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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印

时间:2023/11/9 作者: 野草 热度: 17394
徐汉平

  



  老舅刘大印摔掉电药罐没几天就在屋子里寻找什么。这座带院子的三间岩墙瓦屋是外祖父留下的。母亲说,建房那年你老舅八岁,我还没出世哩。屋子的横梁、楼板、檩条、椽子以及木楼梯都修葺过,三面墙体若干岩石也有所风化,扒皮见肉呈麻黄色。老舅也像老屋子那样衰老,以前镶补上的五颗假牙早就脱落,嘴唇凹陷,一脸褶皱。老舅找遍楼下旮旮旯旯没找着,就边干咳边爬楼梯上楼去找。印象中,老舅的木楼里除却两个谷柜,满是柴火、木料、农具,还有外祖父留下的工具箱及其带嘴尿壶。那左大右小两个谷柜原本没屏障,老舅上山砍来毛竹将它们分围成独立小楼阁,表姐睡小谷柜背,我和表兄睡大谷柜背。我喜欢靠柜背听屋后姜奎斗家喇叭,也喜欢看窗外院子石榴树上跳来跳去的麻雀和翻飞的蝴蝶。有个夏天午后,表兄仰面八叉躺柜背,喇叭筒恰好传来女高音,他阳具撑起裤头状若大木菇,我看着惊呆了。表兄瞪瞠目划手道,看什么看,你不是爱听喇叭么,电线杆给你竖好了,挂个喇叭筒吧。表兄自然是玩笑,即便真的竖好了电线杆,也不可能有喇叭筒可挂,全村只有姜奎斗家有喇叭筒。少年的事儿记住了就不易忘却。舅妈说,喇叭唱得真好听哎,姜奎斗就将堂屋内的喇叭筒外移四五米挂于院子一棵歪脖子梨树上。老舅的木楼梯共计十八级,最下两三级黑漆乱污的。老舅爬完十八级楼梯,如同病牛犁田呼哧呼哧喘粗气,待匀过气来便在楼坪上寻找开了,他找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寻到了。楼里表姐曾经睡觉的小谷柜后面找到的,也许以前搁柜背,后来掉下去了。

  那时,院子那棵石榴树结的果子不是很大,却汁多味甘,表兄偷摘些贿赂村小学老叶老师,免他写作业。后来,石榴开了花好像就没它事儿,干脆不结果了,它老朽了。石榴树下早就有四只鼓状石凳的,中间一方土平台,四块不规则岩板拼凑成台面。外祖父是个石匠,石凳是他建房采石时打成的,却来不及打石桌就过世了。我带老舅来县城镶假牙那年,掏钱交托租住县城踩黄包车的表兄回去将丑陋土平台换上圆形石桌,让石凳有张般配的石桌子。表兄办成后和我结账,拿了材料钱和雇工工钱,他自己的两天半的工夫钱不肯拿,我便硬给,他接过去说你也太那个了。

