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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何处

时间:2023/11/9 作者: 野草 热度: 16473
王刚

  



  天有点灰,好像要下雨。我丢下书稿,抓起手机,刷脸签退,下楼取车。办公楼的后面有一块空地,站着几株胳膊大小的法国梧桐,梧桐下是画了白线的水泥地板,那就是停车场。发动车,打开屏幕,点了首那英的《默》,叼上一支烟,仰面躺在靠椅上。一首歌没听完,就接到了粟丽娅的电话。

  粟丽娅说,她在金山路步行街,让我接了虎子后,马上过去帮她提东西。我有点诧异,问是什么日子,怎么有时间逛街?粟丽娅叹了口气,你忘了?明天是清明节。清明节?我愣了一下,恍然大悟。

  每逢清明,粟丽娅总要赶赴花嘎,扫墓祭奠挂纸。花嘎是粟丽娅的老家,离水城近两百公里,满眼是连绵起伏的大山。其中,有一座山叫鹰嘴峰,上面长满了奇形怪状的石头,还有红红白白的杜鹃。我一直没搞懂,粟丽娅为什么非要回去扫墓?按当地的习俗,扫墓由男丁负责,她为啥偏要插一脚?她父母尚在,且有两个哥哥,扫墓的事怎么说也轮不到她啊。可粟丽娅不这样看,批评我大男子主义,祭祀祖先怎么能分男女呢?女人凭什么不能表表心意?她这样说,我只能闭嘴。无所谓,她想去就去吧,我也没什么损失。

  掐断电话,摘下烟头,扔出车窗,放下手刹,驶出电子门,右转进入钟山大街。看看时间,距虎子放学还有二十分钟。我点上一支烟,跟着前面那辆笨重的大货车,蜗牛般爬行。从我们单位到市实验小学,不过三四公里,一脚油门的事,没必要搞得像打仗。对于我来说,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时间。

  跟往常一样,我把车停那棵水桶粗细的法国梧桐下面。梧桐距校门约一百米,枝繁叶茂,格外显眼。我跟虎子有过约定,让他来树下找我。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为校门口挤满了家长,找不到停车位。很惭愧,这主意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从李娟那里得到的啟示。在华飞大厦的地下停车场,李娟指定了三个车位,称为1号、2号及3号。我们约定,谁先到谁就把车按顺序停在车位上:1号被占,那就停2号;2号被占,那就停3号。地下停车场的车位很多,李娟指定的位置比较偏,三车位同时被占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这样做的好处在于,后到的人一眼就能看到对方的车,从而作出下一步的行动。我们约定,先到的不用等,而是赶往“星期八”,定下房间,再短信告知对方。之所以如此安排,主要是为了节省时间。对于我来说,只有跟李娟在一起的时候,才觉得像打仗一样。

  虎子背着大号书包,垂着脑袋走过来。跟其它学生相比,他又瘦又小,像一根豆芽菜。老师曾提醒我,说虎子发育迟缓,应该注意营养。我按照营养师的建议,一天三餐荤素搭配,牛奶鸡蛋蔬菜水果,猪肉牛肉鸡肉鱼肉,折腾来折腾去,虎子还是老样子。看着那些比他高一大截的学生,我心如爪抓,但却无计可施。粟丽娅却不以为然,说男孩子发育晚,不要拔苗助长,要多给虎子一点时间。

  虎子拉开车门,爬上副驾。我看了他一眼,他赶紧低下头,用手捂住脸。不过,我已经看见了,他的额头有几条血红的抓痕,眼角挂着两滴眼泪。跟谁打架了?我问。他擦了一下眼睛,没,没有。我说,不准说谎,告诉老爸。虎子小声说,他们笑我,叫我武大郎。我的心被针刺了一下,大声说,是谁?告诉我,我跟老师说。虎子摇了摇头,不要告诉老师,他们会不理我的。

  我系上安全带,放下手刹,轻踩油门,汇入汹涌的车流。虎子忽然问,爸爸,我是不是长不高了?我笑了笑,伸手摸摸他的头说,怎么可能?你会长得比老爸还高。虎子说,可是,怎样才能长高呢?我说,很简单,按时吃饭,不挑食,多运动。虎子说,我想赶快长高。我勉强笑了笑,说,放心,一定会的。

  回到天羿小区,我把车开进地下车库,牵着虎子去接粟丽娅。出小区大门,穿过一条窄巷子,就是步行街。一夜之间,街上摆满了烧纸、香烛、挂纸,冥币之类的东西。一些商店的电子屏幕打出醒目的字眼,上写“烧纸半价处理”“清明优惠大酬宾”“买一送一”之类的宣传语。行人熙熙攘攘,忙着买这买那。粟丽娅站在一株梧桐树下,眉头紧锁,脸色有点灰,身后堆着半人高的烧纸,面前是一堆鼓鼓囊囊的袋子。虎子跑上去,拉住粟丽娅的手,脆生生地喊妈妈。粟丽娅弯下腰,用嘴巴啄了啄虎子的脸。我看了看那些袋子,装着冥币、香烛、苹果、糕点之类的东西。我说,买这么多,至于吗?粟丽娅说,一年只有一次,是该多买点。我说,有什么用?老人们看不见。粟丽娅说,会看见的,心诚则灵啊。

  忙活了半天,终于把一堆东西搬回小区,装进粟丽娅那辆奥迪的后备箱。回到家,粟丽娅亲自下厨,弄了几个硬菜,让我和虎子过足了嘴瘾。吃喝完毕,粟丽娅催促虎子洗漱,尽快睡觉。虎子不想睡,他想玩一会英雄联盟。粟丽娅吓唬他,问他想不想长高,要长高就得早睡早起。虎子被吓住了,可乖乖上床睡觉。粟丽娅冲我一笑,钻进了卫生间,不一会响起了哗啦哗啦的水声。

  半夜,我忽然醒了。借着粉红色灯光,我看见粟丽娅蜷缩着身子,光溜溜地躺在我的臂弯里,像一条慵懒的蛇。我感觉手有点酸,轻轻动了动,不想却把她惊醒了。她眯着眼看了看我,伸手抱住我的腰,使劲往我的怀里钻。我拍拍她的屁股,说,要不,我和你去花嘎吧?她想都没想,直接拒绝说,不行,虎子要上辅导班,你怎么能去?我叹息说,真想去一趟,爬一爬鹰嘴峰。粟丽娅说,有机会再去,你得送虎子去辅导班,还要管好虎子的吃喝拉撒。我开玩笑说,领导,要不要签军令状?她扑哧笑道,少啰嗦,执行命令。我举起手说,请领导放心,保证完成任务。她用手指戳了我的额头一下,盯着我说,记住,不要招惹其它女人。我笑着说,万一忍不住呢。她比了个剪刀手,笑笑说,你敢?

  第二天早晨,我睁开眼睛,发现怀里空了。我一骨碌爬起来,拿出手机,点开那个叫猫哥的名字,发了一条短信:在不?对方秒回,在啊,一个人看电视。我问,猎狗呢?她说,上山了。我说,出来打球。她说,好的。

  猫哥就是李娟。之所以这样称呼,主要是为了避免惹来麻烦。我在李娟的通讯录里,则变身为鼠妹,别人看了以为是个女的。猎狗则是我们对李娟的老公杨军的称呼,上山的意思是去公司了,一时半刻回不来。打球当然也不是打球,不过是见面的一种暗语,换作喝茶、逛街、爬山等,都是一个意思。

  下午两点,我驱车把虎子送到特区路。豆豆辅导班设在华飞大厦十二楼,挂着一块大红大紫的广告牌。李娟的女儿杨倩倩也在辅导班补课,也是三年级,与虎子同班。我把车开进停车场,瞥了一眼1号车位,停着李娟的红色宝马。

  “嘀”一声响,进来一条短信,只有三个数字:508。



  华飞大厦楼下有一排法国梧桐,树冠硕大如伞。树下横着一排绛紫色木椅,颇有几分古色古香的味道。在一株瘢痕累累的树干旁边,设了个纸盒样的报刊亭,亭里没几本杂志,主要经营冷飲、兼卖小吃文具。家长们或坐或躺,玩手机、拉家常、打盹、发呆,无所事事。虎子刚进辅导班的时候,我也是梧桐树下的常客,百无聊赖地熬时间。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李娟的出现。

  那是七月的一个下午,我把虎子送到12楼,交到老师的手中。转身的刹那,一个高挑女人牵着一个小女孩,与我擦肩而过。我不由一愣,这女人怎么这么眼熟?那女人转过头来,冲我嫣然一笑。我心跳加速,不得不承认,她的眼睛会放电,笑容会勾人。乘电梯下楼,脑海里一直晃动着她的笑脸。走出大厦,踱到报刊亭前,要了一份冷饮,坐在木椅上。没过多久,那女人款款走出,朝这边看了看。我还没反应过来,她风姿绰约地走过来,指着椅子说,这儿可以坐吗?我让了让,说,可以,随便坐。她点头,笑着说,你也是等孩子吧?我说是。她伸出手,说,我叫李娟。我赶紧站起身,抓住她的手说,我叫毛小鹏。

  彼此留了电话,加了QQ、微信。几乎每个周末去华飞,我们都会遇上,有时在电梯,有时在停车场,有时在大门口。遇上了,相视一笑,点点头,说几句话。我们经常坐在同一棵梧桐树下的同一张椅子上,或发呆,或玩手机,或打盹,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椅子并不长,她坐一头,我坐一头,几乎肩挨着肩。不止一次,我从梦中醒来,看见她靠在我肩膀上,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李娟告诉我,她的老公叫杨军,公司副总,一年难得有几天在家。而她呢,全职太太,以家为圆心,就像一匹马,天天绕着马桩转。女儿杨倩倩上幼儿园的时候,杨军还是个小职员,有大把的空闲时间,经常去学校接送女儿。李娟是某高中老师,反而比较繁忙。后来,杨军当了公司副总,让李娟辞职回家,专职照顾杨倩倩。杨倩倩沉迷游戏,成绩不好,英语更是一塌糊涂。上三年级后,听人说豆豆辅导班挺不错,就给她报了个周末的辅导班。

  我们越来越熟,相处越来越自然。天热的时候,李娟去报刊亭买冷饮,会顺手给我带上一份。下雨的时候,我会撑起伞,为她挡住风雨。我们活动范围以华飞为中心,不断向四周拓展:去茶楼喝茶,去餐馆吃小火锅,去公园看桃花,去广场拍天空……我们掐着时间,混到快要下课的时候,这才匆匆赶回。我知道这是玩火,不止一次警告自己,不要跟她走得太近。话虽如此,我却忍不住想见她,忍不住想跟她说话,哪怕什么也不做,一起坐在梧桐树下发发呆也挺好。

  李娟生日那天,我去了趟礼品店,挑了只憨态可掬的大熊猫。把虎子送到辅导班后,我走出华飞大厦,看见李娟坐在梧桐树下,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我走过去,她似乎没看见我,一直盯着脚下的地板。我嗨了一声,她抬起头,满脸泪痕,眼睛红肿如水蜜桃。我问她怎么了,她摇头说,没什么,没什么。我掏出纸巾,递给她说,擦擦吧。她仰起脸,看着我说,能帮我擦吗?我愣了一下,抬起手,为她擦拭眼泪。她闭上眼睛,打着哆嗦,微微笑着。

  坐了一会,我让她跟我去地下停车场。停车场死一般寂静,到处是沉默的车辆,看不见一个人影。从车辆间走过,除了单调的脚步声,什么声音也没有。真没想到,午后的停车场如此荒凉,就像一片死寂的坟地。李娟紧走几步,忽然拽住我的胳膊。我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一直走到我的车边。我打开后备箱,把大熊猫提出来,递给她说,送给你的。她一声尖叫,将大熊猫抢过去,紧紧搂在怀里。昏暗中,我看见她的眼睛涌出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掉。我伸出手,为她擦干泪水,说怎么了?她低下头说,谢谢你。我说,生日快乐。她忽然扑上来,将我按在车上,冲我的脸一阵乱啃。我抱住她的腰,张嘴咬住了她的舌头。

  几天后,是我的生日。我刚把虎子送到辅导班,就收到了李娟的短信:马上来“星期八”520,我有一件礼物送给你。赶到酒店,找到520,正要敲门,门却悄然打开,穿着睡衣的李娟一把将我拉进去,抱住我说,我就是给你的礼物。我恶狠狠地将她抱起来,扔到大床上。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完了。

  从那以后,每次送虎子去辅导班,我总要与李娟去“星期八”混一阵。我其实挺纠结的,觉得对不起粟丽娅。我们结婚九年了,感情一直很好,算得上模范夫妻。粟丽娅长得漂亮,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是百里挑一的好女人。经常有人问,毛小鹏,你上辈子是干什么的,咋找到这样好的媳妇。我也承认自己运气好,不止一次下定决心,不要辜负粟丽娅。理是这个理,可我无法拒绝李娟的蛊惑。这事就像吸鸦片,只要吸上了,单凭个人意志,根本不可能戒掉。就这样,我一面战战兢兢,诚惶诚恐;一面又沉溺其中,如一个资深瘾君子。

  上课时间两小时,如有特殊情况,如搞活动、测试等,会有所延长。一般情况,我们赶往华飞,把孩子交给老师,从而获取自由之身。先到的赶往“星期八”,定下房间,再告知对方。后到的用最快的速度,赶到酒店会合。我们设置了手机闹铃,只要闹铃响起,立刻撤离酒店,及时赶回华飞楼下。

  李娟说得不错,她的老公杨军确实很少接送杨倩倩。自我们认识至今,杨军只来过华飞三次。他每次来华飞,李娟会提前发短信:猎狗巡山,不宜出门。狗日的应该很有钱,开一辆牛哄哄的大奔。我用手机百度了一下,至少价值百万。他个子矮胖,腋下夹着皮包,走路仰着脸。有一次,我与他一起乘电梯,差点被他的狐臭味熏倒了。真的难以想象,李娟怎么与这种烂人生活在一起?

