瞧,嚯,好家伙,敌人已经完全占领每一寸阵地,神仙也没招儿!所以关门,等死!”
我眉头紧皱:“能不能不这么瘆人?”
“这还瘆人?在我们医院,我是最有文艺范儿的主刀大夫。难道,我还要给你来一段配乐诗朗诵?这样,我给你描述一下,开颅之后观察到的细致场景?”
我急忙摆手:“不必!马上到饭点了,我不想吐出来。”
“我是说,一般人的灵魂,会时不时自己出去溜达那么一小会儿。”这个下午,郭冬看来不忙,这很难得。
“打个比方说吧,就像你放风筝,有一根线在你手上抓着,也可以说,你收放自如。对肉体来说完全不碍事儿。当然,梦游的时候,哐!被喝醉酒的司机开车给撞死,不在此列。”
“明白啦!”我点点头,“也就是说,陈秋的灵魂这会儿脱离肉体,自己找地方玩儿去啦。”
郭冬终于憋不住,笑出来。他扭头瞅一眼门外走廊的排椅上正垂着脑袋的陈秋,问:“家里资本状况如何?”
“千万富翁!”我探过脑袋,一字一顿。
“就他?歪瓜裂枣的。”郭东眼睛瞪圆,嘟囔一句,“什么世道啊这是?天理难容!长成这样,也能发大财?”随手抓起病历,龙飞凤舞,开始写,一边说得有点儿咬牙切齿,“该做的检查,全给他做一遍!要不,他不踏实呀。”
当晚,晚些时候,我们几个人,包括郭冬,一起坐到酒店里,庆祝陈秋大病痊愈。陈秋明显活过来。两杯高度白酒下肚,他举着左手五指:“今晚我请,谁要抢着去结账,我跟谁急。”他喝了不少酒,抽掉很多烟,心情尚佳。至少看上去是。
郭冬敲门时,我正在跟一个微型土豪脸对着脸,计算他的资本。我这当事人,男,五十六岁,农民,或者说农村户口,职业是搞建筑的包工头。据他说,有个二十六岁的女研究生,死缠烂打,非他不嫁。对此,我深表怀疑。包工头的原配夫人现年五十九岁。当年,这男人相信一句俗语,“女大三,抱金砖”。觉得大三岁的老婆,必定旺夫。前些年他在建筑行业收金揽银时,确实对此深信不疑。可现如今,这厮分明忘记初心。
他想离婚!娶那小的。
五十九跟二十六,一旦锣对锣,鼓对鼓,开始叫起板儿,胜负几无悬念。跟差不多所有离婚案一样,比较难缠的是资本处置。通俗解读,就是怎么分钱。
老头儿对我还放心,是我俩彼此熟悉的朋友介绍过来的。说的都是干货。哪地方有动产,哪里有不动产,比如房子、车、股票、债务(也不算少),列得甚详。我大体匡算出个数目,顿时感觉,“微型土豪”这个词儿,跟他似乎还不大般配,应该微型偏上,接近中等。
“宗先生,您得告诉我真实想法。这样,才能确保咱俩步调一致。”我说得有点儿正式。律师嘛!
“啥意思?”
“就是你打算分给老婆多少钱?”
“我的财产,那是我的!”不料,我这话竟然准确扎到宗先生的神经。他眉毛一挑,伸出食指,指点自己胸口,“是我一个人,单枪匹马,腥风血雨,闯荡江湖攒下来的!我那仨孩子,天经地义,他们可以继承!可我老婆,她没有!她这一辈子,一个子儿都没挣过!这么多年,还花去我不少。”
我头皮稍微有点儿发麻,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揉捏着下巴。“你的意思,让一个五十九岁女人净身出户?”
就在那会儿,郭冬敲门。
我微笑着示意他,先在外间稍候。
“几年前,她得过一场病,大手术,十几万!”姓宗的脸上肌肉急速抖动,“十几万啊,李律师!”
我面带微笑,努力做出倾听状。
“她父母,也就是我岳父岳母,现在住的房子都是我花的钱。小舅子,大学毕业没工作,一直跟我干,啥本事都没有,坏毛病一样都不缺!但我给他开的钱,比别人都高!”
“可你让人净身出户,于情于法,这说不通啊,你俩都过半辈子了!就如此无情?”
“难道,我非得给她一半?”此人紧咬着牙关。紧跟着,他急速挥手,“不成!绝对不行!那是要人命!”
“有没有证据证明,你的妻子不能享有夫妻共同财产?比如,提前做过财产公证。再比如,她跟你一样,也有别人啦。”
“开啥国际玩笑啊李律师?”男人冷笑,“一个农村中老年妇女,最远的地方就到过县城。怎么会有别人?那时候,是媒人给介绍的,两家都穷得稀巴烂,哪有财产?再说,那年代谁结婚前会去做财产公证?”
“那你这样,不觉得内心有愧吗?我要接你这活儿,就这么着去打这场官司,传出去都是个笑话。你让我以后在圈儿里怎么混?”
宗先生把眼睛移向窗外,半天不语。
“先生想什么?”我还以为他良心发现了。
“算算成本。”
“哦?说来听听?”我很感兴趣。
“照你的说法,财产一分为二。那我得给老婆动产不动产的,六七百万,对不对?”从恶狠狠的眼神看,此刻的宗先生,精力高度集中。
“按我掌握的信息,恐怕确实如此。这么说吧,你老婆没功劳,还有苦劳。你那仨孩儿,是喝着露水吸着西北风长大的吗?不都是人家给你带大的?还有,这是有法可依的。”
“相当于我花掉将近一千万,就为再娶个媳妇儿?”他掰起手指头。
“也可以这么换算。不过,你意已决啊!甩掉一个老的,糟糠之妻!然后,娶一个小的,按时下的话说,叫小鲜肉。你不亏啊!”
“不对,亏大了!”他一摆手。
我往后仰一仰,直直身子。最近,颈椎貌似出现问题。
宗先生继续掰着手指头算:“她二十六,比我大儿子还小。我五十六,比她大整整三十岁。等我七十六,她才四十六。那时候,她要跟我离婚,是不是还要分走一半?”
“那未必,为保险起见,这次你可以先做婚前财产公证。”
“我把她整回来,还得花钱。女人花起钱来,你恨得牙根子都痒痒!买衣服,买化妆品,这都小事儿,买车、买房子,那才叫个头疼。”
“关键是你说的,人家非你不嫁!”
“她非我不嫁,并不等于我非她不娶,对吧?让女人牵着鼻子走,还算男人吗?”我顿时想,真应该让陈秋来听听这话。
“那你现在啥想法?撤退?”
“不劃算!”宗先生大手一挥,伏身过来,眼睛里闪着精光,“那我干嘛离婚?”
“实话说,你这事儿,我见得可多。”尽管头皮发麻,但我还是为他迷途知返稍感欣慰,“说句掏心窝子话,老哥,就你这小身板儿,还能折腾几年?再下去十年,给你个二十六的,你能伺候得了?”
“知我者,兄弟啊!”老宗满脸堆笑,伸手戳向我。
待他出门,郭冬溜达进来。
“这么快又要离?”我问。
“去死吧你!”郭冬一皱眉头:“我才结婚不到半年。”我呵呵一笑。郭冬却伸出拇指,向门口一挑:“就这号禽兽的官司,你也接?请问,三观呢?”
“非也非也,我努力做到不接这活。”我一摆手,“话说回来,哥,你吃饭的家什儿是手术刀。我呢,就靠这把嘴。不废寝忘食薅资本主义羊毛,我怎么活呀?”
