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光耀叉开双腿,坐在泳池边的太阳椅上。费琪迅速拿上防晒霜走到他附近,故作没有发现任何人的姿态,目视前方,赤脚走在溢满水的水池边缘。当她靠近夏光耀时,她能精确地感受到男人审视的目光停留在她光滑的双腿上,她涂抹了大量乳液的皮肤这时候终于派上用场了——又或者男人只是看着她的脚,那也没关系,她昨夜提前涂好了指甲油,带着流沙质地的浅粉色,湿了水之后在太阳底下更加闪耀。
“我认得你,夏光耀先生。”费琪忽然回过头,在夏光耀面前停下,“上礼拜的晚上,就在这,我看见你在餐厅。”
“是吗?”夏光耀摘下太阳帽,将凌乱的头发往后梳,“你参加了宴会?”
“没有,但我母亲在这里有一份流动的差事。”
费琪边说边走向夏光耀旁边的太阳椅,把防晒霜小心翼翼地放在中间的小圆桌上。桌面已经被夏光耀的太阳镜、杂志、冷饮和一条折叠好的毛巾霸占了大部分位置,这些充满夏日气息的物件此刻特别暧昧。
“什么差事?”
“宴会有时候需要更大量的美食,他们人手不够,我母亲就会接这些烹饪跟制作点心的活。”
“听起来像兼职。”
“她常常失眠嘛,有时候早起很难受,兼职是很好的方式。”
费琪仍在盯着夏光耀张开的双腿,她觉得自己失策了,摔倒或者把防晒霜掉在他双腿间都比现在要好,开口说话很难发生肢体接触。
“布兰萨的甜品还是很不错的。对了,那是我姐姐。”夏光耀指着水池里游泳的女士,似乎暗示自己不是一个人。
“姐姐泳姿很标准啊。”
“你能判断出来?”
费琪点点头,觉得关系能更进一步。“我念书的时候是学校游泳队的一员,虽然谈不上那种飞跃的速度,但我基础打得还可以。”
夏光耀的视线开始在她身上游移,似是要在她身上捕捉到足以证明她曾经作为运动员的一些特征。费琪下意识绷紧自己的手臂,使劲露出紧致的肌肉线条,相对其他女性,她可能还谈得上有些许肌肉力量,但这些肌肉没有让她看起来很壮,只是稍微看出一些训练的痕迹。
“所以你很熟悉水性。”
“跟你比可能就差点啦——要不我们比比?”
众所周知夏光耀水性极好,他不是专业游泳健将,但无论是游泳还是潜水,他的表现都如具备天赋般自在,从容不迫,像长出四肢的怪鱼,不因时长或水流影响他在水里的呼吸。夏光耀笑了笑,端起桌面的冷飲,薄薄的嘴唇抿着吸管,插在杯沿的青柠擦过他下巴的胡茬,冷饮的气泡跟着浮动。他向费琪投来的眼神暧昧不清,有点轻蔑女性的意味,又或者是因为第一次听到有女性在他面前发起挑战。
“我姐姐定会说我欺负女孩,这不是一件公平的事。”
“你不敢吗?”费琪马上接道。
“行,来吧。”夏光耀又喝了一口冷饮,优雅地从太阳椅上起来,走向池边。“亲爱的,让一下,我要跟这位小姑娘——”他转过身问道,“你叫什么?”
“费琪。”
“费琪,我们得来个游泳比赛。”
他姐姐回到池边,摘下泳镜朝他们这边看了一会儿。一撮发丝从泳帽里钻了出来,紧贴脸颊,她用手拨开,露出略带威胁性的眼睛。她没说什么,只是摆摆手动了动嘴型,像在说“幼稚”,没人听得见。
“自由泳?”夏光耀问。
“没问题。”
“需要我让你一些时间吗?”
“不用了,天赋比努力有优势。”
“你是这么认为的?”夏光耀大笑。
“谁相信努力的成分会占到更多呢?”
“但你还是会努力的。”
“你怎么会输呢?我只是想看看差距而已。”
夏光耀随意做了几个热身动作,随后戴上泳镜站在起跳台上。费琪也已做好准备,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弯下腰,双手抵在起跳台边缘。姐姐发出倒数信号的音量令人惊讶,声线浑厚。两人起跳的瞬间有激动的小孩在尖叫,引来周围所有人的观望,堆在一起看一场突如其来的比赛。泳池的人原本也不多,玩水球的那位男人也坐到边缘去观战了,水球在他身后被风吹得越来越远。
起跳的瞬间明显能区分爆发力,夏光耀跳入水池的距离要比费琪远不少,但惊讶的是,他能感到身后的水花声噗噗向他追来,虽然距离一直保持着,但对方紧跟其后,丝毫不能松懈。同样,费琪也能感到来自隔壁涌过来的小漩涡。
夏光耀抵达终点时,回头一瞬间费琪也几乎到了,不过差了四、五秒。他不停地喘,好像没法控制体内的气息似的,看起来吃力。但周围的小孩子都在鼓掌,并大声欢呼——飞鱼!飞鱼!
