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蛇爬背

时间:2023/11/9 作者: 野草 热度: 16559
离鹿

  这天晚上,马鉴明和上级提离职,上级不理解,问他家里出事了,还是感情出了问题。马鉴明说都没有,就是不想干了。上级正在家涮羊肉,撂下筷子,剔剔牙说,你岁数不小了,提离职不该当面说?马鉴明说,找不见你。

  马鉴明在一游戏公司做策划,属于最不招待见的那类。别的策划每天收发几十封邮件,他一周不到十封。工作主要有两项,一是起名字,称号、装备、技能,包括剧角色的对话和独白。马鉴明曾经想过,在暴雪那种公司,自己准是香饽饽,后来这想法被什么溺住,自己都忘了。另一项工作是给其他策划擦屁股。给上级打电话前,他就在做这事。

  早些天,后台数据调错,游戏副本里出现一无敌的怪。怪物本该让玩家随随便便打死,现在逆袭,等级再高也被一巴掌抡死。玩家搞不清状况,排着队过去挨抡。土豪玩家打电话问客服怎么回事,上级紧急开会,策划都忙得很,研发说后台锁死,想调得先让它死。上级制定策略,定制一把稀有武器赠土豪,给宋戈一内部帐号,拿一最高级角色,让他一刀刀捅死怪物。

  宋戈跟马鉴明一样,都是最不招待见的策划,进这行时二十七八了。两人有种班里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的革命友谊,平时一块儿点外卖,外卖吃腻了就下楼吃沙县。每天混在一起,马鉴明却不敢说熟悉宋戈。他有双锐利的眼睛,眼窝深陷,眼里藏着光,话不多,有时一整天也不见得说话,但是性子温和,不咋呼。据说他住通州,那地方叫大稿村,盘着一堆写诗和写小说的,不过谁也没写出大稿。

  上级决定给宋戈三天功夫,按照常规需求解决,不短了。公司走的是全景工作制,一周六天,夜里十二点以后可以在家办公,如果待在工位,第二天可以晚半小时。休息日十分钟内必须回邮件,不然开会点名,半小时以上按旷工计算。这是公司唯一没有邮件明示的制度,由上级口头传达,佐以老板的两句口头禅,一是工作弹性,人生也是弹性的,想要以后松,这时候得勒紧点;二是无所谓任何员工骂他,现在骂痛快,以后大家发财。

  这话似乎就是说给宋戈听的,刚进公司那年,他每天下午都消失半小时。后来跟马鉴明熟了,觉得他性情透明,肚里不藏事,有一回消失的时候,就在微信里摇他。马鉴明听他遥控,进洗手间隔间,锁门。脚底递过来一纸杯,杯里是红酒。马鉴明刚要说话,微信来了:别出声。马鉴明回,看你出格子间,什么也没带,瓶子藏哪了。宋戈回,喝吧,别废话。这让马鉴明感到一种快意,好像回到学生时偷着在厕所抽烟的时刻。后来,宋戈偶尔给他带些糕点,说是自己烘焙的,爱做不爱吃,扔了糟践东西。这样的状态大概持续了一年,直到公司在洗手間装了一软件,占坑五分钟响防空警报,嗡嗡嗡震得脑壳疼,头顶像要掉炸弹,简直是达摩克利斯之坑。自那以后,宋戈就像丢了打气筒一样,整个人瘪了。

  瘪宋戈对着电脑捅了三天,三天里完全沉默。马鉴明没见他吃饭,水都没喝口。窥他屏幕,发现怪物懂回血,金刚狼似的。鼠标一停,血条噌噌往回涨,不知他怎么跟上级交代。马鉴明劝他歇一歇,搞不定就提出来,别死撑着。宋戈转过脸笑,模样比死人还难看。没必要,干完这个我出趟远门,后面就靠你了。马鉴明问,去哪,多久。宋戈说,一个月。马鉴明说,不干了?宋戈没再回答。

  第四天,宋戈没过来上班,第五天、第六天都没来,马鉴明发了微信,没回复。隔了一周日,公司会议室里坐了俩警察。行政倒茶招待,出来后,跟上级咬耳朵,上级跟警察走了。下午不知谁传出风声,宋戈在出租屋上吊了。