  跟杨军一样,粟丽娅也很少接送虎子。她是销售经理,应酬多,业务忙,白加黑是常事,五加二不稀罕。当然,她也会偶尔抽出时间,送虎子去辅导班。这种时候,我也会提前给李娟发信息,告诉她老猫出门,天有变化,注意穿衣。

  李娟碰见粟丽娅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又会想些什么呢?



  从华飞到“星期八”,不过两公里。站在酒店的窗边眺望,华飞大厦清晰可见。有一次,我们没拉窗帘,李娟仰面躺在我的身下,高举的两条腿正对着窗外的天空。李娟告诉我,从她的角度看去,恰好看见华飞大厦的绛红色尖顶。完事后,我试了一下,果然能够看见华飞的顶盖,像一顶三角形的帽子。

  我仰面躺在床上,看着华飞的酱红色帽子,以及帽子上方漂浮的云朵。李娟微闭双眼,蜷缩在我的怀里,脸蛋红扑扑的。几乎每一次,她对我的表现都非常满意。用她的话说,好厉害啊,可以打100分。不用她说,我也知道自己厉害。为什么这样说呢?很简单,无论处于什么场合,我的身体从未让我失望过。比如说,跑步、游泳、爬山、打篮球、踢足球、骑自行车,诸如此类的运动,我总是最出众最耀眼的那一个。试问,身为男人,最害怕什么?很多人嘴上不说,但都知道答案:最怕被女人说不行。“不行”这两个字是最锋利的刀,足以斩断一个男人的骨头脊梁。别看有些男人人高马大,一身肌肉如拳头如炮弹,实际上不过是银样镴枪头。而我呢,活了三十多年,从未在女人面前丢过脸。请注意,“厉害”这个词不是谁都配得上的,那是女人对男人的最高奖励。想想看,当一个女人说你厉害,你的身体是不是直冒气泡,有一种飘飘然飞上天的感觉?

  看看手机,离下课还有四十分钟。我们设置了两次闹钟,第一次离下课三十五分钟,第二次离下课十分钟。第一道铃响,穿衣洗漱;第二道铃响,赶往华飞。我们像两个计时员,把时间掐得死死的,决不允许出半点差错。

  叮铃叮铃,闹钟骤然响起。李娟睁开眼,挣开我的胳膊,起身下床,穿上拖鞋,抱着胸走进了卫生间。我踩着哗啦啦的水声走过去,轻轻推开门,只见白花花的李娟站在蓬头下面,正在冲洗身上的泡沫。啪的一下,就像打开了某处开关,我的下面突然有了反应。我闯进去,从身后将她抱住,粗暴地抓住她的乳房。李娟坚定地拿开我的手,说,不行,不准犯规。我清醒过来,拿起蓬头说,来,我帮你。李娟说,好,一起洗吧。

  冲洗完毕,李娟站在大镜子前,用毛巾擦拭头发。我从身后抱住她,看着镜中两个赤裸纠缠的男女。李娟停下动作,盯着我看了一会,忽然问,小鹏,你是属马吧?我点点头。李娟说,比我大4岁,你是不是吃了仙丹?我看着她,不懂她的意思。她笑笑,你看你,一点也不见老,比我年轻多了。我吻了她一下,你也一样,还是那样年轻。李娟说,你看你,额头光滑,头发浓密,眼睛明亮,皮肤细腻,一丝皱纹也没有;再看看我,头发稀疏,皮肤松弛,眼袋增大,额头爬满了鱼尾纹。灯光下,镜中的两张臉裸露无遗,对比鲜明。我安慰说,宝贝,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李娟叹了口气,指着镜中的毛小鹏说,你没有一点肚腩,身材与二十岁的小年轻没什么区别;我呢,有赘肉,还有妊娠纹。

  我岔开话题,说走吧,要放学了。李娟说,我配不上你。我赶紧说,不,是我配不上你。李娟捏了我一把,说,妈的,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头吃嫩草的老牛。我说,不,不,我是牛粪,你是鲜花。李娟正色说,你为什么不会老?为什么那样厉害?你会不会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你跟粟丽娅一起的时候,她看上去比你老多了,简直不像一代人。我的心忽然有点乱,催促道,别说了,走吧。

  梧桐树下空旷了许多,只剩下几个家长,瞪眼盯着华飞大厦的大门。我有点着急,担心虎子已经走了。李娟叫我别慌,再等等,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梧桐树下的人全走光了,只剩下我和李娟。我按捺不住,准备去辅导班看看,如果不见人,再沿路寻找。我甚至想,要不要打电话报警?这时,李娟指着大门说,来了。果然,虎子和杨倩倩背着书包,并肩从门里走出来。杨倩倩高虎子一头,像个大人;虎子矮杨倩倩一大截,形同孩子。

  虎子几岁了?李娟忽然问。

  属狗,九岁了。

  哦,与倩倩同年啊,可他为什么那么矮?

  我很不高兴,看着李娟说,你什么意思?

  李娟冷笑,你难道没发现,虎子一直没长个?

  男孩子嘛,发育要晚一些。

  李娟哼了一声,最好去看看医生。

  好端端的,看什么医生?我很不高兴。

  如果真有问题,后悔可就晚了。

  李娟丢下我,牵起杨倩倩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向地下停车场。她们扭动腰肢,踩着同样的节拍,像两尾柔软的鱼,游进了幽深的洞口。看着她们消失的方向,我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认识李娟的时间不算短了,我原以为早已把她吃透。可现在,我忽然意识到,李娟有点古怪,我对她其实一无所知。

  爸爸,你怎么了?虎子仰起脸说。

  我弯下腰,摸了摸他的脑袋,走吧,儿子。

  我拿过虎子的书包,甩到肩上,牵着他走进停车场。他的手真小,如一只小蝌蚪,稍不注意就会溜走。我看看他,不由心生怜爱。是啊,他怎么那么矮呢?完全不像九岁的孩子。我想不明白,他能吃能喝能睡,为什么不长个?在此之前,我也有过担忧,但总是安慰自己,没事,他还小。可现在,经李娟这一说,我再也无法保持镇定。试想,如果一直这样下去,那可咋办啊?

  回到家,天色已晚。我炖了排骨,剪了鸡蛋饼,炒了小刀肉。我下定决心,从今以后,必须给虎子增加营养,让他尽快长高。想起虎子与杨倩倩并肩行走的画面,我就觉得心塞。一个男孩子,怎么可以比同龄的女孩子矮呢?

  虎子吃了晚饭,早早上床睡觉。我走进书房,拉开抽屉,拿出虎子的影集。翻开第一页,是虎子的出生照,那时候的虎子真小啊,像一团毛茸茸的线球。第二张,是虎子的满月照,胖嘟嘟的,真可爱。依次往下翻,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从不会笑到笑,从爬到站,从站到走,从走到跑,动手吃饭,咿呀学语,翻图画书,背上小书包,上幼儿园等,大致可以看出虎子成长的轨迹。我仔细查看幼儿园的照片,可以看出虎子比身边的小朋友要高半头。再看看照片旁边的文字,记录了他的各种表现,如歌咏比赛、跳舞、讲故事、做游戏等。其中有一张照片,老师在给他颁发奖状,他挺着胸脯,像骄傲的小王子。

  虎子早期的照片中,经常可见粟丽娅的身影。那时候,她还有大把的时间,天天围着虎子打转。而我呢,在市纪委工作,深受领导器重,经常参与案件调查,宣传报道,行踪飘忽不定。正因为如此,虎子从出生到读幼儿园的照片中,很少能够看到我的身影。在那一段时光中,作为父亲的我几乎是缺席的。

  我逐一翻看照片,忽然停住了动作。在一张亲子活动的照片中,粟丽娅的身后站着一个似曾相识的男人。我举起照片,对着灯光仔細辨认,虽然面部模糊,仍能认出他是李娟的老公——杨军。如此看来,杨倩倩与虎子曾就读于同一所幼儿园。我仔细查看,在一张照片中找到了一个酷似杨倩倩的背影。在另一张合影中,我终于看到了杨倩倩的正面照,扎着两个羊角辫,嘟着嘴巴。杨倩倩的身后,站着一个穿白裙的女人。我不由一惊,这不正是李娟吗?

  往下翻,却发现少了幼儿大班下半期的照片,甚至连毕业照也没有。照片到这里忽然中断了,这是怎么回事?我想了想,大脑仍是一片空白。

  对着灯光,查看虎子近三年(读小学之后)的照片。李娟说得不错,他没长个,一点也没长。这几年来,他就是一个铁疙瘩,没一丁点变化。怎么会这样?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九岁的儿子,像是被定格了,永远停留在了三年前:身高、表情、动作、鼻子、眼睛、耳朵、嘴巴、手脚等,没有一点点改变。

  我盯着虎子,如盯着一个标本,不由浑身战栗,毛骨悚然。

  也许,李娟说得对,该带虎子去医院看看了。



  医生是个鹤发童颜的老头,看上去颇有仙风道骨。他一张一张翻阅单子,忽然摘下老花镜,擦了擦,戴上,身子前倾,曲起食指,敲了敲桌子,抬头问,患者多少岁?我说,8岁。有没有病史?他问。我说没有,他提起笔,在单子上画了一下,又问,三年前身高多少?我说,1.3米。他望着我,眼睛闪闪发亮,说,5岁1.3米,个头挺高的嘛。我嘟囔说,可是,现在还是1.3。

  虎子往我身后躲,身子抖个不停,打摆子似的。医生放下单子,笑着说,小朋友,别怕。虎子说,爷爷,我会不会死?医生说,不会。顿了一下,对我说,让小朋友先出去吧。我把虎子带到门外,叫他坐在走廊上的椅子等我。虎子拉住我,问,爸爸,我会死吗?我说,别乱说,怎么会呢?