“大家都叫你飞鱼啊。”
“你游得很好。”
“你太快了,我输了。”费琪笑笑。
“哎,我年纪大了,如果回到五年前,或者只是三年前,你会看到我像真正的飞鱼一样。”
“你现在也很年轻啊,能游泳的都是年轻人。”
夏光耀勉强笑笑,他知道女孩给他台阶。他当然还很年轻,但也深知自己早期因为没有做好防晒的缘故,长期在户外游泳令他的脸比同龄人看起来要粗糙一些(或许还有别的原因),不过,他身上的肌肤因为保持运动而特别紧致结实。他不像她以为的那样冷酷无情,他脸上露出的微笑显然松了一口气,似乎刚才的比赛非常重要,因此写满了好胜和坦然。那一刻阳光正洒在他身上,湿润的肌肉熠熠生辉,脸上滑落的水珠令他显得可爱,连笑容都变得不一样。费琪觉得自己无法招架了,双手在水中不自觉地抓起拳头——从她第一次看见夏光耀开始,她就对他有一种迷恋,那些传闻本身已经给这个男人涂了一层光泽,他整个人散发着令人诧异的合理性,出现在她无数次的幻想中。费琪不确定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她等了一年——过去那段时间她一直等不到合适的机会,他总是忽然消失,又悄然出现。直到母亲无意中说,她看见那个著名的飞鱼在布兰萨游泳,这让费琪冒出念头——她觉得母亲工作的地方会是个很好的切入点,而她过去游泳的身份则可以很好地协助她开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主动。
2
“我有时真的受够了,这几个月就回来过一次,钱也不多。”徐丽娇摘下围裙,甩在凳子上。
“如果你一早知道婚姻危害那么多,也不该急着让我嫁出去。”费琪平静地替母亲收好围裙。
“这不是同一件事。”
徐丽娇在餐桌上用筷子胡乱搅拌,对所有食物都毫无欲望。费琪已经习惯这种状态了。父亲常年在外打工,使母亲的性格变得更急躁,毫无期望的日子听起来很糟糕。早些年家庭状况还不错的时候,母亲曾鼓励费琪继续游泳,当个专业运动员。除了并没有真正规划这件事之外,费琪还受当时男朋友溺水的影响。镇上鲜有男孩不会游泳,在这些到处都能找到景点或水流的地方,孩子们都爱在夏天里戏水,费琪也因这个嘲笑过钱阳阳。但因为有过对水的恐惧,钱阳阳也不会再有学会游泳的决心了,这件事谁也逼不了他。之前有一次费琪试图拉他下水,但他只是坐在池边,双脚在池水里轻轻晃动,眼睛盯着书本。“我可以托着你的下巴,你放轻松摆动身体。”钱阳阳平静地看着费琪好一会儿,勉强答应了。他听着她的指挥,先是张手、张腿,再收缩,看起来像在水中画圈,如此反反复复,姿态怪异,池水让他折射成侏儒。费琪一直在鼓励他,来回几次之后,她悄悄缩回在钱阳阳下巴上的手,但他还没游出一米就往下沉了。钱阳阳不仅是生气,他觉得费琪不该在那种时候突然松手,至少应该告诉他一声,他严肃指责她的不诚恳,说忽然远离的身体让人害怕,口气充满了绝望。费琪解释游泳多少会遇到这种情况,有时需要激发本能去推动自己的身体,才能克服一些问题。但钱阳阳愤怒地否认了这种激发。“我不能。”他说。从那以后,费琪对游泳的兴趣也慢慢减半,少年人之间只要有任何一件不能提的事,情感就慢慢变淡。退出校队之后,费琪也不怎么游了。有一年他们全家去了市里最著名的海边度假,但她只是整天坐在泳池边看书,或躺在沙滩上晒太阳,闻着咸咸的空气,听人们在海浪的拍打下尖叫,唯自己身上的泳衣一直没湿过。不过,那个假期同时充斥着浪漫与恐惧,发生了什么她从未告诉过父母,她也没有要好到可以倾诉的朋友。回程那天飞机延误,父母在机场休息室昏昏欲睡,费琪趁着空闲给钱阳阳写了一封信,坦白自己在海边度假时被一个身材高大、声音沙哑的女人欺骗,并遭遇了意想不到的侵犯。那天晚上她跟那位陌生女人喝了不少酒,两人在幽暗人少的浪边散步,直到她感到头晕,因同为女人,她卸下防备心,让对方带自己回去休息。她甚至无法解释一场没有受伤的性爱该不该被定义为侵犯,因为她难堪地在头痛中感受到了欲望,她反抗過,但没有力气。那天傍晚的时候她还见证了一对恩爱的恋人在海边举行婚礼,女方手捧一束紫罗兰,两人深情拥吻,周边的掌声有一瞬间盖过了浪花。这两件事发生在同一天,从傍晚到夜晚,是她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天。写完信的时候费琪流泪了,她询问工作人员机场邮局在什么位置,又买了一张明信片,一同寄给了钱阳阳。但她只知道他以前的地址——也许他并没有收到,她不得而知,但也不再重要了,因为她当时只是急需把这些事说出去。
“布兰萨的薪资这周也没给我,说要到月底一起结算。”
母亲打断了费琪。
“如果父亲不回来,你也可以过自己的生活。”费琪说。
“我当然在过自己的生活啊。”徐丽娇说,“我每天起来就觉得神清气爽,我在过自由的生活。但如果我曾经听老人家的话,我或许会有更好的今天,而不仅仅是神清气爽。谁会真正稀罕神清气爽?你听听这是什么话?”徐丽娇用一种失落、自嘲、遗憾的声音说道,但她没有停止手中的活,餐碟之间发生响亮的碰撞,就好像是她生活中常见的磕碰,丝毫不在乎有没有撞破。她端着碗筷回到厨房,对着陈旧的水喉与不锈钢洗碗槽,想到这间小屋里所承载的一切,忽然泣不成声。
“要不给他打个电话?”费琪依靠在水槽旁。
“有什么用呢?”
