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笑容真天真啊。现在,还有哪个男人能有这么干净这么动人的笑容呢!朱能镜因为这个笑容叫他天真男孩,下象棋的那些人中,也有人叫他微笑刺客。我们县里有个作家姓周,名叫周望东,有一天周望东也在湿地公园看到他了,并为他的笑容所震惊,情不自禁给他取名叫任我笑。
金庸小说里有个人物叫任我行,周望东随口就叫他任我笑了。
那天,周望东用手指着他说,“你笑得这么无拘无束,这么天地无私,不如就叫你任我笑吧。”
任我笑望着这个指着他,正在对他说话的人,依然笑着,他没吱声,但是他眼神清澈。
从此,这个浪迹在湿地公园的流浪汉,也有了自己的名字。每个在湿地公园游玩的人,现在都叫他任我笑。
任我笑的特征就是那不变的笑容,而除了笑容,他身体的其他部分,怎么看都像是拼接组装出来的。他头发长,长时间没理过,也没洗过,由着它乱纷纷地披挂着,还一绺一绺地打着结。从远处看,那个脑袋就像是从垃圾堆里捡到的一只灯笼,周边挂着丝绦,然后随意地装在脖子上。至于服装,也是五花八门,他上半身穿着冬天的灰色羽绒服,整个半截身子还停留在寒冷的冬季。下半身却穿着蓝色的薄运动裤,裤缝处贴着一长条白线,仿佛已经来到了夏天。
都是捡来的东西,衣服也好,鞋袜也好,甚至他的躯体器官也好,都像是从哪里胡乱捡来的,胡乱装在一起了。上半身跟下半身不搭,这里跟那里不搭,看着古怪,总觉得哪个地方不对劲。捡着什么穿什么,四季在他身上从来都不分明,他也从不在乎冷和热。
他是个突然出现的流浪汉,不知道他从哪里流浪来的,他几乎很少说话,后来他开口说话了,口音却是谜。人们很难分清他的口音,就像着装一样,他的口音也拼凑了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他一定到过许多不同的地方,每到一处地方,他的口音都会有一点点变化。就像一株植物,在这里被人剪去几根枝条,在那里又新长出了几根枝条,但是变来变去,好像还在南方。他的口音无疑是一株南方植物。
任我笑一来到我们县城,就看中了湿地公园这个地方,日夜在此出没。
这儿人多,有跳舞的人,有锻炼身体的人,还有下象棋和闲坐的人。
朱能镜退休后常来此地闲坐,他瞧不起很多人,上班时,他瞧不起同事,退休了,他瞧不起那些跟他年龄相仿或比他年长的老头老太太。他退休前在公安系统工作,先后在四个乡镇派出所任职,退休时是副科级。朱能镜此生看到过很多事情,也经历过很多事情。长期办案,让他能够了解诸多表象背后的事情。因此自视为聪明人——他有资本痛恨愚蠢。虽不曾在县城工作,却可以瞧不起县城里的人,他认为城里人跟乡下人差不多,有些甚至比乡下人更愚蠢。
在公园里下象棋的那些人,更是乌合之众。他们争吵不休,动不动起内讧,相互攻讦,面红耳赤地互相对骂。可是要不了多久,又和好了。朱能镜不入他们的圈子,从不下棋,也不去观望。他热衷于阅读手机,在这一点上,他和年轻人很相像,这个时代,聪明人不必阅读书籍,只阅读手机就够了。
他真是一刻也离不开手机,眼睛都看坏了,不得不配了眼镜,每隔几小时,还得往眼睛里滴几滴眼药水,以缓解干涩或无端流泪的症状。每次滴眼药水,他都要仰望蓝天,就像是在承蒙上天的恩泽。手机里有知识,有关于这个世界最通透的诠释。世界是什么,这个世界怎么样,手机能回答所有疑问。小到个人疾病如何防治,保健食物如何选择,大到世界局势如何变化,只要一部手机就能无所不知。
但是,朱能镜进一步确认,如果你要获得知识,或者不如说你要获得真相,那么,你就要找到路径。你需要和你的手机融为一体。让手机成为你大脑的一个部分,成为你记忆的一个部分。不是你改造手机,而是手机改造你。不是你和手机相互改造,而是你和手机相互印证。你的记忆,你的认知和你的脑子,跟你的手机一起熔铸,这并非实验,而是现实。被你拒绝的东西,你的手机将屏蔽它们,而你接受的东西,你的手机总有办法源源不断地推送给你。
这是朱能镜退休后的生活体验,他生活在数据中,被开了天窗,还不止一扇天窗,他被开了很多扇天窗。突然间,他甚至觉得前半生算是白活了,居然有那么多事情他不了解,或者只是一知半解。
直到现在,他才非常幸运地从手机里找到了人生真谛。他开始相信某些阴谋论,那些被视为阴谋论的论调,很可能才是至高無上的真理。他乐此不疲,在手机提供的汪洋大海里畅游不止,他为新近发现的那些岛屿、沉船和暗夜里的星光而着迷。
许多事情,我们这个地方的人都还一无所知,都还蒙在鼓里。那些下棋的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比如本·拉登还活着,那个被打死的本·拉登只是本·拉登的替身。这个难道没有戏剧性?那一群行尸走肉,他们哪会管这个?