  游戏和公司一样正常运转,副本封了,怪物也没什么影响。晚上七点,上级回来,开会对了几个方案的进度,末了说了句,大家都是成年人,情绪稳定点儿。散会后,留下马鉴明。两人对坐,上级说,你跟宋戈的关系挺好吧。马鉴明说,还行。上级说,宋戈旷工,被末位淘汰,你知道这两年这行不好做,不挣钱,公司不能吃大锅饭,搞平均分配那一套,理解吧。马鉴明抬头,跟上级的目光撞上。两人嘴里没问题,眼里藏着问题。

  他重新低下头说,理解。上级说,你俩工作差不多,应该能尽快上手,你交接下,先扛一扛,要是工作量过大,我回头去找人力,给你招一实习生。

  临下班,研发递给马鉴明一张纸条,黄色便签,字迹毛糙,写的是内部帐号用户名和密码。马鉴明登陆帐号,进副本,试着砍怪物两下,觉得心烦意乱,眼睛发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滑下来。他不确定情绪使然,还是单纯的眼睛发酸。刚进公司他就这样,每天晚上七点准时流眼泪。后来吃过一阵补剂,不知道起了药效还是习惯,总之就是好了。现在突然又来了。到了下班点,他合上电脑,收拾包,出公司。等电梯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回来,翻出一硬纸箱,把宋戈工位上零七八碎的东西统统扔进去,搬回家了。

  转天他去上班,找了上级一天不见人影,晚上六点收拾东西回家,临走看了看自己那个格子栏,到家给上级打了电话。撂下电话,马鉴明松一口气,胸口好像卸了一火车皮。躺床上,两分钟就睡着了。

  夜里,马鉴明感觉有东西摸他的脚,凉飕飕的,湿滑,好像还有粘液。那东西沿着脚一路向上爬,经过小腿、大腿和后腰,最后赖在背上。一觉醒来,照着镜子,身体没有异常。也许是做梦,他完全记不得。

  他睡到自然醒,坐地铁到公司办离职。两年来,他没有在工作日这个时候坐过地铁,感觉身边空荡荡的。没扶着,到站一刹车,竟可以自由跌倒。上级机械性地签字,没给他任何阻碍,让他有点意外。交接时,他没有提宋戈,行政的也没多问,让他签字了。手续办完,望一眼办公室,谁也没和他视线对撞,神圣的屏幕摄取了魂魄,他仿佛被一只手按下取消键,顷刻间透明了。

  马鉴明吃了一顿麦当劳,东西很快吃完,剩下的功夫就是坐在那发呆。悠闲的时刻抻长了反射弧,下午五点多,他才想起给李阳去个信儿。想了想,还是没告诉她辞职的事,只问她下班后是否有空,去他那,一起吃饭。李阳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马鉴明回,游戏上线了,调休几天。李阳回,周五吧,姨妈还没走干净。马鉴明回,好。他想再说点什么,但是又觉得没什么可说,坐在转椅上打一激灵,异样的感觉隐隐爬上后背,刺了他一下,紧接着又消失了。他到附近的商场逛逛,给李阳买了一套化妆品。商场没什么人,背景音乐透着一股塑料味,像是情景喜剧的罐头笑声,灯光照在地板砖上,将周围包裹进乳白色的巨蛋,马鉴明感到一切都很遥远。

  回到家,他想给李阳做一顿饭,先想起自己不知道在哪买菜,又想起李阳要隔三天才来。坐在沙发上空了空,点了顿外卖,打开电视,正在播《亮剑》,李云龙打平安县城。年轻时他看过好几遍,再过不久,秀芹就要扯着嗓子喊,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他和李阳学生时代就认识,试着处过,没成,后来各自谈过几个,都差点意思,一场同学聚会上碰见,顺其自然在一块儿了。最大的共同话题就是吐槽相亲时遇到的奇葩,这事聊干净,就是吃饭、睡觉,逛街看电影,谁也没主动谈过以后的事。马鉴明琢磨过,挺喜欢李阳,姑娘漂亮,也通情达理,能过一辈子。可自己就是不愿意掏心掏肺,但凡想主动点,都被什么东西摁下去了,好像没有那能量去做下水的活儿,也可能是启动了某种自我保护机制。他知道两人好了以后,李阳有过暧昧对象,有一回,无意中看到她的手机,有人给李阳发微信:下回再让我摸摸那胎记,看看也成。马鉴明猜到有新情况,但也没必要多问。