  医生叫我坐下,翻开单子,缓缓说,奇怪,真奇怪啊,他才九岁,骨骺线怎么已经闭合了?我不解地看着他,他敲着桌子说,知道吗?骨骺线闭合,意味着骨骼停止生长。我啊了一声,赶紧问,这是什么意思?他又敲了一下,意思很简单,你儿子不可能再长高了。我哀求说,医生,请你一定要想想办法。他从座位上站起来,眼睛陡然发亮,使劲拍了一下桌子,激动地说,你儿子的身体很奇怪,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实际上是由某种特殊材料构成的,我大胆推测,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是他的躯体产生变异;要么他的躯体被人换了。如果是第一种,无异于发现了一种新的与地球人不同的人种;如果是第二种,那就意味着你儿子的躯体被人拿掉了,给他重新换了一具躯体,这具躯体虽然与原来的一模一样,但却是冒牌的。更要命的是,这种躯体不会生长。

  我不太懂他的意思,但觉得事情很不妙。医生说,如果父母的身体构造与虎子一样,那虎子的情况应该属于第一种。不过,这种可能性不大,理由很简单,在这种情况下,所谓的特殊材料并不特殊,不过是与一般人不同的肉体罢了。也就是说,它仍然是肉体,就像自然界不同种类的树,不会影响生长。说直白点,这不过是白种人、黑种人与黄种人的区别,只是肤色不同罢了,但都是自然人的一种。相比之下,第二种情况的可能性更大,即虎子的躯体被掉包了。换句话说,虎子的躯体不过是人工制造的高仿品,跟真的躯体几乎一模一样。这种躯体不会生长,它不是自然界的一棵树,而是一个标本。

  听了医生的话,我觉得无比荒诞,却又无可辩驳。按第二种说法,我的儿子只剩下脑袋,其它部分已经被人换走?我质问医生,凭什么这样说,这种推断有几成把握。医生说,排除了第一种,那就是百分之百。我问,第一种可以排除吗?他说,当然可以。我说,如何排除?他说,你们夫妻做一次检查,如果你们的肉体与虎子一样,那就是正常的遗传,属于第一种;如果你们跟普通人一样,那就是第二种。我想了想,说,行,按你说的做。医生双目放光,拍着桌子说,妈的,医学史上这么伟大的实验,居然让老子撞上了。

  我走到过道上,虎子从椅子上跳下来,拉住我说,爸爸,我要回家。我摸摸他的脑袋,强忍眼泪说,再等等,还有点事。虎子嘟着嘴,重新回到椅子上。我不敢回头,沿着走廊往前走,拐个弯,钻进洗手间,拨打粟丽娅的号码。

  喂,有事吗?粟丽娅的声音忽高忽低,仿佛风中颠簸的树叶。我仔细听了听,风声中夹杂着叽叽喳喳的鸟鸣。我能够想象,她正站在鹰嘴峰上,像一个优雅的女王。粟丽娅不止一次说过,她的祖先安葬在鹰嘴峰上,脚下是大大小小的山峰,头顶是广袤无垠的蓝天,一年四季飘动着棉花似的白云。站在鹰嘴峰上,可以看见张开翅膀漂移的苍鹰,就像至高无上的王者,俯瞰着大地。

  风太大,听不清楚。我叫粟丽娅找个背风的地方,我要跟她说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粟丽娅挂了手机,过了几分钟,把电话打过来。粟丽娅告诉我,她躲在一块大岩石下给我打电话,四周开满了杜鹃。这一次好多了,虽然还有风声鸟叫声,但她的话清晰可辨。粟丽娅说,这地方你来过,还有印象吗?我说,我与虎子在医院。粟丽娅说,我的脚下有一片青草地,四周有杜鹃。我说,虎子的情况不太好。粟丽娅说,你还记得吗?我曾在这里,用脚尖踩着天幕跳过一场芭蕾。我没心情跟她废话,打断她说,等等,我先说事。

  我尽量用正常的语调,简述了虎子检查的情况。电话那头陷入沉默,只有风声呜呜灌进耳朵。过了一会,粟丽娅的声音陡然冒出来,毛小鹏,你瞎折腾什么?特殊材料?新人类?换躯体?你他妈脑袋进水了?要查你查,我不做这种蠢事。她的声音如子弹,嗖嗖乱飞。我有点发蒙,这是怎么了,翻脸比翻书还快。

  她骂完后,我鼓起勇气说,这几年来,虎子一丁点也没长,想想就让人揪心。她沉默了几秒,说,这事你别管,我回来再作处理。我说,医生建议我们做个检查,把情况搞清楚。她提高声音说,少听那些狗屁专家喷粪,什么新人类,特殊材料,换躯体,荒唐,可笑,无聊透顶,我不查,你也别查,让人当猴耍。我嘟囔说,这个,这个。她打断我,少废话,听我的。停顿了一下,说,我现在就回来。我说,天色不早,你明天再回吧。她说,少啰嗦,我马上回来。

  我告诉医生,粟丽娅不愿意接受检查。医生叹了口气,唉,可惜了。我说,医生,我走了。医生猛然敲桌子,等等,等等。我茫然地看着他,他表情严肃地说,等一等,她不做,你可以做啊。我说,我一人?有用吗?他挠挠头,字斟句酌地说,我想过了,只需要给你做检查,也可以推断你儿子的情况。我问,真的吗?他又敲了一下桌子,当然,我还会骗你吗?你要相信我的专业判断。

  结果显示,我的躯体跟虎子一样。借用医生的話说,与其它人相比,我和虎子是不同种类的树,即新兴的罕见人种。老医生手舞足蹈,眼睛放光,声音夸张失真。他说他要撰写一篇论文,以我和虎子为主要研究对象,对新兴人种进行系统的探索阐释。他相信,那将是一篇惊天地泣鬼神的论文,肯定能拿诺贝尔奖。而我和虎子,也将因为他的论文,注定青史留名,永生不死。

  我打断他的话,问,医生,既然虎子是自然人,那他为什么不长高呢?他愣了一下,嘟囔说,我说的是一般情况,而虎子是例外。我问,那该怎么办?怎样才能让虎子长高?他说话结巴起来,这个,我想想,我想想。

  我握紧拳头,使劲敲了一下桌子,转身走出了诊断室。



  虎子已经入睡,我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忽听吱嘎一声,粟丽娅打开门走进来。她脸色灰暗,嘴唇干裂,头发零乱。我起身说,怎么回来了?她把皮包摔在柜台上,看了我一眼,气呼呼地说,你还好意思问?

  按习惯,她每次去花嘎,至少要呆三五天。而这一次,她昨天去,今天回,创下了最短的时间记录。要知道,水城离花嘎近两百公里,跑一趟不容易。可以推断,她接了我的电话,几乎没有停留,立刻驾车返回。不得不承认,是我扰乱了她的行程。不过,话又说回来,脚长在她的身上,我能有什么办法?

  粟丽娅拿起茶几上的病历,翻了一下,说,这东西有什么用?我很不高兴,争辩说,如果不检查,怎么知道虎子的问题?粟丽娅看了一眼,说,能有什么问题?我说,虎子的骨骺线已经闭合了。粟丽娅说,闭就闭吧,怕什么?我提高声音说,这意味着虎子长不高了,你知道吗?粟丽娅笑了一下,怎么可能?我说,医生说虎子是特殊材料制成的,我也是。粟丽娅莞尔一笑,这种事你也信?我说,虎子这几年没有长高,该是事实吧。她点点头,放心,我明天带他去医院,一定会有办法的。

  夜深人静,粟丽娅打起鼾声,我却翻来覆去烙大饼。不知熬了多久,终于进入梦乡。睁开眼,天已大亮,粟丽娅和虎子却不见了。打开手机,有粟丽娅发的一条信息:我带虎子去医院,你该干嘛干嘛。

  我发了会呆,拨打粟丽娅的号码,问他们在哪家医院,我过去看看。粟丽娅说,别,除了添乱,你能干嘛?我问,医生怎么说?粟丽娅说,还能怎么说?虎子就是虎子,什么特殊材料,什么偷换身体,全是狗屁。我说,虎子能长高吗?粟丽娅说,能,当然能,只是要做一个小手术。什么手术?我问。粟丽娅说,断骨增高术。顿了顿,补充说,放心,一个小手术而已。

  点开百度,输入断骨增高法,立刻跳出上百条信息。据介绍,断骨增高又叫骨头延长术,首先把骨头锯断,人为地强行拉长,而腿部的神经、血管、肌肉、皮肤也随之拉长。这种增高术效果明显,立竿见影,但容易落下后遗症,比如,血管损伤、神经瘫痪、血管供血障碍等。浏览这些文字的时候,我想起一个成语:揠苗助长。人不就是一根禾苗吗?如果遭到外力强行拔高,结果会怎样呢?我不敢往下想,赶紧给粟丽娅打电话,却被告知所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

  我跑出家门,满眼白光晃动,恍如手术刀耀眼的光芒。此时此刻,虎子在哪家医院?是不是已经被医生摁在冰冷的手术台上?我茫然四顾,像一只无头苍蝇,不知该往哪个方向撞。铃声陡然大作,看了看,竟是李娟打来的。

  喂,你在干嘛?李娟问。

  我说,没干嘛。

  怎么没送虎子来辅导班?

  我拍拍脑袋,真是昏头了,竟然把这事忘了。按我们的约定,如果一方不能去,须事先用暗语告知对方。我赶紧道歉,对不起,有点特殊事情,今天不能来了。李娟说,有什么特殊事情?能不能告诉我?我说,没什么。她说,是不是送虎子去医院?我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的?李娟说,我会算命。我说,行,你厉害,我有事,挂电话了。李娟说,等一下,你正在找虎子,对吧?我说,你真会算命?李娟说,我不仅知道你在找虎子,还知道虎子在什么地方?我赶紧问,在哪里?李娟说,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抓紧时间过来。

  我拦了一辆的士,叫师傅用最快的速度赶往医院。不过二十分钟的路程,我却觉得经历了漫长的一个世纪。赶到医院门口,我丢下一张百元大票,匆匆钻出车门。台阶上站着一个女医生,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朝我使劲挥手。我没功夫理她,拿出手机给李娟打电话。女医生拉开口罩,低低地叫了一声,嗨,是我。这不是李娟吗?我跑过去,抓住她的胳膊,问,虎子呢?

  李娟把一个装着白大褂的塑料袋塞给我,低声说,别吭声,跟我走。

  我跟在李娟的身后,沿着过道往里走。经过一个拐角处,李娟停住脚步,指着卫生间说,进去,把衣服换了。我说,为什么?她说,少废话,去。我钻进厕所,三两下脱下衣服,卷成一团,扔进纸篓,换上白大褂,戴上口罩。那白大褂有点不对劲,刚一上身,立刻动起来,绳索般将我死死捆住。口罩也不对劲,刚套到脸上,立刻捂住我的嘴巴,让人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我跑到李娟身边,说,可以了。李娟微微点头,说,走吧。我问,虎子在哪里?李娟竖起一个手指,压住嘴唇,嘘了一声,大步朝幽深处走去。我愣了一下,紧走几步,与她并肩而行。过道越来越狭窄,弯弯拐拐,似乎永无尽头。两面的墙壁惨白如雪,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根灰黑的横杆如手臂伸出,提着一盏暗淡的灯泡。走了许久,只碰上一个穿绿色衣服的清洁女工,推着小山似的垃圾车,弯腰前行,形如蚂蚁。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抬头瞥了我一眼,眼神冷若冰霜。我赶紧低头走过,跟上李娟,禁不住浑身发抖。

  李娟把手插进白大褂,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步子坚定有力,皮鞋一下又一下敲打地板,发出单调的波波声。过道越来越窄,弯来拐去,蛇一样伸向地层深处。灯光忽明忽暗,时而如雾,时而如霜。有冷风从过道跑过,呜呜咽咽,像人在哭。就这样走了许久,过道骤然暗下来。放眼望去,前面似乎已是尽头,笼罩在一片昏黑之中。墙壁上挂着一粒灯火,像暗夜里的萤火虫,忽闪忽闪。走到萤火虫的下面,才发现过道的尽头装了一台电梯,发出嗡嗡的响声。

  李娟按了一下,电梯忽然裂开了嘴巴。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白大褂里伸出一双有力的手臂,将我牢牢抱住,以一种无可抗拒的力量,将我推进电梯。我正要呼喊,口罩忽然动起来,仿佛有一只大手,死死捂住我的嘴巴。电梯闭合,轰隆作响,骤然下坠。李娟挽住我的胳膊,轻声说,不用怕,没事。不一会,电梯陡然停止,缓缓打开,灯光扑面而来。离电梯不远,横着一道卷闸门,站着几个穿制服的保安,左右各蹲一只半人高的猎犬。李娟丢开我,大步走上前去,与保安说了几句话。保安连连点头,喝开猎犬,打开卷闸门,让我们过去。

  我竭力压住心跳,跟上李娟,走向玻璃通道。两边是一间间办公室,大门紧闭,极少有人出入。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低头走在过道里,无声无息无言无语,面无表情,目光漠然,脸上闪烁着金属器皿的光芒。李娟用手肘碰了碰我,示意我别乱看。我悄声问,虎子在哪里?李娟瞪了我一眼,示意我别说话。