还有911,也是美国政府所为,是为发动一场战争制造的借口。美国政府本来有能力也有时间击落被劫持的客机,却故意让它们撞上世贸双子塔,想想看这是为什么。
希特勒还活着,这太惊人了,他就住在南美一栋乡下别墅里,在那里颐养天年,而在柏林地下室自杀的那个希特勒也只是他的替身。
拜登大选之所以赢了特朗普,是因为使用了选举机器作弊,作弊机器制造商在德国的法兰克福,已经被美国特种部队一锅端了。
天哪,这些令朱能镜目瞪口呆,原来是这样!以前我怎么不知道。
此外,还有其他一些事情,国内国外的事情,明星富豪的事情。太多真相蜂拥而至,朱能镜像个得道者,像个宝藏发现者,所有的宝藏都在手机里,手机像极了空旷幽深的藏宝洞,他一头扎进去了。每次深度阅读,都有新发现,都有新启迪。于是,他比那些下棋跳舞的同龄人和年长者有了优越感。他一下子就比他们更有知识了,知道得比他们更多,也了解到了更多鲜为人知的内幕。
一个怀揣着绝密内幕的人,就像一个怀揣着金币的盗贼,或者就像一个举着火把赶路的夜行者,内心必然会有高人一等的骄傲。
朱能镜看手机看累了,累得实在不行了,就要滴眼药水。当他仰起头,翻着白眼,往眼眶里滴着药水的时候,就又像是受到了天启,看到了新的真相。仿佛眼里流着的,不是滴入的眼药水,而是正在淌出幸福喜悦的泪水。
他低下头,真想跟身边嘈杂的人群分享他所知道的事情。这种分享,有点像富豪对穷人布施,包含着垂怜和悲悯。
可是,没人理睬他。
有几次他试图发表演讲,他从折叠小凳上站起身来,高声叫着说,“你们知不知道,本·拉登还活着呢。”
依然没人理他,更没有一个人围过来。他的声音迅速沉寂下去。下棋的人照常下棋,跳舞的人照常跳舞,大家眼皮也不抬一下。很可能还有人把他当成了疯子,但是,即使真有人把他当成疯子,好像也没人当真。
熟悉他身世的人,倒是在传一些小话,说他一生不如意,虽念过大学,在官场上——公安系统也算是官场吧,混了一辈子,也没混出名堂。临到末了,都已经退休了,是不是还想弄出点什么动静。看他那样子,急吼吼地想演讲,想传道的样子,简直像个小丑。
朱能镜不知道人家在背后议论他,他显得沮丧,深深感受到怀才不遇的痛苦。他满腹经纶啊,猛然间知道了太多秘密,知道太多被反转了的知识,却无处讲述它们。
他可怜自己,更可怜身边这些愚昧的人。网上有人说,县城里的人都在混吃等死,难道不是这样?难道不是在说他们?他们碌碌无为地活着,从来不关心世事。我呢,我也是县城里的人,可是唯有我胸怀世界,放眼全球。
这么一想,仿佛又得着了安慰。他的眼睛离开手机,鄙夷地望着那群下象棋的人。
也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任我笑。
应该是周望东在朱能镜之前发现了任我笑,并且已经为他取好了名字。朱能镜此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在初次看到他的这个阴郁的上午,朱能镜同样被他天真的笑容所震撼,所以他脱口叫他天真男孩。
朱能镜勾着手指让他过来,“来来来,天真男孩过来坐会儿。”
任我笑懵懵懂懂地过来了,脸上还是挂着笑容。
“你知道吗?你天真的笑容让人心旷神怡,看上去暖融融的。”
他让他坐下,任我笑就盘腿坐在地上。
“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信不信,本·拉登还活着。”
他开始给他讲故事,任我笑安静地坐着,安静地听他讲,他就这样成了他的听众。他是他的第一个听众,他是糊里糊涂坐下的,什么也没听进去。
可是,毕竟朱能镜有了听众,有了听众,才可以讲话。他讲了一个漫长的故事,比美国大片还狗血,还跌宕曲折。他从本·拉登的家族讲起,讲到阿富汗,讲到前苏联,讲到沙特阿拉伯伊拉克和巴基斯坦,讲到白宫和白宫作战指挥室。
朱能镜讲了整整一个上午,这是他退休后过得最充实最美好的一个上午,他充分体会到了那种类似于布道者的圆满和成就感,或者类似于领导对下属讲话的那种满足感。他分明在讲故事,却又不是讲故事,总之就是讲话。不管怎么说,是他在讲话,而不是他听别人讲话。毕竟在这一生里,从前总是他听讲话的时候多,而能轮到他讲话的时候几乎没有。
任我笑很配合,反正叫他坐着,他就坐着,他的笑容就像面具,自始至终没有摘下。前面说了,他什么也没听懂,什么也没听进去,很可能他还在笑容那张面具背后打瞌睡。不过呢,即便如此也无人知晓,换句话说也不重要。
