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技术上的不到位,反而让他的作品变得丰富,也可能复杂了,真是奇迹。”
傅小平:据说本雅明曾幻想用引文撰写一部作品,我没这个奢望,但的确想过用引文做一个访谈。读了你的书后,我觉得可以部分实现这一愿望,因为在你的诗文,尤其是在你的散文里,常常能读到一些你点到即止,但很可玩味的话。要是能读出那些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会特别有意思。你最新散文集《茶话会》的作者简介里,就有这么一句:“诗人选本中的自我,仅仅是件艺术品。”这大概能体现你的写作观,还有对自我身份的一种认知。你不妨解释一下。
车前子:怎么解释呢?句子已经呈现某种质感,我就既要避免画蛇添足,也要放弃锦上添花。汉语是不宜展开的语言,或者说汉语是不够雄辩的语言,它点到即止,自带空白。罗兰·巴特有意识寻找这种空白,在段落与段落之间寻找,所以出来的文本会碎片化。我的空白似乎是无意识的,被汉字所作用(如耶利内克——不是她遛语言狗,是语言狗遛她)。至于汉字的空白,比汉语更微妙了,形声的字,会意的字,包括象形的字,我都视作一种抽象,不匀的空白使汉字抽象化了,放之書法,草书就是空白运行图,即使楷书,空白也在交换。老辈书法家这样说过,你写字,眼睛不要盯住黑的,要看白的。本雅明好像论述过中国书法,我则把中国书法的一些手段,挪用到写作,在写作过程中,空白第一重要。这不仅是个技术问题,更多跟思维有关。
傅小平:现在流行说,写作是个技术活。实际上,很多东西看似只与技术有关,实则还关乎思维观念。
车前子:空白是中国人的抽象思维,这么说,又是有意识了。是不是进入二十世纪中下叶,知识分子一下有了身份认知的迫切感,这是文化、种族、阶级、性别、社会分工的压力、剥离、夹层、加强和细化的结果?这种身份认知,多少属于西方思潮在这里引发的死水微澜。我不认为我有身份认知的自觉,这需要挖个坑,埋在其中。我是身份游弋,陆游曰:“此身合是诗人未?”游弋于疑问,我不对我的身份辨别——按下自我认知的按钮,我游弋,游弋之前,我先假想身份,假想自己是诗人,然后游弋,至于是不是诗人并不重要,在游弋中,假想的身份获取虚线规划的界面,是逡巡,而非侵入。身份是彼此的界面,但我是务虚的。游弋非认知,认知是纸牌,游弋是纸牌游戏(以假想身份为纸牌)。直截了当,一言蔽之:身份认知是有中生有,身份游弋是无中生有。
傅小平:这个说法有意思。我注意到这句你早先是这样写的:“诗人作品中的自我,仅仅是一件艺术品。”这几个字之改,意味着什么?
车前子:“作品”难免泥沙俱下,“选本”乃为澄明过程,“艺术品”是种选择行为,“诗人”是选择之后“仅仅”的结果,直至消失。现在我可以说了:诗人更愿意成为一件艺术品,而诗人消失,另一种情况是诗歌消失,消失的诗歌经过转换成为艺术品,则与诗人无关,尤其是它的商用价值。
傅小平:可见你还是更认可自己是一个诗人,而非寻常意义上的散文家。但以我的感觉,这两个身份在你身上是统一的。你的诗歌多少包含了一点散文性。你有时似乎也是以诗的方式写散文。尤其是那篇《2002年故乡夏天》。“2002年故乡夏天的火车站广场上,热气如阳光明媚的白银,要积雪般融化。”这句,我数了一下,你重复了五遍,这是诗的手法么,像诗一般回旋往复。
车前子:这是素描手法,在混杂的空间里,我只得一次次返回和肯定它们最初的轮廓线。
傅小平:有关自我与艺术的这句话里,也像是蕴含了自嘲的意味。一般说来,我们会强调,写作要让自我和广阔的社会发生关联,而不宜只是满足于自我表现。
车前子:粗放谈来,浪漫主义诗人的写作,确有特别强烈的自我,现代主义和现代主义以后,写作仿佛就是为了失去自我,蛊惑自我,搞乱自我,我是自觉寻找这种搞乱的感觉,我甚至可以愉快地告诉你,事到如今,我终于没有自我(不是“无我”),我开始进入享乐式写作(享乐,身份游弋的手法,在这个手法里,个体与社会的关联是各取所需的占有,一种节约的奉献)。那么,说到散文写作,散文在我这里就像聊天,就是说,有两种散文:聊天式散文,演讲式散文。演讲式散文要做很多填空,聊天式散文不一样,打个洞,透点光,心领神会。我喜欢苏东坡的文章,尤其小品文,他是聊天,不像韩愈,如开讲座,韩愈也确实“好为人师”。
傅小平:对韩愈颇有微词么。你可是说过:“死在韩愈笔下的人,是有福的。”
车前子:“吏部文章二百年”,但我还是喜欢苏东坡那样的写作,他的书法也是聊天,《寒食帖》浓郁,看着不累,黄庭坚、米芾的书法,看久了,会累,他们书法,也是演讲式的。拿着毛笔,有聊天的感觉……多好。最好的聊天,一言不发。据说贝克特与人聊天,三小时两句话,座上没人认为不是聊天,神了。
傅小平:不着一“言”,尽得风流啊。交流是难事,要不就不会经常听人感叹交流太难了。话说回来,所谓交流难也和个人心性有关,像苏东坡这样的人物,怕是和三教九流都能接上话的,流传下来的很多故事,也是这么说讲。你说苏东坡写作、书法都是聊天式的,大概主要是心性使然吧。
车前子:心性使然,也和技术、观念有关。你对技术越贪婪,正确地讲,你对技术越信任,反而越有可能阻碍心性。书法技术层面,米芾高苏东坡一头,但他的书法不及苏东坡(有趣的)深刻。我想技术上的不到位,反而让苏东坡书法饶有意味。米芾书法缺乏空白,撑得慌。他俩书法,我都临过,米芾他有点高台跳水(的样子),快速运动中完成规定动作,并能不变形,我想米芾用笔如刷,还能保持技术上的精准,了不得。但苏东坡深刻,苏东坡技术上的不到位,反而让他的作品变得丰富,也可能复杂了,真是奇迹。深刻首先是丰富的,最后必须有趣。
傅小平:看来你是非常反对唯技术论的。
车前子:中国古人是反对唯技术论的,但没说死,把作品分为能品、逸品等几个层次,包含这个意思。能品就是强调技术含量,从层次上讲,层次较低。能么,就是能工巧匠。而逸品就高级多了,表达的自由,可能上升到了哲学高度。哲学高度,这是对文学艺术高度的假想,就像假想哲学高度是上升到了詩的高度。在高度这个标准或者记号上,言说者无法合乎逻辑,只能合乎想象。还有神品、妙品之说,在古人评鉴那里,有时是调换位置的,调来调去,意思差不多。
傅小平:要这么讲,看似没有技术含量的东西更难学。
车前子:此话有意思,无招胜有招。我写诗注重直觉,即兴,拒绝套路,写诗四十年,有人曾模仿我多时,无法入门,从而另辟蹊径,这是好事。这几年我绘画,亦如此,有一年我在美术馆做驻馆画家,当时有三个驻馆画家,来了位美术爱好者,他说他擅长仿造,但就是我的画他临摹不了。我想主要因为我的画里面直觉的东西太多,即兴的东西太多(说不定多过头了,哈哈)。依我看,写作就是直觉的事业,即兴的事业,直觉、即兴很重要,想法,或者说观念当然也很重要。任何时候,都不要轻易把自己的想法和观念丢掉,但又要学会突然(义无反顾地)丢掉。说实话,某人如果有天赋,就必须一意孤行,发明个人技术。王羲之的个人技术,他也没想到成为今天的公共技术。话说回来,凡是自成一家的文学艺术,后人都很难学,除了技术,还有,我们很难吸纳他不可或缺不可理喻的偏见。
傅小平:所谓难学,是不是还因为融入其中的生理性,或者说身体感?