  几天前,老舅就是坐在石凳上摔电药罐的。周遭果树已然苍黄,蝴蝶和红蜻蜓飞舞着,一派深秋景象。电药罐是我网购的,刻有“吉祥如意”四字,通体黄黦黦。寄到后,我让表兄送回老家姜刘村,教舅妈学会使用。中药为治肺癌中药,从上海邮购的。老舅先是咳嗽,多干咳,在老家服用了月余感冒药仍咳,我和表姐接他来县医院一查,肺癌中晚期!老舅硬要回家,鉴于他的年龄和症状,医生也不主张手术。村子早已经荒凉,村道鲜有人丁晃动,多的是鸟鸣鸡叫。老舅回村后喜欢坐院门前的石墩上,偶尔见到人,便举手打招呼。老舅眼中出现一群白羊,然后晃出姜先旺来。姜先旺是单身汉,吃低保的,养十来只羊。面对姜先旺,老舅也举了下手,意思是不久就要告别,姜刘村不再有刘大印了,颇有些悲壮。老舅刘大印对死亡似乎看得开,他说姜永财、刘福贵早就走了,劉山敏前年也去了,他仨都没我岁数大。又说,我爹五十八岁走的,我已活到八十五,活够了。老舅要不是受姜奎斗的目光刺激,连中药也不服了。我曾提议服用些中药,既然不做手术就得服用中药,不可以眼巴巴等死,不然我们做晚辈的无法心安。表姐支持,表兄态度暧昧。我说,中药钱由我来出。表兄说,由他自己定吧,我问过,他说什么药都不吃了。我就去劝说老舅,他没松口,确实不想吃任何药物了,完全放弃治疗。姜奎斗那一抹目光胜过我们的千言万语。那时,老舅依旧坐院门口,他发觉左边有人走动,就知是姜奎斗,就知“三只脚”姜奎斗要去水碓房。姜奎斗几乎每天都去村东水碓房的,他拄着拐杖去,拄着拐杖回。他已全秃顶,往昔的熊背虎腰也枯瘦干瘪,拄着拐杖一瘸一拐,一派孤弱萧索光景。姜奎斗的左脚老早就瘸了,生产队时被打稻机砸坏的。村东的水碓房,以前房子里有架翻车碓,后来翻车碓换为碾米机,却仍叫水碓房。翻车碓有个谜语,表姐说给我猜过:爹坐中堂,儿坐两旁,文书行到,三爹儿都忙。现在碾米机也早已拆除,有自备小型碾米机的,水碓房内多垃圾长青苔的地面上只有一把小竹椅。冬季小竹椅搬房前来,坐着晒太阳暖和;夏季搬房后水沟边,坐那儿凉爽沁人。老舅不想和姜奎斗招呼,他却停下拐杖望了过来,目光弯弯的,生刺,分明说,没几天活头了吧,幸灾乐祸的样子。老舅勉强同意服用中药了。中药月寄一次三十帖,连同邮费三千六百多元。第一个月我签收后转手表兄送回老家,后来我就让上海药店直接寄给他了。表兄虽对我心怀不满,但交代的事还是去办的,只要不让他掏钱。

  老舅摔掉电药罐时已服用了四个多月中药。他早就不想喝中药汤了。难喝是其次,关键是病情没得好转,仍咳,身体越来越虚弱,中药都是舅妈煎的。舅妈脑子尚可,眼睛也还行,就是耳朵聋了,聋了三四年。舅妈如果没认真看对方口形,喊她也不见得听明白。老舅中药一天两服,早饭后一碗,晚饭后一碗。自从老舅服用中药后老两口就提早吃晚饭了,夕阳仍待在西山巅,舅妈已将药汤碗搁石桌上了。老舅面对黑乌乌汤剂说,不要浪费小斌的钞票了。舅妈放下药汤碗回屋提电药罐倒药渣。药渣都倒院子右角梨树桩,每帖中药二十来味,药渣积成小山丘了。舅妈倒了药渣返至石榴树下,老舅喝完药汤正在咳嗽,他埋头咳得天昏地黑,似乎要把肺脏都咳出来。舅妈感觉刮起了秋风,黄树叶纷纷飘零,她犹豫了下,随手将空罐子放石桌上,然后走过去关上院门。电药罐就这个时候摔的,在昏黄的残阳里摔出一阵脆响,一些蝴蝶纷纷逃走了。



  老舅从楼里小谷柜后面找到的是一只板印,还有一张发黄牛皮纸。

  这只板印是生产队的板印,老舅掌管的,我非常熟悉。它圆圆的如铜盘,直径一拃多长,很厚实。印面镌个“印”字,印背镶只香蕉大小印鼻。摸摸非常光滑,提提很沉,是一只好板印。老舅搬出板印也就搬出了四五十年前的旧日子。

  我寄居于老舅家头些年他还没掌印。我母亲临终前和她老哥说,我走后小斌就交托给你了,带他去姜刘村读几年书。我老家村子离姜刘村十余里崎岖山路,只有五户人家,没学校。当时,老舅身体羸弱,患哮喘病,还有胃病,常常边喘边流口水,力气比一般男人小很多。上山砍毛竹,他砍一根,表兄砍一根,还是表兄先砍下来。那时,表兄十二岁,表姐九岁,我八岁。楼上以竹片围好两个小房间,我们仨就住进去睡谷柜背了。夜里,我和表兄尿外祖父留下的带嘴小口径尿壶,表姐尿不准,提木制小尿桶上来。早上起床,表兄就要我倒尿壶。表姐很好,我倒了几天,她就一并提走了,晚上睡前又一起带上楼来。

