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一个不想多说话的人,特别是在家里更不想多说话。我自己也追究过这方面的原因,我怀疑自己有忧郁症或者自闭症之类的倾向。母亲多次对我说,你到了两周岁,只会叫爸爸和妈妈。我们担心你是个哑巴,或者半哑。
母亲说了很多话,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笑了笑。
其实,我以前真不是这样的。很小时的那些事儿于我没有记忆了,我对那时的回忆肯定以母亲为准。读小学时,也有可能是读初中,我有自己的记忆了。那时,父亲总要在吃晚饭时说单位里的事,他能把一些琐碎庸俗的屁事,绘声绘色地说成趣味性很浓的故事,逗得我和母亲开怀大笑。许多时候,父亲还想说下去,我会忍不住打断他,急着要说我们班级里的一些事。为了谁先说,我们父子经常会闹出可笑的别扭。
母亲当然是倾听者,她含笑听着父亲和我的唠叨。我說的这些,都是真的,也足以说明我是会说话能说话的。
我上高中时,学习紧张了,一家人的心弦都跟着绷紧,把生活搞得像一根冰棍。追溯起来,估计问题确实出在我的身上,因为我的成绩越考越伤心。不知是自卑,还是自负,我开始不想多说话。即使非说不可,我也说得言简意赅,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
父亲的话越说越多,当然他的话都是针对我的,主题是要我好好学习努力考上重点大学。我实在想不明白,父亲的能说会道是如何练成的。他虽然是个公务员,但他只是个基层小单位里的办事员,平时轮不到他在台上发言做报告。后来我发现,父亲越来越会说话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有我这个不想多说话而且成绩又一塌糊涂的儿子。
确实是这样的,我的高考成绩相当难看,刚好考了个自费的“三本”,专业是早已无人问津的经济管理学。父亲看到这个结果,话突然很少了,估计受到了比我更沉重的打击。他抽的烟有可能突破了可控的范围,家里更加乌烟瘴气了。
我考进的大学离我们这座小城不到百里地,父母要送我去报到,我说我自己会去的,父母死活要和我一起去,说我们就你一个儿子,这种机会没有第二次了,搞得像是去给我送死的。
报到那天,我第一次劝导父亲要少抽烟,我说,爸,你想健康长寿,就少抽烟多锻炼。
父亲吃惊地看着我,好像说这话的不是他的儿子。我破天荒地又重复了一遍我想说的话,父亲慢慢移开目光,他望着远处说,嗯。我似乎还想说话,但父亲拉着母亲走了,走了几步,他们又回过头来望着我。夕阳下,父亲的眼角上闪着泪花。接着,父母像两片白云,慢慢消失在色彩斑斓的晚霞中。
我大学毕业后,父亲又有说不完的话了,但主题已经切换成要我找个好工作,他推心置腹地提醒我,只要功名成就,不怕妻子没有。
我考公务员,也考事业单位,结果都失败了。父亲接受不了我失败的现实,一天到晚给我分析失败的原因。我开始自己创业,搞产品推销,跑保险业务,拉广告,在社会上混了一年多,最后又回到了父母的身旁。母亲唉声叹气地对我说,你干的都是靠嘴皮子赚钱的活,你肯定不行。
父亲对我的沉默寡言越来越深恶痛绝,他恨铁不成钢地说,像你这种独生子,离开父母就得饿死!每次父亲嘴里飞出这样的话,我都会淡然地一笑。有几次,父亲以为我没听到,提升语调再重复一遍,我还是不说话,然后又笑了笑。父亲愤怒地跺一跺脚说,算了,我——我抽烟去。
我已经说过,父亲只是个基层小单位的办事员,所以他在社会上的能量极其有限,人际关系也停留在底层。为了给我找个好工作,他竭尽全力找朋友拉关系。父亲通过种种关系,也给我介绍过几个工作。可圈可点的有,在交警队做协警,在街道办事处打杂差,在工商局整理企业档案。不过,这些工作都是临时的,最长的只干了五六个月。
我现在的这份工作,是我自己找的。
那天下午,我去一个用工招聘会碰运气,前来应聘的人多得成群结队,最后我成了一个被推来推去的木偶。老三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是街道办事处的驾驶员。我在街道办事处打杂差时,和老三的关系还算不错,到我离开时我们称兄道弟了。
老三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说,嗨,兄弟,你在这里找工作?
我说,啊,嗯。
老三知道我这个人不想多说话,第一次跟老三出车去买办公用品,老三说了很多话,他把街道办事处夸得像中南海一样。我大概只说了两句话,更多的是露出笑脸哼几下。后来,老三说,兄弟,你不喜欢说话。我说,是的。老三惊奇地看着我说,为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嘴里没话,空荡荡的。老三笑了笑说,我愿意交你这个不想多说话的朋友。
老三把我拉到一个角落说,张飞,我有一个工作,你愿意不愿意做?
我满脑袋都在想找工作,一听有工作,想都不想就说,愿意。
老三神秘地说,告诉你,这个工作收入不错,名声说好听就好听,说难听就难听,你真想去还得靠自己去竞争,我给你提供信息。
我望了望密密麻麻的求职人群说,我真想去。
老三说,我有个朋友在民政局工作,他们想找个驾驶员。
我惊喜地推了他一把说,兄弟,你在开玩笑吧。
老三说,谁和你开玩笑,是真的。我啊了一声。老三又说,你有驾照,开车又好,这就成了。
我说,老三,你替我做主吧。老三又犹豫起来了,我破例多说一句,我请你喝酒。老三是个专职驾驶员,但他爱好喝酒。我和他在一起工作时,喝过好几次酒,有次他酒还没醒要出车了,老三装出肚子疼,说,啊呀,疼死我老三了,我去不了啦,让张飞替我一回吧。回来后,老三拉起我的手,诚心诚意地说,张飞,你是我的好兄弟。
老三说,我说出来你不要责怪我,这个驾驶员是和死人打交道的。
我的舌头向外探了探,说,啊,死人,真的?
