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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下(长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野草 热度: 16439
赵柏田

  

1



  你是我大雨中朗诵的一个想象的听众

  你是我长久注视着的墙上的水渍

  幻化出的奔跑的少女

  你是四月飛旋的桐花砸出的小小的水涡

  你是黑暗中的电影院响在我耳边

  轻轻的呼吸

  是摊在掌心的一张城区地图

  你是一个女孩——啊,是的,曾经是

  你也曾是火光,是影子,是音乐

  是春天返青的草地,秋天出生的女儿

  是邮差的铃声和雪地里的一声鸟鸣

  是我在乡村的冬夜写下的第一个句子

2



  我曾经把你比作民谣里那一淙低徊的水

  我说如果我流泪了那也只因为我在爱着

  小小新娘!我爱你清水的身子蓓蕾的双乳

  我爱你新鲜的裙子挂在春天的篱笆

  我把耳朵侧向你,你的歌是一株伤茎的水芹

3



  这座久雨的城里

  我时常在一张白纸上聆听你

  夜里我最喜欢做的是拆开你的名字

  ——就像打开你的身体

4



  你如小小的火焰簇动着,飘浮在树林和街道之上

  每一阵轻微的风,都灼痛我的眼睛

  哦,什么样的欣喜悬挂在风中

  如同初秋小小的橘,让我瘦削的手指充满幻想

5



  当午夜的星,隐身在一张张阔大的叶子背后

  紫薇花开,一群束腰的少女

  细碎的芳香,逼近我的倾听

  这时候就会有一盏灯,穿过雾气击打我的灵魂

6



  风穿过贫穷的屋子,夜,我忠实的朋友登门了

  我把灯芯草拨得更长,好看清他的面容,有多古老

  赶了那么多路,他在喘息

  像一条黝黑的河流,像一个出走多年的兄弟

  我要和他连床夜话,枕边放上一本诗集

  第一页,暗香浮动,第二页,月亮的背面长满青草

7



  天边的七朵水仙,是冬天的七个音符

  七只飞来飞去的鸟

  如果我远望峡谷,那是七个素衣的少女

  去打捞水中容颜,和泥土里七张花瓣的唇

  她们是,终将是尘土

  天边的七朵水仙,我不说出该有多好

  那会是我一生的秘密,在采石场上空,在秋天的桑和柿林间

  这天边的七朵水仙不在窗台,不在阳光下

  我钟爱的七个女儿,是在生活的虹里

  她们是,终将是尘土

8



  风把群星吹进大海,那个遗失了雨具的男子

  在暗处哭,哭他内心秘密的事

  他鼻翼翕动,像一匹瘦弱的马

  他涉过闪亮的大街,走过塔楼的暗影

  他把自己关进夜色灌满的屋子

  镜子碎了,幻像消失

9



  这满山桔色的灯笼,是谁的手最初点燃?

  它小小的火焰簇动,裂开峡谷的岩石

  我要带着这群孩子,走过整个秋天

  一点点光照亮余生

10



  当风的银匙,叮当叩响月之酒杯

  我最爱看你从水面绰约升起

  而今夜满空星子在九重天上

  我只能在一张白纸上聆听你

11



  穿过七月的早班火车,从露珠一样的早晨驶来

  它曾载着我们到天边

  如今它是一把陈年的刀子,迟钝又锈蚀

  我们的爱情去了哪里

12



  我只是想要你,蜂蜜的唇,抖颤的手指间

  微沁的凉。甚至你水底下的声息,辨不清是痛苦还是喜悦

  风在草尖舞蹈那都是黑色的草呀

  小爱人!爱情的沃野,你是我的萝卜,我的莴苣和茴香

  你就像春天的台阶一样等我爬上来

13



  这样的黑色火车我从未见过

  它徐缓驶来,像一根绳索

  雨夜一样的黑色火车

  没有花朵的黑色火车

  它的鸣叫像来自水底

  我冬天的手指是它的枕木

  它碾过水果和眼镜(这钢铁的躯体多么的冷)

