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意称呼他为潘先生,保有我人生中可以提炼的所有敬意。
摄影师潘先生和他的光影镶嵌在一块,日常作为灯光师的我,要小心翼翼地区分那些光影中被模糊了的现实,抑或变作了真实的谎言。
看着城市里形迹可疑的人群,包括潘先生的背影——我疑心这个中年男人会在某日,怀揣着数码相机消失在春暖花开的街巷里,沉迷于某段冗长的谈话,成为喧闹里的一次定格。与之呼应的,是他对看电视的热衷——我们搭伴出差,他擅长用那些无聊的电视声像助眠,甚至令我对电视机产生迷惑;很多时候他已酣睡,我却执迷在连续的光影里。
——大脑完全陷入空白,我对这个机器称得上深恶痛绝,它自说自话,让自恋的我成了旁观者。这比被摄影师偷拍还令人愤怒。准确来说,潘先生是一个卓越的摄影师,至少在他的概念里一定是。我的恐惧在于,面对所有的镜头时都会摆出逃跑的姿势。
如果有机会,我希望销毁掉所有和自己有关的影像,这一世就清清白白了。然而,摄影师擅长整理和收纳,他们将人类安放在时间的数据流,致使真实的世界愈发迟钝。
关于某个特定职业,描述起来是枯燥乏味的。身份就像生物标本,有骨骼和血肉,有规则和秩序;这看似完美,可还是沦为约定俗成,将之赋予了存在的意义。除非将他定义成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摄影师,或者最后一个,才算得上是一种褒奖。
这样的假设意义何在?试想地球毁灭时,熔岩将大厦吞入巨口,所有的物体发出尖叫。他举起相机,不露声色,身体呈“h”型,快门声无比庄严。咔嗒一声,周身缭绕着净化的光芒,他就这样将人类、社会、美德这些美好的词语,一并埋葬在了光谱的序列里。
我希望他保有愤怒,以及不甘,甚至加之到毁灭世界的计划里。
有时候我会琢磨,猎人,盗贼,欺诈师,是不是潘先生的多重身份。他们一样粗暴且不可理喻,和摄影师这一职业形成互照。而我想要讲述的这个人,已经和他没有任何关联——摄影师只是个关于形象的标本。在描摹潘先生的过程中,我常常被一段循环往复的碎片冲击。
他的生活没有源头,只有反复的包裹和突围,以及无限的穿透和破坏,最终延展为一条恒久的线条。他存活在另一个空间,是他人无法涉足的。这必定在逻辑上可以成立,我甚至抱着背叛他的信念来笃定它、确认它。如此,我就成了他的一个影子。
无论是图像包裹了世界,还是世界裹挟了图像,他都成了权力的掌控者。他制造绝对的话语权。穿梭并驾驭这样的空间,难免会产生针对事实的焦虑。他将所有的焦虑释放在这个城市,制造了一场关于艺术的暴乱。依旧烦乱无声,却随处可见的情绪战争。
关于这个近乎逻辑显像的世界,已然在爆炸的边缘岌岌可危。我们依靠嬉笑怒骂甚至乖张,应对沉重的事物,以为绕开了现实就能获得解脱。身边的面孔逐渐变得愈发难以理解,一张又一张的肖像照片,将巫与自然的力量内化,演变成一次又一次荒原的凝视。
他注定会失败,也注定会功成名就。我希望爆炸后,结局是满地青苔。
潘先生的快门像蛇一样嘶嘶示警。顺着他的脚印,皮鞋的云纹,一层层渲染的阴影,绿意盈盈的“EXIT”,推开锈迹斑斑的栅栏。悬梯与悬梯相互连接,在无数的直角里,构成了耳鬓厮磨。站在潘先生身旁的我,是随时准备牺牲的斗士,直面了那些不该存在的顽疾。