到时间了,朱能镜该回去吃午饭。吃过饭,他顺手把没吃完的剩饭剩菜装在塑料盒里带来了。这是个随机行为,不在计划当中,但却做了件好事。他是临出门时,才想起把剩饭剩菜带给流浪汉。
他到处找任我笑,没想到他也在下棋。
下棋的人在吃午饭这会儿有点人手不足,老手们还没来,坐在轮椅上的老高已经等了很久,他技痒,却没对手。旁边倒是有几个人,都是平素里只看不下棋的主儿。
任我笑站在不远处,脸上事不关己地笑着。老高突发奇想,挥手叫他,“来吧任我笑,你会下棋吗?跟我杀一盘。”
他没反应,不知道坐轮椅的那个人在叫他,谁会叫他呢,他转过头去,看着护堤外面的河水。
“叫你呢,你叫任我笑吗?对的,就是叫你,任我笑快过来,跟我下盘棋。”
坐轮椅的人在向我招手呢,任我笑这才迟疑地走过来。
“会下。”任我笑说,他口音杂,但是老高能听懂。
棋盘早摆好了,老高让任我笑红棋先走。任我笑还是笑着,每走一步棋,就抬起頭来乱瞅一通,压根不管老高怎么应对,就像是胡乱在走,毫无章法。但是才走了二十几步,就把老高将死了。
看棋的人和老高还没看出门道,黑棋分明就将死了。
老高脸通红,又嚷着下第二盘。
朱能镜刚好拿着剩饭剩菜来了:“先吃吧,吃完饭再下。”
任我笑接过饭菜,用手也用筷子一并往嘴里扒。边吃饭边下棋,这一盘回合更少,才十几招又把老高将死了。别的棋手陆续到了,任我笑站起身,把位子让出来,对面的老高,脸早成了紫色。
朱能镜带饭给他吃,是施舍,也是奖赏。说到奖赏,实在要感谢他一上午,竟能安静听自己讲那半天话。
可是在别人看来,这是一桩爱心善举。
任我笑也一战成名,流浪汉居然是个象棋高手。下棋的人都在暗地里叫他微笑刺客,老高并不弱,却被他三下五除二干掉了。于是,因为他的笑容,因为他的杀手本色,他们便都叫他微笑刺客。
此后,他却很少有机会再下棋了。人家都不愿意跟他下,也不让他下,只在万不得已实在缺人手时,才让他顶替一两盘。每次顶替,当然,赢棋的也总是他。
他有个习惯,每走了一步棋,必然会抬起头来,眼睛往四处乱瞅。还继续笑着,完全不管,也不在意对手如何冥想。等人刚走完,他马上快速走出下一步,接着又抬起头来,又眼睛往四处乱瞅。有人将他的这一态度,看成是蔑视,没把对手放在眼里。也有人认为,他脑子里装满了棋谱,无需思考,就能应对各种棋局。他不需要死盯着棋盘,所以他有时间到处乱瞅。但是跟他下棋的人会很不高兴,觉得受到了羞辱。
这样一来,虽然任我笑棋下得好,很多人还是骂他。他们骂他脏,骂他臭。尽管他有标签式的笑容,可是说到底,他还是太脏了。
白天,他像个鬼魂一样游荡,人们猜想,到了晚上他睡在哪里。睡在诗仙亭里面的长椅子上吗?还是睡在花丛下面的泥地上?他总得睡在哪里,总不能站着睡觉吧。睡在草上?睡在石头上?没人见过。他在哪里洗澡呢?是不是他从不洗澡?每天最早来到公园的人,忽然间就看到他了,根本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晃出来的。
朱能镜拉着他说话,好像只有他不怕他脏。
他说:“你别跟他们下棋,他们不是真骂你脏,他们是骂你不识时务,不懂事,骂你下棋态度不好。你不会装,不明白要装得谦恭些,他们当然要骂你。”
任我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听不懂这些话。
“我脏。”他承认道。
朱能镜说:“我还是跟你讲点别的吧,”他说,“今天我来讲讲拜登和特朗普。”
他们两个人,在我们湿地公园里,构成了一种奇妙的关系。人们注意到了这种关系,这种奇妙的关系,却又是一种温馨的关系。朱能镜正在给任我笑灌输各种新奇的知识,向他讲述世界大势,或者讲他对世界大势的最新研判。但是听者永远一无所知。他这是在对牛弹琴吗,他可不愿意这样认为。任我笑只是他的一个听众,一个听众可以生二,二能生三,三则生万。
事情恰恰就是这样发生的,有一天朱能镜正在跟任我笑讲希特勒,坐在轮椅上的老高突然插了进来。
“你别说希特勒,那太遥远了,你就跟我们说说苏莱曼尼吧。”
老高是从下棋那群人里,摇着轮椅过来的,他中过风,做过国营工厂的车间主任。看来他即使在下棋,也还一直竖着耳朵听朱能镜讲话,他肯定跟他产生了共鸣,才会过来向他请教。
这时老吴也过来了,老吴天天练单杠双杠,练得很棒,能在单双杠上翻转好多次。听说他老婆比他小二十多岁,他因此特别焦虑,好像只有练好了身体才能配得上她。
“对呀,和我们说说苏莱曼尼吧,到底是美国人杀了他,还是以色列人杀了他?”