  它要去赶春天的集

  这样的黑色火车在一个词中安息

  在天堂客列的站台

14



  高些,再高些,枝端的音乐

  你要落尽羽毛,你要在冬日的炉边烤火

  霜,黑色枝条上的水晶,敷上你的伤口

15



  雾起了,蝴蝶翅膀又薄又亮

  风走来,那影子又瘦又长

  风穿过雾,呼吸多明净

  一只蝴蝶的影子,黑色叶片贴上虹膜

16



  小小的,阳光的颗粒,翅膀震颤着

  一架架金色的小飞机,从菜园起飞,空气布满漩涡

  触须的信号,黑色大军

  砧板薄刀,一只昆虫空的躯体

17



  春天,道路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江边的瓦板屋里,那人咳一声,桃花就红了

  邻家女儿的梦呓,像远处草坪年轻的呼吸

  我的手触到了日子的肌肤,是一张萎缩的白纸

18



  一群凫水的鱼,游上典籍的浅滩

  雾:拍打我的白色手掌,是安慰世界的谎言

19



  而夏天的记忆是一枚干果,它爆裂开来

  小小的哭泣我不忍倾听

20



  宿命的雪,下呀,下呀,你推门进来

  旁若无人,跺脚,哈气,诅咒天气

  后来你在阁楼上,弹一架旧风琴

  雪花打着旋,时间停止,上帝就在窗外

21



  阁楼的夜,旧家俱的房间

  一篮水果的香气,穿过米粒的微语

  到达内心的静

22



  高高行走的贝亚特里契,你要永在,像雨中白色睡莲的街灯

  你的美目,终于消失在蓝色群峰之巅

23



  靠近我的你的影子,像沙筑的城

  一只蜥蜴爬呀爬,爬进阳光的心

24



  雨一直没有落下,像一颗有病的心脏

  在街道上空忐忑着

  它终究要落下

  就像心脏会因受惊而紧缩

25



  我梦见黑暗的校园,只亮一盏灯

  我夢见夏天的大床,临着一条河

  我梦见站在悬崖上,不知道站在身后的是不是你

  我一动不动,像纸人儿一样等待吹走

26



  电视机,床头柜,写字台,小圆桌

  浴巾,浴帽,过道,镜子,单人床

  阳光透过窗照着墙上镜框里的画

  这所有的房间是同一个房间,所有的下午是同一个下午

27



  告诉我,你的欢乐,你的疼痛

  那隐秘的欢乐与痛你还告诉过别的人吗

  那身体里小小的火苗,已经朵朵盛开

  屋顶上的小提琴手,今天迎娶了他的新娘

28



  旅途的某个地方下雨了,前头或许雨更为猛烈

  我看着河里的帆船,在近处游,在远远的天边游

  它要去的地方,此刻阳光在乌云边游走

  我要到达的地方,或许雨更为猛烈

29



  一个披着黑色斗蓬的男人,趁着夜色走遍大地

  一个披着黑色斗蓬的男人,他身上有生铁的气息

  他们都是同一个,高而瘦的男人

  一个,又一个,他们从我窗前走过

  他们带走落叶、雨水、火焰,时钟

  我大声唱歌,吓跑了他们

30



  我说马儿远去,我闻见尘埃,像暴雨将至时的飞扬

  我写一个人走在蓝色田野,星光跳跃在掌上的纹路

  故事里的人半夜三更来敲我门,一条虚拟的河溺死三个赶路人

  一些人死去,一些人相爱,还有一些不恨不爱苟活

  这就是令我疯狂着迷的工作,把梦刻画得钟表一样精细

  我曾经把它看作世界的镜像,现在它还是我逃身的通道

31



  流星奔驰,如同一匹御风而行的马

  铁蹄起落,敲击着空气的大鼓,其下是群山和群山之上的虚无

  我掠过春天的云和树,我俯瞰人间,看到苦难发生

  我甚至连安慰都不能够,我只有燃烧,燃烧,抛下这一切我何处安身?

32



  像被脚踩过的蚂蚁,固执地寻找道路

  它们沉默而迷惘地飞,它们用波浪般的颤音,喋喋不休地说

  说出闪电,说出沉默,用它们宛转的小舌

  说出春天的愤怒

33



  如果你看,如果你听

  如果你被刀子割了手,你说痛

  你就触犯了感觉

  如果你大笑,流泪。如果你看画

  听歌,吹口哨,在炉火边阅读

  你就触犯了情感

  如果你拒绝,如果你爱

  如果你仇恨,如果你梦见

  你就触犯了思想

  那么你就是一个罪犯

  感觉犯

  情感犯

  思想犯

  可是,可是……没有那么多如果

  你的呼吸也不过是摆动的钟

34



  我要去西藏,吹着喜马拉雅的风喝青稞酒

  我要买把上好的藏刀,最好有漂亮花纹的刀鞘

  我要去八角街,布达拉宫,日喀则和天葬台

  关于西藏,还有好多名词等待我说出

  我的旅行计划就是把它们排列成愿望的次序

  在词语的连接处预先填上:天气,航班,车次

  阿斯匹林,缺氧,旅伴和失眠

  我把我正在做的叫做愿望的考古学

35



  被一场台风改变的事物——

  街上的人群,行道树,中塘河的水

  空气的湿度,夜晚的睡眠,睡眠的深度

  一次出远门的计划

  和一次变更了方向的阅读

36



  我知道你想做山间的雾,趁着天还没亮从林中升起

  带着这个夜晚的秘密和放荡的懊恼,离开我

  我知道你是有毒的,微小的毒

  如同体内生长着的一根刺

  你说日光之下你要藏匿起你的形和毒

  做好人家的女儿,现在,趁着天还黑,我要握紧你

  我要你小小的毒,像火焰跳动

  像乳房下面欢乐的叹息

  你说天亮了,我说那是星星的光

  你说街上好多人了,我说那是苍蝇在闹

37



  这条街上,我吃鱼,喝红石梁,

  一支接一支抽烟,为了更好地入睡

  一次次去浴室,冲洗汗湿的身体

  那条街上,时间的刻度精确到分秒

  读薇依,煮肉骨头

  调制隔日的早餐,一切都恰到好处

  “在这条街上我经历生活,在那条街上我思考生活”

  可事物无时不刻在变作其他

  就像正午的大风,你不知道吹向中山路还是府前街

38



  一队土黄色的士兵,一路掳掠,他们擂响了厨房窗口的白铁皮

  像一群冒冒失失的醉汉,嚷嚷着:开门,开门!

