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桩离奇事件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它像一把枷锁时刻束缚着我的躯体,令我的思想陷入它事先编织好的无形陷阱里。望着眼前摆放整齐的稿纸,我期望将这桩怪事的经历忠实地记录下来。我此举的目的并不在于铭记。恰恰相反,是为了遗忘。
起初,我在网上无意中搜索到这条招聘灯塔看守人的广告。当时的我差不多花光了之前工作攒下的积蓄,迫切地需要找到一份维持生计的工作和一个无人打扰的环境继续写作。于是我通过网站联系到负责人,在进行简短的交流后,那人发来这座灯塔所在的地址,并告诉我面试的地点。
我通过地图软件查询这个地址,发现灯塔位于福建沿海的一个小岛上。这座岛屿名叫陆龟岛,灯塔矗立在岛屿的正中央,看起来似乎灯塔就是岛屿的全部。
我崇尚极简,又是单身,所以出租屋里除了雇主提供的家具外,我的全部家当都被收纳进一个棕皮行李箱里,然后我拿着所剩不多的积蓄买了一张去往福建的硬座火车票,经过十几个小时的旅途到达福州火车站,又转乘了两辆巴士,一路翻山越岭,最终来到了一个沿海的村庄。
这个村庄背靠大山,连绵的山脉将村庄与外界阻隔起来,只开辟了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供村民进出。我示意司机将巴士停在村口。下车时我环顾四周,车上只剩下零零散散几个乘客,没有人一同下车。
村子环山临海,景色宜人。村道人烟稀少,没有年轻人的身影,老人们大多默默地倚靠在自家门前发呆,也不与他人交谈。我路过时,他们只是盯着我看。
我按照负责人提供的信息,来到一栋由暗红砖瓦搭建成的老式村屋前。敲了敲门,一个带着蓝色棒球帽的五十岁出头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我面前。我表明身份和此行的目的,他便领着我进了屋。
他摘掉有些褪色的蓝色棒球帽,露出额头,那些如刀割般的皱纹同他脸上花白的络腮胡一样,都缩成一团。他把帽子随手扔在茶几上。我注意到帽子上印着“陆龟岛旅游向导”的残破字样。
他告诉我那名负责人是他在广州工作的儿子。
“那我们可以进行面试了吗?”我试探地问道。
“面试?什么面试?”他有些疑惑地说道,“能找到你这样的年轻人就很不错了!”
“我得到这份工作了?”
“是的。”
“接下来要做什么?上岛吗?”
“年轻人,时间还早呢,不用这么着急。”他看了眼手表,拍了拍我的肩膀,“等你登上灯塔,你就会发现时间并不重要。”
“我想我做好心理准备了,”我蛮有信心地对他说,“我喜欢一个人待着,安静地做些事情,没有别人打扰。”
“你要明白,安静跟孤独并不是一码事。”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灯塔的黑夜,只有海浪活着。”
沉默乘虚而入,冻伤了空气。
“那是什么?看起来有年头了。”为了缓解尴尬的沉默,我将话题转移到客厅正中央那架古老的座钟身上。
“那是我家唯一剩下的老物件,”他看着那架座钟说道,“其余的大概都沉入海底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
“发生了太多事情,那些我没有亲眼见过的事情。”他转头看向我,“小时候我爷爷总是把那些事情编成故事讲给我听。但你不会想听的,人们越来越浮躁,就连我的小孙子也不愿意浪费时间在这上面,虽然他一年只能见到我一次。”
“我愿意听。”我说。
“明朝宣德年间,郑和带领船队第七次下西洋。据说,那支几万人组成的浩浩荡荡的船队返程时,有一批船员选择留在这里,以捕鱼和船贸为生,同他们一起留下的还有很多来自异国他乡的奇珍异宝。”
“那些奇珍异宝现在不见了?”
