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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游者

时间:2023/11/9 作者: 野草 热度: 17250
禹风

  



  车厢微晃,地铁在城市肚腹里疾行。郑坦坐在长长的边椅上,手抓身侧双肩背包,腿上盖着毛巾毯,身边满是相貌迥异的地铁客。

  好在其时并非早晚高峰,站着的旅人不多,沙丁鱼罐头似的那种拥挤还没开始。

  膝上毛巾毯有点厚,郑坦想自己不该随意接受许小赐的馈赠,许小赐所有的馈赠都特别随意,随手拿起便塞过来,也不说什么,甚至郑坦不能确定这是不是许小赐自己的东西。许小赐总淡淡笑,她的笑完全未赋含义。

  如果谁同郑坦这般成天坐不同的地铁线,就会知道车厢干冷。空调打太久打太足,二十四小时足以凋灭一朵放车厢里的红玫瑰,也足以叫极少数过度利用地铁交通的“地铁虫”因车厢温控环境而生病。许小赐给的毛巾毯,轻覆大腿上,抵挡阴冷,帮到了郑坦。

  现在他坐的是大城地铁一号线,从东往西行驶已好半天,扩音器报出一个站名,绝对已到达城市偏僻角落。郑坦哆嗦一下,从半睡半醒中挣脱,伸手归拢自己东西。他一伸手,心狂跳,眼前一黑,他没摸到自己那双肩包。

  慌张持续两三秒而已,一场虚惊。背包在,只被谁轻微挪动了位置。现在它偎紧座椅靠背,脱离了郑坦触手可及的空间。郑坦十指抓牢双肩包,兀自心跳。他所有家当都在这背包里,假使包包被窃,他将连自己是谁都无从证明。

  于是,紧要的背包牢牢负至背上,毛巾毯叠整齐挟于腰间,郑坦缓步走出了地铁口。阳光当头倾泻,外头是个孤零零没人气的商厦。他认识这商厦。

  郑坦对着商厦茶色玻璃墙照镜子,看见一个高瘦中年男,并非流浪汉,却已有几分流浪汉气质了。他摸摸自己长发,决定哪天找个发廊理成平头。

  郑坦再后退几步,打量这毫无人气的商厦,是开业经营状态,周边几个出入口都敞开着,挂悬塑料门帘。商厦里头确也有人声动静,不过,看样子,商户们会羞于出示每天的流水。这正是个典型缺客流的商厦,当然,它是由房地产开发商规划建造的。

  当年,要在一整片郊区荒地上凭空变出成群居民住宅,碍于城市规划,不但地铁线要拉过来,配套的商业设施也得上。至于建起了商厦有没生意做,那完全不是房地产开发商考虑的因素。谁都明白,等房子全部脱手,脚长在开发商自己身上。

  郑坦的长脸泛起一道快乐微笑,眼神闪烁几下,他忆起了那对开发商兄弟的模样!

  他不但认识这兄弟俩,还曾同他俩相处愉快,帮过哥俩忙。想来若他当年有意于从他们手里买套居住单元,兄弟俩一定会给漂漂亮亮优惠价的,只是当时他看不上这地段,他从小住市中心。

  郑坦犹豫了一下,撩起一道塑料门帘,走进商厦,他记得对着入口就有一家小小服饰店。店还在,他走进去,对那托腮呆坐的老板娘笑了笑。

  女人从白日梦里醒转,仿佛看见久久未遇的同类,露出得救笑容:“先生要什么?”

  郑坦指指架子上一堆各色帽子:“我找一顶挡太阳的帽子。”

  一顶深蓝色棒球帽改变了郑坦外表,他从商厦出来,乱发不见了,帽子收拢了精气神,人沐阳光,毛巾毯搭肩上,像是个从什么球场上下来的闲人。

  他绕过商厦往居住区走,这里行人稀少,路边全是移栽了十几年的樱树,树干斑驳闪光,斑痕像年轮又非年轮,于是时光都模糊了。

  郑坦记得自己曾反复坐着专程接他的豪华凯迪拉克车从这种樱树下驶过,驶进谢老板兄弟俩那不同凡响的欧式售楼处,听见谢老板浑厚亲切的声音。总是当哥的张开双臂出来欢迎郑坦,当弟弟的腼腆拉开二楼办公室门,朝楼下客厅微笑。谢老板身材矮壮,留仁丹胡子,像旧时代里的日本人;而二老板身材高大,面如冠玉,寡言少语。

  气温不高不低,阳光浓烈,正是秋日。郑坦想自己这时候走来这地点,恐怕不仅是随性,也不只是出于怀旧,冥冥中是有含义的,只不晓得这含义究竟是什么。

  这时候他抬头望见记忆中那栋售楼处房子,房子还是原来模样,通体白色,有希腊柯林斯门柱,端庄娴雅,大方祥和,给人一种安宁的信心。

  郑坦稳住自己步履,朝那既熟悉又陌生的房子走近,时间在记忆和现实间横亘,像闪光的大河。他不晓得楼房如今属于谁,里头还有没有留下自己见过的人。

  这时他很自然地摸摸肩头挂下的毛巾毯,毯子触感柔和,散发一种好闻干净的气味。他想起了那个老太太,就是谢老板两兄弟的亲妈。老太太给他留下的印象突然散发特异的启迪,隔空传来,帮他理解一串时代的密码。

  郑坦终于站在白楼前了。上一回站这里,是二十年前。上一回站这里,他不是步行来的,是谢老板的司机开豪车接他来的。

  楼里有人,楼门口挂着牌子:栋樱置业集团物业。

  很多黄蜻蜓在院里飞翔,它们飞累了就栖息在周边樱树枝丫上。郑坦下意识对着楼房入口玻璃门照照,看见自己身影。间隔二十多年,投射在镜面里的躯体有微妙区别,亦有微妙的相似。

  此刻,他才忆起谢老板的日本妻子薰子。薰子当年为表明自己是日本女人,常穿和服出来会客。薰子曾以一种全然商业化的和善人格接待郑坦,以至回忆起她,郑坦除了被礼遇之感,没有任何其他感觉。唉,薰子,谢老板的好帮手。

  郑坦伸手摸到玻璃门洁净发亮的不锈钢把手,指尖一阵凉,他忽然就想起了谢老板得意扬扬告诉过他的故事,一个把本地动物园小老虎崽子偷运出关带进东京民宅的笑话。

  谢老板一家当年还是能带着某种轻快感在这大城捞金的,那是已然流水般漫过去的一个短暂的历史时期。短暂时期里,这城市大部分人还凝神努力分辨时代变化,捉摸春风的新意,虽不甘,依旧陷于懵懂。

  如今,城里到处都是聪明人了,当年谢老板的那些套路和招數都很难再施展。郑坦理解自己一路行来早早体验了生意人谢老板一家的套路并借此成长,他仍对这家人留下些温情脉脉的好印象。他不想贬低任何已发生的事情,归根结底,人生不过是场体验。

  一位大眼睛女生从楼里走近门来,伸手帮郑坦拉开玻璃门:“先生,你找谁?”

  



  许小赐和郑坦此前彼此不认识,没任何往来。

  郑坦偶尔来这学校讲课,许小赐也讲课,同时她还担任教务工作,包括负责照顾外聘老师。学校外聘教员没固定程序,这些会讲课的人时不时会突然出现在许小赐面前。

  郑坦背着双肩包准时出现在讲课的教室,他一讲就是一整天,但中午不到学校食堂吃饭,他一个人去附近餐厅或咖啡馆吃,再踏着钟点回来讲下午课。教师办公室有免费咖啡,郑坦一次也没去打过咖啡,他任命课代表时,交代说课代表有代老师打咖啡的小使命。

  头一回看见找他找到教室里来的许小赐时郑坦情緒抗拒,他抗拒任何提醒他建立新“关系”的陌生人,他不愿无缘无故建立任何关系,他已奋力摆脱或粗暴地割断了很多旧关系。与富有进取精神的人不同,郑坦视社会关系为约束和负担。

  许小赐笑容可掬找到郑坦,想告诉他他有义务上交每一学期的教案概述,不过,她看见郑坦满脸不舒适,还有轻微恶心状,心一软,便答应郑坦由她代他按规定格式写教案概述,只要他先提供部分口述信息。

  郑坦因此对许小赐心生好感,认她是个可以打交道的人。

  这学校向毕业生提供本科学位,由英国资本和本城某国资财团共同投资,毕业生大多数将进入富有竞争力的中小型公司,换言之,这些孩子们将来是靠自己本事吃饭的。当然也就说明这学校务实,教给学生的只能是实用技能。

  郑坦已把自己过去纷繁芜杂的关系树砍得只留数得清的枝干,他慨叹自己曾从事靠大量社会关系支撑的行业,最后不堪负累,黯然撤退。不过,当手机不再鸣唱,越来越沉静的日子也有份奇异重量。

  郑坦顺自然的水道不抵抗地漂,顺从且温和地离了婚,又让自己的关系树失去小半个树冠,形为半棵树而存世。为此,他毕竟也挣扎过好一阵子,才忍痛得安稳。

  “一个人在家没人说话是不好的。”舅舅打电话过来,“你还是到我主持的学校讲讲课吧,有门新课适合你:我们按英国人意思,准备增开‘随想课。”

  这门新颖的随想课绝对有其使命。舅舅副校长合拢校长办公室的门对郑坦明言:“你晓得的,现在年轻人实在不容易,学校需要一个你这样的明白人,帮这些小孩在进入职场之前想明白自己是谁。”

  想明白自己是谁?郑坦自问是否已完成这一步。

  答案倒是肯定的,他已想明白自己是谁了,也想明白自己是什么了,或者还想明白了自身为何出现于此时此地。

  帮助一些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从他角度,他觉得是有意义的。不过,郑坦问副校长舅舅:“真有必要让小孩们想这种问题吗?慢慢来不行吗?自自然然或早或晚,人人都会想明白。”

  “不行,”舅舅严肃相告,“在我们的学校,学生们必须立刻想这问题,这是教育的一部分,他们将来或许因此少吃点苦头。”

  许小赐通过微信和郑坦老师保持沟通,她在代替郑坦完成了教案概述后,又为郑坦协调了课时,让他最方便地安排讲课这件事。当然,许小赐还把课时费表格发给郑坦,留言如下:“郑老师,感谢您牺牲自己时间精力来帮忙学校的年轻人,课时费只能算表表心意,完全不足以体现课程价值。若有任何需要帮忙的,无论大事小事,请不要犹豫跟我讲,我会适时跟进。”

  郑坦想,自己和一屋子又一屋子的学生们随想些什么呢?

  他们自己是谁,若他们不晓得,难道我晓得?郑坦不得不承认老舅和英国人合谋的这门新课有意思,教学相长,也许自己也将对自己有新发现。若对自己有新发现的话,是好事还是坏事?郑坦相信是好事:朝闻道,夕死可也。

  不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路径还是要设置的:开天辟地第一课,郑坦为学生们打印了一个短故事:欧·亨利的小说《女巫的面包》。

  “你们读完这小说,有何感想?”郑老师面无表情,坐讲台后,面向前方一排排学生发问。

  教室里,女生大大多于男生,女生们就尖声回答:

  “一段爱情被误读了。”

  “她需要更大胆的表白。”

  “女方的含蓄和腼腆制造了悲剧。”

  郑坦掩面摇头,百感交集,他低透看着仿木纹台面,心里痛骂:“你们这些将来的庸俗婆娘!”

  忽然他竖起的耳朵听见一道温和女声:“老师,我和大家的感想不太一致,我觉得这位面包店的女人有点可怕。”

  郑坦抬起头,看那发言中的女生,女生长相一般,眼神挺亮,侃侃而言:“如果一个人以纯粹自我的臆测看待世界,甚至被臆测支配去行动,恐怕不但不能实现爱,还会给别人带来损害。”

  “是啊,要不她怎么就一直嫁不出去呢!”郑坦刻薄地应和,“世界在她眼里,就是她能理解的那个样子。”

  他特意问了这女生姓名,她叫阎汶。

  上午下课,郑坦背起双肩包,从三楼防火梯孤单单走下去,站校园凌霄树下,点起一支烟,想着到底去哪家餐厅吃饭合适。好吃的那家没wifi,有wifi的几家不迎合他的味蕾。世上没两全其美,世上永远需要降格凑合,理想主义者必须多备几份病历卡。

  他扔开烟头,看见许小赐笑吟吟走来:“郑老师,你看我多粗心,忘了给你办食堂的磁卡,来,今天我请你吃中饭,卡我下午替你办。”

  “不了,我本没准备吃食堂,吃了食堂,我也还得出门找咖啡馆,不如直接出去。”郑坦实话实说,“要不,今天我请你吃午饭吧,你熟悉周围,带我找家好餐馆?”

