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句话也不说,我没有做任何解释,我知道这场面再走下去,已失去意义,干脆回学校。推门进来,阳光照射在地板上的光块像一格格硕大的琴键。他们都在,嘻嘻哈哈不干正事的样子,好像知道我会出丑。见我悄无声息进来,齐整地看向我。我火气上冲,说,不谈了。我把几只避孕套啪地拍在桌上。我对孙说,你去说清楚。孙的老婆看看孙,又看看我,面孔紧绷,屋内的气氛凝滞了。不知谁放了一个很响的屁,引起大家一阵爆笑。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笑什么。袁低着头,把考试卷一张一张地撕开,撕成瘦长的条形,撕一张放到嘴边,鼓着腮帮子,把它吹开。我进来,好像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她连一点点关心的意思都没有,这么多人只有她没有笑,面无表情像一块苍白哑默的大理石面板。
我感觉不可思议。
这当儿,她敲门。她倚在门框边,影子徘徊在室外,她说,我们去散步吧。我搞不清楚是什么意思,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的背部抬离门框,慢慢地挪近我,眼神灼灼地看着我,咬着嘴唇就是不说话。孙站起来推我出去,期间王抬起头来朝我勉强地笑了笑。我在裤兜里一掏,掏出一只蝴蝶,竟然是一只死了的彩色蝴蝶。
梦醒时,腿肚子抽筋,我大声号叫着,担心小腿从此报废,这种情况已发生多次了。
事后我问Y,她说没听见,我说我嚎了那么大声,你竟然没有听见!
Y说,你不知道吗,我睡着了,什么都听不见。
那么也好,避孕套的事我也不跟你说了,说了你也听不见。我一直想找机会跟Y聊聊,Y看似随意的一句话中断了这次交谈。
走的是什么破路,腿肚子也会抽筋,手术后已经发生三四次了。起床后,我绕着小区跑了三圈,就气喘吁吁再也跑不动,那条腿像有一千只虫子在爬。我支起腿傻傻地瞅了一会儿,细长的腿毛一溜,青色的筋脉像分叉的河流淹没在大腿的深处。我把裤脚卷到大腿根部,赶早出门的人看看我,露出奇怪的表情,然后掉头起步。我扶着外墙,闷闷地抽了一支烟,抬头望了望天,想起周杰伦的歌词:烟青色的天。
Y在午后打来电话,问,早上你好像跟我说一件什么事?我说早餐我们吃什么?
哦,昨晚你好像哭了?在梦里。
我脑子里一直在想,我们又去哪里散步了,散着散着怎么没有下文了呢?Y还想说什么,我把手机收回到裤兜里,连同她问询的话一起收进。
他睡觉的时候喜欢把窗帘拉开一条缝,这个习惯不知什么时候养成的。而她则喜欢严丝合缝,她说家里要有家里的腔调,晚上和白天的腔调又有所不同,与之连接的不光是我和你,还有节奏、氛围,我们的生活要有情调的涵养。情调这东西不能明说,它游离于及物与不及物之间,没有的话可以创造。为了情调,她把白炽灯换掉,壁灯换成了德国牌子,理由是有助睡眠。另外,又安了一只边柜,放了几瓶法国红酒。一按开关,琥珀色的晕影疏离地散落,像置身于一个小型剧场。此刻,她友情出演,她用手指捏着高脚杯底,透明的心情无处安藏,笑盈盈地对他说:亲爱的。
一般来说这是她幸福生活的前奏,这也是他多年前盼望的生活。
他心一紧,有一些害怕,他知道她的意思,故作不觉。当然承欢着她的笑意,胡乱地抓来一本书,或者打开无聊的电视剧,然后没有什么表示了。她会倚着他的肩膀对他说,怎么了?一览无余的真丝睡裙发出炫目的光芒,瞬间房间热了起来,他再无动于衷连他自己也无法交代。
小区旁边有个女的在唱歌,每当这个节点嘹亮的歌声总会响起,像是宿命般的引导。歌曲老旧,全部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歌曲,偶尔有几首广场舞的曲子,其中有一首是《两只蝴蝶》,里面唱“亲爱的,慢慢飞”。他想飞,心有余而力不足,在喘息身中抽身而退。