车前子:对。我们不大谈身体,身体感极其重要,尤其书法、绘画,手指长短,腰围粗细,都会影响到风格。米芾偶尔写些大字,多景楼啊,虹桥啊,他日常写字,也不大,基本在手腕扫射范围,这就是生理性。据说苏东坡握毛笔像我们握钢笔(的方式),所以平生最恨人家请他题壁,他也几乎不题壁,那样的握笔方式题壁不容易。他的握笔方式传达出他的身体对毛笔的感受。明代以前,握笔很自由,这之后,越来越教条,扼杀了生理性和身体感。我们现在用电脑写作,我想我们的身体感也在发生变化,从而影响我们的精神世界(尽管目前是微弱的),写作姿势的俯视转换为平视,作者的精英意识、专注和倨傲会不会淡化,逡巡于大众的、平等的、散发的、民主的界面?
傅小平:有这个可能。明代还是有了不起的书法家,像徐渭等等吧。但放在当时,他们应该不是典型的吧,他们性情很特别,和时代定然有格格不入之感。
车前子:我刚想说,明代不能小看,祝枝山,陈淳,徐渭,都是一等人物。徐渭书法,感觉他不是用墨,是用血写。看他书法,骏马蹇驴,树声风声雨声雷声,闪电掣空,我听到百兽的怒吼与哀鸣。
傅小平:这才是传说中的跃然纸上么。感觉无论诗文、绘画,徐渭都打破了一些界限。你也是如此,你以诗的方式写散文,有些散文又很有画面感。这也应了你自己说的“我的写作(尤其是诗歌)似乎来自山水画这个伟大的传统。”
车前子:不敢说打破。所谓定法,即无定法。创造性的工作破坏定法,传承性的工作牢固定法,弄个玉雕,做把扇子,是在有定法的时空里逐一展开。绘画、写作就不这样,当然,绘画、写作的定法也是需要了解的,这是前人经验,起码散文写作的定法,我是了解的。定法了解得越多越好,这样才有能力避开定法,反定法,或者戏仿定法。
傅小平:你对定法也不是一概否定么。《在叶圣陶故居喝茶》一篇里,你说,叶圣陶文章中规中矩,却还有意趣,大不容易。一九四九年以来,中国文章大家只有一个——晚年的孙犁。汪曾祺就差这么一点,就这么一点点。木心也是如此。你何以这么推崇孙犁?汪曾祺、木心缺失的这一点点,指的什么?
车前子:我也说不清,但我感觉得到。
傅小平:这里可以来一句引文。你这样对比倪云林与董其昌的用笔:“倪云林三度用笔:角度、速度、力度。而董其昌只有速度与力度,少了一度。”你的散文有速度,力度也时有体现,我最强烈的感受,还是有出其不意的角度。大概你也很看重角度的,《在网师园喝茶》一篇里,你写:“角度太重要了,没有角度,也会不见园林。”像这样的开篇:“这世界上有两样好事物,无处不可,一个是雪,一个是茶。无处不可看雪,无处不可喝茶。雪即使下在猪圈也是好看的,如果碰巧还是群黑猪,黑猪白雪,那简直就是一帧水墨。”读后一想,挺妙的。
车前子:角度或许就是想法、观念,速度和力度与技术有关。想法与观念是有区别的,想法是一念的有为法,观念是比较长久的如是观。
傅小平:你的有些联想,真是挺奇特的。比如《金鱼》一篇,你写:“瓶瓶罐罐里的金鱼,很少游动,睡着似的,偶尔挪挪尾巴,像我们在床上翻个身继续做梦,但绝没有我们动静大,床板咯吱一响,棕榈飘摇。”你还写你小时候曾经妄想培育透明金鱼,养在水里都看不见。这是很诗人的想法,也像是一个隐喻。
车前子:联想是隐喻的表姐,而隐喻却把联想看作难兄难弟。
傅小平:《半天纪实:伐竹,改诗》,是写的真实发生的事情吧?你把伐竹和改诗融合在一起,融合得这么好,也真是神了。这样的融合,有什么诀窍吗?
车前子:这篇随笔完全纪实,是我三十年前向苏东坡小品致敬的“旧照”。苏东坡小品大都纪实,但他有个本领,纪实瞬间蹈虚,人人事事幻作一口新鲜空气,如此写法,只有废名大致做到,孙犁又差这么一点。
“写散文,开头一句话非常重要,要让一个句子穿过针眼,然后才能缝缝补补。”
傅小平:没来得及专门读你的诗集,也就在网上找了几首。大体上感觉你用词倒是简单,但意象搭配很特别,读进去意味深长。像那首《一颗葡萄》,我读后印象深刻。说来葡萄大家都熟悉,但并不经常写到。
车前子:唐代以来,写葡萄的旧体诗也多,现代诗写得少,除了闻捷,地域性似的,像当下中国符号,红灯笼,青花瓷。对,我以前还写过一首《墨葡萄》,拜观徐渭泼墨葡萄的印象,这幅画太棒了,收藏在故宫。我认为这幅画是徐渭最好的作品。
傅小平:也许是因为由故宫想到紫禁城,又想到《禁书》。你在这篇里调侃:“如果要我去禁书,我会禁什么书呢?我首先把唐诗宋词禁掉——它们已经使中国人在生活中的诗意被程式化群体化陈词滥调化,一点创意都没有。”
车前子:我写作时,一个是对成语警惕,一个是对经典警惕。本来写作时可能有新鲜表达,被那套数据库索引,自己的感受就“啪”,没了,能量根本来不及积聚和开发。覆盖是很可怕的,写作者一开始就要站在“逃跑线”,见到大师面孔,扭头就跑。大师,这些黑暗街区的混混,想抓住我们,我们打不过,只得逃之夭夭。我刚在微信读书看了本小说《逃之夭夭》,译者在后记里写道:“逃之夭夭,是一种令人好奇、也令人景仰的文学不及物状态。”而作者则这样说:“它们自以为是,我几乎已成罪犯。”
傅小平:可不是。一种艺术探索得到认可,或者找到属于自己的语言后,写作者就会往惯性里走,而且也能找到理由,把个人风格发挥到极致么。
车前子:写作者写作多年之后,应该还是学徒心态:没有什么我已学会、掌握。不要让自己在已知中滑行,而是要让自己进入未知——让未知唤起写作。就我自己的话,如果不能让自己进入(一个或几个)未知,我就不写。
傅小平:倒是想问问你,你写诗、写散文,一般是在脑子里已经有大体的想法后开始写,还是有了开头一句话,就跟着感觉往下写?
車前子:非常有趣的话题。写作多年之后,我最担心的是,尤其写诗,一落笔就被一个力量裹挟着往一个方向走去。近来我要克服的是,落笔之后,哪怕有三个方向,我也要放下,我喜欢迷路,我要让文字四面八方,发散流窜。我希望我正在写的这首诗没有终点。写散文,开头一句话非常重要,要让一个句子穿过针眼,然后才能缝缝补补。或者这么说,开头一句话让我骑到马上,然后信马由缰。
傅小平:听你这么一说,想到骑手的意象。大概是觉得用笔写作,就好比骑马狂奔吧。你有本诗集用其中的一篇《新骑手与马》命名。我看到有评论说,这首诗消解了各种驭马的常识,你写到的这些马身形飘忽,并非可驭之马。这里好像涉及具象和抽象的问题,诗歌里写“马”,很少具象描绘,一般都偏于抽象化。
车前子:这首诗还是简单,约是三十四五年前写的。如果说到具象和抽象,我这两年的诗歌更有代表性。也不是代表性,更像实有其事。
傅小平:但你被谈论比较多的,是你早期写的诗歌。比如《三原色》,这首诗差不多是你刚走上写作道路时写的吧,三原色应该是借了绘画的概念。
车前子:我十八九岁时写的。一首青春期叛逆的诗?当然那是少年的反抗,这种反抗非常无知,非常软弱,也非常无奈,并且是徒劳的。后来发现,最后我写到要把圆画得最圆最圆,可能受了鲁迅《阿Q正传》影响。当时写完,不管怎么说,还挺得意,像米罗走在巴黎街头,大喊一声“打倒地中海”。少年时期,市面上多是鲁迅著作,它是当时被准许的文学读物。《红楼梦》《三国演义》,现在的普及品,都无法找到,“评法批儒”期间,读到《水浒》。
傅小平:你说反抗,是情绪性的宣泄,还是那时意识到自己要反抗什么东西?
车前子:反抗什么,不同时段,还真不一样。青春期,反抗父母。上班之后,反抗那个环境。写作了,就是反抗传统的写作方法,和周围人的写作方法。我的意识形态只存货于写作之中,写作之外,我没有意识,也没有形态。写作把我买空卖空。
傅小平:当时你们一拨诗人,还一度反抗“第三代诗”。是吧?