  李阳左胸内侧下方有一块胎记,小拇指指甲盖大小。除此以外,要模样有模样,要个头有个头,可以说身上没什么瑕疵。有时候照着镜子,马鉴明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幸亏头发还在。周末两人逛街,路边有健身房在发传单,趁李阳不注意接了,回家打电话过去,没有十二点以后营业的。也买过哑铃,半夜在家里练,白天上班头晕犯恶心。李阳知道这事,挺大方,说,又不是靠卖肉吃饭,歇着吧,不嫌弃你。

  食物味同嚼蜡,马鉴明硬吃完了,继续在沙发上看电视。《亮剑》已经播完了,他不知道现在播的是什么,眼睛下意识对着那个方向,过一会儿睡着了。他重复做了昨晚的梦,那东西沿着腿向上爬,最后黏在背上。昨晚还模糊不清,像团雾,这回似乎闭着眼能摸出个形状。醒来后,脑壳像被什么蜇了。

  他從柜子底下翻出画板。那是大学毕业那年买的,上面垢了一层灰。马鉴明小时候想当一画家,长大后觉得这事基本没戏。可是喜欢画画,已经成了兴趣和习惯,每天画一幅,简笔画不复杂,不求成大师,过得去自己这关就行。直到近两年,这件事被他彻底抛在脑后。他擦干净画板,握着电子笔,一时半会儿不知该画什么,最后决定画一幅李阳的照片。笔力退步不少,基本功还在,没全废,心里正高兴,浑身一阵紧绷,眼前发黑,差点昏过去。他捡起笔,喘了口气,背上一阵发沉,挺直了都费劲。心里惊颤,该不会得什么怪病,这时候交代了。他背对着镜子,扭过脑袋,后背什么也没有,一点异样也无。再转过来看自己的脸,顿时有点迷瞪,镜子里眼睛像两个漩涡,给他吸进去了。他突然有一种想要怒吼,大声咆哮的冲动,看了一眼墙上的表,长长叹息了声,进浴室,洗澡睡了。

  梦里,一条碗口粗的蛇在他背上扭来扭去,缠住他的脖颈,几乎窒息。他大声呼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挣扎着想逃走,可是身体已经麻痹。接着,他听见一声冷笑,声音低沉得可怕,费尽全力问出一个问题。

  你是谁?

  答案是他听不懂的语言。他想起和李阳看过《哈利·波特》的电影,里面应该有蛇的语言,当时心思都在李阳身子上,想到这有点后悔。直到力竭放弃抵抗,蛇也玩腻了,在他梦中沉眠下去。

  醒过来,第一件事是直奔医院。马鉴明做了全方位的体检。医生攥着体检报告直皱眉,你确定今年三十岁?上一位那大爷跟你状况差不多,做哪行的?不想猝死,换份工作吧。马鉴明说,换了,您看我主要毛病是什么?医生说,你这没主要,都是小毛病,说白了就是透支,堆在一块儿就成了大事。马鉴明说,最近多梦,醒着的时候,受点刺激就难受,干什么都没劲。医生问,什么刺激?马鉴明说,不确定。医生抬头瞥他一眼,应激障碍不是小事,你得找心理医生。马鉴明说,那不成神经病了吗?医生笑,去安定看看,都是你这年纪的。

  马鉴明打车到安定,在门口踱步了半天,找一小卖部买了包烟,心想着无论如何不能让李阳知道。他没有抽烟的习惯,吸了两口也不觉得有什么意思,抽完半根,整包烟丢进垃圾桶,深呼吸,提了口气走进医院,顿时吓了一跳。大厅里塞满了人,猛一看,全是二三十岁的面孔,隐约还看见旧同事。排长队,等叫号,进了诊室,医生一抬眼,马鉴明脑袋嗡地一声,怪叫着跑了。

  回到家,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干瞪眼。医生的瞳孔怎么是一条线呢,他心想。不敢睡,也不敢碰画板了,想给李阳打电话,估计这时候还在上班,心想算了,电话通了也不敢说实话。电视里在播一部老电影,讲父子情感的,多年前看过,觉着挺感人,这时候再看,没有任何触动,不是不好看,而是好像汹涌着感知与同情的河流被筑了一座堤坝,堵上了。他铆足劲儿,想要有所感触,突然冒出一危险的想法:这时候如果开车撞死一人,会感到愧疚吗?后背突然沉了,蛇语在房间浮起来,迷雾般缠着。马鉴明关掉电视,攥紧拳头,往胸口猛捶两下,眼前一片黑,嘴里腥甜,视野清晰后,屏幕里剩下一个残破的影子。

