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起因是报社为了提高发行量和广告量,决定在读者之声版开设“湖畔丝语”交友栏目。因为领导决定得匆忙,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我和记者部的五个单身记者,就成了栏目首批“投稿”的作者。
朱慧看到交友信息后,给我写了信。在信中,朱慧针对我在交友栏目中提到的“爱好文学”一词,告诉我,她也爱好文学,还喜欢写作,曾经在日报上发表过一篇懷念祖母的文章,此后,文章写了很多,却再也没发表。屡投屡败,让她心灰意冷。看了她的信,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儒林外史》中的范进,心里升起一股兔死狐悲般的悲凉。我给她回信说,我知道写文章的苦累,但也知道,只要坚持不放弃,一定能成功。
或许是我的信让朱慧受到了鼓舞,她很快给我寄了一篇题目为《我愿意》的文章过来。这篇两千多字的短文,朱慧用女性特有的细腻,讲述了自己的情感历程。特别是“风夹着雨雪,击打着我单薄的外套和赤裸的小腿,像无数的刀子和虫子,在切割、噬咬我的肌肤,疼痛我愿意,只为能给他遮挡此刻的风雪”这一段话,让我看到了一个痴心女孩为爱情的真心付出。
我拿着文稿,来到副刊部编辑柯敏老师的办公室。告诉她,这是我一个同学写的,想请她帮忙看看。柯敏老师很热情,拿着文稿看了一遍,说,等下我再仔细看看。我连忙说,谢谢,谢谢。
下星期一“读者之声”版的稿子,星期五上午就定稿了。孙主任划好版面后,让我把稿子和样版送到照排室。我把稿子和样版交给照排室的马萍萍后,看到桌上有张周日副刊版的样版,随手拿起,倒头条的位置居然是朱慧的那篇《我愿意》。这样的结果让我心里一阵激动。想马上打电话给朱慧,可又怕有变化,只能强忍不说。
周一早上,我一进办公室,就开始找星期天的报纸。正在给今天日报的头版稿件打分的孙主任看我急乎乎的样子,问道,什么事这样急?我说,找昨天的日报。孙主任随手从边上的一堆报纸中抽出一份,往我面前一放,喏,在这里。我赶紧翻到副刊版,朱慧的稿子依然在倒头条的位置。我一阵轻松。回到座位坐下,桌上的电话响了。接起电话,刚说了一句,你好。对面就传来一个激动的声音,阿皮吗?你好,我是朱慧,刚刚在副刊版看到了我的文章,连看了两遍,我才相信是真的,谢谢你,谢谢你,晚上我请你吃饭。我连忙说,不用,不用。朱慧说,不要多说了,五点半下班后,我在单位等你。话说到这里,我只能说,上午我要出去采访,下午再定吧。朱慧说,那我下午给你打电话。
上午,按照孙主任的要求,我去核实了两封读者来信,下午开始撰写调查稿。四点半左右的时候,朱慧的电话打来了,阿皮,不要忘记,五点半我在单位等你。我看看桌上写了一半的稿子,再看看拿支红笔在读者来信上比比划划的孙主任,只能轻声说,我有个稿子在赶,今天真不行。朱慧说,那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想了想,说,明后天应该可以了。朱慧沉默许久,说,要不这样吧,等你事情忙好,就打我家里的电话。说完,报了一串号码给我。我说,好的。
孙主任等我搁下电话,抬起头,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小伙子不错,刚到报社就找到女朋友了。我的脸唰的一下红了,结结巴巴地说,不是女朋友,是笔友。孙主任笑了,原来我们的交友栏目是专门为你开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傻傻地笑。孙主任说,好了,稿子明天上午给我,现在去约会吧。我连忙说谢谢主任。说完,拿起电话,拨通朱慧办公室的号码。可惜,直到电话自动挂断,都没人接听。再打她家的电话,依然没有人接。算了,还是静下心写稿,争取早点写完。
等把两篇调查稿写完,已经六点多了。冬日的天黑得早。此刻,黑暗已经把报社办公大楼裹得严严实实。大院里的路灯,被夜色压得奄奄一息。西边附楼的食堂,还有三四个晚归的记者在吃饭。我勾着头,冲到食堂门口,额头突然被狠狠地打了一下。刹那间,脑袋嗡嗡作响,鼻孔里痒痒的像有虫子从里面爬出来。在食堂里面几个人惊愕的目光中,我发了许久才回过神,头撞在玻璃大门上了。
刚好,出版部的魏强也来吃饭,看我满脸是血站在门口。赶紧把我搀扶到食堂里面的洗菜池边,帮我把脸上的鼻血擦洗干净。等血止住,我借着食堂的灯光,在镜子一样的玻璃大门上照了照。鼻青脸肿。这副模样是不能去见朱慧的。
第二天上午,朱慧打电话过来说,昨天晚上一直在等我的电话,结果什么都没等到,这是为什么?我苦笑说,就因为赶时间,差点受伤。她有点着急地问,怎么回事?我把在食堂玻璃门上撞破鼻子的事简单说了一下。朱慧居然笑了,你什么眼神,这么大的门都能撞上。我说,谁让食堂玻璃门干净得像空气一样。朱慧说,吃一堑,长一智,以后长记性了。我说,是,是。最后她告诉我,今天上夜班,要九点半才能下班。我想了想说,那我九点半在大厦门口等你。朱慧在华悦大厦的财务部工作。华悦大厦是市区最为热闹的商场之一。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九点,我骑上自行车赶去华悦大厦。此刻,街上人影稀少。偶尔驶过的夜班公交车上,空空荡荡。几辆打着空车标志的出租车,停在路边候客。华悦大厦刚刚关门。细腻委婉的萨克斯名曲《回家》,水一样从大厦的玻璃大门缝隙中溢出。大厦外沿的广告照明灯,把面前的小广场照得雪亮。不时有三五成群的青年男女,骑着自行车,从大厦南侧的胡同里出来。胡同的尽头,是大厦员工出入的大门。
我把自行车停在华悦大厦门口的小广场,人故作慵懒地站在自行车旁边。看着不时从眼前经过,骑着自行车,嘴巴里叽叽呱呱说个不停的女人,我很希望其中一个是朱慧。眼看从胡同里出来的人越来越少,我有点疑惑,是朱慧提早走了,还是她只是随口一说?正想着,有四五个女孩一下从胡同里骑车出来,经过我面前时,她们不约而同转头看了我一眼。其中一个短发的女孩,似乎还按了下车闸,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我一愣,难道这就是朱慧。不过,没等我挥出手,她已经跟了上去。
突然,耳边传来一个轻柔、犹豫的声音,请问你是阿皮吗?我转头一看,一个推着一辆斜杠红色自行车,穿白色羽绒服,长发,圆脸的女孩,站在我身边。我赶紧回答,是的,你是朱慧?朱慧莞尔一笑,说,是的。
这时,一阵寒风吹来,耳朵就像被刀割了一样,硬生生地疼。我伸出手,在耳朵上揉了揉。朱慧也把羽绒衣的衣领竖起,把小半个脸躲了进去。我说,天有点冷,要不去边上的肯德基坐一会。朱慧抬头看了眼混沌的天空说,时间不早了,边走边聊,刚好你也可以把我送回家。推着自行车,顺着北方吹来的寒风,两个一时找不到话题的人,低着头默默地走在深夜的街道。走了百把米,还是我先开口说,你的那篇《我愿意》写得真不错。朱慧转过头,笑了笑,说,我写得并不好,要不是你,肯定不能发表。