唱红歌的老沈也过来了,老沈说:“这还用说吗,当然是美国人杀了他。”
还有踢毽子的老胡扭秧歌的老许和往树干上砸自己后背的老舒也都过来了。
老许说:“表面上是美国人,背后一定是以色列人干的。”
“你有什么证据?”老胡说,“以色列那么小的国家,敢跟伊朗干?”
“还是听老朱说吧,”老舒说,“他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怎么就来了这么多人呢,这些人说来就来了,太让朱能镜意外了。之前的功课没有白做啊,想想看,想想看,哪怕我以为只是面对任我笑一个人在讲话,实际上呢,也还是有另外很多人在偷偷听我讲话,难道不是?只要我在讲话,就一定会有人在听。他们这些人,难道不是跟过去的我一样吗?虽然身处在县城里,却也想知道更多外面的世界。
“好吧,那我先跟你们讲讲摩萨德。”
这里终究变成了小小讲堂,变成了没有围墙敞开着的讲堂,朱能镜是主讲人。还有人在陆陆续续加入进来,任我笑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这才是他的原形,因为他身上脏,人们斥责他,叫他滚开,滚得远远的。
任我笑真就不声不响地滚开了,他走开时的样子像是一个梦游者,一脚高一脚低。但是朱能镜的目光还在追蹤他,他走到哪里,朱能镜的目光就跟到哪里。
那回,朱能镜带了饭菜给任我笑,之后开始有人效仿,也带饭菜给他。
有爱心的人多不胜数,多余的饭菜倒掉也是倒掉了,不如做点善事,送给他吃。任我笑来者不拒,送什么吃什么。
可能是食物太杂或变质了的缘故,也可能还有别的缘故,任我笑这天病倒了。
朱能镜来到公园,发现他倒在地上昏睡。任我笑这一睡,居然睡了一天一夜,他面红耳赤,头上满是汗珠,好像还在发烧。
来了个大姐,她说:“他在发烧。”
朱能镜说:“烧得还很厉害。”
大姐把手伸出去,放在他面庞上方,并没有真贴到他皮肤上去,保持着半寸距离,就那样隔空试了试。
她说:“是高烧,得吃药,不吃药会出人命。”
大姐也是个有爱心的人,有爱心的人到处都是,她有菩萨心肠,回去拿来了退烧药和感冒药。朱能镜帮着她,扒开任我笑的嘴,把药灌进去。
大约过了半天,任我笑痊愈了。他站起来走动,明显有些虚弱,但站得稳,能走路,他走下护堤,走到河边去了,站在那里,观看人家钓鱼。
朱能镜感谢那位大姐,他说:“你救了他一命。”
大姐客气着说:“是他身体底子好,药到病除。”
又说:“不过是些常备药,家里都有的。”
次日,大姐又带来些消炎药和抗病毒药,她说:“让他再巩固下。”
任我笑看都不看,将药片扔进喉咙。大姐的闺蜜同伴见状,也拿来了一些补充维生素和增强免疫力的药,她们都有医疗保险,到医院去开药不用自己掏钱。有些药拿多了,放在家里成了过剩药物,有些药过期了,不得不扔掉。
现在好了,可以把即将过期的药送给任我笑。大姐的闺蜜说,这些药无害,可以帮助任我笑增强体质。在外面流浪的人,体质太重要了。就像从前送饭菜给他吃一样,这会儿送他吃药的人也多起来了。他们都是好心人,朱能镜刚开始还在手机备忘录上记着,谁谁给他吃过什么药。
可是,接下来他根本就没办法记录。
给任我笑喂药吃的人实在太多了,真是记不过来。有可能一转眼,就有人把药放在他手里了,朱能镜又不能时时守着他,即使守着他,也总有打个盹的时候吧。任我笑反正不会拒绝,他不管拿到什么药,都往嘴里扔。就像在旅游景区,游客向动物投喂吃的东西,在山上投喂猴子,在水族馆里投喂鲸鱼海豹。跟那种情景很相像,来到公园的人也在向任我笑投喂药物。他们怀着各种不同的目的和动机,有的人是想帮他防治疾病,有的人是药物即将过期了,担心浪费,另有人是在他身上试验药的效用。还有一些人调皮,好玩,甚至是怀着恶意戏耍流浪汉。