焊得牢固的栅栏门,被锁链紧紧缠绕。里面的人群穿着病号服,毫无目的地游走,阿尔兹海默症是他们的政权。房门上贴有不同的水果,每个人都代表其中一种,方便他们累了的时候可以找到家。旧时的建筑照片,明晃晃地挂在白墙上,试图唤醒他们过往的记忆。
那些记忆空间是不存在的,又以物质界的形式被拓印,成为漂亮的装饰画。
在光影的争执中:往往对话不是热闹的,但张开的嘴一定是的;行走的腿不是热闹的,但疼痛的鞋子一定是的;起泡酒不是热闹的,但酒杯边缘的唇印一定是的;复杂的关系不是热闹的,但情欲的血管一定是的;交缠的身体不是热闹的,但记忆的修改一定是的。
恐惧就藏在热闹里。焦虑浑然天成,宛如空气自然流动。
像爆开的种子遇到残忍的春天,装载了满满的心事,说到人间这个词语,潘先生镇定自若,像极了入定的老僧。他从来不拒绝,也不承認一次焦虑的诞生。可我的脑袋里杂草丛生,无数的荆棘在扭结挣扎颤抖,终于从灌木林中狠狠地拽出一轮明月。
我喜欢焦虑的铺陈,让这个时代有了激情和创造的隐喻。焦虑的粒子不断在细胞里碰撞,调动了生物学本能,又远比一只野兽要肆意妄为。若是将焦虑放入蒸馏瓶摇晃,最后剩下的一定是忧郁的荧光色的且具有放射性的胆结石——人类的胆汁比朱砂更加刚烈。
在焦虑的衬托下,潘先生如神降临。那些妖娆的焦虑,在人间的现形是动人的,也是性感的。潘先生的性感并不源于身体结构,而是来自黑暗中的眼睛。他深知暗房里显影的原理,甚至懂得如何用古老的技法,制造一种高于事实的反转。这使得他更加具有侵略性。
在谈论焦虑的时候,我看到了巫师和土地的关系,以及游鬼与人类的血缘。在蜕变中,他的后遗症显露无疑。我们的先祖,一次次告别故土,告别亲人和血脉,将鬼魂驱逐到房间之外,终于独立成人。因为年长的关系,潘先生对焦虑的使用比我更老练。
他疑心身体出了问题,奔走于各种各样的医学检查,却得不到有效论证。没有医学背景的潘先生,比我更信任药物的玄妙。我依赖药物是因为喜欢探险,他因为喜欢探险而依赖药物。现代医学创造出一种假象,以为药物可以统治身体。
我们之间有些微妙差异。比如,他认定我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摄影师。显而易见的是,我无法胜任他的角色。正是因为这种背叛,使我获得了他的友谊。
如果编撰一本疾病名录,送给潘先生作为生日礼物,一定是荒诞又精彩绝伦的。他定会瞬间崩溃,并且嚎啕大哭。他在焦虑里捕捉到燃烧的诀窍,随着喘息将肝糖原快速瓦解,低血糖猛烈发作。大多数时候,浑身发抖的潘先生只是需要一颗宽慰的糖果罢了。
这时眼前的图像开始奔跑,所有的窍穴冒出彩色烟霞。在对影像进行后期处理的时候,他需要加一个黑魆魆的暗角,再将最残忍的色彩堆积在黄金分割点。这是他生气而不发作的模样——色彩爆炸的瞬间,找到情感上的完全节制。他喜欢色彩对冲后,世界转化为黑白的细腻颗粒。每一次爆炸,都有一些关于疼痛的情感,开始毛茸茸地生长。
工作之余,我们自斟自饮,浓茶或咖啡。电视机在一旁自顾自闪烁,在潘先生喜欢的频道。他整理这一天拍摄的素材,偶尔沾沾自喜地和我展示成果。我吞云吐雾,仅仅是因为无事可做,也是无话可说,心情烦乱就去阳台踱步,看夜晚逐渐稀疏的灯火。