我说,写作是一个过程,我写新闻也是这样,开始的时候,老是被编辑批评,后来写多了,编辑的批评也少了,还是要多写。朱慧嗯了一声。说话间,我们走到了红绿灯口。看着路口亮起的红灯,我问朱慧,东南西北,往哪个方向走?朱慧笑着说,往南,石门槛,你呢?我说,螺蛳畈。朱慧说,好巧,你送我回去也算是顺路。我不好意思地说,石门槛在哪里?朱慧奇怪地说,你不知道?石门槛就在文化馆边上,文化馆过去就是螺蛳畈。确实,到现在为止,除了柳桥下、龙珠里、螺蛳畈,我认识的地方还真不多。
朱慧说,螺蛳畈是你自己的房子?我说,不是,是报社的宿舍。她哦了一声,说,你怎么想到交笔友了?我脸一热,想着总不能把报社凑人数的事说出来,只能说,我刚调到报社,想认识几个有共同语言的朋友,你呢?朱慧沉吟了一会,说,说出来你不许笑,我主要是好奇,看看是不是真的能交到朋友,在挑选给谁写信的时候,我是闭着眼睛随手一点,就点上了你。
原来如此。
华悦大厦到石门槛有两公里多的路程。但这天晚上,我觉得距离很短,还没有把想要说的话说出来,朱慧已经停下脚步说,我到了,谢谢你送我回家。我一时回不过神,只是机械地回答了一句,好的。
“读者之声”版的“湖畔丝语”越来越响亮。刊登的交友启事,也由原来的六则增加到十五则。每天的信件,把传达室的交换箱塞得满满当当。我也收到了不少的交友信,只是回复一两封信后,就再无后文。
大量的信件,我们群工部四个人根本处理不了。不做赔本赚吆喝的买卖,是刘总一直以来的理念。春节后没多久,“湖畔丝语”交友栏目被取消,改成以挖掘新闻背后故事为主的“深一度”栏目。“深一度”以写批评稿为主。开始的四期稿子刊发后,社会反响很好。分管群工部的吴总被上门求情的,要求澄清事实挽回影响的,请求主持公道的,缠得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不得已在编委会上提出取消“深一度”栏目的建议,但马上被刘总否定。刘总说,我们开设“深一度”栏目的目的,就是为了激浊扬清,去芜存菁,再说,通过这个栏目,我们的记者真正行使了无冕之王的权力,十年、二十年,甚至几十年、几百年后,我们的后代要想知道他们的先人曾经做了些什么,只要查一下报纸就知道了,这是其他媒体做不到的。
读者来信的调查稿件,可以坐在办公室,打几个电话,再综合一下各方意见就能完成。“深一度”栏目的稿件,都需要实地走访调查,才能保证公平、公正。这样一来,负责“深一度”栏目稿件采写的我,基本上是白天下去调查采访,晚上回报社写稿。有时候,一篇稿子没有十天半月,根本完成不了。
那天是星期五,本来和朱慧约好晚上去看电影。到快下班的时候,孙主任说有封读者来信,准备发星期一的“读者之声”版,要我赶紧修改整理。改完稿子,已经快七点了。这个时候赶过去,电影早已开场。没法,打了个电话给朱慧,告诉她,我刚忙好,晚上电影看不成了。朱慧说,没事,等下去跳舞好吗?跳舞,我会。大学读书时候学会的。只是毕业以后,再也没有进过舞厅。
去食堂吃了碗青菜面,骑车赶到华悦大厦。等了五六分钟,朱慧和一个身材修长,看着干练的短发女子从大厦里出来。朱慧和我打了个招呼后说,这是张怡,我同学同事加闺蜜。我点点头,说了声,你好。张怡朝我笑笑,也说了声,你好。
距华悦大厦不到两百米,是工人文化宫。蓝鸟舞厅在工人文化宫里面。我们三人进了舞厅,找了个卡座刚坐下,张怡就被一个早候在边上的帅气男子邀请跳舞去了。我看看朱慧,也做了个请的手势。朱慧笑笑,站起身,伸出右手。我轻轻握住后,随着舞曲的节奏,慢慢旋入舞池。
朱慧的身姿有点僵硬,看得出,她很少跳舞。那天,她和我跳了一曲慢四,一曲华尔兹后,就不肯再下舞池。张怡看我手里转着水杯,眼睛看着舞池的无聊样,就用胳膊轻轻碰了我一下,走,去跳一曲。我转头看看朱慧,朱慧说,去吧。
张怡的乐感很强,虽然我们是第一次跳舞,但配合得相当好。张怡说,朱慧很喜欢写文章,你觉得她写得怎么样?我说,写得很不错。张怡转头看了看坐在卡座喝茶的朱慧,把头俯到我耳边悄声说,她写文章写得有些神经兮兮了,你要多帮她。我点点头。
舞场结束,我跟着朱慧、张怡回到华悦大厦。张怡说,你们先把我送回家?朱慧笑笑,说,不送。张怡哼了一声,说,重色轻友。朱慧说,明明有人送,还装模作样。张怡又哼了一声,不愿意送就直说。朱慧突然用手一指,说,那人是谁?我顺着朱慧手指的方向一看,刚才在舞厅和张怡跳舞的帅气男子,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不远处的香樟树下,晃荡着一条腿盯着我们在看。张怡作势在朱慧身上打了一下后,噔噔噔地朝男子的方向跑了过去。
送朱慧回家的路上,我问她,最近有没有写新的作品?朱慧沉默了一會,说,没写,很多时候都是不写,心里却恍恍惚惚的,等拿起笔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写,写什么,我真的很佩服你,每星期一的日报上,都有你的文章。我说,我不一样,如果报纸上没有我的文章,我就得去喝西北风了。
不知不觉间,我们到了石门槛的路口。和往常一样,我跳下自行车,静静地等朱慧骑车拐进石门槛,再拐进里面的小路。但今天朱慧没有直接骑车拐进石门槛,而是跳下车,手扶在自行车的车把上,在我边上低头站着,没有说话。我看着她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样子,问她,有事?她抬头看了看我,没有说话,又低下头。过了一会,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和勇气似的抬起头,但依然没有说话。
我心里虽然奇怪,但还是说,回去吧,等你进了小路,我再走。朱慧又低下头去,过了许久,才轻声说,我明天去深圳。我说,去深圳出差?不是,朱慧沉默了一会,说,我有个亲戚在深圳,说了好多次,让我去玩,一直没去,这次家里有事,正好要去一下。
我说,明天什么时候出发?朱慧说,早上。我说,我送你?朱慧说,不用。我说,什么时候回来?朱慧想了想,说,最多四五天,我会给你电话的。
回宿舍路上,我感觉有些不太对头。我们每天都有联系,她怎么从没说起,直到现在才和我说。不过,这可能和性格有关。看来,我对朱慧还没有真正了解。
朱慧一直过了十天才回来。
朱慧去深圳后,一连四天,我都没有接到朱慧的电话。到第五天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就打电话到华悦大厦财务部,接电话的人告诉我,朱慧请假,不在。第二天,我趁着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再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人依然告诉我,朱慧不在。第三天,我又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人还是说,朱慧不在。到晚上,我打电话到她家里,电话是她妈妈接的,我刚问了声朱慧在不在,她妈妈快速回了句不在,就挂了电话。我再回拨过去,电话里传来嘟嘟嘟的忙音。