他也不记得有多久了,早上七点,晚上八点半,时间持续十五分钟至二十分钟不等。奇怪的是竟没有人去干预她。这个时间段,弄得人不上不下的,他感觉像是精心策划的一次活动。他惊叹于她的谋划,让你难受,又禁得起耳膜的振动。早上,鸟儿最初的絮语已经停歇,裸露的姿态慢慢收缩,在世间万物的接壤处,歌声滑开流动湿润的空气,带响帘幔,逆风或者顺风,拢近或者遥远。
Y正甜蜜地在梦乡跋涉,或在一场艰难的噩梦中挣扎。
Y说:不要离开我。
他悄悄起身,点亮手机。努力回忆刚过去的一夜,那夜漫长得像一列火车穿过没有终点的时光隧道。起初朦朦胧胧,最终星语花唇,模糊的印记支离破碎。
奇怪的是梦中的老家似在一个地下通道里,看不到天,看不到地。这是何年的事?门是灰白颜色,上面写满字,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像模糊的视力表。他用力地睁眼,想看清楚到底是什么。门一推开,外面竟然是大上海的淮海路,他记得母亲带他来过上海访医。一系列检查手续完结,男医生把母亲悄悄叫到一边,而他被一个护士带到另一邊。他专注看着房间里奇奇怪怪的人体解剖图,血色的图案,骨节森然,第一次感到恐惧——人体共有206块骨头,其中,有颅骨29块、躯干骨51块、四肢骨126块。在他转头时,母亲抓住男医生的手说,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办法吗?男医生说,不要着急,医学一天一天在进步,明天的事谁也说不清楚。母亲手一松,慢慢地软了下去……
他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找不到方向。两个小孩跑过来,分别拉着他的手,唤他叔叔,他们是他的侄子吗?他只有一个侄女。然后一个把他拉向左边,一个把他拉向右边。他们各自嚷着,该往这边走,只有他自己不晓得往哪边走。他拼命回忆老家的样子,可以肯定不是如此模样。正在他左支右绌为难的时刻,母亲出现了,她笑着说,L,你怎么不认识回家的路?
母亲不知道,他已动过两次手术了。目前为止,还算成功。
母亲已经故去十五年了,梦里她一点也不显老,中等的个子,干净的素色衣服,梳着精神的短发,她的身材在那个年纪刚刚好,不胖也不瘦。我记得她在世的时候,很少笑。我们那会子不晓得有鱼尾纹,母亲眉角的边缘皱起了波纹,母亲梳头时梳出一大把一大把的头发,沮丧失措,她试着在头上比画,喃喃自语,像是在责怪着什么。徒劳无果之后,她把目光投向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黯然地把那把碎发收起来。我记忆中,母亲从没放心大胆地笑过一回,她仿佛是欢乐的绝缘体。我问过奶奶,奶奶只是叹了一口气:孩子,将来你会懂的。大人们的话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很多事情我都想不明白。母亲经常手头做着活,就突然呆住了。我停住,看着她,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凑近她,她一点也没有发觉,等到我叫醒了她,她才意识到,淡淡地应一句。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波澜,她把心事死死闷住。
如今,她在我的梦里出现,换了容颜。她依然没有告诉我答案。
妈妈,我已过了猜谜的年纪。
我没有告诉Y,母亲以前对我说,将来你要成为男子汉,找个好妻子。我对Y说,我梦见母亲,她在笑。她含糊地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她像是醒悟过来:你告诉妈妈,我长什么样了吗?我说来不及讲,她就不见了。
Y说,你答应过我,该去你老家看看了。
这事我说过好多次,但一次也没有付诸实践。老家像一枚细软的刺扎在肉里。