但那天稍晚,费琪还是给父亲打了个电话,他如常告诉女儿自己一切安好,但当他问起家里状况时,费琪很坦然地说她们母女都过得很糟糕。“这是一种没有尽头的生活。”她说。
“但你需要什么尽头呢?”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干不动啦!”父亲在那头叹气。“我不再有什么能力。”
“如果你空手回来也没人怪你啊,母亲需要你。”
“没钱的生活只会逼疯大家,我不回去,你们还能减少负担。”
之后,电话那头就只是沉默。费琪有一瞬间忽然明白了什么,父亲似乎不想再回来了,他逐渐减少跟她们见面的次数早有预谋。她想起父亲过去躺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的情形,他因为胃痛而忍受一种无望,也不想让妻子儿女来关心。他的执着与屈服同时建立了他对生活的态度,并一步步走到今时今日。
“你会不会有一天就不再回来?”费琪忍不住问。
经过长久的沉默之后,父亲才说:“跟现在没什么区别。那个钱阳阳怎么样了?”
“都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不说了,拜拜。”
挂掉电话后,费琪发现母亲正惊讶地看着她,她挪步坐到母亲身边,开始替她可怜——不是第一次了,费琪有时总会在不经意间想到母亲这些年生活不幸的样子,男人们没有做错什么,但男人们把女人娶回家就好像会开始榨干她们似的,什么也不做就能伤害妻子。徐丽娇也一样。过去,费琪在女性杂志上看到了许多人的难言之隐,她们其实无法通过一目了然的文笔交代自己真正的苦楚,如果非要那么写的话,那些关于性别歧视的文章与偏激的理论不会得到发表。但编辑漂亮而婉转地修改了文章,保持得体控诉的同时,也能让每个女孩(至少费琪是)都能从中明白一些道理。她在杂志上看到过一个做人情妇的文静太太,足足过了八年,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那样。那位太太因为把家庭照顾得很好,从来没有被丈夫怀疑,但同时,她意识到自己几乎丧失了最真挚的那份魅力,在丈夫的圈养中逐渐沦为一个只会做家务活跟哄孩子的女人。掉价的感觉令她忍不住外寻新人,重拾一种受人尊敬的热情。费琪有时会受这些故事影响,她虽然会跟母亲讨论,但通常她事先就保留了想法。她可能是那种忍辱负重的人。
3
“可能你需要等一会,光耀出门去了。”
“这样啊,那我改天再来。”
夏光耀的姐姐热情地拉着费琪往回走,但脸上并没有露出喜悦。“进来坐会吧,他很少邀请像你这样年轻的女孩,他欣赏你专业的泳姿。”
“见笑了,我已经很多年没游泳。”
“我看你那天就游得挺好。我叫夏秋。”
他們家的泳池不大,但水非常清澈,上面没有一片落叶。池底是深蓝色的瓷片,如果夜晚不开灯,看起来也许会像一池黑水。泳池南边是白色的过渡带,围栏种满了矮竹柏,另一面停着一辆银灰色的宾利轿车。
“你想要什么?”夏秋问,费琪以为她要问喝点什么,还没反应过来,夏秋又接着问。“你是故意的吗?”
“什么意思?”
“你跟我弟弟的不期而遇。”
“我没有想要什么,希望你别误会。”费琪不知道对方是否相信她说的话,如果不是喜欢夏光耀,还能是什么?
夏秋转身拉着费琪往屋里走,领她坐到沙发上,不慌不忙地倒了两杯冷饮。“你像我的过去,过去的我也是这么做的。我曾经跟一个真心相爱的男人在一起,为了得到他,我不惜一切代价,想尽办法靠近他。后来因为我们无法配合彼此的工作,生活中的默契随着时间慢慢消散。”
费琪有点不知措施,对方开门见山,坦诚相待,她却无法如此轻易开口。
“仅仅因为工作吗?”她试着问。
“大家都说我是高材生,我在国外读了文化研究,拿了硕士学位,回国后工作一直很顺利。但那段感情严重干扰我的工作,你明白那种感受吗?这件事我会说一辈子的,我不甘心。”
“挺遗憾。但你可以重新工作。”
“两者兼得才是最佳的。”
费琪笑笑,有点苦涩。
“我在研究南美洲神话,带你看看。”
真正热情起来是因为谈到自己手头上的工作,夏秋似乎很重视自己的事业,又或是她本身具有研究的热忱。
工作室有整整一面的落地玻璃,外面是一片树林,正值傍晚,树顶上的绿意都铺满了金黄的光泽,缓慢地摇曳。办公桌上摆满了资料,有不少色彩鲜艳的神像与海陆怪物(或者是神兽?),还有几座残缺的小型雕像。电脑前是成堆的稿纸,笔迹潦草,当费琪绕过书架抬起头,另一边的墙上是一幅巨大的南美洲地图。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低估了这一切,有点不自量力,不管她靠近夏光耀的目的是什么,不管她原本想要做什么,此刻都因这位优秀的女性而变得卑微。
“南美洲地区的文化极其多样,与北美、拉丁美洲不一样,南美洲大多数地区都会有自己的一个造物神,这是我目前研究的方向。神话是我在留学期间最感兴趣的,你相信神话吗?”