车前子:反抗“第三代诗”?没有吧,我都被某些评论家认作“第三代诗人”,尽管我并不清楚第一代和第二代。我们(几个人)的确在写与“第三代诗”不一样的诗,因为“第三代诗”过于时尚。这么多年来,我基本上没把自己归到哪个流派里面,至多短暂参与一下,也就离开了,甚至有些我也是发起者之一,结果,我离开得更快。
傅小平:这倒是,不依附于任何团体,会多一些独立性。我有时觉得诗歌也可以说是字词的艺术。诗人大概也对字词特别敏感。比如“书法”这个词,我从来没想到可以拆开来讲。你在《书法的终结》一篇里发问:没有“书”,哪来“法”?然后问,五四时期几乎把传统的方方面面都盘点到了,怎么就独独遗漏书法?你还说,新文人墨迹是“法”的终结,“书”的开始。这些说法,让我耳目一新。
车前子:每个汉字都包含巨大信息,我学习过拆字,把字拆开来后,就会发现一个字就是一个文本。一个字的“织物”。一个字的“互文”。
傅小平:我有时觉得,像散文是一句一句写的,诗歌是一个字一个字写的。既然每个字都这么丰富,诗歌可以不断往下写啊。
车前子:对个人而言,诗歌不是可以无穷无尽写下去的,一两个月写不出一首诗很正常。我觉得我在诗歌面前,永远是个外行,不是谦虚,那是很好的状态。有段时期,我的画偏于写实,画个西瓜荔枝什么的,买家也欢迎,这类画法,我大概可以一直画下去,但那样画,不能让我心安理得。写作,绘画,应该让我不平静,让我焦虑,让我煞费苦心,这样才有意思。
傅小平:不平静?有些人会说,写作、画画,都是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
车前子:要有点难度吧。总在舒适区、安全区,太无趣了。写着写着感到没难度了,我就会给自己增加一点麻烦、困顿,我要展开对自己的恶作剧、捣乱。差不多,我有八年时间没写散文,为什么?因为散文写作对我来说有点轻车熟路,我这八年一直在给自己找难度——见识未到,难度不来,十分沮丧。有段时期,我一个星期开七个专栏,没有难度,无非辛苦。辛苦而已。
傅小平:就这么写,会分身乏术的吧。而且你还画画,怎么同时进行的?
车前子:每天都写啊,一天写三五篇,那时,随便拿个题目,我都能写。当然,也不是没有范围,哈哈,《论“薛定谔的猫”》我写不来,《论“薛定谔的阉猫”》,这个能写。那时,我还没绘画,靠稿费生活,就这么干。据说周作人拿到什么题目都能写,我用他的题目《故乡的野菜》,写了一篇同题,没感到难度。我好不容易找到难度写出的散文,编辑却说看不懂,收入集子也被删除。大概他们认为散文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但往往不应该那样,你这样写了,把“不应该”做成“应该”,才叫有趣。我的“不应该”散文可能得等个二十年或者三十年吧,黄宾虹的画,人家也是不理解,黄宾虹说,五十年以后,你们就懂了。创作和鉴赏之间,的确有个时间差。
傅小平:黄宾虹的绘画果真是五十年后被理解。不知道这是暗合,还是有人有意识地“打捞”。不管怎样,不被理解,还能依然故我,是需要勇气的。
车前子:勇气,才华里最为重要的成分,却常常遭遇忽视。这些年,我写了不少诗歌,诗歌可以帮助自己保持勇气,战胜恐惧,更多是战胜无聊,减轻压力。
傅小平:阅读同样如此。
车前子:现在有书看,多好,小时候没书看,我是碰巧看到一点书。平常我住祖母家,周末会回一趟父母家。有次父母出门,把我关在房里,我玩弹珠,弹珠滚进床底,我爬进床底摸着黑找,就这样看到捆着的书,很是兴奋,觉得剪断绳子麻烦,就往外抽,抽到几本,其中有戈宝权翻译的《普希金诗文集》,我现在还记得《驿站长》《射击》,有这小说吗?
傅小平:印象中是有的。普希金的小说写得好,只是他被阅读谈论最多的是诗。
车前子:嗯,记不清了。我记得的是诗,“大海啊,你这自由的元素。”你想,我那时正读小学,化学元素周期表还没学过呢,也不知道什么自由,大海也没见过,但这些词语从头到脚把我震颤一遍。
傅小平:这么说,普希金的诗歌对你有深刻的影响?
車前子:或许是的,少年时代。青春期我喜欢拜伦,读《唐璜》。拜伦是英国人,为了希腊自由、独立而战,这种反抗精神很吸引我呢。后来,我还是更喜欢中国古典诗歌,喜欢王维、李商隐和杜甫,我最近在编一本自选集,选诗很少,却有两首献给杜甫,我是神不知鬼不觉选了这两首诗。
傅小平:你写过一篇《热读李白冷读杜甫》,挺有意思。其中写道:“杜甫真是成精了。不是精怪的精,是洗涤精的精。也就是说杜甫的诗歌是一些浓缩物。”
车前子:那是二十年前我给报纸写专栏。我刚才说的三个诗人,先是喜欢王维,后来喜欢李商隐,再后来杜甫,这三个诗人,我至今喜欢。韩愈,我也喜欢,我跟韩愈的个性,可能有点接近,比较偏执、偏激,也比较急躁。谈起文章之气,像欧阳修、苏东坡,气从丹田而来,韩愈那个气,从胸口而来,很是咄咄逼人。
傅小平:你不是还特别喜欢李贺吗?
车前子:那当然,但他早夭。有个书法家,王宠,三十九岁就死了,还有白玉蟾,也是如此,这两人的书法我都喜欢,没临摹过,觉得会被附体。我很喜欢李贺,但也不多读。我读古诗,临法帖,选的多是清朗之气的、方正之气的、茂盛之气的作品。
傅小平:想到你说的一句评论。读的时候没记下来,我只能记个大概。你大意是说,李贺的诗隔,李商隐的诗隔而不隔,白居易的诗不隔。这不隔,是说白居易的诗通俗易懂,普通百姓都能读明白的吧?
车前子:我不记得说过这话。白居易诗歌,也不好懂,也不好写。优秀的诗歌都有难度。写诗还是要有难度的,尤其互联网时代,很多东西变得很是轻易。
傅小平:现在的诗歌居多迎合读者,这样的诗歌更易于扩散么。
车前子:也是,你不能说他们写的不是诗歌,因为你说那不是诗歌的话,这太傲慢,也太自以为是。只能说是观念不同,彼此看不上就是了。反正诗歌是个折磨人的东西,好东西不能轻易得到,不能像点个外卖似的。
傅小平:这话里像是包含了反消费的意思。
车前子:消费是反不了的,但可以把消费门槛抬起十厘米,让消费空间的难度增高一点,或者让消费时间的难度加长一点。
傅小平:有启发。现在很多诗人为提升影响力,写诗都求扩散,求翻译,但在我印象中,你提过一个“抗翻译性”的观点,你现在还坚持吗?
车前子:还坚持的,甚至越来越难以翻译了。怎么说呢,有些诗人的诗太容易翻译,那样的写作没有写出汉语状态。我这么说,他们不开心。很多年前,我做过尝试,把王维、李商隐的诗翻译成白话文,就得把他们诗里的空白给填满、涂黑,感觉就很不一样了。在母语背景下,现代汉语都很难传达出古代汉语的神情,更不要说翻译成外语了,我需要自觉和更自觉地回到汉语状态,去了解汉语特性。我的诗从文字出发,这文字,不是文字学意义上的文字,它是诗学意义上的文字,勾勒出作为一个诗人的透视,还有体现遣词造句的能力。这样的勾勒,换种说法,就是体现对汉语的尊重和敬畏。
傅小平:同时也是对母语的一种守护。
车前子:杰夫翻译我的一首诗花费多月,有些词,不知道怎么翻译。比如这句,“在胡桃拔尖的山坡上”,我写童年时期在陕西,上学路上,会经过一个坡,上坡的印象,感觉胡桃树是被天空拎着往上提拔,而坡形成恍恍惚惚的尖顶,所以用了“拔尖”这词,为这首诗增加一点微妙,也是难度。“拔尖”,词典里是“优秀”意思,而在这首诗里,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么,所以不好翻译。还有胡桃,有些人会认为和核桃一样的,其实胡桃和核桃也有区别,平时关系不大,这一首诗里,如果改成“在核桃拔尖的山坡上”,就会少了点什么,少了点什么呢?“胡桃”有异国风情的惊异(这很私密,因为我把“胡桃”“胡姬”视为词语亲戚),像我当初上坡的印象,我一个苏州孩子突然来到陕西乡村,仿佛漂洋过海。而其中最难翻译的,是“尖”这个字形,直接把我上坡的印象视觉化了。
傅小平:这是“一字顶一万字”的写法。我记得你在一篇文章里写,你童年有几年常常从一片胡桃林里穿过。你没见过胡桃落叶,所以总是看它碧绿于枝头。这个表达有意思。刚想到,我读到的都是你的短诗,你写长诗吗?