Y说,别让我成为一个谜,我可是明媒正娶的,孩子都这么大了。我听出她的意思。她怎么这么快背叛了她的座右铭:不问过去,只向将来。那年,当介绍人说二拜高堂的时候,我们的面前是两把空空的椅子,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媒人在嘈杂的喧嚣声中,再次说道:拜高堂大人。Y的手紧紧地攥住了我,妈妈会高兴的,妈妈在的。我的眼眶一紧,用劲掐了她的手心,那条腿莫名地抖了起来。
是的,妈妈一直在。我不知道,该如何向母亲明示。姑且这样想吧,母亲笑了,她应该知道。
小区里有四道门,每道门都通向不同的方向,条条大道通罗马,从每道门进来,我闭着眼都能摸到我的家,25幢1801室。房间里大大小小有7扇门,平素日子全部敞开,到了晚上,每间房的灯全部打开。Y对我的做派很是不解,我对Y的解释是:我喜欢灯火辉煌的感觉。我想给母亲留下一个光明的通道。我们去上班的时候,母亲可以对所有情况一清二楚,我不希望把秘密留给母亲。我忘不了母亲忧郁的眼神,这可能代表着爱,或者冥冥之中远去的不可捉摸的关切。
梦其实就是一道无形的门。母亲带着我推开过多少扇门,又关拢过多少扇。很多时光,我在漆黑的夜晚下船,脚步杂沓,气味混浊,我熬不住睡意来临的诱惑,在船上睡过去。黎明到来之际,人群登上码头,前夜的气味被陆地上新鲜的微风洗净,母亲心满意足地大呼一口气,然后探头向前方寻找什么。大多时候,我糊里糊涂,一夜一夜如此短促而漫长。某一次,有个男人来接我们了,他的身上有一股迥异于我们的气味——医院过道的气味。他接过母亲的包裹,沉默地在前头引路,他带我们到逼仄的弄堂口吃馄饨,不绝如缕的叫卖声和杂色人群把一道道暗淡的天光叫亮。等我完全清醒過来,那个男人已不见了。母亲在旁边看着我,还想吃吗?
我点点头。
他喜欢雨天,窗户稍微留一条缝,看雨滴顺着玻璃汇成好看的图案,像是一只巨大的变化的蝴蝶,好美。他喜欢听雨声,啪嗒啪嗒,像有人在急促地敲门。打开门,外面什么都没有。他会顺着楼梯张望几眼,恹恹地心有不甘地关上门。如此三番,他总觉得有东西在某处等他,挠他。裤袋里的手机似在振动,其实平静如故;房门似有敲击声,其实没人敲门。他甚至能听到右腿血液流动的声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Y对他说的事,他转身就忘记了,他对Y说的事,Y一脸迷惑。他会莫名其妙地冒出一段话,Y反过来问他时,他又接不上来。他不记得他曾说过什么,他像是跟另外一个自己对话。
那时,他站不了多久就累。妈妈,我的腿怎么了?他丧气地蹲在田坎上,把全身的力量压在屁股底下,轻松地晃荡着双腿,忘了疲倦,闪亮的目光寻找着母亲。他所见的景物有浓郁的色彩,刚翻开的泥土清新湿润,蚯蚓的半边身子怕羞似的不肯出来,他截断蚯蚓的身子,看它有没有骨头。一会儿,一条蚯蚓就变成了两条蚯蚓。
妈妈,蚯蚓不会死。他为自己的发现而兴奋不已。
母亲的脸闪烁在茄子架下,或者南瓜藤边,旁边一大丛蝴蝶飞来飞去。母亲单调而又轻盈地抖动身体,时而矮下去,时而高起来。他觉得母亲一声不响的样子好美,他找不到一个欢快而又别致的措辞,情不自禁地咧开了嘴巴:呵呵,呵呵……
他说,妈妈,蝴蝶,彩色的蝴蝶。母亲立住身,捋了捋覆盖在脸前的几络碎发,一手抓住一片叶子,一手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们的视线随着蝴蝶飞行的轨迹上下左右纷飞。妈妈,我们抓住它。这一次,母亲竟听从了他的建议。放下手头的活,他们猫着腰,从两个方向,蹑手蹑脚地靠近它,想出其不意把它兜住。在他们的手围拢的刹那,蝴蝶旁逸斜出,轻盈地从包围圈里悠然逃走。他们心有不甘,他摊开手掌,母亲也摊开手掌。两人四目相对,唉,没有抓到。母亲笑了,他仰头望向她,他的身高刚好在母亲的臂肘处,他感觉到她身体的芬芳和胸腔温柔的起伏。妈妈,他轻声地叫了她一声,紧紧地拽住她的衣角,他的右腿空虚着,像失了依托。
妈妈,蝴蝶去了哪里?
