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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惊梦

时间:2023/11/9 作者: 野草 热度: 17095
符利群

  夏叶站在人丁日渐稀少的游乐园门口,嘴角盛开灿烂的微笑。此前,他没有机会到里面玩一玩,现在有了。

  准确点说,这是一个已歇业的老游乐园,建在松花镇中心的小山脚下。距此四公里外的西城郊,一个庞大漂亮叫迪尼的新游乐园刚开业。

  一些老人不想跑去城郊的新游乐园排半天队只能玩两三个项目,还是愿意带小孙儿来这里,何况现在已不用门票了。老游乐园如侍奉过皇帝的白头宫女,闲坐说玄宗,寂寞守年华。

  夏叶来到松花镇是一年前。此前他跟母亲依靠父亲遗下的矿难抚恤金,在老家过活。一个晚上夏叶半夜醒来,看见母亲拿着存折,坐在床头发呆,背影瘦薄,看上去像一个纸片人。他的心被锤了一拳似的,倏然一抽。

  第二天,母亲烤了两炉香喷喷的烙饼,装进麻布袋给他。母亲眼圈一红刚要说话,夏叶就说知道怎么做了。接着他坐上去往松花镇的绿皮火车,找到了老家传说中的大神阿桑伯。

  阿桑伯欠一屁股债光身一人出门,五年后带着老婆儿子,装了一汽车营养保健品衣锦还乡,不但还清债,还挨家挨户发一种叫“铁皮枫斗”的保健品。据说这是一种能令人返老还童起死回生的好物。村里患绝症的七姑婆,仅仅服用了两盒枫斗,就拄起拐杖精神抖擞地出现在村口槭树下,向大家讲述她如何与勾命的黑白无常打架。两个月后七姑婆含笑而终了,但丝毫不能抹煞枫斗的神奇,以及比枫斗更神奇的阿桑伯本尊。

  阿桑伯在松花镇从事绿色环保再生循环能源业,他一字一句说起来很是清晰且拗口。这个名称他说了几十遍,村里人还是一头雾水。不管怎么样,他在外很挣钱是铁定的事实。此后村里有几个人投奔阿桑伯,年底果然拎着铁皮枫斗光光鲜鲜回乡了。

  夏叶按阿桑伯留下的地址,顺利找到了“环宇再生循环能源中心”。彼时他正指挥一群人往一堆小山般的破纸箱旧报纸上淋水,听到背后呼声扭过头,咧开豁牙的嘴笑了。

  十五岁的夏叶便成了这间废品收购站最年轻的收购员,俗称“破烂王”。

  夏叶很快成为这一行的翘楚,这得益于他自小东奔西突上蹿下跳的肖猴属性。他的同行发现有个厂子堆了很多废品纸箱,但老板没空管这点破事,手下人懒得操心,况且门口有一头大狗穷凶极恶虎视眈眈——一般厂子门口都有一头凶恶的大狗,还有一个比狗还凶恶的老门卫,两者是全国乡镇企业的起步标配。

  同行畏难而下,夏叶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第一回,他被大狗吠退两步,被老门卫黄浊的老眼瞪退三步,他转而到早点摊买了三个肉包子。第二回,他站在铁栅栏外,大狗如閃电般击到铁栅栏,冲他张开雪白的利牙,尖锐的狂吠直顶他的耳膜,震得他耳屎都抖出来了。彼时老门卫不在。夏叶丢去一个肉包子,大狗愣了下,低头嗅包子,抬头又狂吠,音量明显减轻了。夏叶做出咂嘴吞食咽的模样,大狗再度嗅了嗅肉包子,美味的肉香与眼前可疑的敌情之间,碰撞出激烈耀眼的思想火花,最终食欲占据上风,肉香压倒敌情。三个肉包子吃完,大狗已对夏叶低眉顺眼,温柔呢喃。

  老门卫提着裤腰带回来,操起扫把咚咚咚敲打铁栅栏,让他赶紧滚蛋。

  夏叶站着不动,扫把即将落到他脑门的一瞬,他喊“三大爷”,扫把在他头顶上方不动了。老门卫恶声恶气地说你喊啥。

  夏叶小声说:“您太像我三大爷了,看见您就跟看见他一样。”他声音哽了一下又说,“我小时候是三大爷养大的,您这有福气的粗眉毛,真像他。”

  老门卫蠕虫一样的粗眉抽搐两下,扫把扔边上,粗声粗气:“屁福气,有福气还会管大门啊。滚。”

  两天后夏叶又来了,鞠个躬喊了声三大爷,又朝大狗扔去两个肉包子。

  那天夏叶骑着堆高满尖的三轮货车,很拉风地穿过半个松花镇,呼哧呼哧骑到环宇再生循环能源中心。车子刚骑到就哗地倒散,把正往破纸箱上淋水的二麻子埋了个铺天盖地。

  后来那家厂子的废品都包给夏叶。夏叶经三大爷介绍,又跟两三家厂子挂上钩。一年下来,这个捡破烂的少年居然比年长的同行还挣得多。大伙儿嫉妒又纳闷,平时看他闷头闷脑三拳打不出一个屁,在外咋这么活络能干。年底吃团圆饭,阿桑伯很爽气地发给他一百八十八块红包,夸他前途无量,是捡破烂行业的后起之秀业内精英,这气歪了几个同行的鼻子。阿桑伯平时都说“绿色环保再生循环能源”,一不小心会顺嘴溜出“捡破烂”的。

  所以夏叶就有钱有闲了,有钱有闲人的业余生活一般会丰富一些闲散一些,所以他可以窥视这个此前不曾涉足的老游乐园了。为表述方便,无须新老有别,因为故事都发生在这个老游乐园。

  此前一天,游乐园的售票窗口还洞开着,上方“售票”二字面目混沌。此时关了窗口,贴了告示,告知游乐园已搬去某处,此地已成为向市民免费开放的社区游乐园云云。大门半开半合着,表现出一种欲迎又拒的暧昧姿态。

  夏叶拉了拉新衬衫的衣角,用手指梳了两下头发,朝里走去。此时,他看上去一点也没有“捡破烂”的痕迹,有的只是一名游客应有的气派。

  他走得很快,耳朵直愣竖起,唯恐有个声音从天而降喊“站住”。虽然他清清楚楚看到门口的告示,还是无法避免这种隐隐的担忧。直到走进游乐园中心,还是没有响起阻止的声音,他才放心地坐下,打量四周。

  附近有三四个人带着孩子闲闲地游戏。重要的游乐设施已搬走,剩下的是一些陈旧小型设施,高高的摩天轮骄傲而孤独地停在半空。两个小男孩小女孩在一架磨损的滑滑梯上爬上滑下乐此不疲。此外没什么游人。

  两个月前,他捡破烂经过游乐园,那时候尚人丁兴旺,门外排着队伍。老家从来没有这种五彩缤纷的游乐园。游乐园保安招招手让他进来。夏叶迟迟疑疑地进去。保安指着一堆包装纸箱让他收走。那是他第一次进游乐园。此前经过,他只是停下来,拖着蛇皮袋,隔着铁栅栏静静地张望一会儿。他看着比他小的孩子,在各种游乐设施里熟练地翻来滚去,如同他小时候爬树那般熟稔。

  彼时,他与他们隔着十万八千里。虽然他们的年龄看起来相差无几,可那排铁栅栏让他遥不可及。

  那天,夏叶整理好包装纸箱装好车,小声问能不能看一小会儿。他强调只是看看,不玩。保安打量了他两眼,同意了。

  夏叶背着捡废品的蛇皮袋,站在那些高高兴兴玩耍的孩子们身后,距离他们几步之遥,就那么呆呆地看着,看着,看着。

  滑滑梯,碰碰车,太空飞船,过山车,摩天轮……大人小孩的笑声像波涛一样此起彼伏,碰出零星的言语碎片,在夏叶的耳边盘旋缭绕。几个小孩绕着他的腿追逐,很快被他们的父母呵斥走了。大人们审视背着蛇皮袋的夏叶的目光,分明呈现出一种他满身爬满跳蚤、虱子的嫌疑。在此目光之下,夏叶也觉得身上痒痒起来。他不安地搔着身子,走开去。

  夏叶的年纪已不适合玩滑滑梯,过山车、摩天轮对他来说,则是一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存在。他的童年生活中从未有过这种游戏,估计跟打小从山上的草坡地滑下来爬上去也差不多吧。看着孩子们玩耍,他嘴角的弧度一点点上扬,眼神透明,心情畅亮,就像自己在玩。他答应过光看不玩的,尽管羡慕,还是恪守承诺,没有轻举妄动。

