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盆 栽

时间:2023/11/9 作者: 野草 热度: 17181
张全友

  他偶然掉进一个绝妙时刻,与一株蒜莲花的灵魂相遇了。他的脑海沉浸在那绝妙时刻。已是七月末,树梢有了些青黄间杂的叶子。夏季的风总是暖的,让人浑身敷着层瘙痒的薄膜一般,更像五个撩人的指头,将保鲜膜很挑逗地贴到脸颊之上。马引水偷笑。鬼知道他笑什么。

  他长一张大众脸,可以是村庄的任意一个人。他这会儿手捉自己一只耳朵的耳垂,眼睛朝上翻着琢磨:她在家吗?前面不远,就是刘艳林的家。他要去那里找回自己梦中丢失的东西:一株蒜莲。

  马引水来刘艳林家,说借柄禾叉用。盛夏时节谁借这种秋后才用的家具?他被刘艳林白了两眼。可当要离开时,脚下却走不动了。他看到一株与刘艳林一样美艳的蒜莲。

  马引水站在刘艳林门院一侧的小路上,他的脚套着一双补了红胶皮车胎的低靿水靴,靴靿超过踝关节,裤脚却挽到膝盖上。他在想一件事,大概想的是些和泥浆一样污浊的事。后来,他干脆挪到院墙前面,弓腰嗅那盆放到矮墙上的花儿。他寻思,这盆花没准残留些刘艳林身上的气味,可惜,他闻到的却是些泥腥味儿。

  马引水昨夜梦到刘艳林了,梦里他抓着她的手,刘艳林想撒开但没成功。马引水后来抱了她,也亲了她,刘艳林半推半就……可惜是个梦。

  雨停在两天前。阳光被濡湿的蒸气煮成浮游的碎粒。

  在想要下一株蒜莲的心思下,马引水竭力与刘树海套近乎。他还下作地塞给刘树海一把炒黑豆。刘树海说,姐,他想要你的蒜莲。刘艳林把目光狠狠斜刺过来。她手里的一把小铲被她的坏情绪株连,狠狠一甩,那小铲地上蹦几下,不动了。

  马引水以为她会骂他几句让他受用,却没有。她只是微笑着傲慢地回屋去了。过一会,她又出来,手里多出个塑料袋。

  呶,你不是要它?给你,拿去侍弄吧。

  马引水一脸喜悦,急忙接着刘艳林递给他的蒜莲,小心地将塑料袋揣进怀里,他恨不能马上飞回家去,将花栽进自己早备好的一个盆中。

  街上仍旧满是泥泞,两天来,整个村庄都被灌进酒窖一般充盈着腐霉的水蒸气味道。

  马引水去堂屋的柜顶取出个七寸宽的花盆,再去菜园里取些熟透的暖黑土,再搅拌上些适量的灶灰和草木屑。他还听人说,铁匠们给马蹄丫换铁掌时铲掉下来的那些马指甲沤了,给花草做肥料最好,有利于花的根植生长。好在这年头他们村正搞旅游业,还有些骡马队做仿古表演,铁匠炉自然是跟着的。

  马引水于是跑去骡马队的马场子前,翘着屁股找,但让他很失望,那些马指甲会不会有别人也在捡?要不怎么会一星儿都没有呢?他又去铁匠炉门前的那些平坦地方找,还是不怎么满意,不过到底还是摸索到了一些蹄甲碎渣。他翘着屁股往返来回,像极了一个忠心耿耿捡破烂的老头儿,虽说没有多大收获,可他却一脸喜色,美滋滋地乐此不疲。他将收罗到的那些马指甲放置在一个废纸壳里,回去再泡进一口废弃的铁锅里。

  马引水一边做这些一边想着刘艳林。他在想刘艳林的一举一动:她拿着小铁铲的手指头,像极了葱白儿;她低头时候的头发丝,像极了毛茸茸的猕猴桃……干吗是猕猴桃?就是这个东西,他想生吞下去。

  马引水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他想着刘艳林蜂蜜色的肌肤从他的身边走过的时候,身上总会扇起一丝甜味糅杂的清香。这和蒜莲花的味道不谋而合。