它去找妈妈了,蝴蝶不像蚯蚓有那么强的生命力。
妈妈,它停在你头上,它在你的头上像一朵花,妈妈真好看。母亲双颊绯红,目光流转,她的脸上流溢着阳光的缤纷色彩。在一个孩子由衷雀跃的赞美面前,母亲缓缓绽开了笑脸,先是一点,又是一点,她伸长白皙的脖颈,理了理衣裳,左右顾盼:乱说。
母亲的话里有甜蜜的芬芳。
我对Y说,把梦比作门其实更合适。门里的人走出去,门外的人走进来,但我们永不相见。如果碰见,会说什么呢?Y说,莫名其妙。我的记忆正在陷入永久的恐慌,搅乱业已安稳的秩序,与这个愉快写意的世界悄悄地隔离起来。我努力地推开门,做一次次的努力,试图为自己网开一面。穿过夜晚那充满好奇的辽阔地带,昨天隐秘的部分换了内容,唉,我怎么跟Y说呢。昨天是一个亘古的存在,它是镜子里的魔性。
昨天?要命的昨天回来了。
我被梦中的蝴蝶牵引着往前跑,眼看就要抓住它了,不小心绊了一下脚(又是要命的脚)。这时,我听到隔壁的孙在咚咚擂墙壁。
来到这个城市已经三个多月了,我还是没找到工作,现在我的口袋里已没有几个铜板了。这个月的房租还是那个叫袁的人(我们一起应聘教师岗位)给我解决的。我问多少?她笑笑:留着,下次你付。说完还挺逗地向我努了努嘴,根本不在乎那几个钱。可对我来说这就是羞耻,每个人的成长体验不一样。
孙这小子最近总是跟我作对,不是拿着新买的手机在我面前显摆,就是半夜三更擂墙壁。他说,他找到工作了,在H岛。他还说,学理就是比学文好。他把我正在看的纳科博夫的书一甩:兄弟,实际点,都什么年代了,还作兴这个?
我最近老是失眠,最要命的是在半阴半阳的梦里总是被一只蝴蝶牵引,想抓总是抓不住。我敲脑子,想让脑子安静一点。差不多要睡着的时候,隔壁要命的声音又传来了。
这次我再也按捺不住了,一掀被子跳下了床。我说,孙,你让我安静地睡一晚行吗?孙,最近我老是睡不好,等过了这段再敲行吗?我说这话的时候,孙一只手正举着张照片,一只手刚好悬在半空,看样子,要不是我这一声喝,墙壁又会与他的拳头进行一次亲密接触。
孙转过头来,横了我一眼,旋即笑开了:你瞧,不好意思,我一兴奋就忘了,我女朋友要来了,哈哈,我女朋友要来了,这下好了,工作找到了,这张床也不会寂寞了。说着他还挪动着屁股,床咯吱咯吱响起来,很有点暧昧的味道。
我一把把他的照片夺了过来:让我瞧瞧,是谁?