“我在外头,只听到一两句,就发现,你俩的灵魂都不在现场。”
“两个灵魂约着去哪儿啦?”我盯看着他,哧一乐。
“动物园儿!”
“医生骂人这么狠?”
“你以为医生只是下刀狠?”
“老郭,咱俩能成兄弟,知道为啥?当初,你离婚那会儿,我就发现,咦,这人是个爷们儿,该给前嫂子的,一点儿都没计较。”
“当年,我俩闹成冤家,现在可是朋友。”郭冬一瞪眼,“老话怎么说来着?一日夫妻百日恩。走着,走着,走成了异父异母的兄妹。”
“这话指的是没离婚的两口子,跟你不搭边儿。”我一拱手,“不过,兄弟确实佩服得紧。是不是你现在背着小嫂子,偶尔也去大嫂那儿打个秋风?”
“阴暗,扭曲。”郭冬不动声色,“你们律师,没一个好玩意儿。”
“别呀,老郭,别因为我一个,打击整个律师界。将心比心,我可是因为你,对整个医生界肃然起敬的。你没觉得,我跟那小暴发户交流的时候,是有底线的吗?面带微笑,是职业素养。其实,心里头,恨不得先抽他俩嘴巴子,然后再抽自己一个。话说回来,当律师的,啥人没见过?杀人、抢劫、强奸,不都得替人辩护啊?”
“打住,两码事儿。”
“好吧,好吧。”我呵呵一笑,“你怎么突然到我这来啦?”
“心里烦。顺道来看看你在不在,你不忙的话,就聊聊天。”
“有啥可烦的?是不是小嫂子需求过旺,你那方面质量在下滑?”
“你别说,这倒是真的。”郭冬坐到对面沙发上,叹息一声,“唉!人到中年,天命不可违!”
“需要兄弟帮忙吗?”
郭冬抄起身边一本书朝我扔过来。
“陈秋的思维,出现些小波动。据我的内科医生朋友郭冬说,近期,他的灵魂经常脱离肉体,四处闲逛。分析其危害指数,我们都觉着,他应该去看一看心理医生。”这话是我对霍春说的。此时,我们俩正站在湿地公园的一个湖边儿。
“怎么可能呀?”霍春稍稍吃惊的样子,仍然是好看的,小嘴巴生机勃勃,“今早上在床上还如狼似虎的呢!”
这话直接把我噎住。小孩儿就这样,冷不防来一句邪的,很有杀伤力。对此,我已有所领教。因而也就更加佩服陈秋。好家伙!都这把年纪啦,即将踩上老年的门槛儿,还如狼似虎?果真是训练有素。不愧是一名优秀的商人。
霍春,就是成功拾掇下陈秋的那女孩儿。我跟她当然早就熟悉。陈秋经常带着她四处显摆,以示自己也是有女秘书的成功男士。该女子眼波流转,肌肤白嫩,腰肢丰盈,端的是一把好手!当时,我就担心陈秋镇不住她。果然!
当日,我的肉体正在湿地公园那一片儿闲逛,灵魂已不知游荡何方。就在那时接到霍春电话,费好大劲儿,我才扯回风筝线,灵肉合一。我之所以闲,不是没人来打官司,而是内心焦躁不安。“男人也是有生理周期的。”郭冬這话说得真对呀!我开着车,转过大半个城区,但见世人往往来来,各有忙处,各有奔头,自己内心的烦躁,却有增无减。想起距离湿地公园不远处,刚盘下的那套房子正在装修。于是,有一搭无一搭,就转过来。
尽管熟,可一听是霍春,还是稍觉突兀。
“怎么是你?”我脱口而出。
“怎么就不能是我?”霍春反问,“哥哥你身在何处?能不能见个面儿,打个情骂个俏啥的?”
我搔一搔头皮:“妹妹有官司要打么?”
“官司暂时倒没有。有个小小的问题,需要哥哥解惑。”
“安排你的秘书陈秋找我不就行啦!”
电话里先传来霍春一阵大笑:“这个话题,不适合秘书听。”
二十分钟后,我俩碰面儿。
那二十分钟内,我稍微梳理过一番霍春的心理。小女子不管如何精灵,路数应该跟常人无异。虽说毅然决然把小陈秋给生下来,恐怕对当前局势也有清醒认识。顺利转正,变为陈太,难度不是一般的大。照常理,事态发展,无非从陈秋那里拿走一笔青春补偿款。浸淫律师行业二十多年,所见所闻,不外乎此。当然啦,怎么拿,拿多少,不仅是法律问题,还包含情感,又事关小陈秋。差不多是一项很细密的技术活儿。何等步骤?怎么操作?排除我和陈秋是兄弟,霍春找我,还真是挺精准。毫不客气说,在这座城市内,在这个领域,我绝对是行家。
“唉!人呐!”有那么一瞬,我看着远处,想着自己整天接触到的这些案例,不禁一声哀叹,内心涌起一股子说不出来的苍凉。
对,正是苍凉!
“你不能操之过急,尤其这个阶段。”我像一位得道高僧,尝试开导霍春,“陈秋这人吧,我最了解,逼急了眼,会破罐子破摔。”
“谁是破罐子?他还能怎么摔?”霍春瞪大眼睛,“再说,我哪有操之过急?我从没逼过他。”霍春两手一张,“你是不是认为,我现在急于要名分,急于转正?或者,急于分财产?”
“如不是,当然好。”我心说,可问题总得解决啊。
“看来,大律师也有小人之心,还陈秋兄弟呢,连你都这样子看我们俩。”霍春抿嘴儿一笑。说着,站起身,看远处往来奔波的挖掘机。或许,小女子也故作沧桑,也去看那浪花淘尽英雄。此女子,比想象中还难对付啊!我看着她的背影,心生警惕,遂问:“你想咨询什么法律问题来着?”
“其实,不能算法律问题。陈秋拿你当兄弟,你是我哥,对吧?直说吧,就是孩子的户口问题。我得把这个问题理顺。我可以继续这么过,孩子等不起,她必须要接受好的教育。”
“你知道陈秋前几天找我干什么?立遗嘱。”
“瞎琢磨些什么呀他?”我从霍春的笑里,又看出一丝孩子气,“年纪轻轻,立什么遗嘱啊?我又不缺钱。我虽说是单亲家庭,但我妈是经商的,也算攒下万贯家产,赚的钱下辈子都花不完。她就我这一个闺女,还能给谁?再说,我自己有能力赚。”
“陈秋不这么想。”
“陈秋认为我是为了钱,才给他生孩子吗?他要真这么想,我算白疼他啦!”
我顿时稍有压力。看来,作为旁观者的我,未必就清。“那倒不是。我是说,陈秋会担心对你、对孩子,不公平。”
“这我信,他对小丫头可上心啦。”霍春脸上稍有愁容,“不过,确实是个事儿。鞋子大小,脚知道,谁有事儿,谁难受。以前我有个闺蜜,也出过这问题。当时几个好姐妹,责骂呀,劝说呀,冷嘲热讽啊,什么话都有,这下好,轮到我啦。可李哥你知道吗?我们真的彼此相爱,给他生孩子,我心甘情愿。”
“你了解陶北吗?”我问得小心翼翼。
“这事儿,跟她有关系吗?”霍春反问。
“怎么能没关系呢?”我一皱眉头,“人这一生,看似独立,但身边会有许多人与之发生直接关系。夫妻,子女,亲属,朋友。”我正打算将话题延伸,用费孝通先生《乡土中国》的某些观点,来劝说霍春,却被她摆手制止。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我们爱我们的,甚至陈秋娶不娶我,都无所谓。我既不想结婚,也不怕单身。”
“但无论怎么说,你介入另一个家庭,打乱另一个秩序。”
“这不能怪我。”霍春抱起胳膊,“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一个秩序,如果固若金汤,怎么会被打乱?再说,这不在我考虑的范畴。我现在只是担心孩子问题。”
“你要只担心这个,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可如果陈秋不跟你结婚,你自己一人带个孩子,怎么办哪?”