  我跟着李娟,拐进一条通道。推开一道门,走了十几米,又推开一道门,上面有几个大字:实验室。再走几十米,正面是一间手术室,屏幕上有一行字:手术中。我举起手,准备敲门。李娟一把拉住我,低声训斥道,你不要命了?我说,怎么办?李娟伸手按了一下,光滑的墙壁裂开一道小门。她弯腰钻进去,冲我招了招手。进门后,是一间小屋子,放着几台电脑。李娟走过去,把墙上的黑布拉开,露出一块方形玻璃。她回过头,悄声说,过来。

  我走到玻璃边,眼睛被一下子拉住了。我赫然看见,虎子赤裸裸地躺在手術台上,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围着他,正在给他动手术。主刀医生是个消瘦的中年男人,额头有一块醒目的紫色伤疤,眼睛闪烁着隐隐绿光,手里拿着耀眼的手术刀。粟丽娅站在离主刀医生不远的地方,低头望着地板。我惊奇地发现,粟丽娅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矮胖的男人,感觉有点眼熟。仔细看了看,竟然是杨军。

  主刀医生动作敏捷,逐一取下虎子的手脚,打开肚子,摘下心、肝、肺、胃、肾等,再取下躯干、脖颈,然后剥掉面皮、摘下眼睛、耳朵、鼻子、嘴巴、下巴……一一扔到器具里。最后,手术台上只剩下一颗残缺的脑袋,看上去血肉模糊。我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怒吼着朝玻璃撞去,要将那些杀人凶手千刀万剐。李娟伸出手,按了我一下,我陡然全身僵硬,无法动作。白大褂里伸出无数绳索,将我牢牢捆住;嘴上的口罩也动起来,越收越紧,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我就像一件电器,被人按下开关,只能呆呆地看着狗日的刽子手把我的儿子大卸八块,最后只剩下一颗没有皮、没有眼睛、没有耳朵鼻子的脑袋。

  他们把虎子拆分完毕,从储存室抬出一筐器官。很明显,那些器官比虎子的器官要大一号。他们逐一给虎子装上眼睛、耳朵、鼻子、嘴巴、下巴,拉上脸皮、装上脖颈、手脚,再往肚子里装上心、肝、肺、胃、肾等,动作娴熟,配合默契,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渐渐地,一个崭新的大一号的虎子诞生了。可是,这还是原来的虎子吗?还是我的儿子吗?我不由想起组装机器的熟练工,想起流水线上生产的万千零件,甚至亮光闪闪的螺丝钉。

  这时,耳边传来狗叫声叫喊声。李娟说,快跑,有人来了。我无法动弹,只能瞪眼看着她。她伸手按了我一下,我顿时活了过来。她拽住我,逃出小屋,拐进黑暗潮湿的通道。风呜咽而过,身后传来喊叫声、狗叫声。

  通道的尽头,有一台电梯,嗡嗡作响。李娟按了一下开关,拉着我跳进去。电梯缓缓上升,狗叫声喊叫声消失了,只有风声盘旋耳旁,呜呜呜呜。几分钟后,电梯载着我们冒出地面,迎头撞上了灰黑如铁的天空。

  电梯的出口处,面对着一条穿城而过的黑色河流。



  再次见到虎子,比原来高了一大截。

  粟丽娅说,虎子的手术很成功,增高了30厘米。我强压怒火,问,你让虎子做了什么手术?粟丽娅说,不是跟你说过吗?这叫骨头延长术,也就是采用一些特殊方法,促进骨头生长,从而达到增高的目的。我冷冷地问,你说说,用了什么特殊方法?粟丽娅诧异地看着我,毛小鹏,你什么态度?我让虎子长高还错了?面对虎子亮晶晶的眼睛,我勉强笑笑,你做得对,做得太对了。

  虎子拉住我的手,非要跟我比比高矮。不得不承认,虎子确实高了不少,可以够着我的耳根了。虎子又蹦又跳,笑着说,爸爸,我长高了,我长高了。我看着虎子,心里汩汩冒血。我知道,面前这个虎子除了脑部是我的儿子,其他部位与我已经没有半毛钱关系。我摸摸他的头,低声说,是啊,长高了。虎子说,妈妈真厉害。我说,是啊,你妈厉害,太厉害了。粟丽娅说,至少比某些傻瓜强得多。我问虎子,做手术的时候疼吗?虎子说,我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

  我心烦意乱,叫虎子好好休息,准备出去走一走。粟丽娅冲我说,你要去哪儿?我说,随便走走。粟丽娅说,早点回来,我做几个菜,庆贺庆贺。

  出了门,天上挂着一轮苍黄肮脏的太阳。天气闷得厉害,仿佛倒扣着一口铁锅,让人透不过气来。走出小区,走过金山路,走进了明湖公园。明湖公园位于城郊,是以明湖为中心打造的一座湿地公园。湖中有座山,形似一匹马,奔跑在水中,称为白马山。湖上架了一座彩虹桥,一头连着湖岸,一头连着白马,蜿蜒如龙。山上有一片桃林,春天落英缤纷,吸引不少游人前往。随处可见茂盛的芦苇,颇有一种蒹葭苍苍的意境。闲暇的日子,我和粟丽娅带着虎子,手牵手走过彩虹桥,看水、看天、看桃花、看芦苇。只可惜,那样的时间太少了,一年难有几次。粟丽娅太忙,忙着出差,忙着加班,忙着陪客户,忙得像天上飞来飞去的鸟。她不在的时候,我牵着虎子,沿着湖边转来转去。如今,我把虎子也弄丢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彳亍明湖,茫然无绪。

  我绕着明湖转圈。这几天发生了不少事,大脑乱得像一锅粥。虎子的躯体在哪里?我的躯体在哪里?虎子还是虎子吗?我还是我吗?虎子还是我的儿子吗?我还是虎子的父亲吗?这是不是意味着肉体已经死亡,只有脑袋孤零零地安装在一具古怪的机器上?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已经成为异类,成了半人半鬼的怪物?弄丢了手脚,弄丢了心、肝、肺、脾、胃、肾,弄丢了躯干、脖颈、面皮、眼睛、耳朵、鼻子、嘴巴、下巴……那些不可或缺的部件,莫名其妙去了哪里?它们是不是死了?腐烂了?化为尘埃泥土?成为虫子的美食?没了它们,脑袋会感到孤独吗?寄身在另一具躯干上,是不是会感到冰冷?感到恐惧?感到无依无靠?甚至觉得成了囚徒?被一堆永不生锈的材料囚禁,这是不是比死还可怕?

  天色变暗,天地一片迷茫。回去的路上,路灯昏黄,人影绰绰。街上摆满地摊,卖衣服的、卖鞋子的、卖臭豆腐的、卖烧烤的、卖水果的……人声鼎沸,烟火缭绕。经过一个摊位时,瘦猴似的摊主拿着一把刀,冲我大声叫卖,说他的刀削铁如泥,能斩铁断钢。他一边说,一边将刀砍在磨石上,火花迸溅。磨刀石缺了一块,刀子却毫发未损。我停住脚步,在摊边蹲下。刀子真不少,有菜刀、砍刀、跳刀、长刀、短刀……我看中一把半尺长的匕首,精钢打制,寒光逼人。我问多少钱,他说优惠价,五十。我丢下50元,捡起匕首,顺手放进兜里。

  回到家,桌上摆满菜肴,香气四溢。桌子中央竟然还站着一瓶红酒,旁边围着几个高脚杯。虎子已经等不及了,夹起一个鸡腿,吧嗒吧嗒吃起来。粟丽娅招呼我坐下,给我倒了一杯红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虎子给我夹了块肉,爸爸,吃菜。又给粟丽娅舀了碗汤,脆生生地说,妈妈,喝汤。粟丽娅举起杯子,说,来,干一杯。我说,不想喝。虎子端起酒杯,递到我的手中,说,爸爸,你喝。我不忍心,接过杯子,一饮而尽。粟丽娅给我夹菜,我用筷子挡开,你们吃吧,我不太想吃。粟丽娅问,你怎么了?我说,肚子不太舒服。

  粟丽娅不再说话,埋头吃饭。我叫虎子多吃点,然后走进卧室,掏出匕首,放在枕头下面。累,真累,全身被砸碎了,只想好好睡上一觉。似睡非睡之间,粟丽娅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我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她关上门,走到床边,沉默片刻,脫掉衣裤,躺到我的身边。我感到她温软的身体靠在我的胸膛,但我不吭声。粟丽娅躺了一会,忽然撕开我的衣服,爬到我的身上。我睁开眼睛说,干嘛?她吻了吻我的脸,笑笑说,你猜,我要干嘛?

  我当然知道她想干嘛,但我不想说,也不想动。在以往的岁月里,我是一匹骁勇的战马,驮着她一次次奔跑。可现在,我成了一条死老蛇,再也提不起半点精神。看着身上起舞的粟丽娅,我想起了隔壁熟睡的虎子,想起了他躺在手术台上的样子。虎子丢掉了身体,只剩下一颗残缺的脑袋,这样的虎子还是我的儿子吗?而我呢,是不是跟虎子一样,也是丢掉躯体的可怜虫?这有力的手臂、粗壮的大腿、健美的胸脯,肚腹里鲜活的心肝肺……属于我,还是属于另外一个人?抱着粟丽娅的,还是不是我?进入她身体的,是我,还是一个怪物?

  粟丽娅扭得正欢,左右摇摆,上下起舞。我看着她身下那具强健的躯体,觉得那是另外一个人的躯体。换句话说,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坐在另一个人的身上,颠鸾倒凤,欲仙欲死。可是,她的快乐与我无关,而是另外一个人给的。热烈的吻,有力的手臂,强壮的大腿,温暖的胸脯,这些都是另一人的。那一刻,我多么妒忌啊,只感觉热血一阵阵冲上头顶。我忽然伸出手,抓起枕头下的匕首,对准手腕划了一刀,鲜血狂叫着跳出来。粟丽娅抓住我的手,颤声说,你疯了?我说,你继续。粟丽娅双手捂胸,打摆子一样抖索。我笑笑,继续啊。粟丽然摇头说,把刀放下。我说,行,但你必须把事情说清楚。粟丽娅说,什么事情?我说,虎子的事情。她使劲点头。我拍拍她的大腿,一字一句地说,还有我的事情,也要说清楚。粟丽娅扒开匕首,轻声说,好,你把刀收起来。

  粟丽娅关掉灯,与我背对背躺在床上,用一种冷静的语气,开始了她的讲述。她告诉我,事情要追溯到三年之前那个大雨滂沱的日子,也就是虎子从幼儿园毕业的那一天。她问我,对毕业典礼有没有印象。我想了想,什么也想不起来。粟丽娅说,那天下午,我们参加了虎子的毕业典礼,你想起来了吗?我使劲想,大脑仍是一片空白。粟丽娅提示我,那天下了一场大雨,整个水城陷入洪水之中。我拼命回忆,听不见雨声,也看不见洪水,只有一潭深不可测的深黑。

  接下来,粟丽娅不再废话,自顾自讲起三年前的事情。据她说,三年前那个下午,我开着车,载她去了虎子的学校——天羿幼儿园,参加虎子的毕业典礼。我们坐在台下,看着虎子戴着红花,站在台上代表同学们发言。不得不承认,虎子表现不错,赢得了家长和小朋友们的阵阵掌声。

  毕业典礼结束,我们牵着虎子走出校门,准备找个地方大搓一顿。天空划过几道闪电,头顶霹雳炸响,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砸下来。我们上了车,关紧门窗,冒雨赶往目的地。大雨来势凶猛,铺天盖地,刹那间占领了整个世界。仅仅几分钟,街道已被洪水淹没,像一条条波涛滚滚的河流。从车窗看出去,天地一片迷茫,楼房如同孤岛。一些车辆在洪水中颠簸打转,恍若轻飘飘的树叶。

  那天下午,这座城市彻底被洪水淹没,成了真正的“水城”。我们本打算找个地方避雨,但满世界洪水泛滥,根本无处栖身。别无选择,只能往前走,不停地往前走。开车人都知道,车辆从较深的水中经过时,万万不能停下。否则,水会趁机涌进发动机,让发动机彻底熄火。发动机是车的命,发动机报销了,车也就死了,只能窝在水中。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往前冲,不要命往前冲,从洪水中杀出一条生路。轿车所到之处,洪水翻滚,波浪滔天,水声吼叫。经过人民路大十字时,红绿灯陷入黑暗,前面一片汪洋。我们驾车冲入水中,一辆大货车呼啸而来,只听一声巨响,轿车飞起来,整个世界顿时陷入黑暗之中。

  那场车祸,我和虎子受伤严重,生命垂危。幸运的是,脑部没受到多大的影响。为了保住性命,医生建议用特殊材料给我们另造一个身体,再将头部移植过去。据医生介绍,这种躯体与人体没有什么差别,几乎具备人体的全部功能。比如,吃饭、走路、睡觉、排泄、出汗等。更神奇的是,生殖器还能够勃起,可以射精。唯一的缺憾,这种躯体不会像人体一样生长、也不会像人体一样变老。不过,换个角度来看,这未尝不是优点?换上这种躯体,可以青春永驻,更有力量,更有韧性,这不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吗?