  许小赐愣一愣,微笑说:“那么,还是由我来请郑老师吧?”

  郑坦觉得许小赐的语音透露出一个秘密:她并没想到会去餐馆,但她想继续表达完善她的好意。郑坦第一眼看见许小赐就认为她长得不好看,但她似乎是个良善人。

  其实走不远,就在大马路对面,许小赐知道一家小小的私家日料馆。刚到十一点半钟,可以进客人了,许小赐小心翼翼探脸进窄门,招呼老板娘,问是不是可以脱鞋进去。郑坦跟着她一起坐到长柜台的一角,心想:“不是老板娘招呼客人,反而是客人小心翼翼问是否可以进门。”

  等套餐那工夫,许小赐和郑坦聊的是课程和学生。郑坦说:“这些小孩都是三四线城镇来的吧?不过,其中倒有心智成熟的。”他想着那个说《女巫的面包》女主可怕的女生,这女生明白欧亨利在说什么。

  “让我猜猜,郑老师大概说的是阎汶?”许小赐侧脸微笑,“心智成熟的小孩并不多,所以我想该是阎汶。”

  “是啊,你猜对了。”郑坦说,“我不是专业当教师的人,我从不能成功掩饰自己的失望,要是没阎汶,学生们第一课就会知道我这人不随和。”

  许小赐点的秋刀鱼套餐来了,郑坦的和牛套餐紧跟着。郑坦怕许小赐抢着请客,随手就把现钞递给了老板娘。许小赐发出柔和的喉音,然后说:“真是谢谢郑老师了。等下次,轮到我请。”

  郑坦这才恍然大悟:“听口音,许老师你是台湾人?”



  郑坦不晓得说什么好,对着一双陌生大眼睛,他难找词汇。不过,他尽力了,他说:“也许你会奇怪,我就想知道一下谢老板兄弟俩还在不在这里办公?”

  他这样说的时刻,觉得自己真是个怪物。连教科书上都说过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他却来到记忆中白色的楼,寻找当年在这楼里演绎故事的人。

  楼的躯壳矗在这里没动,甚至挂的门牌还是谢老板创建的集团,但谁又把浩浩荡荡流逝的许多年如此不当回事呢?谢老板这种人,怎会原地消磨?

  “谢老板?兄弟俩?”拉门迎客的女生困惑地看郑坦,“这里是栋樱置业集团的物业,我们没对外业务,先生,您是否弄错了地方?”

  “哈,”郑坦往后退一步,“抱歉。难道你们集团总裁不姓谢吗?”

  “这我不清楚,这楼属于栋樱集团,是它的物业,但楼里不全是栋樱集团的人,我们是租客。”女生越说越神清气爽,她笑了,“我解释清楚了吧?希望没耽误您。”

  郑坦连连点头:“感谢,感谢,姑娘,有谁知道栋樱集团情况的,我问几句行不行?很多年前,我一直到这楼里来,跟谢老板兄弟俩谈事;我今天走过此地,想起他们了。”

  女生眼帘再度流露雾一般困惑:“好的,先生,请进来稍等,我去请大楼的负责人。”

  她走了,大堂只剩下鄭坦一个人。郑坦环视四周,轻轻咒骂一句:“真过分!”

  是的,确实过份的:大堂里所有陈设仿佛都视时光为无物,完全同郑坦的记忆相符。抬头那巨大的珠盘吊灯仍是薰子在东京订购,用集装箱运至浦东码头,然后码头用一辆临时找来的冷藏车运抵现场的。谢老板每次看见郑坦都调侃:“小兄弟,你的脸色还没我们的吊灯新鲜,晚上干什么了呢?”

  走廊尽头仍旧养着大缸大缸的散尾葵,难道二十多年不能换一种绿植?

  大理石地面没明显磨损,依旧打理透亮,像能在上头溜冰。郑坦耳边真切幻出谢老板带嗡嗡和声的浑厚嗓音:“小郑兄,请慢慢走,我们公司有个规矩,谁在大理石地上滑脚,要请所有人喝咖啡的。”

  时光是什么物质,它把小伙子变成了大叔,却不改动大堂的任何细节?这大堂都没见老,郑某人我怎么见老了呢?

  “先生,您好。是您打听栋樱集团吗?”一位富态中年妇女出现在大堂里,“您是哪里来的?”

  郑坦点了点头,手下意识捋着肩头垂下的毛巾毯,忽然明白自己打扮不伦不类。

  “是这样,我曾是栋樱集团谢老板的朋友,很多年前他们公司总部就在这楼里。后来我出国,跟他们渐渐断了联系。今天忽然想起,过来看看。如果您知道怎么联络他们,能否告诉我电话号码什么的?”郑坦连续说着,最后不自信了。

  断掉这么长时间的关系,谁还去接起来?人间日新月异,处处物是人非,纵使浪漫,也不至于浪漫到这地步。

  大概不可能从这位矜持的中年妇女嘴里得到什么有用讯息吧!

  果然,中年妇女嘴角抿了一抿,表示她听见的不是什么值得欣赏的话语。不过,也有出乎郑坦意料的,她微笑一下:“先生,我听懂了。如果您愿意进来喝杯咖啡,我现在有点时间,可以跟您稍微聊一聊。”

  郑坦想这是最好的回答,他点点头,尽量得体地说:“希望我没太过打扰。”

  沿大堂尽头长廊往左边走,自然经过一小段“水晶走廊”。走廊两边的水晶无缝玻璃没被打碎过,依旧擦得明净。透过玻璃,两边棕榈花园的棕榈树比记忆中高大了,枝叶遮了蓝天,这是时间的证据。

  郑坦尾随愿意接待他的中年职业妇女,只看得见她穿西式套装的背影,这是位渐渐接近衰老的女子,她身材瘦削,没有赘肉,裙子长及小腿肚,皮鞋干净却已不新了。

  郑坦恍惚觉得自己跟随的仍是吴太。吴太就是谢老板兄弟俩的生母,她喜欢用娘家的姓标识自己。

  当年吴太掌管集团财务,她对郑坦,不晓得为什么,始终很大方。

  吴太总含笑看小伙子郑坦,笑容里有一种对他了然的高深,那时,吴太就是一番职业妇女打扮。不过,她的职业套装永远天蓝色!

  走过水晶走廊,印象中该是谢老板手下那群年轻干将们的大办公室,那群女雇员郑坦还记得真切,都是些被训练得温文尔雅的本地人呐。她们有本地人脑筋,却随着薰子彬彬有礼地轻言细语。这些都留给郑坦深刻的印象。尤其是永远有个微笑的张晓敏,她对郑坦特别亲切,好像认识他似的,会问他最近怎样。

  不过,如今不再有什么办公桌了,这里布置成了咖啡厅。带领郑坦进来的中年妇女吩咐吧台要两杯卡布其诺,她转身一笑:“先生,请窗边坐吧。”

  郑坦从肩上扯下自己的毛巾毯,折好,放到椅面上,准备坐在毯子上。他降下双肩包,放到打横的椅上。他随那女人面对面同时坐下。郑坦展现正式的微笑:“谢谢接待我。我确是曾很多次来这楼,这咖啡厅从前是她们的大办公区。”

  细打量,中年妇女有双类似于狐狸的眼睛,这使得她表情不那么淳朴,接待郑坦像有其他动机似的。她的笑带某种装饰性,并且不含温度:“先生,也许您偶然路过,有些怀旧。我呢,倒愿意听听有关这栋楼从前的故事。我每天在这楼里上班,我愿意多了解关于它的讯息,我工作职责的一部分就是维护保养好这栋楼,这楼挺漂亮,不是吗?”

  咖啡送來了,滚烫,郑坦尝了尝,不由惊讶:“这好像还是同从前一样的咖啡呀,栋樱集团从日本进咖啡豆子。”

  该怎么同这好奇的陌生女人谈谢老板一家呢?郑坦提醒自己言谈要有所保留。

  “那么,栋樱集团还在本市运作?我很久没看见有关栋樱的新闻了。”他试探。

  “我姓苏。”女人没回答提问,“先生贵姓?”

  通报了姓名,苏女士点头:“郑先生,栋樱集团当然还在。不过,您不晓得谢老板已把公司总部搬回大阪去了吗?他加入了日本籍。中国大陆的房地产项目都已完成了。”

  哦,一个顺理成章的解释。

  就像游泳池里有蓝色的水那样令人舒畅。时光有令人得安慰的旋律:谢老板随了薰子的国籍,收拾了这里的生意,投入了岛国人生。正因为此,此地再无栋樱集团风生水起的传闻。

  “原来是这样。”郑坦觉得自己被嘴里的咖啡香粘住了唇舌,“就像乐章翻篇了。”

  苏女士忽然调皮地笑起来,比她之前的模样添了生气:“郑先生您很有意思,您就像一支插曲,带着陌生气息跑来,让我们在千篇一律的上班时间里改换情绪。您可以跟我说说这楼从前是怎样的吗?”

  郑坦看见苏女士新鲜笑容时倏然醒了,他坐在这栋神奇的白楼里,时光仿佛在他心里做了什么手脚,他感到亲切又温暖:“当然,我可以聊聊从前。这咖啡就和从前一般滋味,请再给我来一杯吧!”



  离婚时,郑坦夫妻俩手里有两套公寓,每人分得一套。但他很快就把自己那套公寓卖了,钱存进银行。

  他成了这大城里一个没自己房子的中年男人,这种动作,似乎表明他对婚姻失去了期待,准备一个人独自终老了。

  没了房子,有现实的问题:洒脱到底的郑先生到底要把自己和属于自己的财物存放哪里?要晓得,这个城市雨水不少,日头也常毒辣,人总要有个容纳自己动物性及人性的巢穴。

  他很绝,他卖掉了公寓,却没卖掉当时开发商配套出售的小区储藏空间,也就是位于住宅区一隅的有专人管理的大型集中储藏室的一间。他把自己的藏书和不想丢弃的个人物品都仔细打包放进个人名下的储藏室。随身他就背一个双肩包,里头除了换洗衣服,便是他的各种身份证件和私人财务凭证。

  他并不缺钱,他想过一种有漂泊感的新生活。

  他随身带着这城市的地图,他决定第一年里头,在城市的每个行政区轮流住十天半个月,就近体会一些他想探索的地点。譬如,他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了这些城市空间:外滩、城隍庙、南京西路、徐汇滨江、静安寺、徐家汇、七宝老镇、曹杨新村、陆家嘴,以及南翔古镇。他决定在网上挑选合适的宾馆或民宿,每次住十来天,利用地铁和步行两种方式移动,随身带一只轻巧的傻瓜相机,当然还有苹果手机,行踪切入这大城的肌理。他觉得可以把自己看成BBC的那种城市探索记者,致力弄清自己寄居于地球哪个群落。

  展开这种新生活之后,郑坦找到了一个很小众的网上平台,专向单身客兜售大城豪华宾馆的无窗单人房,价格很有吸引力,符合郑坦理想:郑坦只要一个栖身之地,但要洁净方便,适当提供些小享受,如通宵酒吧或桑拿中心。豪华宾馆特别好的是能随时有人同他聊聊天,让他像个正常人那样夜晚动动唇舌,把一天里郁积的吐掉。他通常只住十来天,一走就不会再来,他不担心言多有失,不怕同人交浅言深。

  相对而言,郑坦还是不怎么在乎住宿的,住宿不是他的痛点,如此安排已十分理想。他渴望的是睁开额头下两只眼睛,看看自己生长其中沉浮其中并将老朽其中的大城市,他现在找到大城皮肤上很多点,可以像一头米象钻米堆,钻到深处看看。

  为什么不尽力利用这难得机会呢?过日子要过个明白。没把日子过好的人如他郑坦,更该追求一个明白!