费琪抚摸着一块浅蓝色的石头,说:“如果相信星座也算的话。”
夏秋大笑。“当然,当然。”
“我只记得一个神话人物,那耳喀索斯。”
“他很自恋吗?”
“他——他很热爱不一样的自己。”
似乎话中有话,但费琪听不明白。太阳下山后,她们坐到泳池边去,冷饮早已不再冰冻,杯壁的水珠也都要干了,夏光耀却仍然没回来。
“我该回去了。”费琪眼看天色不早,打算离开,只是夏秋又试图留下她。
“不着急,我们也可以聊天啊。”
“我怕会打扰到你。”
“没关系,你最好常来,一个人的日子不好过。有时候我跟光耀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不是我们赌气,但总会这样的。当然我们有时也有很多讲不完的话,视当天所发生的事。你做着什么工作?”
“我从学校辍学了,暂时没有工作。”
夏秋点点头,似乎也没在意。费琪开始整理她所接收到的信息——要知道,夏光耀并不是真正的游泳运动员,他只是擅长而已,他秉承了父亲的审美艺术和商业思维,在全世界到处观摩度假酒店的设计与经营模式,为父亲开创的咨询公司出了不少力。
“他见识过很多东西,有不少匪夷所思的经历,在工作方面他还是能做出些成绩的。他曾经到过罗马尼亚的一个庄园,在那儿住了很长时间,回国后为公司的一位大客户写了一份度假村综合管理的计划书,我认为那是他职业生涯的巅峰,也就是从那时起,公司的业务开始增多,他那份自由的职位也就名正言顺了。”
“难怪他总是不见人影。”费琪恍然大悟,同时感叹于他的工作能力。
“哈,你一直留意他吗?”
费琪害羞地摇摇头。“没有。”
“那你还是不够了解他,他是个大胆、前卫且热爱生活的人,你会见识到的。”
夏秋这么说倒让费琪觉得为难,好像自己过去一年所做的一切均无意义——事实上她好像也没做什么,等待与期望都不过发生在独自一人的夜晚里。而此刻,看着暗下来的泳池,费琪又忽然感到不安,仿佛自己无端闯入了一家富人的别墅里,无所适从。他们究竟还有多少爱好、多少学识,他们会不会成为她真正的朋友——想想吧,阶级的差距是难以逾越的,她明天还要去布兰萨帮忙,母亲接了大量的工作却无法完成,天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也许那天晚上跟父亲的通话让她魂不守舍。
夏秋打开院子里的射灯,连同泳池池壁的灯光也亮起来了。现在,蓝色泳池变得更加动人,有一种过分清澈的视觉效果,湛蓝的绚丽令人产生漂浮感,哪怕没有跳进水里,也渐渐感到透凉气息的散发。费琪伸直双腿,在舒适的沙滩椅上,缓缓躺下,她看到自己廉价的粉色指甲油有小部分开始脱落了。
如夏秋所预料,夏光耀错过了饭点便不再回来,车子没开出去的话,他很有可能会喝点小酒。于是她们一同晚餐,夏秋做了两个简单的菜,她在厨房忙碌的时候,费琪又进了一趟工作室,出来时恰巧又走到了夏光耀的房间——至少那是男性的房间,从桌面的摆设猜测。好奇心驱使她探究更多男性的东西,一些隐秘的、私人的、不为人知的小物件或者日记——她满怀期待又紧张地拉开抽屉,一层又一层,除了文具、文件与票证,并没其他能够窥探的东西,直到她拉到一个上锁的大抽屉。没办法,她只好转移到衣帽间,像酒店一样,奢华的深棕色衣柜,里面分了不同的功能区。西服与运动服分别陈列,还有领带、袖扣、棉袜,以及几个不同颜色的旅行包、公文包。就在她觉得要离开的时候,悬挂领带旁边的全身镜让她眨了眨眼,镜身边缘有一块像旋转开关一样的蓝色东西——她已经听到夏秋在喊她吃饭了,但她控制不住去触碰——那确实是个开关。她轻轻拧开,镜子回弹带动侧面的柜门,变成可推动的一扇门,在这扇门后是一个更大的衣橱,感应灯相继亮起,照耀着一排质地非凡的裙子,还有一些垂挂的首饰,金光闪耀。
回到餐桌吃饭时,费琪还是有点疑惑,脑海里只有夏光耀的衣帽间,她第一个闪过的念头是夏光耀很可能已经有亲密的对象了——或者是一位长期陪伴却又不在身边的人,就像人们说的青梅竹马,他们不具备真正的爱情,却又能睡在一张床上,这很可怕。还有一种可能是,夏秋(或者是他们的母親)的衣服太多,占用夏光耀的地方。再不然——她也不知道那能代表什么。这一切似乎充满迷思,一时间费琪不知自己究竟是担心什么。
4
“让你过来帮忙,不要给我偷懒,如果你认为自己很有能耐,就跟老师认个错,回去上学。”徐丽娇说。
“我都这个年纪了还回去念什么?我准备找工作,我不会回去的。”
“这种事也就只有你那个父亲会理解。”