老三说,真的,是殡仪馆的驾驶员,也就是火葬场的驾驶员。当然,说起来是属于民政系统的,而且工资高待遇好,是个暗行,报名的人不少呢。老三见我没表态,又说,兄弟,你要是不适应,就当我没说。
我顿了一下后,说,我考虑一下吧。
晚饭后,我站在窗口等天黑。我想把老三介绍我去开灵车的事和父母说说,但我的嘴巴闭得密不透风。后来,我听到了父亲气急败坏的声音,都是你,都是你的教育方式有问题,到现在你还不反思,啊,啊,你说呀。
母亲的语气断断续续,有惊慌,也有忧愤,我有什么好反思,要反思的是你。你那么烦,烦得像个老太太,以前张飞是好好的吧,你看,他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我看——都是你逼出来的。哎呀,天哪!
我漠然地继续站在窗口,其实我的脑袋里正在浮现出各种各样的死人。家里飘舞起一阵烟味,接着响起母亲低沉的抽泣声。我知道,本次吵闹到此结束了。
2
老三通知我直接到殡仪馆去参加面试。老三说,接下去看你的了。
我说,嗯。
老三说,对了,你说过的,你要请我喝酒。
我说,好。
老三大声说,多说几句行不行?真像死人,你和死人打交道是绝配呀。
殡仪馆古朴大方,被青山绿水环抱,一眼望去像一个宾馆或者休养院。
殡仪馆主任亲自接待了我们这些应聘者,这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神清气爽地说,欢迎各位来到这里,希望你们能喜欢这里。我姓傅,是殡仪馆的正主任,因为有人叫我傅主任,听起来好像我是副主任,这一点我要特别强调,以后你们就叫我主任,不用带姓了。好,言归正传,今天有十三个不怕死人的同志来到我们殡仪馆,我要指出的是,你们的竞争比九死一生还要残酷,因为你们十三个人中只有一个能留在殡仪馆。
傅主任的话换来我们的欢声笑语,我以为殡仪馆是个死气沉沉的地方,没想到这里也有灿烂的笑声。
有人说,傅主任——嗬,对不起,主任,留在殡仪馆的这个人不会已经内定了吧?
傅主任坚决地说,不,不不,本次竞争我说了算。先面试,淘汰七个;再实践考,淘汰四个;最后二取一,两个人都要谈谈对殡仪馆的认识,然后我决定录用谁。听清楚了吗?好,开始!
所谓面试就是应聘者一个一个和傅主任对话,我是第八个出场,心态平静得像死人,所以我的话依然不多。三言两语过后,我成了傅主任面前的一截木头,傅主任看看手里的名单说,你叫张飞?他娘的,好,你的名字鬼都怕呀,张飞,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我说,没有。
傅主任低着头大声说,张飞,你留下,下一个。
接下来是实践考,傅主任让我们直接开灵车,他坐在副驾驶位上监考,我们一个一个上车在殡仪馆的园子里转圈,好像在给死人表演。我爬上车的时候,傅主任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模样像个死人。傅主任闭着眼睛说,张飞,你真的愿意来殡仪馆工作?
我说,嗯,是的。事实上,我不喜欢这份工作,只是想找份工作给父母看看。
傅主任说,我知道,你是冲着挣钱来的。其实,当年我的想法和你一样,我进来也是开灵车的。现在,我有自己的体会了,就是灵车才是真正送人的车。你想,你把人送进来,虽然是死人,但还是一个人。等到出去了,人就成了一堆灰。所以,开灵车是世界上最有人情味的工作。你知道吗?如果你真的留下来了,以后你会有感觉的。好,开车,转三圈。
我在思考一堆乱七八糟的问题,转了三圈还没停下来,傅主任拍拍我的肩头说,停——到了。想不到,这一轮我又过关了。最后,我和一个小个子决定胜负。小个子好像是外地人,他先谈认识,说了很多话,最后说出了他非常热爱殡仪馆这样的话。
傅主任问他,你怕死人吗?小个子抖擞着精神说,我活人都不怕,死人有什么可怕的。傅主任大声说,好,有勇气,有激情。下一个,张飞。
我说,有人说我像一个死人,所以和死人打交道是绝配,我说完了。
傅主任看着对面墙上的“殡仪馆工作制度”发呆。突然,外面响起哀乐声,接着响起刺耳的哭声。
傅主任说,你们听到了吗?又一场遗体告别仪式开始了,这些遗体就是靠你们拉进来的。张飞,你怕死人吗?
我说,拉死人和拉活人都一样的。
傅主任一拍桌子说,好,就你了,张飞。
我报到那天晚上,请老三在一家小饭店喝酒。老三说,我没说错吧,你和死人打交道是绝配。
我说,嗯,算吧。
老三说,合同订了吧,以后你不想干了,可以拍拍屁股走人。
还是老三理解我,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说,老三,开灵车是世界上最有人情味的工作。
老三喝了一大口酒,说,这些话是你说的?
我说,是殡仪馆傅主任说的。
老三竖起油腻腻的大拇指说,这话经典,真经典,来,为人情味干杯!