“没人见过那些珍宝,甚至没人知道那些珍宝是否真的存在,至少从我爷爷那辈起就没见过。”
“可能只是个美好的传说,”我摊开双手,说道,“人们总是喜欢杜撰浪漫。”
“可能是吧。”他点点头,继续说道,“不过关于灯塔的故事是确凿无疑的,因为我爷爷就是灯塔的建造者之一。他讲,民国时期有一个南洋的富商衣锦还乡,想为村子做点贡献,就派工人在附近的陆龟岛修建了一座灯塔,以纪念古时祖先航行远游的功绩。”
“好像没什么特别的。”
“是的,没什么特别的。”他接着往下说,“后来改革开放,北边修建了一个港口,这座灯塔就成为一艘艘来往商船和渔船的指路明灯。后来港口迁走了,迁到更遥远的地方。但灯塔不会迁走,至少村子还能利用它作为旅游景点吸引游客前来游玩,可渐渐的每批游客都比上批游客更少,直到再也没人愿意来看这个古老又不中用的玩意。要不是那个南洋富商的后人依然坚持资助,这座灯塔早就该废弃了。”
“年轻人都去哪儿了?”
“外面的世界令他们着迷,即使充斥着虚伪和欺骗,他们也乐在其中。”
“那灯塔看守人的工作是怎么一回事?”我问他,“难道守塔人也离开了?”
他有些忧伤地说:“看灯塔的老刘死了。我们是朋友,起码在他去陆龟岛守塔之前是朋友。”
“对不起,我不该问的。”我向他表示歉意。
我跟随中年男人来到海边,这儿并没有流淌着黄金色泽的柔软沙滩,只有一块块兀自突立在海平面上的灰黑色礁石,它们被古往今来的层层海浪消磨了棱角,却仍旧保留着特立独行的皱纹。
我们身旁的陆地上停放着一艘形如纺锤的小船,后部加装了一台船用引擎。中年男人将棕皮行李箱用尼龙绳固定在船板下,與我一起将这艘小船推入海里。中年男人用矫健得不似他年纪的身姿跃入船中,随后伸出右手想拉我上来。
海水没过了我的脚腕,温暖的海水触及皮肤,我却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我异常谨慎地登上小船。
我不会游泳,而我向雇主隐瞒了这一点,这令我感到有些忐忑不安,生怕在他面前露怯。
“看来你还是个旱鸭子。”他看着狼狈的我,笑着说道。然后走到船尾发动引擎,等引擎轰隆隆地吼叫起来,他又继续说道,“看守灯塔的人擅长游泳并不一定是件好事。”
“为什么?”
“人总是会对未知的事物产生恐惧,”他站在船尾,一只手操控引擎控制杆,另一只手抚摸着饱经风霜的面孔上茂盛的络腮胡,“却也会对熟知的领域盲目自信。以前航海的时候我见过太多这种人了。”
“你曾经做过水手?”
“年轻的时候。”
“我小时候幻想过成为水手,”我对他说,“可长大以后就不再幻想了,因为我发现自己没有足够的勇气和胆量。”
“只是一群盲目自信的普通人,在偌大的海洋上孤独无依地漂浮着,心里却总觉得自己是名副其实的冒险家。”
我们的小船向着前方行驶了约摸五分钟,天空却渐渐变换了颜色。原本水天相接仿若融为一体,白色的云团既悬于天空,又浮于水面;现在天上乌云密布,空气中积聚了大量水汽。凶暴的乌云们凭借庞大的身躯遮蔽了阳光,它们体内酝酿着利刃般的雷霆,昏暗的目光直勾勾地巡视着渐起波澜的海面。
“暴风雨。”他用平淡的语气说出这三个字,可面孔却神色严峻,手掌也更加用力地握住操控杆。
“你出发前难道没看天气预报吗?”