车前子:我写啊,曾经印过一本,颜峻给印的,私下里流通。
傅小平:没读过,我就不清楚是怎么个面貌。大体上有个感觉,现在长诗也普遍体现出碎片化的特点,缺少整体感。
车前子:我写长诗也是碎片化的,自从尼采横空出世,我们就不够体系和完整了。碎片化的诗歌、散文,更依赖直觉,更强调天赋,天赋偶尔显露轻浮的表情,卡尔维诺和艾柯和德勒兹都有这种表情,“时代之容貌,我们不能批评其时尚……”。这其实加大了写诗难度。传统长诗,都有基本走向,也就是线性,最后有所总结,制作感较强。现在的长诗一般都有碎片化特点,颠覆线性之后,碎片建构语言的多边形。个体化程度更高了,要把个体化写出来,非常困难。这里,我要说到公共化,传统的长诗是公共化的,所以颇受欢迎。我们已经不需要传统长诗里的戏剧性,碎片化是更为直接的、视觉的戏剧性。碎片化让文本呈现可供凝视的逻辑……“时代之容貌,我们捐献碎片收藏品”。
傅小平:这个说法有意思。不过中国文化一向强调直觉。从这个角度,倒是有必要提倡你曾经说过的中国诗歌精神。
车前子:这个问题,每个写作段都有不同理解。我也喜欢外国诗歌,汉语里蕴含的某种思维、意味,需要外国诗歌加以激发。我一点都不反对翻译体,我觉得正是不断融合“外来语”,我们的汉语才发展成现在不错的样子。所以,不应该把翻译体当作假想敌,到底有没有翻译体这回事,说不定是杞人杜撰。如果说汉语存在问题,那也不是翻译带来的,而是内在外化,不是外化内在。现在,汉语需要新的句法,汉语不是汉语本身。我认为汉字化在汉语诗歌写作中更为重要。
傅小平:还真是,你在《阴影部分与部分阴影》一文中曾这样写道:“汉语诗歌的特性被汉字决定。汉字是汉语诗歌的传统。只是这个传统过于赤裸,熟视无睹,以致不以为是传统。”挺有意思的想法,怎么理解?
车前子:细读我的近作,或许有所理解,但也不一定。
傅小平:好吧,也算你回答了。感觉你特别注重汉字的音韵。像“册页晚”“木瓜玩”这样的字词,我以前不熟悉,不知道是不是你发明的,反正读着特别舒服。《算命》编后记里的这句“羯鼓羯鼓,雪粒速落”,想必是你发明的吧?里面既有对声音的阐释,也很有画面感,特别好。
车前子:是我发明,我希望我有生之年有所发明,不断发明。“雪粒速落”,是我对苏州方言里一个俗语的记音,意思是琐碎、剥落……
傅小平:想到“纸梯”这个词,你早期诗歌比较多写到这个意象。
车前子:我有个时期经常用到“梯子”意象。为什么这样呢,想爬上去看看围墙外面?我也不很清楚。那时身在苏州,感觉挺封闭的吧,那时几无可能接触现代文学,别说现代派文学。我是回过头来这么理解,当时没这么想:“纸梯”,不就是纸上谈兵——爬上去看看,用一张稿纸?我手写二十年,近二十年用电脑写作。
傅小平:那你改用电脑写作,略略有点晚,也是“册页晚”之一种吧。纸梯么,也可能是由封闭而生的一种玄想,你想爬上梯子看看外面的世界,梯子是纸做的,也就意味着这不可能实现。从字面上似乎可以这么理解。当然那时的封闭是时代造成的,可怨不了苏州。不过,你也写到苏州是座保守的城市。
车前子:我说的保守,并不是否定。我们总是迷信进步,其实保守并不是对进步的否定。我为什么说苏州保守呢?明清以来,苏州工艺极其发达,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有关部门做过统计,中国有三百六十多项工艺,苏州除了三项,是哪三项,我记不清了,除开这三项,其余都有。工艺这个门类,大都有窍门,会者不难,难者不会,就隔层窗户纸,稍微点拨,聪明人就知道了,所以在技术上需要保密,在手段上需要保守。工艺传男不传女,几个儿子,只传一个,避免在家族中引起竞争,一旦竞争,必然标新立异,工艺就走样,不能坏了祖宗规矩,吃工艺饭的人是不鼓励创新的。阴差阳错,影响到苏州人的日常生活,出言谨慎,多加防范,不愿抱团,抱在一起,恰巧贪杯,酒后泄密,工艺秘诀变成乘法口诀,大家都会了,自己没饭吃!久而久之,保守成为苏州人的文化心理。
傅小平:说到手艺,你有个观点挺有意思。你说:“中国有手艺的人,会越来越自觉或不自觉地文化化。一文化化,就拿腔拿调,不屑去表现——比如世俗生活,而进入复古圈子。”由此看,你反对文化化,而重视世俗生活,同时也重视民间。在回忆林散之的《聚之为圣散之为仙》一篇里,你也说道:“一个伟大的艺术家身后,总有一个割之不断拂之不去的若隐若现的民间。”
车前子:我对世俗的热爱超过对哲学的热爱,维特根斯坦也是世俗的,倒不是表现在他嗜好侦探小说,恰恰是他捐钱举止看似奇特其实庸常,我是说他的财富观庸常。所以我热爱维特根斯坦,尽管一句也没读懂。二十多年前,我写长诗《传抄纸本》,引用维特根斯坦一段话,从中文译本摘出,故意抄错,不料黄运特告诉我,你以为你传抄错了,恰恰与维特根斯坦原意接近,中文译本和英文译本都翻译错了,黄运特查了德语原本。这让我很是惊讶。
傅小平:这是歪打正着啊。你对苏州的感情似乎挺复杂。你赞赏苏州之美,不在园林,也不在女人,美就美在那种仿佛拓片,仿佛黑白照片一样不无抽象意味的灰色调宁静。又感叹,苏州是一个梦,早做破了。又破又烂。在《明月前身》一篇里,你还写道:“一个月明的晚上,我乘上火车,离开苏州。把苏州之外的一切地方都看作故乡。”认他乡作故乡,是不是因为多了一种眼界回看苏州?
车前子:我目前只会用苏州眼界看世界,越来越狭隘了。记得小时候,有次跟大人去一个地方玩,墙头标语:“身在苏州,放眼世界”。还是现在年轻的苏州人厉害,他们能够“身在世界,放眼苏州”。
傅小平:你对苏州多有批评,却写了那么多关于苏州的文章。爱之深,责之切么。你提倡在散文中传达方言思维,具体到写作,方言不就是指的苏州话?
车前子:我们都用普通话写作,弄点方言也不过是偶尔点缀。我并不主张用方言写作,那是犯傻的事,韩邦庆《海上花》由张爱玲翻译,太麻烦她了。我主张用方言思维写作,童年我接受普通话教育,普通话对一个苏州人而言,基本可以说是外语,虽然训练至今,普通话还是让我的表达既窘迫,又同质化。我用方言思维就生动多了,不是说用方言,是用方言思维,我就多个角度,也就不那么常规,也就多些可能。筷子夹个菜,普通话里也就“夹”这个动词,在苏州话里,我做过统计,可以找到超过十个动词来描述筷子夹个菜,况且是有区别的,这种区别又很细微。普通话最大问题,把动词的丰富和内涵给消解了,比如袖管“卷起来”和“撸起来”,普通话里没有“情绪波动”,苏州话里,“撸起来”多少有些暴力美学,暗示准备开打。一位姑娘正洗衣服,袖管碍事,你恰巧路过,她请你幫忙,绝对不可能说“帮我把袖子管撸起来”,在苏州,她一定这样说:“帮我把袖子管卷起来”。苏州话“袖子管”,即普通话“袖管”,多个字,苏州话——方言思维——比普通话多个字,哈哈。
傅小平:但你对苏州话也有犀利的批评,道是:苏州话可分出男式与女式。如今女式已是小家碧玉,偶尔还有泼妇样。男式全本墨涂涂,市井气与江湖气交相辉映,书卷气全面消失。这个说法挺有意思,展开谈谈。
车前子:要展开谈的话,会举到不少方言例子,大多数读音写不出来。比如“搅漆染衫”和“搞清二三”,这是一句俗语,在苏州话里是谐音的,到底如何记字,现在被我记成这样两条,意思完全不同。
傅小平:方言的好玩,有意思,最能在转换成普通话的过程中,得到凸显。谈到苏州,即使不谈到苏州话,也必然会谈到园林。你在《品园》后记里也说:“现在的小说很少有写园林的——这只能说明园林已经是与现实缺乏关系的事物。它是这个时代的遗民。”但小说里写苏州从来都不写到园林,会不会也是一种缺失?换句话说,我们现在写小说,还有没有把园林激活,赋予它某种现代性?