  周五晚上,李阳去找马鉴明。下班前,她在洗手间补了个妆,找隔间,确定姨妈走干净了,然后到楼梯间待了半小时。这个习惯她持续了很多年,无论情况糟成什么样,楼梯间的半小时是工作日恒定的原点。回国后,她一遍遍翻留学时的照片和视频,接着拿手机看过一阵子书,再后来,文字读不下去了,不管哪种语言,都能勾起内心深处的悔恨与羞辱。后来有了短视频,她终于能丢掉这种不痛快的感觉。她没有跟任何人讲过这事,可是骗不了自己。马鉴明像沉稳的低音,能抚慰她,大节奏保持同步,偶尔出现乱拍和即兴,都在可控范围内。她追求过严丝合缝的爱情,自己的节奏都土崩瓦解,现在觉得男人不添乱就够了。

  进门,屋里透着股说不清的雾气。外卖摆在桌上,码得整齐,如供桌上的祭品。李阳和马鉴明都懒得进厨房,不过这也无所谓,二十五岁后,吃什么都一个味。李阳甩掉高跟鞋,脱了衣服裤子,换上马鉴明的大T恤,躺在沙发上刷短视频。马鉴明过来,俯下身亲她。她伸出舌头,下意识地闭眼,舍不得屏幕里的画面。她轻掐一下马鉴明的脖颈,说去倒杯水。说话的时候,拇指滑到公司的视频号,脑袋里嗡地一声,像某处遥远的地方发生了地震。

  回国那年,她找了一旅游公司,做行程设计的差事,大概意思就是给游客搞定线路,每天吃什么玩什么,住哪,别太累也别太急,还有别走冤枉路。留学两年逛遍欧洲,这对她来说轻车熟路。公司起初很小,像她这样的有三个,后来生意越来越大,逐个往上加。他们给这行取了一漂亮的名字,旅行设计师,听着就像出去玩的差事。做了两年,上面赚得不够,认为不是滚雪球的事,而是模式有问题。直白点说,作坊不行,得搞流水线。于是招了一帮程序员,做出一系统,录入所有设计过的行程。自此以后,旅行设计师变为饲养员,不再给活人服务,而是做出假想中的线路,喂给系统。越喂它就越聪明,越聪明,就越能替代李阳这样的设计师。新进的设计师不需要出过国,认字,懂电脑就够了,给系统纠纠错,跟检查错别字没区别,工资大概是过去的一半。从那时起,李阳变得失眠多梦。她总是重复做两种梦,一种发生在雨夜里,她攥着铁锹挖坑,挖得够深了,就躺进去。李阳这辈子没碰过铁锹,不知为什么梦到这样的怪事。第二种更恐怖,她自己都不愿回想。也就是那时,李阳无法忍受年轻的男友,分了,同学聚会上见到马鉴明,处下来省心省力,谁也没多说什么,平滑到默认阶段。

  吃完饭,马鉴明收拾好桌子,洗了手,回到李阳身后,揉着她的肩膀,揉着揉着,两只手滑进T恤了。李阳闭眼,试着启动放松状态,不奏效。她说,先去洗澡。马鉴明说,一起洗。李阳说,耽误功夫。马鉴明去了。李阳开冰箱,眼睛扫了圈。穿鞋,想了想,套了件外套,到楼下超市买了两瓶便宜红酒。回来的时候,马鉴明刚好洗完。干嘛去了,马鉴明问。李阳晃了晃手里的酒瓶,去卧室等我。说完把红酒放进冰箱。洗完,倒一整杯,喝光了,又喝了两杯,直到脸颊发烫,无意中发现,角落里摆着一只红色盒子。拿起来看,有点意外,胸口滑过一丝舒适的清凉,盒子摆回原位,进卧室了。

  过程中,李阳觉得马鉴明有点不对劲。他比往常更急切,也更有力,像一具高效运转的机器。她向来觉得性爱被赋予了过多的涵义,讨厌男人暴露出企图证明什么的野心,身体却享受着比以往更强烈的快意。她翻过身,后背朝向马鉴明,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去想。直觉随着波动裂出快意和黑暗,马鉴明似乎偷偷摸摸瞒着她什么。她回过脸,舌尖舔了舔嘴唇,刚要说话,马鉴明嗷地一声喊出来,踉跄摔在地上,瞳孔里爬满惊恐。