  在宾馆,他一吃完早饭就出门,前一晚反复琢磨,行程都做好了功课的。去哪些地方,看什么东西,为想明白什么,他全有谱。

  反正地铁线纵横四布,他要去的地点都在网覆中,他时不时也回去自己的储藏室,换几本书看,换衣服穿。至于洗衣服,他通常顺路到老父老母家,送上水果点心,就用父母家带烘干功能的洗衣机。所以,如此这般,郑坦还算是干净卫生的男人。这点绝非无关紧要。

  在外滩那十来天,他找到的宾馆单间竟是半岛大酒店的。虽没窗户,但他除了睡觉,根本就不留在房里。他做的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是沿中山东一路走了三个来回,把那些一百多年的洋楼逐楼认清,知道现在是什么楼从前又是什么身份。这解开了他几十年的含混模糊,仿佛历史印迹提高像素,他则提升了视力。并没什么感动,只像解开一道放在桌面很久的数学题。

  搬到豫园城隍庙老巷子,酒店就在旅游风景区门口,喧闹和街市气难躲,无窗房反而给了他更多清净,有利于他的睡眠。

  他连续十来天都在大壶春吃早点,并不是他对生煎馒头有瘾,他只是想反复体味那种被陌生人侵扰的尘世感:他坐八仙桌一侧,会有人大剌剌走到他身边,看他碗里有什么,问他好不好吃;也有人蓦然伸手,拿他面前的醋瓶子,拿走就不还来;也有人拉队结伙走进大壶春,找不到足够座位,一起斜睨他这单身汉,各种表情或身体动作接连暗示他赶紧扒拉伙食,快快让位……他大白天是不进城隍庙景区流连的,游客太多,毫无诗意。他去周边街区漫步,什么地方保持着几十年的老样子就往什么地方钻进去,呼吸朽木潮气,看无力迁移的人在生了根的老房里浮进浮出,他看出他们步履戴着无形镣铐,他们、他们的空间和时间都不再是朋友。

  他每每傍晚逛到九曲桥上,沿陡峭狭窄的老木梯攀登桥头茶馆二楼,随意落个座,等唱评弹的男女走场子。长衫旗袍,沉弦古嗓,瞬间咿呀,如直入往昔的鞭声……

  南翔古镇没什么豪华宾馆,他找家石板路边民宿。这民宿一切好,装潢设备全新,又洁净,却给他强烈的弃屋感。

  郑坦住下的第一夜,推开好不容易拥有的窗户,看窗外就是汩汩窄河道,流水混淘淘,自左往右流淌远去。

  他抬头,对面是邻家老屋窗牖,屋里亮着淡灯,一个并不年轻的女人坐木凳子上,撩起了裤管,正踏木盆里烫脚。她木然看郑坦,几乎要开口攀谈。郑坦用英文说句“抱歉”,疾速把窗户关死,才明白住宾馆和民宿,没窗户倒是件便宜好事。

  白天他屡次进了古猗园,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青春,他和年轻女同学们曾反复来过这里。记忆里的花朵是桃花。

  他的城市,一个街区接一个街区在他眼前凸显,他再次钻入了城市肌肤,呼吸那些熟悉或可想而知的体味,大城在他心里扭动着,屡次苏醒。

  原以为他理解的那城已老熟萎落,才知灵魂尚动弹,只没从前嚣张,如寒天里的守宫,潜在鳞次栉比的房屋和建筑缝隙里。若用钉用刀扎下去,这老城的灵魂还是会痛的,甚至瞬间会疼到呼喊……他就闻到了那股鼻息,那股老象的沉默而固执的鼻息,他的心,进一步安定了不少。

  最近,他刚入住徐家汇建国宾馆的无窗房,他拥有十来天时间探访周边街区,所以他钻进一号线车厢,便往栋樱的旧梦来……



  许小赐走在教学楼走廊里,她从教室门上小窗口朝里望望,正看见郑坦嘴角带着讥诮跟学生们描绘什么。许小赐又看看教室里的男女学生,一个个笑嘻嘻。

  许小赐走回教师办公室,在咖啡机上打了杯美式,她走到办公室外楼梯拐角平台上,往下看操场。这工夫操场上没什么人,只剩篮球架上的网和网绳在风里动。

  她抬头看天上云,没人能在这地方看见好看的云,这地方的云总显落魄,被高楼大厦亮晶晶的玻璃幕墙衬得毛头毛脑。许小赐轻轻叹气:校方已接受指令,这学期结束,从台湾聘来的老师们就要集体离职了。

  许小赐想自己的生活从来漂泊不定,可是,也并没什么了不得,一份工而已,重新再思量个落脚的城市,重新找工作好了。

  许小赐想郑坦老师也不耐烦捧铁饭碗,她和他一起午餐几回,发觉他与其说喜欢逗趣不如说习惯于冷嘲,他在午饭桌上对她讲:“猫分两种,家猫和野猫;人也分两种,有用的人和无用的人。”

  她使劲想家猫和野猫有什么区别,郑坦像看出她心思,敲着午饭桌:“想天天吃饱喝足,家猫得接受几件事:去势手术,定期洗澡,无条件让人捋,使用猫砂,等等。自由就在窗外,野猫们随性爬树捉鸟,夜里拉足嗓子叫春……但野猫对人类而言是无用的,没人有责任供应它们吃喝,其实也没人真同情它们的风餐露宿,野猫平均年龄只有家猫的四分之一。”

  “哦!”许小赐仿佛知道郑坦想说什么了,不过,他最后并没说明白。

  阎汶定期来教师办公室找许小赐,她是许小赐平面设计课的课代表。许老师办公桌上有本厚厚的设计图册,是英文的,大家都可以随意来翻阅,却只阎汶有真兴趣。阎汶翻着图册,许小赐许她问任何问题,知无不言,不卖关子。若是许小赐反过来问问班级情况,阎汶也是平常心,知无不言,并不怕人污她打小报告。

  “郑老师的课怎样?”许小赐问阎汶。

  “特别好。”阎汶点头,“郑老师完全讲真相。”

  “譬如?”许小赐好奇,眼神亮晶晶望阎汶。阎汶的外表不像她同年纪的女孩们,她简直可以到教师办公室来坐、来办公,她早熟。

  “譬如?譬如郑老师说我们的致命缺陷是‘甜不起来。许老师你性格当中就留着甜蜜基因,我们为什么就没这基因了呢?如果我们不能对别人流露心里的甜蜜,这辈子是没幸福可言的。”阎汶说着,眼神忽有湿意。

  许小赐觉得郑坦厉害,他目光不肯在人表皮上流连,而是跟大黄蜂的刺一样刺进皮肤去。郑坦能看出我心里还留着甜蜜?

  许小赐想来想去,猜这和邓丽君的歌声有关。郑坦说过,他喘不过气了就拿邓丽君的歌当救命药听。

  郑坦午饭时曾对许小赐说:“你们岛上的女生有点不一样!”

  “那么好,既然大家都認真看了《天使爱美丽》这部法国片,谁来告诉我,这电影说的是啥?”郑坦咄咄逼人看讲台下,女生和男生们都被他命令合起笔记本电脑,有点不自然地集体看着他。

  “老师,这部电影讲一个有自闭症的女生通过关心他人走出自己的孤独。”

  “老师,电影讲的是父母和家庭对某人的限定。”

  “老师,我喜欢艾米莉作弄水果杂货铺老板,哈哈,女佐罗。”

  郑坦拉拉头上棒球帽的帽舌头,他在教室里也戴着帽子,他抬头望教室天花板:“你们这七嘴八舌,让我想起一个古老的成语。”

  “老师,什么成语?”前排一女生兴致勃勃,接嘴问。

  “瞎子摸象呗!”郑坦笑,“谁教给你们?说话一套一套的,挺会总结别人嘛!”

  “我告诉你们,我让你们看这片子,没别的想法,就是让你们见识见识巴黎。”郑坦伸手指天,“我在巴黎留学时连着看了七遍这片子,就为了听懂每一句。我觉得巴黎就在这电影里头,如果你喜欢这电影,将来就去巴黎找工作吧。”

  “嗬,到巴黎找工作!老师你高抬我们了,我们去巴黎能干啥子?”四川来的女生大笑。

  “啥都能干,别看低自己,再不济也能开个火锅店卖串串。”郑坦认真看每个人,“好好体会体会这片子,《天使爱美丽》,你们看见巴黎了么?”

  阎汶举手:“老师,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见巴黎,巴黎应该不只是圣母院和埃菲尔铁塔吧。我发现整个电影里没一个角色不孤独,巴黎就是由一个个孤独的人组成的吗?”

  郑坦在讲台上有点发呆,他说:“请大家每人负责讲一个角色,就分析分析阎汶的观点。这一个个角色,他们怎么孤独了?”

  好好一个光怪陆离电影,在这教室变成孤独症会诊的解剖对象。大多数学生还一愣一愣,谁看电影会认出每个角色都孤独得要命?也就是这个阎汶,她和郑老师一样有点怪。

  “每个人物都孤独,这是一个现象。你们还注意到另一个现象没?我举个例子,电影里有位从没发表过作品的作家,把自己的作品献给容他赊账的咖啡馆老板娘的那家伙,他最后说了句什么?”

  很多学生低下头,想去手机屏上前后翻那电影,但听一个东北口音男生说:“人生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彩排,从来没正式演出的机会。”

  郑坦道声好,问他:“你怎么记得了这句话?”

  “我?老师,你看看我们东北,这话,不就是在说东北嘛!”男生推推自己黑眼镜框,“我一听那句,我眼泪就掉眼眶!”

  “那么,谁给归纳一下,从中看见什么现象?”郑坦脸上露一丝兴趣。

  没人回答,等半天,还是阎汶:“电影里所有人都没做任何大事业,一份平平常常职业,甚至失业,但都过得了日子,没人焦虑。老师,你留学巴黎,巴黎真这样子?”

  郑坦点点头,又摇摇头:“巴黎那么大,怎能一概而论?不过,这电影把巴黎拍活了,是2000年法国票房最高的影片。我看了七遍,每回影院都满座,巴黎人从头笑到底,超常人气。”

  “哦。”教室里发一片叹声。

  “顺着阎汶的观察,我想问最后一个问题。”郑坦看看自己能看清的那些脸,“你们离开家乡,来这陌生大城读这学院,你们心里想干大事业呢,还是只求一份平常职业?”

  大家犹豫了一会儿,举手示意:三分之二来干大事业,三分之一只求平平常常。

  “好,明白。这是问题前一半,后一半么,简单:请感觉孤独的同学举起手。”郑坦脸上涌一阵肃穆。

  果不其然,法国人是人,中国人也是人,所有在场的男女学生们全举起了手臂。

  郑坦看明白之后,也缓缓举起手臂:“今天就上到这里,回家作业请写篇短文,题目是《怎样才能不再孤独》。”



  苏女士看着郑坦喝一口新送来的咖啡,他像是啜吸光阴的汁液,眼色流动,已飞离了眼前,她看出他这番奇特。她感到一阵满足,故事就要开场。

  “那时候,跟现在不是同样的空气。”她听他如此吐前言。

  “假如苏小姐有兴趣,可以去市立图书馆查查当年的报刊,那时候蛮特别,市长开会的主题常是怎么样让外国人来。外国人带着钱来了,一批一批的,西洋马壮,东洋马小,西方人和日本人那时候来得都汹涌。”郑坦见苏女士笑,便知她爱听往事。

  “不要叫我苏小姐了,听着怪怪的,我名字是苏兰,你叫我苏兰最好,不然,大家都叫我苏姐,也行。”苏女士放松身体,往后一靠,是听故事的心态。

  “好好,我从不叫人姐,苏兰,你肯定也对那些年记忆很深,明白我不胡说。我当时大学毕业没多久,不喜欢坐办公室,南方有个杂志要在这城里留眼线,我就当了他们分社负责人。是个皮包分社,除杂志名管点用,其他靠混。只有我和一个秘书分享外滩一间看得见江面的写字楼办公室。秘书喜欢坐办公室消磨她的时光,我几乎从不去当面打扰她,我天天满城里打转。外国人一批批来了,外地人还没来,本城的人只晓得兑换券比人民币值钱,其他什么也不懂,瞪大眼睛看,看西洋镜。”郑坦喝光第二杯咖啡,浑身暖热,觉得十分惬意,不因为别的,因为可以讲讲闷在肚子里的老事情。

  “那么,谢老板兄弟俩当时算不算外商?”苏兰摸摸下巴,从西服胸襟上摘下一枚白色的碎钻孔雀。郑坦看清了这枚孔雀,并不显值钱,但摘掉后,苏兰的套装就失去了格调。

  “不急,我正要说到他俩,说到他家呢。”郑坦合上眼帘,咖啡在血管里涨潮,他依稀看见了谢老板似笑非笑的脸,那一簇墨黑的仁丹胡子。

  “我们那时真是耳目一新啊。”他闭着眼睛笑了,手指伸下去,摸着屁股底下垫的毛巾毯,“日本人出现在合资企业里,他们是些害羞的人,需要中方人员陪同社交才显出自在。譬如三菱电梯,这合资公司的日本人就从不出面见媒体,都是中方人士在交际。可是,我们的朋友谢老板,身材矮矮方方,胡子是日本的,身体是龙族的,态度讲不清的,他从一群模糊的日本人影里浮出来,对我们说‘嘿,多多关照。”

  “有意思。”苏兰微笑,“我眼里看见了谢老板那样子,不中不日。”

  “没等我们看清晰,更妖异的事出现了。薰子穿着大花和服笑嘻嘻站到谢老板身边,说着滴溜溜的日语‘请多多关照。她身体一移一移,头频频低下,朝我们半鞠躬,我们傻了,不晓得该如何回礼,都大幅度点头。”

  “嘻嘻,”苏兰笑出声,“那么,一对中日合资的夫妻来了?”