“你要知道,人永远无法预知的。”
此起彼伏的沉闷雷声自东方袭来。我向那声音的源头望去,却倏忽看到一团凭空而来的墨色染黑了乌灰。
“那我们是不是应该立刻返航?”我顾不得形象,恐惧使我展露出胆怯的一面。
“来得及,我们抓紧时间上岛。”他的嗓音低沉下来,像一位经验丰富的船长对下属发号施令。
在茫茫大海之上,我所能依靠的仅有这条小船和这位饱经沧桑的老水手,他沉稳严肃的举止和浑厚低沉的嗓音令我稍感安心。可我总忍不住朝天空中密布着的已经化作墨色的黑云抬头望去。毕竟,这是我人生中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大自然对生命的仇恨。
那感觉就如同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遭遇到不可描述的庞然巨物。周遭的目力所及与不可及都是它的栖息之地,接连不断扑腾而来的浪涛和延绵不绝层层袭来的闷雷是它一次次的示威挑衅。宇宙间无生命的物质交织一道,在我眼前迸发出极具侵略性的旺盛生命力。
“抓紧扶手,掉下去我可救不了你!”他一声怒吼。
缓过神的我才看清他已经披上了雨衣,而我自己则浑身湿漉漉的。我抓紧小船左侧的金属扶手,但浪涛裹挟着愤怒将积聚已久的能量毫无保留地倾泻到我身上,使我根本无法睁开眼睛。
十多分钟后(也可能只有几分钟),我听到引擎的声音不再嘶吼。于是我睁开眼睛,发现小船停放在小岛海岸的一处凹陷区域里,旁边还有一只系着缆绳的小木船在随波飘摇。
“我只能把你送到这了。风浪越来越大,暴雨很快就会来临,我得赶快回去。”中年男人在船尾朝身处船头的我大声呼喊。
“你不能就这样把我丢在这里。你还没教我怎么守塔呢。”我迎着风声努力听清了他的话语,着急地回他。
“看到灯塔旁的那间白色小屋了吗?”他指着岛上的一处地方,说道,“那是守塔人的宿舍,里面有老刘的笔记,上面写着你需要做的事情。”
说罢,引擎又重新嘶吼起来,中年男人把他身上的黑色雨衣脱下来丢给我,又朝我摆摆手,随后驾着那艘小船在本就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破開两道浊白的浪花,渐渐远去。
我独自一人站在礁石组成的海岸上看着小船隐入大海深处,然后穿起雨衣。风直灌进胸口。我一只手抓紧领口,另一只手提起棕皮行李箱,蜷缩着身子向那间灯塔下的白漆小屋跑去。
这间小屋由方砖建成,外墙涂上了同灯塔颜色相同的白色油漆。只不过小屋的漆面很多地方已经破损斑驳,露出里面原本的暗红砖色,而灯塔的漆面依然崭新如初。我猜想这灯塔应该最近被人修缮过,至于为什么不顺带修缮一下小屋,我却搞不懂了。这儿也没有人能回答我的疑问。
小屋木门紧闭,一把挂在门上的铁锁将我阻挡在外。我摸了摸中年男人丢给我的雨衣口袋,找到一串钥匙,每把钥匙都贴了相应的标签。我将那串写有“宿舍”标签字样的钥匙插入锁孔,门锁应声而开。
我推开门,最先吸引我的是坑洼不平的残损地砖,它们的材质和颜色与外墙相同,却显现出守塔人生活的痕迹。哪里曾经放置过一张三角桌,哪里以前多加了一张木板床,我循着这些痕迹推断前任守塔人那些难以磨灭的生活印记。最终,我在一个婴儿摇篮前停下脚步。那张三角桌和木板床早已不见了踪影,跟随着其他事物一起消失在时间的侵略中,但是这个婴儿摇篮却静寂地摆放在原处。