  送走李阳,马鉴明回到浮满浓雾的出租屋。他不再感到陌生,三天内,蛇的低语越来越响,此刻像在演一出独角戏。马鉴明感到愤怒,胸口猛烈起伏,他不懂怪物到底想要什么,为什么这样折磨他。这回把李阳的舌头变成蛇信子,下回指不定有什么新花样。他在屋里踱步,望了一圈,拿起俩酒瓶,倒光了,下楼到垃圾桶旁,狠狠往地上砸碎,瞬间,又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凌晨,马鉴明给李阳发微信,最近身体出了问题,抱歉。隔了五分钟,李阳回复,要不要陪你去医院。马鉴明回,需要就叫你,接着又添一条,谢谢。过了好久,李阳回,有事就说,不嫌弃你。马鉴明没回。

  转天,马鉴明约三个旧同事宵夜,在一烤串摊,名义是追悼一下宋戈。三位不情愿地同意了。宵夜吃得极为乏味,对话塞满无声的空白与尴尬。前同事对宋戈的死没有知觉,好像这个人从未存在。起初,马鉴明以为他们不过是跟宋戈不熟,谈不上交情,也流露不出什么惋惜与遗憾。直到出现一幕插曲。饭馆的悬挂电视重播着新闻,一位藏地女青年遭到家暴,被丈夫活活烧死。画面里放出女人烧伤前后的照片。三个旧同事木然盯着屏幕,握着烤串一声不吭。

  马鉴明也是。可是他很快发觉,有什么不对头。于是付账,打声招呼,迅速离开烤串摊。回家路上,他试图想象藏地女人鲜活的模样,想象她不经意的笑,想象那是李阳。他嗅到心底一丝悲愤的情绪,胸口漫过一阵恐惧。沿着模糊的气味寻找,很快,蛇苏醒过来,缠住他,令他窒息,浑身的骨头咯吱响。他跌跌撞撞跑进路边的灌木丛,蜷缩在路灯照不见的角落里。真相埋在地下。他像毫无准备的掘墓者,徒手挖掘冰冻多年的僵土,直到满手血,终于在坟墓里看见真正的自己。蛇将他变成赝品。每当墓里的自己挣扎着爬出来,蛇随即苏醒,箍紧,折磨这具躯壳。

  当晚,马鉴明发高烧,浑身发抖,翻出厚棉被,整个人裹进去。他怀疑蛇毒浸进骨头,想要他的命,这家伙真的生气了。夜里,他做了李阳的第二种梦,不完整,都是碎片,几次惊醒,觉得可能会死。那是一支长长的队伍,每个人都捧着贡品。他和李阳都在队伍中,隔得老远。尽头盘着一条肥硕的蛇,几层楼高,两眼的凶光不断扫射着。最前方的俯首捧起贡品,蛇撑开血口,一努嘴,吞咽下。队伍缓缓挪动,又一人捧起贡品。蛇顿一下,瞳孔的两条线猛地细了,颚骨暴胀,连人带食物都吞下去,腹部胀起收缩,看得见躯干的形状。马鉴明一阵反胃。队伍没有慌乱,继续前进,好像一切是常规操作。李阳距离蛇又近了两步。蛇越来越肥越来越饿,像永远也吃不饱。他喊李阳的名字叫她快逃命,可是李阳听不到。

  醒來已是午后。烧退了,浑身近乎散架,像被熊孩子折腾一夜的玩具。夜里反复出现死的念头,现在,这些念头成了遗留在尸体上的瘢痕。马鉴明要让元凶付出代价。他不敢看心理医生,害怕被关进精神病院,变成同类和蛇的双重囚徒。他在网上寻找各种蛛丝马迹,加了几个群,假装描述自己的病情。很快,卖药的找上他。马鉴明打了款,约定时间地点,出门随便找了一家馆子,吃碗面,在约定的十字路口等药贩子。

  夏日阳光猛烈,他站在太阳底下,受不住热浪,寻到一处阴凉坐着。屁股刚落下,电话响了。对面是个女孩,细声细气的,说药扔在红绿灯朝南第一个垃圾桶里,挂了。马鉴明找到垃圾桶,四处看了看,伸手往里刨。一个黄塑料袋,装了两盒药,就在垃圾表层,应该是刚丢进去的。回家以后,洗了澡,吃了两粒躺在床上。药劲很快上来了,头有点晕,犯恶心,这种痛苦比起蛇的酷刑,简直是按摩保健。终于安宁了,他心想。这时,马鉴明听到一声嘲笑。他默不作声,假装没听见,等药效过了,剩下的丢进垃圾桶。