  那些年,老舅在村上很卑谦,见人就努力拿出好脸色,尤其是对队长姜奎斗,更是谄媚阿谀。姜奎斗虎背熊腰,孔武有力,一手遮天人物。他对姜永财、刘福贵瞧不顺眼,就给他俩降工分,每天工分由十个降到八个。老舅病蔫蔫的,算不上正劳力,但愣是每天十个工分,雷也打不动。当时,我少不更事,以为老舅巴结姜奎斗,所以没给降工分。舅妈说,那个喇叭筒真好听哎,姜奎斗就将喇叭筒移出来挂老梨树上,我也以为是老舅的缘故。其实不是这么回事。我听到舅妈与姜奎斗一些闲话了。有一回,我父亲从老家挑稻谷来碾米。山里没皇历,父亲日子搞错了,不是逢日。周边村庄都知道的,姜刘村逢十才碾米,姜奎斗一个月开三天碾米机。可是,舅妈和他一说,他没二话就答应了。而且,让我父亲在舅妈家休息,他挑着父亲的谷袋子和舅妈一起去水碓房碾米。舅妈每天都要梳头发,我看着她面对着镜子摸弄头发,心里涌动厌恶感。舅妈是村里唯一每天梳头发涂雪花霜的女人。可是,老舅似乎始终蒙鼓里,懵然不知。他依旧讨好姜奎斗,即使对方奚落他,也没丁点脾气。

  老舅是我读小学三年级时掌管生产队板印的。小学在村子中央,由姜氏宗祠改成。宗祠共两进,学校教室在后进,前进是生产队部和分配点。前后进之间是个天井,左右各一厢房,老叶老师住左厢房,右厢房是他的厨房。全校一至五年级的学生都坐那个教室,我读一年级时表姐读二年级,表兄读四年级。我读二年级时表姐辍学放牛犊了,表兄还读四年级。牛犊是卖了番薯丝的钱买的。我老家村子人口少,一直未入社就单干,我父亲闷头闷脑的只晓得栽种番薯,我住老舅家后,他挑来不少番薯丝。可是,表姐没放几日牛犊子,牛犊就被没收了。表姐不放牛犊就上山砍柴,管全家做饭的柴火,再沒复学。我一直都觉得亏欠表姐,要不是我来寄居,表姐会继续上学的。村上女孩通常都五年小学毕业,再不济的也要读完三年初小,而表姐只读了两年书。我工作后,每逢表姐生日都给她送礼物,有微信后便发红包。老叶老师是个民办老师,自称三头六臂,一个人教五个年级,除了教课本知识,还结合村上发生的大事讲些课外知识。老舅家的牛犊子被牵走后,老叶说,这是割资本主义尾巴,按理说,牵走牛犊后还要押主人游街批斗的。关于“印”的知识,我也是在课堂上听老叶说的。当时掌印的是个叫老古的社员,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却监守自盗,在生产队分配点偷回二十多斤谷子,结果被收缴了谷子,罚了一个月工分,还戴上纸糊的高帽子游街批斗。老叶在黑板上画了个大“印”,说,印是权力的象征,权力是把双面刃,弄不好就伤自己。老叶说过没几日,姜奎斗就让我老舅去队部领板印了。

  那天下午放学后,表兄留下来为老叶老师劈柴,我及时回家。表兄给老叶出大力、送石榴果,是希望老叶对他宽大些,在背书、写作业上放他一马。也不知老叶真宽大了,还是表兄压根就不会读书,我初中毕业了他仍在读小学五年级。宗祠前进的队部同分配点之间是道路廊,我穿过路廊被老舅喊住了,他手上拎一只大红抽口袋,袋里沉甸甸的有个铜盘样物件。路上,我问老舅是什么,他站下来提到我眼睛前说,你猜猜看。面对这滚圆的玩意,我无从猜起,便摇头。老舅说,大印!说罢往前头走去。我望着那一晃一晃的红袋子,忽然想起老叶说,印是权力的象征,感觉老舅迈出的步伐比先前稳健有力很多。