  “一对中日合资的夫妻来了。我们那时候真少见多怪哟。”郑坦看苏兰,“我们一个个开业宴会去多了,一本正经图片资料拿多了,全世界都来这大城合资,人家出钱,城里企业出地出房出人,可谢老板不一样,他和薰子是真合资,身体也合到一起,哈哈。”

  苏兰矜持笑笑,没接口。郑坦叹口气,往柜台看。苏兰招手说:“给我俩上一壶锡兰红茶吧,说话需要润口。”

  借喝红茶的工夫,苏兰说:“郑先生,那时候,你们看那薰子,是什么感觉?”

  “薰子?”郑坦的眼珠不由自主轉动,似乎想记起那日本女郎的模样,“薰子,我实在记不太清楚。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她那身和服,红底白樱花,妨碍她走路,但她很周到,很殷勤,很社交,总之,她是谢老板的好帮手,一只,一只标致的东洋花瓶呗!”

  苏兰若有所思一抿嘴,端起红茶喝。

  “不过你想想,当年这种事城里可不多。吴太一个本城寡妇,合着在日本立定了脚跟的两个儿子,风风火火在大城做大生意。大儿子还娶回东京富商的独生女。再怎么挑剔,薰子还是年轻靓丽的吧,不输给任何本地姑娘。这家人家够华丽了,把合资企业灰蒙蒙的冷金属感给染上巧克力包装纸的金色了。后来,我们恍然大悟:他们还不满足合资这框框,最后赶上了放行独资企业的首批名单。”郑坦显一点羞涩,“当然,这里头我也帮上了忙。”

  回忆是一班走在失修铁轨上的慢火车,轧轧一阵子,往回开得并不远,冷不丁却歇了。郑坦感到涌浪般的诉说欲已得到满足,暂时有点累,思想短路。

  如此这般郑重其事和一个陌生女人谈论一些故人,是为什么?有必要吗?这女人在谢家从前的办公楼里办公,仅这一层似是而非关系,能谈论的就如此,不可再展开。

  郑坦觉得自己该站起来告辞,这样最得体。叨扰了人家咖啡和茶,演说了些古旧,可以了,今天一天的谈话量够健康了。他摸摸毛巾毯,想开口。

  “我们这里那时候是怎样的?”苏兰等半天,终于问出自己想问的。

  “这里?”郑坦抬头四顾,寰宇和时间一刹那都摇晃不停,事物和人影交相融汇,他简直产生幻听。

  “哦,到处都是电话铃声呐,讲电话的女人都讲本地话哟。语速比普通人快多了,就像一粒粒黄豆一样朝外蹦。她们可会黏客户了。这就是这咖啡厅从前的声音。至于楼上,楼上是谢家两兄弟的办公室,各自分开,关着门,里头很安静,也很宽敞,照明良好。对了,我记得窗外是高高的构树吧?很野味的叶子。”郑坦觉得有一支圆舞曲在缓缓展开,铺陈在不存在的波光里。

  “是的,构树,亏得郑先生认得这树。我们一开始不晓得这树的名字,结的红果子像杨梅,又不能吃,掉下地来黏糊糊。”苏兰说一句就停,怕打断客人思路。

  “对了,我想起谢老板和二老板的西服风格不同。谢老板人矮身板阔,西服是大驳领子,就是美国电影里暴发户老板爱穿的,我觉得他穿了像个大木桶。二老板文雅,人高挑,穿欧式老派的西服,不过有点怪,他不爱打领带,白衬衣总是解开了上头两粒扣子。”郑坦眯起眼,使劲想了想,“对,老太太在这儿没固定办公室,她的办公室在徐家汇他们家开的大餐厅楼上。她到这儿来,就到处看看,吩咐几句,带着司机走人。”

  “听说他们家那餐厅从前真是赚钱!”苏兰微笑。

  “可不是!我不懂这行当,但我去过几回。吴太管得可好呢,有西餐有自助餐也有本帮菜式。还请了乌克兰模特队每晚到餐厅助兴:洋妞使劲在台上舞扫帚,下面食客们笑得打跌,把酱鸭吃鼻孔里。”郑坦终于站起来,“谢谢苏小姐接待我这个老朽,有机会再来拜访你,今天耽误你办公了。”

  “哪有哪有?郑先生来得像阵好风,怎么讲,过去有首歌,‘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就这种愉快的感觉。谢谢,有空请一定再过来喝咖啡。”苏兰跟着站起,从手袋里掏出名片,递过来……



  地铁车厢有点怪,郑坦一路回味着自己同苏兰的谈话,下地铁时没太注意周围,等回过神,发现下班高峰时段的地铁车厢里跟午夜般空无乘客,包括他望得见的前后车厢,偌大空间只有他孤家一人。奇怪!

  郑坦朝车厢玻璃上寻找自己的影子,玻璃映出他,形象有些失真,仿佛他仍然年轻英俊,他待细看,忽听扩音器报站:下一站,东方商厦。

  东方商厦自然在徐家汇,离他下榻的宾馆也只是步行就能到的距离。郑坦站到车厢门口,忽然很想赶回宾馆房间,来一场舒舒服服的热水淋浴,身上没尘埃,仿佛又沾满了尘埃。

  空荡荡的地铁站里,同样没人影,也找不到自动扶梯。郑坦沿着铺瓷地砖的走道梯往上攀爬,一圈接一圈,有点叫人喘息。等抬头看見夜空,竟然星光烁闪,天黑得深沉,马路上有行人,但还是比往常少了很多。

  下午难道发生了什么事件,不会吧?他看看东方商厦,霓虹灯滴溜溜闪烁着。他瞪圆眼睛:七楼!

  七楼早就是一家大型书店,是在谢老板兄弟俩的亲妈吴太收拾掉她多年经营的餐厅后才开张的。郑坦去那书店逛过,如果记忆可靠,他还在这家书店买过一本小说《巴黎飞鱼》。

  可是,眼前霓虹闪烁,竟然仍是吴太餐厅的招牌“海上明月”。

  郑坦摁亮电梯按钮,闪身进电梯,往阿拉伯数字“7”上狠狠一点……

  时空挪移,二十八九岁的郑坦笑吟吟走在海上明月餐厅的红灯绿酒之间,他身边是永远西服革履端着架子的谢老板,两兄弟中那大哥。那一撮仁丹胡子,让谢老板自成族类。

  “小郑,你留下吃晚饭吧,家母已安排好了。她是这里的主子,晚上她最忙,我陪你。”谢老板不由分说往男领班招手,换副腔调,“演出几点开始?把我们安排在楼上中间包厢。”

  吴太穿着天蓝色旗袍现身远处甬道,她矜持地微笑,慢慢朝大儿子和郑坦走近,沿途三两次停下脚吩咐领班和工头,她脖颈里挂了一串大而圆润的海水珍珠:“小郑,稀客呀。试试我的几个新菜,再帮我看看这班乌克兰小姑娘跳舞跳得好不好。”

  她扭头往领班招手,等他趋步前来:“今天东京空运来一条金枪鱼,做个刺身,让客人尝一下。”

  吴太看看儿子,问了几句,拉开椅子侧身坐下,她瘦削的脸上氤氲笑意,笑意依旧淡漠而遥远:“小郑,谢谢你介绍袁秘书,我去见过他了,他跟你一样,年轻有为。”

  还没等郑坦客套,吴太又站了起来,轻叹:“我是劳碌命,哪张凳子都坐不热。我去忙了,庭远,办公室里有东京才送来的午后红茶和白色恋人饼干,我给小郑装了一箱,你交代司机放到车上。”

  郑坦才要推辞,吴太摆摆手,脸上一色疲倦:“自己人,不客气,给你女朋友尝尝。我们要设日式下午茶了,下次带她来。”

  吴太走远,遗下老板娘长袖善舞的气息,谢老板笑道:“小郑,家母就是这样。她爱忙,就让她忙吧。现在我俩不拘泥,先吃点喝点,等会儿看看新来的乌克兰表演团。”他站起来,终于脱下阔气西服,放到包厢背部大沙发上,里面竟绷着三件套之西服小马甲,却不再解脱。他松松领带结,叹气:“跟着薰子父亲出入日本商界习惯了,只有上床才脱掉正装。”

  郑坦下意识看看自己打扮:外表上,他和谢老板的区别是蝉蛹与成蝉的区别,是蛞蝓和蜗牛的区别,并有蛾子与彩蝶的对比度。郑坦笑起来,把这想法缓缓跟谢老板说了,谢老板温雅浅笑:“小郑,你说的是衣服。至于你我两个人么,论才气,正好该倒过来比方。”

  郑坦虽年轻,感知力并不稚嫩。郑坦知道谢老板有求于自己,不过谢老板之所以可交,在于他同郑坦一般追求得体。这是无法言传或量化的人格度量衡,非常脆弱,一有差池就会溶化,以得体为标准交友是典型的一种探险。

  直到那时候,谢老板一家跟郑坦都暗暗维持着自己的舞步,得体地推演如戏人生。

  吴太安排给郑坦尝的菜式各各洋溢出匠心:金枪鱼刺身吃的是新鲜度(美国加拿大海域交界处钓起的金枪鱼当天空运东京,东京鱼商分解鱼体,即刻空运过来)以及日本空运来的山葵根;宁波醉蟹和奉化芋艿是解乡愁的好东西,谢家自然源自宁波;荠菜豆腐羹是后厨老爷叔一板一眼复制其父一九三零年代风靡上海滩的制汤老味道……这些吊胃口的前菜之后,吴太直截了当给两个年轻人上炭火现烤的安格斯T骨牛排,七分熟,一刀下去,露出粉色,肉的纹路是斜的……

  谢老板等郑坦放下刀叉,笑问:“饱了?”

  他扬手对领班交代:“吃饱了,可以赏酒,把我留在你那儿的那瓶红酒拿来。”

  大概本想交代这好酒来历的,乌克兰姑娘们打断了包厢里的饕餮,她们从暗处跳上刚刚打亮灯火的舞台,大声宣布演出开始。

  披毛巾毯的郑坦走出白楼,往地铁站走去时忽然想起了袁时杰。

  猝不及防的痛楚掠过心头,少年人总有过几个铁哥们,等苍头白发时回想,伤心多过欢畅。

  郑坦觉得世上没有后悔的药:自己真不该把谢老板一家引荐给袁时杰的。当然,细看往昔,不能归咎于谢老板兄弟俩或他俩的母亲,谢家是生意场上人物,也没包藏祸心。袁时杰哪怕不遇到谢家,也终究会遇到李家张家方家……一个人命运里藏着破洞,或早或迟,总要成为祸端,要么掉下洞去,要么洞口溅出噬人火苗……

  是啊,这是命,是命而已。袁时杰四十五度滑跌的命运早就展开了,并非从遇到谢家时才开始。

  因为想到时杰,郑坦不由得伸手抚摸毛巾毯,这条毯子,除了在地铁车厢冰凉空调下给他温暖,也让他触及柔和之物,心绪得以安定。

  时杰曾是多么完美的一个小子,想不到却是败絮其中!

  下班时分,地铁车厢挤满了人,种种奇怪的人体气味冲击郑坦的鼻腔。郑坦把双肩背包转到胸前抱着,防范一切扒手窃贼。他身前一个年轻女孩忽然站起来,对他指指空座——竟然有小女孩让座给他这位老爷叔了!他的白发和疲态在年轻人眼睛里显明了!

  郑坦道谢坐下,毛巾毯盖在膝盖上,他感到泪水涌进眼眶,想起了自己中学时代遇见袁时杰的瞬间:时杰从领奖台上高高兴兴走下来,白衬衣黑长裤,额头闪着柔光,鼻梁高耸,肩膀宽大。

  他俩高考前一起复习历史和地理。在某个小河道边上的青年公园里拿着教科书互相诘问,挑战已高度绷紧的神经,将课本细节刻入记忆细胞。如果没这些逻辑鲜明的互相提问,很多细节是难以记住的。高考成绩放榜时,郑坦目瞪口呆,他历史和地理卷竟然都得了满分!

  袁时杰当然也高中了复旦,同郑坦成了校友。时杰的俏模样不会被复旦女生们忽视的,渐渐时杰就漂远了,在女人的体香里忘怀了少年时代,他成了校园里的种马。偶同郑坦叙旧,他总是买醉,这让郑坦醒悟所谓种马其实是情伤的王子。

  时杰大学未毕业就挥挥手去了德国,等郑坦下一次在本地看见他,他已经历了人生巅峰时刻,如一滩被电击过的肉团倒在他母亲面前,令她心如刀割。

  一个女人生产出伟岸的男子,那男子却有容易被击伤的脚踵,他竟然不保护自己的弱点,任由世上妖男艳女触摸他,最后行尸走肉地回到生养他的女人面前!