都有什么药啊,种类繁多,杂七杂八,什么都有。
药的品种跟投喂药的主人有关系,一般是投喂的主人得过,或是得上了什么病,手上刚好就会有什么药,也才会投喂什么药。比如有治感冒的药,治痛风,降血脂,补肾,治前列腺,治偏头痛,治妇科病,治眼病,治心绞痛,速效救心丸,甚至还有治癌症的药,林林总总,五花八门。
朱能镜为任我笑捏着一把汗,他害怕,正常人吞下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药会怎样呢,会不会被毒死?他像只白鼠,一只试验药物疗效的白鼠。事实上任我笑的确闯过了很多关口,在他身上多次出现过极其危险的症状,出现过晕厥昏迷抽搐和休克,最可怕的情况是他似乎马上就将死去。
但是每一次,他又都化险为夷,可能不同药物在他体内所产生的作用在相互抵消。某些药物对他可能是致命的,而另一些药物却又可以抵抗并化解那些药物。这其中的道理朱能镜永远也弄不明白,他只知道任我笑好多次即将倒下,却又神奇般地挺过来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非常厌恶人们向他投喂药物,他对此相当不满,一直在想办法阻止他们这么做。太无聊了,太无耻了,你们对这个人缺乏最起码的尊重。他叫嚷着,可是,不管他怎么叫嚷都没用,因为压根就没人听他的。
但他还是坚持劝大家,他很有耐心地说:“任我笑不是病人,不需要吃药。”他又说:“任我笑是个人,不是马戏团里向你们表演节目的动物。即使他是马戏团的动物,你们也不应该这样对待他。”
大家应该还是部分认可了朱能镜的劝阻,公开的大规模投喂明显减少了。只有极少一些人,选择避开朱能镜的阻拦,偷偷地零零星星向任我笑投喂药物。相对来说,较之过去,危害还是降低了很多。
那位大姐——也就是治好了任我笑感冒发烧的那位大姐,她之后没有再向他投喂不相干的药物。可是她这样请求朱能镜,她说:“请允许我在他身上试试这种药,我想知道这种药不同剂量的不同药效。”
说着,他让朱能镜看了看她掌心里的药,她告诉他,她是忧郁症患者,有严重的睡眠障碍,按照医生所开的剂量吃药,她还是睡不着。她想知道,一个成年人吃下多少,才能正常入睡。
朱能镜认为她是个正派的大姐,她没有私自投喂,而是先请求他允许。她这么做比较有教养,有鉴于此,他就答应了她。
大姐感谢朱能镜,把她睡前服用药物的剂量增加了三成,然后交到任我笑手上,任我笑一梗脖子吞下去了。
那是个晴天,太阳朗照,任我笑不一会就睡着了。他站在护栏旁,站在阳光里,就那样倚靠着河水护栏沉沉地睡去了。
大姐吃惊地望着他,流着眼泪说:“我可真羡慕他啊。”
那件事就发生在朱能镜眼皮底下。
其他的事,朱能镜就没法知道了。比如另一天,任我笑不知道吃下了什么药,他一定是吃下药了,因为他突然蹦了起来。像个疯子,他疯掉了,一蹦老高。他的身影,在公园的花丛草木间一纵一跃。朱能镜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其他人也没见过,他身形矫健敏捷,蹦过去,又蹦回来,又蹦过去,又蹦回来。他腮帮子紧绷着,牙关紧咬,嘴角抖动着,他再那样子咬下去,差不多能把自己的下巴咬穿。
他又蹦了起来,往公园那头狂奔。
朱能镜在他的讲堂上,正在大发宏论,来听他讲话的人比过去更多了,很多人對他所讲的内容深信不疑。他们都伸长了脖子,表情庄重。
也就在这时候,他们发现了任我笑的异常举动。
“发什么神经。”朱能镜说。
坐在轮椅上的老高沉思着说:“他是不是发情了。”
“发什么情?”