这样的结果,让我如百爪挠心,无心工作。我决定去找张怡问问。
张怡在华悦大厦的百货部。看到我,张怡笑着说,大记者,有人投诉来调查了?我的脸一红,轻声说,没有,我找你有事。张怡看我欲言又止的样子,和同事打了个招呼后,招手让我走进柜台。
走到高大的货柜后面,张怡问我,找我什么事?我说,朱慧和我说过,去深圳有事,过四五天就回来,现在都过去七八天了,还没有她的消息。张怡说,她有没有和你说去深圳有什么事?我说,她说去深圳看亲戚。张怡哦了一声,低着头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子后,说,有些事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我很矛盾。说完,她扯下一张贴在货柜后面的广告纸,边撕边探头往货柜外面看了看,确定没人,才悄声和我说,朱慧没去深圳,是去上海的。我只觉得喉头突然火烧了一样,说不出话。过了许久,才颤抖着说出一句,她去上海干吗?张怡说,去看前男友。
朱慧的前男友叫童世林,是朱慧的初中同学,在市里一家建筑公司工作。朱慧爱写文章,但没地方发表。一次,童世林的朋友小于说他认识日报的编辑,朱慧就拿了一篇文章给小于,请小于帮忙。小于拿了文章后,很快在日报上发表了。这让朱慧对小于感激万分。一天,朱慧请小于吃饭。本来吃好饭,朱慧准备回家了,但小于说酒店四楼的舞厅很不错,提议一起去跳会舞。朱慧一听,也好,就跟着小于去了四楼舞厅。可能是喝了点酒的缘故,两人到了舞厅,舞没跳,却躲在角落的卡座上,偷偷亲热。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们亲热的场景,恰好被来舞厅跳舞的童世林看到。童世林打了朱慧两个巴掌后,不顾朱慧苦苦哀求,坚决和朱慧分了手。后来,童世林的建筑公司在上海开了分公司,童世林就被调去了上海。今年春节,童世林从上海回来过节,或许因为放不下那段感情,主动来找朱慧,要求复合。朱慧虽然没有直接答应,但还是和以前一样,经常给童世林写信,打电话。朱慧和我交往后,曾想过和童世林彻底分手,可又做不到。就在我和朱慧、张怡一起去工人文化宫跳舞的那天,朱慧刚刚做了去上海和童世林好好谈谈的决定。这事她和张怡说了,但要张怡给她保密。
这样的结果,让我的心像被狠狠地剐了一样,疼痛难受。我闭上眼睛,努力开导自己,和朱慧认识没多久,根本没有情到深处,这样的痛不值得。但再回头一想,又觉得这种开解等同于自欺欺人。大学时候学过的医学理论说,人在经历多次疼痛之后,对疼痛的阈值会有上升。可这是生理上的阈值。心理的疼痛阈值和生理的疼痛阈值是不一样的。心理的疼痛阈值不会上升,只会绝望。这或许是肉体和精神的区别。回想父母时代的婚恋,只要一张照片,一封信,甚至一句话,就能让一对男女痴心不渝。而现在,见了面,谈了情,说了爱,亲了吻,上了床,打了胎,只要一句简单的“我不爱了”,就能劳燕分飞,决绝分离。看来,“从一而终”,不是糟粕,而是先人几千年来婚恋观的精华。那么,朱慧去上海见童世林,这是什么样的爱情观?难道也算是从一而终?我越想越迷糊。
张怡大概看出了我的神色不对,紧张地问,阿皮,没事吧。我强笑道,没事,没事。张怡说,等朱慧回来,我让她打电话给你,或者,你把电话告诉我,朱慧回来了,我马上告诉你,不过,你千万记住,我和你说的话,别和朱慧说。我点点头,接过张怡从柜台上拿过来的纸笔,把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写上。
朱慧是在两天后回来的。张怡见到朱慧后,就偷偷给我打了电话。我本来想马上打电话过去,但想了想,还是没打。我要看看,朱慧到底会不会在第一时间里给我打电话。结果,等到第二天的中午,我依然没有接到她的电话。一直熬到下午,我实在憋不住,拨通了朱慧办公桌上的电话。电话刚通,马上就被接起,里面传来朱慧急切的声音,喂,你在哪里?我说,我在办公室。朱慧听到我的声音,明显有些不知所措,停顿了许久才说,哦,是你啊,你有事?我说,没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朱慧说,昨天上午。我说,怎么没和我说,不然我去接你。朱慧说,我怕你忙。我忍不住轻哼一声。本来想再问她为什么要骗我?但想了想,还是没问。既然她从一开始就想着骗我,我再问,毫无意义。有些事知道了比不知道更痛苦。两人在电话里静默了很长时间,朱慧才说,今天晚上有空吗?我想和你聊聊。我说,好。
有人说,时间是平均的,没有长短。是公平的,没有偏倚。可是我觉得,时间是有长短的,也是不公平的。就像现在,我下班后从食堂吃好晚饭,回到办公室等朱慧的电话,就发觉时间过得比蜗牛还慢。好不容易等到七点多,朱慧的电话终于打了过来。
朱慧说,你办公室现在有其他人吗?我说,没有。她说,等下会有人过来吗?我看了下主任和其他几位同事的办公桌,桌上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于是说,应该不会有人了。她说,那我过来,到你办公室坐一会。我想了想,说,好。
放下电话,我拿起扫把,扫了下地,把桌上的报纸、杂志、稿纸什么的重新收拾整齐,又拿抹布擦了几遍,直到看不到桌上有半丝灰尘,才拿起一个玻璃茶杯,去开水房洗刷了一遍。估计着时间差不多了,我站在报社门口等朱慧。等了十来分钟,在明亮的路灯下,我远远看到有个男的,骑着辆自行车过来,车后座带着一个女的,隐隐有点像朱慧。我一愣,闪身躲进传达室屋檐下的阴影里。自行车在离我二三十米远的地方停下。女人摟着男人的腰际,轻盈跳下,骑车的男人也顺势搂了一下女人的腰。两人轻声说了几句话后,女人整整衣服,向报社走来。果然是朱慧。
看朱慧慢慢走近传达室,我只能迎着走过去。朱慧显然被吓了一跳,快速向后一闪。待看清是我后,轻声说了一句,你怎么在这里?我说,怕你找不到。朱慧哦了一声后,转头朝身后那个倚靠在自行车上的男人看了一眼后,和我一起进了报社大楼。走到三楼办公室,我让朱慧在我的位置上坐下,然后倒了杯水递给她。她低着头,接过水杯,用右手三个手指抓着杯口,慢慢旋转,不说话。我在她对面坐下,盯着她,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我说,你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朱慧抬头看了我一眼,说,我骗了你,我不是去深圳,是去上海了。朱慧终于说实话了,我长长吐出一口气,说,你为什么骗我?朱慧沉默了一会,说,我不想在感情漩涡里折腾了,本来这次去上海,是想和他做最后的了断,然后和你好好恋爱,结婚,生子,生活,没想到,到了上海,我才发现,我爱的人依然是他,你只能是我感情路上的过客。