  脑袋切下来后,躯体怎样处置?我回过神来,厉声问。

  粟丽娅惊异地看了我一眼,说,与命相比,这重要吗?

  躯体没了,只剩一颗残缺的脑袋,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可是,你们不是有了新的身体吗?

  不一样,这不是我,我的大部分已经死了。

  粟丽娅叹息一声,说,我不懂你的意思,休息吧,很晚了。

  不行,你得告诉我,他们把我和虎子弄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粟丽娅顿了一下,又说,我当时受了伤,神志不清。

  我抓住她的肩膀,使劲摇晃,央求说,你想一想,再想一想。

  我真的不知道,睡吧,天快亮了。



  进入停车场,杨倩倩挽着李娟,从另一边走过来。虎子拉开车门,跑到杨倩倩的面前,大声说,倩倩,你看看,我长高了。杨倩倩瞪圆眼睛,惊讶地说,虎子,你吃了什么药?一下子窜这么高。虎子说,我们比一比,看谁高。

  他们并肩站在一起,看上去像一双筷子。李娟笑着说,虎子,真长高了,跟倩倩一样高呢。我瞪了李娟一眼,冲虎子大声说,走吧,要迟到了。

  走到电梯边,李娟说,让虎子和倩倩一起上去吧。

  杨倩倩说,毛叔叔,别送了,让虎子和我一起去。

  杨倩倩和虎子跳进电梯,冲我们挥挥手,随后消失不见。李娟说,走吧。我说,去哪儿?李娟笑笑,老地方。我摇摇头,转身朝停车场深处走去。李娟追上我,轻声问,怎么了?你的脸色不太好啊,还在想虎子的事?我瞪了她一眼,换作是你呢。李娟说,多想也没用,走吧,请你喝点东西。我说,没兴趣。李娟挽住我的胳膊,笑着说,走,上我的车,去明湖公园。

  我其实不太想去。我只想钻进车里,闭上眼睛,坐上几个小时,谁也别理睬我。记得看过一篇文章,说有些野兽受伤之后,会躲进阴暗的洞穴,独自舔舐伤口,直到结疤痊愈。我就是一只受伤的野兽,只想把车当洞穴,谁也不管我,我也不管谁。可李娟不放过我,她抓紧我的胳膊,拖着我走到她的车边。我想挣开她,她按了我的肩膀一下,我顿时浑身无力,只能听她摆布。记得她说过,她知道我的开关在哪里,可以让我像灯泡一样亮起,也可以让我刹那间坠入黑暗。我原以为她是说笑话,现在看来,也许确有其事。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我们在床上的时候,她是不是也可以根据需要,适时对我进行操控?

  空气沉闷异常,仿佛有一床被子,将天空死死捂住。抬头看看天,挂着一轮昏黄的太阳,像锈迹斑斑的铜钱。放眼望去,白马山树木葱郁,时有白鸟起起落落。李娟走在前面,一言不发;我跟在后面,沉默不语。就这样走了一段,李娟停住脚步,伏在桥栏杆上,指着芦苇说,有一首诗叫《蒹葭》,还记得吧?我说,记得。李娟说,背几句听听。我摇摇头,那玩意,谁会背呢?李娟看了我一眼,你这人啊,真没劲。

  我们就这样站在桥上,看山,看水、看天、看树,看芦苇。恍惚中,耳边又响起虎子的叫喊声,眼前浮现出虎子嬉戏奔跑的身影。要不是三年前那场该死的大雨,虎子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要不是那场该死的车祸,我也不会变成这个鬼样子。那场车祸之后,虎子还是虎子吗?我还是我吗?记得看过一则新闻报道,美国某机器人研究公司认为,通过脑机接口技术,可以实现从人到“机器人”的进化。说直接点,就是让人的意识存储于电脑中,哪怕肉身已经毁灭,人却在机器中获得永生。我当时看到这则新闻的时候,认为这是天方夜谭,痴人说梦。可现在,我和虎子不就是寄居于机器之中吗?我们的大脑还活着,可肉体已经毁灭,这还算真正的人吗?失去了身体,我还是我吗?虎子还是虎子吗?我和虎子还是父子吗?粟丽娅与我还算夫妻吗?我们还是一家人吗?吃喝拉撒爱恨情仇全交给一副机器骨架完成,我还有存在的价值吗?我眼巴巴地看着另一具躯体牵我的儿子,操我的女人,做着本该我做的一切事情,这样的人生还有意义吗?一个人只剩下大脑,却丢失了所有东西,就算实现永生又有什么意义?如果能够选择,我愿意找回我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巴、下巴、脸皮、脖颈、手脚、心、肝、肺、胃、肾等,像个普通人一样吃喝拉撒,正常衰老,走向死亡。

  怎么?还在想虎子的事情?李娟开口说。

  我的脑海闪过一个念头,问,虎子被送进实验室,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事你别管,管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你说,他们会怎样处置我和虎子?我的意思是,我和虎子的手、脚、躯干、脖颈、心、肝、肺、胃、肾、眼睛、耳朵、鼻子、嘴巴………他们会如何处置?火化?埋葬?扔给狗吃?还是从下水道冲走?

  别说了,你这人啊,心思太重。李娟捂住我的嘴巴.。

  我拿开她的手,沉声说,你说啊,我想知道。

  你们的事情,我怎么知道呢?李娟把目光投向湖面,沉默了一会,叹息一声说,不过,报纸上报道过一件类似的新闻,你还有印象吗?

  我摇摇头,表示毫无印象。

  这件事嘛,有点复杂。简单点说吧,主要有三个人物,名字已经忘记,分别用A、B、C来代指吧。A,男性,三十多岁,性格内向,多愁善感,某机关小职员。B,女性,三十出头,温柔美丽,某公司部门主任。C,男性,四十上下,矮胖,精明能干,某公司副总,成功人士。A与B是夫妻,B与C是情人。A和B有一个孩子,在天羿幼儿园上学,与C的孩子同级同班。

  事情要从接送孩子说起。天羿幼儿园的大门外,有一排法国梧桐,枝叶茂盛,树冠硕大如伞。印象中,水城的每一条街都种了法国梧桐,按照大致相同的间距,一株一株站在路边,规规矩矩。几乎每一株树下,都摆放着一张椅子。天羿门外的梧桐下面,也放着一些长椅。家长们三三两两坐在木椅上,玩手机,打瞌睡,谈天说地,埋头沉思,等待铃声响起。那时候,B还是某公司的小职员,工作比较轻松,主要负责接送孩子。她年轻漂亮,打扮时髦,只需往树下一站,就是一道惹眼的风景。她不喜欢往人群里凑,而是远远地站在一株樹下,低着头玩手机;或坐在椅子上,掏出小镜子补补妆,或望着天空发呆。

  那时候,C也经常接送孩子。B站在树下发呆的时候,C靠着一株梧桐树,远远地打量她,觉得她的背影就是一幅画。有时候,他忍不住拿出手机,偷偷对着她拍上几张。久而久之,他们达成了某种相处模式:B是模特,站在梧桐树下;而C是摄影师,从不同角度为她拍照。说起来有点不可思议,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们竟然没说过一句话。直到有一天,C躲在树后给B拍照,B忽然转过头,走到他的面前,伸出手说,拍什么?让我看看。C胆战心惊地把手机递给她,本以为她会大发脾气,没想她微微一笑,不错啊,拍得真好。C说,不是我拍得好,而是你长得漂亮。B瞟了他一眼,说,油腔滑调。

  从那以后,每次去学校接孩子,他们会尽量提前一点时间。每次见面,他们仍然很少说话,顶多点点头,打个招呼。大多数时候,B站在一株树下,C站在另一株树下,遥遥相对。当然,变化还是有的。C用手机给B拍照的时候,再也不必担心被B發现,遭到一顿训斥,甚至被当作流氓。B发现C偷拍时,不仅不再遮掩,反而会暗中调整姿势,让C抓到更美的镜头。有时候,他们坐在木椅上,C打开手机,让B翻看照片。时间长了,他们越来越熟,相处也越来越随意。天热的时候,B去报刊亭买冷饮,会顺手给C带上一份。下雨的时候,C会撑起雨伞,为B挡住风雨。后来,C邀请B去明湖公园,一起漫步彩虹桥,爬白马山,看芦苇,看湖水,看天空,看桃花,看白鸟。他为她拍了很多照片,每一张都很美。再后来,C邀请B去了宾馆,将她放倒在宾馆的大床上,剥光了她的衣服。男女之间的事情很奇怪,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不久,C因为工作出色,被提拔为公司副总。C让B辞去工作,去了他所在的公司,并很快提拔为某部门主任。她经常加班、跟着他出差,接送孩子的时间越来越少。从此,接送孩子的任务落到了A的身上。A混得不好,提拔无望,安心当起了家庭主男。一个个漫长沉闷的下午,A坐在梧桐树下,远离喧闹的人群,或靠在椅子上打盹,或埋头玩手机,或看着天空发呆。

  孩子毕业那天,A像往常一样,坐在梧桐树下的椅子上。铃声响起,孩子像往常一样走出大门,找到树下发呆的A。A牵起孩子的手,走到一家小吃店的门口,给孩子买了一根冰淇淋,还有两袋小吃。上车后,A系上安全带,刚把车发动,忽听滴答一声,进来一条短信。他看了一下,脸色立刻变了。短信说,B与一个叫C的男子正在“星期八”酒店开房,房号是508。

  A狠踩油门,轿车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朝“星期八”狂奔而去。天空霹雳炸响,豆大的雨点啪啪啪砸到车上。眨眼间,雨点连成一片,像无边无际的瀑布,从天空倾泻下来。在A三十几年的人生历程中,从未见过那么凶猛那么无所顾忌的大雨,似乎要席卷一切,摧毁一切,毁灭一切。A把雨刮开到最大,但没有多少用,雨刮稍一闪开,汹涌的雨水立刻覆盖玻璃,模糊不清。不一会功夫,街道已经被洪水淹没,整座城市一片汪洋,洪流滚滚,吼声震天。经过一个大十字路口时,A狠踩油门,试图逃出洪水的包围。谁曾想到,一辆大货车呼啸而来,炸起漫天蘑菇云。模糊中,只听砰的一声巨响,轿车陡然飞起,轰然破碎。

  A和孩子伤势严重,生命垂危。医生认为,要想保住性命,必须切掉脖颈下的部分,再用特殊材料造一个身体。不过,特殊材料造价高昂,需要一大笔钱。B与C商量,要他出这笔钱。C不干,B一哭二闹三上吊,C无奈之下,只得答应,不过提出了一个条件,要求医生在手术的时候,把伤者与车祸有关的记忆全部覆盖。B和C一致认为,这样做至少有两个好处,一是伤者康复之后,不会再想起这段惨痛的记忆;二是避免伤者探寻车祸的根源,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为了减少经济损失,C与B商量决定,出售A可用的器官。比如说,两颗光滑饱满的肾卖给了一个阳痿患者,粗大的生殖器卖给了一个被母亲剪掉生殖器的孩子,宽大厚实的脚掌卖给了一个瘸子,心卖给了一个心脏病患者,肝卖给了一个肝癌患者,肺卖给了一个哮喘病人,面皮卖给了一个被火烧伤的少妇……凡是能够卖的,几乎全买卖了。用C的话说,这叫废物利用,不卖白不卖。