“就是发情了,”老高接着说,“跟猫子叫春一样,跟狗子跑草一样。”
朱能镜这才恍然大悟。
“哦,可能是发情了。”
“好端端的,怎么就发情了呢?”
“我估计,”老高坏笑着说,“可能有人给他喂了不好的药。”
他对着朱能镜耳语,说出几种药的名称。
“为什么?为什么要给他喂这种药?”
“谁知道?”
“谁喂的?”
“谁?”
真是伤天害理,真是伤风败俗,肯定是谁给了他那种药。
朱能镜和老高转着头,望着视线内的每个人,但是他们没指望从哪个人的脸上能找到答案。很多人在围观任我笑,他蹦跳了一阵子,又站到那块大石头上面去了,他就站在那块高高的石头之巅,嗥叫,没完没了地嗥叫。然后,他没来由地亮开嗓子唱了起来。他嗓音高亢嘹亮,这可是从没发生过的事情,没人能听懂他的唱词,听着像是外语。老高说,他可能在唱《我的太阳》。不过,不是意大利语,但是听着像,听着像那种外语的味道。腔调更像,分明就是《我的太阳》。但不是,怎么可能是?!他怎么可能会唱《我的太阳》。不过,谁在这种时候,随便吼出来的东西,是不是都像《我的太阳》?那哪知道!任我笑在那块景观石头顶上伸开双臂,伸向天空,他那样子就像是要飞上天去,或是正在接受从天上掉落的某件物品。
老高生出无限感慨:“刚才他唱歌的时候,看着挺高大。”
“是挺高大。”
“我也这么认为,不好意思,我甚至想到了英雄。”
“我也想到了,高大的男人。”
“骄傲的男人。”
“英雄。”
“无忧无虑的男人。”
“太可怜了,”老高又俯在朱能镜耳边说,“估计从没碰过女人。”老高话说得很轻佻,朱能镜在这方面一向瞧不起他。
另一方面,这话朱能镜也听进心里去了,老实说,任我笑的歌声一瞬间打动了他,也感染了他。而这件事在源头上很猥琐,很肮脏,很下贱。任我笑无疑是被人下了药,某个男人想要试验春药的药效,故意给他下了药。就像那位大姐试验睡眠药效,给他吃药一样,某个男人也给他吃了那种药。他吃了大姐的药,站在护栏边就睡着了,吃了某个男人的药,却只能放声歌唱。这件事可真悲惨,朱能镜想,我能不能帮帮他?想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打定了主意,是的,我也许能帮到他。
朱能镜记得一个做那种生意的女人,叫金嫂,还是他在派出所工作时认识的线人。她身份特殊,自己接客,偶尔也向警方提供线索,配合警方扫黄。金嫂是那种名声特别不好的女人,她也不在乎,平时在超市上班。工作三班倒,闲下来兼着做那种生意。她的顾客多是老年人,或没什么钱的男人,因此听说价格很低。
金嫂不是个淫荡的女人,也不是品德上有什么问题,她做这种事,单纯就是为了多一种谋生手段。
朱能镜后来想过,为什么要帮任我笑,替一个流浪汉拉皮条,会被人鄙视。可是他从任我笑吼叫出来的歌声里,听出了也许任我笑自己也不甚明了的东西。那样的歌声表明,即使一个像任我笑那样的男人,他的人生也会有不甘。只是他自己不知道,那是一种短缺,那是一种凄凉。
话说回来,朱能镜找到了金嫂,他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她,还是那间老房子。他先付给她钱,比她要的价格多付了一点,他带着任我笑。
“钱我给了,顾客是他,你帮我照顾好他。”
说着,他把任我笑交到金嫂手上,朱能镜看上去像个人贩子,金嫂像买主,这时的交易,就像是她买走了任我笑。但事实刚好相反,是他在买金嫂,买她半个小时,买她一个小时,从她这里为任我笑买到他从来不曾有过的欢娱。
任我笑就像是被蒙着眼睛,像一只蒙着眼睛转圈推磨的驴,他什么也不知道,就被金嫂牵进了一间杂乱的小屋子。
朱能镜看着那间小屋,想着天真男孩,想着他的青春和贞操。我呸,我居然想到了“贞操”这个词,也是好笑,真他妈好笑,他快步走开了。
第二天,金嫂找到朱能镜,对他说:“再别了。”
“为什么?”
“闷,从开始到末了,一句话也不说。”
“可你得到的,没准儿是人家的贞操。”
“好像是。”金嫂沉思着说。
“我呸,我呸!什么叫好像是。”
“对了,他还哭了一场,过后,他像死了亲人那样大哭了一场。”
“他为什么哭?”