  塑料袋中的蒜莲,这两天每天都要给它喷两次水,到了第四天,他又给浸好的花盆松土,再挖开个洞,随即将每天按时喷水的营养袋打开……

  这株蒜莲苗儿太弱小,一半根须有的已经溃烂,流出了黑色浆液,还弥漫着酸臭味道。刘艳林还在记恨他。

  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来初中时候的一件事。那天有节劳动课,要去校南五里的一片莜麦地锄草。大伙都在认真锄草,马引水却远眺一会环视一会,如一只不安分的兔子,显得和大家格格不入。野外开阔,远处山峦靛青,近处的坡上浅绿着一层荏弱的莜麦苗儿,还有几个小土丘,几株消瘦的老头杨,树下堆着几块土灰却坚硬的石头,偶爾不知从哪蹦出只兔子,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引水眼前一亮,他看见一只灰色蜥蜴。那小家伙走走停停,眼睛滴溜溜贼转,许是被太阳烤焦的地皮太灼了,烫得它像在火铙子上舞蹈。

  马引水缩在同学们后面看着蜥蜴,一个猫扑就把它给逮住了。人们只顾锄草,没谁注意他的动作。马引水内心说:你小瞧我,我叫你小瞧。他在地头回转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把扑晕的蜥蜴塞进刘艳林书包。据后来刘艳林和老师说,那天她准备做作业时才发现了血肉模糊的小蜥蜴,它早死了,她的课本和作业本都污上了血迹……那次马引水被罚清理教室卫生一月,擦黑板两月。

  想起来马引水都气自己,还咋去再见人家刘艳林呢!

  马引水虽说是个很不规矩的人,不过也是个没有胆量的人,比如说他喜欢刘艳林,却从来不敢直面刘艳林。他私下也想过好多得到刘艳林的方法,后来都泡汤了。这些方法都很奇怪,比方说,他想过强奸刘艳林:毕业以后,他们都“劳燕分飞各一边”,马引水的家人想让他去学点技术,将来成家立业,也算个生存的路子,但他并不听劝,至今游手好闲,什么都没做成。刘艳林毕业后去镇上学做裁缝,她二姨是个好裁缝,早有带她学艺的心思,现在她去镇上二姨的一间临街铺面打帮手学裁缝已经两年了。刘艳林偶尔会回家,她虽说是女的,可胆子蛮大,天黑从镇上骑电摩二十里回村,到了村口完全黑瞎了。马引水的坏心思,就想在这个时间下手,但他摸黑去守了几次,临近刘艳林骑电摩从他身边开过来的时候,他却胆怯了。他还想过另外的办法,比如明媒正娶:好好去学一份吃香手艺,回来贴住父母认真做事,挣到钱了,再提亲娶下刘艳林。这何尝不是一条光明正大的路子?可后来还是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大约揣测刘艳林的心远不在村里吧?更有那次他给人家书包塞蜥蜴的恶作剧。所以啊,他只有将这份心思藏起来的能力。

  某天,依旧是个下雨的日子。这个夏天雨多。马引水早早起来做早操。他的早操就是看半小时蒜莲。他私下去做,无须细说,连自己都很羞涩提起……但他内心却认为,这就是和刘艳林在交好,就像和自己的媳妇过日子一样……

  马引水冒雨来到街上,街头的雨貌似比院儿都大,到处是横竖杂沓的脚印。这些泥泞中的印迹,显出每一个脚印的主人都那么急匆匆想回家的心思。

  他却想去刘艳林家门口瞭瞭。雨丝稠密,编织成一张网罩住了刘艳林的家门。那门像刘艳林冷峻的脸色一样,甩给了他。

  他想去刘艳林回家路过村口的那个小树林瞭瞭。小树林的树都在洗澡,赤身裸体摇摆着一树树绿叶,仿佛朝他招手:来嘛,你也一块洗洗,你身上真的挺脏,一块脱下衣裳来雨里洗洗吧!

  马引水没有听那些树的蛊惑,而是就站到那个久违的路口瞭啊瞭,直瞭到满眼雨水彻底遮蔽了他,内心里那个谁却笑盈盈走来。马引水一激动,向前扑去……

  半个月后,这株蒜莲开始焕发生机,马引水脑门上的头发却脱落了不少,但他仍旧坚持每天的早操。大概他认为正是这样才使得这个盆栽旺盛地生长的吧?