  孩子也没逃过被卖的下场。他的手掌卖给了一个被人砍断手的扒手,睾丸卖给了一个被人捏碎睾丸的中年男人,生殖器卖给了一个无儿无女的老头……



  我问李娟,被覆盖的记忆能不能恢复?李娟认为,覆盖的记忆并没有消失,而是被什么东西盖住了,就像撒了一层土,落了一层雪,只要打扫干净,记忆自然会显露出来。如何才能把土或雪打扫干净呢?这不是用铲子或扫把就能搞定的。面对我的追问,李娟淡淡一笑,这个世界,有种树的,就有砍树的;有放毒的,就有解毒的。我说,到哪里可以找到铲土扫雪的人?李娟说,医科大附属医院机器人研发中心的胡主任,能让患者失忆,也能让患者恢复记忆。我说,你的意思,他既能种树,又能砍树?李娟说,对啊,他还有个绰号,人称胡一刀。

  李娟一边说,一边娴熟地打着方向盘。我忽然产生一种古怪的感觉,身边这女人不简单,她像一只蜘蛛,不动声色地编织了一张网。我虽无数次进入她的身体深处,但却没有办法进入到另一个更深的地方。车轮刷刷作响,大的小的高的矮的长的短的白的黑的黄的车辆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华飞大厦的尖帽子露出来,顶着半边血红的日头。我沉默了一会,问,你认识胡一刀吗?李娟看了我一眼,答非所问地说,其实,你见过他。我说,在哪里见过?李娟说,医科大附属医院地下研究中心。我疑惑地看着他,是吗?她点点头,对,就是虎子的主刀医生,瘦高个,蓝眼睛,经常板着脸,额头上有块刀疤。

  回到华飞,我们坐在梧桐树下,看着天上乌云乱舞。大概十多分钟,虎子从大门走出来,低着头,弯着腰。我丢下李娟,接过虎子的书包,带着他走进停车场。我在前,他在后,穿过挨挨挤挤的车,朝一片昏黑走去。有车跑出来,晃动着刺眼的灯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到墙上,佝偻枯瘦,弯曲如虾米。

  很意外,粟丽娅竟然在家。她穿着睡衣,提着一瓶酒,坐在飘窗上。听见动静,她缓缓回过头,看看我,看看虎子。我走过去,夺过她的酒瓶,问,你干什么?她笑笑说,回来了。我看了看酒瓶,已经空了。虎子丢下书包,拉住她的手说,妈,你怎么了?粟丽娅摇摇头,没事,妈没事。

  我把酒瓶扔进垃圾桶,系上围裙,准备做点吃的。粟丽娅靠着门框,看着我说,小鹏,你休息,我来做。我不说话,低头切肉。她走过来,伸头看了一会,忽然拉住我的胳膊说,我来做,你休息。我挣开她的手,继续切肉。她猛然从身后抱住我,哀求说,小鹏,我来做。我甩开她,说,你疯了?她的眼泪刷地涌出来,喊道,我来做,我来做,你为什么不让我做?

  虎子大嚷,别做了,我不想吃。

  虎子,妈给你做好吃的。粟丽娅拉摸了摸虎子的头。

  虎子甩开她的手,我不吃,没胃口。

  我丢下菜刀,训斥道,爱吃不吃,不吃拉倒。

  虎子抱头蹲到地上,哇的一声哭起来。

  粟丽娅弯下腰,把虎子拉进怀里,轻声说,儿子,别哭了。

  我嘆息一声,别哭,是爸爸不好,不该吼你。

  虎子停住哭泣,起身打开橱柜,拉出一箱方便面,拿出三桶康师傅,对我们说,爸,妈,我们吃方便面吧。

  我说,别,我炒两个菜,方便面没营养。

  我不要,虎子说,我只想吃方便面。

  粟丽娅说,行,那就听虎子的。

  吃了面,粟丽娅叫虎子洗脚,早点上床睡觉。虎子不想睡,他想看动画片《哪吒》。粟丽问他想不想长高,想长高就早点睡。虎子很听话,不吵不闹,乖乖走进卫生间,漱口洗脸。我看不下去,对虎子说,想玩就玩吧,没事的。虎子瞪了我一眼,说,我才不上你的当,我要赶紧长高。

  虎子睡后,我关掉电视,牙不刷脸不洗,走进卧室。过了十几分钟,粟丽娅走进来,关上门,抓住我的手,与我并排躺在床上,说起一些陈年旧事。读大学的时候,我们手牵手走过校园的林荫小道,一起去图书馆看书,一起躺在足球场上看天空,一起去校园门口的馆子吃羊肉粉,一起坐在桥上弹吉他……大学毕业,我们来到水城,我进入市纪委,成了一名公务员;她进入某公司,成了一名业务员。那时候,我们的工资很低,典型的月光族。我把工资卡交给她,让她担任财务部长,负责统筹安排开支。我们经常黏在一起,手牵手逛街,买廉价的地摊货,喝同一瓶饮料,骑同一辆自行车,吃同一桶方便面……后来,我们去民政局领了结婚证,在一个桂花飘香的日子走进结婚礼堂……结婚之后,一个春风十里桃花开放的日子,虎子呱呱坠地……再后来,经济条件越来越好,买了房,买了车,只可惜越来越忙。她多么希望,我们能够像以前那样,一家三口手牵手走进明湖公园,走过彩虹桥,看山,看水、看天、看树,看芦苇……

  我一动不动,任由她喋喋不休地抒情。不知过了多久,她叹息一声,打住话头,陷入沉默之中。我挣脱她的手,问,虎子的身体呢?我的身体呢?被你们丢到哪儿了?粟丽娅说,别问了,行不行?我说,丢下水道?扔臭水沟?被狗吃了?还是肢解成一块一块,像猪肉一样卖掉?粟丽娅颤声说,别说了,行吗?我说,不行,我要把身体找回来。粟丽娅说,求求你,别折腾了。我说,不行,我明天去医院,想办法恢复记忆。粟丽娅抓紧我的手,低声说,听我的,别去,好吗?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强。过日子?我冷笑,一个人连身体都没有了,还有什么日子?粟丽娅几乎喊起来,这有什么要紧?你还是你,虎子还是虎子。我很生气,反驳说,你看看虎子,再看看我,还有多少东西属于我们?手是别人的,腿是别人的,脸是别人的,心肝肺是别人的,眼睛鼻子是别人的,就连裆下的东西也是别人的,我们只剩下一颗残缺的脑袋,这样的我还是我吗?这样的虎子还是虎子吗?这样的人生还有存在的价值吗?

  粟丽娅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她侧过身,将后背对着我。我感觉她的身体微微颤抖,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啜泣。我知道她在哭,但我没有像平时那样,把她抱进怀里,为她擦干眼泪。我没有那个心情,我觉得自己坠入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怎么也爬不出来。我侧过身体,背对粟丽娅,双手抱住自己,一动不动地躺在黑夜里。我不敢动,我害怕稍微动一下,就会泪如涌泉,嚎啕大哭。

  恍惚中,我看见自己躺在手术台上,像一头猪。面前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手里拿光芒耀眼的手术刀。医生有点面熟,阔嘴巴,蒜头鼻,绿眼睛,额头上有一块青紫疤痕。我拼命挣扎,却发现身上捆着横七竖八的绳索,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医生冷若冰霜,伸手按了我一下,我仿佛被点了穴位,根本无法动弹。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举起刀,切掉我的手,切掉我的腿,剖开我的肚子,掏出心肝肺,切断脖颈,撕开脸皮,摘下耳朵鼻子。这时,我看见粟丽娅站在医生的后面,我使劲张开嘴巴,冲她呼救。她面无表情,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忽然转身朝外面走去。手术台上那颗残缺的脑袋猛然跳起,像篮球一样跳动,砰砰作响。医生勃然大怒,飞起一脚,踢飞脑袋。脑袋陡然张开嘴巴,发出一声惨叫……

  我从梦中惊醒,摸摸身边,空的。粟丽娅哪里去了?我披上衣服,走出卧室,摸进虎子的房间,借着窗外的月光,可以看见虎子面色安详地躺在床上。我悄无声息地退出,轻轻掩上房门,继续查看其它地方,找遍了旮旮旯旯,也没发现粟丽娅的影子。寂静的夜里,我听见胸脯传来咚咚的声响,一下比一下响,如同擂鼓。我陡然生出一个不祥的念头,拉开门走出去。

  爬上楼顶,我看见粟丽娅坐在房顶的边沿,手里拿着一个酒瓶。头顶苍穹高远,月亮如玉,星光灿烂。站在楼上俯瞰,脚下的城市一览无遗,高楼林立,灯光零落。风从楼下吹来,粟丽娅的长发随风乱舞,恍若风中杨柳。浩瀚的星空下,她背对着我,面对广阔的城市,不时把酒瓶高举,跟酒鬼没什么两样。

  我毛骨悚然,脚掌钉在水泥板上,一动不敢动。此时,她是一只蝴蝶,栖息在悬崖的边沿,往前一步将坠落万丈悬崖。我不敢动,生怕稍微一点动静,就会让她跌下悬崖。我以前不知道,她竟能如此喝酒。印象中,她一向滴酒不沾,甚至对酒深恶痛绝。如今,她却爬上楼顶,举酒独饮,如一个狂放的诗人。

  我悄悄转身,无声无息地离开房顶,就像我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走出医院,凉风习习吹来,顿觉目明耳聪。看看天空,仿佛已经昏睡百年,如今终于从梦中惊醒。我深吸一口气,看着大街上汹涌的人流奔腾的车辆,一些久远的被覆盖的往事,抖落灰土积雪,清晰地从地底下冒了出来

  几天前,我大费周章,终于在地下医科大附属医院地下实验室找到了胡一刀。他跟我梦中见到的医生一模一样,瘦高个,阔嘴巴,蒜头鼻,三角眼。他见到我,略显惊讶之色。我直奔主题,让他帮我恢复记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忽然说,你认识李娟?我愣了一下,说,认识。他撇撇嘴,果然如此,没有她,你这辈子不可能找到我。我有点局促,避开他绿莹莹的眼睛,说了一句很傻的话,她是我的好朋友。胡一刀咧嘴笑笑,她也是我的好朋友。

  胡一刀用镊子夹起一块棉球,在酒精里沾湿,细细地擦拭亮光闪闪的手术刀。我站在他的面前,感觉寒气逼人,忍不住打颤。他擦了一会,指着椅子说,坐吧。我坐下,双臂环抱,等待他发号施令。他把手术刀放在盘子里,忽然说,我见过你。我惊讶地看着他,见过我?他说,三年前,一个大雨瓢泼的晚上。我说,我怎么没印象?你被货车撞散了,他看了我一眼,缓缓说,医生们都说你完了,我顶着压力,坚持给你做了手术,谢天谢地,你总算撑过来了。我心里一动,赶紧问,我的身体呢?被你们扔到哪儿去了?胡一刀沉下脸,我是医生,只管做手术,那些被割掉的东西,我怎么知道?顿了顿,补充说,没有李娟,你早就完蛋了。我说,我不太懂你的意思。胡一刀说,你那个手术,需要一大笔钱,是李娟说服她的老公,为你垫付了医药费。我有点迷糊,问,她为什么这样做?胡一刀说,我怎么知道?你小子运气好,没有李娟,你活不到今天。

  我有许多疑惑,本想多问几句,但胡一刀摆摆手,示意我闭嘴。我不敢多言,担心触怒他,将我扫地出门。胡一刀叫我脱掉衣裤,拍拍我的胸脯,赞叹说,真棒啊,这种手术,没几个能做,你小子运气好。我尴尬地看着他,不知他要干嘛。他的目光在我身體上游走,叹息说,拥有一具不会老的躯体,多好啊。我说,有什么好的?什么都不是自己的。胡一刀说,非也,非也,你那身皮囊已经旧了破了,留下何用?不如换上新的,又美观又坚固,何乐不为?打个比方吧,就好比一台电脑,配置过低,已经无法运转,该不该升级换代?小伙子,你应该感到高兴,你就是一台升级版的电脑,比一般人强多了。我似懂非懂,嘟囔说,反正我不喜欢,这些东西不是我的。胡一刀说,怎么不是你的?你的手、你的脚、你的嘴巴眼睛、你的心肝肺、你的肠胃脾,你想用就用,谁会阻拦你?他指着我的裆下那坨沉甸甸的物件,笑着说,还有这东西,做工精巧,性能优良,比你原来那杆破枪强多了。我捂住裆下的物件,低下头说,好是好,可它不是我的。胡一刀说,它挂着你的裆下,不是你的是谁的?这东西性能好,你应该感到高兴。我说,这不是我的。胡一刀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你真是头犟驴,算了,不说了,说正事吧。我赶紧说,胡主任,我们开始吧。胡一刀说,你想好了?我说想好了。胡一刀说,我很贵的,你有多少钱?我捡起地上的衣服,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到胡一刀的手里,里面是我们家这些年来所有的积蓄。胡一刀让我点开银行APP,查看卡里的余额,点点头,表示成交。

