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除封锁回单位上班的第一天早上,我看到写字桌上堆起来的稿件狼藉一片,打开的那一页呈现出类似尿渍般的淡黄色,手指一碰脆脆的像落叶一般窸窸窣窣地响。直到发觉工位旁的窗户被风刮得呼呼作响才反应过来,自己放假前下班那晚走得太潇洒,忘记把窗关紧了。
我在一众秃顶男编辑的注视下,若无其事地把桌上的文件拢到一起,装进从老家带来的蛇皮口袋里拎到茶水间扔掉,口袋还散发着用过年前夕宰杀的母猪制成的腊肉的气息,和速溶咖啡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弥漫到外面走廊上。就在准备往可回收垃圾的蓝桶里丢时,我突然想起来其中有一些稿子是没有电子版的,赶紧松开口袋倒出里面的东西,蹲在地上像垃圾分拣工一样从中抽出一些中老年作者寄来的手写稿,样子多少有些狼狈。资深社科编辑沈旭经过时瞄过来一眼说:“这都是外头那些想出书的文学爱好者寄过来的废稿吧,还都是单面印刷,真是浪费纸张,其实你也可以不扔,留下来给小孩打草稿用。”曹老师提了提眼镜像是记起什么一样又补充道:“哦,对,我突然想起来你还没有男朋友呢,那估计一时半会用不上。”这话简直像好莱坞话痨导演犹太小资知识分子代言人伍迪·艾伦自以为是的冷幽默。
整理了半天后,我把一大摞稿件又搬回到工作台,其中有一册工工整整的打印稿引起了我的注意,封面上黑体加粗的书名是“对着狂风说爱你”,下配楷体小字“作者栗子林”。我想起来这部稿子是半年前从京郊某地寄过来的,却立刻被总监打入冷宫,说是这种郎才女貌的传统言情小说已经没有市场了,在书号紧缩的大背景下更要慎重,但稿子也不能退,毕竟栗子林在九十年代号称亚洲言情天后,和台湾的琼瑶一时瑜亮,我社办公老楼起码有三四层是靠她当年挣的码洋建成的,吃水不忘挖井人啊。于是我写信给栗子林解释道,由于内容涉及敏感因素小说一时半会出不了。过了好久,栗子林从隐居的延庆乡下深山里寄来张明信片表示理解。这本书就这样吃了一段时间灰。
上班头几天主要工作就是开会,重头戏当然是选题会,每个编辑都要就未来一年计划推出的单品做汇报展示,由编委会举牌表决,全是绿牌的就顺利通过,只要有一个红牌就过不了。我作为来公司不到四年的新人,去年刚独立做书,销售码洋竟然还不错,排进了出版社会客厅墙上的龙虎榜榜尾。其实主要是因为误打误撞倒腾了几位已过版权保护期的欧美文学大师的书,这几位作家都足够小众,一般的文学编辑压根不知道,知道的也不敢押宝,而我恰恰押中了。作品本身品质当然不俗,加上国内知名书评人推荐,小说主题又蹭上了“METOO运动”“先后多位好莱坞名导陷入性侵丑闻”等热点,想不火都难。
这些年国内公版书市场被民营书商炒得很厉害,早已不再是原来出一本火一本的那片蓝海。为了今年的选题,我未雨绸缪了很久,特意在休假去日本旅行时在京都旧书店泡了一下午,琢磨出了几个更不为国人熟知的美国当代作家,进坟墓五十年以上的那种,估计也没有几个出版公司敢试。
不出所料,这次选题会上,各位平时仙风道骨与世无争的编辑老师都摩拳擦掌,音调比往常高了几度,连德高望重的沈旭都对着观众席说得唾沫横飞,锃亮的脑门像是精装书外面套的一层塑膜,带着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距离感。这些都可以理解,毕竟一年到头埋头苦干都不如这几分钟吆喝更能决定业绩。我脚蹬十厘米防水台高跟鞋,上台插入U盘,打开自己的PPT,内心难以按捺住激动,双手颤抖着握住麦克风。PPT模板是我在淘宝上花几十块钱订制的,看上去有种返璞归真的极简之美。我深信美好的形式必然带来美好的结果,这是爱因斯坦当年提出大统一理论时所说的,只不过那个理论过于美丽而无法证实或证伪。
当我推完第一本书时就发现现场气氛不对,好几位捧着我的企划书翻看的编委都皱着眉头,甚至拿着红笔在上面划出许多道不明所以的横线。我越说越泄气,最后舌头打了结,差点要咬舌自尽。
等我从连续几次大片红牌的打击中清醒过来时,汇报时间已经快结束了,通过的单品寥寥无几,如果沒有新的企划补充,那我今年大概率就要喝西北风去了。事后我从我入社时的师傅、现任总编助理的陈景明那里打听到,我提到的这几个作家都有人捷足先登了,这个所见略同的英雄不是别人,就是我的前领导张桢。他是在年前辞职去的一家新兴文化公司,由于竞业限制,目前还挂着顾问头衔。我回忆起去年部门最后一次团建活动结束后大家在居酒屋聚餐,我喝得醉醺醺地贴在张桢身上介绍我要成为天才编辑的伟大计划,为此要迈出的第一步就是引进那几位小众作家的书到国内,顿时觉得给自己挖了一个深坑。
我了解到张桢已经请了几位大学老师着手翻译那些小说,进度非常之快,等疫情稍微平复下来就可以大张旗鼓地做线下宣传了。我本来想联系张桢当面质问他是不是剽窃了我的创意,但电话还没有打出去自己就怂了,毕竟我手上什么证据都没有,人家当然不会傻到承认自己剽窃新人的点子,最后很有可能被反咬一口,文化人嘛,倒打一耙的本事还是有的。
陈景明后来私下找到我安慰道,今年由于疫情原因书号更难搞了,估计我后面也提不出更好的企划,为了我的生存考虑,手上几个积压的书稿可以做起来了,毕竟都是以前开过绿灯的。我马上想起前些天刚看到的那本栗子林的书,标题是什么对着狂风说想你爱你还是恨你?我禁不住鼻孔出气冷笑道:“那几本书都是不做得罪人,做了血亏,印多了卖不掉,印少了回不了本的鸡肋啊。”陈景明拍了拍我的肩说:“没事,只要你想好要做,社里全力支持你。”以陈景明拍我的力道我能肯定他会大力支持我,但我迅速往后退了几步,让陈景明的手从肩上滑下去。我本来以为拒绝了他看电影、吃牛排法餐和去北海划船的邀请,足以让陈景明幡然醒悟,我们这辈子是不可能的,但现在看来我低估了一个事业有成而充满自信的离婚中年男人的执着。
我戴上近视眼镜,眼前缓缓摊开栗子林的小说样稿,那是裸脊装订的一大册厚书,每一页都是用好莱坞电影里才会出现的老式打字机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除了被雨打湿的水渍外,页面非常干净,完全没有涂改。我猜想栗子林一定是往打字机里装了两种色带,当发现打错字时就退格用白色色带重新打一遍,覆盖住错字,再换上黑色色带重新敲出正确的字,这种严谨的态度令我产生了一丝感动。我开小差时上网搜索栗子林的近况,在一篇十年前的访谈中看到栗子林的照片,大波浪的齐肩长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口红涂得很浓,像日本泡沫经济时代的女星,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很多。
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看栗子林的作品。我妈年轻时工作的缫丝厂里配备了一家小型图书馆,每当我放暑假就会被上工的妈妈带到图书馆看书,等她下班时再把我接回家。那里最热门的永远是金庸古龙梁羽生的小说,书页里弥漫着电焊工身上的荷尔蒙和汗臭味;次之就是栗子林的言情小说,封面统一为电视剧剧照,呈现不同色彩的书脊整饬地排列在书架上,因为借阅和归还时时刻刻变化着颜色组合。之所以没有琼瑶的书可能是因为有老同志举报这些台湾低俗读物毒害工人心灵健康,引起了上级的重视,众所周知,这事就和邓丽君的音乐被逐出工厂广播室几乎同时发生。
在完全没有竞品的情况下,栗子林的书被女工们看得很爱惜,不知道是谁还煞有介事地给那一套翻烂的《那个在瓢泼大雨里送我回家的人》装上了粗布质地的书衣。而我承认栗子林的这部代表作之所以被翻烂与我不无干系,我在留意了很久之后终于抢在别人还书时把它借到,捧回到座位上,看到三分之一就开始流泪,滴在书上洇湿了一大片,最后沤烂了黏在一起。
在看栗子林的新书时我总是联想到自己的童年和母亲,这不是因为背景时间的设置问题——她写的是一个当代题材,实际上素材相当新潮,肯定是下足了调研功夫。
故事的女主叫林雨桐,父母早年离异各自重组家庭,使得她在少女时代就开始独立,并且对爱情和婚姻看法悲观。她在北京一所“九八五”高校计算机专业毕业后进入西三旗的一家互联网公司上班,不相亲,不谈对象,繁重工作任务让她几乎断绝了社交。男主肖一峰是典型的高富帅,和林雨桐喜欢同样风格的古典音乐,而且在午休时都喜欢在总部大楼前面的喷泉边散步。为了向林雨桐示爱,肖一峰黑进了音乐喷泉的控制系统,把午间曲单全部更换为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林雨桐在偶然发现时非常激动,以为自己在千万人中遇到了一个知己,但遗憾的是,她误以为这一切都是正在追自己的上级主管David所策划的,所以欣然应David之约去国贸大厦的露天平台参加圣诞晚会。肖一峰目睹心上人被别的男人捷足先登,感到非常悲伤。
天有不测风云,那段时间公司所处区域附近接连发生两起强奸致死案,凶器分别是把千斤顶和十字镐,警方穷尽一切手段,调查发现两件凶器都是在五十公里外城南的工地上遗失的,线索至此就断了,无法推进下去。于是整个公司的员工特别是未婚女性人心惶惶,害怕自己成为冷血惯犯的下一个猎物。
不得不说我这个阅遍晋江女频白金榜的女读者也被这个略微有些老套的小说吸引了,可能是因为栗子林的文笔和风格有种传统的典雅美感,那些粗制滥造日更万字的网文无法与之相提并论。我迫不及待想知道后面的情节进展,但故事到此就断了,后面整整五十页是一片空白,等再出现文字时肖一峰已经向女神表白成功了。
但读到这里我就已经决定要认真做这本书了,护封上的宣传文案我都已经想好了,致那些在物欲横流的不眠之夜为爱夜行的北漂族。读者目标群则设定为二十至三十五岁的二三四线城市女白领,因为直觉告诉我,北京的女生不爱看浪漫凄婉的北京爱情故事。