你小子看了以后晚上可不要画地图。
我说,是吗?巧的是照片的一角有一只彩色的蝴蝶,它停在一丛野花中,双翼忽闪。
孙问:怎么样。我说不怎么样。我陡然一按桌子大声嚎了句:来了就来了,非得把墙壁敲破为止吗?你把那张床弄结实点就行。
孙表情错愕,好长时间都没能让脸部的肌肉放松下来。大约在我带门的响声中才反应过来,说,兄弟,行,我不敲了。你如果实在闷得没趣,上网吧,我的女朋友就是网上钓来的……
第二天,袁问我怎么了,发那么大的火,人家女朋友来了你不高兴了?说完她用手捅了捅我。我忽然感觉自己好失败。我说,小袁,你别这样对我说话好吗,我实话告诉你吧,我没工作,我没钱,这个地方不适合我,我想离开这里。
一定要这样吗?
我说,小袁,谢谢你这两个月帮我付房租。
袁抬起了头:什么时候?
我说后天吧。后天18号,图个吉利。
行,真是凑巧,后天是我22周岁的生日。怎么样,为我庆贺,为你送别?孙的女朋友19号要来,三档子事一起办了吧?
那天我喝多了。起先,是孙拉着我,兄弟长兄弟短地叫唤个不停,还时不时弄些古诗词出来。后来是袁敬我酒,敬着敬着,袁眼睛开始泛潮了。
她说,为啥要走呢,为啥要走呢?
我说,小袁,你什么也不要说……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我们大家凑在一块挺难得的……小袁的眼淚开始涌了出来,滴在我的手背上。我还想说几句,孙一把拖住我说,兄弟,最后一夜,咱们一起睡。他舌头有点大了:我不、不、不敲墙壁了。他的身子在我的肩膀上已经挂不住了。
明天,我女朋友8点来,你帮我把闹钟闹好,闹在7点。她说明天打理了新发型,还会扎好看的蝴蝶结呢。
我把他扶上了床,打开了他的手机,在7点的那个时刻,我停了下,不知怎么回事,我手动了下把闹钟定到了10点。
我准时7点起床。我离开的时候,袁已经在门口,她说就想陪我走一程。
我说,对不起,我想去接一个朋友。
很重要吗?
我说很重要。
小袁说,你喜欢过我吗?
我没有答,我向着车站的方向赶去。我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那只蝴蝶已经飞走了……
袁还在后面喊:喂,走错了,车站不是那个方向……
阴差阳错,一年后,我们和孙一起在H岛上一起工作了。
在一次吃早餐的时候,Y郑重地看了我一眼说,最近有什么压力,要不……她欲言又止,低头缓慢地搅动着白色马克杯里的咖啡,浓郁的味道让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她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咖啡的香味沁入心脾,我被动地接受着她制造的情调。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故意岔开话题:你换了牌子?
没有啊?一直是这种。这回她意味深长又若有若无地看着我,眼珠子快速地转动,像是下了一个非下不可的决心,少顷,抽了下鼻子,嘴里吞吐了几回,含熟了的言语挣开猩红的嘴唇,吐了出来:还是到医院去看看吧,图个放心。
你总是忘了我跟你说的话,你不看怎么知道有没有问题。还有,她终于想把我全部否定掉:把烟戒了试试。
Y说出那些话时,专注的目光好像一下子剥开了我的孱弱,蜿蜒地穿梭于我昔日的记忆。没有一道防线禁得住一而再再而三的进攻。我不愿看到自己没有颜面地缴械,嗫嚅着在无限轻蔑的阴影中享受着貌似平静的放松。我不由怀疑腿里的某个疼痛细胞,已经扩散,发酵到某个脑神经元,它恣意放荡的活力,把记忆神经元彻底搞乱了。
我的睡眠越来越差,早早地醒来,疲倦得不想起床。我甚至动了念头,不想去上班了。我总是找各种借口拖延在家里。我好久没看见Y穿那件镂空的真丝睡裙。她在手机上不停地翻找页面,用身子遮挡着,其实我根本不想知道她在做什么。
每天有两个时间段他会站在阳台的窗前,这已经成了他固定的爱好。一是为了听那个人唱歌,那人远远地掩在一棵万种风情的柳树下,看不清她的面容。他从18楼打开窗户,二十世纪80年代的歌声直冲云霄,此刻,小区里的鸟叫蛙鸣等俱不闻,只有她的歌声豪情万丈。她把手机的音乐调到最高声,越唱越起劲,旁边围观的是几个抱着小孩的老妇人。她们远远地望着,阻止小孩走拢她。莫非她也是个有病的人?过不了多久,人群散尽。他依然呆呆地站在窗前,这个时候,他一般掏出一根烟漫无目的地抽着。如果母亲活着,那该多大了。我多大了,这不是问题的问题让他大吃一惊。又是一个天呐,他竟然记不得自己的年纪。他一下慌了神,找出身份证。对着一串阿拉伯数字垂下了头,一只手插进并不长的头发里,想揪下一把。