我和老三都有些醉了,老三说,张飞,你的权力比市长大呢。不对,省长也没你大。不对,皇帝也没你大。你想,谁逃得过你的手心。嘿嘿。
我臉红脖子粗地说,对对对,盒子里一装,朝炉子一推,火光一闪,谁都灭了,只剩一堆灰。
分别时,老三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兄弟,啊,兄弟,我死了,你一定要亲自来拉我。
我说,嗯,一定。
上班半个月了,父母还不知道我在哪儿上班,我只告诉他们我在一个单位开公车。有一天,母亲悄悄问我,你到底在哪里开车?不会是在帮人开“黑车”吧。
我说,妈,放心吧。我这么回答母亲更不放心了,母亲说,你要说真话,你要相信你妈妈。我觉得,这个事瞒得过初一也瞒不过十五的。我说,我在民政系统开车。
母亲惊喜地叫了一声,说,啊,你这孩子,民政局,不是挺好的嘛,我同你爸去说说。
我拦住母亲说,你暂时不要告诉爸爸。母亲疑惑地看着我,我只好多说一句,过几天我自己会说的。
我每次出车拉死人都是“全副武装”,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警惕的小眼睛。我担心有人会认出我。一般来说,到死者家里去拉遗体都在早晨,见到的人还不算多。最要命的是到医院太平间去拉死人,早几天,我出车去医院,大约上午十来点,医院里人很多。太平间虽然在医院的僻静处,但走过来走过去的人也不少,因为边上有一个漂亮清洁的公厕。
我刚刚拉走一个,就接到通知让我再跑一趟,说还有一个死人。我再次赶到医院,尿急了,停下车就跑厕所。我低着头想快点撒完尿,这时候,突然进来几个人,其中一个居然是我父亲的同事刘军方。我和刘军方见过几次面,他也叫得出我的姓名。刘军方的脸色蜡黄,估计是来看病的。他就站在我的边上撒尿,他违反常规没有低头看自己的东西,而是侧目看我。我的心跳加快了,心虚地拉了拉戴着的口罩,然后慌忙转身就走,倒霉的是剩尿流入了裤裆,弄得我一身难受。
我走到厕所门口回头一望,刘军方还在扭头观察我。我想,他一定认出了我。
3
对我来说,在医院见到刘军方比见到死人还可怕,因为见到他两天后,我们家里闹翻了天,父母一致强烈反对我在殡仪馆开灵车。我和父亲的不对称辩论持续了近三个小时,父亲在发火,母亲在哭泣,我在沉默。
最后,父亲给我下了这样的通牒:三天之内,如果我不放弃这工作,他就考虑放弃我这个儿子。
我考虑三天之内放弃我的工作,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第二天清晨,天空下着细密的小雨,我去城郊一个老小区拉死人。一路上,我都在想如何向傅主任提出辞职,我想对傅主任说,我的工作是世界上最有人情味的工作。但我如果不要父亲要工作,这是一个儿子最没有人情味的选择。
我停下车,听到了死者家里的哭声。一切都在按照工作要求操作,在哭声和细雨中,一具穿戴一新的遗体被缓缓抬上灵车,送别的车都发动了,死者和他的亲朋好友们也都各就各位。
和以前一样,我没有马上启动车子离开,这是因为我想让亡者再看看他的家。一个生命的离去,一定也会有一种留恋。在这个湿润的清晨,当哭声慢慢回落,灵车即将启动时,突然响起一阵凄惨的哭喊声。一个老妇从屋子里冲出来,她跌跌撞撞朝灵车奔跑过来。我惊讶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老妇边哭边拍打车门,嘴里含含糊糊地哭喊着什么。后面车上的人都下来了,我连忙打开车门跳下来。老妇一把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冷湿润,还在不断颤抖。我不知所措地说,你——你有话慢慢说!
老妇把一张纸币塞进我的手里,说,师傅,你是好人,给——给你——求你让他好好走。这是一张捏成皱巴巴的一百元钱,我把钱塞回老妇的手里说,不,不不。按照习俗,我每次拉死人都会收到香烟、毛巾和老人豆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我们都会收下。也有人会塞钱,当然钱是坚决不收的。
老妇又把钱塞过来,抹着眼泪说,我——我儿子他从小就晕车,这是他最后一次坐车。他只有四十多岁,心肌梗塞,走得比我都早。我求你路上走得安稳些,多谢,多谢。老妇似乎要跪下来,我一把拉住她说,我一定让你儿子走得安稳。
路上,我用心把灵车开得安静安稳,开进殡仪馆,我对死人说,我把你安安稳稳送到了。
在期限的最后一天晚上,我递给父亲几包烟,这些都是死者家属送的。父亲没有接我给他的烟,他阴沉着脸说,你决定了?
我说,嗯。有件事,它改变了我的决定。
父亲的脸色阴得一丝不苟,透出准备与我这个儿子一刀两断的决心。他说,你直说吧,你的最后选择是什么?
我没有在父亲和工作之间做出选择,而是第一次在父亲面前啰嗦了很长时间,我反反复复地讲了老妇送钱的事,以及我对这事的深刻认识。父亲听完我啰嗦的叙述后,他只是抽烟,没有说话,这对每天要说很多话的父亲来说是反常。
夜深了,我到卫生间撒尿,听到父亲和母亲还在低声说话。父亲说,这种工作,怎么找得到对象?
母亲说,就说在民政局开车,等到两个人好了,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父亲冷笑一声说,这是白日做梦。我问你,你有女儿你愿意把她嫁给拉死人的男人?