摇篮的铁制支架已经锈蚀不堪,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碎成铁沫,也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如果这个摇篮曾经的主人是一个男孩,可能会是蓝色;若是女孩,大概会是粉色吧。我这样想着。
不管怎样,我不会改变这房间原有的布置,毕竟对于上一任守塔人来讲,我只是一名匆匆过客。
我听到雨滴砸落在房顶上的回响。暴雨终于来临。我心里只期望着不要漏雨。
下午的天色暗得如同黑夜。透过方格窗,我看到眼前的暴雨像瀑布流淌在窗前,灯塔矗立在几米远外的制高点,而更深处则是黑魆魆一团,无法辨明。
我点起煤油灯,从行李箱里拿出之前订购的装裱画,又搬来角落里的扶手架,从墙上找到一颗现成的钉子,将这幅画稳妥地挂在上面。
我坐在吱扭作响的破床上静静地欣赏这幅爱德华·霍普的《有两盏灯的灯塔》。油画里霍普的灯塔风和日丽,而我的灯塔现在正经受着狂风骤雨的摧残。
“这颗钉子之前挂着什么呢?照片还是风景画?”跟之前的疑问一样,不会有人回答我。
借着煤油灯的昏黄光线,我翻开老刘放在抽屉里的笔记本开始研读。老刘亲笔写就的操作指南字迹工整,还很贴心地用铅笔绘制了插图。我却被他三十年前写下的日记所吸引。
日记有几十篇,时间并不固定,多数情况下隔两三个星期才写一篇。内容也乏善可陈,基本都是关于日常生活的陈述。他的日记从一九八八年六月下旬起,一九九一年三月中旬止。
紧接着这几十篇日记之后,就是老刘最近新写的操作指南。这个笔记本并未遗失,并且保存得当,但老刘却出于某种原因不再写日记了。
灯塔建在陆龟岛的顶点,并不高,目测有十多米,被分成三层。想要进入灯塔,得先通过一道四米长的封闭走廊,这条走廊连接了宿舍和灯塔。走廊里堆叠了食物(多数是罐头)和杂物,就像一个小型仓库,中间只留出可容纳一人通行的狭窄小道。
灯塔大门紧锁。我用“灯塔”标签的钥匙进入内部,抬头仰视,石梯紧贴内侧墙壁盘旋而上。
第一层,也就是我脚下,存放着许多柴油桶。
我拎起一桶柴油,沿着旋梯踏上第二层,四周空无一物,只有生了锈的上锁铁箱摆在中间,铁箱里面就是老刘笔记中所说的柴油发电机——灯塔最重要的心脏部位。
我已经有些厌烦一次次开锁的把戏了,因为我实在想不出这个偏僻无人的荒岛上的物件有任何上锁的必要。我只好找到“柴油机”标签的钥匙,打开铁箱,按照指示注入柴油,发动机器。
灯塔的心脏再次鲜活地跳动起来,澎湃的电流顺着铜线涌入灯塔顶端的玻璃房里。
玻璃房内,一盏拇指粗细的小型卤素灯发出姜黄的光亮,菲涅尔透镜也缓缓地转动起来,使微弱的黄光聚集成一束极具穿透力的强光。这束孤独的光线随灯架的旋转照射着周遭每一处被黑暗入侵的海面。
灯塔的眼睛睁开了。
我踏上第三层,南北两侧各有一扇观察窗口,南侧窗口下有一张陈旧的木制三角桌和一把椅子。透过头顶上方的玻璃,可以看到卤素灯和菲涅尔透镜正在工作。我向窗口外望去,光芒所到之处,雨滴的轨迹清晰可见。起初的观感很新鲜,几分钟后这场景就令我厌倦。
无休止的暴风骤雨和宛若宪兵目光般冷峻的光线。
回到小屋后,我打开墙壁上的电灯开关,将手中提着的煤油灯吹灭。
终于步入正轨了。我暗暗想着。
尽管我在陆龟岛的第一个夜晚才刚刚开始。
吃过由罐头和方便食物组成的晚餐后,我从棕皮行李箱拿出纸和笔,坐在木桌前沉吟。每当灵感消失,我通常会选择看上几十页喜爱作家的书籍。收拾行李时,我嫌书本过于厚重,便只挑了一本薄薄的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集随身携带,其余的藏书全部寄存到一家私人图书馆里。