听了这话,我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闷死。我以为自己爱着的女人,也会和自己一样爱着对方。结果自己只是一个备胎,一个暂时的接盘侠。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悲哀,也是最大的痛苦。在朱慧和我摊牌之前,我虽然清楚了她的底牌,但依然心存侥幸,以为她至少会先说一通假话,给我一个慢慢疗伤的时间,谁知,她居然直接刺刀见血。这个女人好狠。
看着不停转动手中水杯的朱慧,我的心不由得一酸。或许刚才骑自行车带朱慧来赴约的男子,此刻正摩拳擦掌,候在门口,准备和我来个择偶决斗。决斗,是动物之间,为了争夺交配权而发生的打斗。这是原始的本能,也是最为直接的暴力行为。人是有思想的,能独立思考,知道七情六欲,懂得爱恨情仇,明白礼义廉耻,知晓进退攻守,理解得失平衡的高级动物。人不需要用单纯的暴力,只要依靠智慧,就能解决男女之间的事。这就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原理。
我双手捧头,盯着桌子上今天出版的日报第四版看了半天。思想真是个好东西,只要能掌控思想,就能让人静下心权衡利弊得失。明白什么能做,什么不该做。我盯着报纸,任凭大脑里无数个念头相互拼杀搏斗。渐渐地,胸中的愤怒,像突然扎破了的气球,缓缓瘪了下去。我不想抬头,也不愿抬头看朱慧。过了许久,我轻声说了一句,他怎么说?朱慧又是沉默了一会,说,他说无论我怎么样,他都爱着我,而且我也向他保证过了,以后绝不再写文章,就这样和他过平平淡淡的日子。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似乎咽了咽唾沫,继续说,我和他从初中开始,那么多年了,不是说散就能散的,经过这段时间的思考,我越来越明白,你只能是单纯的朋友,无论你为我做什么,也永远代替不了他,对你,我是感激多过喜欢,我此生只爱他,好在我和你相处时间不长,我相信你也和我一样,没有真正投入感情,这样的结果,对你我都是一种幸运。
过了一个多月,我接到了张怡的电话。这让我很意外。自从和朱慧分手后,华悦大厦成了我心中的隐痛。我再也没有去过华悦大厦,也没有和朱慧、张怡有过联系。
张怡明显从我说话的声音中听出了诧异,就笑着说,我有事情想请你这个大记者帮忙,不知道你肯不肯。我说,你先说来听听,我看看能不能帮上。张怡说,我家边上三年前建了个农贸市场,但没有建配套的公共厕所,后来,市场边上成了露天厕所,一年四季,臭气冲天,害得我们连门窗都不敢开,到村里、镇里反映了无数次,但他们场面上的话说了很多,真正落实的事一点没做,我就想着你这个大记者,能不能帮个忙,好好曝光一下。
我说,你把具体的地址告诉我,我向领导汇报,看看能不能去实地调查。张怡把农贸市场的地址和我说了。我说,你家就在边上?张怡说,对啊,找到市场就找到我家了。
搁下电话,我把张怡反映的情况和孙主任做了汇报。孙主任想了想,说,好的,你去调查一下,要有多方的声音,特别是镇里,一定要去。
有了孙主任的支持,我第二天就出发去调查。張怡的家乡在离市区一百多公里的凤山镇。凤山镇藏在大山中间。据相关史料记载,凤山镇曾是周边县市农民出门、进城、货物买卖的重要通道,是南部山区的交通和经济重镇。只是随着交通网线的日益发达,凤山镇的山区重镇地位,渐渐日暮西山。
从市区出发,需要坐三个多小时的班车,才能到达凤山镇。等我坐车赶到,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多。农贸市场离汽车站不是太远。下了车,走百把米路,就能看到市场门口的各式店招、广告。从市场门口的介绍看,这是南部山区最大的农贸市场,占地四十余亩。在市场里走了一圈,特产区,肉食品区,果蔬区,水产区,熟食区……分块清晰,让我依稀看到了凤山镇曾经的繁华。
稀稀拉拉的顾客,无精打采的商户,中午的市场显得更加萧条和冷清。找了家卖水果的店,一个四十来岁,顶一头短发,身体壮实的男人,热情地迎了上来,老板,这里的苹果、香蕉、橘子都是这两天从省城进来的,很新鲜,你看中了哪个?我歉意地笑了笑,说,我想问一下,厕所在哪里?老板看了我一眼,说,这里哪有什么厕所。说完,用手一指,往前走四五个摊位,左转,一直向前,出围墙小门,随便解决。说完,顺势在一把即将散架的藤椅上坐下。
顺着短发老板指点的方向过去,摊位越来越少,眼看小门在望,索性没有了任何摊位,只剩下一块凹凸不平破碎的水泥地。还没出门,一股浓浓的屎尿臭气,扑面而来。穿过小门,出了市场,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从围墙边上过来。拉扯裤子的动作,明确暴露了他刚才的行为。离围墙十来米远,是一排院墙高耸,门窗紧闭的二层小楼。不用问,这里就有张怡的家。走到一家,敲了几下台门,无人应答。再走到边上一家敲门,依然无人理会。没法,只能返回市场,问了几个无精打采管摊的人,村委会在哪里?他们都说村委会只有上午才有人,中午和下午都没人。想了想,还是去镇政府。
中午休息时间,镇政府大院的铁栅门关着。敲了敲边上传达室的窗户,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探出头说,下午两点上班,现在还早。我说,我是日报社的,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个镇领导,我想采访一下。边说,边递上我的采访证。看得出,老头是见过世面的人。他接过采访证,认认真真看了一遍后,问我,你采访领导做什么?我说,我想采访一下农贸市场的问题。老头沉吟了一会说,农贸市场是陈副镇长分管的,今天他和镇长去县里开会了,估计回来要很晚了。我说,其他镇领导也可以。老头说,分工不同,其他的领导不一定知道。
正说着,一个剪一头短发,三十来岁,穿灰色套装的女子,推着自行车从传达室门口经过。老头连忙叫住,杨主任,这位记者说要采访农贸市场,我告诉他陈副镇长和镇长去县里开会了。说完,他转头对我说,这位是我们镇党政办的杨主任,有事你找她。我赶紧从名片夹里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
杨主任接过名片,又听我把这次来凤山镇的目的说了一遍后,热情地招呼我到她办公室。坐下后,她泡了杯茶递给我,阿皮记者,你坐一会,我和镇长联系一下,看看他什么时候能回来。说完,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接通后,杨主任说,镇长,日报群工部有个记者来采访农贸市场,有些事想问一下您,您现在有时间吗?说完,听镇长在电话里说了几句后,把话筒递给了我,说,镇长请您接电话。