4
我的第一个女朋友是我父亲介绍的。
之前,母亲大张旗鼓地给我张罗了几个对象,我看了看照片后都回绝了。母亲说,这是为啥,你说说,这么好的姑娘,怎么看一个厌一个。
我说,我还不想找对象。
母亲说,这是什么话,张飞,你不用担心,我都说你在民政局开车,是正式工,有编制,收入高。你大胆谈吧,谈不成,再谈下一个。谈成了,你有本事,全家开心。
说句心里话,我对谈恋爱缺乏自信。
有一天晚上,父亲突然从包里摸出一张照片,说,你们看看,这个姑娘怎么样?母亲急不可耐地接过照片,接着惊呼一声说,啊——太漂亮了,你看,快看,仙女下凡了呀。
母亲兴奋地把照片递到我的眼前,我一看心里确实有了感觉。
父亲得意洋洋地对我说,怎么样?要老实说,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我说,看上去还算顺眼吧。
父亲哈哈大笑,说,装,你小子还装呀。众里寻她千百度,得来全不费工夫呀。她是自己撞上来的。
母亲说,老张,你快说说,这姑娘你是怎么找到的。
父亲说,这个姑娘叫刘小樱,是我同事刘军方的女儿。
我脱口啊了一声,说,她是刘军方的女儿?
父亲说,是呀,你们认识?
我说,我不认识。
母亲惊喜地说,想不到这个刘军方的女儿长得这么漂亮。
父亲得意地说,早几天,刘军方问我,你儿子是不是在医院工作?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就含糊其辞地说,我儿子工作挺忙的。后来,刘军方说他女儿大学毕业在科技馆工作,是事业单位,二十五岁,还没有对象。
父亲说到这里,脸上再次涌现出一层惊喜和满足。母亲含笑端详着手里的照片,说,确实美,比以前那几个姑娘好看多了。
父亲摸出一根烟点上,舒舒服服地抽了几口,说,我说出来你们不相信,當时我也不相信。是刘军方主动提出来的,今天他把照片也给我了,说明他是诚心的。这不是挺好挺美的事吗。
这样说来,我冤枉刘军方了,我一直以为我开灵车的事是他通知父亲的。现在好了,他把我看成医生了,还把自己的女儿也送上门来。
我和这个刘小樱的第一次见面,其实是一次家庭聚会,也就是说,我、父母、刘小樱、她的父母都参加了。这次见面的结果是,我们到场的六个人集体满意。
刘军方问我,张飞,你在医院工作几年了?
我还没想清楚怎么回答,父亲抢着说,我儿子在医院工作一年多了,他不大满意现在的工作,马上会调到更满意的单位。
我一直觉得骗人的鬼话很肮脏,所以听到父亲说这样的话,挺心虚的,或许脸也红了。父亲说完严峻地看着我,这是一种暗示:我在说话的时候,你闭嘴。
刘军方满意地说,年轻人,有理想,有志气,人往高处走嘛。
刘小樱看上去话也不多,很文静的样子,这是我喜欢的性格。她唯一涉及到我工作的一句话是,医院的工作很辛苦吧?
我说,也有不辛苦的时候。
母亲解释说,张飞的话不多,在单位在家里都一样,但他是一个聪明的人,一心扑在工作上。我和刘小樱谈恋爱前,从来没有接触过女人,读大学时,也有几个女生对我有过兴趣,但接触过后她们都退却了,原因就是我的话不多,像个死人让人难受。
刘军方说,张飞不聪明能当医生吗。
我動了动嘴巴说,我不是医生。
刘军方一家三口都露出了吃惊和疑惑,刘军方说,你是勤杂工?还是临时工?父亲从容不迫地说,我儿子是搞医学研究的,刚刚抽到医学研究室工作。
父亲的这句话,为我和刘小樱的恋爱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我和刘小樱的恋爱正式开始了。
有天晚上,我和刘小樱正在夜公园甜蜜,突然接到要我临时出车的通知。这种情况对我来说很平常,譬如在车祸、溺水、火灾等各种意外中死了多人,我们就得临时调车把遗体拉到殡仪馆。
接完电话,我说,小樱,我要走了,单位有急事。
刘小樱说,搞研究的晚上也有急事?
我说,我们临时出车很多,我在开面包车。
刘小樱说,你是说搞研究的也要开车?
我硬着头皮说了假话,因为这个研究现场比较远,我们要开车去现场搞研究。
刘小樱说,哦,你去吧。她和平时一样说得平淡,但她的眼神告诉我她有疑惑。
后来,我和刘小樱的事成了我们家每天必谈的大事。母亲提出她想了几天的建议,她说,这个事与其瞒到最后,还不如现在通知刘家,张飞已经调到殡仪馆工作了。
父亲抽着烟说,馊主意,没头没脑,这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母亲说,你才没头没脑呢,再瞒下去肯定会有麻烦。
这个时候,刘小樱打来了电话,她说,张飞,你吃饭了吗?
我说,嗯。
刘小樱说,我有个事想请你帮个忙。
我说,你说吧。
刘小樱停顿了一下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是这样的,明天双休了,我和几个朋友想出去活动一下,七八个人。张飞,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我说,明白。
刘小樱笑了,这是一种心满意足的笑声。她说,你真聪明。明天早上七点半,塔山公园门口上车,你要记住哦。
我刚说,我没空。我又说,我随时要出车的。
刘小樱还在笑,她说,我没有叫你一起去,我知道你的研究工作忙,我只想借你的面包车。
刘小樱的记性真好,我在她面前只说过一次我在开面包车。父母都紧张地看着我,我爽快地说,就这个事,没问题。
刘小樱说,张飞,你真好,如果有车带驾驶员更好。
接完刘小樱的电话,我的脑子暂时一片空白。接着,我听到父亲在说,这是刘小樱的电话?
我说,嗯。
母亲也说,她说什么了?
我说,没事。
父亲说,还说没事,她要借你的面包车,可是你的面包车是拉死人的,看你怎么办?
母亲惊慌地说,天哪,天哪,怎么办呀?她说这话的时候通体颤抖了一下,父亲盯了她一眼,说,你吵嚷什么,你又没办法。父亲对我又说,张飞,刘小樱是怎么知道你在开面包车的?