也许事情就是这样的,只有无望的人才会理解,那种失意中的相通。那天下午工作还没结束,费琪就离开布兰萨了。在门口,一辆大巴正前往布兰萨,当天晚上有个晚宴会议,市里一家工程公司租赁了场地,徐丽娇按照大厨的要求准备甜品。费琪在喷泉旁停下脚步,大巴里的人们好奇地往外看,也许他们今夜就入住在布兰萨,这个本镇最大的度假村。
并不是说费琪就要过上多么好的生活,在她这个困惑的年纪,找到喜爱的人并不容易。她想要去找夏光耀,但如果他不在家,迎接她的只会是夏秋,尽管对方很欢迎自己,但她还是见不到夏光耀。她答应母亲来帮忙,也只是因为夏光耀有时会出现在布兰萨的大泳池里。她以为自己找到了接触他的机会,却在紧要关头失去了好运气,但今日太阳好像特别温暖,她十分诧异脑海刚刚闪现的事情突然就降临到现实中,运气在这张时候出现了。
“费琪——”身后有人在喊她,是夏光耀。“没穿泳衣,差点以为认错了。”
“啊,夏光耀!”费琪很高兴,“你最近常在布兰萨游泳吗?”
“有位朋友找我咨询一些度假村管理事务,我来给点建议,帮帮忙。”
费琪笑笑:“我也是来帮忙的,我母亲连续几天都来工作。”
“她身体还好吗?”
“反正她睡不着。”
“往停车场走,”夏光耀伸出手搭在她肩上,“我送你。你住哪儿?”
“我住城南。”
“噢不对,应该去我家坐坐。我想你跟夏秋已经很熟了,那天真是不好意思,我和朋友在俱乐部看表演,很晚才回来。”
“没关系。”费琪尽可能让自己表现更平静一些。但其实她不说话的时候会露出一点不满的神色,她自己不太知道,但以前徐丽娇同她发生争执的时候提到过。
于是费琪上了那辆银灰色的宾利,车内一股香味(更接近女性香水的味道),她小心翼翼扣好安全带,内心开始出现最担心的那种纠葛——男人对她到底是什么感觉。有时她是只不畏惧的猛虎,横冲直撞,主动接触夏光耀那天几乎没有损伤她任何自尊;但有时她又觉得自己寒酸,不配说太多带主观性的话语,怕失礼,怕影响关系的走向。她想知道更多,但如果注定只能成为朋友,这些话问出口就显得愚昧。
“你喜欢音乐吗?”
“我喜欢。”
“听什么类型多?”
“这些我说不上来,对于流派我不是很懂。”
“我会唱灵魂乐。”
费琪很惊喜:“真的?”
“当然,但这类音乐的清唱会有一种难以捉摸的怪异,你知道,那需要极其优美的嗓音。”
“那你一定也能唱。”费琪发自内心高兴。
“自愧不如,俱乐部里有很多专业的歌手。你从没去过吗?”
她摇摇头。
“你会喜欢的,相信我。”
当天晚上,夏光耀第一次邀请费琪下水,在他们家那个清澈的泳池里——那是费琪见过最干净的泳池,她相信有人每天清洁水面的落叶,连旁边白色的过渡带都没有显著的污渍,依然雪亮。她没有带泳衣,夏秋为她提供了一套,她第一次穿上相对来说更性感的泳衣,一时为自己的身材感到害羞,不知自己的身段在他们面前会得到怎样的评价。让人意外的是,夏光耀对此赞美有加。
“赶紧把上次那件泳衣丢了吧!”夏光耀说,“相信我,你可以更自信。”
夏秋没有下水,穿着丝质的连衣裙在泳池边晃荡,眼睛也离不开费琪。两个人同时投来的目光让她感到局促。
“肩膀看起来很有线条,现在我相信你以前是一名运动员了,好在你没有用力过猛,你希望自己有那种浑厚的肌肉吗?”
费琪摇摇头。
他们在泳池游了一会,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划来划去看似无聊,但费琪知道夏光耀的心开始慢慢笃定。她相信泳池对他的影响,也相信一种直觉是因为男人的回头,在池水中与她相望,像一种珍视机会的凝望。夏秋说,她先回厨房准备晚餐。于是,在只有两个人的泳池里,夏光耀渐渐靠近费琪,将她凌乱的头发慢慢梳到后面,玩弄她耳垂上的银色耳环。她有点怕他弄掉了,因为那是她目前最贵的一对耳环,在池水找东西可不会太容易。她感受着被男人有意无意抚摸的触感,在水中格外温柔,像纤细的海鱼滑过肌肤。
那天晚上,费琪感受到了来自夏氏姐弟的丰富见识,他们能从不同的角度表达观点,他们的阅历,无论是对书籍还是游历,都能给出更有说服力的理解。他们讨论一本母亲给他们阅读的文学作品,里面有个令夏秋难以忘怀的情节,是一位绅士给他的爱人写信,但他当时骑在另一个女人身上,摆动着身子写下他的动情时刻。那种交锋的错觉,扯开了灵与肉的结合,在形而上的问题上完美地避开了他的错位。“没人会说那是错的,亲爱的姐姐,”夏光耀讽刺地说,“那不过是在你脑海里打转的场景罢了,你被作家的描述混淆了概念,而非真实体验到那种感受。”
“你能吗?男人们的恶行本该被揭露的,如果夫人给他回信时也坐在别的男人身上,那他又会怎么想?”