  去年冬天,厨房窗玻璃曾照出一个女人蓝色袖套的手臂,独的臂

  因为我没有看见,她的另一只手臂

39



  飘荡着油污的河面,远处自来水塔的倒影仿佛游动的蛇

  云层中漏下的阳光,不断改变着河水的颜色

  阳光还照亮了后景中一片灰色的楼群和老树

  ……它像同一幅画,上升,在秋天清峻的空气中上升。它是污脏的,这污脏里又有着眩目的光和色。

  这真令人称奇,就像波德萊尔的恶之花,真实的、污浊的生活可以用美妙的幻像来表现。

40



  打开窗户,十八楼的风,灌满了房间

  钟声响了,床单凌乱着,一张飞起的报纸总找不着落处

  这里是中山东路的屋顶花园,再过去,购物广场的圆形拱门

  消失在天边的河流,还有更多看不见的事物

41



  出现在我梦中的巨大果蝇,用半边翅膀在飞翔中保持平衡

  迅速地阻止下坠,并向上升起——一个高难度的动作

  看得出它对自身的技艺充满信心

  上升中,它一点点变大,到五楼阳台的高度,变得有一扇窗户那么大

  它还在上升,上升,它腹部金黄的纹线像梦里一样

42



  风向南吹,风把一整个下午都吹走了

  风还吹走了:树叶,影子,乌云,雨中的呼喊,暗夜的情欲

  世界变得如此轻,日光下,一根闪亮的蛛丝就可以带走它

  还有什么不能改变?一张中年的脸,越来越失控的梦境,顽固的心

43



  窗外水塘,墨绿的池水映照着天空的停云

  河边的砂砾路,午夜也不得安宁,

  像一个年老的散步者,沙啦,沙啦,沙啦

  这是七月,夏天的隐秘的心脏,在县城

  行人蜷缩在树荫下,欲望穿越在酒店里

  鱼一样的女子,哦,走到哪里都是你们的气味

  赶紧确定方位,这是南,这是北

  这是茶杯和烟盒,叠好的内衣和毛巾,这是我的功课

  在早晨的窗口读点校本的《陈亮集》

44



  一年开一次的樱花,雪一样堆在南塘河边

  李家的小妹,头发乌黑,还是廿年前一样好

  春心荡啊,春愁乱啊,走县过府,白了头啊

  现实主义的功名,多像一只狗——你追它也跑

  现在我也倦了,搞点小营生

  摆个铁匠铺,空闲摆弄双截棍

  李家小妹你要来

  给你打个大茶壶

45



  我的骨头里钻进了蚂蚁,我的血液里游动着花粉

  我的脸上趴着睡意,我的身体,一次次醒来又睡去

  春天那么好呀,春风那么软

  你那么白,牙那么好,爱情那么虚无

46



  唐朝的月亮,宋朝的雨,明朝一个美人的象牙床

  每个夜晚我置身其中,记录下轻轻的呼吸,秽亵的诗句

  醒来后又把它们一一烧掉

  凌乱的床单,我与虚无相会的猥亵的证明

47



  把铜镜擦亮,掸去花瓣上的尘土,往浴缸里撒上沉香屑

  每天早起,坐在园子里沏一壶好茶

  读几封旧信件,一本花道指南手册

  日影西斜,煮鱼温酒,提上透气的提篮来到郊外的桃林

  拉开可以移动的炉子,摆上食物和器皿

  桃花大雨一样落下,树木汗毛一样竖起

48



  把功名忘了,我们饮酒去,我们喝茶去

  沐着香,我们把感器磨砺得纤细又敏感

  和歌舞伎交好,躺在不存在的园林里做梦

  一人搂一个谈哲学,要不就去做一个闲官

  喝一点暖胃的小酒,发点小牢骚

  做几篇小品文,三日一小聚,五日一大宴

  生命因这些小小的乐趣有了寄寓的所在

  飞扬着不肯安分的荷尔蒙也有了着落

49



  一个药材商人的儿子,也是一个淫秽小说的作者

  他有着一张富态的脸,和五个以上的妻子

  他经历过最平淡无奇的历险

  他热爱这世界所有的细节

  看哪,一个享乐主义者的早晨——喝酒,唱戏文

  一碗虾酱面,吹着西风吃蟹

  对着一张施工图纸布置园中的石头和水流

  现在他美丽的妻子们都去了天堂剧院唱戏

  他在一场大雪中写作一出无声戏

50



  子夜的平原多么辽阔,受冻的星星长出了绒毛

  缓慢的河流,飞驰的心,不紧不慢的旅程——

  快一个月了,我还像一只蚂蚁,从京师向着南方爬

  早晨,我对着河水洗漱

  你还在舟中酣睡

  你睡姿不太好,鼾声太响,还老磨牙

  我沏好茶等你醒来

  你梦中呼喊的女人,她的名字写在水上

  在运河里走了一整夜

51



  在清河县,灯笼猩红,馒头发白,打虎的人骑马过街

  低垂的天空压弯城门的树

  在清河县,商人叫卖,妇女烧香

  官人掀帘入门,市井混混磕头结拜

  在清河县,老爷放屁,红杏出墙矮子当街卖饼,茶馆里面拉皮条

  在清河县,刀子出鞘,滞在空中,木叶不飞,污秽的积雪不化

  只一句低低的叹息:“你若有意,且饮了奴这盏残酒”