  他联系那个药贩子,这回没糊弄,一股脑都说了。女孩在电话里顿了十多秒钟,说,你这不该找我,等着,我给你推一老师。挂掉电话,女孩推来一微信名片,接着发来一条语音,我大概跟她说了,你的情况在我这罕见,在她那不算稀罕,估计得让你奉常太爷。马鉴明加了,翻这老师的朋友圈,明白了,这是一出马的。他素来不信这玩意,不过眼下也没别的招儿,死马当活马医,既然加了出马仙,不如整个全套,在网上找了个算塔罗牌的和号称仁波切的。

  整整一周,他都在这些人身上忙活。蛇没再折磨他,一直在笑,越来越肆无忌惮,最开始憋着,捂着嘴表示礼貌,像是坐在最前排看喜剧的观众。出马的进屋四处寻摸,指着墙角胡说八道,果然让他在家里立块牌子奉常太爷,还叫跟阳台打个洞。占星的说一套行业话术,接着玩命跟他推销石头水晶,至于那位仁波切,马鉴明听不见他讲什么,这家伙每说一句,蛇笑得震天响。

  马鉴明有些失落,但并不至于绝望。他渐渐琢磨到蛇的脾气。自己该吃吃该喝喝,没事看看电视剧,听个相声乐呵,躲进糖罐里不出来,什么都不想,蛇就一直沉眠。未知到已知,是消弭恐惧最好的步骤。可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想到李阳,那盒化妆品还摆在客厅的角落。他拿起来,盯着半天,似乎想从模特照片和文案中看出点什么。放回去时,发现墙角里还有一硬纸箱,宋戈的遗物,抱回来就堆在那,遗忘了。

  东西不算多,耳机、充电器、马克杯,一包同事结婚派发的喜糖,两本讲妖怪神话的书,工作用的,还有一笔记本。翻了翻,都是工作的事,手一不稳,哗啦滑到尾页,贴着一张裁剪下来的彩纸,长宽剪得整齐,四角拿胶条粘好,想来挺在意。彩纸上有一照片,干净明亮的房间,极宽敞,米白墙面、深色地板,天花板上吊着电扇,地上铺着许多矩形坐垫,每块间隔两米左右,文字大概揭示了一些信息:一家道场,老师是缅甸班迪达尊者的弟子。最短为期一个月,欢迎到此。底下有行小字,道场提供食宿和寝具,需携带衣物、拖鞋和基本药品。没有地址,只有电子邮箱。

  他想起宋戈说过要出趟远门,为期一月,难道就是这里?两种相互矛盾的思绪在胸口碰撞,他不奉教,从没烧香拜过,更没想过有关信仰的任何事。曾经旅游进过寺庙,也只是看看雕塑古建。可是此刻有一种强烈的预兆,好像宋戈正在指引着他到那里去,那里有他想到的解药和答案。马鉴明发了一封邮件,询问费用和地址。第二天清晨收到回复:不需费用,除必要物品外,带上返程所需金额即可,道场地址如下。

  临行前,他给李阳发微信。出趟远门,大概一个月,可能没法联系你。李阳很快回,出差还是什么?马鉴明说,身体方面的事。李阳说,严重吗?马鉴明说,别担心,回来马上找你。李阳回,记住你说的,我等着。

  马鉴明坐了半天动车,接着坐长途巴士,当夜抵达一座村镇。周围的空气潮湿,却并不闷热。薄薄的夜幕撒了几颗星星,像黑丝绒上散落的碎钻。马鉴明找到那家道场,比想象中轻松。

  接引他的是一女孩,看年纪不到二十岁,梳马尾辫,一袭白衣,穿布鞋,说话带点口音。马鉴明跟在她身后,院落挺宽敞,石板路,中央有座池塘,水面飘着莲花,偶尔涟漪波动。女孩介绍,最大的是中堂,左手是厨房、仓库之类的,右手是寝室,学员已就寝了。白衣女孩问,带衣物了吗?马鉴明晃了晃背包。白衣女孩说,如果带了手机、书籍之类的东西,收好,没有人监督,但要自觉,尽量不要受外界干扰,明白吗?马鉴明说,明白。说完带他进了寝室。四人间,三张床上睡着人,有男有女。那是你的寝位,她指着空床,尽快休息,不到三个小时了。