接过电话,镇长热情地说了几句欢迎后问我,到凤山镇来采访什么主题?我说,主要是调查一下农贸市场没有设置厕所的问题。镇长哦了一声后,说,这个问题,群众一直反响比较大,我们也很重视,规划早已做好,正在请设计院设计,很快就能解决。接着他又说了很多政府如何重视,市场以后如何发展的话。从调查稿的角度出发,镇长所说的正是我需要的。我向镇长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后,把电话交还杨主任。杨主任接过电话,听了一会,说了几句我知道后,才挂了电话。
我看了下挂在办公室墙上的时钟,快两点了。下午回去的班车在两点半。如果赶不上这趟班车,今天就只能在这里过夜,坐明天的早班车回去。于是,我就和杨主任说,谢谢杨主任,有事我会打电话给你,现在我回去了。杨主任说,明天再回去吧,晚上镇长回来了,你们也见个面。我说,本来我是准备晚上住一夜的,但现在我要的信息都有了,就早点回去了。杨主任说,那你等一下,镇长刚和我说,他和你们的主任是同学,让你带点土特产回去。说完,她推开对面办公室的门,从里面拎了四盒茶叶和两条红塔山香烟,递到我手上说,阿皮记者,我们镇长说,这点小礼品你和主任一人一份,辛苦你带一下。
孙主任和凤山镇的镇长是同学,我来的时候他怎么没和我说。我心里有点疑惑。不过,他们既然是同学,让我给他带点礼品回去,也是人之常情。
回到报社,已过下班时间。孙主任在改下星期一“读者之声”版的稿子。见我拎着茶叶香烟进门,就笑嘻嘻地说,回来了,收获很大嘛。我把手上的茶叶香烟往桌上一放,笑笑说,这是你镇长同学让我带给你的。孙主任说,你都调查好了?我说,现场看了,镇政府的观点听了,周边群众的反映不用问也知道了,我就想不通,凤山镇那么大的农贸市场,居然没有厕所,所有进市场的人,要解决如厕问题,只能到市场边上農田、墙角,搞得市场周边的居民门都不能开。孙主任说,今天的这个调查稿暂时别写,你还没出凤山镇,镇长的电话就打过来了,他说会整改好的,让我们等他们搞好了,再去写。我说,这个问题还真的是一个很大的民生问题,如果写个调查稿,肯定能引起读者的关注。孙主任笑笑,你没写,镇里已经很重视了,再说,写批评搞,要多方考虑。说完,他见我还是一脸迷糊的样子,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膀说,你以为茶叶香烟,真的是因为同学感情送给我的啊。说完,哈哈一笑,顺手从桌上拎起两盒茶叶,一条香烟,说,走,下班。
我辛辛苦苦跑了一趟,居然不用写稿子。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一时想不通。不过,张怡这里我还是要给她一个回音的。第二天,我打了个电话给张怡,告诉她我去调查过了,镇长说这事已经在规划设计了,应该很快能解决。张怡开心地笑了,说,太谢谢你了。
一天,我把“化工厂废水污染稻田,导致一百多亩水稻大幅减产”的调查报告交给孙主任,孙主任看了一遍说,写得不错,要奖励。我说,领导准备怎么奖励我?孙主任白我一眼,走,一起去吃个饭。我说,去哪里吃?孙主任说,石门槛菜馆。
石门槛菜馆在石门槛街口。以前送朱慧回家的时候,经常在这里停留,也曾和朱慧去吃过一两次。从饭店老板对朱慧的招呼中可以看出,他应该和朱慧很熟。想到这里,我连忙说,我不去了。孙主任说,怎么不去了?我支吾了一下,说,我以前女朋友和老板熟悉,见面感觉不自在。孙主任盯着我看了一眼,说,这有什么好不自在的,是不是你和前女友亲热被他抓住过?我连连摇手,说,没有,没有。
石门槛菜馆的光头老板果然还认识我。刚进门,他就笑嘻嘻地说,你来了。我笑笑,没说话。孙主任故意说,你认识?光头老板说,他是我这边的隔壁女婿。我的脸一阵火烫。孙主任一拍光头老板的肩膀,什么隔壁女婿,早过去了。光头老板一脸尴尬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我涨红着脸说,没事,没事。
孙主任订的包厢在二楼。我们进去的时候,里面空无一人。孙主任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后,示意我在他边上坐下。我说,还有另外人?孙主任说,你以为我真的只请你啊。我嘿嘿一笑,说,我就知道领导是绝对不会请我的。孙主任哼了一声。
正说着,光头老板拎着一把热水瓶,五六只已经放了茶叶的瓷茶杯进来。先泡上两杯茶,递给我和孙主任。孙主任挥挥手说,你去忙吧,有人来了,帮我招呼一下。光头老板答应一声,下楼去了。
孙主任看着光头老板的背影,说,他是我初中同学,关系不错,菜也烧得可以,有了生意就想着照顾他一下。我说,没想到,你居然还有开饭店的同学。孙主任说,一个人从幼儿园开始到大学,同学无数,但真正能经常相聚、交流、谈心的不到十分之一,能交心的,连百分之一都很难有。我想了想,这话太有道理了。想说声好,但又怕被孙主任说我拍马屁,于是就换了个话题问,晚上谁请吃饭?孙主任说,我请。我笑嘻嘻地盯着孙主任说,领导有好事要庆祝?孙主任白了我一眼,我有什么好事,纯属为人作嫁。
说话间,我们群工部的沈清、王胜利进来了。两人刚坐下,又进来一个和孙主任年龄相仿的男子及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孙主任看到他们两个,马上站起身,说,镇长来了,欢迎欢迎。男子握住孙主任伸出的右手,笑着说,市领导吩咐了,我敢不来。孙主任说,你才是领导,真正的领导。
嘻嘻哈哈间,孙主任招呼大家坐下,并做了介绍。这时候,我才知道,这个男子就是孙主任的同学,凤山镇的镇长胡永华。他身边的女孩,是他在团县委工作的堂妹胡倩玉。
光头老板见客人到齐,赶紧送菜上来。孙主任打开一瓶五年陈加饭酒递给我,阿皮,倒酒的事你负责,除了镇长的妹妹,其他人的酒杯都满上。胡永华哈哈一笑,不要劳驾阿皮记者了,自己动手,每人一瓶。他刚说完,孙主任就说,好,一言为定。我赶紧从酒柜上拿过加饭酒,一人一瓶放好。胡倩玉说,给我来杯开水。我说,来瓶饮料吧。她说,不用,就喝白开水。我把茶杯里的茶叶倒出,稍稍冲洗一下,倒了杯开水,递给胡倩玉。孙主任看看我,笑着说,好好服务。
因为不用相互倒酒,也就没有了没完没了的劝酒,气氛反而比经常站起来敬酒、倒酒来得热烈。两杯酒下去,孙主任问胡永华,胡镇长,农贸市场的问题解决得怎么样了?胡永华哈哈一笑,没有搞好,我怎么敢来见你,今天来就是请你去检查验收的。孙主任说,没骗我吧。胡永华说,我没那么大的胆,你的一篇文章,就能让我忙得头昏目眩。
说笑间,又是一杯加饭酒下肚。孙主任突然俯身在我耳边轻声说,胡镇长的堂妹还没男朋友,今天可是特意把她请来,你要抓住机会。我脸一热。孙主任又说,有人说,酒壮英雄胆,你虽然不是英雄,但喝了酒,还是要拿出些胆量来的。说完,孙主任拍拍我的肩膀,对胡永华说,胡镇长,阿皮可是我们部的精英,还没女朋友,你把妹妹嫁给他算了。胡永华哈哈一笑,只要两厢情愿,我绝无意见。说完,端起酒杯说,阿皮记者,要做我的妹夫,得好好敬酒。沈清和王勝利也起哄说,对,阿皮,胡镇长都认你做妹夫了,你要不敬舅爷,他妹妹就不肯给你做女朋友。我赶紧站起身,涨红着脸看了胡倩玉一眼,对胡永华说,胡镇长,我敬你,我喝完,你随意。说完,我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我又看了眼胡倩玉,发现她依然微笑着看我。