  马引水神情专注地看着蒜莲花,有时候黄昏时分屋子里有点暗,他就将灯全部打开,让屋子所有的角落都盛满瓦亮的光。灯光照射下,整个屋里的器物多像夏季去水库沿赤条条耍水的孩子们,它们不仅赤胳膊赤腿,还赤裸着眼睛陪他一起看着这株蒜莲花。

  刘艳林此刻是在那个裁缝店里做事?还是在镇上的某个百货商场买衣服?或者是跟哪个追求她的小混混下馆子?马引水知道自己十八杆子打不着。可以肯定的是,此刻他们都在这场旷日持久的雨中。马引水仰面朝天,他杞人忧天地替刘艳林想着一切可能遇到的麻烦。他甚至想到在这场雨中刘艳林会不会尿急?那样就会去她二姨店外的一个公厕找方便,此刻镇上那些曲里拐弯的巷口,会不会也有像他马引水这样想欺负刘艳林的坏人呢?假如有,她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对付得了?转念又想,也许这个梅雨涟涟的夏季店里生意淡薄会给她放假在家?那样的话就好,女孩子还是待在家里放心……

  马引水朝着雨如箭镞的天空使劲睁开双眼,几滴雨射进他的眼里,条件反射下他把眼闭起,头却不愿低下。

  有天夜里,马引水看盆栽有点晚了,竟然坐着就睡着。他进入梦乡梦到蒜莲花死了。看到死掉的蒜莲,他去死的心都有。他好想找个人说说话,却又找不到。天依然阴着,那段日子,天老阴沉沉的,连梦里也是这样。他想起刘树海。马引水好久没去找刘树海了,那盆蒜莲枯萎掉的部分早被风吹得不知了去向,每从它身边走过,他的心就会被扎一下。马引水突然去花盆里死劲地刨起来!天虽阴沉,但盆里面的土为什么那样干结?像一块铁板似的坚硬。马引水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莫名其妙,也许他想让这个埋下过自己希望的地方重新焕发生机,哪怕是些毫不起眼的小草。马引水找来了水,重新瀛好,再松动板结的土,随后就到处刷草籽儿。他很随意地将这些草籽儿撒在花盆,没有施肥,果然不出几天,旺盛地长出来一层绿色。他正欣喜,忽然听到一阵突突突突突的声音。去窗口看,看到刘艳林着一身新衣,是要出嫁才穿的大红衣服,坐在一台红头绿尾的拖拉机上,手扶车斗,头颅和胸脯挺得老高。开拖拉机的是刘树海,他也着一身新衣,那种草蓝色的正装,穿在他身上有点不伦不类,但他很自豪地笑着,眼睛笑成个枣。她被邻村主任儿子娶了。是吗?是的。一个手袖在衣兜的胖老婆婆从窗口走过,和同路的另一个瘦老婆婆说着。蒜莲死了,刘艳林出嫁了。蒜莲是被爱淹死的……可是,蒜莲知道?它枯萎得像个病秧子样一直晃悠在马引水的眼前。刘艳林幸福地离开了村,她满意地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这与马引水愿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没有关系,你接不接受这都是事实,你马引水现在还有什么?你还不快去死?一个声音这样呵斥他,他于是想到了死!也许一切都早安排妥当,眼下就为他准备了一口深不见底的水井,或者是一处悬崖……是个男人就有点骨气,你还在犹豫什么?这声音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他转身一咬牙跳进了漆黑的深渊……

  马引水一激灵坐起,这梦太可怕,让他甚至怀疑人生!现实中盆栽依然是盆栽,蒜莲好好地活着。刘艳林也还是那个裁缝店的学徒,就是大雨如注,都下了不知道多少天了。

  这可不行,我得想办法把它留住。

  马引水在屋里走来走去。他反复围着那盆蒜莲花转圈圈,像是怕它长上翅膀飞了似的。

  家里一面墙上有个石英钟,石英钟时刻发出嘀嗒嘀嗒的走动声。他就想如果能不让它再走动,就好了,这样,时间就会停止不动。也就是说,把时间留住,让它停在这美好的时刻,千万不要像那梦一样,使他陷入绝境置他于死地。他就将石英钟取下,找起子拧开后盖,他并不下电池,因为那样会自然停,他只是将转动的三个指针绑起来,让它们失去带走时间的作用。这样是不是就可以把时间拴住呢?然而他失败了。

  他又想,是不是有个可以储存美好的储存罐,将现在蒜莲花最美好的样子给储存起来?这样他就能随时随地去看看它,看看它就可以想起来刘艳林,想着刘艳林就能像想着自己媳妇那样,心里暖乎乎美滋滋。人活着有个美的影子在心里,不好吗?知足了!马引水就在地上又转开了圈圈,他看到墙上的一面小镜子,四四方方地被钉在西屋的一个墙角,是母亲梳头时候用到的。他突发奇想,如果这美好的时间能让它钻到镜子里去就好了,那样的话,不就一切迎刃而解?他于是上前想拿下它,可这时他却看到了另一个“他”在里面,丑陋的面孔。他又失败了。