“不知道。”
“莫不是动了真感情。”
“哈哈,哪跟哪!”
“想想这一场大哭,至于嫌人家闷吗。”朱能镜贫嘴说。
“不管了,给钱就行。”金嫂说。
可是这件事还没完,金嫂自此惹上了麻烦。任我笑不是她接待的普通嫖客,他不会自动撒手,因为他不懂规则,不知道此事已经结束了。他是另一类人。往后,在夜间,她模模糊糊地感到,好像有个人影总在跟着她,像牛皮癣怎么也甩不掉,她开始还以为是自己有疑心病,对什么都疑神疑鬼。后来才发现真有人跟着她,那人就是任我笑。他远远地跟着她,她停下,他也停下,她往后看,他便消失了。他躲到墙后面,或者躲到什么障碍物后面,等她往前走,他又出现了。
以前,金嫂没遇到过这种事,她哪知道任我笑是什么意思。他会不会抢劫她,会不会强奸她,他这种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金嫂越想越害怕,跑来找朱能镜:“你做的好事,他缠上我了。”
朱能镜听说后,也很生气:“他怎么能这样,太不靠谱了。哪有这种事,你放心,我来跟他说。”
他看到任我笑,对他说:“你跟着人家干吗,还想?别做梦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事儿,你又没钱。上次还是我替你给的钱,以后我不会再给钱了,你也别再跟着人家。听明白了吗?人家害怕,也烦你。”
任我笑认真地听他说着,等他说完,他摇了摇头。
朱能镜怎么也没想到他还会摇头:“你这是不听我的了?”
他又摇了摇头。
“再说一遍,你别跟着人家。”
他还是摇头。
“你倒是说话啊。”
任我笑不习惯说话,他摇着头走开了。
金嫂的问题仍然没解决,她告诉朱能镜:“那个人还跟着我。”
她很苦恼,觉得被一个流浪汉跟踪很不安全,她不愿意被盯梢,不能那样生活。这太可笑了,她也有隐私。即使不能称为隐私,那也是她赖以生存的秘密生意,她不想一览无余地被人看到,尤其是她的顾客不愿被人看到。
朱能镜又找了一次任我笑,话说得更重,他骂他,只差没动手抽他耳光。结果还是老样子,任我笑继续跟着金嫂。那么,原因究竟在哪里呢,朱能镜苦苦思考这件事,似乎想明白了。大概,会不会因为那次经历,任我笑爱上了金嫂?这就是爱情?谁能证明任我笑这样的男人就不能有爱情?!他当时不是还大哭了一场吗,既然是爱情,他的爱情又是怎样的,要不然就是他把这事儿看得太神圣了,陷在里面拔不出来。如果这么想有道理,那么他在深夜里跟着她就并非恶意,他不是想加害于她,而更可能是在保护她。
他跟着她,就像是她的保镖。
当然,这只是朱能镜一厢情愿的想法,是否如此,还需要求证。他对任何事物背后的逻辑都有兴趣,热衷于追根究底,对这件事也不例外,他试着把这个想法跟金嫂说了。
他说:“他可能爱上你了。”
金嫂说:“鬼话!”
朱能镜说:“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你怎么证明。”
据说任我笑晚上就睡在墓地里,这个谜底某一天解开了,有人看见他从那里出来,他就睡在北边城郊的蒿桥公墓。他与那些墓碑做伴,与碑文做伴,睡在墓碑之下的草皮上。
这天,朱能镜戴上头套,从衣柜里找出妻子的丝袜套在头上。丝袜只是道具,是他戴在头上的那只头套,他打扮成蒙面歹徒。
凌晨三点,夜已经很深了,金嫂走在解放路上。她从迎春街拐过来,正步行回家,左肩背着小巧的棕色皮包,包里装着钥匙、手机、唇膏、紙巾和少量现金。她可能又做了一单生意,也可能做了两单。她看上去疲惫,不停打着呵欠,只想早点回家上床睡觉。
朱能镜望了望她身后,没看到任何身影,更没看到任我笑。会不会她弄错了,哪有人跟着她,先不管这些,照计划行动吧。朱能镜隐身在5路公交车站牌后面,这时突然从斜刺里冲出去,此处原本就是金嫂回家的必经之路。他扑向金嫂,抢夺她肩上的棕色小包,小包是金属链子,刀片没有一下子割断,金嫂抱着包,朱能镜揪着链子从她怀里往外扯。他抢到包了,男人力气更大些,金嫂喘着气,没有呼叫救命,因为她知道抢劫者是朱能镜,他们在合演一出戏。
任我笑在这个关头及时出现了,不知道他从哪里冒出来的。朱能镜正要逃跑,被他飞腿踢倒在地,他踢他的腰,踢他被头套包着的脑袋。
“够了够了,别打了。”金嫂叫着。
任我笑这才住手,他刚才殴打“歹徒”,是在保护金嫂。他捡起掉在地上的小包,双手递还给她。