我读着博尔赫斯高深莫测的小说,却迟迟无法沉下心来。于是我放下小说,来到墙角的褐色柜子前。这柜子看上去像存放书籍的书柜,并且我有理由相信老刘会在柜子里放满打发时间的书籍。如果没有书籍的陪伴,守塔人的夜晚将会被同样来自夜晚的未知恐惧所支配。
当然,柜子也需要钥匙打开。我熟练地拿出相应标签的钥匙打开了柜子。
第一层什么都没有。
第二层什么也没有。
我怀揣最后的希望拉开最下层的抽屉。映入我眼中的是一个粗糙不堪的铁制小箱子,似乎与灯塔里存放柴油机的铁箱出自同一位铁匠之手。现在,除了一把没有标签的筒形钥匙,其余的钥匙都找到了归宿。我拿起没有标签的钥匙开启铁箱。
是一本书。
我拿起这本书放到桌面上仔细观察。黑色的磨砂封皮上镌刻着繁密诡谲的纹饰线条,每当我将视线稍稍移动,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纹饰线条也会随之变幻,就像没有答案的迷宫,使见证者陷入迷惑。
掀开封皮,光洁的白色纸张崭新如初。指尖轻抚,材质却不似普通纸张,甚至根本不像纸张。原谅我难以形容这触感,因我从未见识过。更为怪异的事情接踵而至。当我的指尖触及空白的纸张,几秒钟后,许多字迹缓缓地浮现在我眼前,密密麻麻又歪歪斜斜地布满了整页。
我很快从中分辨出简体汉字、繁体汉字和英文字母,也许还有俄文、法文以及日文。事实上,这上面绝大多数的文字我都没有见过。这些文字有可能来自古老的过去,也有可能还残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
不过这些对我而言都不重要,我的全部视线都集中在那个熟悉的词语上。
妈妈。
不计其数的文字汇聚于此,而所有文字却指向了这个简单的词语。
这些文字刹那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还未反应过来,却已不由自主地瘫倒在椅子上。此时我的脑海里,一股令我无法阻挡的汹涌力量主导了一切。“它”就像一台放映机,正给我播放一段陌生的影像。不是用我的眼睛,而是我的想象力。
破舊而整洁的农舍里,一位年轻母亲静立良久,她的模样像是被刻意隐藏在阴影中,头上包着的白头巾是她唯一可以辨别的标识,随后她对襁褓里的孩子露出了微笑。我意识到这并不是静止的图像。这母亲的微笑一闪而过,当影像再次出现时,背景变成了灯塔的白漆小屋。就在我正置身于此的地方,同样是一位年轻女人怀抱着一个孩子,身旁的年轻男人则坐在我正坐着的椅子上。
“叫妈妈。”年轻女人轻轻摇晃着怀中的孩子。
“叫爸爸。”年轻男人抚摸起孩子的小脑袋。
小孩那双灵动的大眼睛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
“妈妈。”小孩说道。
这一夜,我沉浸在这些散发着朦胧诗意的影像里无法自拔。并且在暴风雨仍未停息的接下来几天里,阅读这本怪异的书成为我生活中唯一重要的事情。
通过一个个词语,借由一段段影像,我惊奇地发现这本书讲述了一个男人的一生。这个男人正是素未谋面的前任守塔人老刘。
风筝、争吵、口琴、绣花鞋……这本书并未遵循时间线的顺序,而是将内容重新排列,每当我掀开下一页时,那感觉就像是穿梭时空。我游走在不同的年代,看着这一页年老体弱的老刘在下一页变成年富力强的青年小伙,抑或是蹒跚行路的学步孩童。
我私自将这本书称为时间之书。