  我和老舅回到家,舅妈和表姐正坐在石榴树下剥豆。

  老舅晃晃红袋子说,猜猜是什么?舅妈瞥了眼照旧剥豆。表姐摇头说,猜不出。老舅一手伸入袋子拿住一手褪下布袋说,大印。表姐看了眼舅妈,舅妈兀自丢了手上的豆枝,端起脚边剥好的两浅碗青豆中的一碗,将地上那浅碗倒得满满的,面无表情说,送给后屋。老舅把大印放土平台上,弓身小心端起豆碗递与我说,你送。我明白,后屋即姜奎斗家。



  老舅从楼上找出大印就搬下来放石桌上。大印背面朝下正面侧仰着,斜穿石榴树的早上的太阳光照耀着,印面“印”字刻痕里的灰尘清晰可见。舅妈正在房内临窗盘头发。虽然她耳聋多年,从前白里透红的瓜子脸也被岁月鞭打得如同风干的黄皮槎子梨,但她依旧爱惜自己的容颜,把斑白长发盘成标致发髻,以光鲜面貌示人。窗外是一场无声电影。舅妈看见那只圆圆大印,心里稍稍惊乱了下,不知刘大印把它找出来干么。那张灰黄牛皮纸舅妈从未见过。在无声电影里,老舅没有拿抹布擦拭大印上的尘埃,手上拿着的是那张牛皮纸,他展开它认真瞅着,上面写有汉字和阿拉伯字。舅妈盘好发髻走出房子,老舅已开始擦拭大印了,他将牛皮纸折好放衣袋里就边干咳边擦试拭大印。随着老舅一下一下擦拭,大印就一点一点光滑起来,泛起油黄色太阳光。

  那时,村人管个人的私章叫小章,生产队的板印叫大印。老舅原名也不是刘大印,掌管大印之后才叫刘大印。虽然冠名大印,其实也没多大权力,而且需盖大印的情况也不多,只有收割季节、浸泡谷种时节才用上它。每年,生产队的谷子、麦子收割回来都放分配点,再统一分配到户的。谷子、麦子要放分配点过夜了才在谷堆或者麦堆上盖大印。同时,每年初春时节,队里都要落户浸谷种。箩筐里盛着谷种,每天早晨注上热水加温浸泡,要浸泡三四日才成。这三四日,每日早晨注热水前要验印,注热水后要盖印。大印就管这么点事儿。可是,老舅掌管大印后精神面貌就焕然一新,走路也不会软塌塌的拖泥带水,腰板子也挺直许多。过了一两年,老舅的体质也好起来,他居然不哮喘了,胃病也明显好转,不流口水了。

  老舅擦干净大印上的灰尘就玩起大印来。院子角落有堆细沙,当年置石桌浇石桌周边水泥地剩余下来的。老舅拿锄子把沙堆扒开拖平,一床草席子大小,然后在上面盖大印。沙面上盖满了就又弄掉印痕再盖,周而复始。看上去,老舅的行为有些怪异。

  老舅的怪异行为,没能引起舅妈的关注,她久处无声世界,过着毫无生气的孤寂日子,思维迟钝了,记忆也丢失了不少。引起关注的是牧羊单身汉姜先旺,他放羊路过院门前,瞅见老舅在细沙上盖大印,便跨进院门打招呼。沙子上盖着两行戳印,每行四只,总共八只,姜先旺说,刘大伯,盖大印呢?老舅瞥了眼他脚上的破烂解放鞋,答非所问说,脚趾头露外面了,这个鞋生产队时就开始穿了吧。姜先旺笑了下说,你搬出大印就想起生产队了呀,生产队散伙都三四十年了。老舅说,你穿几码鞋的,和我差不多吧,我穿三十九码。姜先旺迟疑了下说,差不多,三十八、九码都穿。老舅说,我给你拿双鞋。老舅从房里搬出鞋盒子说,这双红蜻蜓皮鞋,大前年小斌送给我的生日礼物,还没拿出鞋盒子,全新的,送给你。姜先旺说,你放着,你老自己穿。老舅说,我不穿了。