我说,我说的。
父亲的脸色变得硬邦邦了,他说,笨蛋一个,自作自受。完了,你去把灵车借给刘小樱吧。
自从我进殡仪馆开灵车以来,我想过会有人来借车的。因为亲戚朋友听说我在民政局开公车,借车就成了在所难免的事。如果我真在民政局开公车,借车当然不是难事,现在哪辆公车没有被私用过。想不到的是,第一个提出要借车的是我女朋友刘小樱。
我想到了朋友老三,老三是我唯一在开公车的朋友。
我给老三打电话,说明天要借用他本人和街道的面包车,然后说明了一下我的情况,并特别提醒他,我张飞的公开身份是在医院搞医学研究的。
我的工作是老三介绍的,所以说,我的这些麻烦也是他带给我的。老三对我的求助只有一句话,兄弟,没问题。
5
老三打来电话说,张飞,你女朋友太美了哦,只是万一哪天你“东窗事发”,我可救不了你。
老三的意思我懂,如果刘小樱和他父亲反对我干这一行,那么这颗定时炸弹就始终埋在我们的爱情里。
我和刘小樱谈了三个多月恋爱,我们只接过吻。有一次,我的手伸进了她的后背,她的后背细嫩滑润,充满诱人的肉感。这个时候,刘小樱含情脉脉地说,张飞,我们去找个安静的地方坐坐吧。当时我也想到,这应该是刘小樱给我的暗示,她嘴里的“安静的地方”,我后来的理解就是开房。当时,我把她带到了一个比较安静的茶楼,在那里的一个小包厢,我亲吻了刘小樱,而且亲了又亲,亲了又亲。两个人一直闹腾到深夜,就是没有闹到床上去。
我准备请刘小樱吃饭,我给刘小樱打电话,说,小樱,晚上我请你吃饭。
刘小樱笑着说,晚上你不搞研究了?
我咳嗽了一声,说,今天晚上我研究你吧。
刘小樱惊讶地说,你说什么?
我说,是我们自己研究自己。
刘小樱停顿了一下,然后软绵绵地说,嘁,张飞,去你的吧。
我和刘小樱找到一家临河的土菜馆,这条小河两边有许多小饭店小酒店。晚上这些小店像一个个美女光彩照人,光芒把整条小河装扮成了梦中的天河。
我听我们傅主任说过,在这条看上去很浅的河里,曾经也淹死过人,那人喝醉了酒,一不小心踏进了小河里。等被发现,人早死了。我相信傅主任说的话,因为只要是这座城市里的人,无论是怎么样死的,最后都得到傅主任领导的殡仪馆去。
刘小樱以为我有心事,说,你为什么望着小河独自忧伤?
我举起酒杯说,我们干一杯!
刘小樱冷着脸说,你说你为什么要忧伤?
我一口气喝干了杯里的啤酒,先以酒壮胆吧。我说,这条小河美吗?
刘小樱探头望了望小河说,两岸的灯光很美,朦胧美。
我伸手扳过刘小樱的头说,这就对了,你比小河美多了。我不是在忧伤,我是陶醉在你的美丽之中了。
刘小樱果然开心了,她和我喝了两瓶啤酒一瓶黄酒。我的话很少,刘小樱一个人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后来她说到了自己的情感史,她说在我之前她已经谈过三次恋爱,而且和其中的一个男人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刘小樱说到这些,眼神里流淌着迷离。我盯着刘小樱一言不发,心里百感交集。刘小樱说累了,看着我问,张飞,你谈过几个女朋友?
只有喝多了酒,刘小樱才会说出自己的隐私,我断定她已和别的男人上过床了。我有气无力地说,你是第一个。
刘小樱看着我说,真的,你向毛主席保证?
我说,我保证。
刘小樱突然跳起来抱住我的头亲了一下,然后又把我的头像皮球一样扔掉。她端起酒杯说,我太感动了,张飞,来,为你干杯,干、干、干!
我说,还喝吗?
刘小樱说,张飞,我知道的,你想把我灌醉,然后把我弄上床。是这样的吗?