晚上,我决定跟Y聊聊。而Y在接一个电话,Y的电话有些长,声音断断续续,并且绕过了我。门砰地一关,她进入了书房。我想着白天的场景:我怎么会想不起自己的年纪呢?我信步踱到窗子前,半开半闭的嘴唇上挂着一抹昏沉的微笑,它正在遥远的路上漫游。
毫无疑问,他抽烟的姿势是受那个男人影响。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他应该是母亲求过的医生。他的身上除了淡淡的烟草味,还有一股84消毒水的味道。
当村里的人们惊呼着跑来告诉他时,母亲已经闭上了眼,他破碎的影子沿着海边碎石路跌撞。太过突然,他忘记了哭,仿佛他的哭喊被一种无形的东西完全地吸纳在嘈杂的环境中。当她们把一块白布盖住母亲的脸时,他感觉像是随便抹去了一件多余的物事。他张大了嘴,背后一个男人宽大而肉感的手掩住了他的双眼。不管其出发点有多么善良,于他来说都是无法承受。他准备了很久的喊叫如空中游荡已久的魂灵回到了现实中,啊了一声,然后就缓慢地软了下去。母亲的形状永远地固定在他的记忆中,僵硬得像一根木头。这时候,他希望母亲是一条蚯蚓就好了。
多年后他再一次看到了那个男人。医院的味道弥漫,像是一幢漂移的建筑快速合拢,黄昏与饥饿如期而至。男人给他端来了一碗稀饭,外加一只松软膨胀的面包,令他想到了馄饨的味道。他张了张嘴,并没有说话。
吃吧,他们第一次真正四目交接。男人迅速地垂下了眼帘,转过身去,掏出一根烟。男人说,你妈妈希望你能健健康康的,相信叔叔,一定会没事的。他咬了一口面包,眼里涌出了眼泪。他已经有所耳闻,妈妈犯了一件不可饶恕的过错。对方是一个已婚男人,人家玩她而已。也难为她了,孩子的毛病。这是两回事啊,颜面还要不要。整个事件中,奶奶一声不响,沉郁着脸,不停地走进走出。他只听到奶奶说了一句:今后再有谁乱嚼舌头,我打断他的腿。
不是他们说的这样,你妈妈不是坏女人。男人吐了一口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把烟丢在地上,用脚尖碾灭。
他瞪了男人一眼。是因为你,我妈妈才成为坏女人的吗?我妈妈不是坏女人。他急着想辩解什么,词穷意尽,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述,呜咽着抓起那只面包,一口呛住。我有爸爸。
你爸爸死了好多年了。
我有爸爸。
男人转过身来,想靠近他又吃不准该如何靠近,焦虑地踱着步子。把他作为圆的中心,一圈一圈绕着,想要安慰他,却不知如何张口。两人脸对脸,因徒劳的努力而咻咻直喘。他终于架不住毫无内容的沉寂,刚才的哭泣已经让他累趴了,于是他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若干年后,他想起来,最后悔的事是没有在母亲的床边放一只美丽的蝴蝶。
那天下午,我正要转身回到卧室的时候,看见了两个女人从小区的小道里走了出来,她们打着伞,一前一后,两顶伞几乎紧挨在一起,最先吸引我的是那两顶伞,一蓝一黄,煞是醒目。接着是她们的服装,一黄一蓝。我从没有想到,这偶然的发现,居然这样有规律地闯进我的生活,每天午后,她们会准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引起我无端的遐想。我竟有一种奔下楼去一看究竟的冲动。我总觉得那个穿蓝衣服的女子的身影非常熟悉。
Y好像注意到了我的反常,当然她并不明白我这样看的缘由,只是重复一句:想清楚了吗?我并不理会她。偶尔我会打开窗户,探身往下。身后一道目光冷冷地瞟过来,然后无声地消失。我猜她对我失望透了。我们的关系不知何时出现了微妙的变化。我有时不开灯,摸索着穿过光线暗淡的房间,吊灯的玻璃垂饰碰撞出清脆的声音。Y有时睡着了,有时睁大眼睛望着我。待我坐到床上,她会打开德国牌子的壁灯,它们发出一种苍白的光。她问:真的没有发生什么吗?