第二天刚上班,孙主任给了我一个字条,上面写着一串电话号码,阿皮,这是胡镇长堂妹的电话,抓住机遇,别错过。我刚伸手去接,孙主任把手缩了回去,晚上请客。我边扯住字条的一角,边说,行。说完,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孙主任,凤山镇农贸市场的公共厕所真的造好了?孙主任说,已经在搞装修了,过几天你和我去一趟。我说,好。
等孙主任出门,我拨通了华悦大厦的电话,找到张怡,准备和她说说农贸市场公厕已经建好的事。谁知,张怡电话刚接起就说,阿皮,我也刚要给你打电话,谢谢你,我前两天回去,我爸和邻居们都在夸你,说你是一个办实事的好记者,只来了一趟,就把厕所的问题解决了。我说,不是我厉害,是镇政府老早在规划解决这个问题了。张怡说,不管怎样,你的功劳很大,不过,张怡停了停说,不过,我借了你的光,他们都说我也很厉害,认识报社的记者。说完这话,她开心地笑了起来。
经历过和朱慧的一段感情后,我越来越感觉到,这世界上情债最难还,情伤最难疗。我很想走出感情的阴影,却始终下不了决心。我越来越敬佩那些能把感情随时放下,随便拾起的人。对于胡倩玉,我有了她的电话号码,也知道她对我印象不错,但我还是下不了决心拨打她的电话。
孙主任说,怎么,是不是觉得自己是记者,身价高了,要让女孩子主动来约你。我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是怕。孙主任笑了,怕,有什么好怕的,说说看,到底是怕什么?我把和朱慧的恋爱过程说了一遍。孙主任说,男女青年谈恋爱不成功是很正常的事,要是每个男的都像你这样,满大街都是光棍了,我也是谈了三四次,才成功的。
孙主任这么一说,我信心大增。当着他的面,拨通了胡倩玉的电话。电话刚接通,孙主任朝我做了个努力的手势后,起身出门。
似乎胡倩玉早就在等我的电话了。我刚报出名字,她就说,我知道是你。这样直奔主题的开场白,让我一时轻松不少。我说,晚上想请你吃饭,看电影,怎么样?胡倩玉稍稍停顿一下,说,好啊,我正在愁晚上没地方吃饭呢。我说,下班我来接你。胡倩玉说,好。
等我把手头的一篇调查稿写好,看了下时间,四点半。现在过去先买电影票,再去接胡倩玉,时间应该差不多。骑自行车赶到电影院,买好电影票,赶到团县委,还没到下班时间。
团县委在宝佑桥直街。这是一条老街。五六米宽的街道,铺着大块的青石板。这些青石板已经被岁月磨去了棱角,只留下光滑的表面。街两边大多是老式台门。台门里面是砖木结构的二层楼房。台门年代久远,石灰剥落,青砖外露。斑驳的墙壁,墙角的青苔,屋顶的瓦松,让整条老街在显出浓浓岁月沧桑的同时,又有了别样的风情。团县委的办公楼是一幢新建的三层小楼,隐在街尾,对整条老街的风景,没产生多大的影响。
本想着直接进团县委去找胡倩玉,可在门口站了半天,还是没有进去。于是,就顺着老街东游西荡地走了一会。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再回到团县委大门口等胡倩玉。一直等到快五点半了,胡倩玉才出来。我说,怎么这么迟?胡倩玉脸一红,领导不走,我也不好意思走。我笑着说,你这样怕领导。她也笑着说,那当然了,领导谁都怕,你不怕?我说,我不怕。她说,吹牛。我嘿嘿一笑,说,不吹。确实,在报社,除了部室主任,其他领导跟记者个人没有多大关系。而我们群工部的记者,没有一个怕孙主任的。
好在胡倩玉没有再顶真下去,我也正好换个话题,去哪里吃饭?胡倩玉说,随便。我脱口而出,那就去永和饭店。胡倩玉说,永和饭店太贵。我说,永和饭店在东街口,离电影院近,可以慢慢吃。胡倩玉想了想,说,那好吧。
进了饭店,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我拿起从收银台上拿来的菜单,问胡倩玉,喜欢吃什么?胡倩玉说,什么都喜欢,无所谓,你呢?我说,我也是,什么都吃。
我翻翻菜单,点了醋溜鱼,盐水虾,糖醋排骨,榨菜肉丝蛋花汤。我还想再点,胡倩玉说,四个菜够了,多了浪费。我从胡倩玉脸上看到了真诚,也就没有再坚持。
吃饭的时候,我们聊了很多。胡倩玉说,她两年前毕业于财经学院经管系的会计专业,本来应该去县农业银行的,结果被分配到老家凤山镇人民政府。去年团县委需要一个有乡镇工作经历的财务人员,学会计专业的她就顺风顺水调到了团县委。说完,她问我,你呢?我说,我是一个骨子里想做兽医,却没得做兽医的人。她说,怎么回事?和我说说。
我说,我是农大兽医专业的,毕业的时候,按照县农业局规定,我应该被分配去县兽医站,结果,兽医站的站长说兽医站已经是人浮于事,于是,我就被分配到了农业局下属的肉食品厂,在肉食品厂待了三年,刚好日报社招记者,我就考到日报社了。胡倩玉听了哈哈一笑,真没想到,学兽医的居然做了记者,我以为你肯定是学新闻或者是学中文的。
说说笑笑间,时间过得飞快,等胡倩玉抬起胳膊,看了眼手表,时间已经是七点钟了。连忙起身付钱,出门。还好,进了电影院,电影刚刚开始。今天影院放映的是台湾故事片《鲁冰花》。胡倩玉看电影很专心。好几次我想和她说话,她都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我别说话。电影散场,她擦擦眼睛,紧挨着我低声说,我从收音机听过好多遍歌曲《鲁冰花》,没想到这首歌背后居然还有这样的故事,真的太感人了,我明天去影像店看看,有没有这首歌的磁带,去买一卷,每天都可以听。
取了自行车,我说,找个地方去走走。胡倩玉看看手表说,时间不早了,回去吧。我说,你住哪里?胡倩玉说,石门槛。我心里一愣,石门槛,不会和朱慧住一起吧。
胡倩玉见我不响,说,怎么?你不认识。我连忙说,认识,就上次一起吃饭的地方。胡倩玉说,对,我住的是县政府机关的宿舍。唉,说到这里,她叹口气继续说,我真的想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分房才能轮到我啊。
我说,你们单位人少房子多,不用两年,肯定能分到。胡倩玉说,我堂哥也这样说。我说,你宿舍几个人一间?胡倩玉说,一人一间,一室一厅,很小,好在有卫生间,还算方便,你呢?我说,和你一样,住报社在螺蛳畈的集体宿舍,就像学校里的筒子楼。她哦了一声,说,你每天上班要路过石门槛。我说,对啊,以后你上下班由我负责接送。胡倩玉说,真的?我说,真的。胡倩玉哈哈一笑,说,我期待着。我说,我也期待着。
前面路口,有自行车出来,胡倩玉打了几下车铃后,说,考考你,我住的地方为什么叫石门槛?我说,不知道。胡倩玉说,还说是记者,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知道,要不要我告诉你?我说,要。胡倩玉说,我问过边上的老年人,他们说,石门槛的地名和宋理宗有关。宋理宗是本地人,在没做皇帝之前,他就是平民一个。后来因为宋宁宗没有儿子,只能找同是皇家骨血的远房堂侄宋理宗做皇帝。宋理宗做了皇帝后,原本门可罗雀的家,突然变得门庭若市。这样一来,他家的门槛经常被踩破。宋理宗的老爹心疼换门槛的钱,就把木门槛换成石门槛,这就是石门槛的来历。