  他看着别人,别人也在看他。那人用猎狗般的目光,从不同侧面不同角度打量,似乎夏叶身上充满了无数令他着迷的兴趣点。

  夏叶心满意足地完成了一场目光游戏后,准备离开,那人从树丛后出来,拍拍他的肩膀。他一看,是个戴帽子和墨镜的男人。

  男人问他喜不喜欢这个地方,夏叶想了想点点头。男人问他要不要天天来这里,夏叶摇了摇头。男人又问他喜不喜欢小孩。夏叶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没有弟弟妹妹,堂弟老是跟他打架,村里的小孩子狗嫌猫烦的。再看看这里的小孩子,一个个白白嫩嫩干干净净,有个小孩还跑过来莫名其妙地喊他一声小哥哥,这让他的脸哗地红了。他并不认识这男人,还问这么奇奇怪怪的问题,所以他迟疑不决不知如何作答。

  男人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女人,温和地说那是他的小孩和女人。小孩又白胖又漂亮。虽然这男人戴着帽子墨镜,夏叶还是看出他脸上涌出温柔骄傲幸福混杂的神色。父亲要是还活着,会不会像这个人,向人家莫名其妙地炫耀自己的孩子?就像他收了满满一车破烂回到收购站向二麻子炫耀那样。也许,当爹的都会这样神经兮兮吧。

  男人又问他有没有抱过小孩会不会抱小孩。夏叶听到这里,背起蛇皮袋转身就走。他不傻,听得出这个人可能是在找照顾小孩的保姆,可一个小孩怎么能照顾另一个小孩呢?他也并不愿意干这一行,想都没想过。夏叶骑上三轮货车,男人又问他明天还来吗。夏叶骑上车飞快地驶出游乐园,这次他的猜想又升了一级,他想再不跑开会被绑架賣到黑心工厂打工。这是阿桑伯屡屡警告的,他希望手下的员工敬岗爱业不要随意离开废品收购站。

  夏叶骑着三轮车离开游乐园门口,往身后看了看,一张狰狞的大嘴朝他亲切地笑,目光再一移看到“鬼屋”二字,他吓得差点摔下车。片刻稍稍定了定神。这是游乐园的一个项目,它自然也随之被弃了。

  此后他再没有来过游乐园,这事也就忘得差不多了。

  所以此时的夏叶是第二次出现在游乐园,这回他要像一名真正的游客那样玩一玩了。所以他穿上休息日才穿的白衬衫,它干净得像雨后的天空。

  坐在游乐园长椅的夏叶目光闲散,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两只手臂展开,搭在长椅靠背,后背同样靠着,跷起二郎腿,脚尖一晃一晃。

  他目光落在滑梯上,有个小男孩滑下来时跌了跤,咧嘴哭起来,小女孩上前安慰,用短胖白嫩的胳膊抱他,贴着他耳朵呢喃,小男孩很快不哭了,再次爬上去。夏叶看看自己的手脚,觉得滑滑梯已承载不了自己的个头了。

  他朝另一边看去,两个小男孩坐在旋转木马上,那木马已不会旋转了。他们两手紧握着马耳朵上的两根木棍,一前一后摇晃,嘴里发出“嘚儿嘚儿”的呼号。夏叶参与了这场假想的奔跑。在老家,他两个月要跑破一双跑鞋,鞋是在外打工的堂哥捎来的旧鞋。

  夏叶的目光落在小男孩脚上。他们穿的是什么鞋夏叶说不上,看上去,它们充满了他脚上的鞋子没有的一种饱满的光泽和贵气。他们从头发梢到脚趾头,天生就是配穿这种鞋的。他的脚不由朝长椅下缩了缩,鞋头似乎印着三个字——“捡来的”。这是一双旧耐克,非常合脚。

  夏叶百无聊赖的目光又朝另一处投去,刚才那年轻女人推着婴儿车散步过来,把婴儿车推到离他不远的樟树下的长椅边,坐下来玩手机。

  夏叶觉得有点眼熟,再一想又想不出哪儿见过,也就不费神了。

  他走到碰碰车游玩区,这里有几台花花绿绿失去游玩功能的旧车。他朝前后左右看了看,试着坐进去,再偷窥四周,有点羞涩,好像在做一件丢人现眼的事。

  碰碰车已不能动,夏叶把着方向盘,嘴里配合发出呼呼的声音。他见别的孩子玩过。渐渐的,他玩得恣意奔放了。他有点后悔,之前为什么不痛痛快快玩一回呢?不过没关系,他可以找机会去新游乐园,把所有游乐项目都玩一圈。必须的,不能再那么傻了。

  玩了一会儿,夏叶走向摩天轮。摩天轮也坏了,很快会被拆走,防止有小孩乱爬而造成意外。他知道这个不能像玩碰碰车一样玩,不过想走近看看。

  走了几步,有个东西扑地落在地上。是钱包,前面有人从裤兜里拿手机,边走边打电话。显然掏手机时带出了钱包。

  夏叶捡起钱包。那人浑然不觉,还在打电话。钱包很厚实。夏叶看那人越走越远,再看看两边,没人,一边是小树林,树林通往小山顶,山顶又通往另一条路。如果他快速闪进去,就像鸟飞进树林,没有人会发现鸟的痕迹——可是他的脚重得挪不动,更没法快速跑开。

  他喊:“哎,哎,你,你的——”声音黏搭搭涩巴巴的。

  那人回来,走到夏叶面前,笑了:“原来是你捡了,我还以为被偷了。”

  夏叶递上钱包,脸发烫,感觉自己是被抓了现行的小偷。

  这是个戴帽子墨镜的男人,他仔细看他,亲切地说:“我们第二次见面了。你还记得我吗?”

  夏叶这时想起了两个月前的见面。男人朝大树下的婴儿车和女人看去。

  夏叶顺着他的目光说:“那是你的女人和小孩。”

  男人说:“你记性真好,也很聪明。吃过饭了吗?”

  夏叶的确有点饿了。

  男人朝游乐园外指:“我请你吃饭。”

  夏叶再次朝婴儿车和女人看去,想起刚才觉得眼熟的来由。

  男人说:“有家麻辣烫很好吃,我一星期会去吃一顿,最好你也能吃辣的。你拾金不昧,是個好孩子,我得谢谢你。对了,我还想请你帮忙,搬点东西。”他朝夏叶看的方向看去,漫不经心地说,“没事儿,她再散会步。”

  夏叶点点头,捡破烂之余搬个货,对他们这一行来说再寻常不过。

  男人摘下墨镜帽子放在桌上,是一个长相平凡混进人群再也找不着的中年人。

  男人往麻辣烫锅里加入牛肉串、羊肉串、猪肉串等各式颜色鲜艳的肉类。飘满红油的锅子里,汤水和食物沸腾交融,白沫浮于其上,腥鲜飘于锅外。夏叶悄悄咽口水,刚来松花镇时,阿桑伯和几个工友带他吃过。

  看着桌上各式生菜和啤酒瓶,夏叶还没吃什么,额头鼻尖已点点出汗。他忽然想到从二麻子手机里看来的新闻,几个人约一块儿吃吃喝喝,快吃完时,多数人陆陆续续走掉,剩下一个吃着吃着就突然跑了——难道这个人想利用自己吃一顿吗?或者,吃完了他会不会要求自己分担一半的钱?再或者,他会不会要求自己全部买单?

  夏叶手脚发软额头渗汗眼眶发红,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无可置疑的事实,差不多快哭了。

  男人随便看了他一眼,用长筷子从锅里挟出两个肉串放在他面前的盆子上。肉串烫熟了,呈现淡褐的熟肉色泽,分不清是牛肉还是猪肉,只觉浓香扑鼻。

  男人从钱包里抽出三张百元大钞,压在啤酒瓶底下。钞票很新,像刚印出来。

  夏叶的心一下子从半空落地,羞愧一点点涌上面颊。他舀了一小碗辣酱,把肉串整个浸进去,大口吃起来。这样才能表示他毫不忌讳地接受了这份好意,并且掩盖可能被人窥破的隐秘心思。他连着吃了四五串,馋透了饿狠了。

  辣酱果然很辣,很会吃辣的夏叶面颊通红眼睛湿润,这完美地过渡了他之前有那么一刻的窘迫交加。

  男人很爽气地说:“不够再加,别辣着了。来,干一个。”

  男人把倒满的啤酒杯移到他面前,夏叶不愿表现出不会喝酒的怯态,接过杯子大喝一口。一种陈年馊水加黄连加狗尿一般的无以言喻的味觉,落到喉头,胃部,直抵脑门,在四肢百骸间徐徐散发。夏叶无法自控地打了几个哆嗦。

  男人笑了:“多喝几回你就会了,男人不会喝酒怎么能行呢?尤其是啤酒。你晓得吗?啤酒是液体面包,有鲜啤熟啤……”

  夏叶嘟哝:“我会喝,很久没喝罢了。”又含糊地说,“你想搬什么东西?”

  男人说:“很轻,顶多十斤左右。”

  夏叶差点被嘴里的肉给噎着,咽下后说:“你,拎不动吗?”

  男人笑了笑:“我想让你挣点钱,你不会嫌钱扎手吧?”