  窗外蝉鸣不绝,马鉴明睡不着,想给李阳报个平安,忍住了。道场不远处就是镇中心,寝室床铺还算干净舒适,条件没有想象中艰苦。思绪乱摇,像风吹过野草,他不清楚自己睡着没有。不久,屋里的灯亮了。大家起床洗漱,见了他,打声招呼,没有过多寒暄。随后散散落落,大概二十人走进院落,围着池塘散步。天还没亮,景象瘆得慌。

  背后有人拍他肩膀,是白衣女孩。跟我来,她说。马鉴明随她进了中堂,正是照片里的地方。随便坐,女孩说,你是头一回吧。马鉴明点头,坐在垫子上。女孩在他对面盘腿坐下,微笑,說说,为什么来道场。马鉴明重新打量着她,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只是莫名有一股令人安静的力量。蛇的事他不愿意多说,此刻觉得跟她说也没有什么。女孩说,对了,先自我介绍,我叫吕伊,今天开始教你方法。马鉴明点头。吕伊笑一下,该说你了。马鉴明将蛇的事说了。吕伊边听边点头,不打断,最后说,你这情况不少见。马鉴明问,能治吗?吕伊笑,又不是卖大力丸,包治百病,只能告诉你,这是一痛苦的过程,没熬过热身的选择放弃,熬过来了,多少都知道该怎么做,还有什么问题吗?马鉴明满脑子问题,觉得问多了不合适,决定挑捡重要的问。他说,班迪达尊者的弟子是谁?

  吕伊说,我就是。

  道场的院门天亮敞,天黑闭,每天都有人进出。早午餐有厨子,豆腐青菜、馒头花卷、鸡蛋,换着样来。没荤腥,味淡,可是管饱,算不上清苦。马鉴明的警惕很快被消化掉。除了学员,这里还有专门的保洁和司机。吕伊喜欢和他们说笑,只是跟学员话少。那晚和马鉴明讲了方法,临了说,有问题随时,想走也随时,一个月只是预期,没强迫。此后没主动找他。除此外,吕伊拒绝师父、大师、老师所有尊称,学员直呼其名,倒是和厨子、保洁阿姨,婶子叔伯妹子叫得亲热。马鉴明觉得,比起道场主,她像一旅游古镇的客栈管家。

  唯独修行比想象中艰苦。道场的作息是每天凌晨三点起,晚上九点睡。除了早中两餐、洗澡和如厕,其余都是修行时间,互联网公司的作息算个屁。马鉴明感觉像花果山的猴子进了大庙,浑身难受。那晚吕伊告诉他,十六观智像一场游戏,十六道关卡,前三关是热身,绝大多数人都卡在第三关,跨过这道坎就能攀登另一层次,没有经历过的,任何既有经验都无法解释。

  马鉴明也卡在这了。身体出现各种莫名其妙的痛痒,臀部和坐垫接触的位置剧痛,骨头里某种坚硬的东西正在发芽,随时破肉而出,四肢好像被狠狠地拧着,拧得四分五裂。有几个瞬间,他甚至觉得要是蛇在这时候折磨他,自己就能获得解脱。但蛇没有给他机会,这东西既没有沉睡,也没有施以酷刑,而是暗中伺机潜伏。他能感受到那双眼睛,两条极细的线锋利笔直,吐着信子,等待他放弃,尽情嘲笑,然后饱餐一顿。马鉴明向吕伊求助,吕伊说,这是正常现象,一旦终止就前功尽弃,必须直面这种痛苦。

  熬到第二十一天,打道回府的念头占据了上风,马鉴明收拾东西,打算深夜偷偷离开。他步子迈得极慢,没有惊醒池塘里的鱼。回首望着院落,过去三周,这里给了他从未体验过的平静与痛苦。转身进中堂,拿一块坐垫,铺到池塘边,决定体验最后一回。夜风拂过耳畔,蝉鸣在院落里轻轻回响。

  很快,那种痛苦回到身上。身体化为塑料气泡膜,不断遭到挤压,捏爆,千疮百孔。疼痛的部位在颗粒化,如投进碳酸饮料里的曼妥思,震动频繁而剧烈,他几乎无法保持盘腿姿势。异样的感觉惊了蛇,它钻出深渊,爬上马鉴明的后背。鳞片刮着皮肤,疼痛彼此裹杂,马鉴明流下泪,意识清醒。

  蛇喃喃着,口吻惊愕而愤怒。马鉴明突然说,你从哪里来?蛇吓了一跳,听得懂我说话?马鉴明恐惧退散大半,说不算难,吃药的时候就能听懂了。蛇嗤嗤阴笑,了不起。马鉴明说,你不止附在我身上,有印象深刻的吗?