  几个小时后,我被推进虎子呆过的那间手术室,一丝不挂地躺在手术台上。看着那些忙碌的穿白大褂的身影,我的脑袋疼痛欲裂,如蚂蚁啮心。胡一刀戴上口罩,擦了擦手,从盘子里拿起手术刀,拍拍我的脑袋。我不可抑制地抖动起来,怎么也控制不住。胡一刀笑了笑,鬼眼盯住我,似乎一直看进我的心底。我一惊,动了动,避开他的眼睛。他露出诡异的笑容,拿起一支针筒,一下插进我的屁股。我陡然僵硬,无法动弹,无法开口,眼皮沉重,陷入黑暗之中。

  等我从黑暗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正对着一棵茂盛的树。那是一株冬青树,站在窗子外面,树枝上站在几只灰色麻雀,叽叽喳喳乱叫。树的后面是天空,白云朵朵,挂着一轮白亮的太阳。我按了按呼叫器,一个全副武装只露眼睛的小护士跑进来,问我有什么事?我问,我在什么地方?护士说,你已经从地下转到地上,你现在住的是201病房。我问,我睡了多久?护士说,你已经睡了三天三夜。我说,胡主任呢?我要见胡主任。护士说,胡主任有事,没时间见你。我说,不行,我要见他。护士说,你可以出院了。我摸了摸脑袋,可是,我好了吗?护士说,你已经康复,一点问题也没有。我说,我好了?怎么证明?护士说,很简单,你想想过去的事情。我闭上眼,脑海里跳出一个画面:我坐在一株梧桐树下,一个高挑的戴着墨镜的女人朝我走来……

  赶到“星期八”,我定好房间,给李娟发房号,约她老地方见。随后,乘电梯上楼,打开房门,钻进卫生间,脱光衣服,冲了个热水澡。擦干头发,用浴巾包裹身体,躺在大床上,翻看手机信息。登上QQ,看见虎子的头像不停地跳动,点开,有几十条信息,统统只有一句话:爸爸,你在哪里?我想你了。

  大概半小时,李娟推开虚掩的房门走进来。她丢下皮包,扑到我的身上,冲我一阵乱啃。我推开她,说,先冲个澡。她瞪了我一眼,哎呀,装什么装,我还不知道你的德性?我说,听话,先冲澡。她嘟着嘴走进卫生间,响起了哗啦哗啦的水声。不一会,她裸着身体钻出来,披着湿润漆黑的长发。怎么说呢?就像一只迷人的妖精。妖精爬上床,劈手扯掉我身上的浴巾,骑在我的身上。看着她胯下那具与她交媾的躯体,我又冒出那个古怪的念头:进入她身体的,属于我的一部分,还是一个特殊材料制造的怪物?

  我抱住扭动的李娟,清了清嗓子说,喂,给你讲个故事。

  什么狗屁故事?我不想听。李娟一边摇摆,一边说。

  不,你必须听,这事很有意思。

  好吧,捡重点说。李娟喘息说。

  这个故事你讲过,只不过你没讲完。

  少绕弯子,有话快讲,有屁快放。

  不错,这个故事你没讲完,你只说了A、B、C三个人物,漏掉了一个重要人物:D。没有D,这个故事是不完整的,甚至是不可能发生的。D是主角之一,她贯穿始终,是一条至关重要的暗线。没有这条暗线,明线显然缺乏逻辑,缺乏生活基础,缺乏必要的铺垫。比如,是谁对A、B、C三个人物的行踪了如指掌,是谁让这些人物发生联系,是谁让失去身体的A对自身产生怀疑,从而掀起惊涛骇浪?这样说吧,D藏在事件的后面,像一个高明的导演,让故事一步步展开。你不觉得,如果一直让D躲在幕后,那是一件多么不公平的事情?

  你想说什么?我听不清楚?李娟卖力地摇来晃去,乳房白兔般上下跳动,长发乱云飞舞。我抓住两只兔子,尽量用平稳的语气说,你忙你的,我说我的。李娟说,你跟粟丽娅一起的时候,也经常这样讲故事?我笑笑,是啊,她最喜欢听我故事。李娟放慢晃动的节奏,甩甩头发说,你说,我听着。

  这事要从A、B职位的变动说起。几年前的一个下午,天色阴晦,秋风萧瑟,细雨纷飞。A走出市政府大楼,面色灰暗如土,背脊弯曲如弓。他遭到小人陷害,被迫离开了前途无量的市纪委,下放到清水衙门市文联。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的政治生命几乎已经判了死刑,这辈子只能夹着尾巴混日子了。用文联那秃头主席的话说,能够保住工作,已经是菩萨显灵了。那神气显然是说,赏他一口饭吃,以免他饿死街头。A不敢多言,他还能说什么呢?说了又有何用呢?

  A走过空旷的大街,穿过寂寥的巷子,走进暮色中的明湖公园。天色已晚,公园里看不见一个人影,秋雨滴答有声,白马山一片模糊,湖水轻微晃动,岸边的芦苇一片枯白。A站在桥上,看着脚下迷茫的水面,真想一头栽下去,成为一条死鱼。这时,手机叫起来,是B打来的。A长吸一口气,接通电话,B欢快的声音夹杂着吵闹声扑面而来。B大声叫喊,老公,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升职了,我升职了。A的大脑一片空白,机械地说,哦,升职了,升职了。B说,是啊,升职了,我请朋友们吃饭,你赶快过来,一起庆贺庆贺。

  不得不承认,这世界充满了戏剧性。在此之前,B操持家务,还要负责孩子的接送。从那天起,A与B角色调换,由A接管了这一切。没办法,B实在太忙,加班、出差、开会,要参加饭局,要飞来飞去。A呢,工作清闲,上班不过是做做样子,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混半天。用秃头主席的话说,他是一只虱子,寄生在单位的褶皱里。既然没本事挣钱养家,那就接受现实,当一名家庭主男。买菜、做饭、拖地、洗衣服、接送孩子,成了他生活的主要内容。他一次次走进明湖,看着桥下的湖水发呆,湖水里的面孔消瘦憔悴,仿佛昭示了他暗淡的下半生。他不止一次想,这辈子还能怎样?也许也只能这样了。

  一个个漫长的下午,家长们聚在梧桐树下,吵吵闹闹,一片纷乱。A远远地站在一株梧桐树下,显得孤独落寞。没人跟他说话,他也不跟别人说话,或低头玩手机,或靠着梧桐发呆,或望着天空发呆。在别人的眼中,他有点不正常,跟疯子没什么两样。A我行我素,任由别人嚼舌根。直到有一天,他发现离他不远的梧桐树下,冒出一个女人高挑的身影。女人或站或坐,时不时瞟他一眼。后来,A无意间发现,女人竟然用手机偷拍他。A想,这女人是不是对他有意思?或许,她是不是有点神经质的街拍爱好者?

  渐渐地,这成了他们的相处模式。几乎每天下午,A站在一株梧桐树下,女人站在另一株梧桐树下,遥遥相对。女人还是老样子,时不时看看他,或拿出手机偷拍。他假装不知道,或低头玩手机,或靠着树沉思,或眺望天空。但是,他的全身似乎长满了眼睛,女人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不得不承认,女人很漂亮,妖娆性感,难免让人想入非非。不过,女人看上去脸色忧郁,从未见她笑一下。大半年的时光,他们就这样守在树下,从未说过一句话。

  孩子从幼儿园毕业的那个下午,A早早赶到学校门口。天气很热,日头闪亮,一丝风也没有。女人迟迟没有现身,她经常栖身的那株树下,空空如也。A觉得奇怪,她怎么还不来呢?望着对面的树,他忽然有点担忧,她是不是被车撞了?

  铃声响起,A看见她从另一边匆匆赶来。她没有跟随人群冲向大门,而是冲到他的面前。你是A吗?她问。A说是。B是你老婆吗?她问。A点点头。她拿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说,B与一个男人,在“星期八”。A的脑袋嗡地一声响。她指着照片说,你看。A看了一眼,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他已经确定是B。照片上,B挽着一个矮胖的男人,正走进“星期八”的大门,看上去如胶似漆。A觉得天空塌了,他接上孩子,狠踩油门,咆哮着冲向酒店。头顶陡然霹雳炸响,闪电划过天际,拳头大小的雨点噼噼啪啪砸了下来。

  我讲完故事,李娟大叫一声,从我身上滚下来。我扳过她的身子,看着她汗淋淋的脸说,那个女人,就是D,没有D,就没有后面的事情。李娟叹了一气,唉,别说了,我好累。我说,D是渔夫,A只不过是一条鱼。

  李娟理了理头发,说,故事编得不错,你可以去当小说家了。

  你说,D怎么会知道B和C的行踪呢?

  这年头,要追踪监控某个人,还是个事吗?

  我沉默了一下,说,我的身体,被他们弄哪去了?

  李娟看了我一眼,说,你真是个傻子,还问这个干嘛。

  你告诉我,我的身体呢?你告诉我。

  或许,你该去问问粟丽娅。



  打开防盗门,不由大吃一惊。屋里死一般安静,冷如冰窖,感觉不到一点人气。虎子呢?粟丽娅呢?把灯统统打开,亮如白昼,却没发现一点蛛丝马迹。我不得不接受一个残酷的事实,粟丽娅和虎子真的走了。

  划开手机,没有虎子的信息,也没有粟丽娅的来电。查看通讯好友,没人发信息,也没人打电话。今天真是个奇怪的日子,似乎所有人都把我忘得一干二净。茫然地转了两圈,看见柜台上放着几瓶二锅头,顺手抓过一瓶,拧开盖子,狠狠灌了一口。这时,我的脑海里跳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他们会不会在楼顶?

  我提着酒瓶,直奔楼顶。房顶一览无余,空空荡荡,哪有什么人影。苍穹高远辽阔,挂着一轮弯月,刀刃般闪闪发亮。天色幽蓝,如无边无际的大海;时有星星闪烁,泛起粼粼波光。月光下的城市像一片死寂的坟场,插满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墓碑。风从脚下吹过,我悚然一惊,我已经站在悬崖边缘,向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粟丽娅会去哪里呢?她为什么要带上虎子?

  仰面躺在水泥板上,看著天上孤独的月亮,将瓶嘴塞进嘴巴,咕咚咕咚喝酒。脸上冰冷一片,用手摸了摸,湿淋淋的。多久没哭过了?这个晚上,看着月亮喝着酒,我却流下了悲伤的眼泪。不行,我必须找个人聊聊,否则真会疯掉。拨打粟丽娅的号码,提示已经关机。再拨打李娟的号码,提示说所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奇怪,怎么会这样?翻开通讯录,挨个往下拨打号码,接连打了十几个,不是关机就是无法接通。这真是一个古怪的日子,我认识的人全消失了。

  这时,忽听滴答一声响,手机进来一条信息,是一个陌生号码。信息的内容很短,只有一句话:速到爱兰酒店,粟丽娅与杨军在一起。

  我一跃而起,拨打那个陌生号码,通了,却无人接听。我运指如飞,发了一条信息,问对方是谁?很快,对方的信息进来了,叫我别问他(她)是谁,他(她)只是看不惯我被蒙在鼓里,好心提醒我而已。对方还发来一个位置定位,叫我速速赶过去,绝对不会让我失望。我问,他们住哪个房间?对方说,你别管,先过去,听我的指令。我扔下酒瓶,蹭蹭蹭跑下楼,冲进屋里,换上黑衣黑裤,戴上黑色口罩,揣上几天前买的那把匕首以及一个黑色头套,匆匆出门,冲下楼去。几分钟后,我拦了辆黑的士,叫师傅用最快的速度赶往爱兰酒店。

  爱兰酒店是一家五星级宾馆,位于最繁华的钟山路段。我下了车,大步闯进宾馆大门,却遭到两个保安的拦阻。我说我进去找人,他们问我找谁,要求我提供对方的姓名、房间号、手机号等信息。我改口说,我不找人,开房间总行了吧?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在柜台登记的时候,服务员叫我出示身份证或其它有效证件。我出门匆忙,谁带哪些东西?我掏了半天,不但没找到有效证件,反而不小心露出了匕首。两个保安抓住我的胳膊,一左一右,形同保镖,把我从爱兰酒店扭送出来。一个保安说,兄弟,出去吧,别砸我们的饭碗。另一个保安给我发了一支烟,说,兄弟,理解万岁,别让我们为难。