  夏叶想到之前购物中心门口,有个女人让他把五六个购物袋拎到停车场,他提起来,屁轻屁轻,女人给了他一百块钱。这一想他便释然了。

  在不断添加各式食材不断喝酒的过程中,男人漫不经心地问了夏叶的来龙去脉,他什么时候到松花镇,如何谋生,能不能经常吃上这样一顿麻辣烫。

  夏叶老老实实回答,这人看起来有钱人的样子,万一他脑袋一热给的搬运费很可观呢。

  男人说:“你叫我老杨好了。你呢?”

  夏叶说:“我爹姓夏,我娘姓叶,我叫夏叶。”

  老杨说:“这名字听起来很有文化的样子。你爸做什么的?也跟你一样吗?”

  夏叶吃一个肉串,喝了两口啤酒。旁边有人碰杯,挥拳,唱歌,这使得他们之间不至于那么冷场。老杨乐呵呵地朝邻桌晃晃啤酒杯,一大口酒下肚。

  夏叶说:“我爹在老家,挖煤的——”

  老杨说:“喔,很辛苦,收入还不错吧?”

  夏叶说:“矿塌了,埋里面了。”

  老杨挟到夏叶菜盘的筷子停在半空,等了会放下,帮他的菜里淋上麻辣酱,用怜悯的目光看他,有点愧疚地说:“抱歉,我不该问这个。”

  夏叶说:“他死的时候我五岁,忘了他长啥样。”

  老杨朝桌前靠近一点,拉近了与夏叶之间的距离,他问:“你一点也不记得你爸的样子?或者,你还记不记得你爸爱你?”

  夏叶发窘了。爱,这个字眼太洋气了,从来没人对他说过这个字眼,包括爹娘,他也没对人说过。这个字眼,从来不会存在于他们的老家。

  老杨让他再想想,比如爸有没有让他骑在脖子上到处闲逛。

  这话就像一枚针,轻轻戳破了夏叶的记忆气泡。

  在遥远的童年时代,有一回爹让他骑上脖子去小镇玩,小镇是他们的乡政府所在地。爹一手抓着他胳膊,一手拎着一大捆竹笋,要去镇上卖掉。本来那天爹是打算挑着箩筐卖笋的,他不知怎的非要骑爹的脖子。娘骂他,爹一把将他扛上肩就出了门。他双手紧抓爹的头发,又害怕又兴奋。他看到沿途的山谷、田野、溪滩、牛羊、房屋,还有来来去去的人们,跟平时看到的不太一样。平时他只能看半截,现在看到了完完全全的整个儿。他还记得风从山谷吹来的时候,空气里飘满桂花的香味儿,天空比往日更蓝,白云比往日更白,庄稼比往日更绿油油。爹不时挠一下他的屁股,警告别放屁或撒尿,要不然会把他扔进山沟沟里。爹的嗓门充满了沙哑粗暴的亲热。他故意用嘴放出怪里怪气的屁声,爹就一下一下打他的屁股。他一直笑,爹也一直笑。

  他们来到小镇,爹给他买了糖葫芦、麻球。他吃着,糖水油水淌在手上,抹在爹的头发上,把爹花白的头发弄成油腻腻的一绺一绺。爹很早就有了白头发。从出门到回家,他一直骑在爹的脖子。回到家,娘接过卖掉竹笋买回来的油盐布料,说没他这么当爹的,非得把儿子宠成懒骨头不可。爹摸着油晃晃的头发说懒就懒吧,有爹有娘多懒一天是一天……后来爹去了五十里外的煤矿,走的时候说过三个月回来,可再也没有回来……

  夏叶把这些都跟老杨说了。他说得磕磕巴巴,零零碎碎,但把意思都说全了。

  老杨斜倾杯子,慢慢地倒啤酒,杯口开出啤酒花。他倒了好久,酒也没有溢出杯口。夏叶怀疑那杯子是个无底洞,接着看到酒花一点点消散,剩下的是满满一杯橙黄色的酒。

  老杨喝了一口说:“这就是爱,就是爸对孩子,也就是父亲对儿子的爱啊。”

  夏葉想,这不就是同一个意思嘛。

  老杨说:“等你当了爸爸,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就会懂,你会把全世界最好最好的东西留给孩子,只怕给得还不够。”

  夏叶想这没错。阿桑伯的儿子又胖又丑又傻,阿桑伯老婆常来要钱,说给儿子缴补课费,“他又考了三十多分,傻瓜,你的种,跟你一样傻”,她走的时候总这样恨恨地咒骂。这并不妨碍阿桑伯把儿子当祖宗供着,说这辈子银行存款起码存到七位数,儿子才不会饿死。出于这般担忧,阿桑伯就不停地让二麻子往收来的破纸箱旧报纸上淋水。

  老杨说:“你还小,不懂,等你长大讨老婆生儿子后,你就会懂。”

  夏叶不甘心被如此看待,就说:“我知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老杨吃惊,点点头:“你有良心,你爸没有白死。”他倒上酒,“喝,你这个小兄弟,我认了。”

  夏叶的脑袋一阵眩晕,也许喝多了,他真不会喝酒。

  老杨感叹:“现在的年轻人啊,有良心懂感恩的,太少了。”顿了顿又说,“以后我儿子长大了,要是还能记得我这当爸的,我死了也瞑目。”

  现在轮到夏叶吃惊了,他说:“你儿子——怎么会——不记得你呢?你,不是好好的吗?”他知道人跟人说话要有分寸,但眼下的状况让他有点把握不定。

  老杨笑笑,自言自语:“我好好的吗?我真的好好的吗?”他的神色忧伤愁苦起来,头发一根根垂下,搭在额头,之前被麻辣烫熏得颇为红润饱满的气色,也开始黯淡颓废起来。

  夏叶不吭声。他发现城里人总喜欢没事找事,自言自语,为着一点不着边际的小事,自己折磨自己,自己惩罚自己。他才不会这样呢,要是有难过的事,就买几包辣条,躲在床上,蒙上被子偷偷吃,幸福如辣条味流淌在被窝。不能让同行们知道,尤其是那二麻子,他鼻子比狗还灵,嘴比猪八戒还馋。

  城里人每天赚的钱起码能买一车皮辣条,有什么好发愁的?——或者,他得了重病,不治之症,活不长,等不到儿子长大?

  夏叶干巴巴地嚼着肉串,没刚才那么有滋味儿了。

  老杨神情黯淡:“我老婆跟我离了。我儿子,快有新爸了。”

  这——两个月前,他还是一脸温柔骄傲地提到儿子和老婆。一眨眼就没了?

  夏叶晃晃脑袋。男人跟女人之间的纠葛,离他这个年纪实在太遥远。老杨跟他说这个,就像跟他讨论啤酒有鲜啤熟啤之分。

  不过现在他吃了人家喝了人家的,不说些什么总是过意不去,可说啥呢?安慰人这种事于他完全是陌生体验,何况是男人女人的事。二麻子上回被一个洗发小妹甩了,号哭得像被人剁了脚后跟,他也只是在边上搔着头皮,又害怕又好笑,不明白一个男人没了女人为啥比死了亲爹娘还伤心。

  夏叶停下吃喝,这时再大吃大喝,实在太失礼了。他有点尴尬地看着对面这个相识不过个把时辰的中年男。他听二麻子说过,男人被女人甩了那是天底下最丢面子的事,他只能沉默地等老杨开口。

  老杨稳了稳情绪说:“天下人都知道,没一个后妈后爸是好东西。他们会给孩子吃又馊又脏的食物,让孩子干又累又苦的活儿,动不动把孩子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拿滚烫的开水灌孩子的脖子——”

  夏叶想起,有一回八婆跑到他家——她以做媒出名——跟他娘说,隔两个山头有个男人死了老婆,有两个孩子,在镇供销社背麻袋,人除了爱喝酒没啥缺点。娘把他关进房间,转身跟八婆说,她这辈子就把夏叶拉扯大,哪怕他是供销社主任也不会嫁过去。隔天他听娘跟隔壁大婶聊天,说打听到那供销社的男人,吃过酒就耍酒疯砸东西,骂自家孩子是野种,那还不得把夏叶往死里打?她可不能让夏叶变成根方。根方娘早死,爹讨了后娘。后娘一进门,根方就住进猪圈,后来被猪啃死。

  夏叶暗暗发誓,以后挣到钱,一定要把娘接到松花镇。

  老杨说:“小兄弟,你说说看,我能把儿子交给陌生男人吗?”

  夏叶说:“不能。”

  老杨说:“我能让儿子叫别的男人做爸爸吗?”