他喜欢焦糖拿铁,搅拌棒叮叮当当。叮叮当当的早晨,叮叮当当的夜晚。咖啡里的焦糖味道回旋着,与饥饿的符号对抗。我喜欢这个关于存在和溶解的故事。潘先生的身体,还活在数十年前,贮存着苦难和饥饿的记忆里。欣喜的是,每当河流泛滥的季节,螃蟹就上岸肆虐。
我看见红色的滩涂,河流从那里入海,呼吸与气泡,受精卵以及回暖的洋流,捕捉海蜇的船只彻夜闪着清冷的灯火。如果不是肠胃的注脚,很难相信潘先生层层叠叠的关于海洋的记忆。海产之物皆有毒,经过消化道的淬炼,使潘先生变成了有毒的人。
我有幸见到潘先生吃螃蟹的模样,熟练到不可思议,但这种场景更像是在嘲讽和挑衅,通过消化道将螃蟹的理直气壮,深深植入到进化的基因里。
海洋的力量在于深藏与创造。那些张牙舞爪的海洋生物,在我看来着实可怕。潘先生对待一只螃蟹尚且如此粗暴,何况是那个没有壳的我。在社交场合,潘先生滴酒不沾,多年来的借口是身体过敏,于是那些不断积累的毒素,就再没有机会得到化解。
酒精过敏可以严重到什么程度,我们都无法验证。但他热衷于观察别人的醉态,这常常使我陷入窘境和疯狂,把那些神经的、敏感的、疯狂的灵感,都抖落在酒醉的话术里。
我一度怀疑自己疯掉了,试图寻找一些佐证。潘先生为我预约了神经内科专家,可我需要的是精神科医生。潘先生怀疑自己出问题时,也试着想要从我这里得到线索。
我为他测量血压,他相信听診器背后的那个我异常专注。水银柱里湍急的声响,从无到有,从有到无。重新挤压气囊,心脏再次跳动,他又活了过来。他气哄哄地离开,是因为身体毫无问题。每当这个时候,我都喜欢嘲讽他的神经质,以帮助他减少一点疑虑。
假装成经验丰富的医师,告诉他疾病本来就是如此。我从来没有能力,把自己当作一个坐标来使用。无论是病理的,生理的,还是生活的。
我也不愿意成为任何一次他者的佐证,哪怕是潘先生的。
潘先生有一种奇妙的超能力,可以把身边的人都拍摄得很有特色,而绝非“好看”。他对我产生莫名的信赖感,大概是因为我默认了那些“丑照”的存在。
当潘先生被开药的医生送去心理疏导时,他完成了一次短暂的开悟,并且一定是懊恼的。他将这份愤怒保持到今天,转化成戾气,放养到城市黑暗的角落。
我猜测潘先生患过轻微的PTSD,当年他穿越四川的地震带,背着摄影器材徒步走了很远的山路。到处都是逝者的叹息,我不知道他在路上遇见了什么神祇。
他吃很多的药,片状的,汤剂的,还教会我如何与药共生。吃药是需要学习和实践的。我仿佛回到若干年前,在医院兢兢业业实习的日子——全副武装之下,一个看起来极其靠谱的学徒,实际上学艺不精,也不期待有一天能够成为德高望重的老者。
我只是惊讶于人类的身体,那么富有创造焦灼的力量。
在潘先生的指导下,我每晚准时冲泡十克枸杞,狼吞虎咽之下,除了让性欲更加旺盛外,还让身体着了火。我接受了这个设定,甚至比他坚持得还要好。我喜欢欲望的表达。在这件事情上,我是甘愿的,也是果敢的。此外,我还吃过朋友赠予的治疗抑郁的药片,因为西药名字太过拗口,姑且称它“粉药片”——明艳的深粉色,吃完会丧失所有想象力,还会莫名其妙地发笑。但愉悦的时候,我依然拒绝成为摄影师。如果不去冒犯他者,那么被冒犯的就是我自己。
作为一名摄影师,潘先生颇有江湖地位。很多人诚心向他请教。被人仰慕的心情,大概是诚惶诚恐的。通常在这个时间,我会将身体倾斜,生怕不小心听到不得了的秘密——因为拒绝的姿势,我们之间形成了一个奇妙的夹角,这个空间里藏着时代的断裂。