  時杰母亲做了一桌子菜,招待了前来看望老友的郑坦,只有一个拜托:“郑坦,不要把时杰的倒霉告诉别人,给我们留点面子。”

  时杰默默无语,在饭桌上只流露虚弱的微笑。那些被强烈药水注射过的笑容令郑坦感到害怕。他不晓得发生在时杰身上的那些事,猜测是不得体的,他只有送老友深深的祝福。

  祝福大概产生了祝福的效果,几年之后,郑坦给自己买了一瓶红酒,独自喝酒高兴:袁时杰很久没和老同学们联络,不过,他当上了外经贸委主任的秘书。他的德语和英语已是一流,又有留学背景,大城引进外资需要他这种特殊人才。

  失去了日常联系,但郑坦一直留心关注时杰。他默默为时杰喝下那整整一瓶庆祝酒。



  “你是谁?”

  小老头老师郑坦戴着蓝帽子和一副墨镜坐在讲台上,语气干涩,对男女学生们抛出预谋已久的问题。

  课堂一片死寂,男女学生面面相觑。

  “不是我,是学校让问的,为的是将来你们这些嫡系毕业生可以少吃些苦头。”郑坦苦笑一下解释,“弄清楚自己是谁很重要。我们这一教室的人都在人世间,有谁明白自己是谁?”

  鸦雀无声。

  等待了一阵,有个女声怯生生:“老师,您明白自己是谁吗?”

  郑坦也不去看谁在发问,他抬起头,透过墨镜看看窗外蓝天,然后回看教室白色的天花板:“我想我差不多明白了。我和诸位有所不同,我是一个漫游者。”

  “所谓漫游者,”他干巴巴地解释,“就是我无法停留,我在群体里穿行,没谁邀请我加入,也许有所感动,却没有留恋,也许曾经留恋,这留恋找不到回响。我从这里到那里,从黎明到夜晚,跟美梦不相逢。不过,我还能漫游,这是我残留的能力,我对远方依然存有猛烈的希望,希望明天不一样。”

  出乎郑坦老师意料,教室里响起了轻轻的鼓掌声,渐渐掌声雄浑,大多数学生都喝彩。

  “老师,你太孤独了,我感动得泪水要流下来了。”第一排的长发女生说。

  郑坦点点头:“谢谢你们的掌声。那么,就像我这样,大家都说说自己是谁吧。”

  有个男生脱口而出:“老师,我是个快乐的肉团。我吃,我喝,我倚在父母给我买的软榻上;我睡着,我醒来,我上完厕所就不知道要干什么,白天多么冗长,怎一个游戏能打发;我出,我入,我到街头去寻找我的机会,可是,你懂的,什么东西能留给我这样的无用废物呢?我就是一个快乐的肉团,我放弃了常人追求的那些,我,请给我多几根麦管吧,请把食物都打成最容易消化的酱汁,让我吮吸能量更容易些。我累了,肉团是很容易累的。我要歇息,请尊重我作为活物的权利,不要打扰我,谢谢。”

  郑坦忍不住笑容,给一个大拇指:“厉害,真会表达!”

  阎汶举举手,经过郑坦允许,她柔声说:“我想我是自助餐会的尾客。”

  “自助餐会接待所有人,一般人能早去就早去,同样付了钱,希望自己的选择多些,好菜好饭先到自己碗里。我能理解早去的人,但我不愿意早去。”阎汶说到这里,停下,看着郑老师。

  “不错,有意思。”郑坦笑道,“能否详加解释?去晚了好菜都叫人家挑走了,剩下的是人家挑剩下的哟!”

  女生们吃吃地笑,叹息:“哦,阎汶哟,阎汶哟!”

  阎汶沉静,又说:“本来没寄希望有什么好菜,去晚了,白饭还是管够,蔬菜水果还挺多的。被人抢光的那些,吃多了都是不利于健康的,如果有剩下,我吃一点就够了。至于大家付了一样多的钱,吃得不如人家,我当然希望我这样的能得点优惠,不过没优惠也无所谓,反正我每次都吃饱。有时候,厨师长还出来关心,特意给做点什么小锅菜,算给我补偿。”

  “明白,说得挺好,让我很愿意消化消化你的话。”郑坦笑,“厉害,也是个会想的。”

  “老师,让我说说。”有个女生也雀跃了,“我是不愿意对自己心慈手软的女人!”

  这女孩子站了起来,身材高挑,郑坦看她仍陌生。女孩说:“自助餐么,我设闹钟也要第一个去,我爱吃喝一切最金贵的东西,鱼子酱啦,鲍鱼啦,帝王蟹啦,法国鹅肝酱啦,奶酪啦,路威酩轩香槟啦……这些去晚十分钟都会被一抢而空的。为什么我付了一样的钱要吃亏?我可不接受这种道理!另外,所谓对自己不心慈手软,就是还要正确看待自己的弱点,作为女孩,我还不够美,如果够美,很多好东西就会自动献上门,我决定要做一件对自己狠的事来弥补自己的不足:我要筹款去整容!”

  她倏然坐下,消失在近视眼郑坦的视野里,仿佛回归了学生们的群落。没人说话,没人鼓掌,也没人接着要求发言,大家仿佛都吞了一口始料未及的烈酒,强自压抑嗓子眼的火烫。

  郑坦等了几秒钟,平淡说:“很好,谢谢。每个人都谈谈‘我是谁,这对大家都好。没什么对错,只是做自我的观察和描述,不管是否準确定位,总之开始了自我定位的旅程。宇宙很大,我其实很小。如果觉得‘我很大以至看不见宇宙,就特别需要来回答‘我是谁。来吧,一个接着一个,这是自己给自己照相,也是自我医疗,可能还是自我发现!”

  中午,郑坦的计划是到东方商厦地下室的西式餐厅吃个披萨,那里有人弹唱吉他,可以听几首英文老歌。他走到操场上,看见许小赐老师笑容可掬拿着个包装得漂漂亮亮的礼物,她的纱巾飘扬在初冬的风里。

  “许老师,是要干吗?”郑坦笑道,“你好似一道风景哟!”

  “是吗?郑老师,好看不好看?”许小赐文文雅雅,“正是在等你,要请你吃午饭。”

  “为什么呀?难道有什么特别的好事?”郑坦搜索枯肠,感觉自己在学校自闭甚久,对周围茫无所知。

  “你请我吃了第一顿饭,我想请你吃今天这一顿午饭,我们台湾来的老师下学期不再续约了,我们看来要离开。”许小赐轻声说,不让声调里有情绪。

  像是被厚厚棉布包裹好的榔头打了一下脑袋,郑坦一阵晕眩。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郑坦点点头,也学许小赐不露声色:“好呀,谢谢许老师邀请,我们这就走吧!”

  在日式餐厅坐下,还是点了各自习惯的定食,郑坦叹口气:“请不要太过伤感,历史这东西,唯一的不变就是周而复始地变。”

  “不伤感。”许小赐露出淡定微笑,“可以进来,自自然然进来。不能进来,大大方方告别。顺服各种变化,过好自己的人生。”

  “那么,接下来是何打算?留在台北休息一阵子?”郑坦接过柜台上送来的茶水,递到许小赐面前。

  “不会啊,不会。台北我不准备多待,我可能会去布拉格,那边有朋友约了好久,可以盘桓一阵。如果留在台湾,我也不会待在台北,我家是从台南去到台北的,我应该回台南去看看故旧老人们。”许小赐点头,“虽然学校的聘约没了,但我们还是能回来这里当游客的。我答应了大二这届学生,回来参加她们的毕业礼。”

  定食热腾腾送来了,彼此无声慢慢吃,郑坦吃得有点惆怅。

  “我们同文同种,历史却束缚我们,”他慢悠悠对许小赐说,“一切竟然起自大清朝廷,许许多多年前,那一个《马关条约》,害人至今!”

  “可不是么。”许小赐掏出一条白色手绢擦擦嘴角,“郑老师,没什么大海可以畅游,我们只能在划定的水道里迁徙。唯一的准则是人们必须学会随遇而安。”

  “说到学校的聘约,我觉得这几届学生很幸运,外语有英国人教,其他课程有两岸的老师齐心协力教,这学校讲授的都是实实在在的技能课,他们开了眼界学了本事,有福了。”郑坦说了,试图加强他的论据,“大学生一届一届的,运气各不同,我那时在复旦也运气好,外语课来了美国外教,图书馆进了大批英文书,每周三四五晚上到处是社会名流的讲座,回头看,才知道是百年一遇的好年头。”

  “郑老师,我从网上看到,据说你这代人是上下几百年最幸运的国人呐。四十年改革开放,你们都赶上啦!”许小赐笑了,“恭喜郑老师!”

  “是呀,就是呀,太他妈的幸运了!”郑坦笑道,“我知足了。”

  走出日式餐厅,走在种满花草的人行道上,郑坦眺望徐家汇的高楼大厦,立定脚跟对许小赐说:“许老师,同你们共事很开心,你们说的国语文雅端庄,我很喜欢。也谢谢你一直照顾我们外聘教员。今天课上同学生们在讨论‘我是谁,我想按照这套路说,我真是这个城市这些年拥抱世界的受惠者。点点滴滴在心头。你们从台湾来的老师们,也让这城市受益不浅呐!”

  许小赐一脸灿烂:“金风玉露一瞬间,百姓总是相欢。”



  谢老板兄弟俩脾气不一样,二老板长相比大哥帅,性格却闷,总对自己不太有把握的样子。凡出挑见客的场合,他似乎老躲着,让他妈和他兄弟站到摄像机前面。

  郑坦同谢家来往的前半阶段,几乎没怎么注意这二老板。他看见郑坦,常常羞涩地招呼一声,露出笑脸,然后就躲自己办公室去了。

  不过,后来郑坦发现二老板也是独当一面的,他做的生意,场面不小志向也不小。那是他自己向郑坦展示的,他大概逐渐觉得能信得过郑坦,便对郑坦表露了他那渐渐成长起来的信心,并请郑坦帮他克服事业上某种瓶颈。

  “小郑,我想了好久,想同你请教一件事。”二老板当年突然在走廊里拦住郑坦,吞吞吐吐同他说了这么句话。

  “客气了,哪里谈得上请教。”郑坦坦然回答。

  如此,二老板把郑坦请进了他的办公室,他独自一人占据了很大一间房,房里靠他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井然有序。

  他的西服非常合身,是藏青色的,收腰收得合宜,使他自己显得更修长。他修长的身体落在大班椅里,手指敲击电脑键盘,在A4纸上打印出一张简要说明。

  他递给郑坦这份说明,等郑坦静静看过,他轻声发问:“我能不能花很少的钱就让所有司机都知道这个优惠?”

  郑坦接过说明那时就已恍然,不,其实在二老板于走廊里拦住他时,郑坦已恍然了。问题不在于如何回答二老板的问题,而在于二老板正以自己的实际行动摧毁他大哥谢老板用艺术家的技艺创建起来的双边关系。是的,某种程度上,二老板和谢老板确实是两回事。

  郑坦想自己是比较主动的一方,不要失去这份主动。所以,他沉吟不语。

  果然,二老板沉不住气,他拉开抽屉,掏出一张别人的名片,放在郑坦面前。这是某位副市长先生的工作名片,就是他在世界投资人大会之类场合散发的名片,中英文对照,名片上的办公地址翻译得像一串无法吞咽的水煮鹌鹑蛋。郑坦见过几次这位副市长,他主管房地产及住宅建设业,兼管城市公共服务业。

  二老板等了一会儿,汗珠从他前额上沁出:“小郑,我这事,他会全力支持。”

  “何以见得?这些人场面上的客气话哪能当真?”郑坦装出心无城府,咧嘴一笑。

  “对于我们,他不会。”二老板绽放一个天真、有点愚昧甚至孤注一掷的笑,“他是我们家亲戚。”

  郑坦抬头看看二老板,看见满脸的诚实。不可能在他哥脸上看见这种表情,想也不用想。

  郑坦长长吁出一口气,不长在竹林里的笋才是可疑的,这下,谢家在他心里有了一定的真实逻辑。

  二老板从抽屉里摸出一张金色卡片,上面印着三个字:加油卡。

  他已获准向任何使用汽油的地面交通工具之司机出售这种预付型的折扣卡。也就是说,他要在加油站和司机中间插一脚,做加油服务的半金融中介,在收付款之间设一道卡。虽然美其名曰“优惠卡”,但只要是成年人,就都能嗅出权力那种悍然的体味……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谢老板从不像他弟弟这般淳朴。低头看那张金卡时,郑坦其实在感叹谢老板。

  谢老板从不散发出腥气。他是那个喜欢绘声绘色说小老虎故事的人,一说起小老虎故事,他仿佛就从自己的大驳领西服套装里逃逸出来,就像是个开小酒铺子的矮胖子:

  话说我们本地人并没有什么钱,要去日本了,身上没铜钿,心里不踏实。

  这哥们没什么资源,他阿爸就是西郊公园里一个饲养员。不过,每个阿爸都向往在儿子面前装点样子,好让自己像阿爸。

  于是,饲养员动起了自己喂养的华南虎的脑筋。

  这饲养员下定决心,做好去坐牢的准备,半夜里把华南虎才下的四只小崽子里最顽皮的那只偷了出来。他回家对儿子讲:“小赤佬,阿爸没本事,钞票没有,只好送侬一只特别的猫咪。”

  大家都晓得,刚刚开通直飞东京航线,机场和飞机上的人也搞不太清楚东南西北。这哥们没想到这么顺利,他爹爹偷来的华南虎小崽子就当作一只大猫被他随身带上了飞机。到东京出关,日本人也想不到这只猫咪有啥不一样,一路放行。小老虎随他到了旅馆,尔后他自己租起房子,把老虎养在榻榻米上。

  什么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一回事没办法:喂大猫。它绝对不碰猫粮,要么惨叫着饿死,要么你每天买肉回来喂他。这哥们没几天就在日本开骂他老爸,本来没钱,现在还要天天伺候一只“肉师傅”。

  比他早到日本的中国朋友们都知道了猫的真相,都滚倒在榻榻米上笑疼了肚子,但问题要帮他解决的,小老虎日长夜大,已经学会暗暗打量人了。再这么下去,迟早出事。

  无非要解决老虎的出路和老虎主人的生活费,这个还不难:几天之后,东京都最著名的中华料理店门口添了一只大铁笼,铁笼里立一只活生生华南虎!把老虎带到东京都的这哥们,他拿到一笔卖老虎的钱,足够他混上一年的日子不干活。

  “后来呢?”大家猜不出来,都问谢老板。

  “后来?”谢老板耸耸肩,“后来我就不晓得了。”他每到这时就笑,笑容里满是苦涩。

  郑坦听故事之后的反应和大家不同,他当杂志记者采访过不少三教九流的人,读人家表情读惯了,他笑问谢老板:“带老虎到东京的那人怕不是谢老板你吧?我觉得就是。”

  谢老板瞪着郑坦看,他的仁丹胡子有生气地颤动,他笑了:“希望他们不会把这小老虎泡进虎骨酒的大缸。”

  这就是谢老板,做人讲话有分寸,留滋味,够人家慢慢品。

  郑坦是有自己一套游戏规则的,谢老板最大的风险就是给郑坦塞钱,这种大众套路如果用到郑坦身上,游戏就结束了,game over!还好,谢老板从没试图简化他的工作。

  郑坦觉得谢老板可以来往,谢老板不给人压力,该有礼貌的细节上他都尽到了礼节。吴太也是,吴太比她大儿子更多一点蜻蜓点水般的体贴。

  可是,你看,这二老板就不是同样风度了,他从前是干什么的呢?郑坦强烈怀疑二老板没什么学历,大概从前是个老实巴交的工人或职员,他身上没任何经理人的气息,他的腼腆看来也不是个性中天生,像是被边缘化之后的创伤性反应……当然,郑坦并不想追究二老板的真實履历,他只是有点看不起二老板。

  “小郑,你帮我筹划一下,你是记者。”二老板轻声说,“也许,请你的同行们,包括电视台的,一起到某个加油站,在那里亮出我们的加油卡?”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只厚厚的信封,脸上流露浓重的腼腆,把信封放在郑坦面前。

  郑坦笑了:“我是你家朋友,不需要公关。道理上,我拿人家几百几千的,也富不起来。我历来不收钱的,你不晓得?问你哥就行了。”

  他笑着走向门口,拉开门,回头对二老板说:“事情我会帮你想办法的,放心!”



  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气派。郑坦并不晓得吴太的家世,也没想去打听。但他认定吴太身上有本城大户人家印记。她经营的餐厅,五光十色不缺,凡事得体,分寸把握得蛮好。

  乌克兰姑娘们每晚都到餐厅奉上一台喧闹搞笑的舞蹈,食客们看了兴高采烈,但舞女和客人保持住了大家看得见的距离。尤物们跳完集体舞,裸露着白色长腿,总是齐刷刷退入后台,换好衣服,列队经过餐厅下楼,由大巴送她们回住宿地。

  谢老板通常是带着他的客人在他姆妈的餐厅里晚餐的,不过,乌克兰舞女从没来过他的桌旁,跟他及他的客人都保持了某种形式的绝缘。

  当年郑坦是個还没结婚的年轻男人,他如何看乌克兰舞女?他远眺了她们,她们陌生而神秘,她们皮肤如凝脂,身材如螳螂,她们的风骚带着异国情调。除此之外,他不敢放飞想象。

  放飞想象是后来的事情,完全出乎意料,他不是主动的。

  和袁时杰重逢既是偶然,也是必然。某新闻发布会上,记者堆里的郑坦慵懒地打着哈欠,疲惫眼泪溢出眼眶,他掏出面巾纸吸泪。肩上忽有食指敲击,陌生而熟悉的节奏。

  他回过头,立刻认出了有些早衰的时杰。时杰微笑着,笑容里尽是沧桑:“你怎么在这里?我老远就看见了。”

  郑坦跳起来,拉着时杰的手臂往会场外跑。到了门外,他上上下下打量时杰,笑了:“主任秘书先生,你混得挺好?”

  时杰那种曾经的绝望眼神并没蒸发干净,若是知道他的人,从这角度去看,还可以看见污渍的。那种污渍洗不干净,沾在人瞳仁上,如一层烟翳。

  他们走了几步,推开了附近咖啡馆的玻璃门。

  少年时代的友谊并不是说回来就能回来,这像信鸽迷了路回不了家,多年后,它站在你家门口树枝上。你抬头,吹往昔的口哨,信鸽腾空旋绕,差点落到你肩头,情状叫人垂泪,结果它却还是渐飞渐远。

  信鸽为什么回到你门前,这是一个谜,未必是回来看你。

  时杰显出一种凝滞的温厚,他坚持用自己的公务卡买了咖啡,落座在窗边,却一时无语。

  “你爸妈可好?”郑坦问。

  “好的,谢谢。”时杰点头。

  “结婚了?”郑坦问。

  “是的,一个中学女教师。”时杰点头。

  “祝贺你,兄弟。”郑坦说。

  让郑坦随本地代表团赴京参加国际能源展是时杰的主意。时杰说:“我让你有机会认识一下我老板。成天聚集那么多记者,你让外经贸委主任认识一下,有好处。”

  郑坦常去北京,但跟着市外贸团组赴京还是头一回。一周应酬下来,他疲劳而无趣,看来这并不是他这种人向往的圈子。

  郑坦觉得自己归根结底是个懒汉,喜欢静止多过活动,喜欢喝茶多过祝酒。他来,是随时杰的心意,是对少年友谊的缅怀,而时杰如今明明已是个陌生人,和郑坦记忆中的时杰判若两人。

  最后一个逗留京城的白天,大家用以休整,时杰的主任老板已提前飞回去,时杰和郑坦选择一起去看北大校园,时杰高中时代暗恋的她曾在北大度过长长的没有时杰的四年。

  出了北大,郑坦则带时杰去北师大旁边的极限俱乐部,那里有一个六米深的玻璃水池子,常有人在这玻璃房里学习潜水技巧。

  两人正观赏一个女孩子跟着教练在六米深水底摘下呼吸器,郑坦的手机响了,是谢老板。

  “这么巧?我也在北京呢!我和薰子在这儿买东西,晚上一起吃饭吧。你和朋友在聊天?那么带他一起来!”

  奥尔嘉身高一米七五,深棕色头发,有高挺的额头和牛奶般洁白的肤色,身材自不必说,她是乌克兰舞蹈队的队长,经纪人维克多是她弟弟。奥尔嘉会说简单的普通话,她在广州演出的三年里跟当地朋友学的。

  郑坦和袁时杰一起走进便宜坊包间时,奥尔嘉盯着看的不是袁时杰,是郑坦。奥尔嘉有双犀利的眼睛,她总看得见通往开阔处的道路。

  谢老板跟着他殷勤多礼的日本妻子薰子站起来迎客,奥尔嘉也推开椅子,加入欢迎者的行列。这是一个高尚的聚会,一对企业家夫妻带着他们的合作伙伴奥尔嘉,同生意之外的朋友郑坦和郑坦的发小朋友一起吃一顿没目的的轻松饭,在京城而不是在他们工作居住的东部大城。

  如今已越过天命之年的郑坦有些不敢回顾遥远时空里的这一顿饭。若没有这顿饭(当然这是无可改变的由上帝决定的一顿饭),至少有两个人的命运就不会急转直下。

  不过,无论如何推敲琢磨,没人曾包藏祸心。那是一顿没预谋的完全出于友谊的碰巧发生的聚餐,因为大家同时在北京,所以就一起吃饭而已。奥尔嘉随着薰子来的,谈的都是些正经业务,没理由看见舞女就觉得她们一定是祸水。

  随着一年年不由自主的回顾和条件反射般的躲闪,郑坦眼前有些场景越来越鲜明并固定,他首先记得自己对薰子的好奇,记得薰子那些值得他留意的表情和措辞。他对薰子留神观察时谢老板很放松,似乎对他不设防。谢老板还和薰子一起互相呼应,回答郑坦带调侃的好奇。

  是啊,他俩告诉他,他俩就是自由恋爱对上眼的。难道谢老板不够英俊,不足以让日本姑娘们侧目?

  对呀,薰子的家庭是思想开放的,薰子可以嫁日本人,也可以嫁美国人或者中国人,这在家庭里不会被看成一个隐患。薰子应该嫁给一个优秀的男人,一个她自己喜爱的人。

  薰子没穿和服,她穿着西式洋装,戴一顶有饰带的宽边帽子。当年在京城,这打扮可以吸引众多目光。薰子有点兴奋,她对郑坦反复强调:“北京是中国,东边城市不够中国。”

  不过,郑坦终究觉得整个房间里的重心不是薰子不是谢老板也不是时杰,他努力命令自己想想女友,不要被奥尔嘉立马拖下水去。他感到奥尔嘉在暗暗关注自己,他并不相信自己能吸引乌克兰女人,但他感到晕眩,感到没有喝酒就有醉意。

  谢老板明显很奉承时杰,他一见到时杰就认出他是某位主任的秘书,他惊诧时杰会是郑坦的发小。时杰当秘书已吃圆了地球,他明白谢老板在大城里忙乎些什么,他指出一些具体的政策和这些政策演化的方向,让谢老板立刻领悟拥有他这么一位朋友会是多么必要。

  郑坦记得晚餐的高潮是自己跑出房间,站在走道里接女友从东边大城打来的电话。他站在走道宽阔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小桥流水的庭园和枝条乌黑的深秋的枣树,喜鹊在夜幕里抖动白色翅膀。他的女友问他为什么紧张,他否认并且笑说:“我哪里紧张,大概是北京气温低,我冷得发抖。”

  挂了电话,他把手机塞回口袋,回过头来,明白自己并不是冷得发抖,而是烫得发抖。奥尔嘉的魔鬼身材移动过来,她的眼睛狐媚得如夜湖之月。奥尔嘉问:“可不可以给我你的手机号码?”

  那个晚上,他确信奥尔嘉在三个男人中只注目他。这并非完全是错觉。

  完美的夜宴,如果桌上每个人都觉得暗自有收获,郑坦如今只不晓得薰子高兴的是什么。薰子明显特别高兴,她在晚餐结束时捂着心口说:“我特别高兴,谢谢你们赏光。”

  这夜晚唯一令郑坦感到反感的瞬间是他和时杰回到北京饭店,时杰在步入宾馆大门前意犹未尽:“那个乌克兰妞太火爆了,郑坦,忘了要电话号码,应该把她带到酒吧街去好好再喝一场!”

  郑坦明白奥尔嘉是个舞女,一个凭姿色在中国人的城里捞金的斯拉夫女人。然而,他有一种热烈的执拗,他愿意想象奥尔嘉是个正派女子。

十一



  “好了,大家都看完《了不起的盖茨比》了吧,谁先说说这是个什么故事?”郑坦老师走进教室,站在讲台后发问,一边用白纸扇风,他走得额头冒汗,他从不迟到。

  如今的随想课已进入师生彼此心照的快车道,有时候问答过程跟方程式赛车似的,不但快,且你逼我赶。大家都期待投入这种一周一回的眼界游戏。

  “老师,这无非是一个花花公子的故事。”一女生宣称。

  “是么?你眼睛里只有派对吧?”郑坦嘲弄,显得不太礼貌。

  “老师,一个情感故事,爱情,偷情,背叛,以及逃逸。”

  “老师,与其说这是情感故事,不如说是金钱和欲望的故事。”

  “老师,爱情就像油菜花。没人对花感兴趣,人感兴趣的是菜籽油。”

  “嗬嗬,有点意思。”郑坦老师咧嘴笑了,“请问诸位,盖茨比了不起在哪里?”