  憋着一肚子火,我退到一个昏暗的拐角处。滴的一声,进来一条短信,问我咋不进去?我说,进不去,保安不让进。对方说,他们已经从房间里出来了,顶多十分钟,就会出现在地下停车场,车号是“贵BHBXXX”,停在D区46号。我说,有监控,不好下手。对方说,十分钟后,我会让宾馆停电。我说,该如何进去呢?对方说,打个的士,让师傅把你送到停车场。

  我拦了一脸的士,丢给师傅一百元。几分钟后,师傅把我送到车场D区。借着车灯光,我一眼看见那辆挂着“贵BHBXXX”的大奔,停在一根柱子边上。

  的士师傅丢下我,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一溜烟走了。

  停车场灯光暗淡。我拿出头套,套住脑袋,拉上口罩,躲在阴影里,握紧兜里的匕首。嘭的一声,停车场陷入一片黑暗。不一会,有人举着手机,绕过车辆,朝这边走来。来人有两个,一男一女,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他们挨得很近,窃窃私语,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手机光线太弱,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不过,从身形基本可以判定,男的是杨军,女的是粟丽娅。

  杨军拉开车门,拍拍粟丽娅的屁股,让她先上车。粟丽娅钻进车后,把头从窗子伸出来,亲了亲杨军的脸。该死,这对狗男女,连这黑灯瞎火的停车场也不放过。杨军放开粟丽娅,绕过车头,转到另一边,打开车门,骂道,妈的,怎么停电了?粟丽娅娇滴滴地说,亲,上车吧。

  我窜到杨军的面前,一把将他揪住,举起匕首。杨军扑通跪下,哀求说,好汉,饶命,我给你钱,给你钱。我一把将他提起来,我从没想过,我会有那么大的力气,能够抓起一个两百多斤的胖子,就像提一只小鸡。杨军徒劳地蹬着腿,语无伦次地说,大哥,求求你,我给钱,我有钱,我把钱全给你。

  我轻轻一笑,将匕首插进他硕大的肚子,就像插进一只篮球。

  黑暗中,气体似的腥臭的东西哗啦啦漏了出来。我扔下杨军,转身去找粟丽娅。她连滚带爬地从车里钻出来,不停地朝我磕头。她的头发又长又黑,将她眼睛鼻子嘴巴覆盖,如一株茂盛的藻类植物。遥想当初,我多么喜欢她浓密的长发,喜欢她在风中迎风奔跑长发飞扬的样子。我走过去,弯下身子,用手指头抬起她的下巴,轻声说,你为什么不呆在家中,总喜欢跟别人乱跑?她的身子抖索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大哥,求求你,放过我。我抬起手,抽了她一耳光,骂道,婊子,你叫我大哥?睁开眼睛看看。粟丽娅说,你是谁?大哥,我真的不知道。我又啪啪抽了她两耳光,说,婊子,你看清楚,老子是谁。粟丽娅捂着脸,呜呜咽咽地说,大哥,别打脸,求求你,只要你放过我,你想怎样都行。我忽然觉得不对劲,掀开她的头发,用手机电筒照她的脸。这一次,我终于看清了。她不是粟丽娅,确切点说,是一个酷似粟丽娅的年轻女孩。她与粟丽娅很像,脸型像,皮肤像,头发像,眼睛鼻子像,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差不多。不过,她比粟丽娅年轻,大概二十出头。换句话说,她是粟丽娅几年前的翻版。

  我抓住她,怒气冲冲地说,你脑子有病?看看你都跟了什么人?

  姑娘缩成一团,央求说,大哥,你放过我,我再也不敢了。

  我丢开她,恶狠狠地说,记住,别跟人说见过我,否则对你不客气。

  好的,一定,我不说。姑娘伏在地上,不停地用脑袋磕地。

  我看了她一眼,转身走进黑暗之中。

十一



  我静坐楼顶,俯瞰着脚下这座城市,它无遮无拦地躺在月光中,哪怕一点风吹草动也逃不过我的眼睛。不知怎的,没有撕心裂肺的警笛声,没有呼啸而来的警车,没有荷枪实弹的警察,我竟然感到些许失望。

  从爱兰返回小区的路上,我步履镇定,根本没打算要逃。这样说吧,我其实并不怕警察,不但不怕,甚至还有点期待警察出现。想一想吧,我有什么好怕的呢?除了一颗残缺的脑袋,我还拥有什么?哪怕警察把枪口对准我,将身子打成筛子眼,与我有多大关系?换句话说,警察打的不是我,而是一具特殊材料制成的躯体而已。我不止一次想过,他们开枪的时候,我只要想办法护住脑袋就行。我回到家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一顶安全帽,戴在头上。我原本打算睡在家里,等着警察上门,但觉得这样有点窝囊,于是改变了主意。怎么说呢?就像一只关在铁笼里的动物,别人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一点意思也没有。于是,我戴上安全帽,顺手拿了一瓶酒,爬上了楼顶。就这样,我坐在楼顶,听风呜呜乱叫,举酒对月,自饮自酌。我想好了,我要坐在楼顶,看着警察踏着月色,冲进小区,一直冲到楼下。那时候,我将放声大笑,迎着他们举起的枪口,从天而降。

  我仰望璀璨的星空,忽然很想與李娟聊一聊。我划开手机,把号码拨过去,却提示已经关机。怎么回事?她为什么一直关机?真遗憾,我其实很想告诉她,我杀了杨军。从今以后,她自由了,她解脱了。我甚至想约她出来见个面,一起去明湖走走。我想象得出,星光下的明湖一定很美,蒹葭苍苍,芦花似雪,彩虹蜿蜒,白马如梦……如果可以,我希望与她聊一聊那场车祸,聊一聊杨军,聊一聊粟丽娅,聊一聊虎子,聊一聊我与她。我其实有很多疑问,比如,她为什么宁愿陷入无休无止的痛苦旋涡,也不与杨军离婚?为什么明知我是一只失去身体的怪物,还对我情有独钟?诸如此类的问题,我想让她讲清楚。可是,这似乎已经不可能了。也许,从今以后,我们注定老死不相往来。

  发了会呆,我忽然想起虎子。这个星光灿烂的夜晚,我坐在楼顶如霜的月光里,想起了我虎头虎脑的儿子。如果他在我的身边,我一定把他紧紧搂进怀里,用嘴唇亲吻他的头部。不管怎么说,两颗头颅总比一颗头颅好,至少有个说话的地方。我还想起了粟丽娅,想起她站在房顶边沿的背影。如果我现在见到她,我会怎么做呢?也许,我什么也不做,就站在她的后面,一直看着她的背影。也许,我会走到她的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一边喝酒,一边俯瞰脚下的城市。也许,我会问她一个问题,一个只剩下头颅的人,还配拥有另一个人的爱情吗?

  我干完一瓶酒,听了一夜风声,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奇怪,怎么会这样?是杨军没事?是警察睡得太死?还是根本没人发现我的行踪?渐行渐远的风声中,月亮往西坠落,脚下的城市正在苏醒,东边的天空越来越亮。转眼间,一轮崭新的太阳从遥远的地平线冉冉升起,艳丽如血的光芒扑面而来。

  我放下酒瓶,起身下楼,进入地下车库,钻进车里,系上安全带,松刹车,踩油门,冲出地下停车场,闯入汹涌雪亮的霞光。不知为什么,我抬头看了看鲜艳的太阳,忽然冒出一个强烈的念头,马上跑花嘎一趟。

  跑出小区,油表指针已经指向红色格子,预示油已所剩不多。油是车的命,我得先去加油站。行驶在黎明的街道上,看着来往的车辆,喧闹的行人,我忽然感到害怕。远远看见警察的身影,我手脚颤抖,心里紧张,不得不调转方向,寻找其它路线。奇怪,一夜之间,街上怎么冒出那么多警察?我不得不一次次掉头,一次次规划路线。这么多警察上街,是不是因为杨军的事?难道他们已经布下天罗地网,等着我往里面钻?我终于想明白了,我不是怕他们,而是害怕去不了花嘎。等我从花嘎回来,他们要杀就杀,要打就打,悉听尊便。

  耽误了不少时间,我终于溜进一家加油站,加了满满一箱油。日头已经爬上高楼,红光满面,艳丽如花。我驾着车,转了半天,甩开那些穿制服的家伙,拐上一条几乎被遗弃的老路,终于逃出城外。老路不好走,弯弯绕绕,坑坑洼洼。轿车如同蜗牛,左右摇摆,高低起伏,一点点往前爬。越往前走,越显得荒凉,眼前只有连绵不断的大山,好像没有尽头。爬了近三个小时,穿过一片阴森的林子,经过一个鸡鸣狗吠的小村庄,攀过一段挂在悬崖上的十字路,终于来到了老路与新路的交接处。看着宽阔平坦的沥青路,我大大松了一口气。从这里去花嘎,最多不过两个小时。也就是说,如果不出意外,我在日落之前可以赶到花嘎。

  多年前,我和粟丽娅搞对象的时候,从这条老路跑过几次。那时候,我们刚大学毕业,好得像连体人。第一次去花嘎见她的父母,我们乘坐的是一辆破中巴,跑起來噼啪作响。司机为了多赚钱,竟然超载十余人。中巴老牛般跋涉在山路上,上下左右晃动,不时发出沉重的嚎叫。我们挤在一个座位上,一人的耳朵里塞一粒耳塞,抱着一台手机,听着同一歌。对了,我还记得那首歌的歌名,叫《牵手》。我们边听边哼,当周围的人是空气。我至今还记得,我们天不亮就从水城出发,天擦黑才赶到花嘎,那么漫长的旅途,我们却毫不在意。事实上,对于那时候的我们来说,好像只要呆在一起,不管什么地方都一样。

  花嘎多山,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山头。山上多石,奇形怪状,颜色斑驳。更难得的是,石头间随处可见一丛丛杜鹃,如火似雪。到花嘎的第二天,我们爬上花嘎最高的山峰——鹰嘴峰。正值春天,春风十里,山花烂漫,红红白白,煞是喜人。我和粟丽娅爬上岩顶,但见青山妩媚,蓝天如盖,草木勃发,杜鹃盛开,美不胜收。我们按捺不住如火如荼的激情,在一块巨石之后,几丛杜鹃之间,我将粟丽娅按在青草地上,剥光了她的衣裳,轰轰烈烈爱了一场。粟丽娅告诉我,她感觉她的脚尖踩着蓝天,在天幕上跳了一场芭蕾。也就是那一次,粟丽娅怀上了虎子。不久,我们举行了婚礼,几个月后,虎子呱呱坠地,加入了我们的生活。

  正如我所料,赶到花嘎的时候,正是日落时分。转过一座山,一轮巨大的落日赫然冒出,挂在鹰嘴峰上。村庄浸泡在一片血红之中,高高矮矮的房子熠熠生辉。天空一片血红,大地一片血红,鹰嘴峰仿佛从血泊中破土而出。我几乎睁不开眼睛,踩了踩刹车,把车速降下来,缓缓跑到落日之下。

  我停下车,径直朝山上走去。不远处就是村子,可以看见粟丽娅家的老房子,站在一棵大枫树下面。还可以看见一些老头老太,坐在老房子的前面,像几块青黑色的石头。我不禁想到,粟丽娅的父母是不是也在其中呢?不过,这不是我关心的事情。此时此刻,我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爬到山上去,爬到山上去!

  快到山顶的时候,我骤然停住了脚步。不远处,粟丽娅牵着虎子,站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几丛杜鹃之间,面对着两个荒草覆盖的坟包。落日已经坠入山崖后面,暮色像黑压压的乌鸦,忽然从天上降落。风从崖下呜呜吹来,满山石头静默,草木瑟瑟发抖。粟丽娅背对着我,长发随风飞扬,黑色风衣簌簌作响。虎子站在她的旁边,背影挺拔如松,看起来跟她差不多一样高。

  我叫了一声,粟丽娅转过身,虎子也转过身,面对着我。我一头扎进暮色,四肢并用,狗一样爬到他们的面前。他们看着我,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我跪下身子,扒开草丛,看见墓碑上刻着我的名字。

  而另一块墓碑,刻着虎子的名字。

  【责任编辑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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