我笑了,儿子都做皇帝了,做爹的还心疼门槛钱,这个故事肯定是假的。胡倩玉也笑了,不管真假,反正就这样听了。
说话间,石门槛到了。胡倩玉指指前面说,我的宿舍从前面的小路进去。我一看,心都要跳出喉咙口了,这就是朱慧家,难道朱慧真的和她是邻居?不过转而一想,这有什么可以慌的,我和朱慧已经是过去时了,再说,她说不定早和男朋友双栖双飞去了,我又何必紧张。
县政府机关宿舍是一幢五层楼房,拐进小路就是。以前送朱慧回家,她只让我送到路口,对小路里面的风景,一无所知。现在送胡倩玉回来,借着路灯,一眼看到小路里面原来还有一大片的房子。走到楼下,看着窗户大多暗着的宿舍楼,我说,这里住的人不多?胡倩玉说,住满的,只是现在这个时间,大家大多还在单位加班。我说,都这样忙啊。她说,单身汉没牵绊,做的事情就多了。
胡倩玉把自行车推进楼梯下面,锁好,说,走,上去坐一会。我说,方便吗?胡倩玉笑笑说,这有什么不方便的。
胡倩玉的宿舍在二楼。推门进去,打开灯,客厅兼餐厅的中间放着一张小方桌。小方桌上整整齐齐放着十来本书。一叠搁着钢笔的方格稿纸,放在台灯下面。一时让我有了走进学生宿舍的错觉。胡倩玉拉过一张凳子说,不好意思,有点乱。我说,标准的女生宿舍。胡倩玉笑了。
这天晚上,是我们第一次正式约会。也就是这第一次,我们热烈拥吻了。这样的速度,一直被胡倩玉诟病,说我骨子里是一个坏人。我回击她,都是被你怂恿出来的。
此后的早上,我都会提前从螺蛳畈的早餐店买好煎饺、馒头或者大饼、油条,骑车到石门槛。此时,胡倩玉肯定是刚刚起床。等她洗刷完毕,吃好早餐,我们一起出门上班。晚上,只要我不加班,都会到她单位门口等她下班。回家路上有一个农贸市场,我们就像普通的小两口一样,到市场里买菜,然后回到石门槛,一起烧菜做饭。当然,第一次约会后的第二天下午,我特意去买了台湾歌手甑妮的个人专辑磁带,里面有一首歌曲是《鲁冰花》。
我和胡倩玉交往半年后,县里出台了机关年轻干部下乡镇的政策。胡倩玉作为年轻干部,从团县委调到会山镇任团委书记。从普通工作人员到镇团委书记,这对胡倩玉来说,是一次火箭式提拔,只是好不容易从乡镇调到机关,又重新回到乡镇去了。
孙主任听说胡倩玉去会山镇任团委书记,就很认真地对我说,你赶紧和胡倩玉结婚。我说,为什么?孙主任说,你们结婚了,胡倩玉要再调回县机关就有理由了。再说,假如胡倩玉在仕途上发展迅速,你就有被甩的危险。
孙主任的话,我觉得很有道理,就趁着星期天胡倩玉回城里的机会,和她说,我们星期一去领证吧。本来我以为胡倩玉会扭捏一下,谁知,我一說,她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立马就答应了。
张怡去省城了。她走之前打了个电话给我。我说,你怎么去省城了?张怡说,我男朋友去省城了,我也跟着去。我说,你男朋友调到省城去了?张怡说,不是调,是辞职,自己找工作。我说,那你呢?张怡说,我也一样。我哦了一声,本来想劝说几句,转而一想,人家都已经辞职了,再劝说还有什么用。于是,我只能真诚地说了一句,祝福你。张怡说,谢谢,以后来省城出差,记得来看我。我说,好的,你回来了就告诉我。
张怡答应了一声后,忽然问我,你见过朱慧吗?我一愣,说,没有,自从上次分手后,再也没有见过。张怡说,我前几天刚见到她,她过得很不好。我心一紧,说,怎么回事?张怡说,真的是一言难尽。
朱慧和我分手后,准备跟着童世林去上海。其实,对童世林,朱慧的爸妈并不看好,不过,一向宠爱朱慧的爸妈在反对了几次无效后,也就想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既然女儿喜欢了,就随她去吧。朱慧辞职后到了上海。当初童世林说,只要朱慧跟着他到上海,就不用再辛苦上班,他会养的。朱慧也觉得,只要两个人是相爱的,有没有工作都无所谓。谁知,两人过了不到一个月,童世林就开始厌弃朱慧没工作。朱慧只能四处找工作,最后,好不容易在童世林公司边上找了个打字员的活。打字员其实就是一个打杂的,工资少,活多。不过,朱慧还是很满足。这样过了半年,童世林说住公司的宿舍,条件差,人员杂,生活不方便,还不安全,不如去外面租房。朱慧一听,觉得很对,就趁着休息天,去公司边上找房子。她很喜欢一套一室一厅装修简洁的房子,可是童世林坚决反对,说只要毛坯房。朱慧问他为什么。童世林说,同样的房租,可以租到一套三室一厅的毛坯房。而且毛坯房还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装修。朱慧说,房子刚装修好,租期就到了,那不是太亏了。童世林说,我们现在还买不起房子,先租下来,一直租到自己买房了,再退掉,是不是很合算。朱慧想想也对,就同意了。后来,童世林果然去租了套三居室的毛坯房。房子租下后,两人就天天讨论装修风格。等装修公司正式进场开工,朱慧几乎把所有的心血都放在了房子的装修上。一天,童世林的妈妈半夜打电话过来,说童世林的舅舅突然脑溢血送医院抢救,如果不能及时交医药费,医院就不再抢救,让童世林赶紧借钱给舅舅。童世林从小和舅舅很亲,这次舅舅出事,童世林当然要用尽全力救治。可是如果把钱借给舅舅,房子就没法装修。这让童世林很为难。两难之下,童世林妈妈的电话又打来了。童妈妈在电话那头哭得昏天黑地,也让朱慧跟着眼泪汪汪的。她想了想,就对童世林说,你把钱给舅舅治病吧,装修的钱,我来想办法。后来,朱慧向爸妈要了十万块钱,把房子全部装修好了。看着装修一新的房子,朱慧越看越开心。房子虽然是租的,但屋内的一点一滴都是用自己的心血换的。朱慧觉得能和童世林在自己付出了心血的房子里修成正果,真的是极大的幸福。谁知,两人搬进去住了没多久,童世林就对朱慧越来越不满意,老是挑剔她这也不好,那也不对,并开始对朱慧实施家暴。最严重一次,让朱慧在医院足足待了一个月。这样的结果,让朱慧不堪忍受,只能提出分手。本来以为提出分手是约束童世林的杀手锏,谁知,童世林却满口答应,顺势把朱慧赶出了家门。无处可去的朱慧,只能回来。回来后的朱慧变得沉默寡言,意志消沉,老是待在家里不出门。上个月,在乡下的姑姑把她接过去休养,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说到这里,张怡的声音突然变得发颤,阿皮,其实,刚才我说的还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在后面。前两天,我听一位同学说,童世林在上海租的房子其实是他家的,童世林就是想着法子让朱慧掏钱装修,最后分手也是童世林的套路。童世林对朱慧根本没有感情,什么破镜重圆,什么舅舅生病急救,都是和他妈妈一起策划演的戏。
我听了,心中大骇,真的?张怡说,真的,这话是童世林的妈妈自己说的,我听人说,他妈妈说这话的时候,还是一脸自豪的样子。真是人心叵测。居然还有脸说出来炫耀。人怎么能如此无耻!