我无言以对。她对我最近的神不守舍渐渐地失去了耐心。这里曾经多么明亮和灿烂——可恼的梦境搅乱了我,我的幻象层层叠叠,迅捷而迷乱的摇曳把我们的空间切割成块块不真实的碎片。
他已经在H岛上当老师了。他不愿提及那个男人。
無数个黄昏,他揣着一张报纸,坐上一辆开往H岛的公交车。那时小袁已经调离了。
你每个星期都要出去吗?一个女人问。他竟不知怎么接话,他总不能说我是为了找一张印有“古岸”字样的报纸。她或许不懂,他其实也不太懂。他们的青春正气势汹汹地走来。目光相接,心怦怦地跳动。
你出汗了,她说。
这样的话,她也在舞厅说过。你的手心,怎么那么多汗。他面孔绯红,音乐也是红的。其实她不知道,他整个人都在游泳。那晚,他在床上,整个身子都在动。
我们的认识纯属偶然。有一次我错过了航班,投宿于一家旅馆,和她的意外邂逅开启了以后梦魇的序幕。
她问我,哪届毕业的?我说,93届。她说,师弟。我说,师姐。
我说,我错过了班车。她说,没事,今晚就住在这里,这是我家开的,姐给你免费,以后有事错过了轮渡什么的,就跟我说。
师姐咚咚地敲开门,说,晚上去舞厅吗?我说,我不会跳舞。
不会有啥关系,有我呢,我带着你。从旅馆到舞厅的路真短,短得只要一支烟的工夫就到了。一阵脚步声,光线刺激得人心神恍惚。我心一颤,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忽然又闪现在眼前。她说你上错了方向。那句话,把我浑身上下都打湿了。
她说,你手心出汗了。她的手柔滑,她的腰像浪。搭在上面,我不敢使力,脚步一动,浪一阵阵涌来。我拼命呼吸,像极了一个溺水的孩子。多么长的一曲,长得像江南到江北的路。我踩在鹊桥的路上,高一脚,低一脚。哎哟,你踩了我的脚。她的声音传来,轻轻地打在了我的脸上。
我终于对Y说,在梦里我总是在找东西,却总是找不到,找着找着我哭了,哭得很大声,我以为你会听见,可你睡得死沉。有一次,妈妈听见了,她来找我。她在敲门,我知道一定是妈妈在敲门,可我却起不来。Y抓住我的手说,怎么会呢?我一直在你身边。我说,妈妈失踪了很多年。我没有说出“死”字。我凭着最后的意志发力,并没有说出下一段的故事。
有一次妈妈失踪了,我找得好辛苦。后来找到了妈妈,她在一个部队营房里。妈妈叫我不要进来,妈妈说,你喵呜一声。我喵呜了好一阵,妈妈才出来。问我,哪里来的猫叫。我说没有啊。她说,我明明听见了猫叫。我说是我在学啊。不,是真猫在叫,我听见了。喵喵喵,她唤了三声。果真,里头传来了三声猫叫。我觉得这只猫的叫声和我一样,只不过声音粗浑了一些。妈妈,这好像不是猫。
那是什么?是野猫。快跑,野猫要咬人。妈妈拉着我就向山脚上跑去。妈妈的纽扣好像少扣了几颗。我一边跑妈妈一边笑,妈妈笑的时候真好看。面孔绯红,像一朵花迅速地绽放。她的身子有一股香,和着风一起舞动,真好闻啊。我们跑到家里,家里的桌上放着馄饨。
有一天,我的奶奶叫住了我,她向我打听妈妈的事,她问我上海的若干事情,奶奶问得很仔细,我一五一十回答,我说,上海的馄饨味道真好。奶奶叹了一口气,她叮嘱我,此事不能向外人说。我哦了一声,并没有问为什么。男人的脸庞太模糊了。