  “盖茨比了不起在哪里?这问题好大!”宣称“花花公子故事”的女生忍不住抱怨。

  《北京一夜》的歌词,有一句是這样的:“One night in Beijing……”

  奥尔嘉在夜的凉风里站在北京城的国槐树下,她打了郑坦手机,告诉他,她在他宾馆门外。

  郑坦的心狂跳,他迅速冲进盥洗室洗了脸,把钱包塞进牛仔裤口袋,坐电梯下楼,推开宾馆旋转门。魔鬼身材的年轻女人对着他微笑:“在北京,我们只有今晚。”

  “要不要……要不要我叫上袁时杰一起?”郑坦脱口而出,可奥尔嘉嘲弄的目光看得他脸红了。

  他四处张望,以为会看见谢老板的影子,可是,谢老板当然同这事无关。明摆着了,一个年轻风骚的白女郎找上你了,你怎样?

  “我们去酒吧?”镇定下来的郑坦对奥尔嘉微微一笑,他瞳仁中映出奥尔嘉的眼波。

  “喂,不要浪费时间。”穿着皮裤子脚蹬高跟鞋的女郎笑着睥睨郑坦。

  郑坦像败下阵来的斗鸡,稀里糊涂跟奥尔嘉并肩走进了宾馆大堂。要不要在大堂酒吧坐下喝一杯呢?他刚动这脑筋,奥尔嘉已经站到电梯前,对着打开的电梯门问他:“几楼?”

  打开房门,走进房间,郑坦感到不真实的漂浮,奥尔嘉用高跟鞋的后跟轻轻把门踢上,手里手袋飞出去,落进沙发。她的长发散发香波,她的温暖气息围绕住郑坦。

  “为什么?”郑坦绝望地问。

  奥尔嘉似乎没听见他的发问,她靠近来,同郑坦差不多一样身高,谁吻谁都不用低头或抬头……她先倒向他,他被动地搂住了曼妙的细腰。

  “那么,换一种问法:盖茨比爱谁?”郑坦对着一群女生和几个男生发问。他感到嘴里苦涩。

  “盖茨比爱的自然是黛西嘛!”

  “是吗?他爱黛西,也许,在他还是个年轻军人时;后来,在他的豪华府邸里,在金色派对的香槟酒汁里,他爱的还是原来那个黛西?”郑坦不晓得自己讲不讲得清某种微妙的区别。

  不过还是有人听懂了,有个常常保持沉默的女生说:“老师,黛西已经不是原来的黛西了呀,如果我是盖茨比,我看得清的。我如果还爱她,只不过是惯性。”

  “但是,盖茨比不能不爱下去!”一个酷酷的声音飞起,是阎汶抛出这么一句。

  每个人都是从张三认识李四,从李四再认识王五。人和王五投契,会不会感谢张三?人要是吃了王五的亏,会不会连张三都怨恨?

  黑夜的尾巴是早晨,早晨奥尔嘉还在眼前,她快快活活把自己打扮成黄鹂鸟,给郑坦一个拥抱,打开门,走向未来。她的未来并不光明,但这不光明却和郑坦丝毫不相关了。郑坦从此没再见过她。

  三两年后,郑坦得知袁时杰因为泄露商业机密给奥尔嘉,而被开除公职。奥尔嘉被没收非法获利驱逐出境是件小事,她本不属于这里,可怕的是时杰再次永久性地崩溃了。他父母终于下决心送他进了治疗他那种心理疾病的地方。郑坦不敢去探望他,唯一的自我安慰是他丝毫不曾晓得奥尔嘉同时杰的来往,仅此一点,他才免除良心的责备。

  谢老板几次三番慨叹袁时杰的命运,他坦言时杰给过他蛮大的帮忙,他甚至向时杰如今居住的医疗机构捐了一小笔钱,拜托他们看顾时杰。谢老板也感叹奥尔嘉,他说:“这姑娘人不错的,薰子教了她很多,当她是闺蜜,可惜她运气一直好不起来。”

  郑坦如果能像谢老板一样感叹得出来就好了,心里一些烫烫的黏稠东西需要呕净。但时杰和奥尔嘉都曾同自己亲近,他无法一吐而尽,只好“既来之则安之”地让未收口的伤痕留在原来的地方,付之于岁月。

  在年少高考时,郑坦没看出挺拔神骏的袁时杰是这种破败的命。时杰的任何感情或欲望都接连不断地摧毁他,他就像是一个堆起来的雪人,无论怎样都要融化。

  在亲近奥尔嘉的短暂时刻,郑坦也想不到美貌只会带给她挫败和嘲讽。她在中国人的城池里混迹很久,折损了宝贵的青春,却落得空无一物被赶回家乡。

  郑坦所见的人中,谢老板一家是个特例。他们仿佛受神灵护佑,一路进取一路凯歌,一道道商界幽门为他家打开,新的机会总是眷顾他们。谢家开始大规模投入住宅区规划和建造,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买卖。

  一句话:谢老板发了。就像吹气泡,速度很快。

  “阎汶,你解释一下,为什么盖茨比不能不继续爱下去?”

  教室安静下来,男女学生都好奇地望着阎汶。

  “盖茨比爱黛西吗?年轻军官和年少闺秀,当年其实就不般配,盖茨比除了一身军服,就是个穷小子。他爱的是他的美国梦吧,从海上弄来不义之财,改头换面,自成豪门,然后把黛西作为象征物夺回来。这种建功立业的人心,到处都一样。”阎汶不屑一顾。

  郑坦觉得不忍心,于是说:“不过,盖茨比毕竟与众不同,要不菲茨杰拉德为啥要说他了不起?”

  “是‘了不起,他爱自己比较深,肯为自己吃苦头,不吝啬金钱。聪明人是不会被钱困住的,他们能利用好金钱为自己铺路。不过,盖茨比爱的肯定不会是这么个自私懦弱的黛西,他爱自己,他太爱自己,以至于不肯修改他自己为自己定下的人生脚本。他一定要按自己的脚本塑造好自己。”阎汶的语调有点苦毒,辛辣尖利。

  “阎汶,你这些看法是从哪里来的?没在网上查找吧?”郑坦好奇。

  “老师,这倒没有。如果有点偏激,请原谅。”阎汶镇定自若地一笑。

十二



  郑坦当年没刻意去看明白谢老板或谢老板的母亲吴太,谢老板和吴太对他而言,都归于一种善意的存在。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努力去看明白这大城活跃着的其他红人和外来者。时间常常对善于观察的年轻人富有褒奖性。他看清了别人的舞步,心里有了谱。

  郑坦为南边的杂志工作六年之后,改换门庭当上英商四十八家集团驻沪副代表。为英国人工作五年,他顺利拿到了英国签证,重新拥抱校园,留学英伦。

  郑坦为了袁时杰的事前去拜访过谢老板,谢老板郑重其事,还通知了母亲吴太。

  依旧是在那座白楼,在二楼谢老板办公室,谢老板母子同郑坦一起为袁时杰做了一番设想。

  “小袁帮了我们很多忙,”吴太开门见山说了这一句才拿起茶壶,往郑坦茶杯里沏茶,“如今看看我们哪里帮得上他吧,真可惜,天灾人祸躲不过。”

  “他自己搭上奥尔嘉的。”谢老板加以说明,“我调查了一下,他第一回见到奥尔嘉,你我都在,他俩没搭讪。后来,他来我们餐厅吃饭,又见到奥尔嘉,他一次次送花,一次次到后台去,有几回我也看见过的。我不能干涉这种事,我只能当成没看见。出了事,我才问了维克多。维克多说时杰是个疯子。人一旦沾在这种事情上,疯了也正常吧。倒霉的是他俩犯了法。”

  郑坦点头。吴太说:“对小郑我们不需要解释,小郑了解我们。看看我们能帮什么忙,我们尽力,不怕花钱。”

  那时,吴太已不怎么在意徐家汇那个餐厅,现在谢家生意变了,如果你视野赶得上这大城的变化,你会明白谢家成了应运而生的房产商,且是顺风顺水的那种,谢老板背后据说有日本财团的影子。很多人看他,既看见那撮明显的仁丹胡子,也看见他的笑容染着日元那种务实的浅黄色。他是薰子的老公嘛!薰子穿着和服活色生香地參加各处宴会,让她夫婿带上了神秘的东洋女婿色彩。

  郑坦完全相信大红大紫的房产开发商能帮上时杰。时杰的前老板也对他不错,私底下据说也松宽他的,但当官的终究属于甩手派,不可能露出形迹。救援时杰,也真只有靠吴太和谢老板,他们方便些。郑坦有心无力,没钱也没权力。

  “如果谢老板在英国方面有任何设想,请不要客气。我目前在英商四十八家集团还能办些事情。”郑坦只能说说这个,但谢家暂时跟英国没生意往来,也没此类计划。

  “小郑你是老朋友;时杰也是好朋友。你放心!”吴太说,说完站起来告辞,她实在事务缠身。

  郑坦同谢老板谈完时杰,心里依然藏着点情愫,他问谢老板:“维克多还在城里?那么,奥尔嘉真已被驱逐出境了?”

  奥尔嘉已经回到了基辅。

  谢老板手机里正好有张奥尔嘉在基辅圣母升天大教堂门前拍的近照,他打开手机让郑坦看。郑坦看见一个有点显老了的乌克兰女人,他不太敢相信这就是奥尔嘉,奥尔嘉在他记忆里是一具雪白的完美躯体,覆着深棕色的波浪长发。

  自然,谢老板和吴太的任何努力最终也都付诸东流。时杰是有病根的人,老婆因为奥尔嘉的曝光同他离婚,他崩溃了,照医生的说法是好不容易维持着的平衡彻底崩了。这过程不可逆转,时杰的余生要在那种地方度过了。

  谢老板特意给已买了机票准备启程去剑桥的郑坦打电话,告诉他时杰的结局,并劝他不必去看望时杰。

  “小郑,想开点,这是命运。你去了徒增伤感,万一他认出你,他心里更难受。你一路平安,伦敦我有亲戚的,有事你还是找我,我至少能给你些资源。”谢老板也像在写一篇文章的结尾,他说,“多谢你一直以来对我家的支持帮助,我家小弟不太懂事,如果他有些让你不舒服的举止,请多多谅解。”

  郑坦在电话这头难受了一下,既为时杰,也为流逝的青春。他对谢老板说:“替我问候吴太。等我学成回来再见!”

  到了英国,他很快忘怀了他在中国东部大城的生活,完全被一种仰慕已久的文明状态折服,犹如从大海回溯到淡水里去的鲑鱼,与强劲逆流相拼,为融入新天地竭力改变自己的习性,培养学习新的感受。

  有时短暂回望过去,他觉得那是一个持久存在的梦境,梦境里的人变得不真切,越来越遥远。不过,剑桥班里有个俄罗斯女郎,她的长相令郑坦蓦然回想起奥尔嘉。他请这俄罗斯女郎喝过一回咖啡,发现她和奥尔嘉完全是不同的性情。

  从国内到剑桥念书的同学们很多和郑坦差不多年纪,这已不是求学的年纪,他们和郑坦一样,带着那种完成夙愿的幸福感站在古老的学府草坪上。但凡和夙愿沾边的,难免都带心酸和伤疤,同龄学生们嫉妒郑坦:郑坦无牵无挂。

  郑坦并非主动安排自己的无牵无挂,但他无法抵挡当一个诚实人的热望。再往深里想想,其实诚实本身不是一种吸引人去为之牺牲的美德,很多显得诚实的人,其实是无能力背负歉疚或自责。

  因为同奥尔嘉干柴烈火般共度了一夜,郑坦的心一半是艳遇的宿醉,一半是绝望的忏悔。

  从北京回到东岸大城,他没透露什么,却渐渐同女友疏远。他带着令女友莫测高深的友爱脱离她的现实,她也许从没弄明白过他的问题。好在这段感情并没建立起太多共同据点,撤离有伤感有徘徊,但没遇到真正强劲的抵抗。

  在那之后,郑坦重新安排了生活的重心,有明确目标:去英国念书。

  那是郑坦个人生涯一个伟大的转折时期,不是文化复兴,而是启蒙。他后来始终记得自己学生宿舍的窗景:近处是榛树林,远处是河流和教堂的尖塔,无论阳光灿烂的晴天还是烟雨朦胧的湿日子,一切历历在目,既有来龙,又有去脉。郑坦对自己的过去现在及将来,越来越看得显明,好比弄懂了一本经文。