“这算啥子问题嘛?”霍春突然冒出一句四川话,“养大就是咾。我妈,就是一个人把我带大的。”
小丫头知识面广阔,学得很杂,所吐方言遍及祖国大江南北。
“那真是,不公平。”
“你一个律师,居然还说公平。这世界上,有公平的事儿吗?你放心,我不会跟陈秋要钱的。何况就是要,他也没有,钱都在陶北手上,这我知道。再说,我就是不上班,在家里都能轻松赚钱。我随便开一家公司,也能养活自己,你信不信?”
“绝对信!如果你开公司,我免费给你当法律顾问。”
“一言为定哦!”霍春换上柔柔的语气,“还有咱闺女的户口问题,你得当正事儿,谁让你关系网四通八达野蛮生长呢?有些程序上的事儿,我找不着头。”
尽管,“咱闺女”这个词儿有些突兀,但我内心还是突然一热。
“春儿啊,我还有个小小疑惑,”在霍春转身要走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说,就陈秋这号的,都四十七岁啦!”
霍春扭回身子,盯我半晌,扑哧一笑:“我以为,律师不会叫春的。”
“律师也是人呐。”我一脸严肃。
“我知道你疑惑什么?不就是我一个小姑娘,为什么喜欢大叔?按心理学分析,我跟着妈妈长大,从小缺父爱。不管陈秋他怎么油嘴滑舌,可我们认识之后,他对我真的不错!否则,我也不会去他公司。就为这,我还跟我妈弄僵!她的公司也需要帮手啊!从另一个角度说,我妈的强势,她广泛的交际面,也造成我的早熟。跟我同齡的那些个男孩子,太嫩!思维不在一个频道。一眼就看到底的男人,我确实没感觉。换个说法儿,哪怕七十八十岁,只要我认为是我的菜,就义无反顾!”
“你这么说,我有些理解了。”
“现如今啥子年代哦?”没想到,小丫头引起话头,开始滔滔不绝,“AI,人工智能,年龄还是个问题?当然,对你们这代人来说,恐怕不好理解。你们呢,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有老公、老婆,周边儿还有一大堆七大姑、八大姨。责任高于一切,传统世俗观念根深蒂固。在我们身上,那些个事儿,统统不叫事儿。我们知道什么叫身心自由。我们不会感慨大江东去的。我们跟这个世界,对话异常简单,就一对一。我不负苍天,希望苍天也别为难我。我,就是我。天地之大,我不为任何人而活。如果,老秋亲口跟我说,不爱啦,太累,结束吧!那好,老娘扭头就走!缘分尽,好聚好散。我最瞧不起那种黏黏糊糊,藕断丝连。所有借口和理由归拢归拢,无非是个钱!多俗呀?一对恋人撕到最后,变成仇家!有意思吗?当然,只要我俩还爱一天,我百分百全身心投入!你整天接离婚案子,这还看不透吗?一男一女,要真正好,谁在乎那个小本儿?对不对?”
我很清晰地听到嘴里发出“嘶”的一个长音。貌似牙疼。
“秋儿,我觉着,这回你真的被套牢啦!”
“还用你说?”
“跟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是真爱上了呢?还是本来想玩火,玩大啦,里里外外的毛都给烧干净?”
“绝对真的。我要骗你,我是你儿子。”
“唉,李夏要有你这么个儿子,他会英年早逝。你正经一点儿好不好?”
“哥,霍春这女孩儿,真好。”
对话地点,就在我办公室。此刻,我和陈秋在遥遥相对的两个沙发上,分别躺着,望着房顶。稍前,陈秋一进来,我就问他是不是急于要立遗嘱。不料,陈秋一摆手:“暂缓,暂缓。”于是,我给他转述,我跟霍春见面细节。
“那陶北呢?陶北哪点儿不好?”我扭着脖子问。
陈秋不耐烦地一摆手:“李夏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嘛。现在说这还顶个屁?我就不信,除了你老婆,你外头就没个情投意合的女人。”
“还真没有。”我又看房顶。
“嘁,你是圣人,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中不中?”
我俩正聊天儿,郭冬打电话进来,先问:“身边儿有人吗?”
“就老秋在这儿,我俩人,非常安全。”我答。
“上次你跟我说那事儿,我一直留意。”郭冬稍作犹豫,“现在手头有一个。”
我心里顿时一沉,缓慢起身:“条件咋样?”同时,示意陈秋继续躺着。我慢慢走到外间,关上玻璃门。
“是个女孩儿。父母都是农民,很健康,没家族遗传病史。这是第四胎,前面已经有仨闺女。家里穷得叮当作响,连生孩子交住院费,都是借的。有很强的意愿,让别人领养这孩子。”
“几个月了?”
“刚出生,还没出院。”
我怦然心动!但随即陷入沉默。
“潘南那边儿,是不是还有问题?”
“是啊,她一直不松口。我担心,再提这个事儿,更刺激她。”我忍不住抓抓头皮。
“兄弟,你是好人。要不这样,那边儿的护士长是我很好的一个大姐,我让她先帮你号下。你这边儿呢,赶紧做弟妹的思想工作。要不,让你小嫂子出马?她别的不成,嘴皮子倒还利索。”
“我自己来吧。这阵儿,闹着跟我离婚呢。”
“啥情况啊?要是你小子有这念头,可让我瞧不起啊。”
“我是什么人郭冬你还不了解?”
“要我说,你俩之间没什么大问题,不就没个孩子吗?能不离,就别离。外人不摸底,以为离个婚,不过就换个本儿,就像吃根黄瓜那么干脆。可到底有多苦,那都是打掉牙往自己肚子里咽。人到中年,折腾不起啦!”
“我这边儿,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没孩子,也不是事儿。可潘南不行!她觉得,对一个女人来说,一辈子不当娘,是最大的缺憾!我跟你说过的,两年前潘南就开始看心理医生,最近抑郁症好像又犯了,开始吃药。”
“那你这婚,怎么离?”郭冬轻叹一声,“以我对你的了解,李夏,你要是离了,会一辈子背负着心理压力。”
“这我当然明白,活到现在,就是把自己的心理已经揣摩差不多啦!知道她怎么说?李夏,你开不了口,我来决定,还是离了吧。趁你年轻,再找一个,生个小孩子,好好过日子。你放心,咱俩夫妻缘分已够,分开,照样是朋友。连协议都不用签,责任在我嘛,财产我一分不要。其实,郭冬啊,我也曾想过,实在拗不过她,真到那份上,我也一分钱都不要的,全给她!一个女人,到这年龄,一个人怎么过嘛?”
“所以,听哥的,锁在哪儿都清楚,关键是找钥匙。你得帮潘南跨过这个坎儿。有个孩子在身边儿转悠,说不定一切迎刃而解,什么心理问题,抑郁啊,不是事儿。”
“问题是现在她讨厌孩子啊!”