52



  那个把钉子锲入木头的人,一整个下午都在把钉子锲入木头

  锤子与钉子撞击,就好像我是那枚闪亮的钉子,正在被敲打

  我把注意力转移到锤子、钉子和木头上,观察它们

53



  夏天的心脏缩成一枚风干的茄子,挂在篱笆上,燃烧的夕阳

  正将它追逐。青草的呼吸,梦一般柔软

  月亮升起,河流醒来,像平原上凝滞的夜

  皮肤下碎裂的声响,那是时间的蚂蚁,在啃啊啃

54



  有时候,你是一条鱼,跃动着像要跳离水面

  有时候,你是一只未被驯服的小兽

  瞪着生气的眼,呜呜地叫

  更多时候,你承载着,像一具容器那样承载着

55



  墨绿色短袖,皮茄克,皮靴,防裂的唇膏有水果糖的香味

  她说:“我的爱付不出去,我的爱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去。”

  好像爱是她身体里的一个涨溢的湖泊,一条奔腾的河

  好像我变成了另一个人,今晚的我好像居住在另一个人里面

56



  今天十五号,上次在一起是二号

  我们已经有十三天没有在一起了

  到现在为止,我们共有二十四次约会了

  十五次是在一起吃饭、喝咖啡、散步、说话

  九次是作爱

57



  她喜欢给自己的身体涂各种水果香味的润滑膏

  有时是香蕉味,有时是草莓味

  有时她像一株开花的苹果树在我身边躺下

  每次,我都像果园里的农夫

58



  又暖又湿的夜,道路迷失了方向

  飞过河面的海鸥,灯光映白翅膀

  他们顺着一大丛灌木掩映着的河边小路,走到铁路立交桥上

  他们们像恋人一样拥吻

59



  描述一部进行中的电影:

  ——男主人公正在被殴打。

  ——他是一个底层的小人物,在生活中找生存的缝隙。

  ——他有钱了。有了车,开着公司,但很空虚。

  ——他假装死亡,正在偷看自己的葬礼。

  ——前妻回到了他身边,他正靠在她的膝头。他们在作爱。

  ——他们们又在一起了。但巨额遗产却使他妻子陷入了困境。

  ——他在回忆他们的婚礼。

  ——他在望远镜里看着她。

  ——她用手势说爱他。

  ——他流着泪笑。

  结束了,不与你说了。我要睡了。

60



  诗歌日晚上,春雷震,梦见女诗人曼娜

  她像一个精灵,在房间地板上跳啊跳

  下一个场景:我们走在舞蹈练功房过道上

  她对称的肩胛骨,像蝴蝶一对合拢的翅膀

61



  梦到读一本小说,我和小说中的男子走在回乡的路上

  梦到一个女孩,她捕到一只白鸟改变了她的一生。

  梦到一些年轻的父母带着孩子在河边写生

  画的是江对岸一座圆鼎形状的高大建筑

62



  下午如此宁静,如同钟形罩里的一粒尘一动不动

  我听见了云层上的飞机声,它翅膀上的光一定更轻

63



  向黄昏致歉,向黑夜致歉

  向河流致歉,向秋天致歉

  向货币致歉,向杠杆致歉

  向税率致歉,向国家致歉

  向蓝色的群山致歉,向一场夏天的雨致歉

  向宝石般的星星致歉,——空气冰得要把人冻裂

  向饥饿饲育的年代致歉,向盐一样发白的上学路致歉

  向父亲的手提箱致歉,我曾不小心窃取了里面的一枚硬币

  向打开没来得及合上的书致歉,向对门十年不知其名的邻居致歉

  向大雨淋湿的音乐和飞鸟致歉,向一段被打断了的晨祷致歉

  向如火的情欲致歉,向暗夜的自渎致歉

  向伟大的阿波利奈尔致歉,——我曾高誦着他的诗句赴一个姑娘的约会

  向爱情致歉,向伤口致歉

  向天空中迷途的鸟儿致歉,——我目送它们离开家越来越远

  向跑过雪地的狐狸致歉,向藏身叶底的蚂蚁致歉

  向患社交恐惧症的天使致歉,你们总是小心提防又被伤害

  向女人致歉,向喋喋不休的女人致歉

  向老人致歉,向大提琴般喑哑的老人致歉

  向黑色的二十世纪致歉,向红色的六十年代致歉

  向最好的蓝色四十年致歉,向不可知的未来致歉

64



  这个下午,金色的蜂一直飞,如一颗殒石撞向遥远的星星

  它落在花瓣上喝露水(这个长途跋涉者),它渴坏了

  它喝呀,喝呀,你看这蜜蜂像不像一件乐器

  它扬起一对触角仿佛举起琴弦要你弹奏

  我时常看到内心的这只蜂

  暗夜里也向着你飞,梦里也在与你交合

  它带着与生俱来的肉中刺

  它身体的条纹是老虎的黄金色

  这金色的蜂,是我寻找的一种语言,或一把钥匙

  为了打开你睡眠的门

  我还踏着泥泞去了春天的奶牛场

  金色的蜂,这快要被幸福窒息的蜂呀

  它在黑暗与温暖中跳动,如同我的心跳

  它飞着,身子轻擦叶簇,仿佛吞没一切的火

  它飞着,一头扎入梦幻的沼泽,大声叫出来

  蜂入水为鱼,它一直是个梦境的潜水员

65



  十二年前的春天,我坐火车回来送你

  归途中我走在孝闻街,雨水淋湿了外套

  你在空气中看着我,你和村庄无处不在

  昨夜我又梦见你,比离开时更年轻

  你给我一本书,要我写字,我感受你

  肩膀的温度,隔着另一个世界传来

  我说话,你看着我,我抽烟,你看着我

  我回到你居住的屋子里,你一直没离开

  你在空气中看着我,你和村庄无处不在

66



  汽车前灯,晃动的光柱里,行人的影子被风吹斜

  狼一样的风里,我透不过气,我像一粒灰尘在飘

  “灰尘是时间的肉,那时间的血和肉。”

  但我还是要固执地穿过沙子的城墙

  来到风暴的边缘。这里有宁静陪伴

  这里我永远不会喊:我爱,或者我痛。

67



  “这里曾经是一片滩涂,现在规划要造一个新区”

  女人用她柔美的声音向我们描绘

  她说话时习惯用手轻轻抚着话筒

  我喜欢她的这个动作喜欢她手臂的曲线那么优雅

  “她的疲惫全在眼睛里”小东说

  我们甚至猜测昨夜她是不是没睡好

  看爱情小说对着镜子喝酒什么都有可能

  “她穿着这件多皱的上衣肯定是上身不够丰满”

  这是我的发现博得了小东的赞同

  “她一定是没有得到好好开发她的身上沉睡着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力量”

  她的年龄我们从三十猜到三十五

  再说下去可能会接近四十“一个难堪的年龄”

  暴风般的掌声中局长回过头说三十

  五我敢肯定她三十五

68



  我喜欢说,——你

  我说你,是一种隐秘召唤

  像冰山召唤雪人,明月召唤山冈

  像梦境里的雪域小寺,召唤红黄衣服的喇嘛

  你看,这转瞬即逝的美妙之物,他一直在你门口

  像一个迟迟不交作业的坏小子。收下吧

  收下遍地流淌的蜂蜜,我会用柔软无形的精魂填满你

  让你像春天的河道变深,变宽

  而秋风已入庭树,季节变得荒凉

  雨落一夜,沸腾的池塘重归平静,我仰面

  饮下一滴。雨水里有尘埃、树叶和冷却的火焰的味道

  寒冷灌进体内,惊醒了骨头

  你说这转瞬即逝的美妙之物,究竟是什么

  再过一夜,再过许多个夜晚

  星星依然升起,霜落下,山河永美如斯

  而疯狂的小马达不再轰鸣,蜂蜜罐头不再开启

  我不在其中的时刻

  必是已死,或尚未降生

  让缓慢燃烧的火沉入地底吧

  且以沉默,忘掉曾有的欢乐的语言

69



  1969,野花平静开放,村口的河道在春天泛滥。一粒种子脱离梦域,开始他在人间的生长。

  1969,越战还没有结束,总统被人尊称“狗娘养的”,后来干脆被灭掉了。

  1969,四个从利物浦出来的年轻人中的一个死了,人们以吸毒和乱交来纪念他。他们的欲望随时随地释放,反而变得不像是欲望,倒像是条件反射。

  1969,匪徒们在西部片里策马狂奔。随后的日子里,一个男孩最大的愿望就是拥有一匹马,它应该通体雪白,能照彻黑夜的那种,而鬃毛和马尾则是淡黄色的。

  1969,平息暴民的警察一路开火进入城市。

  1969,一个未来的诗人冒着大汗翻阅《乔伊斯的生活》。鱼市的腥气在他窗下翻滚。到了夜间,他可以看到孩子们缩在黑暗的角落里。

  1969,一群孩子坐火车来到首都。他们中的一个女孩,在人群中挤丢了鞋。光着脚的她在广场上大声哭泣。

  1969,母亲20岁,父亲28岁。他们白天在我们的村庄下面挖地下坑道,晚上抓紧生产。

  1969,两个暴怒的男人在打架。

  1969,风吹过骨脊上的瓦楞草,一只黑猫爬上了树。

  1969,世界是貼着门缝看去的一个草垛,一堵矮墙和墙下的三只小鸡。

  1969,风吹进门缝,这世界让我流泪。

  

70



  一个被各种证件、履历表、公文、议论一次次认定的人,囚禁在一大堆数字、图表和人事部门积满灰尘的档案箱里。思想汇报、考察鉴定、决心书、人民来电、群众意见和图章,把他内心的真实意愿一次次否定。