大约从那时起,母亲开始一天天地萎缩,像一枚留在硬壳里的新鲜坚果仁,逐渐干枯。母亲告诫过我:你将来找的妻子漂不漂亮不重要,她一定要对你好,你要相信她。我说,妈妈,她要像你。不,像你笑的樣子。母亲先是眉头舒展,慢慢又皱了起来,她似乎有许多话要告诉我。
他们在月光下跳舞。一支烟头在另一角闪闪发亮。偌大的操场只有三个人,一女两男,男的姿势一成不变。他其实不会跳舞,只是搂着女人,他其实不想搂着她,他只想气气另一个男的。他知道过了今晚,他们之间的枝枝蔓蔓就要结束了。在门口时,她问他,非得这样吗?他说也许候你不着了。
你这样做不好。我们换种方式不好吗?男人来时,脸上挂着笑,口气贼硬地跟他打招呼:你好,我来看我的女朋友。他知道她有男朋友,她说过。她还说过,她不知道怎么办。他也不知道怎么办。
可我的伤呢?
我们做个朋友吧,她说。
他突然放开了她。他知道,她也会像妈妈一样玩捉迷藏了。
那晚他梦遗了,他正趴在师姐的身上横冲直撞。师姐问他:是第一次吗?他说,不,在梦里我已经反复演习了好多次。
我确信是被某个梦境牵引而来到这里的,我并没有去上班,信步溜到街上,这个下午的阳光让我无比温暖地飞翔起来。正当我为这炫目的阳光陷入某段日子的回忆时,一个身影把我撞醒了。是她,她的脸庞一下子闪入了我的眼中。那个穿蓝色衣服的女子,她胖了许多。
我伸手向她打了个招呼,她却把笑容给了另外一个男人。我对着她的背影怔了怔,再次走入了某个回忆。我怀疑我是不是我自己。我把拳头用力挥出去:喂,我们都上过床了,你这么正经干吗呢?
我看见血在阳光下无比傲慢地开成了花朵,对面鲜花店的老板吃惊地望着我。周围有一圈人围拢过来,叽叽喳喳议论着。
我对闻讯而来的警察说,窗户不是我打碎的。真的,不是我打的,我只是想打个招呼而已。
你和窗户打招呼,就打成这样了?
不,我只是想和她打个招呼。她不回头,我用劲叫了她一声。她是师姐。
我把肩一耸,摊了摊两手(这个动作是她教过我的)。最后Y用200元钱摆平了这桩事。
警察找到Y,谈了好久。Y下定决心带我去医院,这回Y不再用商量的语气了。在Y陪我去医院的路上,我喋喋不休地对她讲一只蝴蝶的事。我不知道,我这一去,两人需要多久才相见。我温顺地听从她的建议,她牵着我的手,好像我们之间的关系又恢复到以前的状态。在快到医院时,我对Y说:我好久没吃馄饨了。
Y一愣,说:没事,以后我们早餐就吃馄饨。
我又跟了一句:我们早餐吃什么?我看见她的眉头皱了起来。我的脑子乱极了,其实我并不是想表达这个意思。我想说的是:母亲死于二○○三年,时年四十九岁。
我想我多半是脑子出现了问题,词不达意源自那次奇怪的梦境,是梦境把我毁了。
【责任编辑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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