  姜刘村生产队时的陈年旧事,姜先旺有所知晓的,他当年就是小社员。村上不少弄来搞去的破事儿,有些露上面,有些藏下面。露上面的可见,藏下面的可听,姜先旺见了不少,也听了不少。这只大印对老舅委实重要得很,他掌管之后不但身体好转,不少村人对他也另眼相看。以前老舅几乎没什么要好之人,很少有人正眼瞅他。可掌印之后,有些人就和他走近了。有一回,姜永财打了只山兔子,居然请老舅去喝酒吃肉。不过,老舅对队长姜奎斗依旧逢迎,直至他被打稻机砸瘸了左脚。打稻机事件当时以为是个意外,但后来也有传闻,不一定是意外。抬打稻机的是刘山敏和刘福贵,他俩将打稻机从上丘田抬下丘田去,姜奎斗恰好靠下丘田的田头吃烟,不料抬着打稻机的刘山敏跌倒了,打稻机就翻了下去,砸在姜奎斗的左膝盖上。姜先旺当时就在场,他和许多社员一样看得明明白白,滑倒的是刘山敏,而不是刘福贵。这很关键。要是滑倒的是刘福贵事情就变复杂,姜奎斗给他降了工分,他心中怀恨。姜奎斗被砸瘸了之后,老舅和他的关系发生了微妙变化。姜奎斗依旧瞧不起老舅,老舅也不曲意奉承了。生产队散伙后他们就不交往了,村道上遇见也基本不打招呼。这些事姜先旺多少知道一些。

  老舅找出大印的事我和表兄、表姐都不知道,知道的是他砸了电药罐。

  老舅砸了电药罐我是听表兄说的。老舅家以前有电话座机,后来通向村子的电话线老化了,几乎每逢刮风下雨就坏线,村人就不用座机而用手机了。我给老舅家买了个手机,老舅不用,舅妈用。可舅妈耳朵聋了后,就没法听电话了。表兄是听送鸡料上去返回的村人說的,一些居住在县城的老乡在老家老屋圈养母鸡生蛋,三天两头送鸡料,鸡料都是在餐馆白倒来的剩菜残羹。表兄听说后就马上给我拨手机,交代我下个月上海的药不要再买了。我听明白后说,这两天我手头的事放不开,是不是你回去劝劝看,中药最好再服段时间。表兄哼了声说,他会听我?表兄口气有些烦,没心思和我啰嗦了,就关了手机,似乎这事与他没多大干系。表兄不够礼貌的言行我并不计较。那年,他的孙女、表姐的外孙同年读小学,都想进好学校县实验小学。但我想尽办法也只能搞到一个名额,另一个名额是稍次的城西小学,深感为难。我专门去了表兄家,说了表姐外孙家租住的房子离实验小学近等实际情况然后笑道,要么你们抓阄吧,谁抓上了谁就读实验小学。表兄懂我心思,他知道我偏表姐,就不耐烦道,给她给她!表兄后悔自己从小不肯读书,对晚辈读书很重视,孙女上学的事他对我很恼火。隔天,摔电药罐的事表姐也和我说了。表姐在菜市场上卖菜,她一直比较辛苦,早就皱纹满脸,比同龄人老很多。我家去买青菜她总不肯收钱,到别处买又觉着见外,我爱人便适时给她家买些衣物。一回,我下班走进菜市场,想去表姐那儿拿点菜回家。远远地,看见一个女顾客冲表姐大声嚷嚷,瘦弱的表姐一脸委屈无助,我眼前忽然闪现一手提小尿桶一手提尿壶走下楼梯的小表姐,立刻就涌出泪水。尽管表兄、表姐经济条件都不好,但我总想帮表姐。她的摊位是我托人给选的,位置比较好,租金也相对便宜些。表姐说,要么中药停段时间看看,你也花了不少钱了。我说,钱不成问题。忙完手头的事,过两天我上去劝劝,最好再服段时间。表姐说,那么我先上去吧,摊上的菜明天应该卖得差不多了,明天傍晚我搭摩托车上去。我说,也好,你先上去看看。姜刘村离县城不远,雇摩托只需15元。