  呼吸着档案馆霉味的空气,他曾经无声地呼喊

  恳求老鼠把自己吞噬,恳求水渍和灰尘把自己抹去

  他还想像过一场大火,一场地震或者洪水

  让自己消失

  现在,他已倦于无声的叫喊,只有在最隐秘的梦里

  他化装成一个侠客,像鸟儿一样轻捷

  飞过壁垒森严的档案馆大厅

  窃走写有自己名字的那卷案宗

  他像一只土拨鼠,在黑暗中挖呀挖

  憑着内心深处渗出的一点光亮,向深处挖

  他的努力,使被各种证件、密码、履历表、公文、议论一次次认定的那个人的形象得以更正。

71



  我走在一条陌生的马路上,路面泛着惨白如盐的光,像一条冰河。马路上车来车往。一些孩子手拉着手,他们说着傻瓜的故事。

  他们跳来跳去,像一个个精灵。

  他们跳上一个开着车的年轻人的肩膀。他们从他的眼睛进去,又从他的耳朵里出来。他们跳到马路中央唱:傻瓜,一个傻瓜。

  他们奔跑的脚丫飞快地一闪而过。

  闻到了死亡气息的麻雀像阵雨一样漫天飞起。

  他们在车来车往中跳跃,追逐,唱着:

  傻瓜,一个傻瓜!

  那个著名的傻瓜故事是这样的:

  ——“你在哪儿会发现一些怪人!想想吧,他们从来不睡觉!”

  ——“为什么不睡觉呢?”

  ——“因为他们从来不疲倦。”

  ——“为什么不疲倦呢?”

  ——“因为他们都是傻瓜。”

  ——“傻瓜就不疲倦吗?”

  ——“傻瓜怎么会疲倦呢!”

  他们在说的是一个没有睡眠也不再有快乐、困苦的遥远的地方。那儿叫乌有乡,也可能叫海乌姆。

  这马路上的天空蓝得太深了,星星也太过繁密。孩子们不知疲倦地跑啊,唱啊。他们的影子跟在后面一跳一跳。

  生者的道路在死者中间,所有人都是影子的河流。

72



  孩子们跑远了。穿着泳装的少女们走远了。夜色四合,如严实的帐幔。

  我在河里舒展开肢体,像一具残骸在那儿休息。

  水在流,把我像一块石子一样细细研磨。我像一个婴孩一样蜷缩起身子。

  这时,我清楚地认识到我只是宇宙间一根最柔弱的纤维。

  水在流,浮载着我的生命经过的年代,和我的生命之前的年代:

  它看到了我的出生与生长,它看到过两千年前我的同胞。

  我融合在它的一片浑浊里,然后我认识了我自己。

  我的怀念通过夜色中的河流闪现。

  暗蓝的天空,我的生活,层层黑暗包裹着的一片花瓣。

73



  七十年代,一个孩子看着水洼里破碎的太阳

  七十年代,两个孩子在放学的路上打赌

  七十年代,一群少年野马般跑过低矮潮湿的街区

  扬起的尘土三日不落

  七十年代,冬天的风吹着巨大的冰柱子

  像一枚枚闪光的铁钉。

  七十年代,野花开放,天地辽阔

  野花开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七十年代,飞机降落,一只钢铁的巨禽

  扇动的气流压倒了成片的青草

  七十年代,一个未来的小说家正在经历他难堪的变声期

  他的身体起了细微的变化

  他小声嘟哝着,“这事情多么奇怪”

  他不敢再在众人面前大声说话和唱歌

  但依然向往着似是而非的爱情

  我所说的七十年代,它是一团空气

  原始的空气,像一个久久无人莅临的花园

  被一把锈蚀的铜锁封死

  现在我要把它打开

  我要让数千个日子,像鸟儿,飞出来

  飞在回忆的阳光里

  好让上学的路重新浮现

  让影剧院里响起连日不断的枪声

  在放学的路上和散发着木槿花香气的女同学迎面相逢

  时辰一旦逝去,真实也就失去

  我现在怎样趟过这片时间的积水?

  时辰一旦逝去,真实也就失去

  我说出的这一切向谁求证

  ——过去的生活是最不真实的生活

74



  我梦见时间斑斑驳驳的脸

  梦见一个草莓一样的女孩

  她的头发分成两绺

  像一扇窗户的两片窗帘

  我梦见记忆

  像一枚冬天的干果爆裂开来

  梦见冬日的阳光像一阵雨

  梦见精美多汁的书籍挂上了音乐的树丛

  我梦见死去的人们,为一场恒久的秋雨唤醒

  他们的脸色疲惫且昏暝

  梦见坐上火车,火车奔驰在一场大雨中

  火车的鸣叫穿越月光下的满地花枝

  寂寞的火车

  挥动它小小的蒸汽手绢

  梦见一个欲望充沛的女人走进房间

  她的手掌是白色透明的,她的嘴唇像一粒红红的钮扣

  我梦见了鱼,那么多鱼在床底下游

  醒来时,窗外有一辆洒水车驶过,消防中队晨跑的口号声准时从街角传来,一、二、三、四!