“以我推断,她是恐惧,不是讨厌。”我似乎看到郭冬在那边儿挠头皮,“这样吧,抽空找个小地方喝一杯?就咱俩人。我最近也有点儿压抑。”
“你压抑什么呀?”
“一言难尽。”郭冬长叹一声。
回到里屋,陈秋盯着我的脸:“怎么啦?这么严肃。”
“管好你自己吧。”我哼一声。
“我已彻底沦陷。且行,且珍惜。”陈秋紧皱眉头。
“且行个屁,珍惜个鸟!一把好牌,叫你打成这烂样。”
“那我能怎么办?”陈秋仰着脑袋问。
我半天不语,倏忽之间,灵魂已飞向一个小女孩儿。跟潘南怎么说,她才能接受?潘南,咱不闹了啊,婚,肯定不离,想都甭想。就咱俩人,日子一样过。顶多,咱们去领养一个,还不是一样嘛?潘南肯定嘴角一动,露出半个微笑,稍带讥讽,说你还是绕不过这问题嘛!这样说不妥,得换个策略。潘南啊,郭冬有个朋友,小儿科护士长,前阵儿,遇到个产妇,农村的,前头生仨丫头啦,你猜怎么着?我的天,这一胎又来一个丫头。不行,不行,潘南肯定不露声色,抬起头注视着我说,李夏你啥意思?想孩子都想疯啦?我必须承认,在法庭上,我绝对口若悬河。可面对潘南,嘴拙,口笨。这娘们儿太敏感,头发掉地上,都能听出轰鸣巨响。我这点儿小把戏,她一眼就能看穿。这些年,我在书上碰到孩子这俩字儿,都躲着走。“哥,想啥呢?目光呆滞。”
“替你犯愁。”
“我这就是个僵局,神仙都没主意可拿。走,喝酒去。”
“没心情。我有事儿。”
陈秋起身,转一圈儿:“真有事儿?”
“老秋,我发现你的腰弯啦。”
“快五十的人啦。”陈秋伸出一个巴掌。
我半躺在转椅上,看着他:“也有白头发啦。”突然之间,我鼻子一酸,眼前一片模糊。陈秋站在我对面,半弓着身子,面朝着我,好半天才说:“李夏,你整这副熊样干啥?我自己都还没倒下。”
我擦一把眼睛,把视线挪到窗外。
“唉,人到这个世上来,不是来享福的,是受罪。”陈秋自言自语。
“说句有新意的。”
“以前人家这么说,咱不信呀。年轻那时候,哎哟,那份折腾,不带累的。现在倒好,整天头昏脑涨。我爹曾说过一句话,人过四十天过晌。”
我冷笑:“你还八九点钟,还如狼似虎呢。”
“其实,我早就知道,这是一个正确的错误。”陈秋哀叹。
“都什么时候啦,还拽!”我一挥手,“你家里有老婆,有儿子,外头还整一个,这叫正确?别自欺欺人啦!”
“爱情来了,谁能挡得住?”
“滚!赶紧给我滚!离开我的视线。”
陈秋站着不走,也不吭声。我瞅他一眼:“我跟你说陈秋,像这种破事儿,我见得太多,没一个有好收场的。赶紧做决断!拖不起啊!大不了,选择你那挡不住的爱情,和陶北分手。儿子嘛,跟谁都无所谓,到头还不都是你的?身上淌着你的血呢,变不了。就那些没离婚的,也有儿子跟爹老死不相往来。”
“劝别人怎么都有理,落自个儿身上,怎么都是错。再说,哥哥,我现在就是想离,也没法离啦!”
“怎么个意思?”
陈秋靠近桌面,双手撑在上面,探过头来,注视我良久才说:“陶北,她又怀孕了!”
“你个王八蛋!”我恨得咬牙切齿,一骨碌爬起来,“你都仨啦!”
推门进屋,我稍稍一愣。没开灯,餐桌上点着蜡烛,映照着一桌子菜。潘南从客厅的沙发上站起来,我扭着头瞧她,顿生狐疑。她却在笑,非常开心的样子。“你吓我一跳!这是几个意思?烛光晚餐呀?”我问。
潘南接过我的包,放下后,又从鞋橱取出拖鞋,放到我脚下:“换鞋子,开饭!”
“去倒水,朕要洗手。”
潘南抬脚踢我一下:“你级别还不够。”
我一边换鞋,一边迅速搜索,生日?结婚纪念日?第一次见面?远在他乡的丈母娘的生日?统统都不是。站起身来,我开始动作夸张:“哇,这么多菜,全是我爱吃的。”
“洗手去。”潘南正在倒葡萄酒。
洗手的时候,我无意中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发现,面前这个老人,真是一点儿看头都没有了。
“什么日子啊今天?”落座后,我问。
“什么日子都不是,就是心情好。我总不能老是愁眉苦脸给你看,对吧?”我盯着她的脸,她也看我。我点点头,心里却一疼,我看到烛光映照下,潘南半边脸上布满皱纹。她举起酒杯:“来,李夏,谢谢你!”
“谢谢?”
“古人云,相敬如宾。”
碰一下杯,我一口喝掉,潘南抿一小口。“嘗尝这鱼,”她的双手像是弹钢琴,“我专门挑的,活蹦乱跳。”我夹一块放嘴里:“嗯,高,特级厨师。”潘南哼一声:“嘴巴别这么甜,留下点儿,以后去哄小姑娘。”
“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小姑娘。”
“咦?醋放多了吗?”潘南嘴里嘶的一声。
“这样的话,说多少都酸不到牙。”
片刻过后,潘南貌似要切入正题。我顿生警惕。“以前,人常说,心里有个结,打开就好,这话真对。好比一把锁,只要找到那把开锁的钥匙就行。”
“你心里没什么结,或者说,你那个结根本不算什么事儿。”
“不对,”潘南摇头叹息,“这结很大。不过,我找到钥匙啦。”
我又喝掉半杯,一边吃菜,一边问:“怎么找到的?”
“你别喝那么猛。”
“高兴嘛。”
“这把年纪啦,不是小孩儿。”
“还没老。”我亮亮胳膊上的肌肉。
潘南微笑:“当然,你永远都不老。”
看得出来,潘南在斟酌如何继续话题。我尝试主动进攻:“最近,你有没有和陶北联系?”
“前几天,她约我去看衣服,我没去。”
“干嘛不去?”
“唉!跟她站一块儿,我就像个老太太。”
“要自信嘛。”
“没办法,年龄摆这里。自个儿的毛病也明摆着。人家穿什么都年轻,我呢,穿什么,都遮挡不住岁月沧桑。咦,怎么说起她来?”
“我好久没见她啦,陈秋呢,倒是差不多一天一个电话。”
“趁着身形没变,好衣服赶紧穿呗。”潘南吃下一口菜,貌似漫不经心。
“什么意思?”
“放开二胎啦,人家这么年轻,又有钱,还不赶紧生?”
“未必。你没仔细看,陈秋现在活脱脱就是个小老头。”
“陶北年轻啊。”
“陈秋那儿子,现在开始叛逆。个头比陈秋还猛,前阵儿一起吃饭,陈秋说了句什么,不对他胃口,人家拔腿就给你撂挑子。瞧这架势,俩人生不生二胎,得儿子说了算。”
“你也会有的。”
我一下子抬起头!