我从社里签约作者的信息登记簿里找到栗子林的联系方式,白天上班时连續几次打电话过去都无人接听,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已经搬家了。直到某个加班的深夜我随手拨出那串熟悉的数字,几秒钟后那头竟然接通了。我语无伦次地向栗子林表达自己的喜爱之情和当下的工作任务——拿到栗子林小说里缺失的那些章节。栗子林的声音是略微有些软糯的,一点不像陕西姑娘,很难想象她当年操着慢条斯理的普通话告别家乡的山沟沟,挤上人满为患的绿皮火车奔向遥远的北京,然后一去不复返。栗子林说她可以提供给我完整的版本,但我必须亲自去她家里取。大概是觉得有些傲慢,她旋即补充道,前不久离她家最近的乡镇邮政所收发点已经关停了,所以她没办法寄东西出来。我本来想说找家靠谱的快递总可以吧,但转念一想也许这是栗子林考验我的诚意呢,便欣然答应了。
我跟栗子林约定了一周后上门拜会,就在我准备向领导汇报我打算隆重推出栗子林新作的想法时,陈景明突然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一位在业内名声鹊起的前辈马上要离职了,社里管理层沟通了一下决定把这位前辈负责的一本生活方式MOOK交给他来做,并指定我来协助,言下之意是MOOK的销量折抵算作我的业绩,所以我今年不用再策划新书了。我知道那个MOOK系列正是我社近些年的摇钱树项目之一,高层把我这个毫无根基的新人调去做这件美差肯定没那么简单,陈景明无需说透,我自然能领会他的良苦用心。然而我几乎没有思考就脱口而出:“我现在手头上有要紧的工作,请陈老师另外找人做这个项目吧。”陈景明提了提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微笑着说:“你是说那些积压的书稿吗?都没那么着急,我给你分配几个名校毕业的实习生,你指导他们慢慢做就好了,也算是带人入行善莫大焉。”我斩钉截铁地说:“我已经答应好作者今年一定让她看到新书上市了,现在时间很紧张,这活我必须自己做。”陈景明呆呆地注视我一段时间后叹着气说:“难得年轻编辑这么有责任心,我就不勉强你了,社里头我自己会去解释。”
其实我心里特别感激陈景明,他从来不把自己当作领导,而是一个授人以渔的老师傅,但很多时候我滥用了年轻人的特权,把他逼到了无路可退的墙角,只得夹紧公文包灰溜溜逃走。但归根结底,我执意要留下,可能不是因为我多么渴望做这本滥俗的言情小说,而是,我不想欠他一份情债,即使我知道他不需要甚至情愿我不归还,但欠债的感觉总会让我感到那么窘迫。
周五下班晚上我换了身压箱底的雪纺无袖荷叶边裙提着一瓶日本梅子酒去拜访栗子林。下班高峰的地铁玻璃上倒映出我抱着酒瓶摇摇晃晃的身影,其实我摇摆的幅度非常低,因为四周都见缝插针站满了乘客,我就像比萨斜塔一般矗立着,怎么晃荡都倒不下去。从1号线的终点站苹果园下车,我换乘一辆城乡结合部风格的小巴车,又坐了十多站之后,终于到了那座离野长城不远的村庄。
栗子林的家在村子主干道的尽头,是一个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子,里面有栋两层小楼。院子的门没有锁,我推开进去,看到满地的黄菜花和鸢尾花,中间修了一个简易秋千,其实就是一个轮胎挂在一根晾衣杆一样的铝合金上。我大声问有人吗,许久没有回应。推开小楼虚掩的铁门进去,就到了一个空荡荡的客厅,唯一的大件家具是一个老旧的沙发,屋子里的电视还放着一部热闹的古装剧,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着夸张的打斗声。“是曹编辑吗,上楼吧。”那熟悉的声音从高处飘下来,我赶紧小跑上了楼。二楼许多房间的门都开着,在这迷宫一般的格局里我一间间推开门,终于在看似书房的地方找到了栗子林。她穿着件鲜亮的格纹毛衣坐在书桌前,乌黑长发一绺绺披散在肩上,露出脖颈中间的铂金项链。她腰挺得很直,一件宽松的瑜伽裤下晃着染指甲的脚,踏着双高跟凉拖。栗子林像是觉察到了背后有人,回头看了我一眼,脸和照片上差不多,涂着山楂色的口红,冲我笑了笑,但额头上的皱纹却像水波一样荡漾开去。
寒暄一番之后,我了解到栗子林本来只租了二楼的半层,她一个人住起来已经很宽敞了。楼下住的是房东一家。房东夫妇去年搬到了在市区工作的儿子家里带孙子去了,村子里的旅游公司劝说他们把小楼改造成网红民宿,收入比出租多了去了。为了不让自己被天南海北的背包客所包围,吵到无法安心写作,栗子林干脆就出了个让房东无法拒绝的价格把整栋楼都租下了。
然而栗子林每天大多数时间都在这狭窄的书房里,埋头敲着打字机。我注意到栗子林身后书架齐平视线那一层插着企鹅书店出的简·奥斯汀全集,再扫视上下,竟全是欧洲经典浪漫小说,《德伯家的苔丝》《包法利夫人》《红与黑》《远大前程》《情人》《面纱》等等,我甚至怀疑自己看到了一本《O娘的故事》。那些现当代的言情小说则都放在下层,包括最畅销的《暮光之城》《饥饿游戏》《五十度灰》系列,有几本还包着塑封膜,说明还没来得及看。再望向其他三面墙的书架,日本的爱情小说排了半面墙,从紫式部《源氏物语》到谷崎润一郎的《近代情痴录》和三岛由纪夫的《丰饶之海》四部曲,再下降一格滑到渡边淳一的《失乐园》,村上春树单独成一列,作品自不必多说;中国的爱情小说和诗词独占一面墙,从上到下分别是诗经、唐传奇丛书、宋话本、三言二拍,《西厢记》《牡丹亭》《金瓶梅》《红楼梦》《海上花列传》,近现代则是张恨水、周瘦鹃等鸳鸯蝴蝶派的书,张爱玲单独成一列,收书很全,皇冠出的《半生缘》《第一炉香》《倾城之恋》这些代表作当然应有尽有,甚至连剧本《太太万岁》都赫然在目;在张爱玲的下方则是钟晓阳、朱天心、李昂、虹影、王安忆、严歌苓等人的作品,琼瑶全集是横着放在最后一格的,可能是为了节省空间。其他国家的书我就不太认识了。这简直是一个专门收集爱情小说的图书馆。我突然想到前段时间的新闻报道说已经有程序员开发出了AI写作系统,通过深度学习掌握了古往今来所有小说的桥段,你只要搜索情节类型就可以得到海量的情节,这样一来写小说就变成了一门拼贴艺术。那么栗子林的小说是不是也是一种拼贴艺术呢,只不过她早已把所有爱情小说都内化到了脑子里,她简直就是爱情小说之神。
震撼之余,我没有遗忘此行的目的,向栗子林提出了索要稿件的请求。栗子林从写字桌抽屉里取出一沓稿纸给我说:“我早就准备好了。其实我是在寄信前故意用那五十页白纸替换掉原来的样稿的。”我有些想不通,皱着眉盯着她看。栗子林没有解释,继续往下说:“我很多年没出新书了,别人都以为我搁笔了,还有业内人士以为我过气了,所以很有自知之明地不再继续写了。其实我怎么可能为市场而写呢,隐居乡下这些年我一直在反复打磨一本堪称完美的爱情小说。”我提高音量道:“您怎么可能过气,我妈妈还一直期待你的新作呢,前段时间我们省电视台重放了那部《盲恋》,我妈又看哭了,感叹怎么现在的编剧写不出这样好的作品。”因为心虚我说话时一直盯着窗外的山,长城盘亘在山脊上,时隐时现,像是小说中的草蛇灰线引人入胜。那段话后半句倒是真的,但是我妈已经多年未曾翻阅过一本言情小说了。栗子林说:“曹编,你不必跟我客套,我当然知道传统的言情小说现在已经不受欢迎了,我那些老书以前是一年重印一次,后来变成三年一次,还不算糟糕,最近好多年再也没动静,都成绝版书了。贵社的张桢你认识吗?我之前问过他什么时候重印,他就打太极说在等市场部做完评估。”我赶忙说:“张桢已经辞职了。”栗子林长舒一口气说:“那就好。把书交给他做我都不放心。我想你是会认真对待我笔下文字的人,不然也不会亲自跑到这荒郊野岭找我要稿子。”
初夏的夜色是一团轻盈的黑雾,到傍晚七八点才逐渐沉下来。我准备动身返回市区家里,栗子林却盛情邀请我去村东头度假村泡温泉。我推说晚上和男朋友有约,这时陈景明恰好发了条短信过来,大意是加班加得头昏脑胀,待会干完活想请我出来喝杯酒,我像一个急于证明自己未曾说谎的孩子一般挥舞手中的屏幕。栗子林微笑着看了看我说,那你们应该才刚确立关系吧,绝对不可能是在热恋期。我颔首同意。于是,栗子林换了件宽大的睡衣,拎着装满洗浴用品的竹筐,出门送我到公交车站。在通向度假村的十字路口,我们分道扬镳。走出很远后我回头看了一眼,栗子林还在度假村门口做防疫登记,原先垂下来的如瀑的披肩长发高高挽起来,形成一个发髻,下面露出白皙的脖颈,在夜色中真的像京都街头经常碰到的晚饭后去泡浴的欧巴桑。
匆匆回到家之后,我把那条后开背的红色连衣裙褪下来,扔到租住套房客厅的公用洗衣机里,然后迅速换上了愤怒小鸟头像的T恤和牛仔裤。
约好见面的酒馆在小区斜对面的写字楼底商,好像是疫情封锁解除后刚开业的。我在推开玻璃门前就透过落地窗看到了坐在靠窗位置的陈景明,还没来得及换开会时穿的白衬衫和皮鞋,戴着黑框眼镜,一边喝柠檬水一边低头看书。我“嗬”的一声出现把陈景明吓得差点把书扔掉。在陈景明对面坐下之后,我摘掉蓝口罩,丢在插花瓶子旁边。陈景明扯下一张餐巾纸垫在桌上,牵起口罩系带放过去,在空中停留几秒时他突然拿过去嗅了嗅,皱着眉说怎么有腌黄瓜的酸味。我顿时有种被猥亵的感觉。那可能是中午的食材在胃里翻江倒海被胃酸充分溶解發酵之后散发出来的味道,但我本人什么都闻不到。我竭力掩饰住不快,简洁地回应道:“我渴了。”
这是疫情爆发以来我们第一次出来喝酒,陈景明给我点了一杯名叫“奥州芭蕉小道”的清酒,自己则点了一杯彩虹色的特调鸡尾酒。他一直假装对我很了解,让服务员给我拿最小的骨瓷杯子装,说是这样就能满足我月下小酌的幻想。虽然我们认识了四年,相熟也不过只是最近四个月的事。