车前子:这是小说家的事,哪天我和小说家聊聊,让他们操心去。
傅小平:好吧。好在不少散文随笔写苏州,都会写到园林。是因为像你说的,散文随笔没有定律?没有定律么,就不是非得写与现实关系紧密的事物了。至少园林作为一种怀旧的依托,是很适合的。不妨说说园林对你的写作有怎样的影响。
车前子:园林也许影响周瘦鹃、陆文夫等一些前辈作家的写作,我的写作受园林影响不大,我开始关注园林的时候,对园林是误解的,以为园林是个很套路的、很程式的空间。园林是资源型的,主要依赖现成材料去完成,不是那么需要依靠个人想象力,和艺术创造关系不大。我喜欢白手起家,无中生有。
傅小平:说得是。但开创园林传统的人还是富于想象力的。你在《品园》里谈到文人园林。我就想,除园林外,“文人”也是你经常谈到的一个词,你也发了不少有关“文人”的议论。比如:“诗人和文人是两个状态,诗人是想象力的宠儿,文人是博学的符号。”“中国文人往往有睁大了眼睛说瞎话的勇气与胆略。”“文人的无足轻重是因为文人没有轻重,飞着的鸟你能称出它的体重?”“文人在这个世界上就是做好自己的事情而已,有能力写好一首诗就写一首诗,画好一张画就画一张画。真是一点用都没有的,都被夸大了。”如此等等。实际上,当下都不怎么用“文人”这个指称。这么说来,你倒真是有文人情结,或者文人气质的现代人。虽然你调侃自己的绘画,不是文人画,而是诗人画。
车前子:我尽量不让自己成为文人,我有自知之明,因为真要成为文人太难了,要吃许多苦,张岱“做忠臣怕痛”,我是做文人怕苦,我怕吃苦,虽然爱吃苦瓜。三伏天,苦瓜切成条,冰镇,蘸虾籽酱油、糟卤和芥末,好吃。
傅小平:哈哈。你笔下经常“而已”这个词,你也经常写到“梦游”“忆旧”这样的词,加上你的散文多少给人复古的气息,这些都凸显了你的文人气质么。
车前子:那也不是我今生修养,大概前世带来。奈何!
傅小平:推给前世,推给命定,也是一种说法。对了,如果对照古代的散文流派,你更欣赏哪一派?倒是比较多读到你在文章里提及张岱的散文。
车前子:又欣赏又不欣赏。说说不欣赏理由:桐城遣词过于规矩,阳湖造句缺乏水气,性灵一派腔调轻佻,公安兄弟下笔随意,竟陵诸家咬牙切齿……读散文,躺平读的话,一部《庄子》绰绰有余。如果学习写散文的话,那要多读鲁迅、废名和所能到手的闲书杂书。如果学习写散文的话,一定要多读现代诗。张岱大好,别人,比如黄庭坚,他是点石成金,而张岱乃故国蜻蜓,点水成金,不费力气,学不得。
“闲笔让散文荡漾,荡开了的散文就像波澜一样,最后边际空茫,没有明确界面。”
傅小平:所以,与其说你离经叛道,不如说你是很尊重传统的。你说了一句:“一位大师被我们敬重的部分,往往是他与传统近似性的地方。”这句有些近似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里发表的观点。但你接着话锋一转说,“这就有了借口,也就有了借以说服他们的理由。”该怎么理解?
车前子:你读得这么细啊,惭愧。我这么说既有承认,也有反对的意思。你会发现,我们现在视为传统的东西,在当时可能都不是传统,甚至还相当叛逆。我是觉得,艺术家会变的,可能会变成很乖的孩子,但艺术不变,天性就是个坏孩子,它喜欢恶作剧。只是多年以后我们把它当成了一本正经的事情。就像毕加索的(有些)画,当时离经叛道,现在也成传统,快要成不好的传统了,虽然还是很有意思的传统。我们需要头脑清醒,不给自己找借口,也不给别人找借口,因为面对的,要知道更多是很没有意思的传统。
傅小平:也就是说传统不是一成不变的,它本身也在发展变化之中,而且把不是传统的东西,慢慢转化为传统的一部分,从而丰富了传统本身。所以,传统与创新、创造之间不是对立关系,而是辩证关系。你也是强调变的,就写诗而言,你說:“诗的故乡是变化。诗歌是在所有艺术中变数最大的艺术。”
车前子:这么想,是善待自己的思维。看这些离经叛道,我们就会知道生活,艺术,都有很多可能性。对我来说,毕加索与达·芬奇都是伟大的艺术家,他们的作品具有同等价值。如果用达·芬奇标准来讲,毕加索完全是个捣蛋鬼,但恶作剧变成经典之后,是让后来的艺术家增加了假想,假想某一幅作品中,达·芬奇部分和毕加索部分,融合一起,这是比喻。我上次看到一位西班牙画家的作品,他把非常写实的部分和超现实的、荒诞的、幻想的部分自如地融合一起。所以,貌似恶作剧的东西,是更不能小看的。杜尚在《蒙娜丽莎》嘴唇上画了两撇胡子,是个恶作剧,仔细想想还真有难度,他怎么会想到给她画胡子?托姆布雷黑板上的几个圈,太有想象力了,想象力如果缺乏挑衅,简直可以把这种想象力排除在想象力之外。我的观察,凡作品一上来就具正经品质,往往可以怀疑,杰作面世之际常常一脸坏笑,我们要发现和珍惜创造力的坏笑,只有坏笑能笑到最后。
傅小平:有道理。但为啥“一脸坏笑”,是出于冒犯的冲动?
车前子:里面有冲动,也有欢愉,也有沉浸与沉静。说到画胡子,我给雷锋画过胡子,大概小学三年级时候,校园黑板报画有雷锋像,我上去添了两撇胡子,还对逮到我的老师振振有词,你说雷锋叔叔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活到现在已是爷爷,应该有胡子啦。
傅小平:好玩!可以当是你生平里的一桩趣闻轶事。你也在诗文里和读者做游戏的,所谓趣味部分源于此吧。现在很多散文不大有趣。要说到这个趣味吧,我感觉也跟善于写闲笔有关。你有句话说,一篇随笔往往从废话开始,结束的时候又是废话,这有点像喝茶了。这里的废话,大概也包含了闲笔的意思。
車前子:不能肌肉紧张,闲笔能放松散文,就像聊天时的哈哈。少了闲笔,也就少了动感,静静一汪池水,扔几个石子过去,涟漪起来了,池水还是那一汪池水,但它荡漾,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盈盈欲滴,闲笔让散文荡漾,荡开了的散文就像波澜一样,最后边际空茫,没有明确界面。周汝昌还是冯其庸,评价苏州评弹演员黄异庵,说他自编自唱的《红楼梦》弹词,没一句红楼梦,句句红楼梦,这个厉害,通篇闲笔。
傅小平:放到写作上,这就是说一部作品得有自己独特的语调,能让人一眼就辨认出来。你的诗文有很高的辨识度,我们形容某人作品好会说,总是被模仿,从未被超越,你是干脆拒绝被模仿。你自己倒是有过“模仿”的经历。在《恋爱中的女子》一篇末尾,你写道:“现在猜想,大概是我把我想写的意思先写下来,然后再去找书,用他们的句子换掉我的意思。之所以没有写完,可能想想这工作太苦,于是放弃。”不妨由此说说,你在写作上怎样慢慢形成自己的语调和风格?