“别拿这种眼神看我,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也知道,你爸你妈对你唠叨什么。刚才我说,找到钥匙,其实就这把。还是那话,我不能再捆着你。”
“这话再也不要说。”
“你是不是觉得,那样会对我有愧?”
“芝麻芝麻呼叫西瓜,还记得这名字不?”
“记得,”潘南一抿嘴。我和潘南谈恋爱那会儿,网络正兴,我俩钻进一个论坛里胡闹,这是我网名,她的则是“西瓜西瓜呼叫芝麻”。“唉,都古时候的事儿啦!其实,我才是芝麻。现在,你可以扔掉芝麻,去抱回个西瓜来。只有西瓜跟西瓜才是一家子。”
“今晚气氛真好。好像是咱俩第一次见面的感觉。”
“我好不容易才下决心的,李夏你成全我。”
“这鱼确实是新鲜。老婆,你真会挑鱼。”
“你别打岔好不好?”
“潘南,你心里怎么想,我很明白。今天我还跟郭冬聊天,他说得没错,咱俩之间除了没孩子,别的什么问题都没有。”
“这不叫个问题吗?”潘南一本正经。
“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愿要孩子。”
“别骗自己啦,”潘南苦笑,“你我都不是那种人。”
我举起酒杯,让葡萄酒在里面轻轻转:“我觉得,咱们这样就挺好。”
“别再犹豫,再下去,你就真老啦!”潘南举杯和我一碰,喝一小口。
“离婚这事儿,你想都别想。这辈子,我就跟你过。”
潘南眉心稍稍一皱。我则心里一颤。
“你倒是把电视剧里的台词都学会了。两口子过日子,就是柴米油盐,没那么浪漫的。你是不是觉得,老婆都这样啦,你还不离不弃,还是不放手,多伟大呀!多高尚呀!”潘南开始有点激动。
“老婆你想得太多啦!”我面带微笑,“你怎样啊?没怎样嘛!”
“你老婆不能生孩子呀!”
“这算什么呀?”我痛苦地发现,话题又绕回来了。
“听我说。你是不是觉得,你这样做,在外人眼里就是好男人?可你有没有站在我的角度,真的替我想想?我认为,你这是怜悯,是施舍。你会让我有负罪感。”潘南的眼泪流下来,我抽出纸巾想给她擦,她一把接过去,继续自个儿说下去,“这些年,我甚至有时候都想,你还不如出去找个情人。说不定,哪天你回家跟我说,你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我可能也会接受的。”
“看看你都琢磨些什么呀?”
“你别笑,这一次,我是很认真的!”
“老婆,我现在那方面根本不行,你信不信?”我咬咬嘴唇,压低声。潘南摇头:“我不信。”我索性豁出去:“半年前,我去看过医生。”
“怎么突然想起来去看医生的?”潘南抱起胳膊,微笑。我顿时大窘,这话潜台词是,你跟谁试过才发现不行的?“李夏啊李夏,你连个谎都不会撒。”
“错啦夫人,在法庭上,我经常撒谎不带眨巴眼睛的。”
“家庭不是法庭。你要撒谎,是躲不过我眼睛的。好吧,你不答应,明天我搬出去住。”
“你搬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有意思吗李夏?”潘南一放筷子。
“不就是因为孩子吗?实在不行,去抱一个,就当养着玩儿。”
“我不喜欢孩子!”
“那就此打住。我决定,近期休个假,开上车,拉着夫人,去西藏玩儿。”
“离完婚再去!”
“想得美吧。离了婚,谁还带着你?”
一进办公室,我就给郭冬电话。他没接,我猜是查房去了。一个小时后再打过去,却被告知無法接通。又过半个小时,依然无法接通。于是,我拨打吴西的电话。
“郭冬呀?他去北京啦。”
“哦?电话怎么不通?”
“也许,在地铁里?或者手机没电?”
“他去北京干什么?”我这才反应过来。吴西稍作犹豫:“有点儿事。”我顿生警觉,吴西的口气有点怪。“怎么啦,不是你俩闹啥别扭吧?”
“我俩能有啥事儿?”
“我听着你声音不对。”
“这事儿,”吴西稍顿片刻,“郭冬不想让人知道。”
“到底怎么啦?”
“郭冬的老父亲最近查出肺的问题,已经晚期!郭冬这人吧,你是知道的,摩羯座,内向着呢。这种事儿,他不想让别人知道。”
我沉默老半天:“什么时候的事儿?”
“也就一星期左右吧。他还抱有一丝幻想,去北京确诊一下。”
我之所以急着找郭冬,是因为昨天晚上,准确说是今天凌晨,事情突起变化。烛光晚宴收尾,我和潘南仍然僵持。尽管,我一直在想方设法逗她开心,可她依然又慢慢陷入焦虑之中。我是律师,不是心理医生,对潘南这种状态,无计可施。当晚我貌似睡着,实际一直清醒,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潘南整晚没睡,尽管她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凌晨,她突然撑起身,把脑袋凑到我上方,端详好一阵儿才说:“你也没睡吧?”
我轻哼一声,假装被惊醒:“几点啦?”
“去领养个孩子吧。”
“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说不定,我能行。”
我侧起身子,用手撑脑袋:“想通啦?”
“钥匙不一定是这把,但试试总是多一次机会,对吧?”
我顿时翻身而起,把潘南压身子下面。潘南柔声问:“要干啥?”我答:“你说得很对!试一次,就多一次机会。”
我俩真是已经好久没做。这一次堪称完美。
午后两点左右,郭冬回电话。我直接问:“检查还顺利吧?”
郭冬沉默片刻:“吴西都告诉你啦?你打电话那会儿,我正扶老爷子进CT室,一会儿工夫再看手机,没电啦,又不敢离开。”
“老爷子状态咋样?”
“暂时还成,但问题比较严重。”我半天无语。郭冬自己就是专家,他说严重,还有什么可说?“下午,再做个穿刺活检。”
“你一个人在那?要不,我现在赶过去。”
“不用,你忙你的,我有同学在这。”扣掉电话不一会儿,他竟又打回来:“你找我啥事儿?”我说我的事儿不急,老爷子看病更重要。“不急怎么会找吴西?”
我稍作犹豫:“今天早上,潘南答应领养个孩子!”
“是吗?”郭冬稍显兴奋,“你稍等,我马上联系。”
在稍等的那半个小时,我坐立不安,在屋子里转来转去。郭冬打回电话,振铃只响一下,我就接起来。
“兄弟,抱歉。”一听此言,我心里顿时一紧。
“要是早上接你电话,就好啦。昨天我一听说,就给你电话,到现在总共不到一天时间。没想到,今上午,有一户人家打听到这消息,立马开车过去,一看孩子,非常喜欢。”
“老郭啊,”我眼里顿时有泪水,“说明,这孩子跟咱家没缘啊!”
“你说得对,我现在越来越信命。你放心,这事儿包在哥身上。关键是潘南能转过这个弯儿,实属不易,可喜可贺。”
我刚扣掉电话,一抬头,居然看见陶北走进来。
“哎哟,稀客呀稀客!”我一边倒水,一边观察,脑子在飞速运转。霍春那个小丫头的事儿,不会让陶北有所察觉了吧?看脸色,倒还不像,“弟妹,你现在可不能到处乱逛,你肚子里的陈小秋,会很不高兴的。”
陶北抿嘴儿一乐:“陈秋的嘴巴倒是真快。”
“喜事儿嘛。”
“是不是喜事儿,现在,不好说。”陶北冷笑一声。
“啥意思?”我心里顿时紧张起来,“别吓唬我,你哥胆小。”
“律师的嘴巴,是不是很严?”陶北注视着我。
完蛋啦!我立刻想,陈秋招供啦!陶北依然盯着我瞧,面带微笑,不说话。
“弟妹,干嘛这么看着我?”