  夏叶说:“不能。”

  肉串啤酒不断添加,他们被越来越浓重的麻辣香包围,言语也越来越热络。

  夏叶开始成熟地给出了若干建议,认为老杨可以跟那男人谈判,可以争取自己带孩子,就像他娘独自把他拉扯大。他这么说的时候,内心有些微惶然,不确定如此建议对不对,又颇为骄傲——他从来没有过跟大人平起平坐说人生要紧大事的经验,整个废品收购站从没人喊过他的大名,他们叫他小鬼、瘦白蟹、蚱蜢等等。

  最后老杨放下男人的尊严,向眼前这个差不多可以当儿子的少年,承认导致妻儿离开的重要且唯一的原因——那个男人比他有钱多了。他一再表示,这个世道像夏叶这样懂事明理且能体会父子感情的孩子太少了,何况他还是个拾金不昧的好孩子。这个小兄弟他认定了。他还叮嘱,他们的交往只能属于两人之间,别对人提起,一提就变味了。夏叶不明白为什么会变味,这又不是肉串麻辣烫,不过既然老杨这么说,听他就是。

  这天他们喝了十五瓶啤酒二百八十块麻辣烫。酒大多是老杨喝的,麻辣烫大多是夏叶吃的。两人后来搭着肩膀哼着荒腔走调的歌离开。老杨喊出租车,先送夏叶。在车内,老杨的脑袋歪在夏叶的肩膀,哼哼唧唧哽咽抽噎,他说儿子儿子儿子我的儿子——

  夏叶不知道失去儿子的感受是什么,但知道没爹的感受是什么,愈发同情这个即将失去儿子的父亲。并且第一次深切感觉到,没儿子的城里人,跟乡下人也没什么两样。

  夏叶下车时记起正事,老杨还没说搬东西且什么时候搬。出租车已开动了,他跑上来追问。老杨从窗口丢出一句话:“我会找你的。”

  有家纸箱厂倒闭了,积压了两仓库破纸箱和大量纸浆原料,转让出去运费高过卖价,纸箱厂想当破烂卖掉。

  阿桑伯让夏叶他们骑三轮车停在厂门口,他进去跟老板谈价钱。债台高筑的老板与如获至宝的阿桑伯就一角钱差价苦苦较量,后来老板让阿桑伯滚蛋,他说就算纸箱烂了也不会当破烂卖。第二天阿桑伯又厚颜无耻地去了,老板让步了。夏叶他们涌进厂里,一趟趟搬,搬了三天。

  纸箱太烂太潮,省去了他们再浇水增重的程序,只是过于潮湿,卖相难看,阿桑伯不得不指挥他们摊开晾晒,使纸箱稍微干燥一些。晒好后又整理、分类、打包,运到收购总站。

  一忙,夏叶就把老杨和他的事忘了。偶尔想起来不免恍惚。

  几天后他骑三轮车上松花桥。松花桥比较陡,每次必须推着才能上去。平时他使劲一推就成,这回不行,三轮车装得太重了。他牢牢把住车把,腰背微屈,脚尖抓地,一步一个脚印往桥上推。这一回,他过于相信自己的力量,而忽略了车载的重量,推得极其吃力。更要命的是,车子快推到桥面中央时,突然发出巨大的爆破声——车胎爆了。

  软塌下来的车轮,带着夏叶和满车破烂失控地倒溜。尽管夏叶使出吃奶的力气,还是阻止不了疯狂倒溜的三轮车。

  一个男人骑着电瓶车带着六七岁的儿子正上桥,被倒溜的三轮车擦到,父子俩从车上摔下来。尽管只是擦着而不是撞著,也足够造成毁灭性场面。整车破烂天女散花在桥面,三轮车继续倒溜,引发路人连串惊叫,车子直到撞上桥下一堵墙才停下,车子撒了架,东一胳膊西一腿。路上长长铺开五颜六色的纸箱报纸破铜烂铁。

  夏叶重重砸在墙上又摔下,他忍着剧痛从地上爬起,跑过去先把摔倒的父子扶起,再把电瓶车扶起。电瓶车很重,他一个人扶不动,那孩子还帮着扶了一把。

  突然夏叶重重栽在破烂堆里,跟着一个炸雷般声音响起,“眼瞎了啊臭捡破烂的,敢撞到老子,找死啊你,臭捡破烂的——”他朝夏叶连连踹脚。

  夏叶动也不敢动,一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第三脚踢去时,那孩子抱住他爸的腿,说爸别骂了别骂了。男人抱过儿子,上上下下仔细看,不停地问“疼不疼疼不疼”,满脸充满父亲的慈爱与愧疚。

  夏叶默默地看着,看着。

  孩子倒没伤着,男人的额头蹭破了点皮,渗着一颗血星子。

  男人继续暴跳如雷嚎叫咒骂。在他的言语里,夏叶是一种比蚊子苍蝇臭虫还要卑微的物种,他可以分分钟将其碾成粉末消失在空气里。他还要夏叶赔钱。他儿子拉父亲的衣角,求他不要再骂了。那孩子的脸涨得红红的,眼睛装满了泪水,好像被骂的是他而不是夏叶。几个行人过来也劝男人消消气,捡破烂的到底不是故意的,他人摔伤了车子也摔成五马分尸,回去得挨破烂王一顿揍,够倒霉的。接着他们指出桥面坡度设计不合理,之前也发生过类似事件。他们侃侃而谈各抒己见,至少给出了十八套设计方案。

  夏叶羞愧地说没带钱,但一定会赔的,这的确是他的错。那孩子再次催促回家了。男人看到散架的三轮车,车身一侧印有“环宇再生循环能源中心”,他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会找他算账,小心地扶儿子坐上电瓶车走了。

  夏叶整理三轮车,发现根本不可能把一堆废铜烂铁再拼装成一辆车。他又把四下散乱的破烂捡过来,尽量堆成一堆,不至于挡住行人的路。他给二麻子打电话,二麻子骂他吃得太饱寻什么开心,后来听见他的哭声,便说马上过来。

  夏叶继续捡零散的破烂。一双双脚在他身边移来移去,有的停下来指指点点,有的骂他挡了路,有的无所事事地看热闹。他像马戏团不小心砸了场子的小丑,僵硬地站在孤独而庞大的舞台上,众目睽睽之下,赤裸裸地彰显小半生的笑话。

  捡着捡着,他手背湿了。他抬头看天,天暗了,可没有下雨。他脸上同样一片潮湿。原来他哭了。接着他坐在地上,再也不想掩饰,或者说再也没法掩饰地小声哭起来。

  如果,如果爹还活着,会不会跟那个男人一样,狼一样咆哮着保护自己的孩子,不让他受一丁点儿委屈?——会的,爹一定会的。爹个子不高,可结实,会为他抵挡所有呼啸而来的脚或拳头。爹在,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捡破烂。

  可是,他没爹了,没有了。

  这个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人让他骑在脖子上,让他闻到空气里飘满的桂花香味儿,看到天空比往日更蓝,白云比往日更白……他没爹了,没有了。他的泪水更多了,哭声更低了,就像受伤的小老鼠微弱地吱吱哭叫。

  哭了一会他继续捡破烂,发现有一只手伸过来帮着捡。

  他慢慢抬头看去,是老杨。

  老杨说:“不哭了,走,去吃麻辣烫。”

  夏叶摇摇头,今天就是吃天鹅肉都没心情了。

  老杨说:“小兄弟,人活着,总有这样那样的难处。要是碰到一点事就哭,换了我,还不得跳松花河?乐呵乐呵吧。”

  夏叶想自己吃人家喝人家的,还没给人帮过忙呢,便问他什么时候搬东西。

  老杨脸色一沉:“我跟那个人谈过了,我说你把我老婆骗走了,总得把儿子留给我吧。那家伙说买一送一,白捡了儿子,高兴还来不及呢。这个混蛋居然说买一送一,当我儿子是电饭煲还是金华火腿?”

  夏叶说:“你可以跟你老婆说说。”

  老杨摇摇头:“你还小,不知道人心险恶,女人变起心来比蛇还可怕。她不愿再搭理我。我儿子以后一定会被他们虐待,没吃没喝没穿,面黄肌瘦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甚至还会去捡破烂。老天为什么这样待我?为什么为什么?”