车前子:《恋爱中的女子》,严格说来是拼贴。我也不知道我是怎样形成自己的语调和风格,我好像很少考虑这些,没有太多纠结。我研究过几位作家的语调和风格,只是我从没研究过自己,是不是我还不配研究自己?就这样吧。
傅小平:有意思的是,《恋爱中的女子》开头“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显然脱胎于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你前面也说到写了同题散文,如《故乡的野菜》等。但你推崇的作家是鲁迅和废名,而不是朱自清和周作人。
车前子:废名当然出入穷奇,鲁迅就更超迈绝伦,鲁迅,我会拿他和王羲之比,虽然他们做的不是同个事情。王羲之年代,书法艺术不很成熟,王羲之孤峰突起,把书法艺术推向高端。鲁迅年代,白话文学不很成熟,鲁迅一出来,白话文学拔地而起,我真是热爱他,我是从文本上热爱他,从汉语上热爱他。
傅小平:不能不感叹一句,你对现代作家的一些点评,真是妙不可言。你说老舍:“他身上有一种中国文化人少有的过日子的劲头。”说郁达夫:“其写作,取的是斜姿。这斜,是‘竹外一枝斜更好的斜。”说沈从文:“其文章的妙处,在于拖泥带水而不浑浊。”照我看,你这一句胜过长篇大论。你真是得了金圣叹等评点文章的真传,你写的《金圣叹剩》这篇文章,我读后印象也特别深刻。
车前子:哎呀,那时要谋生,要挣稿费,现在看来,许多文章我是不应该写的,比如这篇金圣叹,我对他的理解,也太皮毛。惭愧,悔煞,不是悔煞少作,而是惭愧于无知之无畏。
傅小平:刚说到沈从文,想起你写的那篇《城南旧事》。台湾作家林海音写过一篇同名小说,刚读到篇名,以为你又要来一篇同题作文,读后才发现你写的是与沈从文夫人张兆和的交往。结尾写到要终止合同,感觉是欲言又止,为何?
车前子:我有时觉得名人不能有后,长话短说,这本书稿我不想出版了,我突然觉得没意思,虽然我写的时候觉得挺有意思。
傅小平:这也可惜了。我就挺想看看你是怎么写的沈从文。
车前子:我本来要写废名,但止庵要写。
傅小平:虽没怎么见你评点当代作家,想必当代作品也过目不少吧。近来常听说,当代作家在诗歌和小说上取得的成就,已经远远超出现代作家了。你怎么看?相比现代作家,你认为当代作家散文水准如何?
车前子:其他不说,放个周作人在面前,哦,反正我觉得我即使再努力三十年也超不过他。当然,接着你的话题,我想有些现代作家我们是超过他们了,超过又怎样呢?反正我是一点也没自豪感。不要把地上画的一条白线以为门槛。我觉得我近十年的诗比我前二十年的诗写得好,我超过自己了,这点让我兴致勃勃。
傅小平:这个说法有点凡尔赛哈。不过写诗能越写越好,真乃难得的大好事。不管怎样,当代散文也在变革,主要似乎是往“大”和“新”里写,比如“文化大散文”“新散文”等。对这些一度风行的散文流派,你又有何看法?
车前子:我有什么看法呢?我肯定有过看法的,我好像二十多年前在《黄昏的手艺》这本自选集自序里谈到过,模糊了,不想了。
傅小平:你说的是《手艺的黄昏》吧?我没读到这本书,但刚查到思不群在他的文章里说,你在这篇自序里追溯了自己的散文写作源流,你把《庄子》看作远祖,把王羲之、韩愈和苏轼看作“曾曾祖父辈”,把明清归有光、沈复、陈继儒、袁枚等看作是曾祖父一辈,而鲁迅、周作人、郁达夫等则是祖父辈。所以,散文写作对你而言,就是一次逆流而上的旅行。“我希望这一生能见到明清的护城河、唐宋的湖泊、魏晋的泉水井水、秦汉的河流。我希望我这一生能见到先秦的大海。”难怪你的散文“孤峰独立”,没能归到当下任何一个流派里。我还读过你说的一句话:“凡艺术往往能新不能旧,能旧不能新,而八大山人既新还旧,既旧还新。”你的散文给我有同样的感觉。你给自己的散文写作一个怎样的定位?
车前子:既新还旧,既旧还新。被你发现了,就这个定位。
傅小平:要是从地域角度,倒是可以分为南方和北方的散文写作。但你分明不喜欢“江南”这个说法。在《江南的南方》一篇里,你还说本喜欢“南方”,但这个词被用滥以后,你又不喜欢了,因此:“我首先在语词上失去家园。只是我一点也不焦虑,甚至还得意,我以为自己是一个可以不把家园放在眼里的家伙。”但你的写作又是和“江南”和“南方”紧密相连的,甚至可以说有比较浓郁的地方色彩。你怎么看写作的地方性,还有所谓的普泛性?
车前子:你的问题越来越有难度了。
傅小平:惭愧,惭愧。也罢,且让你“任性”一回。都说到故乡了,就说说还乡。很多诗人都会涉及还乡的主题。我记得于坚有本散文集,书名叫《还乡的可能性》。但你挺决绝的,在《酒之间,茶之间》里,你断然道:“一个人是不可能还乡的,无论精神,还是肉体。生活就是马前泼水。也不可能重游。没有故园,没有旧地。就是有故园和旧地,我想还是无法还乡或者重游。”何以如此?
车前子:我是不是有点拧巴?我可能真喜欢别扭。至于还乡,似乎可以从三个方面谈:人的原始属性,人的伦理需求,人的死亡冲动。这三个方面,对于一个人是不可能的满足,不是还乡满足不了一个人的外化,而是一个人满足不了还乡的内在,还乡即处于耗散而不自知,因为还乡本身的耗散。卡夫卡说:“去你的心理学!”
“我不太信出手不凡,我信‘三更灯火五更鸡,才华和勤奋必须画上等号。”
傅小平:读你的诗文,包括和你交流,我一个比较强烈的感受是,你出其不意的一些思考,还有由你特有的逆向思维而出来的一些观点,会激发我换个角度去看问题、欣赏作品,甚至是重新打量一些事物。记得昆德拉就强调过小说的认识价值。其实好的散文,也是如此。我印象特别深的是,《西洋画本》里你这样谈法国画家卢梭的绘画:“我们如果能在发现一幅画的俗不可耐之外,还能发现它是装模作样的,那么,这基本上已不是拙劣之作。我们如果能在发现它的俗不可耐装模作样之外,还能发现它是呆头呆脑的,那么,这基本上已是杰作。因为它坏出了性格,坏出了丰富多彩,坏出了名。”这个角度就挺有意思的。
车前子:就是说,我们一辈子都要学习如何欣赏。欣赏会有不同法门,条条道路通罗马,前提有个罗马。卢梭提供了另类欣赏法门,卢梭没有同时代画家画得像畫,但恰恰不像画,让西方绘画有所突破。他跟毕加索说过一句话,说毕加索画的是埃及风格,他的画才是现代绘画。有意思吧。卢梭是那种让人对绘画质疑的画家,他的绘画有更为华丽也更为质朴更为凡俗也更为神圣的东西。卢梭未必有意识,对他而言,很可能技术不是太过关,只得扬长避短。你可以不认可卢梭的绘画,却不能不欣赏他把绘画引向广阔的视野。
傅小平:以上引的这句话后面,还接着这么一句:“庞德的诗,在我看来之所以好,就因为写得很坏,所以比写得很好的艾略特和写得很好的威廉斯要出奇得多。”你还说:“尤其对一位成熟的作家而言,写坏一部作品,其实和写好一部作品一样困难,甚至更加困难。”该怎么理解你说的“坏”和“写坏”?
车前子:艺术家,尤其当代诗人和艺术家,于大传统常常成为异见者,却附和小传统,缺乏校正小传统的能力,他用小传统验收新作。所以必须写出小传统里属于“坏”的作品,或许在自己的创作中才会碰巧见“好”。事到如今,大传统也没什么好反了,需要反的是小传统。一位写作者如果还想进步的话,他必须时时刻刻用“坏”自己的小传统。
傅小平:有启发!在《有关写诗。并非诗歌观》里,你说到:“所以,一首诗看上去是从一个词,一个句子出发,经过一番搏斗——诗思的誓死搏斗,最好结果:‘语言的阵亡。”我在想,这是不是该理解为语言的涅槃重生?