“李哥,闲着也是闲着,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吧?其实呀,我不会讲故事,嘴太笨,估计不会很精彩,再说你这大律师,啥样的故事没听过?哎哟,我好像觉得陈小秋在肚子里踢我,有点儿疼。”陶北把手放到肚子上,“哥,我不能激动的,一激动,他就踢我。”
我的个天!她这才刚怀孕没几天,孩子哪能会踢她?我顿时恍然大悟,来者不善!随即,又暗自叫苦。接下来,你不能刺激她,万一,她伤了身子,李夏你罪责难逃!我是真佩服陈秋啊,夹在这么俩女人之间,还能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
“有个女人怀孕了,想吃酸的。酸男辣女,肯定怀的是儿子,对吧李哥?”
“民间有这个说法儿,不知道有没有科学依据。”
“所以呢,这女人就去菜市场,买石榴。对啦,在民间石榴有什么寓意,你知道吧?”
“弟妹,实话说,我一听石榴这个词儿,嘴里就流酸水。”
“寓意就是,多子多福啊!”
我顿时感觉头皮嘶的一声响!陶北竟然迅速反应过来,直一直身子:“对不起哈李哥,我真不是故意刺激你的。我向老天爷发誓,我说秃噜嘴啦,这个比喻我收回来。”
“你李哥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吗?你就是故意的,也无妨。”
“我继续讲故事。结果呢,女人在市场上碰到个男人,在买鱼。咦?女人一琢磨,不对呀!这个男人,在这个时候,不应该出现在菜市场上啊?退一步说,男人是去买菜,可他也不可能买鱼呀?”陶北端起杯子,喝口水,一边连连摆手,“不行,一说到鱼,我就想哇哇大吐。这一次的反应,特别厉害!”
“莫不是,这个男人,”我问得小心翼翼,“正是怀孕女人的老公?”
“聪明!”陶北伸手一指我,“律师的脑子反应就是快。”
我如坐针毡。
“女人立刻掏出手机,给男人打电话。喂,老公,你在哪儿呀?男人明明就站在鱼摊儿跟前,却举着电话说,老婆啊,我在公司楼下。你说,你们男人有多坏!说谎话张口就来。女人问,怎么那么乱呀?男人说,街上都是卖东西的嘛,能不乱吗?女人问,那你今晚上啥时候回家?男人说,哎呀老婆,有个朋友约我去喝酒,谈点事儿,我能请个假不?女人扣掉电话,越想越不对劲儿,也不买石榴啦,打上出租车,就跟上男人的车——很八卦,是吧?”陶北突然问我,“是不是太老套?”
“有那么一点儿。”
“那你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儿?”
“弟妹,这么多年,我坐在这张椅子上,一遍又一遍听这种故事。”
陶北笑嘻嘻的:“那你来讲后面的故事。”
“女人跟着男人,进一小区。男人下车,手里提一條鱼,活蹦乱跳的。他钻进一个楼道,进电梯。女人下车,跟进去一看电梯,七楼。于是,女人直奔八楼。”
“为啥去八楼?”
“从你讲的故事来分析,这女人绝对聪明,有一定的跟踪技巧。所以,不能在七楼下,容易暴露啊。一出电梯口,碰上咋办?最好到八楼,沿楼梯,悄悄走下来。”
“嗯,高手!”陶北连连点头。
“这时候,女人该掏出手机来。”
“给男人打?看是不是在屋里?”
“不不不,”我连连摆手,“这时刻,需要援兵。最好照相机呀,摄像机呀,所有家伙全都带上!你想,一个怀孕女人,伟大的女性,怎么能参与接下来的搏斗呢?”
“然后呢?”陶北连连点头,很兴奋的样子。
“还有什么然后啊?都堵屋里头啦。”我两手一张,“啪啪啪,照相,录像,留下证据,法庭上出示,争取离婚时占主动。”
“不是呀,不是这个版本。”陶北摆出一副毫无心机的脸孔,“那女人没上楼,就在小区里转一转,扭头就走啦。”
“不对,这不按常理出牌嘛!”
“你不是说过,怀孕的女人不能打架的,不能受刺激。”
“那然后呢?”
“然后嘛,故事就到这里,情节没继续推进,这就一个小时前的事儿。”陶北看着我,突然问,“李夏,你今晚有约吗?”
“有啊,”我居然张口就来,“就跟你家陈秋谈点事儿。你来了正好,咱一块儿去。”
“李夏啊李夏,你真行!”陶北轻轻点头,嘿嘿冷笑,“你要是不当律师,还真是瞎了你这副脑子。”
“弟妹,敢问是啥意思?”
“很对!我家陈秋就是说要和你一起吃饭。”
“这还有假么?”
“问题是,他去菜市场干吗?现在都是我买菜的。再说,他去菜市场,为啥买鱼?我一闻到鱼腥味儿就吐,他不知道吗?退一步讲,他买上鱼之后,干嘛去了别人家?哦,再退一步讲,他是串门儿的,走亲访友,可进的小区不对呀?”
“你刚才说的那男人,是陈秋?”我竭尽全力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哎哟,我儿子又踢我。”我急忙给她端水杯。不料,陶北随即冷笑一声:“你以为,我真不知道他去谁那里吗?那房子还是我租的!”
“我还是不明白陶北你啥意思。”
“两年前,霍春就住那里。”
许多天以后我才明白,那天,陶北在霍春居住的小区驻足,发呆,仅仅一两分钟,就把事儿想个透彻,且迅速拿出应对方案来。紧接着,打车到菜市场,开上自己的车,不紧不慢,朝我的律师事务所而来。
都不是傻瓜,话说到此,已经足够。
我一直推测,陶北接下来会做何种举动。可陶北呢,始终面带微笑,说话滴水不漏。甚至轻描淡写地把话题荡开。她竟然开始聊股票,聊美国总统,聊基地组织,聊印巴危机。最后,她看上去聊够啦,摸着肚子慢慢起身:“小秋秋,咱们回家吧?”
“别呀弟妹,一会儿陈秋该到啦,咱一起吃饭去。”
“李大律师,你这么做,风险真的很大!”陶北很密集地眨巴几下眼睛,“要是我坐这里不挪窝,我也不让你打电话跟那个小王八蛋串供,咋整呀你?”
我无言以对。
“说不定,今晚上他真是吃鱼?但李夏,你吃不上啦。”
“吃什么,弟妹你来定。我请客。”我发现,此时的我,就像一条被挑在竹竿上的活鱼。
“哎哟,我真是没胃口,现在我就是喝口水,都想吐。”陶北此时才眉头紧锁,似乎压抑着自己,不让泪水流下来。走到门口,她突然又转回身来,“李哥,我第一时间来找你,其实你早就明白。要是你继续装糊涂,那我直说,哥哥你是律师,你妹妹真走到那一步,会牵扯到财产。”说至此,陶北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她缓缓抬起手,擦擦眼角,“从现在开始,我正式聘请你当我的律师。”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陶北语速又突然加快,“你要是敢和陈秋合起伙来算计我,那这么多年咱俩的兄妹情分我也不讲啦,到那时候,我从你家窗户往下跳!”