“我没有提出性别对等的问题,我指的是,也许那种真心,并不是我们所以为的真心。爱的容量那么大,在不同文化中有不同的理解,必然会促成多元的爱情模式。”
“多元指的不是多人,除了某些国家多夫多妻制。不要再转移话题了,小说的情节,更多指向一位自称绅士之人的所作所为是如何一步步伤害他人的。这是你该思考的问题,如果你还认为自己比其他男人更懂女性的话。”
费琪听得一头雾水,尽管她在极力想象那个画面,却仍然难以说出一种看法。她不知道这一切将会发生什么变化,但她明白生活的指向其实多是因人而异的,如果此刻三个人同时说出某个决定,那她一定是弱势的一方。她觉得自己没能赢得夏光耀的心,但他在池中那些暧昧的举动,又让她觉得他对她是有好感的。
然而,当夏光耀把掉在地上的筷子捡起时,他忽然饶有兴致地看着费琪说:“你的指甲油脱落了,需要帮你补一点吗?”
5
虽然比不上夏光耀看过的文学作品,但费琪也曾在杂志的情感栏目上读过一个令她记忆深刻的小说,是关于一个高学历又漂亮的女人为爱行凶的故事。女人在旅途中亲手杀害自己的男朋友并制造成意外事件,在文章的描述中,她表达了自己的爱异常膨胀,每天都想要见到对方,但对方有许多行为让她难以忍受。她编造了一种过于高昂的爱,又用自我保护的状态去维持这段关系,像是布施戏法、安排终点,目的是阻止男朋友跟外界的女人发生接触。她坦然地说自己也不清楚这是怎么发生的,但对于这一切她并不后悔,还认为自己保留了一份真正的爱,而且永远不会消失——男人的死带不走感情,只要她还在世上一天,就能持续接受这股力量的支配,去过更好的生活。这是一种能锁住某刻记忆的方法。而在未来,不管她还能爱上谁,这份最初的爱依然会在她心里,她能够得到叠加的爱。“这是大多数人不能理解的。”费琪当时对钱阳阳说。
这则故事最近频繁浮现在费琪的梦里,她想到女性跟爱情的关系,许多人并不能对爱情中的瑕疵真正释怀。也许夏秋也一样,她指的不甘心可能还有不为人知的原因。谁知道呢?费琪一直觉得,女人的可怕总是被男人激发出来的,直到最近,夏光耀发出的讯号让这一切都变得非同寻常。
起初是徐丽娇的讽刺,在费琪说自己被飞鱼邀请到他家做客的时候,她有点蔑视。“你以为你是谁啊?有钱人的把戏能当真?”
“是我主动靠近他的。”
“那又怎样?”
“为什么你总是把关系想得一塌糊涂呢?”
“因为事实如此。”
徐丽娇把蔬菜丢进油锅里,哗的一声暂时中断了母女的对话。
费琪并不沮丧,沮丧的是母亲,费琪知道自己的生活开始发生难以预测的变化。她的打扮与行为激起了平静生活中的一些水花,她满足于目前这种未知的状态。她觉得夏光耀很迷人,这没什么不可承认的,她想要得到一份感情,感情不仅仅能让她幸福,还能弥补生活中许多的空缺。
只是她又有点犹豫。不是说她不能去问夏光耀,而是猜不透夏光耀对她的感受处于什么阶段,她的立场有些被动。
后来有一次,夏光耀就真的带费琪去那个俱乐部,她从来不知道在这个镇上还有如此隐秘的地方,在德兴大厦背后一栋看似荒废的旧楼,外面是石灰墙,路面潮湿肮脏,没有多余的地方停车,驾驶的客人只能在附近寻找车库。俱乐部实行会员制,缴足会费才能入场,里面像个清酒吧,有舞台。夏光耀跟工作人员似乎很熟,能直接带费琪进去,有人在她走过的过道上迅速为她戴上一条黑色的橡胶带,夏光耀解释说离场的时候会有人替她摘掉。
落座后,有两位装扮浮夸的女人过来跟夏光耀打招呼,脂粉味浓烈。费琪好像在哪儿闻到过这种气味,好多年以前——但她想不起来,不过,映衬在暧昧灯光下的脂粉香气又与环境十分和谐。
“今天不表演吗?”其中一位女人开口问,声音之粗犷让费琪吓了一跳,是个男人,“后台又有人送来俗气的玫瑰,看来我得改名了。”
夏光耀笑笑说:“爱慕者啊。”
她们甚至没有询问费琪是谁,只是祝她有个美好的夜晚,还顺手摸了她的头发,讨论天然发质的优势。其中一个准备上台,另一个跑到隔壁桌去打招呼。费琪隐约知道这种性质的表演了,因为她看清了女人的五官与喉结。她环视四周,许多衣着光鲜的男女端着高脚杯,抽着烟谈话,很多是像从城里远道而来的人,对此,她的惊讶让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局限。当她想要開口询问时,夏光耀暗示她看向舞台,有人要表演了。
灯光聚拢到舞台上,看不见的主持人说了几句夹带英文的开场,接着便是刚刚那位摸她头发的女人上场。她妩媚的出场令观众叫好,优雅的体态裹在紧身连衣裙里,步伐缓慢地挪到麦克风前。当她开口时,费琪更是难以分辨她的性别。深红色的高跟鞋、蓬松的波浪卷发、略夸张的妆容,骨架更为男性、手势却又更为女性。她的声音传达出一种缠绵的曼妙,不过分高亢,转换气息时,低沉的嗓音控制得很好,让人迷醉。费琪不知这是好还是不好,但她显然被这种怪异的审美吸引了。
“这就是你说的灵魂乐吗?”费琪轻声问道。
夏光耀伸手过来搭在她肩上:“加了点爵士,你听过这首歌吗?”