他被裹挟成高高在上的大师,无须说什么复杂理论,只要一个轻音,就能点亮昏沉的空间。黑暗中他掩饰自己的厌烦,而我却在暗自发笑。虽然这里面毫无偏见可言,我却不想被他揭穿。他不知道的是,我的大脑诡计多端,连我自己都无法洞察其中的奥妙。
我喜欢观察那些崇拜的眼睛,在里面寻找虚假的线索。
这样的场景无数次出现在某条回程的山路上,雨季的泥浆几乎将整辆车子包裹。
我们要应对很多地理地貌,不只是那些坍塌到河里的公路,还有跌宕起伏的山脉,高海拔地区的稀薄空气。出差的时候,我们随身携带各种药物。疗效从头到脚,覆盖全身所有器官。他躺在床上滴眼药水的样子,一直让我啧啧称叹,这是怎样一种精绝的控制力。
潘先生自诉,患有一种职业病,据说还属于罕见病,叫作眼肌麻痹型偏头疼,终生无法被治愈。他说这个话的时候,本该是垂头丧气的,却分明显露出一丝骄傲。大概是这个医学名词过于复杂,当年给他做出诊断的医生,当场激动到浑身发抖。
毕竟这是要列入罕见病名录,并且需要跟踪随访的病例。我从没有百度过这个疾病的名称,因为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他编造的谎言。由于这个罕见病的存在,我更加愿意去尊重潘先生的职业素养。我轻蔑所有可能被信赖的东西,并颠覆他们以佐证自己。
我和摄影师之间的对决,从我们认识的那一天就开始了。
他习惯于瞄准的姿势,这个姿势最能训练的肌肉,莫过于眼轮匝肌。
暴力与文明的火花,同时从一个眼神中勃发而来。一个眼轮匝肌强壮的男人,虽然不能降低犯罪率,但至少可以做到震慑邪祟。在无数个等待的瞬间,他将眼神打磨得犀利,也更加充满胁迫感。这就是一名优秀摄影师应该必备的品质。
“患病”的潘先生说,他的眼睛忽然卡住了,里面有重重黑影。
旧时人们恐惧相机,觉得这个黑匣子似的机器可以将灵魂摄走。作为相机的猎物,我们以及这个作为整体的现实界,一定被他收取了难以名状的利息。作为利息的一部分,我构成了他图像中的一隅,那些看不到的罅隙,成了无法述说又难以回避的存在。我理应存在于某个画面里,做一次主角之后默默退场,这是我少得可怜的功用之一。
我隐隐希望,我们彼此之间可以发生一场对峙。男人间的决斗,我手持探照灯,巨大的足球场里(我的电器工程师父亲确实设计过这样的灯具),他已经无处遁形。他缓缓地举起照相机,深吸一口气,在无数个黄金分割里,找寻可以致命一击的抓取。
耳畔传来观众轰隆隆的粗口声。我驾驭粗话的能力不是很好,所以我的挑衅必然不是粗话,我在激怒对方的同时,也在学习生理学上的愤怒。一场漂亮的决斗,是不应该有幸存者存在的,终结是明暗交界线上非黑即白的确立,以及倒在血泊里恒久的安详。
我和他之间,要完成一次割裂,而我的成长始于一次次光影的交锋。
潘先生于我而言,像是个家族长辈,比如一个口齿不清又爱碎碎念的老父亲。
一个沉默却又机智的长者,是令人恐惧的,因为活得太久,就为事实上的道理找到了合理性。当宽容变得没有界限,于情感而言就成了开胸的刀具。毫无疑问,他对我的幼稚异常容忍。他们说,我是被宠坏了的孩子,潘先生也应该负一些责任。
我胸怀宇宙的奥秘,识别螃蟹心中的孤寒,困死那些已经在孕育的母胎。我在细微的跃迁里,看到了绝处逢生的直角。妖魔与丛林,才是弧线中带有棱角的钝痛。