“谈谈灵魂吧。”郭冬直接在我的沙发上躺下去,看着天花板。
此前的一会儿,我已经处理妥当手头的事儿,正准备赶往医院,去看望他父亲。老爷子启动第一个化疗行程。没想到我还没出门,他先出现在门口。
“我给无数人出主意,定方案,有条不紊。可到我自己的父亲,居然心慌意乱!身边儿的医生朋友,北京专家,我都咨询过。其实,我心里很明白,他们会给我什么建议,但就是不踏实呀!西医,中医,手术,化疗,反复抉择,反复考虑后果,最终发现,在原地转圈儿!没办法,就这么一个爹呀!”
郭冬没有一夜白头,但短短几日,原本坚硬的十根手指的指甲,齐刷刷的,一下子如同蝉翼,化成两层,轻轻一揭,就能撕开。
“焦虑!做一个艰难选择时产生的焦虑。”
此刻,我无话可说。我知道郭冬无意于跟我谈什么灵魂。他只是不愿意待在医院,看自己老爹那张苍白瘦削的脸。
“他妈的!”我抓抓头皮。
“对啦,老夏你啥星座?”郭冬支起身子,“刚从我老婆那儿知道我是摩羯。”
“我生日比你早一个星期嘛,陈秋比你晚一个星期,咱们都是摩羯。”
郭冬掏出手机,看半天,扑哧一笑:“摩羯座的男人,就是背着沉甸甸的包袱,奋力爬上山巅的大公羊,传统、责任、理想,以及财富和社会地位的欲望,全装在大包袱里,那是负担,也是催促他上进的力量!天哪!老夏,准不准啊你说?”
“你个医生,动刀子的,也信这个?”
“不信不行的!你看看,你,陈秋,还有我,是不是个顶个都这样?表面上光鲜,实际上,冷暖自知!”
我眨巴半天眼睛,无力反驳。“那也得活呀!对不对?”
“还有,”郭冬坐起来,“摩羯座的男人,个性之首,就是坚韧。”
“这条不适合我。我沒那么坚强。”我实话实说。
“我也不行。”郭冬重又躺下,思考半天,“现在感觉,干什么都没劲。以前有一段时间,我喜欢跟人谈人生。现在仔细一琢磨,真是傻蛋。什么叫人生?谁能参透人生?”
“你别老整这些虚的,勾引个情窦未开的小姑娘,可能管点儿用,对我没用。一听人生这个词儿,我浑身鸡皮疙瘩都冒出来,包括你那个灵魂。”
“灵魂不一样的。那是科学。”
“狗屁科学!”
“你这文科男,是理解不了的。心理学,哲学,其实都是科学。”郭冬支棱起身子,开始较劲儿,“现在不是发现暗物质了吗?不是发现黑洞了吗?等于已经证明,灵魂,绝对存在!”
我们正准备展开的高端论坛,被不速之客打断。姓宗的客户胳膊下夹个黑包,站在门口:“啊呀,你果然在啊兄弟。”
郭冬看他一会儿,嘴巴紧闭。我和老宗握手,立刻换上职业笑容:“今天怎么有时间光临寒舍?”老宗转眼看郭冬,我互做介绍,“我朋友,中心医院一把刀,郭冬郭大夫。这一位,老宗,建筑公司老总。”
老宗伸手跟郭冬握手,郭冬半躺着,把手伸得老长,握过之后,脸色也是淡淡的。老宗并不在意,从包里掏出名片,一边给郭冬递,一边大声说:“在这世界上混,别的朋友,哪怕一个都不交,医生朋友必须得有!人呐,说不准啥时候,嘎一声,就完蛋啦!这样吧,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我请客,兄弟们想吃点什么尽管说。”
“对不起,我今天很忙!”郭冬半躺着身子,捏着名片端详良久。
“那改天!”老宗大手一挥,“但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啦!”说完,转头向我,“兄弟,这次来,还得给你添麻烦。”
“怎么啦?还是坚持离?”
“这次不是,不过,也够麻烦。”原来,二十六岁的小姑娘并非善类,在跟老宗交往过程中留下好几手。其一,拍下很多不雅照片和视频。主演不多,只有她跟老宗,但很是惹人眼球。
“我不怕她闹,”老宗两手一张,腮帮子上一团肉急速抖动,“但是,兄弟啊,她要把那些视频真发到网上,怎么办?愧对先人啊!”
“身边的人你都不怕,怕什么先人啊?先人都是故人,不上网的。”
“兄弟,你这是挤对我?”老宗的笑稀奇古怪。
“无非就是个钱的问题嘛,你说过,只要是钱的事儿,就不是大事儿。”
“这次更要人命!她要五百万!”
郭冬站起身来,一声不吭,向外就走。
“老郭,你要走吗?”我问。
“事关隐私,少儿不宜。”
老宗冲他喊:“郭大夫,说好啦,改天咱们聚聚。”郭冬一摆手,头都没回。老宗迷惑不解,扭头瞧我:“你这哥们儿,脑子有病吧?”
“嗯,病得不轻。”我点点头。
“是不是敲诈勒索?”老宗下一句话,立刻转到正式频道。
“有这嫌疑。”我看着他,“这手法,实话说不大按套路来,有点儿阴,而且一旦走上法庭,这种证据不合法。不过,老宗我跟你讲,我做律师这些年总结的经验之一,就是处理一桩案件,往往并不是严丝合缝地按照法律条文走。”
“这还用你说,要严格照政策办事儿,我能攒下这点儿家底?”老宗轻蔑一笑,右手拇指、食指翻飞,做一个点钱动作,“几乎所有事情都得按这个走!”
我并不笑:“你打算报警呢?还是一贯做法,一个子儿也不出?”
“钱能摆平的事儿就不重要。总得出一点儿,彼此心安。我来呢,就是想请兄弟,去跟那小丫头谈一谈。你肯定有办法的。不打官司,不报警,和平解决。事成之后,两倍律师费。好不好?”
“你头一次来的时候,不是把那个二十六岁的小姑娘视若至宝吗?这转换也太快啦!”我把两只手放在脑后,交叉相扣。老宗嘴巴翕动几下,正要開口,我伸手制止,“宗先生,知道你来之前,我跟我的朋友在谈什么吗?”
“他收红包的事儿被人告发啦?”老宗眼珠子一转,“手莫伸,伸手必被捉。”
“不,我们在谈灵魂。”
“灵魂?有什么好谈的?”老宗急速眨巴眼睛。
“灵魂,对应的是肉体。灵魂,是形而上的,无影无踪,但存在于每个人的身体内。”
“兄弟你是律师呀,怎么跟跳大神的一样?”
“你不懂这个,所以你做事情,没底线。”我紧盯老宗的眼睛,说得不紧不慢,“在这个世界上,面对情感、伦理、秩序、规则等等,每一个人都要有底线,有原则。”
我清晰地看到老宗脸上的笑,在慢慢凝结:“李律师,你在给我上课吗?”
“对,我给你上堂课。”
“我出钱请你,是要你给我上课的吗?”
“不,到现在为止,我没收你一分钱。而且,我也根本不打算赚你的钱。”
“为什么?”
“因为,你没底线。”
“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傻瓜吗?我是个毫无大脑,只知道赚钱的投机钻营的人?”