  至于寒窗苦读之后为何没留在欧陆而是回国,这包藏着另外一个冗长且难以解说的故事,无法简单陈述。对于郑坦,他并不遗憾,他歷来愿意顺从上帝的安排。

  剑桥对于郑坦,正如剑桥对于一百多年来无数求学的中国精英,是人生中一种澄明的高潮。他回来本城,再入工商界服务,五年后结婚,新娘是他回国后在英美同学会认识的,但她不是留学生。

  郑坦离开徐家汇的酒店无窗房之后,有些意兴阑珊,没转场到其他街区漫游,他回父母家住了一小段时间。

  父母老了,好比他们家阳台上耐旱的芦荟,浇太多水反而会出事,不理会它,它反倒旺盛持久。父母对散漫游荡的儿子,说不出什么责备或期盼的话,就是努力做点好菜,让郑坦大口大口吃下去。

  郑坦把老父搀扶到阳台边大太阳里,让他望望远。他想起如今行动不便的老父从前是个烹饪高手,只要把有生命的东西放到他面前,他就会琢磨出怎么做这些东西才好吃。

  郑坦早已不馋,他在吃上有严格的自律。不过,搀扶着父亲,他不由得回想起幼年那锅栗子红烧肉。印象里,既不是棕黄栗子馋他,也不是颤悠的猪肉馋他,是阳光斜射进窗户,落在肉汤汁上照亮的金棕色油花让人念念不忘……曾几何时,郑坦觉得这油花是幸福美满生活的代表。

  父亲不善于行,思绪却是最自由飘逸的。他嘟嘟哝哝对儿子说着从前说过的故事:“看下面那棵开黄花的栾树!我小时候在无锡住过的院子里也有一棵呐!到了傍晚,树上落满黑乌鸦,淡金黄花里扇动油亮亮黑翅膀。那年秋天国民党军队过无锡,军部就借了我家房子(我们都到隔壁挤着),副官嫌乌鸦聒噪,出门对着栾树树冠就是一枪。才一粒子弹,掉下三只死乌鸦。”

  “乌鸦可真多!”郑坦照每次听都会感叹。

  “国民党军队可不是乌鸦。纪律严明,很安静,见了我们打招呼。部队开拔前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付租金的大洋放在八仙桌上,只多不少。唉,我还记着呢!”老父亲说得高兴了。

  “阿爸,那时候你还是一小孩,光顾着看鸟行了,看什么大洋呀!”郑坦笑他。

  因了父亲的故事,随想课上,郑坦老师问学生:“你们老跟我强调那句老生常谈‘钱不是万能的,没钱是万万不能的,好吧,今天我们两代人谈谈钱,我问大家一个傻问题:爱情和钱到底哪个更重要?”

  抛出了问题,郑坦伸手摸摸垫在屁股底下的毛巾毯,毛巾毯柔柔的,让人安宁。

  “这算什么问题呀,老师!”曾表示不愿对自己心慈手软的女生立刻接嘴,“爱情应该和金钱手挽手结伴而来,他俩是朋友,不是仇人。”

  “我靠!”东北男生大喊一声,捂住额头。

  “确实不能找没钱的男生谈恋爱。”很多女生喃喃自语,“设定一个目标就不会吃亏:我只和富人谈爱情罢了!”

  “好呀,很好。你们可以找大叔找老头。”郑坦大笑,“年轻人里只有富二代符合你们标准,不过,钱不是他挣的,说不定他还败家。”

  “管不得,老师,”愿意爱情和金钱手挽手而来的女生撇嘴,“我不相信未来,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郑坦想起了阎汶,他寻找阎汶。阎汶的声音不是很有力,她说:“爱情不是劳保用品,上帝不会赐给每一个人的。如果他赐给了我,我不会在乎贫富的。不过,没必要制造对立,不损伤爱情的钱,能争取的,我也需要。”

  “你这是伪命题。”有人不喜欢阎汶的话,“老师问的就是对立的情况:爱情早晚死路一条,没钱的爱情当场横死。”

  教室里响起笑声和掌声,郑坦也笑:“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好吧,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十三



  记得是在忙完他父亲的葬礼之后余下的春天里,郑坦才又预订了城里的宾馆无窗房,重新开始他对于这个大城的探寻。

  如今,父亲不在了,郑坦有点着急,觉得自己依旧童稚,不具有足够的智商和情商参透他自己处身的世界。郑坦急于要自己真正成为成人,不要再余留任何形式的幼稚。尽管那些刚升了一个年级的学生们把他当成某种形式的引路人和先驱,郑坦仍不能无视自己时常发作的浪漫状态。

  学校里已没有任何台湾籍的老师,那种台湾腔调的国语随风而逝,只残存在其他师生们难得的幻听之中。

  许小赐不再是个老师,她从布拉格发明信片给前同事和前学生们,祝贺明媚而短促的春天正染绿黄浦江边这大城。郑坦也收到她的明信片,是布拉格老城广场和提恩教堂的广角照片。许小赐留言说:祝郑老师依旧从年轻人的脸上看见早春的绿叶。

  郑坦并没有给许小赐邮寄什么东西,许小赐甚至没留下固定地址。他在微信上随时可以和许小赐交谈,他想了想,在地铁上把那条蓝底白纹的毛巾毯放在膝盖上拍了照,传给许小赐:毛巾毯是好东西,随时可以用,它给我柔软和温暖的感觉,我在父母家洗衣机里清洗这块毯子。

  郑坦忍不住设想许小赐的生活。他觉得许小赐的人生有历史长长的投影,也许她的无奈正是她的财富,她比较容易理解自己的现实。

  随想课已经获得很了不起的初步成功,新学期伊始郑坦试图和这批对随想课有好感的学生谈判,看看拒绝阅读的一代能不能拿起书本。

  出乎他意料之外,简直令他惊喜:学生们无抵抗地答应购买并逐章阅读《日瓦戈医生》中文版。

  每周的随想固定到一个人的命运上,不但是日瓦戈医生,大家同时将拉拉和东尼娅的悲欢纳入年轻的心怀。学生们把小说的主人公当成了活生生的人物,深入到时间和空间的幽深罅隙去……

  阎汶被学校聘为勤工俭学办公室的秘书,一边上学,一边在教员办公室履行勤务。郑坦的教学大纲现在由阎汶根据他的口述代拟,他每节课的咖啡也是阎汶记住了端来讲台上。郑坦觉得许小赐很自然地传递了一些人文传统给阎汶,阎汶则非常愉快地向大家展示她学习了许小赐的言行。

  一切都在春风里以令人愉悦的方式进行,日子如水流般顺畅而润滑,不需要人做什么吃力的动作。

  法国梧桐树开始掉落积年的悬铃果,这些黄绿色的圆果子落在人行道上立刻碎成细末,那都是戴着毛球冠的种子,只要风来,便到处飘扬。

  郑坦在地铁上打开双肩背包,掏出自己的记事本,在经过人民广场站时,他抬头深吸了一口气,这里正是大城城区的中心,他以红色笔芯写道:The mission is over.

  考察这大城的任务终于完成了,郑坦一切有关这城市地理和历史的繁杂琐细的疑问基本都得到了解释和体验。回首自己虚度的长长岁月,如果还有无法释怀的,都和这城市本身的状况无关了,剩下的只能是他的灵魂特有的心病。

  郑坦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这轻松是童年时买了鱼皮花生和冰砖钻进后院凤仙花丛的轻松,是当中学生时体育课装病获准回家后跑进新华书店的轻松,是大学里带着侥幸甩掉了舞会上搭识的不良女生的轻松,也是想起袁时杰感到忧伤却不再强迫自己再见他的那种轻松。

  郑坦意识到自己是一个adult了。一个成人,知道不再责怪他人,也不再肆意苛求自己。

  他下决心告别这个城市四通八达的地铁系统,买一辆属于自己的车,车可以成为他半个家。他觉得最后一回地铁之旅可以去见见那个在白楼里上班的苏兰,再看看谢老板造的白楼。他察觉自己依旧牵挂有谢老板的那段旧时光,或是因为这道冗长而苦闷的“应用题”,他没有完全写上无可商榷的标准答案。当然,可能根本就没所谓标准答案吧。

  肩头依旧搭著有点陈旧了的毛巾毯子,戴着蓝色棒球帽,郑坦推开了白楼的玻璃门。很巧,苏兰在楼里,今天是她的工作日。她还记得郑坦,她对他露出平易的笑容。

  “你来了?亏得我的工作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工作,否则如今时代谁有空在上班时同你聊天?”苏兰打趣说,“是来喝旧口味咖啡的吧?你瘦了。”

  郑坦轻松地笑笑,他感到幽默感潮水般涌向心头:“我总觉得自己的分身滞留在这楼里,今天我来把它收回去。以后就不会来打扰了。”

  苏兰扭头看他一眼,这一眼有些妩媚,令郑坦心生一动。苏兰和留在他心里的印象有明显区别,原先的苏兰不就是个穿着套装有些苍老的中年妇女么?怎么相别数旬,她反倒年轻些丰满些,也有女人味了呢?想必是因为这春天这春风这春心荡漾的时辰?

  咖啡香喷喷送上桌头,苏兰同郑坦笑吟吟点头:“正想告诉你呢,前些日子,谢老板来过城里,虽然没来这楼,我倒见了他,还同他合影了呢!”

  “是么,我看看!”郑坦渴望看一眼谢老板如今的样貌,好像仅仅从他的表象就能瞥见真理。

  苏兰掏出手机,翻了一会儿,把手机递过来:屏幕上她和一个陌生的老头站在一起。

  “这不是谢老板。”郑坦笑道。

  “是,这是谢老板。”苏兰肯定说,“喏,再看看,这是谢老板的太太。”

  郑坦一看,瞪大了眼睛,照片上吴太和这老头并肩而立。

  苏兰微笑着翻动屏幕,是了,缀着仁丹胡子穿大驳领西服的“谢老板”终于出现了,不过人是这人,衣服却不是那衣服了。没大驳领西服,这人穿着休闲夹克,比郑坦印象中老些,气势衰败些,不过正是他。

  “薰子和谢家二儿子没一起来?”郑坦问苏兰。

  “要告诉你的新闻就是这个。”苏兰笑了,“你看这张照片。”

  照片上谢家二公子和薰子站在一起,他大哥和另一个脸容有些熟悉的女人站在边上。郑坦凝望了一会儿,蓦然记起这女人是曾在这间如今的咖啡厅里办过公的女雇员张晓敏。

  “薰子可不是谢家大儿子的老婆哟!”苏兰笑了,“现在很多人都晓得了从前的故事,他家也不忌讳了。当年薰子只是他家雇来的日本女雇员,跟老大假扮成夫妻。谢老大的老婆是这个。”

  张晓敏?她当年就坐在办公室成天看日本女人扮成她老公的老婆?那可是不得了。

  “薰子前几年嫁给了谢家老二。”苏兰笑道,“还好,结局挺圆满的,不是么?”

  “等等!”郑坦忽然惊呼一声,“让我再看看那个老头儿谢老板!”

  苏兰撤回手机,妩媚地对郑坦笑道:“喂,不该知道的事,还是不知道好!”

  “真是他?!”郑坦觉得四肢百骸都通畅,标准答案浮现出来了。

  “喂,你觉得人世间最大的乐趣是什么?”苏兰眨巴着眼睛问郑坦。

  郑坦觉得此时此刻特别特别能理解苏兰的问号,他甚至觉得苏兰因此有了别致的吸引力,顿然从平庸中年妇女中区别出来。他笑看她:“人世间最大的乐趣,大概就是‘活久见。我们可以静静等待答案,真正的答案总像冰山一样,会慢慢漂到你眼前,让你瞪大眼睛。什么都不必再说了!”

  回望那参悟不透的腾飞年代,潮水退去了,只剩下赤裸裸的礁石。

  最后一个宾馆之夜,郑坦放弃手机小小屏幕,在建国宾馆豪华的商务中心打开电脑显示屏,从网络中找出当年那位主管大城房地产、兼管城市公共服务业的副市长的新闻照片,打量此君神态。

  如果他认识的谢老板把仁丹胡子剃掉,倒和此君有几分相似的。

  那么,吴太到底曾是个寡妇,还是假扮了寡妇?这还有点让人好奇。

  随想课上,《日瓦戈医生》已按章读完了,老师郑坦想总结一下,他随口问一个问题:“你们看完书,对哪个主人公的印象最深刻?”

  他满心期待着回答是“拉拉”和“日瓦戈医生”,或者“东尼娅”,却听见好几个女生说“科莫洛夫斯基”。

  郑坦老师莫名惊诧了。

  “为什么是科莫洛夫斯基呀?”他有点绝望地问。

  学生们纷纷窃笑,只听阎汶的声音扬起:“老师,为什么不能是科莫洛夫斯基?满世界都是如此这般的成功人士嘛!难道要我们重复日瓦戈医生的悲剧命运?”

  【责任编辑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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