我知道潘先生的日常轨迹,无外乎亮马河到三里屯之间。他终于学会了在阵痛中跛足行走,哪怕这种疼痛的到来也是迟滞的。面对这一切,我希望自己没有情绪。
像是为他安排了一场姗姗来迟的鹅毛大雪,那场雪落得有些痴迷。痴迷到缓慢,慢到时间都变得不再灵敏。这一年的河岸在修整,河流像被围困的小兽独自舔舐伤口。
潘先生对河岸的秘密了然于胸,包括那些隐藏的杀手和特工,色情的交易。护城河里的鱼类,耐人寻味地具有了政治属性,它们不能作为餐桌上纯洁的食材,但还是培养了城市猎人的钩子。那里的人民站在河岸上,比一排树的站立更加坚定。鸟尽弓藏,倒影在光斑里四散而开,仓皇而逃,不得方向。在遥远的东方,升起了伟大而智慧的光芒。
因为尿酸指标偏高,以及偶尔指节肿痛,潘先生开始了漫长的行走。每天至少一万步,环绕那段护城河恰好是三圈,终点也许是一个消防站。经过特殊的人工处理,冬天的河水不会结冰,我清楚地看见过潘先生的不满。那些游泳、划船的河中人,就是潘先生的倒影。
潘先生内心柔软,包括他的房间布置。我发现所有柔软的事物,都喜欢将自己的坐标紧紧钉在乌青的影子里,并竭尽全力发出讨好又急躁的声响。床沿儿一定是磨损得平滑的木头,木头里有“回”型的纹理,刻下太阳和洪水的爱情。牛仔裤被磨得舒适,居家服要反着穿。如果是在维多利亚时代,潘先生藏在身体里的柔软,是值得羞耻的东西。
裸露若是绝非天然,那就是意图的显像。透光的窗帘,赋予了房間隐秘色彩:巨大的光被分拆成菱形与圆形,所有看似随意的布置,都潜藏了阴谋的气息。书籍和架子一旦拼凑在一块,就成为知识与科学的骗局。阴谋家的身份恰恰符合中年成功人士的特性。
书籍和书籍在对峙,真理却不能掩盖生物的气味。在一间装满书册的房间,时间是破碎不堪的。冰冷的字符进入电缆,插入大脑并渐渐改变脑电波的形状——从“W”到“S”,再到“DNA”似的螺旋上升。它们和人类的基因符号并排在一起,穿越尔虞我诈的世俗故事。
预言家说,书不是用来阅读的,更适合放进洗衣机进行深度清洗,再放在阳台暴晒。阳台上还有一些耐旱植物。植物在生长的过程中挣扎着死去,剩下的只有泥土和蛛网。潘先生因为缺钙,像植物一样摊开自己,吸收太阳的能量,那一刻他比植物更富有纤维感。
潘先生的房间不大,床也不够宽敞,一个人使用刚好。我建议他豢养未来生物,比如一只电子兔子,或是一个虚拟情人,可以排解孤独。虚拟有时候更接近真相。我大概就扮演了潘先生现实生活里那只桀骜不驯的虚拟野兔,只是这只兔子始终没有勇气拿起猎人的枪。
观念越来越新潮的潘先生,默许了这只兔子的存在,对它偶然的拙劣现形,表现出赞赏。我们对妖怪的想象,正和虚拟的未来重逢在现实的光线里。
这天清晨,潘先生对于我的来访,尽力表达了真挚的热情。他为我煎了两个鸡蛋,淋了少许酱油。两片火腿肉,味道偏咸。一大碗油茶,比我想象得更醇厚。通过食物的呈现,我探索了他的厨房,偏执而又貌似整洁,摆放着很多调料罐子。那些玻璃罐子离炉灶很近,一不小心就被烫成了扭曲的花瓶。所有的调料籽忽然发了芽,开出茂盛的鲜花。
潘先生招待客人的热情,多少带着一点局促。我不小心坐了他的单人沙发,但是立刻站起身来又显得不合时宜。一明一灭之间,帘布飞扬,窗户忽然变得小了一圈,我断定清晨的潘先生,身形也变小了一点。他坚信自己又老了一些,对衰老这件事讳莫如深。