“不对。”我再次往后半躺,轻轻摇头,“你太高估自己,你比傻瓜、投机分子的底线还要低一点儿。”
莫名其妙,在这番对话中,我收获到一份无与伦比的欣喜和畅快!此前,我根本就想不到,我还能这个样子跟我的客户说话。这么多年,我缩着脑袋,夹着尾巴,低声下气,迎合,巴结,在幽暗角落里,在法庭上,帮一个又一个人性扭曲的人闪展腾挪,尽可能规避惩罚。是的,我收获到的是钞票,有形的,哗啦哗啦响。可我失去的,却是无形的尊严、理想、道德。
老宗紧盯着我,好半天,一声不吭。突然,他扭头就走,到门口,却呼地一下子转回身,伸出右手食指轻轻一摇:“记住!李律师,我没杀人放火!”
“你敢吗?”我反问。
郭冬的手指甲开始变得坚硬的时候,他父亲去世。
“指甲倒是缓过劲儿来了,手腕儿、手指的各个关节,反倒不灵活啦。你懂这种感觉吗李夏?木胀胀的,十根手指头,像是根本不能打弯儿。”电话里,郭冬说这番话时语气平和、镇定,甚至追加一句玩笑,“要裤裆里那玩意儿变成这样,该多好啊!”
我心里忽的一疼。一个主刀大夫,手指头变成这样,意味着什么?基本等同于,一个律师,突然嗓子无法发声。
我是在那座崮顶的边缘,坐在一块岩石上,打这个电话的。
崮是我们老家一带特有的地貌。山峰拔地而起,峰顶无尖,是平坦的。四面皆是悬崖峭壁。小时候,我经常沿着一条蜿蜒小道,爬上这个崮顶,在石板下寻找蝎子,在草丛里捕捉蚂蚱。此地的蝎子,二钳八足,比别处的多两条腿,称作“全蝎”,可以泡酒,可以炒了下酒。小时候,人们不吃这个,拿集上去卖。蚂蚱种类繁多,咬怪、刀螂、沙马赶,品类各异。这个倒多是炒着吃。对此物,父亲很喜欢。一碟蚂蚱下酒,一个人能从天黑喝到天亮。
当然,许多年来,父亲最喜欢最渴盼的,是抱上孙子或孙女儿。只是,他从来不说。
“你这样可不行,你还要抓手术刀的。”
“是啊,所以得治啊!”
“在哪里医治你的手指头?”
“一个水塘边儿上。我老家。”
我顿时明白过来。然后,目光幽幽地望向山下那个小村子,那个我出生和成长过的地方。手机里继续传来郭冬的声音。
“老夏,跟你说个秘密,我第一次跟你前嫂子接吻,就在这水塘边儿上。我的个天,那一瞬间,天旋地转!血脉倒流!后来,我再也没有体验过那种幸福感。”
我站起身子,在悬崖顶上。远处,盘旋着两只白花雕。那是一对神鸟。它们栖居在悬崖峭壁上,永远只有一对儿出现。一雌一雄。
“老郭,药不对症呀!你是手指头不能动,又不是嘴巴张不开。”
“道理是相通的。”听上去,郭冬心情不错,“这一方小池塘,装满我所有的童年记忆。小时候,一到夏天,整天一丝不挂,泡在里头。”
“我们为什么不约而同来寻找童年?”
“哦,你在哪儿?”
“我在老家后面的山顶上。”
“都是为了治病。”
“你觉得能管用吗?”
“不好说,回到城里,极有可能涛声依旧。老夏你记住,没有任何良药,能对抗衰老。没有任何东西,能拯救灵魂。”
“又来啦!”
“科学。要相信科学。”
“那你说,陈秋的灵魂,现在干什么?”
这一次,郭冬的沉默时间更长。我跟郭冬,已经很久联系不到陈秋。他似乎从人间蒸发了。
“要是天不冷,我真想光溜溜地跳下去,冲洗一下浑身的污垢。”郭冬答非所问。好在,我也不准备继续问下去。“你不是怕冷,是怕人瞧见,是爱惜身上的羽毛。堂堂一位市里的主治大夫,光天化日下,全身赤裸。一个美好的童话,转眼之间,就变成可耻的笑话!你瞧瞧郭冬,污垢已经深入咱们的大脑,深入骨髓和血液,洗怎么能洗得掉?”
“我要试试。”郭冬突然说。
“试什么?”
“脱衣服,下水。”
“千万别,天確实冷,我在山顶冻得直哆嗦,你别一时激动,手指头治不好,再把裤裆里的玩意儿也给冻坏。”我话音未落,郭冬已扣掉电话。片刻过后,发来视频邀请。打开视频,只见郭冬果然站在一个池塘边儿。稍远处,一条马路上,可见车辆往来。郭冬把手机固定,他站得稍远一点儿,冲我微笑摆手。
老天!他居然真的开始脱衣服!
带着瞧热闹的心情,我眼看着郭冬三下两下,将衣服全都脱掉。是的,一丝不挂!他再次冲我一摆手,慢慢助跑,像条鱼那样,高高跃起,扑通一声,钻进水里!画面上,只能看见一圈儿又一圈儿涟漪。
我似乎被池塘内的凉水冰得一哆嗦。
闭上眼睛,突然之间,又感觉自己像那两只白花雕,在空中肆意飞翔。远处,牧羊人甩动起鞭子,啪啪作响。同时,有人用方言唱起老情歌。
你敢不敢像郭冬那样,脱个一丝不挂,在荒原上奔跑?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下一秒,我开始脱衣服。在空无一人的崮顶,我唯一的心理障碍,就是冷风。那有什么呢?当我全身赤裸,站在草丛里时,四周一片寂静。我抬起头,看着天空。顿时,我发现还有一个我,在遥远遥远的上空俯视着我。我将双手举过头顶,五指、掌心紧贴,缓缓地向天空伸展。指尖顿时升起一株嫩芽,在拔高,在生长,突然,有双瓣分开,中间又钻出嫩芽,继续向上生长,散开嫩叶,生出主干,长出侧枝,呼啦一下子,长成一棵大树。
我紧闭双眼。众声喧哗。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天空中的那个我惊奇地发现,地面上的我,慢慢弓起身子,重心前移,突然,摆起双臂,开始奔跑!是的,奔跑!一个全身赤裸的中年男子,在荒原上,开始童年式奔跑。
手机在响,可我听不到,也不可能听到。
潘南打不通我的手机,就发短信:“芝麻芝麻呼叫西瓜。”
我说过,我的父亲更想抱孙子或孙女,这念头根深蒂固。因此,可以想见,当我和潘南长途跋涉回到村里,父亲和母亲一眼看到那孩子,会是什么样子。他俩老早等在村口,就在那棵老槐树下。
老槐树是村子的胎记。它指给我们寻祖方向。它告诉我们,祖先来自远方,那地方的村口,也站着这么一棵树。站在树下的父母,却根本没心思寻祖,他们盼着未来的到来。母亲从潘南怀里接过那孩子,紧紧地搂在胸前,父亲紧跟其后。
“我还不如跟你一块儿上山,”潘南说,“从抱起那孩子,一直到现在,她奶奶都没放下。”我微笑,没吭声。“倒是省下我的劲儿!”潘南继续笑,“你没瞧见,刚才那孩子,居然被她爷爷奶奶逗得笑起来!”
“真的啊?她真笑啦?”
“真的,我就站在旁边儿,就那时候,我突然想哭!不过,我说个事儿,你别不高兴。真是好奇怪,刚才孩子一笑,我怎么端详着那么像陈秋呢?李夏,你在听吗?你怎么不说话?”
“山顶上太冷,”我说,“我都快被冻死啦!”
【责任编辑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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