我们上次喝酒是什么时候呢?是因为疫情居家办公期间,我一个人在逼仄的小卧室里,整日睡得天昏地暗。小区门口有一家便民超市,在微信群里点单付账之后就会有志愿者把食材送到家门口,全程无接触式服务,物资供应不成问题。但有些超出日常需求的个人癖好此时就成了奢望,比如说喝酒,我习性好饮,但受不了伏特加、威士忌、二锅头那样的烈酒,只有一款永辉超市卖的进口梅子酒最熨帖我的舌尖,但此时所有的进口超市都关了,根本无从觅见。我在和陈景明聊天时偶然提到一回,他说正好下午没事带我出去兜风,于是我借一天一次的外出采购机会上了他的六座SUV。
陈景明先打开后备箱拿出一箱梅子酒,让我抱在前座。车载音响放坂本龙一的钢琴曲,温柔得让人想谈恋爱。我在车上喝完一瓶就往宽敞的后座上扔,记不得到底开了多少瓶。眼前的风景越来越模糊,坚硬的钢筋水泥变成了柔软的田垄和湖泊,到最后变成了一江春水向东流,我渐渐睡着了。等陈景明把我拍醒说要下车的时候,我又回到了熟悉的小区门口,仿佛一切都是在梦里发生的,我们哪里都没有去过。但陈景明告诉我刚才我们一路开到了密云水库,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空旷的机场高速,一眼能看到尽头的红绿灯显得异常寂寞,转到京承高速更是半天见不到一辆车。他把车速开到违法犯罪边缘的极限,我则把窗户打开,探出头吹风,发箍“呼啦”一声飞了起来,好像红孩儿的风火轮。
开到水库不远处,陈景明停下车,搀扶着我走到外面的大桥上。摘掉口罩后我们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像孩子一样肆无忌惮地行走。我跌跌撞撞地跑到桥头的土墩,不小心跌了一跤,陈景明赶紧过来扶我,就在这时,故事进入了暧昧不明之处。陈景明暗示我,当时我把脸硬凑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亲了他,喉咙深处的酒气喷薄而出熏得他有些把持不住。但是理智战胜了情感,为了不乘人之危,他毅然推开了我,然后我又凑过去,他就把我拖回车上了。
我始终没有承认这个合乎逻辑但无人旁证的故事版本,但我心里明白这确实是我们离得最近的一次。从疫情爆发初期人心惶惶时,陈景明突然向我示好到此时,已经过了整整三个月,我也慢慢接受了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如果不是因为后来那件事,大概我们早已发展为恋人关系了。
从世俗的眼光看,陈景明确实是一个合适的恋爱对象,他比我大五岁,这还算是理想的年龄差,他入行九年就当上了老牌国有社的总编助理,在周围同龄人中是鹤立鸡群的存在。他的修养举止都符合名校毕业生的水准,严肃的工作作风绝对带不到下班后,看不出任何暴力倾向和不良嗜好。物质条件当然也差不了,有不便宜的车和北三环附近正按揭还款的房。
但这一切毕竟没有发生。如果此时有摄影机架在通惠河岸边这家咖啡馆的玻璃窗外,以一个全景镜头横扫那刻意营造的浪漫氛围和环境,最后以大特写定格在靠窗的座位上,可以发现一对举止怪异的男女,男生端着酒杯往前进时,女生就往后缩回到沙发椅的柔软后背里。他们不像热恋情侣那样亲昵无间,但也不像相亲男女那般虚情假意。
此时男生说:“我很后悔在那个关头跟你说了那件事,如果我往后等我们谈了一段时间恋爱再说,也许你会接受,至少不会那么抗拒。”陈景明说的那件事是他结过婚,去年才刚把婚离了。前妻是大学同班同学,一毕业就扯了证,但由于长期两地分居,裂隙越来越大,各自有了暧昧对象,也可能都是怀疑。好在两人没有要孩子,或是没要上孩子,所以分手也分得彻底。这是我之前一直不知道的,社里可能也没几人知情,都以为陈景明是那种一心扑在事业上的黄金单身汉。
过了会女生说:“我不知道,假设前提的问题都没有意义。不过我现在觉得,那样的话我说不定会接受,因为人总会慢慢习惯原先的环境,一旦陷进去就很难离开了,哪怕发现了眼前人有不为人知的过去,也都能说服自己他还有那么多优点值得过下去。”
“你真的介意那件事吗?我是说我离过婚的事。”
“不,我介意的不是这个,离过婚又不是什么洪水滔天的恶行。”我嘴上这样说,但心里暗自想,陈景明跟我在一起时一次都没有提起过自己前妻的事,这才是最让人介怀的地方。当然,也许我自己根本没有想象的那么先锋和前卫,虽然表面上推崇萨特和波伏娃惊世骇俗的恋情,骨子里却仍然是一个坚信爱人必须有着清白纯洁过去的逆向大男子主义者。
那晚,我有很多理由把自己灌醉,但我最后还是及时刹住了车,为的就是不让陈景明再获得故事的最终解释权。大概是知道不能再纠缠这个死结,陈景明突然把话题转到工作上,问我最近有没有开始做那几本不畅销书,需不需要他帮忙。我说我开始做一本很有意思的书了,刚从作者那里拿到了之前交错稿的一章,在下班路上就迫不及待地读完了。陈景明稍有兴趣地问是关于什么的故事。我说,爱情小说,你们男人不喜欢的。陈景明说他想听我介绍一下,反正后面我也得在编委会上做PPT展示争取社里的推广资源。于是,我沉思了一下,紧接着之前看到的高科技园强奸案的情节,讲述了那失踪五十页的故事,我觉得甚至比前面的故事更加精彩。
林雨桐有天在午后散步时发现广场喷泉的背景音乐变成了非常怪异的旋律,仍然是钢琴曲,但是断断续续的,不连贯,而且没有任何一段音是重复的。林雨桐向David旁敲侧击地了解曲风改变的原因,David当然答不上来,引起了林雨桐的怀疑。
那段时间林雨桐照旧一个人下班,从公司走到最近的地铁站需要十分钟,途经一段幽暗的宽阔马路,两旁都是荒凉的工地。一个晚上林雨桐发现身后有人跟踪自己,环顾四周再无他人,心里就慌起来,加快了脚步,那人则干脆大步跑过来。林雨桐几乎确定自己碰上了那个变态强奸犯,但只能听天由命。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哀嚎,林雨桐转过身看到一个手持電钻的蒙面黑衣男子被一团黑影打倒,随即被拖入路边树林。她知道自己得救了,但不敢回去看发生了什么,就以最快速度跑到了地铁站。
第二天肖一峰没有来上班。第三天也没有。林雨桐以为肖一峰生病了,但在公司周会上听领导说才知道,肖一峰破解了从公司到地铁站一路的公用摄像头,经过AI算法分析识别出有一个中年男子在每次案发时都曾出现在位于两地中间的公交站台,其中有一次携带的蛇皮口袋里露出了疑似作案工具的物品。肖一峰就在该男子再次出现时及时赶到,与其缠斗在一起,被男子用电钻割伤,送进了医院抢救。公安部门接到报警后全力搜捕嫌犯,已在西山森林公园将其逮捕,目前该案正在审讯中。
林雨桐知道自己是被肖一峰救了,怀着感激之情去医院看望他。肖一峰全身缠着绑带仍然面带春风,用手指在床头柜上敲出一段熟悉的节奏。林雨桐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这首怪怪的曲子。肖一峰点点头说,对,是我黑进了音乐喷泉的控制系统,篡改了后台的指令。林雨桐问那这支曲子到底是什么意思。肖一峰露出狡黠的笑容说,这有点复杂,可能一时半会解释不了,我先跟你说个故事吧。
接着肖一峰就说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个出身贫寒的少女,从小生活在闭塞的山区,但她勤奋好学,通过高考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去了遥远大城市的名牌大学。放假回家坐绿皮火车要整整一天一夜,少女为了省钱只买硬座,往常都是强打精神,无聊地等待到家,但这次她遇到了一个有趣的邻座,一个皮肤黝黑的南美小伙子,长得很帅气,像电视里经常接受采访的足球明星,就叫他小罗吧。通过笔谈,他们发现了一个共同点,就是都喜欢古典音乐,少女小时候和村里下放的知青学过手风琴,小罗则在上学时学过钢琴,但因为家里没钱买,所以只能在桌子上画出黑白钢琴键,在想象中弹奏。到达家乡车站时,少女发现本以为漫长的时间竟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少女和小罗交换了联系方式后恋恋不舍地告别,约定一定要再见面。小罗回国后,他们仍然保持每个月通过电邮联系。但唯一的问题是,由于英语词汇的匮乏,他们往往词不达意,语法也经常出现问题,让对方看不太懂,更无法表现炽烈的感情。这时小罗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们可以舍弃语言,用音乐来交谈,把想说的话都变成旋律,记录成五线谱发给对方。于是小罗在收到少女的信后就立马用钢琴弹奏出来,而少女收到小罗的信也会迅速找到手风琴拉出来。久而久之,他们甚至不再需要乐器,直接看着发来的五线谱就能在心里奏响对方的甜言蜜语。
“这个故事怎么样?”我问正盯着窗外车水马龙发呆的陈景明。
“挺不错的,后面呢,还没说完啊。”陈景明把视线移到我的脸上。
“我就看到这里,后面还有几十页。但其实这就是故事的高潮了。本应相爱的人遭遇了暂时的挫折,等历经考验,误会解除,他们就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无非如此。”
“我觉得用音乐交谈的这个桥段很假,虽然我们常常把音乐比作一种语言,但它绝对不可能替代语言,因为它无法有效地传达复杂信息。当然,我可以理解,作者可能不在乎她的奇思妙想是否合理,爱情小说总是充满了浪漫的不合理的元素,所以才会那么吸引人。”
我很佩服陈景明的一点是他总能委婉地表达出自己的否定意见,甚至是不屑。我也不动声色地反驳道:“小说不一定要做到和现实世界如出一辙,只要内部逻辑自洽就可以了,雨果的《悲惨世界》里冉阿让几乎能飞檐走壁不也是一种违背物理规律的艺术虚构吗?”