  桥上的路灯一盏盏亮起,灯光黄暗,天色亮不了多少,反倒更为昏沉。两人靠在桥栏杆,对着松花河说心事。此时的夏叶不再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他没了爹,老杨即将失去心爱的儿子,整个松花镇还能找得出比他们更可怜的一对吗?他一时有了难兄难弟的感觉,不免又悲伤又喜悦。

  河面泛起星点微黄的光芒,夏叶看着随河水轻轻晃荡的微弱光斑,在光斑之间睃视了会,说:“我帮你。”他想了想,觉得应该表达得更清晰明确一些,又说:“我帮你,把孩子偷出来。”

  远处夜色里传来二麻子的喊声:“小讨债鬼,你这砍脑壳的小讨债鬼,你人呢?——你车子怎么摔成这样,你要死了。”

  二麻子把一车货和夏叶以及散架的三轮车,拉到阿桑伯面前。

  阿桑伯一巴掌拍在桌上,桌上的碗筷杯盘发出格啦啦的声响,碗里的汤水往上蹿出一条闪亮的水链子,落下,溅在桌上。碗依然稳稳的。阿桑伯张嘴正要吼叫,夏叶把一叠钱放在桌上,哆嗦着一点点推到他面前。

  阿桑伯惊疑地瞪了他好一会,数钱,再看看散架的三轮车,挥挥手让他滚。

  夏叶欠下了老杨一大笔人情债,觉得无以为报。老杨说自家兄弟谈啥还不还的,再说“还钱”两字,兄弟都没得当。夏叶说我一定帮你偷出孩子,老杨说偷东西不道德的,何况偷人,哪怕是他亲生儿子。

  夏叶认真地说:“是人家偷走你的老婆和孩子,这叫——”他仔细想了想说,“物归原主。”

  老杨说:“我从小老老实实,从没做过违法的事,连田里的萝卜都没拔过一根。我吃亏就吃亏在这一点,所以老是被人算计,大亏小亏不知道吃过多少。好兄弟,你说得在理,是人家偷我的而不是我偷人家的,自己的儿子怎么能算偷呢。物归原主,这是物归原主。”

  老杨还说他会带儿子远走高飞,从此父子俩相依为命,就算讨一口饭,也会先给儿子吃。夏叶听得鼻酸眼热,悲从中来。

  现在夏叶每天都会去游乐园转转,看看那个推婴儿车的女人。有时候能看到,有时候不能。他心里把她叫作杨嫂,老杨把他当小兄弟,她自然就是嫂子。至于她现在还是不是老杨老婆,这并不重要。

  游乐园外有一圈长长的木槿花篱笆。花蕾繁盛,开开落落起起伏伏,一朵接一朵,从夏天开到秋天,看起来没完没了无穷无尽的样子。夏叶躲在篱笆外朝里看,这样能清楚地看到别人,而别人看不到他。

  杨嫂总是背对着他,她的身影很瘦很年轻,衣着朴素,甚至还有点落伍。当然一个照顾婴儿的女人也没法打扮得很时尚。她的头发长长的,有时蹲下来照顾婴儿,头发就挂下来遮住面孔,她也不捋一下。他只能远远地偷偷地观察,她的长相就更加混沌了。

  好在老杨给他看过照片,照片里是一个眉眼细细白白净净的女人,看起来要比老杨年轻多了。老杨主动告诉夏叶,她比他年轻八岁。

  杨嫂有时把婴儿车推到大樟树下,有时推到一个月牙形的湖边,她就坐在边上漫不经心地玩手机。婴儿很乖,没什么哭闹声。有时候哭了,她就抱起来喂奶,轻哼温柔的歌。小婴儿戴一顶小白兔帽,头顶的树叶在阳光清风中轻晃,闪着剔透安静的光泽,落在小婴儿和杨嫂身上,光影斑斑驳驳。

  夏叶有点不安,心里有一只小虫子伸出触须,轻轻挠一下他的心,再挠一下。他不知如何将一名吃奶的小婴儿从母亲温暖的怀里偷过来……

  可是,我是在救人而不是偷,他这样提醒自己。没错,他是救一条可能会进狼嘴的可怜的小生命。他小时候从黄鼠狼嘴边救过一只兔子。夏叶看着小婴儿头上的小白兔帽,愈发确信这一点。

  不过很奇怪,杨嫂和婴儿的活动范围基本是这一带,她似乎不太愿意走得很远,更不用说去新游乐园了。她给小婴儿喂了一会儿奶,接着放进婴儿车,就玩起手机。

  夏叶耐心地等着。按照他和老杨商定的计划,他得趁杨嫂上洗手间的时候,把婴儿偷过来。老杨告诉他,杨嫂一般会在游乐园呆一上午,那么必定会有上洗手间的机会。

  过了一会,杨嫂果然起身了。她把婴儿车推向附近的洗手间门口,停下,进去。这个洗手间的卫生状况很差,婴儿车只能留在外面。

  夏叶盯着婴儿车。老杨给的照片里是一个白胖漂亮的小婴儿,他骄傲地比划,大概有一个枕头那么大小。现在这个枕头大小的婴儿独自呆在婴儿车里,小脑袋晃来晃去。夏叶绕过游乐园外的小高坡,离他近一点。他看清了,婴儿跟照片一模一样,跟老杨的眉眼有点像,可比老杨好看多了。

  他冲小婴儿噘起嘴,轻轻吹出嘘声。小婴儿受此招引,嘴里嗯嗯啊啊,扭来扭去转动小脑袋,两只小胖胳膊像刚出壳的小鸡雏的翅膀一样扑腾。小婴儿似乎发现了他,咧开只有两颗小门牙的嘴冲他笑,小胖胳膊扑腾得更欢了,如同鸟儿欢喜雀跃。

  夏叶的心一瞬间松松软软。他莫名喜欢起这个小婴儿,很喜欢很喜欢。此前,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一个孩子,包括老家村里的小孩,他们是一群拖着鼻涕的爱抢吃抢玩爱哭的小屁孩,身上老是脏兮兮臭烘烘的,动不动八爪鱼一样往人身上黏。他从来没喜欢过他们,不敢想象自己也是从这样的小屁孩变过来的。

  这个小婴儿干净得像刚剥出洗过的嫩笋,他很想冲出去抱过来。

  夏叶又等了一会,观察杨嫂会不会突然出来。杨嫂上厕所的时间有点长,难道她拉肚子了?

  这时一名牵着一个五六岁小孩的老太婆过来。她走到四下无人的婴儿车边停下,伸手摸婴儿的头发,捏他的脸。夏叶一时屏住呼吸,转瞬又狂跳不已。难道有人想先下手为强?他慌了,不知该冲出去阻止,还是按兵不动。

  老太婆探头探脑四下观察了会,居然抱起婴儿,拍打枕头一样轻轻拍打,嘴里喔喔呜呜逗引他。那小孩蹦着跳着也要看小婴儿,老太婆俯下身让他看。

  夏叶毫不犹豫地冲出去大吼“住手”,他夺过婴儿,怒视老太婆。

  老太婆结结巴巴:“你,你是谁?”

  夏葉怒气冲冲:“你想偷小孩吗?”

  老太婆辩解:“我认识他妈妈,她去哪儿了?”

  夏叶说:“你管不着,走开,多管闲事多吃屁,少管闲事少拉稀。”

  小孩哇地哭出来,老太婆赶紧拉起小孩,慌慌张张地跑开,边走边回头,又愤怒又害怕地说:“太没有文明礼貌了,竟然这样跟老人家说话,准是没爹妈管教的野孩子,一定是野孩子。”

  夏叶胜利地笑了,低头一看,婴儿咧着没牙的嘴朝他笑,浑然不知刚才的险境。他说:“你看你多危险啊,差点被大灰狼叼走。”

  杨嫂这时从厕所里跑出来,一把抱过婴儿:“你是谁,为什么抱着我的孩子?”她的目光就跟夏叶刚才瞪视老太婆的神色差不多。

  夏叶连忙把事情说给她听。

  杨嫂半信半疑,说刚才肚子痛,所以呆洗手间的时间长了些,继而惭愧不安地对婴儿说:“喔喔,刚才坏人差点把你偷走了。宝宝对不起啊,喔喔,宝宝。”

  夏叶一本正经地说:“你一定要管好宝宝,现在偷小孩的坏人太多了。”

  杨嫂对婴儿说:“快谢谢小哥哥。”小婴儿显然还没开口能耐,于是她摇着小婴儿的手代替说话,“谢谢小哥哥喔,谢谢。”

  夏叶的脸红了,他不习惯被人感激。

  杨嫂推着婴儿车离开游乐园。在老杨和夏叶商议的计划中,夏叶要跟杨嫂先熟悉起来,以便伺机下手。

  杨嫂推着婴儿又回来。夏叶心头一慌,难道她看出了他的想法,故意试探的?

  杨嫂说:“小哥哥,跟你商量个事,以后,你能不能帮我照顾一下宝宝?”她指指游乐园外的一个方向说:“前面有个菜场,我们玩一会儿就去买菜,可宝宝一进去就哭闹要抱。我一手抱宝宝一手买菜很累。你能不能跟着我,帮我抱一下,我会付你工钱。”

  夏叶透不过气,胸口憋得发慌。显然杨嫂看穿了他的动机,设了圈套,故意这么做的,一定是的——这明明是把小羊羔往狼嘴里塞啊。

  夏叶嗫嚅:“可我,不会抱宝宝啊。还有,我不是每天过来的。还有——”

  杨嫂自顾自说:“你就跟着我,买菜时抱一下,又不怕你偷走孩子。就这么说定了,每天上午我在这里等你。小哥哥再见。”

  她晃了晃婴儿的小手,婴儿咧开没牙的嘴对夏叶笑。夏叶也冲他笑,直到他们走得很远,他才觉得脸上的肌肉酸得发痛。

  夏叶见过镇上有些人家会雇个老太婆抱小孩,洗衣喂奶擦屁股啥的,可从没见过有人会雇一个男孩抱小孩,这算啥意思呢。

  老杨听了夏叶的话,久久不作声。这事超出了他们的计划,有点蹊跷了。

  夏叶说:“她会不会看穿了我们的计划,故意设圈套,让我抱走孩子,然后报警抓我?”