  他就继续想啊想啊。他是个认死理的人,一件事一旦咬住坚决不放。但他的想象力又实在贫乏,钻到屋里几天几夜都再想不出个可以让美好或者时间留下来的办法。

  他于是去山上。他爬上了南山背后的半山腰。在狹缝的地方,他找到小时候常来玩的那个溶洞。他摸索下到溶洞的最深处,这里是个冬天不冷夏天不热一年四季恒温的地方,他想象,假如把那盆花安置在这里,让它在四季中间驻足,忘记外面的风月,最好是能按照他的想象来生长,长成刘艳林的样子,却不再有刘艳林那样的坏脾气,是他马引水理想爱人的贤妻良母型,做他日思夜想的爱妻,生儿育女,五年十年甚至五十年,直到白头偕老……

  马引水想得很痴心很真诚。想到理想境界,他还吱吱地笑了。

  马引水一直以来都认为刘艳林对他有小看的感觉。那还是他六岁刚入学,那天他被父亲牵着手,胸前的扣子没扣齐,错位了,鞋后跟趿拉,书包也是斜挎地压着衣领子。和他们前后走的是刘艳林母亲牵着刘艳林的手,一会前后,一会他们又并排着。他们始终都没说话,但他看到了刘艳林的一个眼神。刘艳林小小个子小小的人,不过她确实精神,走起来忽闪忽闪的,俩小辫子一撒一撒地飘摇。那是个很刁的从眼角射出的眼神。马引水感觉她是在鄙夷自己。才来这世界几年,我又不欠你又不常见你,凭啥这样看着我?凭啥?马引水没有出声去质问她,却同样还她一个对等的斜眼神。

  一个鄙夷眼神,一旦驻进内心,不经意就成了一个终生投影。马引水经常想起这个眼神,一想起来,他就默默嘀咕:凭啥?为了这个记忆投影,他后来折腾出许多劣迹。当然这都是别人眼里的看法,他自己却认为只是一种证明他敢于挑战这种鄙夷的勇气……

  马引水偷笑,鬼知道他笑什么。

  他一万遍地念叨着刘艳林三个字,就又回屋看那盆蒜莲了。

  雨到夏末,终于不太频繁,街头的路也逐渐开始硬朗起来。家里人说,你也该出去找找事做了,要不,就像柜子里的衣裳都快发霉了。你都快二十大几的人,老捂家里面不是个事,还怎么成家立业娶妻生子?马引水不理他们,但这些话听得多了,他也感觉到天气这样好,不出去散散心也对不起外面暖融融的阳光。

  他情不自禁来到刘艳林的家门口,远远看到刘树海正往家里搬东西,好像是什么沉重器物。于是他几步跑过去,趁他们不注意就帮着刘树海搭手做起来。

  你这人真好。刘树海说。说着他们将一件件车上的东西搬到屋里。有床,有沙发,还有一个写字台。马引水还按照刘树海父亲的意思帮他们把车上下来的东西规整好,可他一边帮着做事,一边却四处窥视,就是没有看着刘艳林的身影。

  东西不多,一会就处理妥当。刘树海父亲切開一个西瓜,递上一块给马引水吃。他接下西瓜咬了一口,回头低声问:你姐呢?刘树海说:当兵走了,昨天走的。这不,才把她的东西拉回来。哦?当兵去了?

  马引水从刘树海家出来,无比失望。他感觉脚下还像雨天那么软,踩着海绵似的不踏实。刘艳林当兵去了,他竟然一点不知道。

  他又来到昔日刘艳林从镇上回村的那个路口,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后悔当时没有勇气做出那些破格的事。现在她人都走了,再想去做,都已经晚了。他像那个落雨天,仰面朝天去看天空。天空高远,这会干净得连一丝云都没有,整个世界宁静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马引水能感觉到的声音、气味甚至颜色,一概都没有了。他就那么仰脸朝上看着,太阳被他忽视地挂在青空,四周的树,比有风有雨时候规矩多了,像犯错学生似的,低垂着头,一株株、一丛丛立着。马引水觉得像个被世界遗弃了的人,他感觉自己都要把自己遗弃掉了。

  我还有盆栽!忽然马引水想起了那盆蒜莲花,头低下来,眼珠又活络了。

  远处,村里学校的方向走出一群戴着小红帽的孩子。他们从几十米的地方跑过来,这多像他小时候放荡不羁的样子。他甚至真的从那里面找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可现实中的这个他,却被这里所有的绿色植物包围着,慢慢地,那些绿色从他的眼睛长出许多许多的草,漫散着忧郁的内容。

  一条空旷的路指向前方。

  他站到路边小树旁,正用汪洋四溢的心思眷念着自己的盆栽。

  【责任编辑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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