车前子:在语言中,涅槃重生很好,永不复活也很好,或许更好。
傅小平:在《西洋画本》里,你还写道:“把塞尚的绘画语言转化成为文学语言,差不多就是海明威文风。”这样的跨文体比较,别开生面。
车前子:印象主义之后有三个重要画家,塞尚、高更和梵高。做个比较,梵高较为私典,高更重原始宗教,塞尚没这些东西,他的绘画就是绘画,了当而又简洁,他不需要借助什么,抒发什么,只是直面,他能完全通过绘画语言完成绘画作品,这样的画家不多,太了不得了。
傅小平:还别说,我虽读过海明威的一些资料,却是在你这篇文章里才知道,原来他写一阶段小说后,就会研究研究绘画。
车前子:“我写一阶段小说后,就会研究研究绘画”,海明威自己说的,在一篇写塞尚的随笔中。后面一句:“绘画会提醒作家在想象中的观察,就像文学能够点拨画家在观察中的想象。”是我摸索得来,我的艺术观已很老派,跟不上时代了,没什么新鲜想法了,不好意思展开了。当然,我也从没想过跟上时代,但我感谢它,多少给予我若干实验机会。
傅小平:反正,你有些理解挺有意思的。比如你说,一首诗建立在一个比喻的基础上,随后就说,一个社会也是建立在一个比喻的基础上。
车前子:要我说,生啊,死啊,生,死,都是建立在一个比喻的基础上。这篇文章写早了,回忆起来,大有“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感觉、感叹。
傅小平:你还说:“大到社会,小到艺术,都是建立在错觉上的。”
车前子:我就这么理解的,错觉,全是错觉。人类在不遗余力地建构自己的错觉美学:根本上,文明是一种视力糟糕的图案化表现(文/图案,明/视力:被图案支配的视力在时空行使的失控权利)。
傅小平:不能不感叹你对文学艺术有非常独特的认识。你这样说到汉语的纯粹之美:“一言以蔽之,我想它既是简洁的,又是暧昧的。”粗粗一看,这句话似乎自相矛盾,再一寻味,言之成理。
车前子:打个比方吧,就像我们吃一道菜,口感熟悉,但又说不清楚,这就是暧昧。正宗苏帮菜,吃口甜,回味咸,也是暧昧,这一暧昧,有层次感了,这层次感又如此简洁。比如“书画同源”理论,也是既简洁,又暧昧,绘画用笔要更丰富,它把书法用笔囊括其中,绘画用笔要的就是不择手段,能把你想要的效果画出来就好。笔墨笔墨,到底笔好,还是墨好,真说不清楚,因为笔和墨暧昧一起。所有简洁都是暧昧的,而暧昧未必简洁……乱七八糟,我说了什么!现在这个点我脑子有点乱,到凌晨会清醒的。我们轻松些,说点逸闻轶事,齐泽克居然能把逸闻轶事做成哲学。我说个中国著名诗人喝汤的逸闻轶事……
傅小平:你倒是说啊。
车前子:一时说不上来了。
傅小平:那就回到正题。你说过,开始绘画之前,不要有太多自我设定。
车前子:对,画之前不要设定很多,绘画已经超越抽象、具象,不像以前非得在抽象画、具象画之中站队,现在界面淡化,一张画里有抽象因素,也有具象东西。就像我正画的这幅,如果添几笔,看着像蝴蝶,都行,都无所谓,“都行,都无所谓”,可能是我的艺术观。刚才说到齐白石,我从齐白石那里学到有趣的一点,是他画时把一张纸颠来倒去,“都行,都无所谓”,只要方便,大概是他做木工时养成的习惯。
傅小平:说到齐白石。刚好前天读到一篇文章,大意是说,齐白石画的物象,八大山人画的心象,相比而言,境界不知差了多少。你大概是挺欣赏八大山人的,在绘画上也多少受了他的影响。你怎么看这种比较?
车前子:我在随笔里谈论过这两位画家,更喜欢八大山人吧,对齐白石又爱又恨。齐白石有非常好的作品,但他很多画如从流水线上下来。技术角度来看,齐白石用笔不够丰富,色彩也缺乏变化,他就是狠,一招鲜吃遍天。
傅小平:以你的理解,齐白石为什么就这么红?
车前子:我想总归是有原因的,齐白石画虾,栩栩如生,透明,像真的一样,很符合大众审美趣味……而大部分革命家又来自农村,他们看到齐白石画的白菜萝卜,会觉得跟家乡灶头画差不多,想起童年,于是认同。再说齐白石的画很直白,不用什么文化积累就能看出好来。八大山人的画,就不是那么容易看明白的,或者说看八大山人的画,得有专业素养,像看戈达尔电影一样。齐白石把绘画带入市井,也带入现代,吴昌硕有精英倾向,还是传统意义上的文人画,很完整,可能过于完整,齐白石对其有所借鉴,他的过人之处,是把绘画碎片化。中国的写意花鸟画,可以分出两个时期:徐渭前后时期,齐白石前后时期。
傅小平:这个说法有意思。比较多听说写作碎片化。原來,绘画也是如此。
车前子:齐白石比碎片化写作更早在绘画上实践了碎片化,可惜他是商人,工笔配置写意,两个东西混搭,赏心悦目。带来的问题是,他把中国绘画粗鄙化了,他未必粗鄙,学他的人不得不粗鄙。这也没什么,就像学八大山人,一学就有江湖气。这其实在说另一个问题,杰出艺术家他会预置身后:六亲不认,断绝往来,拒绝模仿,似我者死。
傅小平:那敢情八大山人的绘画是空前绝后了。想到绘画界经常引用的石涛的说法“笔墨当随时代”。
车前子:了不起的画家,是让时代当随笔墨。
傅小平:你说好的绘画当“蕴藉而又放荡”,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评价。
车前子:中国艺术有意思,很多术语都是反义词(组合),譬如“收放”“黑白”,等等等等,还有“疾涩”,从字面意思上是矛盾的,但两个字放在一起就有一种艺术的张力。就“疾”“涩”,写作上,袁枚和翁方纲对此有过争论,各执一词。有时,用它来指导训练,事半功倍。写作么,一开始写会很涩,熟能手巧么,就开始疾了。但疾未必就是好,有时候苦思冥想,也很好。而过了“涩”这一关,就能做到疾涩了。
傅小平:也就是说,无论写作,还是绘画,多加训练,才能得心应手。
车前子:我最近一个多月没画,前两天画张小品,才思蹇涩,总感觉哪里不对。心里有个水龙头,只有每天劳动,才能打开,源源不绝。不劳动,锈住了,就比较麻烦,最后会变得畏惧。这个时代轻易,轻易为自己找到借口,很多有才华的人,就这样浪费了。写作需要时间,你喜欢它,你就要给它时间。
傅小平:怎么去做,也很重要。像绘画,一般都是从学技法开始,但此后怎么有自己的创造,就得看个人的造化了。
车前子: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傅山快人快语,他说:“一字有一字的天。”想想,真是如此。
傅小平:那你是不是认为,中国绘画最缺的是创新、创造?
车前子:我们以为缺技法,其实缺的是勇气,还有观念上不能有所突破。我们要传承的不少东西,实际上都已经过时,像苏联绘画的那套东西。传统绘画在观念上局限很大,毕加索有句话,大意是他用一生的时间才学会像孩子那样画画。我们要从观念上去理解这句话。
傅小平:用我们的老话讲,是返璞归真。要真正做到这一点,很难。你对怎样算质朴,有过一个说法。你说:“质朴是一些不再需要寻找表达方式的东西。或许根本就没有刻意表达质朴的方式。或许根本就没有质朴。”不妨展开谈谈。
车前子:让我想想……
傅小平:想好了没?一时想不出来,就不勉强了。反正从你的散文里,能看到质朴。你的一些散文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你把你写作的过程也呈现出来了。而且,你就算是炫技,也是不藏不装,而是告知读者,这里我可要玩点花样了。
车前子:哈哈,我觉得这样比较快乐。
傅小平:换个角度看,你的散文看似简单,其实是有门槛的。所以你这句“我的散文是给五百年后的有教养的人看的”,也不完全是狂语或妄言。照这么讲,喜欢读你的散文,倒显得自己有点教养了。不管怎样,我就是读着舒服,尤其喜欢那种语感,给人一气呵成之感。有点好奇,你写作的时候,会做些修改吗?