  老杨说:“她是我老婆,我了解她的为人,她的优点是太信任人家,缺点也是。这叫单纯,她太单纯了,所以才会被别的男人骗走。唉,不说这个了,越说我心越痛,一滴一滴滴血啊。”

  夏叶内疚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也只是随便猜猜。”

  老杨说:“我是觉得,她这么信任你,我们却乘人之危,想想也不忍心。要不算了吧,我做个没孩子的爹算了吧。”

  夏叶愈发难受了。他是个没爹的孩子,知道没孩子的爹心里有多难受。他出不出手,决定着老杨一生的幸福。陡然间,他心中涌起一种除了自己再也没有人可以取代的强烈神圣的使命感。

  他坚定地说:“我要帮你,一定要帮你,一定要帮你偷回孩子。”

  老杨哽咽了:“谢谢你小兄弟,认识你,我值了,只有你能让我们父子团圆。”

  夏叶骑着满载而归的三轮车,行驶在入夜的松花镇街头。几簇路灯光的照射下,他和车影在地面投下数条纵横交错的影子,梦幻般快速地向前掠去。耳边风声呼呼,他索性把外套扣子解开,外套猎猎作响,在身后飘起一面胜利的旗帜,拉风得很。夏叶拼命骑车,旗帜飘得更高了。

  他心情舒畅,骄傲地扫视四周,没有人知道,他将要勇敢地去完成一桩无人所知而又无比了不起的使命。

  第二天夏叶如约来到游乐园,骑着捡了半车破烂的三轮车。杨嫂果然等在那儿,显得还有点不耐烦,似乎嫌夏叶磨蹭。她说走吧我们去买菜。

  他们走向菜场。杨嫂推着婴儿车在前面,夏叶骑着三轮车在后面。他两脚僵硬地骑车,三轮车比那天骑上松花桥还要累。他希望这条路很长,又希望快快到达菜场。

  夏叶把三轮车停在菜场外,杨嫂让他抱起婴儿,把泡好奶粉的大奶瓶给他,说孩子哭闹时喝。她在一个个摊位前问价钱,买菜。

  夏叶抱着婴儿,婴儿像一团糯米粉,又轻又松又软,又像一个鸡蛋,不敢太用力也不敢不用力,抱得紧一点,怕弄疼了他,抱得松一点,又怕从手指缝里滑下去。他把捏了好几次,终于找到了相对合适的姿势,抱着婴儿亦步亦趋。菜场里闹哄哄的,各种声音在敲锣,婴儿烦躁地哼哼唧唧,小脑袋扭来扭去。一手抱宝宝一手买菜确实很麻烦啊,难怪需要有个人帮着照顾。

  杨嫂不时回头看看婴儿,逗逗他,跟菜场的人说叫了个人抱宝宝,买菜轻松多了。她愈是警觉,夏叶愈是放心。既然不是圈套,那就是机会了。

  走着走着夏叶发现杨嫂不见了,他四处寻找,发现她在买肉,反反复复挑选一块块肉,指指点点,要从中挑出最新鲜最便宜的一块。

  夏叶看看婴儿,婴儿咧开只有两颗小玉米粒儿似的小门牙的嘴,嗯嗯啊啊。他摸摸婴儿的小手小脚,它们嫩得像刚剥的玉米笋,捏得稍重一点就会掐出浆水,他摸得很小心。再看看还在挑肉的杨嫂,心里说你不能把宝宝随便塞给一个陌生人你就不怕宝宝被抢了被偷了……可他的脚带着他转了方向,迅速穿过鸡鸭鱼肉蔬菜瓜果,小跑步冲向菜场外。

  他低头看了眼,婴儿在怀里笑得很开心,眼睛弯成月牙儿。这是个非常喜欢笑的孩子,笑得整片天空都蓝亮起来,让夏叶心头仅存的一点忐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那一瞬他的心透亮了——要是有这么一个小弟弟,自己也舍不得让他变成陌生人的孩子,难怪老杨心心念念要回儿子。

  他把婴儿藏在三轮车的小箩筐里。按照跟老楊的约定,骑到松花镇外的废弃码头,那儿老杨会用船接应他。

  “动作必须快。要么放弃不做,要做就利索点。”这是老杨再三叮嘱的。他懂老杨的心思,能早一眼看到儿子就早一眼。就像他爹刚一出门,他就想爹什么时候能回来他就能骑在爹的脖子逛街。

  夏叶把婴儿放进小箩筐,上面盖上纸箱。没有人看得出,这辆收破烂的三轮货车里藏着一个婴儿——但愿他别哭。

  夏叶飞快骑车,整个人站起来,这样能用力蹬车。这时有两个老人牵着小孩从对面过来,其中一个是上次抱婴儿的那老太婆,夏叶从她身边飞驰而过,差点擦到她。老太婆扭头看了一眼,骂骑这么快干啥七月半闲神野鬼出门啊。夏叶确定她认不出自己,因为他戴了帽子,帽檐压得低低的。

  夏叶很熟悉通往松花镇外的几条道路,他走的是离镇外最近且最好走的一条。那儿有个据说是清朝年间的古码头,现在已很少有人会把船作为交通工具。可见老杨为了儿子,真是挖空了心思。

  路上行人稀少,没有人会对一个骑三轮捡破烂的多留意一眼。路由相对宽敞的砂石公路变成狭窄的乡间道路。夏叶不停不歇骑着。此刻老杨应该等在码头,伸长脖子焦急地等着他的到来。

  他出现在松花镇与镇外的三岔路口,还有一条路通往不知名的陌生远方。他停下车,掀开纸箱,婴儿蜷缩在小箩筐里,抱着奶瓶,睡得比小猫还香甜。一路上居然不哭不闹,也许晃晃颠颠的三轮车跟摇篮一样舒服吧。

  夏叶的眼前一阵晕乎乎白茫茫,什么也看不清了。他抓住三轮车的把手才不至于摔倒,他使劲眨了几下眼,看清婴儿依然稳妥地躺在小箩筐里,嘴角有一抹幸福的流涎。

  夏叶重新骑上车,骑着骑着身体不舒服起来。头晕了,眼前模糊了,喉咙发干了,舌头发苦了,脚发酸了,屁股疼痛了……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他在做什么?他是想帮一个失去儿子的爹得到自己的孩子,这没什么不对。可这个爹得到孩子的同时,有个妈失去了她的孩子,不是吗?

  他不应该这么做,他应该让事情回到原来的位置,一切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对,应该这样,顶多他欠了人家的一顿麻辣烫和一笔钱,他可以还清这笔债,他可以的,他有还债的能力。还有,他会努力忘掉这个事。

  夏叶朝古码头的方向看去,如果站得再高一点,应该能看见老杨站在古码头的石墩上,像一只焦虑的野鸭伸出长长的脖子四处张望,或者袖着手在草地上不停地打转,把草地踩出一片湿漉漉的脚印。

  夏叶缓慢地掉转车头,往回蹬。

  一切回到原来,那么婴儿应该回到母亲的手上——可是,现在交给她还来得及吗?她只是让他照看一下,而他居然把孩子偷走了,她一定哭疯了,一定会把他撕成碎片,还会让警察抓走他。夏叶不寒而栗,又掉转车头,往古码头方向骑去。骑了一小段又重新掉转过来。

  这天,途经此地的人们如果留意一下,会发现一个瘦小的少年,骑着一辆装载报纸纸箱的三轮车,在狭窄的乡村道路上来来回回地打转,似乎迷了路。

  后来他停止了这种徒劳无益疲惫不堪的盘旋,坐在三轮车座上,仰脸盯着恍惚的天空——一个此前从未产生过的古怪念头,像一个晴空霹雳打向他的脑门。他眼前哗啦一片雪白,接着全身颤栗,然后明白该怎么做了。

  没有人注意到一个瘦小少年和一辆三轮车,以及车里隐藏的秘密,他们比路边草木的存在感还要微弱。天空辽阔,大地浩荡,旷野上的植物无边无垠地生长。他们是被世界遗忘,也想要遗忘世界的一小片天地。

  夏叶重新朝松花镇骑去。这一次,他再也没有掉转车头,径自往前。他走的是另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此路通往游乐园。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只是有一股模糊混沌、鬼魅般的力量从身后推着他,驱赶他,往回走。

  多年前游乐园新建的时候,有很多有趣的项目,比如鬼屋。

  鬼屋是利用山洞改建的。一开始很热闹,孩子们吵着闹着钻进幽暗的山洞,一路是惊恐兴奋夹杂的尖叫聲。通道里有各种面目狰狞的鬼,比如胆小鬼、淘气鬼、爱哭鬼、贪吃鬼等,牌子写着这些鬼从何而来,又如何克服鬼身上的缺点。那些从鬼屋出来的勇敢孩子,获得了鼓励,胆子长了一大截。半道吓退的孩子,不免被胆大的孩子嘲笑是真胆小鬼,便抹着眼泪发誓要重新来过。