我说,想过的。
刘小樱挽起我的胳膊,尽显小鸟依人的风采。她说,走吧,我们走吧。
我结账时,边上一个老妇笑眯眯地看着我。自从我拉死人以来,我认识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死者的家属,基本上是他们认识我,我记得的人却很少。结完账,我拉起刘小樱想离开,我感觉后背凉丝丝的,有一双眼睛盯着我。
为时已晚,那个老妇一把上前扯住了我,她惊喜地喊起来,哎呀,小伙子,想不到真是你呀。
我吃惊地说,你——你认错人了。
边上一个中年妇女帮腔说,我妈没认错,那天我弟弟是你送到殡仪馆的,你的服务太贴心了。感谢你,我们全家都感谢你。
老妇激动地说,对呀,我们真的感谢你,我死去的儿子也一定感谢你。我想给殡仪馆送面锦旗,你不要客气,你千万不要客气。
老妇的家人都围了上来,他们把我捧到了英雄般的高度。刘小樱先是莫明其妙,后来慢慢明白过来了,我估计她的酒也清醒了。她盯着我说,张飞,你不是在医院搞研究的,你在殡仪馆工作。对了,你是开车拉死人的。
老妇说,对呀,这个小伙子太好了,服务耐心又贴心。姑娘,你有眼力有福气呀。
刘小樱惊叫一声,说,啊,我有福气,他是拉死人的,你想让我死呀。她哭起来拔腿就跑,我急忙追赶刘小樱,等等我小樱,小樱你听我说。
刘小樱边跑边大声喊叫,啊,别追我,张飞,求求你,我害怕,你知道吗?你不是一个人在追赶我,你是带着一帮死人在追赶我。
我眼睁睁地看着刘小樱消失在黑暗里。
后来,我给刘小樱发短信,讲我不该隐瞒工作的事,并表示道歉。刘小樱说,我可以原谅你,但你必须离开殡仪馆,因为我不想和一个整天同死人在一起的男人过一辈子。
这当然是件伤脑筋的事,更糟糕的是,父亲和刘军方也闹翻了,据说我和刘小樱的事在父亲单位成了头条新闻。父亲和刘军方是单位的两个老办事员,都谋不到一官半职,关系不咸不淡,平时聊的话题都是国家大事外加单位里的事,很少涉及到家里的私事。
有一次,刘军方找父亲有事,两个人坐在客厅里烧烟,刘军方的烟瘾也大,和父亲旗鼓相当。刘军方边抽烟边说,抽烟虽然有害健康,但抽烟也有两大好处,一是得肺癌的概率不高,二是能防老年痴呆。
刘军方说这话的时候,是看着我母亲说的,这是在为他和父亲痛快抽烟提供理论依据。刘军方来过我家后,家里的烟味几天散不出去,母亲警告父亲,这个刘军方,以后你不要叫他来了。父亲说,为什么?他是我同事。
母亲说,你们有话单位说去,他抽烟这么凶,肯定会提前把命抽完,没有好下场。父亲生气了,说,你这是在诅咒我嘛。
现在,为了子女的事,父亲和刘军方公开闹翻了。
父亲喋喋不休地对我说,你看你,事实胜于雄辩吧。
我说,刘小樱已经谈过三次恋愛,这个事你知道吗?父亲惊讶地张了张嘴,我又说,其中一个还差点和她结婚了。
父亲说,谁说的?
我说,刘小樱。
父亲沉默不语,母亲说,张飞,你的意思是说她不是姑娘了?
我也沉默不语,父亲突然提高嗓音说,你有本事,自己去找一个我看看。我不相信,你找来的女孩子都是没谈过恋爱的。
第二天上班,父亲又找刘军方吵了一架,把刘军方气得半死。我觉得,父亲为这个事找刘军方评理有点过分,和刘小樱谈恋爱的是我,又不是他张大海。再说,现在我和刘小樱没关系了,她有过几个对象跟我没关系,跟他更没关系。
我心里闷得发慌,我去找老三倾诉我和刘小樱的那些烂事。老三只听了个大概,就开心得差点要死了。我咬牙切齿地说,我哭豺狼笑。
老三抹抹笑出来的眼泪,说,兄弟,你要宽心,哥给你找一个,行了吧。
我说,不想找。
老三说,你这是什么话,不是说失败是成功之母吗?多谈几次恋爱,有经验才不会吃亏。
我说,我不想再吃亏了。
老三说,兄弟,男人是鸟,女人就是窝呀。
6
傅主任见到我说,张飞,你有心事?
我愣了愣说,没有。
傅主任大声说,还说没有,我早看出来了,是不是对象吹了?
我老实交代说,是的。
傅主任说,对象是不是讨厌你的工作?
我说,是的。
傅主任说,谁说我们殡仪馆里的人都是死人?我们这些人也是有感情的,我们也有婚姻和家庭。我踏进殡仪馆的大门十五年,没有看到过一个男的做和尚,也没有看到过一个女的做尼姑。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我说,我明白了,可是别人不明白。
傅主任说,啊,你说,谁不明白这个道理,我去教育他。
我说,我要证明我能靠自己生活。
傅主任竖起大拇指说,说得好,我们热爱殡仪馆工作就是热爱生活。张飞,我保证给你找个老婆。
我以为傅主任在安慰我,过了几天,他把我叫到办公室,说,张飞,我给你介绍个对象,人品一流的好,是个好姑娘呀。
我说,这个——算了吧。
傅主任大手一挥说,什么这个哪个的,在殡仪馆,我说了算,你听我的没错。
傅主任拨通电话说,喂,钱股长吗,你叫那个搞舞台设计的小丁到我这里来,有急事。傅主任所说的“舞台设计”不是剧院里的舞台设计,它是我们殡仪馆对设计遗体告别仪式的雅称。傅主任经常说,在我们殡仪馆,死者才是这个舞台的主角,我们都是为他们服务的配角。
我知道殡仪馆服务股有个美女叫丁香花,难道她还没对象?如果能和丁香花谈恋爱,我当然愿意继续拉死人。
一会儿,丁香花真来了,她一进门,傅主任乌烟瘴气的办公室一下子光彩夺目了。傅主任说,小丁,这个张飞你认识的吧,他是我们车队里最敬业的小伙子。我们殡仪馆不是个大单位,但人数也不少,有事业编制的,有职工编制的,也有临时工。业务分成管公墓的、管火化的、管服务的、管销售的,还有办公室、车队、城区办事处等等的。有些同事还真只是个面熟。
丁香花留一头长发,瓜子脸,有一双大眼睛。她落落大方地朝我点点头,说,当然认识,张飞是我们殡仪馆沉默的帅哥。
傅主任笑得很响亮,说,张飞,你看美女对你的评价多高。
我装出斯文笑了笑说,惭愧。
傅主任先让我们坐下来谈工作,然后在轻松的氛围里说,工作就谈到这里了,接下来,我们聊聊生活。这样很自然地就聊到我和丁香花的个人问题上。最后,傅主任厚颜无耻地说,你们俩真是绝配,我做你们的红娘吧。
就这样,我和丁香花恋爱了。
我在殡仪馆工作已经不成问题,问题是我的女朋友也在殡仪馆工作。丁香花告诉我,我的问题同样也是她的问题。丁香花是个美女,之前她也谈过几个对象,因为这个工作,最后她的恋爱都夭折了。
我很喜欢丁香花的笑,她笑起来的模样和刘小樱差不多,闭着嘴露出两个浅酒窝。当时我和刘小樱恋爱时,只要她这样笑起来,我就有想亲吻她的欲望。
现在,我看到丁香花这样笑起来,当然会想到刘小樱,想到刘小樱的恋爱史,那些朦胧的男人的身影开始在我眼前晃动。
我说,丁香花,我晚上要把我们的事告诉我爸妈了。早几天,我和丁香花有个约定,我们的事要到领结婚证前才通知双方的父母。
丁香花说,你想和我领结婚证了?