朱能镜过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任我笑下手太重,也可能不是有意下手太重,而是这人力气太大了,他的腰受伤了,伤得还很厉害。
看到这一幕,谁都明白,任我笑确实在自愿充当她的保镖,而且还很忠于职守。关键是他的脸上,在暗夜里的街头,照旧闪着天真的微笑,那微笑闪着亮光。
朱能镜本来想摘下头套,让这无聊的一切赶紧结束。可是他又有了新想法:戏已经演到这一步,何不继续往下演一出呢。他已经向金嫂证明,任我笑确实爱上她了,是以他自己特有的方式爱着她。现在朱能镜灵机一动,他想再一次证明,爱上了金嫂的任我笑,会为爱情嫉妒吗,如果会,他又将怎样嫉妒。这个微笑着的流浪汉,具有爱的能力,就这,已经会让许多活着的人羡慕不已。这是朱能镜的看法,有爱的能力,这样的人已經多么稀少,接着他更为好奇,任我笑是否也有嫉妒的能力。
事情正在演变,演变成一场难以挽回的危险游戏。他移步靠近金嫂,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金嫂后来说,她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他的话语隔着头套,瓮声瓮气,声音又小,听不清楚。不过,他的意思是明白的,在抢劫的戏份结束之后,他将再度假装性侵她。
任我笑虽笑着,却警惕地看着这边。
朱能镜把手伸向金嫂胸部,做出性侵她的举动,他抓她,把她往街边拖行,像极了某个强奸犯。任我笑留在原地,一动也没动,他这会儿意识到,他们在捉弄他。此时,他们可能在捉弄他,就连任我笑也能看出来。他看到朱能镜步履不稳,踉跄着,金嫂居然没忍住,好几次都笑场了。他微笑着的脸变得刷白,脑袋像要崩裂。
都笑场了,还怎么往下演,演不下去了,金嫂扯掉他的头套,任我笑这才认出,原来是朱能镜。任我笑惊愕得手足无措,他不能理解,整件事情都在他的理解能力之外。
“呵呵,”朱能镜上气不接下气,嬉笑着说,“没想到你真爱上了金嫂。”
任我笑呆呆地站着,固执地沉默着。“就是你下手太重了。”朱能镜顺手推了他一把。
“我没说错吧。”朱能镜望着金嫂说,说完,准备离开。
他们有说有笑地走在前面,把他丢在后面。
任我笑耷拉着头,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不再有人理他,打个招呼,说句话,或者看他一眼,都没有。戏演完了,曲终人散,就像一下子没了这个人。他脑子里一片混沌,模糊地想到,前面那两个人是一伙的,他们合伙捉弄他,诈骗他,欺负他。也可能他并不懂得,闪过脑子的“捉弄”“诈骗”这些词语的意思,但他曾经听人说起过这些词语,一下子想起来了。照理说,欺负也好捉弄也好,他从来都能接受人们这样对待他,可是现在,现在他却忍受不了。
突然,这件事的确是突然发生的,他大叫一声,猛扑上来扭打朱能镜。
他手上握着石头,那块石头事后经警方检测,认定是从墓地捡来的,他握着石头猛击了一下朱能镜的头部。
朱能镜想解释,求饶,可惜已没有机会,他的头上被砸出一个洞。血浆从他脑袋里流出来,正在变冷。
任我笑像个无辜的局外人,死死盯着金嫂,金嫂从他眼睛里,看到了无尽的关切。
夜里巡街的警察正好来了,看了现场,给他锁上手拷。
她突然哭着说:“他是个流浪汉,是个傻子,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本来可以逃走的,刚才,他有时间逃走,可是他站在这里等着你们来抓他。他这样做,算不算是自首?如果算是自首,他能不能减刑啊?”
警察没答复她,这个女人好啰嗦,他们押着任我笑上了警车。
任我笑跨上警车时,回头望着金嫂,他还在微笑。金嫂喊叫着:“他不是杀人犯,他没想杀人,是这个人。”她指着躺在地上的朱能镜,“是这个人想知道,他是不是爱上我了。”警察没理她,她在胡言乱语,谁知道她在说什么。任我笑那张脸,开始扭曲,上面的笑容也跟着变形。
另两名警察留在原地,等着120救护车来拉朱能镜。他俩暂时还不知道,这名受害人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是啊,朱能镜到底是什么情况,要由医生检查了,才有确切结果。
【责任编辑赵斐虹】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