  自从有一对男女在鬼屋殉情自杀后,游乐园不得不宣布此项目暂停,从此就搁置起来。时间一长,鬼屋门口长满蔓藤,益发有鬼屋的样子了。游乐园废弃后更是人迹罕至。

  夏叶来到鬼屋门口,扯掉一些蔓藤。门上了锁,夏叶用随带工具稍稍用力撬了下,生锈的锁就脱落了。

  他把三轮车推进茂密的树丛,抱着装婴儿的箩筐走进去。他没想过,这个曾经吓着他的鬼屋会成为避身之处。

  鬼屋里一片漆黑。他抱着箩筐停顿片刻,渐渐地能看出模糊轮廓了。他顺着轮廓摸索着往里走,找到一处比较开阔的地带停下,用纸箱在地上铺了个睡窝。他把箩筐放在地上,又走出鬼屋,从三轮车里拿了个手电筒。手电筒打亮后,他看清了鬼屋的模样,就是一个山洞,四壁岩石崎岖,因为做过游乐设施,岩石打磨过,不会硌着人。

  杨嫂给了一个大奶瓶,婴儿一哭哭唧唧,夏叶就把奶瓶塞进他嘴里。让他烦恼的是,婴儿开始被湿漉漉的尿不湿折磨,哭声越来越响,奶瓶也安抚不了。夏叶换了好多抱的姿势,无一能让婴儿满意。他心惊肉跳地捂住婴儿的嘴,怕憋着,又赶紧松开。他放下婴儿跑到外面倾听,哭声隐隐约约,就算有人听见,只会认为是饿狠的小猫在叫,而不会想到有婴儿藏在里面。

  夏叶觉得整个镇子现在都在翻箱倒柜地找他,所以很晚才大着胆子出门。他站在鬼屋门口想,被发现与不发现的可能是一半一半,那就出去吧。

  他骑着三轮车沿着最冷僻的小巷子走,头也不抬。整个松花镇平静如水,谁也没多看他一眼,更没人议论丢了一个婴儿。少了个人,与少了一片树叶差不多。夏叶稍稍松了口气,又有点莫名的失落。

  夏叶先去出租屋。这时候同行们还在外面鬼混,或者吃饭喝酒,或者钻进闪烁粉色灯光的洗头房,这于他们是不可多得的美好时光。

  夏叶在租屋外听了会动静,轻巧地开门进屋,取出积攒了很久的钱。这笔钱本来准备月底汇给娘。他把被子衣物日常用品装进三轮车,骑向街头店铺。凭着对镇子的了解,他知道哪条街巷哪家店铺有最便宜的菜油米面。他聪明地选择了一个看上去快一百岁的老眼昏花的店主,买到蜡烛、奶粉、尿不湿和面盆毛巾等生活用品等,还顺走了一个装满水的热水瓶。

  他回到鬼屋,婴儿呼呼睡着,半个身子浸在一滩尿水里。

  臭味对捡破烂的他来说倒不算大事。他把婴儿放在纸箱上,先洗这一面,再洗另一面,翻过来,拨过去,像洗玩具。换尿不湿是很麻烦的事,此前夏叶从未做过这事。他费了好大劲脱下又湿又臭的尿不湿,反复试了好几回,才弄清是怎么套上婴儿屁股的。婴儿闭着眼睛任由他拨弄,哼哼唧唧很享受的模样。夏叶一乐,都说照顾小孩很麻烦,这不挺好玩的嘛。

  夏叶把婴儿放在被窝,自己躺在另一头,他怕不小心睡过去把婴儿给压着了。然后草草洗个脸躺下,两手枕在脑后,乐不可支地想:鬼屋里呆几天,然后把宝宝带回老家让娘养,这样以后出门,娘就不会太孤独了。以前娘说他一出门就大半年,她只能跟鸡猪说说话。至于回去,骑三轮车也不错,边走边捡破烂卖,回到老家说不定还能赚一笔呢……他浮想联翩,沉沉入睡。

  夏叶一早就被婴儿哭醒。婴儿带着湿透的尿不湿滚到被子外,对着黑乎乎的山洞顶张嘴哭号。他连忙换上新尿不湿。

  他泡好奶粉,婴儿的嘴一碰到奶瓶就哇哇大哭。他再喂,婴儿摆着小脑袋抗拒。夏叶喝了一口,太烫了。他很内疚,拧开瓶盖呼呼吹气。折腾了一会,婴儿喝到温度适宜的奶水,安静下来,两手捧着奶瓶滋儿滋儿喝得欢。夏叶抹了把额头的汗。

  必须尽快把婴儿转移到老家,或者天黑之后,或者天亮之前。他焦虑地想,在此之前,得尽快熟悉如何抚养婴儿。

  夏叶安顿好婴儿,悄悄钻出鬼屋,爬到山上,寻找必需的水和柴禾。

  夏叶忙碌的时候,偶尔也会想到老杨和杨嫂。但只是匆忙地想一下,不作细思。事实上,这两个人快急疯了。

  老杨起先在码头等了很久,直到离估算的时间超出了十五分钟,他才感觉事情没有按计划走。原先计划中,夏叶把婴儿送到码头后,他带婴儿划船到不远处上岸,再开车离开松花镇,永远地离开。但很长时间里,他在微风簌簌作响的码头,像一只焦虑的野鸭伸出长长的脖子四处张望,有时袖着手,在草地上不停地打转,把草地踩出一片湿漉漉的脚印,扔掉了十来个烟头,绝望地看着木船孤独地在水面晃荡。

  太糟糕了,他怎么能把这么庞大的计划托付给一个捡破烂的陌生小孩呢?此前,他暗中考察了这小孩大半年,才下了这么大胆的一盘棋。

  杨嫂同样也是,她终于买到新鲜又便宜的肉,回过头来,发现婴儿和捡破烂的小孩不见了,便惊慌失措地大喊起来,说宝宝被人抱走了。

  她哭着跑到派出所报案,两个热心的目击者陪着一起来。杨嫂把前因后果说了,说一手抱宝宝一手买菜太吃力,所以叫了个捡破烂的小孩抱一下下,没想到一不留神那小孩把宝宝偷走了。目击者证明了这一点,说确实看到一个孩子抱着一个婴儿急匆匆离开菜场,可他们进来时是一起的,还说说笑笑,别人又怎么能料到那孩子偷走了婴儿呢。

  杨嫂悔恨交加,说之前捡破烂的小孩还帮着看管孩子叮嘱自己别让坏人偷走了,怎么也想不到他才是真正的骗子坏人。她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几度昏厥过去。

  杨嫂的丈夫赶来时,她刚醒来,立刻要撞墙以示悔恨交加,众人慌忙将她拦住,这让她丈夫无法责备妻子弄丢了儿子,紧紧抱着她,唯恐她想不开寻短见。这名突遭失子之痛的丈夫从来不知道有老杨这个人的存在,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儿子是不是亲生的。

  对此毫不知情的夏叶,此时从山上弄来溪水柴禾,在鬼屋里烧水,泡奶粉,料理婴儿的姿势开始有点上手了。事实上这对从小擅长家务并且养过猪羊的他来说并不算太难,难的是婴儿的哭闹。他不明白,即使吃饱睡足了,这个枕头大小的婴儿怎么还会哭闹不休,他到底需要什么呢,难道要吃肉吗?

  他抱起婴儿,还是哭。放在被窝,还是哭。抱着婴儿从鬼屋这头走到另一头,指着面目狰狞残破不堪的爱哭鬼给他看,说你就是那个爱哭鬼。婴儿看了一眼,没被吓着,还是大哭。夏叶懊恼又疲惫,索性把婴儿扔进被窝,耳朵塞上两团纸,蒙上被子睡觉,郁闷地想,把这么吵的小孩带给娘养,还不知道娘会把他骂成什么样,这不是让她活活找罪受嘛。

  起先夏叶只想冷落婴儿一会儿,后来睡着了。醒来一看,婴儿也睡着了,脸上有泪痕,嘴角带微笑,发出小小的鼾声。他的心又软成一团,这么可爱的小孩,娘不知会欢喜成什么样,每天活着多有盼头啊。

  晚上无论如何得出去,骑着三轮车一路往西回家。

  夏叶在鬼屋忙乎的时候,外面的动静很大了。

  警察调查了松花镇的几家废品收购站,“环宇再生循环能源中心”自然不会放过。得知婴儿失踪的当晚夏叶也失踪了,再对照杨嫂和目击者的证词,基本确定他就是偷婴儿的。所有人惊诧不已,夏叶沉默寡言腼腆,吃苦耐劳不惹事不生非不爱玩闹,甚至连游乐园也很少去,也没有同行们常有的吃喝賭钱的毛病,隔几个月会把辛苦赚的钱汇给老娘,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人贩子呢?更何况,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他落脚地就在这,老家也是知根知底,有这样愚蠢的人贩子吗?