时间之书所展示的内容并不似它的呈现形式那般怪异,多数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跟老刘的日记记录的那些事情一样,不跌宕也不起伏。
他跟大多数人一样活着,平凡地活着。
直到第五天夜晚,暴风骤雨仍肆虐在这片海域,陆龟岛终日笼罩着低沉的阴云,不见一丝阳光的踪影。我照例点亮灯塔,尽管我心里清楚,这种鬼天气是没有哪个蠢蛋愿意出海冒险的。
来到陆龟岛后,我没有写半句话,我的全部时间都用来阅读时间之书。那些琐碎的小事是如此令人印象深刻,在窥探老刘的过往生活时,这种感觉异常强烈。那些我本以为不足为奇的事情,就像蝴蝶扇动的翅膀,可以影响当事人的一生。
不需多说,我已经对此上瘾。写作的事情被我丢在一旁,写作远不如进入时间之书的世界更能满足我内心的欲望。
这晚,我以舒适的姿势坐在书桌前,掀开这本似乎无穷无尽的时间之书,期待着接下来的内容。
水手。
“嗯,看来要有新角色登场了。”我心想。
我想象中乘风破浪的航海场景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健壮的水手登上风平浪静的陆龟岛,年轻女人在灶台前准备着招待水手的午餐。而水手在餐桌前对年幼的孩子讲述一段段奇妙却又凶险万分的旅程。年轻的老刘捕鱼归来,看到客人先是一阵错愕,随后便是惊喜,他打算从地窖里拿出一瓶珍藏的好酒招待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客人却从帆布包里掏出一瓶法国洋酒。
水手说:“这是我跟着船队途径勒阿弗尔的时候,从路边的小商店里买来的,我们一起分享吧。”
“从小到大,我连洋酒都没见过一眼。”老刘接过这瓶酒,仔细端详,“可惜我身体不好,不能去做水手,真羡慕你们。”
“爸爸,不许你去外国,我要你陪在我身边。”儿子撒娇道。
午餐过后,水手找个借口支开年轻女人和孩子。他有些话要对老刘讲。
他又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样东西。正是时间之书。永远崭新的时间之书。
“我将这本书交给你,希望你能收下。”水手奉上时间之书。
“这是为什么?”老刘有些疑惑。
“这本奇怪的书是我在阿根廷从一个吉普赛人手里买来的。他给我展示这本书,声称这本书可以窥探拥有者的过往、当下以及未来的命运。我问他这本书是否预测到有一天将卖到我手中。”水手停顿片刻,接着说道,“吉普赛人说:‘那是当然,先生,一切都已注定了,不是吗?不知怎的,他的话语仿佛充满了魔力,誘惑我买下了这本书。”
“我听说,吉普赛人擅长骗术。”老刘想起从哪本小说里看到过类似的说法,于是告诫水手。
“也许吧,但那个吉普赛人没有骗我,这本书是真的。”水手有些激动,“我阅读这本书,果然从里面看到了我的过往、当下以及未来。”
“当真有这种怪事?”老刘将信将疑。
“千真万确!”
两人之间沉默了片刻。
“我将这本书赠予您,但您千万不要阅读它,知晓自己的命运并不是什么好事。”
“那你又为何送给我?”
“是因为这牵扯到我儿子的命运。而您和您的灯塔将会拯救他的生命。”
陆龟岛海岸,老刘一家送水手到海边。水手撑着小木船离开。
“再见,我的恩人。”水手向老刘挥手,接着说道:“谨记我说过的警示,千万不要打开它。”
站在岸边的儿子问老刘:“打开什么?”
“只是一瓶外国红酒。”老刘告诉儿子。
就这样,关于“水手”的篇章完结了。
我伸了个懒腰,准备上床睡觉。却听到小屋外面响起敲门声。
我顿时汗毛耸立。这样的鬼天气,怎么会有活人能来到这座荒岛?