  次日,表姐尚未动身单身汉姜先旺就打来电话。

  这一日,老舅的行踪似乎都在姜先旺的视域内。也不知老舅故意示人还是有其他想法,那只大印不是放在布袋而是放小网袋里,远远望去像兜着只穿山甲。姜先旺正在水碓房后面山上放羊,老舅就像一只羊始终在他视野之内。老舅拎着小网袋先是去了刘福贵的墓地,然后又转到刘山敏的墓地。小网袋里还放着香烛,老舅在两个墓地上都点了香烛,嘴上念念有词,很有仪式感。山上远近无人,时不时传来咳嗽声,偶尔有鸟鸣。望着坟墓上闪闪烁烁的烛光,姜先旺心里有些发慌。老舅边咳边离开坟茔下山来,不知吃力了还是怎么,在小路后面一块石头上坐了不少时间。小路一头通往村子,另一头通往水碓房。秋天的夕阳薄薄的,姜奎斗仍坐在水碓房前面空地小竹椅上晒秋阳,脚边放着黄褐色拐杖。老舅站起身来彷徨了下便拎着小网袋向水碓房走去。姜先旺隐约觉着会发生什么事儿,便在山上横向走过来,然后蹲在树后侧望过去,望见老舅的上身。老舅就一直站着,姜奎斗一直坐着。残阳斜照过去,投在水碓房岩墙上的老舅上半身的影子,时不时晃动。

  老舅晃了晃小网袋说,这个大印当年你交给我的,归还!

  姜奎斗愣怔了会儿,然后说,你带走吧,阴间也用到的。

  老舅哼了声说,我是来告诉你,你为什么变成“三只脚”的!

  姜奎斗扬脸盯了眼,然后举起双手挠秃顶,有头皮屑飘落下来。

  老舅指了指大印说,它,它指挥着让你变成瘸子的,没想到吧。

  姜奎斗放下手来说,编,你编,临死的人都爱编。

  老舅说,刘福贵、刘山敏怎么会滑倒呢。刚才,我给他俩上香了。老舅说着,在衣袋里摸出一张牛皮纸,展开来说,那些年这个大印,送给他们不少稻谷,记载得清清楚楚,给刘福贵一百八十三老瓜瓢,给刘山敏二百一十二老瓜瓢,是这个大印让他们滑倒的。老舅说罢就望着姜奎斗哈哈大笑,笑完后就拎着大印转身走了,他边走边说,你也没几天活头了,我就是要在你死前告诉你,是我使你成为“三只脚”的,这一切都是你最看不起的人干的。算你狗运好,只差两三拃,要不然当时就砸烂你的狗头。老舅很痛快地说着走着,可走出十来米姜奎斗突然吼起来。

  姜奎斗吼道,你给我站住!

  老舅站下来却没转身,欲走不走的样子。

  姜奎斗说,你把秘密说出来了,好,我也把秘密告诉你。

  老舅迟迟疑疑地转身一步一步走过去。姜奎斗依旧坐在小竹椅上,他竟然没多少情绪了,勾着脑袋双手放在双腿上来回摩挲,似乎坐久腿脚发麻了。这幅无所谓模样,让老舅很是恼怒,一口怒气冲上来咳嗽起来了。

  姜奎斗抬脸坏笑道,值!

  老舅咳嗽着没听清说什么,姜奎斗好像担心对方咳嗽着听不明白,待老舅平静下来才接着启动干巴巴的嘴皮。

  姜奎斗说,就是你干的,我也值!

  老舅似乎意识到姜奎斗要说些什么了,他心里矛盾,希望他说又不希望他说,姜奎斗却已接连着说下去了。

  姜奎斗说,凭你,就凭你,当年牛犊没收了就不要游街示众了?

  又说,凭你,就凭你,我会让你掌管生产队的大印?