我知道现在和丁香花谈婚论嫁为时尚早,满打满算我们谈恋爱不会超过三个月,我们绝对不可能搞时尚的“闪婚”。我说,我爸我妈每天都吵着要给我介绍对象,我和你的关系公开了,他们就不会再来烦我。
丁香花说,我今晚也和我爸妈沟通一下,最后大不了我们的事我们自己做主。丁香花的意思是,如果双方父母都反对,我们也决心要在一起过日子了。
晚饭后,父亲说有个老同学请他去喝茶。他一边咳嗽一边点燃一支烟,走的时候多拿了一包烟。母亲在父亲出去后,面对空荡荡的楼梯愤怒地说,抽、抽、抽,抽出病来自作自受。
平时我怕父亲烦我,希望他出门去走走。今晚我想和他说事,可父亲像事先知道我的预谋,撂下碗筷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给丁香花发了个短信,我爸外出,行动推迟到明天。
丁香花回我一个短信,我妈正在唠叨,不宜谈正事。
母亲走过来说,张飞,我有个事想和你商量商量。
我说,什么事?
母亲自己坐了下来,也让我坐下来,估计她想说很多话。接下来,母亲确实说了许多话,但都是些琐碎的杂事。我以为母亲只是想和我聊聊,结果话题转了几圈后,她终于说出了真正想和我说的话。
母亲说,我以前单位里有个小姐妹,早上我们在菜场碰到了,想不到她老公现在是教育局长,不大不小的一個官呀。对小老百姓来说,局长绝对算得上是一个人物。母亲是影剧院退休的,人缘好,朋友多。
我说,当官好呀。
母亲说,是呀,这是好事,对我们来说也是好事。我托她帮个忙,把你招到教育局去开车,这个事,只要她老公说一句话就能办成。
我说,你和她说了?
母亲说,还没有,我先同你商量,然后再告诉你爸爸。母亲见我不答话,焦急地说,你说话呀,你不急我急呀。我想把我和丁香花的事先和母亲说说,因为过母亲这道“坎”比过父亲的要容易得多。
我说,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
母亲说,你错了,我们关系好,亲如姐妹。你不要再固执了,调到教育局名声高三丈,女孩子随你挑。
我说,现在托人办事,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也不容易。
母亲坚决地说,我说容易就容易,这事你就听我的。
我只好老实说,我有对象了。
母亲没有激动也没有吃惊,她平静地说,你骗我。
我刚想说出真相,突然接到了临时出车的通知,我说,我要赶紧去了。
母亲小心谨慎地说,又死人了?
我边走边说,是的。
母亲喃喃地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我赶到出事地点,警察封锁了事故现场。据说是一辆中巴车和一辆货车迎面相撞,120急救车已经拉走了几个伤重的,还有不少受轻伤的坐在地上。因为是晚上,灯光又昏暗,所以看不清楚伤亡的情况。
一个警察说,跟我来。
我说,几个?
警察说,三死九伤。他指指前方说,前面那两个,已经确认遇难了。这个警察说话挺讲究的,说遇难比说死了要有人情味。我看到路边躺着两个盖着一层灰色油布的人,一般来说,遇难的遗体都会盖上一层东西,那怕是一片破旧的纸板,也表达了对逝者的尊重。
突然,有一个人拉住了我的裤子,把我吓得半死,我说,啊,你——你想怎么样?
在昏暗的光线里,一个原本躺在地上的男人坐了起来,他的另一只手又拉住了我的手,说,你是医生?这只手是冷冷的,就像死人的手。
我说,我不是医生。
这个男人突然哭起来说,你是医生,你一定是医生。我求你,先救我老婆吧。
我发现这个男人一脸是血,眼睛、嘴巴和鼻子也是鲜红的,这张红脸在昏暗的灯光下呈现出超级恐怖。我说,医生马上来了。
这个男人突然又无力地倒下去,但他的一只手仍然抓着我的裤子。他绝望地说,求你了,先救我老婆,我们有个约定,我们要一起去北京,她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天安门,我要带她去北京,去北京——
我说,你一定能和你老婆去北京的。
几个人跑过来喊,来了,来了,急救车来了。
这个男人低声呻吟,救,救,救我老婆,求你,先救我老婆。男人的声音越来越软弱,像空气中有气无力的尘埃。他的手也掉落到地上。
我坐进驾驶室,发现自己的一只手上都是血,耳边还在响着“先救我老婆”。汽车发动时,车灯亮了,我感觉眼前的路是模糊的,而且我的脸上也湿润了。
7
这个晚上,我和丁香花同时向自己的父母“摊牌”了。
我对父母直截了当地说,我有女朋友了,是同事。母亲惊讶地说,啊,你说什么?你的女朋友也在殡仪馆工作,她也拉死人的。
我说,她也是殡仪馆的,搞“舞台设计”。父亲一言不发地抽烟,我知道这只是一种沉默的假象,他一定会有激烈甚至空前的爆发。
母亲说,难道你们殡仪馆里也有剧场和舞台。
我平静地说,我的女朋友叫丁香花,她是专门设计遗体告别仪式的。
母亲尖叫起来说,啊——啊——這是什么活呀,让死人上舞台,她的工作比拉死人还可怕。张飞,你要和这个女人谈恋爱,疯了,你疯了。
父亲扔掉手里的烟,从沙发上跳起来说,我问你,张飞,你让不让我们活了,家里已经有一个在殡仪馆的,想不到你再去弄个殡仪馆的女人回来。我受不了,我要崩溃了。父亲突然像一个陀螺,在客厅里连续转圈,把椅子桌子什么的撞得也都转了起来。
母亲惊慌失措地跟在父亲后面说,老张你坐下来,有话好好说。母亲的眼泪流了一脸,但她坚持跟在父亲后面说话,老张,你不能怨你儿子,只能怨你自己。
父亲气愤至极,他突然停下来,气急败坏地冲我大喊,张飞,张飞,张飞,你脑子有病呀,你想把这个家搞成殡仪馆吗?