陈景明说:“我们离冉阿让很远,但离语言很近。文学常识告诉我,离我们的感知越近的东西越要真实,如果写火星上的生活怎么夸张都没有问题,因为没有人去过,但这个细节就错不得。”
我不再和陈景明争执,他那种故作谦逊的居高临下态度让我感到浑身不适。我举起手中的杯子说:“干了杯中酒我们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陈景明的脸色苍白,但眼神已经有些迷离,大概多少有些上头了,他摇摇晃晃地端起酒杯。“好啊,那让我们这一杯敬伟大的爱情小说吧,毕竟我们靠爱情小说才盖起了出版社的老楼。”我举起杯子附和,却用不易觉察的低音道:“敬栗子林小姐。”
《对着狂风说爱你》的三审三校很快就完成了,过程非常顺利,可能是因为我手头上没有别的大活,几乎在这一个项目上投入了所有的精力,而且这本小说既无卖点,也毫无敏感因素,不值得领导们大费周章地审阅。
在经过反复争取后,新书的首印量被确定为一万册,搁二十年前这简直就是栗子林新书发行量的零头,但放到当下已经算是一个有些大胆的数字。管理层本来对此有所疑虑,多亏陈景明在总编室内部讨论会上帮我全力争取才得以放行。后来我听人说陈景明当着众多年过半百的领导的面言之凿凿道,从来不读爱情小说的他,第一次读清样的时候看到三分之一就哭了,用掉了半包纸巾,所以他相信市场一定会认可这本书。这番肺腑之言或倾情表演,让那班自以为看淡男女情爱的出版专家们信以为真。
看着总编辑在同意出版审批表上龙飞凤舞地签上字,我长舒一口气,内心像是办好了准生证一样踏实,就等着孩子降生在世上了。然而在此之前还要经过一系列考验。
为了新书的卖相不跌份,我和栗子林就封面和装帧设计沟通了很多次。她的要求非常简洁,就两个字,素雅,但我试着提出几个方案都被她第一時间否决了,可见如何把握素雅是一个难题。仔细思考后,我找到了一个曾留学岛国的年轻设计师陆平,并把这言简意赅的要求交代给他。陆平琢磨了很久找不到灵感,让我把栗子林以前的书都给他找出来参考——这倒不成问题,我社的历史陈列室里收藏了栗子林迄今为止出的所有书,包括几本代表作的港台版、日文版、新马华文版,甚至还有被扫黄打黑部门查获的盗版书,封面直接按上了欧美三级片的剧照。但陆平看过以后思路更加混乱了,那些书无不花里胡哨,让人想起张爱玲在散文里面所写的,大红配大绿,是一场审美灾难。为了把陆平引导回正路上,我问他看完栗子林小说的第一印象是什么,他说脑海中先浮现出一个在狂风中行走的女子,在北京阴霾的天色下,日复一日往返于地铁站和单位之间。这本来是一条寻常无奇的通勤之路,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显得无比浪漫。他的话让我突然想到曾在栗子林家中看到的那些江户时代的浮世绘,有一幅是富士山下湖水摇曳的波纹,就是很朴素的线条,那么简单的图案中却蕴含着一股动能。我跟陆平说了这个想法,让他考虑结合浮世绘的元素把脑海中那幅画面展现出来。
陆平果然名不虚传,先后交了三稿,我看完都觉得很有灵气,一时间无法抉择,便都发给了栗子林过目,但过了很久仍没收到她的反馈。一个周五下午我带着三种封面的样书,直奔栗子林家里。这次进到那个篱笆小院,黄菜花已经蔫了,紫色的苜蓿染遍了庭院。小楼的门是锁着的,我敲门之后久久没有回应,但看楼上书房的台灯是亮着的,说明人一定在里面,也许正奋笔疾书,自动忽略了外界的声音。我想起栗子林之前告诉我的秘密,从门口鞋架的一双运动鞋下面取出一把钥匙,插入锁孔逆时针旋转。弹簧锁轻轻弹开,一股霉烂味随即扑鼻而来,仔细分辨,里面至少掺有腌咸菜、泡面和腐烂水果的气息,充分发酵后混合在了一起。
进门之后我喊了几声栗子林仍无人回应,以为她这次真的出了远门,临时决定把那几本清样放到她书房就折回去。上到二楼,看到栗子林的写字桌上确实亮着台灯,下面是仍旧冒着热气的打字机,说明人未走远,起码半小时前还在此工作。打字机吐出的纸停在未完成的一句话,“诚知世事……”,不知道后面接的是什么,让人有些膈应。
我感觉到一丝蹊跷,走到楼梯又退回到那半掩的卧室。推开门看到有人蒙着被子躺在床上,床沿耷拉着一条胳膊,一枚玉镯几乎悬在手腕上,似欲自行脱落。我当即冲过去掀开被子,看到栗子林苍白的脸,摸一摸鼻下,还有微弱呼吸。
打完120电话,我安静地坐在栗子林身边,脑海里反复出现媒体报道中经常出现的人工呼吸法,无能为力而无事可做。望着栗子林的脸,她平静的时候额头上的皱纹反而消退下去,两颊的苹果肌鼓出来,中间还有一点腮红,都使之有种少女感。嘴唇是很薄的,薄到让人相信“刀子嘴”的比喻太熨帖不过。要不要亲下去,我犹豫了一会才定住心思,看她这样子应该是主动或在不知情时吞食了毒物,大概是用不了人工呼吸法的。
我记不清过了多久救护车才赶到,我帮护士把栗子林抬上担架,直接送往镇中心的医院,距离倒不十分遥远。急救室的大夫很有经验,一看就说是安眠药服用过量,做完检测果然如此,好在剂量并未超过太多,只要及时排空就好了。栗子林此时已经清醒了,只是不住呕吐,在稍稍能控制住恶心反应时,栗子林告诉我,她最近在写新书,灵感像三十年前刚出道时那样纷至沓来,即使是最深的困意都无法抑制她写作的冲动。为了在急切的创作欲望和可持续性的创作之间达到平衡,她不得不打破医嘱,使用比往常更多剂量的安眠药,而进入睡眠的阈值却日益抬升,如此便陷入了恶性循环。
管床大夫谢宏业拿着手术同意书过来,问我和病人是什么关系,我说是同事,但她的家人都不在北京,所以只能由我代签。谢大夫笑着说,你是她的经纪人吧?我莫名其妙地问,何以见得?谢大夫道,我记得十多年前听过这个名字,好像经常上电视,后来不知道怎么就见不到了。我笃定地说,你可能记错了,她不是什么大明星。谢大夫用心领神会的语气对我眨眨眼说,你放心,我又不是那些追星的小年轻,不会随便泄露给媒体的。
等栗子林做完洗胃手术已是后半夜,我搀扶着她跟我出院。本来医生建议至少再留院观察一天,但栗子林执意要回家,说是家里的门没有上锁,必须回去一趟。我看到谢大夫脱了手套拿着笔记本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很快就领会了他的意思,让栗子林在他的本子扉页上签了名。“他是不是把我当成了哪个过气的女明星了。”栗子林虚弱地弓着背仍然不忘自夸。“第一次见面时我就觉得你长得像王祖贤。”这话听起来像恭维但其实出自真心。我突然想到,镇上普通人会如何看待栗子林这个有钱又有气质的中年女人呢,她突然搬到小地方独自居住,必定有不为人知的隐情,估计不是高官情妇就是什么看破红尘的女明星吧,再加上她的名字曾出现在很多老电影的片首,多少有些似曾相识感,究竟什么来头就更引人遐想了。
送栗子林回到家,我口头上漫不经心地说准备打车回市区,栗子林立马提出让我留宿一晚,反正她的两层小楼里有很多房间。我实在太疲惫了,而且想到打车费用可能要超过我为栗子林新书操劳数月的绩效奖金,便完全放弃了客气。栗子林把我安排在她隔壁的次卧,交代完房间的基本陈设格局后就回去睡觉了。
可能是已经过了睡意最旺盛的时刻,我躺在床上脑神经却异常活跃,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深夜我听到隔壁传来几声微弱的呻吟,像浪打堤岸一般,不确定她是否身体仍有不适。于是我起床走到过道上,在打开的门缝后看到床上的被子掀开了,栗子林披着紫色睡袍站在窗户边,一轮巨大的月亮浮在她头顶,银色的光芒像打翻的牛奶洒在她身上,再沿着那清凛的线条流泻满地。我定住眼神,发现她的左手伸进了袍子的开襟里,一路往下滑,似乎在那个隐秘的地方游走,频率逐渐加快。她的头向上仰,前额沁出丝丝缕缕的汗液,像泳池底的明矾一样闪着微光。一阵剧烈的颤抖后,她打开了身后的窗,把汗津津的脸伸到外面。晚风猎猎作响,如果不是那浑圆的屁股卡在窗台上,我怀疑她差点就要后空翻掉下去。
那晚之后,我和栗子林的关系好像更为亲近了,但这也可能是我单方面的错觉,因为栗子林从未跟我正式道过谢,甚至闭口不提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我帮栗子林垫付的费用后来如数转到了我的支付寶上,不仅没有提醒,连一个备注都没有。
在新书即将进印刷厂前,栗子林突然邀请我和设计师陆平去她住处村头的大溪地度假村泡温泉。