  不凭我凭谁呢,老舅呼吸紧促起来,右手攥紧大印。

  姜奎斗却停顿下来,然后闭上眼睛。他闭着眼睛说,这后面以前不是有楼的吗,楼上有张竹床。姜奎斗说的是水碓房,水碓房以前确实有楼,楼里确实有张破竹床,后来楼塌了,竹床让姜奎斗搬回做柴火了。老舅紧攥大印,浑身颤抖起来。

  姜奎斗却不言语了,他闭着眼睛摇晃起脑袋来,晃得老舅有些恍惚,眼前仿佛一只光溜溜的破尿壶在残阳中浮动,泛起苍黄光芒。姜奎斗摇晃了好阵子才停下来,他依旧闭着眼睛,好像品味着什么,嘴角里涌出一抹笑容来,心满意足的样子。

  姜奎斗说,我闭着眼睛都还能看见,姜奎斗说了还能看见却又停顿下来,停顿下来后就又摇晃起脑袋,沉浸在某种甜蜜的回忆中,十分享受的幸福模样。

  老舅转身要走了。老舅担心再不走会深受伤害,他只想告诉姜奎斗成为“三只脚”是他干的,不想听到别的什么。可姜奎斗却又说了下去。

  姜奎斗闭着眼睛满脸意淫说,我看见竹床上白花花的身体,看见白花花的身体上有蝴蝶,两只蝴蝶,一只在上,一只在下,还看见……

  舅妈歪在小路上听不见什么却看见许多。她老半天没见老舅踪影,就走出院门来。舅妈觉得很奇怪哎,她是让两只蝴蝶引过来的,好像它们给她带路似的在前面飞飞歇歇、歇歇飞飞。舅妈爱蝴蝶,从小就爱蝴蝶。舅妈乳沟那儿有块胎记,她奶表兄、表妹时有些村人也看见了,都说像只蝴蝶,像那种金斑蝶。舅妈身上别处还有块胎记,也像只金斑蝶。舅妈身上有两只蝴蝶。论起血缘关系,我和舅妈也很亲。他们四人是“换亲”的,舅妈是我父亲的姐,我母亲是老舅的妹。我们都具有双重身份。舅妈对她父亲和弟弟似乎颇为怨恨,要不是为了弟弟娶到老婆她父亲逼迫她,她绝不可能嫁给老舅。舅妈对我也有些冷漠,彼此不亲近。尽管老舅舅妈每年生日我都一视同仁地给他俩买礼物,但我和舅妈依旧隔阂着什么。舅妈让两只蝴蝶引到能够看见水碓房的路段便站住了,她就歪在小路上张望。她先看见水碓房前面的刘大印和姜奎斗,他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周围仿佛翻飞着许多许多蝴蝶;然后看见水碓房后面山上单身汉姜先旺。应该有不少声音,鸟的叫声,羊的吃草声,人的争吵声,但对舅妈来说始终是段默片。在默片里舅妈最后看见的是刘大印双手攥住大印举得老高,然后往姜奎斗的秃顶砍了下去。舅妈没听见大印和脑壳撞击而爆出的钝响,却分明听见姜先旺的叫喊声,他喊了一声就从后面山路跑下来……

  我们三人赶到姜刘庄跨进老舅家院门,院子里站着些人。他们听到脚步声就都不说话了,一些目光滞在我们身上又往石榴树下移去。老舅坐在石榴树下石凳上大口大口喘气,石桌上放着那只圆圆的大印,很无辜的样子。老舅边喘气边说,姜奎斗给我砍死了。我大声说,老舅,你怎么这么糊涂呀?老舅说,不糊涂,我不糊涂。我转身望向姜先旺随手给他递过一根香烟,他躲闪了下目光接过香烟说,我只听见两个老人争吵,吵了一阵就打起来了。我将烟盒子递给表姐说,给他们分烟,然后又回望姜先旺。姜先旺点上烟轻声说,两个老人怎么会打起来我没看见,不知是谁先动手的。老舅却听见了,他咳嗽了几下说,姜奎斗他敢动手?他一直坐着不敢动,我一大印砍下去,破尿壶脑袋瓜就开花了。我和姜先旺都惊诧地望向老舅,在場的人也都很惊诧。姜先旺也不一定如实说话,他是姜永财的儿子。姜永财曾经邀请我老舅去家里吃过山兔子肉的,那时老舅正处在掌管了生产队大印精神面貌向好时期,记得老舅吃过了兔子肉醉醺醺地踩着皎洁的月光跨进院子大门,扯开嗓门石破天惊地大咳三声,吓得我从谷柜背坐了起来,看见窗外石榴树梢挂着一饼冷月。

  【责任编辑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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