费琪摇摇头,转过脸来的时候,夏光耀已经向她凑近,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对方的舌头让费琪变得轻盈,持续搅动的攻击让她无力招架,索性软下肩膀。身后依然流淌着歌声,她听到了女孩为离去的男孩而忧愁的伤心歌词,有时灯光会晃到她身上,闭着眼她能感受到眼皮上的炽热,仿佛自己处在舞台耀眼的中心。
鸡尾酒的醉意在他们离开的时候达到了峰值,费琪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她丝毫没有拒绝的意思。她听到男人温柔的呼气。车子泊在半路的一块草地上,距离路灯有些远。“喝酒不好开车,我得歇歇。”夏光耀说,并下车把费琪从副驾驶抱到后座上——从某种角度来看,费琪知道这样的男人不够负责任,假如,假如他再多一句问候,多一句关爱,问她是否愿意,她也不会觉得这个男人坏到哪里去。但那天晚上费琪的情绪十分高涨,她觉得这是她过去努力求得的男人的回馈,她不想有任何闪失。当男人扑在她身上时,她又闻到了那熟悉的味道,像俱乐部里的歌手,像那年海边吹来的味道。她睁开了眼睛,看见头顶摇曳的树叶,还有车窗外的月亮,夜空把他们卷入深深的光和流动的暗影之中。
6
清晨醒来时还很早,费琪发现床边的人不在,空荡荡的,白纱窗帘的缝隙透进一些蓝色的光,天像刚亮的样子。她再次注意到夏光耀的衣帽间,蓝色的开关已经被拧开过,在一排整齐的衣服中,有一只衣架孤零零地悬挂在中间,留出一道明显的空隙。她把手伸进空出来的那个位置,衣服质感细腻,随着手臂轻轻吸附,像静电,像抚摸。接着她听到渐渐靠近的高跟鞋声音,清脆、危险,她开始紧张起来,不知该怎么面对接下来的一切,在她慌乱的时候,夏光耀就开门进来了。
他脸上拍过粉,与脖子对比色差明显,睫毛又弯又浓密,还有口红,一时让人感觉惊奇。裙子脱到一半挂在腰间,上半身露出的肌肉与脸上的彩妆让费琪觉得突兀,但她克制了自己有可能发出的尖叫。
“怎么样?”夏光耀声音温柔。
怎么样?他是神经病,还是觉得她早早知道?他怎能这么随意又毫不在乎地问她怎么样?她甚至不知道此刻意味着什么。
“啊……”
“啊什么呀?你没在梦里。”
很快,门外又传来更急促、更繁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夏光耀似乎意识到不妥(或者他熟悉这把声音),想要关门却来不及了,一双与他穿着几乎一样的高跟鞋的腿踏进了房间。一个女人直接冲到他们面前大喊,她没干什么,但还是摆出了来势汹汹的姿态。
“刚刚睡过吗?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吗?”
“桃子,你干什么?把手放下。”夏光耀命令道。
这会儿夏秋才冲进来说:“没拦住……”
不知怎么的,夏光耀忽然将手里的假发轻轻套在头上,这举动一时间让大家无话可说,就像四个女人挤在一起,房间无尽地旋转,让人不知所措。
“别戴了。”桃子伸手摘下夏光耀的假发,扔到地上,“你故意告诉我说你跟别人睡了,难道不是为了希望我原谅你吗?”
夏光耀把假发捡了起来,说:“那你会原谅吗?”
“至少给我一个干净的空间吧。”
“我没想要得到你的原谅,我只是坦诚地告诉你这件事。”
“那我们就该好好谈一下。你不想谈吗?”