这个度假村曾上过京郊度假胜地的排行榜,但此时尚未从疫情的影响中恢复过来。半山温泉刚对外开放,只有我们三人。在岩洞改造成的简易更衣室里,我看到栗子林褪下真丝衣裙,缓慢地换上浴衣,那赤裸的身体虽然白皙,但已经难掩衰老之相,特别是下垂的乳像两只低头饮水的鸽子,无法再扑扑飞起来,让我又想起小时候经常带我去厂里大澡堂的母亲。但栗子林的腹部没有那疤痕一样的妊娠纹,是完全平坦的,这么看她像是尚未怀上我的母亲。
在一片氤氲开来的云雾中,栗子林躺在池壁上半闭着眼睛问我:“曹小姐,你认为我这本书到底写得怎么样,不用太客气。”我说:“我认真做的一定是我自己喜欢的书,如果是不喜欢的书,哪怕能预知到大卖,也不会投入这么多精力。”栗子林重复道:“我的意思是你认为这本书写得如何?”我犹豫了一下字斟句酌道:“实不相瞒,一直以来我都在困惑你要倾尽全力去写的完美爱情小说难道就是这本吗?我很喜欢你的文字,典雅得像民国时学贯中西的大师,但这个故事离完美还有很大距离,更何况这世上根本没有完美的小说。”栗子林面上没有恼色:“我所说的完美的爱情小说其实只是这本小说里的一部分,那一部分我正单独拎出来扩写,但我有可能永远都不会发表出来。”我不无疑惑地问:“哪一部分,难道局部可以超过整体吗?”栗子林说:“就是肖一峰告诉女主的那个故事。”我慢慢回想起陈景明跟我提到的那个不合理的桥段,我其实是部分认可他的,“那个情节其实有些假”。
栗子林反驳道:“不,那是整部小说里面最真实的部分,实际上它真的发生过。”
我自然不信,倒不是质疑栗子林的人品。优秀的作者善于从自身生活中取材,更有移花接木的本事,把真实的经历和瑰丽的幻想糅合到一起,甚至自己都无法分辨。
回到栗子林家里,我本欲收拾好行李就返回市区,但她执意带我去二楼书房,从抽屉下方抽出一个练习簿,随手翻到一页给我看。我轻轻地读:
13 3533 46 3773 43 6214 1715
“這是什么?”我不解地问。“这是一句话。你可以猜一猜它的意思。”栗子林说。“这一串数字不规律排列,像摩斯代码。”我挠头道。栗子林摇摇头拿笔在纸下方又写上一行字母,“这样看就清楚多了”。我看到那行字母是“domi misolmisol fala misisimi fami laredofa dosidosol”。我顿时明白了,这是可以唱的一串歌词,但仍然一头雾水。我问栗子林到底是什么意思。栗子林狡黠一笑说:“意思是你穿这件红色连衣裙很好看。这是我第一次遇到他时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练习簿中突然掉出一张脱页的五线谱,栗子林匆忙从地上捡起来,塞回到原先所插入的地方,她解释说那是小罗当年给少女写的一封信,完全是用音符写的。我抢到手里看了一眼,是非常简单的旋律,第一段的形状描绘如下:
栗子林给了我一个词汇表,让我自行翻译以上旋律,我记下旋律的简谱音符:45 12 367 131516 6 6213 6 7726 7333327 6 3451……我突然领会到了,一个空格隔开的是一个单词,两个空格隔开一个句子。据此就可以在词汇表上找到每个音符词的含义,继而拼凑成可以理解的一句话。
忙活了半天后,我在曲谱反面发现了对应的译文:
我在这里爱你
在黑暗的松林里风解脱了自己
月亮像磷光在漂浮的水面上发光
白昼日复一日彼此追逐
雪以舞动的身姿迎风飘扬
一只银色的海鸥从西边滑落
有时是一艘船
高高的群星
哦船的黑色的十字架孤单的
有时我在清晨苏醒
我的灵魂甚至还是湿润的
远远地海洋鸣响并发出回声
这是一个港口
我在这里爱你
——选自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
随着疫情防控的压力逐渐降低,小规模的线下活动终于可以举办了。我社决定把本年度第一场新书发布会定在一家京城知名的独立书店举行,那正是我去年担任责编的一本外国小说,宣传活动耽误了快一年时间。为了显示重视,社里让总编助理陈景明代表出版方去出席活动,跟小说译者进行对谈,我和另一个实习生则充当小跟班和PPT制作人。
到了出发时间,我们三人抱着需要的物料,就是三大箱准备签售的新书和宣传海报、小礼物之类的物品抵达地下车库。陈景明打开后备厢,里面乱糟糟装满了东西,滑雪橇和手杖横七竖八地插着,幸好是SUV车型,空间足够大,不然大概早就装满了。陈景明一边收拢杂物一边不好意思地说:“我昨天刚开车去了张家口,滑雪设备还没来得及放回家。”在帮忙收拾东西时,我看到角落里塞了一双漆皮高跟鞋,还是鲜艳的红底。陈景明见到后迅速把鞋收进一个废纸箱里,像扔一个烫手山芋一样果断。我假装没有看到,陈景明也假装没看到我看到了。我突然想起前段时间社里流行的八卦,说陈景明跟一个投行金融女好上了,证据是一向以工作狂魔自居的他竟然每天到七点钟就准时打卡下班了,而且再也不肯帮忙检查晚上办公室的灯有没有关了。有段时间在下班高峰陈景明和同事挤同一辆电梯时,还会欲盖弥彰地解释说头昏眼涩加不动班了,后来干脆就心安理得地站在一群毫无激情的社畜中间。
车厢里换了一种香薰,不再是我之前送的那款,其实我只在刚入社的时候送了一次,因为陈景明偶尔会在车内抽烟,烟味长久挥散不去。但后来陈景明大概记住了牌子,一直都买那款。在车内,我还想搜集更多那个女人存在的证据,我假装找餐巾纸擦嘴,打开车前置物柜,和上次一样,塞满了为加班填肚子准备的膨化食品,角落里则藏了一支应急的电子烟;前座中间的储物格里,也依旧只放了陈景明的眼镜盒和湿纸巾。再也找不到新恋情的任何蛛丝马迹了,看来他们的进展可能也仅仅到去滑雪场度过浪漫的一晚而已,然而这进展其实已经远远超过了我们。
当天晚上,陈景明突然发微信给我说,我恋爱了。我隔了一小时回道,恭喜,祝白头偕老。陈景明说,还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我说,希望这一次能毕其功于一役。陈景明说,谢谢,也祝你幸福。我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最后犹豫了片刻只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我当然不可能告诉他,我只差最后一步就接受他了,只要他再坚持一下,比如说好好聊一聊他的过去,就能解开我那个心结。
不久之后,社里已经传开了陈景明的艳遇史。他的新女友确实是在投行工作,两人是因公务结识的,出版社去年冲击A股上市,一直以来都是陈景明负责和投行联系,而新女友则是对接他的投行工作人员。不料上市之旅在最后关头被上级紧急叫停,白白浪费了巨额开销,只成就了这一对精英男女。仔细算下来,陈景明在上次找我喝酒的时候应该就已经和那个投行女开始约会了。但我并不怪他,因为他确实没在我身上看到值得追下去的希望,他只是一个着急的滥好人而已。
除了少了一个追求者之外,这段时间最让人焦虑的就是栗子林新书的销售数据。虽然我们在几家图书电商买了首页推荐,但预订量仍未突破三位数,按照以往经验这书大概率会扑街,在天津库房的阴暗角落里吃上两年灰之后,拉到更偏远的第三方仓库,直到被社里的销售人员认定为是不再具有存储价值的不良资产,以白菜价卖给专收滞销书的书商,或者直接销为纸浆转世投胎,希望下一轮会是人见人爱的畅销书。
我实在不甘心,此前我特地注册了抖音和快手的帐号,化了小心机的日式淡妆卖力推荐,栗子林不愿出镜,就让她在家里连麦读了小说中最为感人的段落。其实这些视频的点击率都不低,和其他头部图书营销类UP主相比数据颇为亮眼,就是转化率太低。最后是新媒体部的朋友跟我不留情面地分析道,我的带货视频没有到达目标受众,你看哪个爱看短视频的精神小伙会掏钱买一部磨磨唧唧的爱情小说呢,在起点中文上追那些妻妾成群夜夜笙歌的种马文不是要爽太多吗?你简直就是在一群吸白粉的客户里推销棒棒糖。
然而明白努力错了方向为时已晚。预售期已过,花大价钱买的首页推荐也即将过期。就在我愁得快要挠自己正加速脱落的头发时,突然接到产品线总监的电话,让我赶紧安排印厂加印。我心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决绝回道,库存还有九千多册呢,起码卖出一半才能考虑加印的事。总监说,你难道都不看新闻的吗?我的第一反应是栗子林是不是拿了诺贝尔文学奖,但很快就冷静下来——除非琼瑶、亦舒、饶雪漫、E·L·詹姆斯①跻身为诺奖评委,否则栗子林根本就进不了赔率榜。在总监语焉不详的提醒下,我在微博热搜中找到了台湾著名导演李络绎即将翻拍栗子林代表作《那个在瓢泼大雨中送我回家的人》的新闻,电影计划明年初春开机,主要演员已经敲定,包括现在当红的几位90后小花和鲜肉演员。在发布会上,留着性感小胡子的李络绎表示,距离这部小说首次搬上屏幕已经过去了十五年,年轻人的生活和观念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对轰轰烈烈爱情的向往却从未改变。作为读了三遍原著小说的人,他有信心让这部经典作品更贴近当下年轻人特别是年轻都市女性的心声。