转念一想,可能会是中年男人,毕竟他的航行技术我曾亲眼看见。提前送来补给,对他而言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于是我满怀欣喜地迎接这位救世主的到来,期望他带来新鲜的蔬菜水果和肥得流油的肉食。
可是等我打开门,眼前却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他浑身湿透,右侧小腿有一道撕裂伤。鲜血混杂着雨水流淌在石阶上,又很快被后者冲刷至远方的黑暗中。
长发遮掩了他的脸孔,只留出一只饱含生之欲的眼睛看着我。
“我找到了!”他说,“恩人。”
虽然我有许多疑惑要问他,但首先得治疗他的伤口。
我从床底下翻出医疗箱,拿出纱布准备给他包扎,被他拒绝了。
“先缝合。”他说。
“可我这没有麻醉剂。”
“不用,我自己来。”
于是我看着他忍受着剧痛用针线缝好了伤口。
“好了。”他满头汗水,却还是尽力轻描淡写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我上前给他包上纱布,搀扶他躺在床上。
他缓了几分钟,像死了一样。我极力忍住探他鼻息的欲望。
他抬起左手从衣兜里掏出褶皱的烟盒,用手一捏,挤出了海水、雨水和汗水。
“请给我根烟。”他虚弱地说。
我们抽了一支香烟。
抽完香烟,他恢复了一些力气,脸色也有所好转。
“我终于来履行我的命运了,恩人。”他说,“我从少年时期出海就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现在我已经四十三岁了。”
“我不是你的恩人,”我回答他,“是你救了自己。”
“是父亲和你救了我,恩人。”他继续说道,“父亲曾说我会在海上落难,落难的那天,他说:‘拼了命也要游到陆龟岛,朝着灯塔的光亮前行,恩人会搭救你。我从未忘记他说过的话。”
“你父亲说的是老刘,他是前任守塔人。”我如实说道。
“不,父亲从未提起过什么老刘,”他又抽了一根烟,双颊慢慢红润起来,“他告诉我,恩人是一位年轻人。像你这样的年轻人。”
我的思绪变得混乱,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你听说过时间之书吗?”我决定同他聊聊这本怪书。
“没听说过。”他说,“我航行时常读小说,但我没读过这本书,是哪个作家写的?”
“没什么。”我叹了口气,说道,“你有什么打算吗?”
“父亲说陆龟岛有一艘小木船,可以乘它离开。”
“你疯了?”我不解地说道,“这种天气怎么可能出海?”
“我必须这么做。”他笃定地说道。
“难道你父亲就一定正确吗?”
“自从他预知自己将死于胃癌后,”他缓缓吐出烟圈,“我就深信不疑了。”
他拒绝了我的挽留,一瘸一拐地走向大门。我让他等等,想去仓库给他拿点补给品,他也拒绝了。
“咱们陆地见。”他说。
他消失在风雨飘摇的夜晚里。
这一夜我彻夜难眠,在书桌前不停徘徊,甚至动了把时间之书丢进大海的念头。
可我需要从时间里寻找答案。
我又一次掀开时间之书。
离别?
与离别有关的词语第一次布满了时间之书的一页。
老刘愈加喜欢独自坐在海边——手里捧着时间之书。他不再在乎妻子和儿子了。
在老刘不再写日记的那天——一九九一年三月十一日,年轻女人带着儿子永远地离开了陆龟岛。
老刘并未阻拦。
“你到底怎么了?”妻子气愤却又无奈地说道,“你连挽留的表面样子都不做一下吗?”
“这就是我们的结局了。”老刘怔怔地说道,“对不起。”
灯塔永远失去了女主人,正如那张婴儿床再也容不下曾经的小主人。
随后我目睹了老刘的死亡。就在我来到陸龟岛的一星期前,老刘从灯塔拖出一桶柴油浇在身上,自焚而死。
时间之书再没有关于老刘的篇章。我的故事却出现在时间之书里。
我看到了儿时的一切,我的玩伴、欢笑、不知名的夏天和摇晃尾巴的大黄狗;我看到了学生时期的一切,我的初恋、忧伤、沾染灰尘的雪花和行色匆匆的陌路人;我看到未来的一切,我的妻子、不幸的另一面、门前槭树的春芽冬枯以及参加婚礼葬礼的我现在未曾相识的各色宾客。
美好与不美好都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我眼前。我明白了水手的那句话。
“知晓自己的命运并不是什么好事。”
我不仅为过往的选择而后悔不已,也对未来将发生的一切而惶惶不可终日。
我恍然发现自己成为一个帮凶,协助命运在已知的岁月中谋杀自己。
第六天我什么也没做。当然。
第七天清早,暴风雨收敛了爪牙,而我则烧掉了时间之书。
一艘小船沿着海平线驶来,远远就能看到头戴蓝色棒球帽的中年男人在向我挥舞双手。
我告诉他,我要一直守着这座灯塔。
他问我为什么。
“为了遗忘,”我说道,“直到我忘记一切。”
时间终将抹去一切,就像万物都将归于虚无。
【责任编辑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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