  蛇伸出信子,舔了舔自己的眼睛。没什么区别,每个地方都有你这样的,也有你同事那样的,马鉴明说,旧同事。蛇说,你别以为自己多特殊,没区别,还有想签契约,主动帮我找饭票的。马鉴明默念几个名字。蛇说,嗯,他们算是,还有那种求着我,我都懒得搭理的。

  这场对话在马鉴明体内触发,没有一点声响,道场院落里寂静如昨,唯有池塘里的锦鲤似乎明白即将发生什么,湖影破碎,扎堆靠近马鉴明。疼痛感越来越细密,频繁,像屏幕里的雪花噪点,文身笔刺破皮肤,来不及喊疼,一针退出,二针又来,只能感到连绵不绝的震动。

  蛇问,为什么这样折磨自己。马鉴明说,为了让你滚出去。蛇一阵狂笑,以为这样就能战胜我?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我都看在眼里,幼稚至极。你不过是拿另一种痛苦取代我而已,这痛苦不过是精神高度集中,被放大的肌肉紧张罢了,不信,你去问问那个吕伊,这不过是一场替代的骗局。马鉴明说,那你何必在意。蛇说,我在有什么不好?我让你们更高效、更强悍,不被弱小的情绪牵着鼻子走。你不仰慕成功人士?告诉你,他们每作出选择,杀伐决断都是我的功劳。有我在,你可以做事不关己的废物,也可以成为精英,时代的佼佼者。

  蛇的声音越来越响,电浆喷涌进马鉴明的脊椎:

  我是沖决时代的法则,我是网罗命运的主宰,是起始也是终结,是答案也是谜题,是永不熄灭的火焰,而你胆敢拒绝我的恩赐?

  沉默许久,马鉴明扑哧笑了,说抱歉没憋住,游戏里也有角色说过这样的台词,最后都被群殴,没好下场。我没想战胜你,就想让你该睡的时候睡,别捣乱就行。既然话说到这份上,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的眼睛被直线分割,只能看见事物的两面,永远看不见中间柔软脆弱的地带。

  这话说完,一道光暴露在马鉴明双眼紧闭的视野里。不是那种明亮清澈的光线,而是被什么遮挡,一阵阵、不断闪烁的微弱光芒。他正感到惊奇,脊椎的底部突然炸开了。拳头大的漩涡在身体里旋转,搅动着五脏六腑,每隔五六秒中向上喷涌、释放。巨大的有鳞类生物贴着脉络爬上后背,一口气吞噬掉蛇。马鉴明汗毛都竖了起来,皮肤布满细密的汗珠,猛地睁开眼睛。

  近处的锦鲤惊觉而散,院落里静谧如初,星群在湖底摇曳起舞。马鉴明起身看了眼表,距离他收拾东西离开寝室,不过十几分钟而已。他徒步到镇上的长途车站,在门口睡了一宿,乘清晨第一班大巴回到苏州。下午的火车票卖光,只好买了傍晚的车票。临上车前,给李阳去了信儿,今夜回京,直接去你那。李阳回,快到了打电话,我怕睡着。

  抵达南站时,北京正在被一场暴雨冲刷。马鉴明跳上一辆出租车,铆钉般的雨滴击打车窗,他知道自己不再被任何事阻挡,只想尽快见到李阳。司机死活不愿开进小区。马鉴明下了出租车,跑进李阳的楼檐下,浑身湿透。打电话。对面很快接通。没睡?马鉴明说。没有,李阳说,估计你快到了,起来煮碗面,不会做饭,你别嫌弃。

  夜幕翻滚着雷鸣,万物宁静,那碗面温热的雾气向他飘来,筋骨舒缓,一切坚硬的东西,都在向后消散,隐退到无际黑暗中。

  【责任编辑朱个】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