  一个警察冷笑说这种人才是最具欺骗性的。

  针对夏叶的搜捕很快展开了。从整个镇子的监控来看,这个叫夏叶的捡破烂少年,只留下了几个骑三轮车的背影。他很聪明,绕开了路上的大部分监控。

  警察拿着夏叶的照片,走访镇上的婴儿用品商店,大家说没见到。一个年近百岁的店主说原来是这个人啊,警察问他买了什么后来去向哪里,老人摇摇头说忘了,他大半辈子都在瞌睡中度过,这天也不例外。警察走后,老人喃喃呓语:买了蜡烛、奶粉、尿不湿和面盆毛巾,还顺走我一个竹壳热水瓶,我用了八十多年,这孩子有点缺德。

  警察翻遍整个镇子,都没有线索。他们也去了旧游乐园,草草勘察了一番,因杨嫂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没有提到他们是在游乐园结识的这一关键点。另一支队伍追向了夏叶的老家。

  老杨没有离开松花镇,他在某个不起眼的小旅馆里坐立不安。

  他居住在离松花镇三百里外的某个城市,近期才到松花镇。事情到这里很清楚了,他是婴儿的亲生父亲,这没错。婴儿是杨嫂和他亲生的,这也没错。他想要自己的亲生儿子,这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更不会错。可此时的他并不能以婴儿亲生父亲的身份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他能做的,是白天搜查松花镇的每一个角落包括每一片树叶下是否藏着儿子,以及在夜晚的小旅馆里等待合谋者的通风报信——我错了我错了我真他妈错了。他悔恨得肠子都发青了。

  杨嫂痛哭流涕了一场又一场,眼睛肿如气球,像祥林嫂一样反复责备自己,不该把宝宝托给那个看起来忠厚老实的捡破烂小孩,她只是因为一手抱宝宝一手买菜太累了,让他抱一下下,就一下下,宝宝就被偷走了。天杀的捡破烂小孩,快把我的宝宝送回来吧——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做错了。她悔恨交加地打自己的脸,她的丈夫内疚地紧紧抱住她说是我的错我的错。

  这些人争相认错的时候,夏叶让婴儿骑在脖子上,在鬼屋里走来走去。婴儿咯咯地笑着很开心。

  夏叶想回到老家,一定让他骑在脖子上去逛街。那个时候风从山谷吹来,空气里飘满了桂花的香味儿,天空会比往日更蓝,白云会比往日更白。

  婴儿晚上安静的时候,夏叶把他小心地放进小箩筐,盖上纸箱,慢慢地骑出游乐园。

  刚骑到门口,婴儿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喊。夏叶慌忙掉转车头往回跑。当时有两个散步的中年男女经过,听见婴儿哭声,想起满镇子寻找的失踪婴儿,赶紧热心地追过来。这时一只野猫从他们脚前跑过,瞪着绿油油的眼睛,冲他们大叫,叫声太像刚才的婴儿哭声了。中年男立刻拉住女人,警惕地说看见一个白影子飘过,两人想起多年前鬼屋的殉情者,慌不择路地跑开。他们回家烧了一堆纸钱,对此事守口如瓶。

  此后连着两个晚上都是这样,婴儿白天哭闹,晚上沉睡,偏偏到了游乐园门口又醒过来大哭。夏叶不得不放弃了回老家的行动。

  回到鬼屋,他气急败坏地举起棍子朝婴儿挥去。当然是假动作,他在婴儿面前一顿挥枪使棍,婴儿咧嘴笑起来,笑声啾啾,好听极了。这使他愈发想要带回老家。他要告诉娘宝宝是路上捡的,娘准会夸他。

  第三个或第四个或第五个晚上,夏叶被哭声惊醒过来。他打开手电筒,婴儿脸红得像刚下过蛋的小母鸡,哭声已嘶哑了,听起来像吃了杨辣毛虫的鸭子的声音,咕咕咕,嘎嘎嘎,咔咔咔。他摸摸婴儿,好烫好烫,显然发高烧了。

  夏叶用浸过凉水的毛巾盖在婴儿额头。婴儿摇晃脑袋拒绝,哭声微弱。夏叶急得喊不听话你会烧死的。小伙伴铁蛋就是发高烧活活烧死的。他记得铁蛋烫得烧手,在床上筛谷子似的剧烈发抖,足足抖了一个多小时,然后突然不抖了不动了,永远不动了。夏叶哆嗦着死死盯着婴儿,观察有没有抖。

  婴儿果然抖起来,剧烈抽搐几下,死去一样安静一会儿,再抽搐几下,再死去一会。婴儿渐渐变成了多年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铁蛋。夏叶想逃出鬼屋,可脚哆嗦得没法挪步。

  婴儿的哭声已变成微弱的哼哼,后来没了声息。鬼屋里静得要出鬼。他抱起又烫又轻又薄的婴儿,冲出鬼屋。

  他冲进松花镇混沌漆黑的夜,撞翻了一个垃圾桶,冲散了几头觅食的野狗,撞倒了一个拎着酒瓶晃晃悠悠走在街上的酒鬼,摔碎的酒瓶在静夜中响如炸雷,还差点跟一辆疾驶的汽车撞上,致使静寂的街道响起尖锐的刹车声和司机的怒吼。他冲进松花镇卫生院,把婴儿举到正打瞌睡的护士面前,说快救救宝宝。护士打着呵欠漫不经心地让他先缴费。

  夏叶跺脚吼叫:“宝宝是我偷来的,我就是警察在找的偷婴儿的人贩子,快报警,快救救宝宝,求求你快救救宝宝——”

  护士呆愣片刻,忽地尖叫快来人啊。

  在松花镇派出所审讯室里的夏叶见到了老杨和杨嫂,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弄清了自己在这起离奇事件中扮演的角色。

  老杨和杨嫂并不是夫妻,而是有过一段旧情,两人后来另嫁别娶。老杨的妻子不会生养,而杨嫂有一个完美的家庭、疼爱她的丈夫和懂事的儿子。某次宴会相遇,灯暖酒酣使两人不可避免地旧情复燃了。杨嫂不慎怀了孕,而那段时间她丈夫在外出差。怀孕于杨嫂是不慎的,于老杨是不慎还是有意,就不得而知了。多年求子心切的老杨狂喜不已,要求生下孩子,他悄悄带走——孩子可以说被偷了——事后补偿她二十万块。杨嫂稍稍衡量了下同意了,孩子留在身边也是埋了个定时炸弹,她还不想离开大儿子和忠厚老实能挣钱的丈夫,失去一个稳定幸福的家。再说孩子毕竟是交给亲生父亲而不是外人。这是一个虽不合法但颇为合情合理的选择。人活一辈子,总有几桩说不清道不明倒不如烂在肚子里的隐秘吧。

  孩子直接交给老杨当然省事,可他们需要有一个替罪的、中转的,或者说需要一点“真实”,来支撑这个他们用心堆积起来的“虚构”,以期获得今后人生中不断面对质疑而保持理直气壮的辩驳理由:孩子确实是被人偷走的。

  此前松花镇有过两名婴儿失蹤的事件,迄今仍为悬案,这类事已不新鲜。

  最终老杨把目标锁定在夏叶身上。外省人,小孩,年少不懂事,很容易被说服。貌不惊人,长相普通,不易引人注目。比较善良诚实。他试着在夏叶面前丢过钱包,虽然他有点据为己有的意思,但总体还算实诚。他只需让婴儿在他手上过一下,仅此而已。至于夏叶此后有什么麻烦,则不在他们的计划之中,他们无需为此挂虑。

  至于杨嫂,一个因为带孩子太累而让人搭了把手的可怜母亲,只会获得人们的普遍同情。让她感动的是丈夫,不但没责怪还内疚地说“要不我们再生一个吧”。

  他们什么都想到了,还想到夏叶会要一笔钱,不过倒没有。他们唯独没想到,夏叶把婴儿据为己有了,这起虚构的婴儿被偷事件不得不演变成真实的了。

  夏叶看着老杨和杨嫂。他们从进来到出去,始终没看夏叶一眼。后来警察让他们签字时,夏叶看到老杨的手抖得厉害,把案卷都戳破了。

  老杨和杨嫂被带出去时,夏叶喊停一停。两人停下。

  夏叶对杨嫂说:“宝宝那么可爱,你生了他,为什么要丢掉他?要丢掉,为什么又生了他?”

  杨嫂低头不吱声,她看起来老了很多。

  夏叶对老杨说:“你小时候,有没有骑过你爹的脖子?”

  老杨茫然地摇头:“我忘了。”

  夏叶说:“我告诉你,那时候,风从山谷吹来,空气里飘满了桂花的香味儿,天空比往日更蓝,白云比往日更白。骑在爹脖子上看见的,是整个世界。”

  老杨喃喃地说:“这话,你好像,说过——”

  夏叶突然挥脚朝他的胯下踹去,猝不及防,连警察都拉不住这个暴怒的少年。屋子里响起中年人凄厉的喊痛声,还有一个少年的咆哮,“混蛋,去死吧,为什么偏偏找我搬东西,还说很轻,顶多十斤左右——”

  【责任编辑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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