我打电话给栗子林问她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从未向我透露。栗子林却满腹委屈地说,她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事,还得跟她的影视版权代理商联系才能确认。栗子林的语气不像是撒谎,我联系了社里的版权部门,查到栗子林早期作品的电影改编权归属相当复杂,这其实要怪我社当年缺乏先见之明没有把著作权外的衍生权利一并买下,在栗子林的小说慢慢火起来以后,她作品影视改编权就成了香饽饽,被各大片商反复交易,早就成了资本游戏了。
我紧急联系印厂重新制作了腰封:“《那个在瓢泼大雨中送我回家的人》作者暌违十载回归文坛,金马奖最佳女主刘XX看完几度落泪。”带着整个部门的实习生到库房替换掉原先印着某知名书评人推荐语“南琼瑶,北栗子”的腰封。几个预定参演的流量明星在微博上分享了阅读感想之后,当当网上的订单就呈几何指数级攀升,突破了出版社官方旗舰店的后台处理能力。过了一周,原本准备细水长流的几千册就一本不剩了,印厂加印的速度也跟不上发货速度,一时间各大网店都临时下架了栗子林的新书,想买的读者只能先预订,发货时间则待定。
这是我从业四年以来从未遇到过的境况,于是我大胆向总监建议,既然要重出电影原著小说,干脆顺势再版十五年前推出的栗子林全集,利用这波热度带动栗子林其他旧书的销售。总监考虑了一阵告诉我,他查到当年社里和栗子林签的代理合同,是在八年前到期的,根據合同条款由于双方没有异议又自动延长了十年,也就是说至迟到后年就要过期了,如果我们没法保证栗子林跟我们续签合同的话,到时候很有可能我们还没来得及赚钱就丧失了版权,反倒帮其他书商铺好了路。
我从来没有和作者谈判版权的经验,但我以为我和栗子林之间早已不是普通作者和编辑的关系,不需要那么多精心算计的套路,而且出全集本来也是为了实现栗子林自己的心愿。所以我没多想就跟栗子林说了出版社续签合同的提议,果然栗子林听完之后毫不犹豫地说:“没问题,我跟贵社合作快三十年了,我相信你们的诚意和实力。”我说:“那就这样定了?我下次去拜访您就带着新合同过去。”栗子林说:“但是我有一个条件。”我以为栗子林是要提高版税或是首印量,这固然有哄抬物价之嫌,但也是人之常情,便回应道,具体条件我可以跟社里汇报,我们尽量满足。栗子林说,我的条件是请你们帮我阻止那部电影的拍摄。我莫名其妙地问,为什么要阻止,这不是一个绝佳的卖点吗?栗子林说,不,那帮人从未咨询过我的意见,他们只是借我的作品赚钱而已,我不能让他们再毁掉我的小说,就像他们许多年前做的那样。我觉得栗子林一定是疯了,至少是患上了偏执症,就像我妈坚信我爸打她是因为太爱她了,所以哪怕大年三十门牙打掉三颗也坚决不离婚一样。沉默了很久之后,我顾左右而言他道,希望您早日写出完美的爱情小说,请再交给我们出版。
在得知陈景明连休十天假时我并没有感到奇怪,这一年发生的怪事太多了,所以身为工作狂魔的他突然想开了要去享受生活也是很正常的事。我跟陈景明有很长时间没联系了,完全不知道他休假要去干嘛,但想来无外乎是和那个投行女去关岛、帕劳、仙本那之类的地方度假而已,可能顺便会请当地摄影师拍婚纱照,或是提前藏好钻戒,在酒店独享的沙滩上迎着落日单膝跪地求婚,这真是最经济高效的旅行了。
所以当我接到导师韩蕾发来的短信问我知不知道陈景明生病的事时,吃惊得快要原谅他这段时间的故意疏远了。韩蕾是陈景明在师大读研的同门师姐,当初是她把我介绍进出版社实习的,还嘱咐陈景明要对我做好“传帮带”工作,因此对我俩都非常熟悉。我问韩蕾他究竟得的什么病,韩蕾说她也是从她和陈景明共同相识的医生朋友那里得知的,具体情况不太清楚,因为她现在在英国访学,所以没办法去看望,也不敢贸然问病人自己。我从韩蕾那里拿到了陈景明住院的院址和病房号,犹豫要不要抽时间去看看,哪怕只是表达一下关心。
最终让我下定决心的是怎么都联系不上陈景明,他的手机停机了,微信消息也总是发送失败,电子邮件全部石沉大海,他好像把自己隔绝起来了。我实在想不通发生了什么——陈景明虽然加班加得厉害,但平时也保持着定期去健身房撸铁的习惯,看起来是精瘦型的,完全不像会随时倒下的样子。
我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在因疫情防控限制人数而空旷了许多的病房里,陈景明穿着一件肥大的病号服,一只手在打营养液,一只手握住一本类似诗集的书,看我过来,微微颔首示意。陈景明说他马上就要做胃穿孔手术了。见我一脸疑惑就像做脚注一样解释道,胃穿孔一般由消化性溃疡发展而来。由于溃疡不断加深,穿透肌层,浆膜层,最后穿透胃或十二指肠壁而发生穿孔。穿孔后可发生几种不同后果。如慢性穿孔,少数病例可有胃结肠瘘,大多发生在胃、十二指肠后壁溃疡穿孔,如溃疡穿孔后迅速与大网膜或附近脏器发生粘连,则可形成穿孔周围脓疡。酗酒是导致胃穿孔最常见的原因之一。
我惊讶地问,虽然你平时喝点小酒,但也没见你喝得那么凶啊。但转念一想,陈景明真正会喝高的那些饭局都是我参加不了的——社长带着全体班子成员去拜会领导或是谈商业合作,为了显示诚意肯定要喝尽兴,环顾四周,最年轻的同志陈景明当仁不让义不容辞。我问陈景明,你的投行女朋友呢?怎么没过来陪床。陈景明哈哈大笑说,早就分手了。他解释说,他们在一起不过两个月,而且大多数时候都是周末见面,并没有建立感情基础,分开是他先提的,对方也没有表示反对。我忍不住问,为什么。陈景明迟疑道,她是合适的结婚对象,但并不是他爱的人,他已经犯了一次错误,所以不想一错再错。
我打开我带来的果篮,讪笑着说我给你买了最爱吃的车厘子,不是那种进口超市特价处理的快过保质期的歪瓜瘪枣,而是一分钱一分货的南美空运新鲜货。陈景明看了一眼摆摆手道,谢谢啊我现在吃不了,术后也不能吃,你带回去吧。我问,那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好不容易来一趟。陈景明把手中的书递过来说,要不你给我念一段王尔德童话。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接过书。我突然想到四年前我刚开始实习时,派来指导我的陈景明听我做完自我介绍说要考一考我的英文口语水平,就让我念了一段英文版的王尔德童话,我读得磕磕绊绊,尽力把每一个单词都读得清晰,却只暴露了自己滑稽的口音。但从头到尾陈景明一次都没打断我。
此时见我面露难色,陈景明问,你赶时间吗?他看到我放在床头柜上的鼓鼓的皮包说,你还有工作要做?我说,是的,我要去谈一项重要的合作。那个皮包里装着法务部起草的版权代理合同,是要交给栗子林过目的,附件足足有三百多页,详细列明了栗子林目前出过的所有书的版权和销售情况,和全新的包装宣传方案。
从病房出来的时候我感到有些残忍,所以行走的速度不断加快,直到拥进地铁密封罐头一般的车厢,湮没在人潮中。
今天,栗子林的小院子里到处都是拿着铁锹的工人,草皮已经被掀掉了一层,原先的紫色苜宿花连根茎挖出来丢在了马路上。我见到在客厅中间生起火炉烧文件的栗子林,她梳了并不合适的马尾长辫,显得苍老了很多,但表情却是无比兴奋的,像少女一样手舞足蹈地告诉我,她要搬走了。我顿时明白了,那家房东终于可以如愿以偿地开民宿了,为了缩短空窗期还跟她商量好提前开始施工改造。我问栗子林准备搬去哪里。栗子林说她下周坐飞机去南半球,先在纽约肯尼迪机场转机,如果不出意外,再过七天就可以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头散步,第二天就可以坐火车横穿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抵达那座位于安第斯山脉北麓的小城,再设法搭当地人的顺风车到山脚下的农场。我问,所以你要去见故事里的小罗是吗?