  梦见一个死去多年的写小说的朋友,站在大日头底下,夹着一卷小说手稿。我向他走去,他突然变成一片蒸汽消失了。

  梦见在山间行走,穿过一个个幽暗的竹林长廊,走进一个山洞。洞里全是书,书装在套盒里,像一具具灵柩。

  我梦见故去多年的祖父坐在向阳的坡地上他的颏下长出了一茬五颜六色的胡子

  梦见从高处坠落,就像一块滚石

  梦见黑暗中有什么把我紧紧追赶

  谋杀者?凶猛的动物?我自己的影子?

  我梦见躺在湖畔的林中

  我和岸上的古树们友好地生活在一起

  和水中的鱼心心相印

  我孤零零地躺着,等待一个人从我这里走过

  一只小鸟跳上我的胸脯,它说:“你等来的是你自己。”

75



  此时天空宁静得像一个水族箱正午的空气中无形的漩涡

  正柔和地敲和地敲打着机身飞机似乎在一个震颤的水晶上钻孔

  旁边的一个男人在大口地喝着啤酒走廊另一边一个男人

  捧着一个女人的手在讨论掌纹与命运还有一群在为登机前结束的一局牌争执……

  我看见了右舷窗上方天空的深蓝那么纯粹的蓝深得像梦境

  耀眼得如同刚磨利的刀子瘦瘦的山脊在阳光下半明半暗

  我看见了掠过机翼的风的形状看见了道路河流和城市

  它们如同纠结在一张巨大的叶片上——叶脉和污垢都清晰可见——

  又像是一面布满裂痕的镜子现在当我在八千米的高处飞临这面镜子

  我还是感到这个世界紧紧系连着我不管我能做些什么他们需要我

  阳光在机翼上闪烁远方升起的大地正在像雾一样扩散铺展

  出现了几颗星像在清水里颤动几个小时后它们会变成灿烂的钻石嵌在天幕上

  黑夜将要正在已经降临我似乎感觉到群星之间

  正刮着大风我有了一种置身于庙宇中的宁静鄙俗的世界正在隐退

  我打开头上的阅读灯看着满身雾气的陀斯妥耶夫斯基

  像一个侦探走在彼得堡的大街上

76



  雨打在脸上像虫在爬。我骑着车,不管是向东还是向西,雨都打在我的脸上。

  雨的气息从窗缝进来,是烂木头的气味。“是的,上帝,我的头上没有屋顶,滴滴雨水落进我的眼里”。

  是的,我们居住的城市叫马孔多

  我们要去的地方叫科马拉,或者乌有乡。

77



  白色的牙齿唾咬着黑岩

  呼吸里有着汗水的气息

  这个蹩脚的比喻

  是想把欲望转化为艺术的情色

  直起腰,跳跃着阳光的正午的海

  好像点彩派画家完成中的画

78



  如今,我说到某个事物,总是想到它背后的另一个事物,比如一件刚换上的外套,它久违的气息让我闻到了那一年早春青草的气息。我穿着这件外套,参加了外祖父的葬礼,又淋了一场大雨。

  比如这本叫《佩德罗·帕拉莫》的书,它的背后是一次不长不短的旅行,五月的长兴县和一个小个子的小说家朋友。

  说出一个事物,然后发现这事物背后的另一个事物,发现它们之间的联系。广大的世界不也是这样联系着?这就是他——从一块小茶点里回想起整个贡布雷庄园的伟大的哮喘病人创造的新美学。有谁能领会他凭此创造出一个世界的喜悦?我是什么时候成为了这新美学的信徒?

  因此我可以说了:这个春天的后面站着另一个春天,这本书的后面站着是另一本书

79



  一座落雨的城里总有一些人站在窗前

  他们刚从雨中回来像一只只淋湿的鸟

  现在他们看起来悠闲多了心情仍是一把皱巴巴的纸币

  这群神情忧郁的男人肯定有过什么迫使他们匆匆奔走

  他们到了家仍感到不安

  像躲雨的鸟茫然地在阳台上踱步

  他们的心上压着大石头没有谁把石头移开

  他们是一封封弃置多年的信没有地址没有收信人

80



  他是一个听到门前落叶声音都会大吃一惊的人

  一个人呆在一间屋子里,看到桌上有一顶帽子

  不把它藏起来或是上面压件东西,他会一整天不得安宁

  他总觉得,这些帽子被孤单地丢在那里,一定包含着什么寓义

  他甚至想到,在某个时刻——或许他那时已经入睡,会有什么东西

  跑来把它们充满。现在他大睁着眼,躺在黑暗中,看着写字台上镇纸石

  壓着的一顶灰色呢帽(那是一个夜访的朋友忘了带走的)。他看见十年前

  已经死去的父亲悄悄推门进来,拈起那顶帽子,吹了吹上面的灰尘,转身就要离去

  哦,爸爸,不要!他喊了一声。醒来,双眼不知什么时候已满是泪水

81



  手握木工笔写作,树林的气息走进我房间

  道路铺展,鸟儿婉转在手臂

  我遗落在田间的一柄锄矗立着

  瓦蓝的天,钟声张着翅膀飞过

82



  大脑袋的蜻蜓,低低盘旋在村庄上空

  肥胖的机翼擦着乌桕树梢,它金属的外壳闪闪发光

  这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物,正一点点地升高

  好脱离我的视线,它巨大的螺旋桨旋动气流,压倒成片的庄稼

  时间深处的那架飞机,穿梭在忽隐忽现的云层中

  它又小又寂寞,好像轻轻一碰就会再次飞走

  现在我把音响开得足够大,我一边听一边吼:

  马车运着春天跑过没人的工厂大门

  工人在加班工作,赶制一架飞机

  准备在夜间飞往月亮……

83



  我们说着房间

  光线

  风格

  说着春天的大风

  和蓝色碎花的床单

  那只瓷质小杯,我会一次次地把它注满再喝干

84



  一种谁也没见过的神奇的花,被施了咒语

  后半夜的月亮,锋利得可以割破耳朵

  它们需要一场游行去拯救

  惊心动魄的上学路,侏儒和鬼火

  一场告别童年的高烧……我想起你十三岁那年去上海

  融化的奶油棒冰滴落在污脏的甲板上

  我好像打小生活在一个魔法世界

  这个世界拒斥别人探究

  而我终究辨识出了,那些让我们畏惧的事物的原形

  生命里那些晦暗的物质

  会损害我们的健康

  但书写是命定的职责

  陷入悖反的我,惟有一愿

  我可以挖掘得更深:看见地底下

  蝴蝶的幼虫,一直向着世界明亮的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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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里你说,想要一个春天的花园

  可以种上白茶花、蔷薇花和栀子

  再引来山泉,让野花和蚂蚁作伴

  这样说,你心里已经有了个花园

  你还想要一个可拆卸的木屋别墅

  和山顶一个可以看见星星的书店

  你说着烤面包、养珍珠、钓鲢鱼

  好吧,你可以把贝壳养在浴缸里

  给它们手术。鲢鱼么,只要它们

  愿意来咬钩,你爱钓多少都可以

  煲着汤,做梦,烘饼干,读小说

  我看着你,你也孩子气地看着我

  早晨突然想起,昨夜书房关灯时

  买给你的好吃的饼干落在哪儿了

  唉,我真太粗心了——

  好吧,谁吃到了他都是有福的人

86



  琥珀,不是冻结,不是死亡

  它只是小心翼翼,封存起最好的时光

  让它静止,不被打扰

  我们可以把这十年

  漫无尽头的时间分段贮藏

  做成各式各样的琥珀

  见过波罗的海最深处的琥珀吗

  那里面完整地保存着一个世界

  我们也可以,做彼此的古董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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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痛,加深畏惧,这畏惧感又空荡荡无所着落

  如同清晨河边的雾气,事物远去留下的影子

  我们如此害怕这个世界,又如此渴望以燃烧的形式融入

  凛冬将至,我们都要回到出生的那个屋子里

88



  如果,今晚继续雨夹雪,我们可以说说诗经

  说两千年前的男欢与女爱,说风信子、铁兰和其他各种花

  也可以说说夜行火车,震颤的光线,山顶的书店

  星星悬在木窗外

  说吧,说出一次咳嗽,一次胃痛

  一次心的紧缩,一次半夜的惊醒

  说出掌心滚落的一块小石子,说出摩天轮里的大风

  风夹着雪片,要把你像一块手帕吹走

  给胃清洁的食物,面包、橘子,一杯开水和升腾热气的白粥

  让小腹回旋起温暖柔软的气流,让手与手,在黑暗中抵死缠绵

  可以把脚高高搁起,身子后仰,你尽可以热带植物一样缠住我

  ——要的就是最舒展的姿势,给任性的话语洪流设一道闸门

  给总在偷窥的贼挂一把锁,小心避开水洼和荆棘

  让大道坦荡,没有陷阱,甜蜜就是静穆对着静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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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个梦:压着我的一双黑色靴子,一双女式的靴子

  它压着我,我也主动寻求它冷艳的黑色,绒皮的热度

  第二个梦:我从生活里消失了,从下榻酒店的下水道让自己消失了

  为了保证安全,我先试了一次,把幾粒药片从马桶冲了下去

  回旋的水花中,黑色药片消失了踪影

  药片化身为一个黑衣男子,在一个汽车工场

  他被剥光衣服,塞入汽车底下

  他顶着汽车,这沉重的生活的轮毂

90



  写下春天的一次葬礼,写下夏天的一场恋爱

  写下夜晚驰过的载重货车,半夜醒来巨大的虚空

  写下一个男人,一生不停地撒谎却只骗过了自己

  写下一个放荡的女人,她的悲剧在于她过分的爱

  写下一个爱做梦的人,梦中制造了一个人

  这个人又反过来给他制造梦

  写下两个女孩,相互爱,相互怜悯,又相互伤害和忌妒

  写下一个农场饲养员,一个出租车司机,一个小号手

  写下他们脸上的粉刺,每日的早餐,他们的悲伤和情欲

  我今天写下的明天就要消失,甚至我一边写下

  一边消失:名词消失,动词消失,我消失

  它们消失的时候我学习遗忘

  【责任编辑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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