车前子:早些年,没有电脑,我在稿纸上写的时候,我是不修改的,我不能看到稿纸上出现涂改的痕迹,斑斑驳驳,像呕吐物。我有点洁癖。那时,或许全神贯注,出错率也低。一旦出错,要么扔掉,要么重新誊抄,要么继续往下写,有时候一句话意思不对,我宁愿废话三千,把它绕回来。我的手稿都干干净净。
傅小平:那现在呢?
车前子:这些年我用电脑写作,边写边改,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最后也记不清自己修改了什么。这也是修改,而且越来越多的修改。我以前写作是不修改的,当时我还有个说法,我说把诗歌或者散文放在那里,放几年,它自己会变化的。
傅小平:你写作也真是随性、洒脱,无拘无束。印象特别深的是《腊月九忆》这篇,你一忆元明之间人士杨维桢,二忆唐代郑虔,三忆祖母宋惠英,后面六忆也是这样,从古人到今人,又从今人到古人,写得也太跳脱了。
车前子:我是看章法疏密,这个段落长了,看着不舒服,那个段落我就写短一点。传统中国绘画讲究疏可走马密不透风,写文章也是一样。疏密是我散文内容,具体要写什么,我有点心不在焉,于是,看上去跳脱了。
傅小平:想到你写的一句话,你观察梅树,道是:“梅树上没有叶,也没有花,只有疏可走马的空想。”这样的表达也真是别出心裁。
车前子:我忘记了。我对我的写作甚为不满,但我也不着急,心情不错。
傅小平:不管怎样,你喜欢川端康成是有道理的,他时不时就有些别出心裁的表达。按说你是欣赏日本艺术的,但你也说,中国书法要抗日本化。怎么理解?
車前子:日本书法要么特别泥古,要么特别维新,设计感很强。曾经有个时期,中国所谓现代书法是非常日本化的,我说中国书法要抗日本化,指的是这个。我觉得还是要回到中国书法上来,中国书法真是神奇,它讲究气和力的关系,日本近代书法有些偏科,偏科于力,比较张扬,比较外露,比较自大,比较自卑,书法要去妙高台上,就得气上下功夫,也不要瞎下功夫,下功夫前,先要看看自己有无天赋。我没这方面天赋,又人缘不好,他们不告诉我没有天赋,以致我学习书法四十年,一无所成。去年,我放弃书法学习,这是明智之处。
傅小平:你这是现身说法了。在《茶话会》里,你说中国画怕实不怕虚,虚体现在章法、笔墨和结体三个方面。因为结体被忽视,结体没有虚,结果即使前两者都到位了,气韵还是不够。是不是也指的缺这个气?
车前子:是的,就缺这个。大伙儿都很有成就了,只是还差一口气。
傅小平:大概“生命呼吸之间;笔墨呼吸之间”。这里的“呼吸”,也是讲的要有这个气吧。
车前子:有人气急败坏了。书法适合不适合作为一种职业,就像诗人适合不适合作为一种职业,我想可以讨论。至于书法博士,那是笑话。
傅小平:你这么讲,让职业书法家情何以堪。
车前子:一大半所谓职业书法家书法,还没有莫言、贾平凹、荆歌、汪惠仁他们的毛笔字有趣。书法不单纯,你看,林散之执牛耳了吧,都没自称书法家,他认为自己是位诗人。古代也就米芾算个职业书法家,但我还是更喜欢作为非职业书法家苏东坡的毛笔字。
傅小平:又说回到苏东坡了。你看你无论写作、书法,还是绘画,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也都有自己的建树。唯一缺失的就是小说了。
车前子:我写过小说。十八九岁时候吧,我迷恋梵高,又看不到什么资料,只知道这个人画向日葵,后来自杀,中间爱上一个妓女,我觉得挺有意思,就写个小说来想象他,这个小说叫《灯蛾》,发在《青春》杂志上,还得了“处女作奖”,我平生第一个文学奖就它。
傅小平:起点不低啊。后来呢?
车前子:后来,写过五六篇,写得奇怪,无人理解,主要是我没有写小说的才华,我就用所有精力写诗。写诗是不是省事?写完一首,也没多少字,还有力气出门玩,写小说三天五天一个星期都要呆坐桌前。再说我不是讲了,我有洁癖么,一个字写错,不是扔掉,就是重新抄录一遍。这样的工作方式如果用来写小说基本就是自虐。
傅小平:不过读《古老花园》等几篇,感觉你是以写小说的感觉写散文,你还评价《清明上河图》像一部章回体小说。你算是打破文体界限,全面发展了。
车前子:当代信息量如此之大,个体全面发展是不可能的。我们花在学习上的时间,我以为比古人多得多。古人半部《论语》治天下,有点夸张,但也不是没有道理。杜甫读部《汉书》就够了,屈原可能什么都不读,我们怎么办?王安石说他天下书都读过,有可能他真读过了。当代有人敢这么说吗?以前读读中国书就够了,现在还要读外国书……我早不写小说,但疫情期间,我至少读了一百部小说。
傅小平:很大的阅读量!怎么做到的?
车前子:我是这样读的,坐着带滑轮的椅子,七八本书同时打开,一长溜放在桌上,滑到这里,读到这里,来回读。我也在微信上读书。我读书完全找乐,写作时候,读过的书好像没用,给屏蔽似的,也不耐烦寻章摘句,引经据典。周作人经常大段抄录,他抄录的是孤本、善本,他不抄录,我们看不到,他的抄录,是在做薪火相传的工作。
傅小平:说来也有意思。有些书流传得少,反而显得可贵。
车前子:钱锺书说过,大意是一个作家存世作品多了,反而不合算。李白存世诗歌不少,有很天才的,也有很平庸的,读他平庸作品,你会想李白不过如此。刘方平只留下虫声梨花几首诗,这几首诗都是杰作,你就会想这个诗人好厉害。
傅小平:但也有少数诗人,像在“扬州八怪”里独占鳌头的郑板桥,诗书画存世不少,却都称得上绝品。有意思的是,在《郑板桥三俗》这篇里,你偏偏说他的作品在你看来恰恰不“怪”,而是“俗”!而且,也就他俗成俗套,俗成俗话,俗成俗人,并终于俗成近三百年来最后活在老百姓舌头上的才子。这很有意思啊。我想是因为你有同样的“怪”,才能透过他的怪,看到他透骨的俗吧。俗到极致便是雅。以我看,“扬州八怪”之后,你也是“江南一怪”了。
车前子:怪我多嘴。
傅小平:哈哈。明明是恰到好处嘛。郑板桥说难得糊涂,放在如今是难得纯粹。
车前子:太难了,太难了,越来越难。
傅小平:我想郑板桥的作品也是有缺点的,只是如你所说,缺点是艺术家写成自己创作个性的要点,或出发点,到了极致,就是不能被其他艺术家所替代的形式。你还说道:“为什么一些画家和诗人越画越糟,越写越糟?其中有个原因,就是有意无意地用画、诗——作品,去克服着、克服掉自己的弱点。”不妨说说,你认为自己的写作有什么缺点和弱点,又如何把它们推向极致?
车前子:我这个人神思恍惚头脑混乱,我索性就在我的写作中加大恍惚和混乱。
傅小平:总算给自己偶发“奇谈怪论”找到理由了。我看你对艺术家的定义,挺有意思。一方面说,要想成为一个艺术家,最需要的品质是孤芳自赏孤陋寡闻和独立思考独往独来。一方面又说,艺术家和历史和现实格斗,最后赢的是历史和现实,因为艺术站在历史和现实一边。既然如此,就得问问你了,艺术何为?
车前子:艺术何为?我回答不了,我可以找几个外国学者来回答你,手头无书,等我回家找出来告诉你。
傅小平:你分明不喜欢引经据典,我看就别找了,还是让我再来引你一句吧。你没说过书法和绘画何为,但对于写作,你却是有过一些议论:“写作,实在是和今生无关的事业,与前世有约吧。”要是我能批注,我准得批一句:明明是还与将来有约么。你还说过一句:“人生有许多煞风景的活儿,写作也是其中的一件。”这敢情是正话反说?嗐,那就说说以后怎么继续“煞风景”吧。
车前子:散文不怎么写了,诗一直在写,另外,写笔记,我已经写了一百多万字笔记,今年会出一本,选了十万字。我想我的命既然是写作,我一定会当回事,把写作常态化,就像一日三餐,这样可能更有意思。写作也好,绘画也好,要有量的积累,我有很多才华横溢的朋友,写得太少,总想三年不鸣,一鸣惊人,我不太信出手不凡,我信“三更灯火五更鸡”,才华和勤奋必须划上等号。
【责任编辑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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