栗子林没有正面回应,她带我到二楼书房,我看到那整整四面书架都已经空了,露出脱漆的墙面,而且每一层都积满了厚厚的灰尘,甚至还有密布的蜘蛛网,也许是原来的书挡住了这些破败的地方。栗子林解释说她把绝大部分藏书都捐给了附近乡镇的图书馆,留下几本在国外旧书店买的初版弗吉尼亚·伍尔夫小说,但已经装不进行李箱了,所以打算當做告别礼物送给我。我本来准备取出皮包里的文件给栗子林过目,我说除了无法阻止李络绎导演翻拍她的代表作外,我社已经为她制定了最为优厚的续约条件,包括无可挑剔的版税和出版方案。但栗子林及时打断了我,她说这些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完全没有心境和精力,等她这次远行回来再跟我谈出全集的事。
栗子林指着墙角的一个保险箱说,那里装着她之前所说的世界上最完美的爱情小说,她已经联系好了银行的私人客服经理准备在她动身出发前存过去。我问栗子林:“你不打算出版了吗?”栗子林说:“我还没想好什么时候出版,毕竟小说原型当事人都还在世上。”我说:“你可以设定一个公开或销毁的时限,到时候请信得过的人帮你处理。”栗子林说:“你知道张爱玲本来不准备出版《小团圆》的,因为不想给胡兰成留下把柄,是她的继承人宋以朗决定把这书出版,那时候她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所以我想等我和他都死了再出也许更合适。不管怎样,如果我自私地把这个故事占为己有,就像唐太宗把《兰亭集序》带进坟墓里,那对世界来说会是一个巨大损失。”
栗子林的说法给我带来了巨大的震撼,我不知道什么样的故事不出版会给全世界带来损失,我不太确定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算不算。在帮栗子林销毁那些废弃的手稿时,她断断续续向我透露了那个故事的现实原型。她始终没有透露原型女主人公是否就是她自己,但这对小说家来说可能并不重要,杜拉斯就曾把年少的恋情写成三个完全不同的版本,但读者最为相信的却是情节最浪漫缠绵(并且被改编为电影)的那一版,他们不需要杜拉斯拿出证据说明那是最接近真实的。
从前有个出身贫寒的少女,从小生活在闭塞的山区,但她勤奋好学,通过高考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去了遥远大城市的名牌大学。放假回家坐绿皮火车要整整一天一夜,少女为了省钱只买硬座,往常都是强打精神,无聊地等待到家,但这次她遇到了一个有趣的邻座,一个皮肤黝黑的南美小伙子,长得很帅气,像电视里经常接受采访的足球明星,就叫他小罗吧。少女用夹生的英语口语和小罗聊天,小罗非常热情,因为靠过道,自愿帮少女去打水和倒垃圾,但他的英语词汇量也极其匮乏,导致两人只能边比划边蹦单词,甚至找到一张废纸边说边画。小罗用这样原始的方式介绍了自己的故乡在安第斯山脉水草丰美的地方,牛羊漫山遍野,触目皆是蓝天白云,他的家是草场边上的小屋,作为家里的小儿子他从小备受宠爱,除了每晚赶牛回圈几乎不用干什么农活。通过笔谈,他们还发现了一个共同点,就是都喜欢古典音乐,少女小时候和村里下放的知青学过手风琴,小罗则在上学时学过钢琴,但因为家里没钱买,所以只能在桌子上画出黑白钢琴键,在想象中弹奏。
到达家乡车站时,少女发现本以为漫长的时间竟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那时网络才刚刚开始普及,时髦的大学生群体间流行注册个人电邮。少女和小罗交换了联系方式后恋恋不舍地告别,约定一定要再见面。小罗回国后,他们仍然保持每个月通过电邮联系。但唯一的问题是,由于英语词汇的匮乏,他们往往词不达意,语法也经常出现问题,让对方看不太懂,更无法表现炽烈的感情。这时小罗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们可以舍弃语言,用音乐来交谈,把想说的话都变成旋律,记录成五线谱发给对方。于是小罗在收到少女的信后就立马用钢琴弹奏出来,而少女收到小罗的信也会迅速找到手风琴拉出来。久而久之,他们甚至不再需要乐器,直接看着五线谱就能在心里奏响对方的甜言蜜语。
在九十年代末,小罗有次被公司派到北京出差,那时候少女已经成为京城小有名气的言情小说作者了,他们相约见面,重拾在火车上初次见面时的动心,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四个晚上。之后两人依依不舍分开,约好在不久的将来重逢,并要相伴终生。但很快就遇到九八年金融风暴,南美国家也遭到波及,小罗被濒临破产的公司解雇,回到老家继承了父亲的农场。而少女的小说一部接一部被搬上银幕,走上了事业巅峰,也越来越忙碌,忙到无心考虑爱情。他们自此失去了联系。
这些年少女始终没有忘记小罗,她其实对小罗的家庭情况和基本信息一无所知,而小罗的名字在拉丁民族中非常普通,在那个国家能找到成千上万和小罗重名的男人。在进入知天命之年后,垂垂老去的少女有天在网上无意中发现了一则奇闻,南美某国草原辽阔,分布着许多农场,养了不计其数的绵羊,很多羊在夏天下了暴雨之后羊毛吸水变沉,倒下去再也没能站起来。有位聪明的农场主在脸书上招聘临时工负责发现并扶助那些倒地不起的羊,吸引了几千个无聊的网友报名。而新闻中农场主的姓名和小罗相同,更重要的是配图里那个站在羊群中的大叔和小罗像极了。她立马决定立刻放下手头工作赶到那个地方,无论如何都要见他一面。
看到栗子林充满期待的表情,我忽然觉得她对爱情不计得失的心态比我年轻多了,在少女时代谈过几场无疾而终的恋情之后我就再也没有那种一见钟情的感觉,在潜意识中充满了理性主义的算计和歇斯底里的怀疑,就像那些偶像片中的反面女二或者女三一样,从不肯无条件地付出,只在乎自己能得到什么。也许,归根到底,我害怕和母亲一样,因为相信一个人、相信自己所谓的爱情可以感化对方,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想到了在病房里静静等待手术的陈景明,他不动声色的表情后其实藏着无比紧张的内心,所以他手中握着的那本书才会被汗水或是眼泪浸湿页腳。是的,他离过婚,甚至还有意无意地隐瞒自己的婚史,但那又如何呢,在他爱我这件客观事实面前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细节。我想起小时候在那座简陋的工厂图书馆读过的栗子林小说,她写过纯洁的师生恋,现在出现在新闻里都是猥琐教授诱奸女学生的犯罪;她写过唯美的婚外恋,现在则变成了化身为道德纠察队的吃瓜群众人人喊打的不伦事件;她写过跨越阶层的恋爱,现在则被讥讽为凤凰男高攀白富美要走上人生捷径;她写过年纪相差甚远的忘年恋,现在则变成了一树梨花压海棠的香艳绯闻。时代进步了,我们却在爱情上比以往任何时代都讲究门当户对、从一而终和压抑自我,因为我们不再相信爱情本身就是意义了,或者我们压根就不再相信爱情了。
我一下子下了决定,不管如何我都要回去给他读完那一篇童话。就像王尔德笔下的燕子,放弃了温暖的、舒适的南方,在寒冷的冬夜去陪伴化身为雕像的快乐王子,哪怕最后一定会心碎,会破灭,那又怎么样,就像王尔德所说,The heart was made to be broken(心就是用来碎的)。
那个汇集人类文化不可损失之重的保险柜被我和陈景明开车拉了回来。思考再三后,栗子林想通了一件事,既然迟早是要将书稿公布于世,与其存在银行不见天日的地下仓库里,定期缴纳高额的保管费,还不如委托我们出版社保存,等决定出版了就直接请我们打开柜子取出作品,似乎也更方便高效。不过栗子林还没有告诉我密码,她解释说不是因为信不过我,而是要等她从南美回国把那个心结解开,才能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说不定到时候她就反悔了。
那个汇集人类文化不可损失之重的保险柜却非常之轻,轻到我一个体重堪称微量级的弱女子都可以轻松搬到汽车的后备箱。有一瞬间,我甚至以为栗子林其实是在搞一个恶作剧,所有的郑重其事都是欲盖弥彰,保险柜里放的可能就是一张白纸,或是一面镜子、一支鹅毛笔、一张电影海报之类无关紧要的物品,每当她想到我们开柜时先是心跳加速然后迅速失望、沮丧到无以自拔的表情就会兴奋得跳起来。但理智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栗子林是一个浪漫的天才女作家,但绝对不是疯子。
从村里返回市区会经过一段多弯的山路,保险柜在后备箱里颠簸,不时撞在车厢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此前提出到后座上盯着柜子,其实只是想离陈景明远一点。我看到陈景明不时抬起头看后视镜,嘴角微微动了几下,也许是想找一个话题,但最后都悄无声息地放弃了。我想如果不是社里决定由陈景明负责这个代号“秘密金鱼”计划的项目,那么他一定不会来帮我拉这个柜子以及里面的书稿。“秘密金鱼”计划来自于塞林格曾在《麦田里的守望者》里用霍尔顿的口吻提到过一篇让他着迷的名叫《秘密金鱼》的故事:一个小孩有一条金鱼,但他不愿给任何人看,因为这条鱼是他自己的。其实这就是他对自己作品的态度:作品是他极其私人的东西,他压根不想给人看。我社总编辑长期浸淫于英美文学翻译界,他在听到栗子林提出的那项奇怪要求之后马上就联想到了这个故事,并认为君子成人之美,更何况栗子林是我社功勋作者,我们理应为其新作品保密直至其愿意公开的时刻。