白天的酒吧街是失神的。独居男子的生活,都是精心策划的骗局。骗局让这个清晨变得有些蹊跷。我如果再多待一会,就会变成房间的一部分。我的介意,将这次会面压缩成了一次短暂的毫无征兆的表演。独身公寓的窗外,是酒吧街的延伸,在白天显得无比颓靡。
前一夜,漆黑森严的梧桐树下,有一场酒醉的对话。两个男孩因为争论谁更“牛X”,撸起袖子干了一架。暂停了浅浅的呼噜声,失眠了的潘先生看向街巷,对摆在眼前的问题进行了一番深入思考,义正词严地表示,年轻人不讲武德。那一刻,潘先生是颓丧的。
中年人的睡眠是破碎的,往往和久远的记忆编织在一起,梦境可以与《周公解梦》相互对照。也许酒吧街的存在,可以让潘先生多了些赛博朋克式的激情也未可知。铆钉,蜥蜴的舌头;罗斯福28号,恋爱犀牛的汗液;烟熏妆,酒单里的“僵尸”和“墓地”;天鹅绒海报,被烈焰炙烤的肉桂。空冥之中春潮汹涌,肉身总是孕育着诸多残忍。重生后是清晨的惨白面孔,以及血液里凝固的尼古丁膏体。那些不讲武德的年轻人更懂得死亡的真谛。
潘先生喜欢将巨大的广告牌作为拍摄背景。用色块堆积的时尚潮人,俯身就可以吞掉路人。巨大的洪流远不及此,时间的絮语被破解,穿透使馆区摇曳的旗子,各色的脸孔折射出各色的猜疑。他们理应存在于此,只是提供视觉上的某种可能性,以及一种文化融合的假象。无论是人的,动物的,杂交的,进化的,都成了色彩斑斓的黏液。
黏稠的三里屯正在腐蚀年轻人的生活,也为每一年万圣节的到来提供了舞台。他们将灯光中发亮的人形道具,称为“未来使者”。我们有理由相信,城市里某些设计得奇形怪状的建筑,是为了迎来一些会发亮的客人,来自太空和深海,以及黑魔法的镜子。
潘先生作为见证者,和“使者”之间进行了友好会晤。他们相互凝视,无限温柔。数字“0”和“1”混合排列,传导给“使者”的义眼。咔嗒一声,在所有目光不可及之处,神经细胞被注满璀璨的汁液,狂喜、夢境和醉意持续发酵,组装出有血有肉的机器之神。
大多数时候,我只能通过拍摄下来的图片,判断潘先生的形迹。我擅长迷路,只能靠模糊的记忆,回溯他的魔幻地图。对于脸盲这个缺陷,就是无伤大雅的问题了。有趣的事情是,我能够清晰回忆出来的脸孔,全部存在于相片里,包括我自己的。潘先生的眼睛比“使者”的义眼更加精密。镜子没有办法表达的那部分现实,都被潘先生完美复刻。
当我到了潘先生的年纪,一定会失去绝大多数朋友,这些相片的存在,可以帮助我解构自己。不需二十年,我就能够成为另一个潘先生,怀揣着昂贵的数码相机,开始一次次探险。
我能够记忆的潘先生的脸,是青涩瘦削的,有一头仙气飘飘的长发。那一年他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采访石油钻井队,看着一队驼峰消失在天际。潘先生的西域神迹,被埋没在了遥远的地界,一寸寸地缩进科达胶卷,如今只能透过带灯的放大镜重现。
疫情平息的日子里,潘先生铆足力气,在办公室操练身体。他隆起的小肚腩,被旁人每一次善意的轻拍,都让他感到气恼。手臂和腿部交叉外展一百次,动作看起来有些笨拙。
据说年轻的潘先生,身体足够轻盈,可以绕着操场无限循环地蛙跳。他似乎也在怀念那个年轻的肉身。如果不是他曾经在朝阳公园示范过竞走的要领,我已经很难想象得出,他曾经是一个优秀的运动员,以及足球指导员,游泳救生员或其他。