费琪觉得自己搅和进来似乎很不妥,但无论几时想要插话都被他们打断。
“你不想谈谈吗?”桃子又强调了一次。
费琪似乎听到了一种心碎的声音,她不知道这个女人跟夏光耀有什么矛盾,至少当时,她觉得他们两个的关系已经分崩离析了。一方的出轨似乎是故意让关系破裂,让自己成为讨厌的一方,好惹怒她、得罪她;另一方则在得知后,以气愤和冲动体现自己仍然在意这段关系,并找到他希望能好好谈谈来决定自己是否原谅他、宽恕他。费琪惊讶地看着桃子,意识到对方比自己可能更爱夏光耀。桃子并没有因此辱骂费琪,只是在没得到夏光耀的答复之后,平淡地看了费琪一眼,转身离开了。高跟鞋凶猛地踩在地上,像另一个隐藏的夏光耀。
夏秋告诉费琪要先冷静。但再三犹豫下,费琪还是冲了出去,在大门外及时拉住了桃子。
“我不知道你们结过婚,真的对不起。如果一早知道,我不会介入的。”
桃子冷漠地看着费琪。
“我们没有真正结婚。”夏光耀追了出来。
马路上只有他们四个,以及女人随意停放的红色轿车。
“他们没有真正结婚。”夏秋又为费琪确认一遍。“不过,他们确实在海边举行过婚礼,叫来了一些亲朋好友。你们三个为什么不坐下来谈谈呢?”
“很抱歉,让大家都失望了。”夏光耀说。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你从来没有要跟我谈的意思。”桃子对夏光耀说,“那些幼稚的誓言早该被海浪卷走。”
费琪忽然感到心痛。“你们是在海边结的婚?”
“那不是真正的婚礼,”夏秋说,“但场景很棒。”
费琪很想告诉他们,她也曾看过一对新人在海边举行婚礼。她转身看着夏光耀,忽然——就一瞬之间,对上了一些踪迹——黑暗中声音沙哑的女性,扶着她离开海浪的结实臂膀,独特的女性香水味——费琪必须承认自己的愚蠢,直到昨天为止,她从来没想过性别的交替。
“现在的年轻人啊,都喜欢在海浪边宣读誓言。”夏秋又接着说,“但话说回来,你能接受夏光耀的女性装扮吗?”
费琪想要回答,但她说不出话,身体变得软弱无力,双腿还开始发抖。除了根本没睡多久之外,她还没从夏光耀的打扮中清醒过来,他颧骨上淡红的妆容时不时让她感到不安。并且,她觉得她听见了一把来自上帝的声音,就在此刻,在他们谈到海滩的婚礼时,通过夏秋进行了重要信息的传达。这诡异的真相让她失神。
“我能问你们在哪个海岸举行的婚礼吗?”费琪在桃子的耳边悄悄问道,嘴唇哆嗦。
她得到了回复,痴痴地回想那一场海边上浪漫的婚礼。
“是八月吗?”费琪又问。
桃子点点头,似乎见她可怜,也凑近她耳边阴阳怪气地说:“他不会爱上你的,他真正爱的是身为女性的那個他。他从你身上索取某种女性的特征,赞美你、感受你、贪图你,以此来填补他缺失的那部分。”
过去,费琪从未想过自己的一次试图勾引(但她确实喜欢过夏光耀)会换来另一个结果。这件事不像情感对谈,也不像预谋事件那样去做决定,如果能写出来,兴许比任何她在女性杂志看到过的都精彩。她想起前几天家里种的竹芋死了,但她没有觉得可惜,跟去年死去的红精灵一样,只是叹叹气,把它从极其旺盛的绿萝旁边拿走,扔掉——就像此刻,一种失落感莫名其妙来袭,如同在黄昏或者暴雨的下午,在台灯发烫的夜晚,内心无尽地下沉。城市的灯海或小镇的繁星,她都从未特地去留恋什么,但她清楚很多事情都要经历取舍,哪怕她没有完全丢失某一部分,然而,谁都清楚这样一种状态是在这得失之间被迫做的决定,而非内心的愿景。现在,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某些过于明确的事件,还有一点恶心感,一点自尊成型的构想与实际生活相差太大差距的困惑。这么多年来,费琪一直以克制的心态去忽略那次侵犯,她把新生活与新力量寄望于夏光耀的出现。却没料到,妄念其实都是虚设的,它让人蠢蠢欲动,容许了危险充斥在她的时间和空间里,凝结成一种巧合的伤害。
真相已经浮出水面,不攻自破。在夏光耀的身后,蓝色的泳池正接受朝阳的闪耀,像某种强劲的药效,令人迷醉。
费琪一直沉默,他们也一直沉默着,等待一个从她口中说出来的结果。但她开始意识到自己进入了死角。就在刚才,在桃子钻进车子离开后,夏光耀逐步靠近费琪,并轻吻了她的耳朵,她再次被那股味道警醒——在昨夜亲密的车上、在俱乐部、在过去被侵犯的那一夜——她已经在心里将它们接连起来了。她看着夏光耀重新戴起了假发,如果——如果她能再聪明一点、再世俗一点,甚至接触的男人再多一点,兴许就会猜到男性荷尔蒙与脂粉混合的气味。它不难闻,也不特殊,表面的浮粉可能是香甜的,但只要你更仔细一些,就会闻到一种蒸发的汗水、燃烧的皮革、某种动物肝脏的血气,甚至还有劳丹脂与酒精的后调,像引人犯罪的诱惑男香。更讽刺的是,她过去一直在追寻夏光耀、等待夏光耀,最后却是在情感引导的不经意间,在气味加持的惊慌里,在令人惊讶的机缘中,发现了真正的他。
【责任编辑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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