直到此刻,我回想起那天下午从栗子林家里打车前往医院,仍觉得无比羞愧和尴尬。我从出租车下来,穿着低跟鞋跑进医院住院大楼,拉开已经合成一条缝的门,冲进电梯间,在到达那个楼层时一步跨出去,接着奔跑在空旷的走廊上。乳白色的日光灯在这条道上投出重影般的光晕,像是户外婚礼通往典礼台的草坪小路。我气喘吁吁地走到病房门口,拼命稳住呼吸,想在推开门的那一刹那假装若无其事地告诉陈景明,我办完了手头工作,特地赶回来为他念上一段浪漫到残酷的王尔德童话。但推开门以后,我当即看到一个白裙女人背对着门坐在陈景明的床头,手里拿着一个八宝粥罐头俯身喂他喝下去,喂了一勺之后还把身子凑上去,用勺柄轻轻擦掉他嘴角的残渣。两个人的嘴唇近得一弯腰就能吻上去。
我准备转身就走,这时陈景明看到了我,下意识地推开眼前女人对我说:“小曹,你来看我啦。”我只得点头示意,走进了病房。陈景明向白裙女子介绍我说是他的同事,之前在同一个部门工作。白裙女子招呼我坐下,微笑着说:“不是什么大手术,做完观察两天就可以回去了。”之后又以女主人的姿态和我寒暄了几句,透露了一些不为外人知的往事,“景明以前在大学里踢球被绊倒摔成轻度脑震荡,去医院拍了个片子就回去上课了,什么症状都没有。放心吧,他体质很好。”我突然意识到白裙女子就是陈景明的前妻,原来陈景明所说的不能一错再错其实是要和前妻破镜重圆的意思,我之前一直领会错了。从医院回去后,我再也没有和陈景明联系过。
此时在押送保险柜的车上,陈景明也没有再试图向我解释那天发生的事,在路过十三陵附近一片连绵的果林时,陈景明突然像触景生情般跟我说:“你那天送的车厘子真的很好吃,亚妮也说好吃,可惜我放冰箱里时间太久了。”我思考了一会回道:“恭喜啊,你们什么时候结婚。”陈景明却云淡风轻地说:“我和亚妮不打算办婚礼了,不想让别人看笑话。”过了会他又补充道:”我们会再处一段时间,什么时候觉得合适什么时候就去办复婚,这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形式而已。”
倍感尴尬的我感觉鼻子有点塞,把头探到前座寻找纸巾,却在车中间储物格里发现了一本我责编的《对着狂风说爱你》。我拿出来笑着说:“你要想看就跟我说啊,我办公室里放了很多样书呢。”陈景明不好意思地看了下后视镜道:“那是我进医院前买的,因为你之前跟我说了里面的一个桥段,却又没说完,勾起了我的好奇。我趁着住院那几天闲着没事,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我问:“那你感觉如何?你不是很瞧不起这种没有营养的小说吗?”陈景明说:“一开始我就是为了打发时间,但看着看着我其实有些感动。我上次看爱情小说还是在高中语文课上偷偷读韩国人写的《菊花香》,因为我暗恋的女生喜欢这本小说。那时候我是愿意为爱情付出一切的,我相信爱情本身就是意义。而现在,读爱情小说反而要遮遮掩掩,因为阅读它们本身就是在和这个异化人类生存意义的世界做抗争,爱情小说赖以存在的基础是真爱高于一切,去他妈伪善的婚姻制度、剥削成性的资本家老板和灌输消费主义至上的商家,他们宣扬婚姻像贞操裤一样不可侵犯,透支生命的996工作制是年轻人的福报,爱情需要钻石、小汽车、信用卡和房子,所以才会把目空一切的爱情小说讽刺为无聊的、幼稚的、脱离现实的。真的,那些瞧不上爱情小说的人非蠢即坏。”我说:“那你相信这辆车的后备箱里存放着世界上最完美的爱情小说吗?”陈景明说:“我相信,为什么不可能?所有真正的纯粹的爱情都是完美的。对了,栗子林到底要去哪?”我感觉午后漫山遍野的日光令人有些晕眩,伸手遮住双眼说:“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从我们这挖地洞打穿地心再钻出来就能到那个国家了。”
两天后,我的手机收到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一长串句子:“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机场落地了,坐了一天一夜飞机,都戴着口罩,我一走下梯子就吐在了阿根廷的大地上。”我知道这是栗子林发过来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又不想发些敷衍的祝福语,就没有回。
接下来几天,我发现栗子林中断了多年的微博小号又开始记录生活状态了,连起来看就是一部图文并茂的完整游记。落地第一天,栗子林沿着世界上最宽的马路七月九日大道散步,累了就在路边咖啡馆喝杯阿根廷特有的“潜水艇”咖啡;晚上在科隆剧院看了场探戈舞演出,并入住了由西班牙殖民时代兴建的银行大楼改造的豪华旅馆。第二天栗子林从中央车站坐火车前往安第斯山区,那辆慢车花了一天时间,一路向北穿过拉普拉塔河和大查科平原后来到了北部重镇萨尔塔,在萨尔塔换乘更破旧更慢的山地火车前往山区更深处。第三天破晓,栗子林在薄雾一般的晨曦中看到了少年曾向她描绘的小城,直插云霄的教堂尖顶映在雪山背景之中,像是海市蜃楼一般,但走进城里之后感觉像爱丽丝掉进了兔子洞,涂成五颜六色的街巷空荡荡的,也许大部分居民们还在睡梦中。栗子林在市中心的广场向人打听,了解到从这里坐大巴去新闻中提到的农场只要三个小时。她决定先找一个餐厅吃早饭,然后逛一遍老城,好好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情以及,装扮,如果找到可靠的理发店她不介意燙一个阿根廷女人的波波头。
栗子林的分享到此戛然为止。由于我们之间隔着十一个时区,在我熬到深夜入睡前刚好能看到栗子林整个上午的行程,但在第四天我没有看到栗子林更新状态,她下午有没有出发前往农场、是否在傍晚抵达目的地都不得而知。到了第五天,按照原定计划和节奏,栗子林应该已经在农场见到了小罗,并住了一晚。他们之间可能会发生太多故事,我不指望栗子林都如实反映到文字里,但起码要说一下有没有见到那个人,但等了很久仍没看到新的动态。在失眠的夜晚我拿起手机,不断往下拉进度条,最后还是停留在萨尔塔的午餐,那覆盖着厚厚起司的烤肉馅饼,表面撒满了玫红色的辣椒,如同玫瑰花瓣一样。
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么长时间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我打开搜索引擎查找关于阿根廷的新闻,过去两天里是否有火山爆发、洪水肆虐、地震海啸或军人政变。很快我看到了外网铺天盖地的新闻,阿根廷的一位名人去世了,Diego Armando Maradona,他是谁?我迅速反应过来,是世界顶级球星马拉多纳。我为他的家人和球迷感到悲伤,同时松了一口气,也许因为这位伟大的球星去世了,为了哀悼他,整个国家的网络瘫痪了,当然登录不了微博。
我沉沉睡去,直到凌晨四五点钟接到一个无法识别来源地的跨国电话,我睡眼惺忪地接通电话,来不及反应这背后会有什么样的可能性。但没有人说话,只有低沉的嗡嗡声,像是缓缓流淌的河水,我大声问有人吗,那边有人剧烈咳嗽了一声,我以为是一个恶作剧,或者就是打错了,准备挂断电话,但那头突然传来一段诡异的旋律,不是音乐,但也不是无意义的噪音,而且我似乎在哪里听过。在黑暗中,我在半睡半醒间听了大概两分钟,然后信号就断了。
早上坐地铁去上班路上,我接到了来自自称驻阿根廷使馆领事部工作人员的电话,一字一顿地说当地时间今日上午九点,一辆乡间巴士在萨尔塔省的东北部山路突发故障,冲破栏杆掉到了山下的河水里,经过当地警方紧急救援,确认有九人当场死亡,包括一名来自中国的中年女性。他们根据死者钱包里一张名片上提供的信息联系到了我。”因为背景声太嘈杂,后面他们说了什么我一点都没听清楚。
“那么现在需要我做什么?”我匆匆挤出地铁车厢,在人来人往的候车大厅用尽力气喊出来。
对面临时停靠的列车突然启动并加速驶过1号线的敦煌飞天壁画墙砖一块块裂开漫漶为绵延的大河我看到她随着冲出栏杆的大巴车掉到悬崖下的河堤视线突然转暗车子哐当一声又坠入冰冷河水大火像一只凤凰飞入车厢内噼啪作响打碎的车窗藕断丝连困守原位水流缓缓漫进来把四周死去乘客的血带过来浓烈的血腥味让意识模糊的她终于睁开了眼现在在哪里是地狱吗小罗会不会来救她她挣脱安全带却看到车门已经扭曲变形一边是大火一边是激流一切都太晚了被掉落的行李割烂的手臂在下半身摸索到了手机但眼睛在滴血什么都看不到用力按下指纹键解锁后拨通通话记录最上面一个号码喉咙被浓烟熏哑了咿咿呀呀说不出话没有时间了就把录音机软件打开播放那段旋律是隐藏故事谜底的话是她留给这个世界的遗言她趴着不再动弹把手机高高举过头顶将整段旋律放完直到火焰向她伸出垂涎的舌头从火光里她看到二十岁的自己坐在北行的火车上身边座位空无一人她突然意识到没有人会来救她而这就是完美爱情小说的结局了。
【责任编辑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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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系深受女性读者喜爱的情色三部曲《五十度灰》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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