潘先生的办公室,今年终于搬到了阳面,窗外的树上常年站着一对乌鸦,喜欢互相梳理羽毛。头顶的屋檐上,是一排站岗的鸽子,摆出威武森然的样子。绿意掩映之间,爱情和政治交融,让小院的景色变得茫然。看着潘先生挥洒汗水,我的内心也是茫然的。
有一些不合理的事件在酝酿。政治和爱情都没有清晰的轮廓,需要潘先生配制显影液。这些大概是他都没有留意,但在照片中存在。潘先生怀疑我对他进行了欺诈,一种对老年人的虚心哄骗。两个时代的对话,理应在空间中进行一次折叠,而不是相互诋毁。
夜幕降临,斑马线上一个背着霓虹小熊书包的少女,让潘先生停下脚步。
这些年让潘先生真实留恋的,似乎只有三里屯的脏街。那条酒吧街因为改造,如今变得井然有序。脏街不复存在,连带着那些酒吧附近的花园。一簇绿植的遮挡,在我眼里就算是一个秘密花园。他大概喜欢“脏”这个概念——眼睛里泛滥的“脏”,成就了“秩序”的演化。
某些看似人为创造的景观,呈现出退化或被操纵,都成了人类这个生态系统中的必然。世界末日还有多远,我们大概来不及追赶一个约会,就成了时间的附庸品。
听说护城河边,那个没有悬挂牌子的隐蔽酒吧,又在举办神秘之夜的古典派对。乌黑的气流不断缠绕,迷醉的音乐如雾气升起,叠叠人影顶着羽毛面具,披着上流社会的服饰。皮革和丝绒的项圈,紧紧地箍住脖颈,一只吉卜赛耳环熠熠生辉。
还没来得及细细体味追逐和躲闪的讯号,潘先生的眼睛俨然有些疲倦了。他需要很多的人工泪液去灌溉。这些人工泪液,能够见证一个男人的成长史,也能记录一个伟大的时代。只要将眼前的景象,形成一个巨大的闭环,潘先生就是最后的赢家。
他的每一次眨眼,就是一个环形结构。潘先生或许因为“脏”的存在,不得不接受他的眼疾。我想,“麻痹”这个词听起来就特别“脏”,是一种超自然的体验。“偏头疼”已经有点邪门的嫌疑,但它的正身可以作为一种提醒,暗示偏执要比固执美好。
“不行,太僵硬了。”这是潘先生气馁时说的话,他竭尽全力去调动采访对象的情绪,最好是悲伤,而且坚定。这个热衷于纪实摄影的男人,顺理成章地走入了魔幻现实主义的巢穴。
我看见了一种与悲伤截然相反的情绪,不是愉悦,更不是欢乐,它疯狂地改变着我们眼睛里的世界。我依旧是那个帮他释梦的灯光师,也曾迷失在自己的布局中。在操作那些按钮的时候,我无法把握光线的疏密。但我知道侧逆光尤佳,有些脸孔正因为紧张而变形。
城市里的灯光一边发烫,一边渐渐凉薄。只需要一次全城断电,一次与时代的告别,就能让所有的眼睛失焦。这是多么伟大的时代。潘先生身躯直立——方圆之间就是他的三里屯。
蒸气与电磁交织的靡靡之音,虚构了秩序的物欲生活。即便我们与所有他者都毫无关联,还是有一些虎口夺食的快门声,试图捕捉新一年的潮流和美德。优衣库的广告牌下,仍然人头攒动,他们毫无激情又四季如新。这个春天,城市里所有的花朵都开出了假意。
很多年以后,这座城市不会遗忘的,大概只有这样一双眼轮匝肌异常发达的眼睛。又一年的春天传来大海周而复始的声音,源于祖先和血脉,也源于骚动和不安:在北方,经过游标卡尺的测算,神秘的眼睛里藏着最初的圆周率。容我要再次表达,对于潘先生的所有敬意。
【责任编辑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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