如果不是前些天在出租车上碰到了朱慧,我都以为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再和她见面。那天,下着大雨,我在公交车站等车,公交车一直没来。刚好,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开过来。我连忙伸手拦停。驾驶员是个女的,长发,戴着口罩,看不出实际年龄,也看不清相貌,不过问我去哪里的声音挺柔和的。
密集的雨滴打在挡风玻璃上,马上长成了一只只长尾巴的蝌蚪,扭曲着乱跑,但很快又被雨刮器刮到一处,汇成一股股的水流。我盯着挡风玻璃看雨滴的时候,突然想到刚才驾驶员说话的声音有点耳熟,但又想不起是谁。想让她摘下口罩让我看看,又觉得不妥。胡思乱想间,我看了眼放置在副驾驶座前方的服务牌,驾驶员的照片和名字清清爽爽写在上面。朱慧,我差点惊得眼珠都要掉出来了。朱慧,你是朱慧?我轻轻叫了一声。驾驶员嗯了一声,转头看看我。我扯掉口罩,说,是我。车子突然啪一个急刹。两人对视了许久,她也伸手摘下了口罩。果然是朱慧。我细细看了一眼她的脸,曾经的圆脸已经不再,眼角也多了很多的鱼尾纹。岁月,留在她脸上的印记太深了。
我说,你后来去哪里了?怎么开出租了?现在过得好吗?针对我一连串的提问,朱慧苦笑一下,过了很久,才幽幽说,为了生活开出租,你说我过得好吗?我沉默了一会,小心翼翼地问道,他是做什么的?朱慧说,就是开出租的,白天我开,晚上他开。我沉默了一会,问她,小孩多大了?朱慧说,男孩,读初二。说到孩子,朱慧脸上有了隐隐的笑容。我说,我住石门槛快二十年了,怎么从没看到过你。朱慧说,我爸妈很早就搬到舍子桥了。我叹了一声,时间过得真快。
说话间,图书馆到了。我掏出手机准备扫码付钱,朱慧一推我的手说,不用付钱。我说,怎么能不付钱。朱慧说,不用付就不用付,你把我的手机号记一下,以后要用车,就打我的电话,我会来接你的。说完,她报了串电话号码给我。我连忙把电话号码存在手机上。
我说了声谢谢后,下车,刚走了两步,朱慧在后面叫我,你在这里待多久?我说,大概一个半小时吧。她说,你等下不要走,我会来接你的。说完,车子轰的一声,冲进了密密的雨帘里。
这次到图书馆是来做讲座的。前段时间,我出了本小说集,从部队转业到图书馆做副馆长的同学,一定要我在图书馆里做一期新书分享会,谈谈小说的写作,聊聊自己的小说,分享一下自己的创作方法和感受。同學的好意我当然欣然接受。讲座的时长是一个半小时,我也准备了一个半小时的讲课材料。讲课结束,做主持的同学临时增加了听众提问环节。一位中学语文老师飞快举手,和我讨论起了小说语句中的语法问题。这一讨论足足用了二十分钟。再加上别的读者提问,我又用了二十多分钟时间来回答。等到同学宣布讲座结束,已经快到十二点了。同学说,中午一起食堂吃个饭?我说,不吃了,女儿还在家等我烧饭。
走出图书馆大门,雨已经停了。我转头看了下停车场,没有看到朱慧的出租车。我跨过停车场低矮的隔离栏,穿过非机动车道,踏上路口的斑马线,准备走到对面公交车站等公交车。没走几步,突然听到有人在后面喊,阿皮,我在这里。转头一看,朱慧居然在我身后的非机动车道上朝我招手。
上了车,我说,真不好意思,让你等我。朱慧说,没事,开车时间长了,是需要休息的,等你的这会工夫,我刚好休息休息。
本来以为,这次见面我们会有很多话可说,结果,上了车之后,我根本找不出合适的话题。朱慧也没说话。两人就这样看着车前不断交会,呼啸而过的汽车,听着车内音乐重复播放刘若英唱的歌曲《后来》,默默无语。人与人之间,特别是曾经的恋人之间,最大的悲哀就莫过于见了面,却无话可说。
朱慧的车开得很慢,有好几次,都是被跟在后面的汽车鸣着喇叭催促,朱慧才加大油门。不知过了多久,朱慧突然冒出一句,你还记得张怡吗?我说,记得。朱慧说,她比我还惨,我本来以为,有了我这个先例,她会对爱情有所思考,结果,她比我还相信爱情,辞职和男朋友去了省城不到一个月,男朋友就把她抛弃了。她爸妈都让她回来,她说既然出去了,死也要死在省城里。其实,她就是要让那个负心的男朋友看看,没你,我照样能在省城生活。她先在市区一家酒店找了份服务员的工作,后来在服装城租了个摊位,专卖童装。她找了个郊区的农民做丈夫,每天往来于市区和郊区,时间一长,身体就拖垮了,还得了癌症。我曾想去省城看看她,可是她爸妈坚决不肯把她的联系方式给我,说张怡自从生病后,断绝了除了爸妈以外所有人的联系。说到这里,朱慧长叹一声,说,人生无常。
石门槛终于到了。朱慧把车停在路口,问我,你住石门槛哪里?我说,就路口的县机关宿舍。朱慧苦笑一下,说,我曾经梦想有一天能走出石门槛,后来真的走出去了,可生活却给了我无尽的痛苦。有时候和爸妈聊天,偶尔说起曾经在石门槛的生活,都觉得石门槛很神秘,没有一定修为的人,无法在此生存。说完这话,她朝我挥挥手,油门一轰,出租车冒出一股黑烟后,绝尘而去,很快没有了影子,但我却清晰地看到了朱慧眼角的泪水。
此后,我曾打过朱慧的电话,已经成了空号。
【责任编辑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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