父亲真的气昏了头,他用打火机去点香烟的过滤嘴,一次一次点燃它,又一次一次熄灭了,空气中弥漫起塑料烧焦的臭气。
我说,爸,你在点烟屁股呢。
父亲把烟摔在地上说,从今以后,你别叫我爸,你叫我张大海。我告诉你,我坚决反对你和这个女的恋爱,我更反对你们结婚。我怨我自己,我生了你,把你养大了。
这是父亲的明确表态,母亲又一次嚎啕大哭,这是明显支持父亲的哭声。
到了我决断的时候,我说,我的事我自己做主。我说得斩钉截铁,父母同时静默了,接着父亲咆哮如雷地喊叫,张飞,你——给——我——滚!
这个晚上,我和丁香花都滚出了自己的家。
我们在大街小巷游荡到深夜,最后所有人都有了归宿,只有我和丁香花还没有。我拉起丁香花的手说,走吧,跟我来。我带丁香花在一家小旅馆开了房,一天的价格是九十八块钱。走进房间,我们终于恍然大悟,只有心灵和肉体的团结才会有力量。这样,我们二话没多说就上了床。
整个过程速战速决,但始终保持着一种痛快淋漓的状态。事后,丁香花立即从兴奋转换到悲伤,她告诉我,在离家走出之前,她的母亲愤怒地扇了她两记耳光,然后坚决让她滚出家门。
我安慰丁香花说,你妈是为你好。这话说出口后,我就后悔了。
果然,丁香花从床上赤裸裸地跳起来,连喊带哭地说,张飞,张飞你没人性,你不是一个疼我的男人。
我连忙赔礼道歉,说,我说错了。
黑夜似乎非常漫长,因为我们都辗转反侧睡不着。当一缕淡白的光线划过眼前时,我打开了手机。手机立刻响了起来,这是母亲的电话,她焦急地说,张飞,你在哪里?你为什么要关手机?
我说,妈,你放心。母亲一定整个晚上都在给我打电话,也就是说,她也一夜未眠。
母亲带着哭腔说,你给我回来,你怎么这样任性,爹娘都不要了,有你这样的孩子吗?
我说,我会回来的,但不是现在。
母亲近乎哀求地说,张飞,你回来吧,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呢?
我说,嗯。
母亲还在劝说我回家,我一狠心掐断了电话。我发现,母亲的哭声还在耳边缠绵。原来,是丁香花蒙在被子下痛哭流涕,我轻轻拍了拍她说,你想家了吧。
丁香花一把扯开被子说,你妈来找你回家了,可我妈真的不要我了。
现在我一听丁香花说到她妈,感觉心里凉嗖嗖的,似乎她的耳光正在朝我劈过来。我说,或许你妈已经后悔了。
丁香花的哭声嘹亮起来,说,不管我妈后悔还是不后悔,今天开始我是你张飞的人了,你是男人,你要负责任。
我说,嗯,一定的。
我和丁香花不可能每天住旅馆,我们的工资都不高,而且旅馆永远不可能是我们的家。先租房子安定下来,或许这是明智的选择。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丁香花,她头也不抬地说,我听你的。
我跑了许多房屋中介所,理想中的房子一间也没有。要么位置不理想,要么租金太贵了。这样折腾了几天,我的自信心大幅下降,就有了走投无路的感觉。丁香花向我表达决心支持我,张飞,就是住到殡仪馆,我也和你在一起。
我说,我们一定会有自己的房子。目前我说这样的话是骗人的,至少骗了她丁香花,可是我不骗她,也得骗骗我自己。
这个时候,有个房屋中介打电话给我,说,有套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如果有兴趣现在赶紧去看房。我和丁香花渴望的就是这类小型的套房,按照中介的提示,我们很快找到了这套房子。房子还算满意,租金也吃得消,我和丁香花决定租下来。问题是房东要求一年付一次房租,这又把我们难住了。我说,三个月付一次行吗?
中介给房东打电话,打完电话,中介说,房东说,必须一年付一次。
我说,半年吧,半年付一次。
中介也想做成这笔生意,她又打通了房东的电话,中介告诉我的还是一句话,必须一年付一次。
我心里郁闷了,你牛什么牛?满口“必须必须”的。丁香花说,大姐,这房子我们存心想租,难道没个商量的余地吗?
中介说,这个房东咬定一年付一次房租,要不这套房子早就租掉了。
丁香花看了看我,意思是让我拿主意。我想到了很多闹心的事,越想越憋闷,仿佛所有的怨恨都集中在这个房东身上了。我说,我来同他说说吧。
中介打通房东的电话。我说,我想租你的房子。
房东不耐烦地说,不是说过两次了,房租必须一年付一次。
我说,能再商量商量吗?
房东说,必须一年付一次。
我说,国务院规定的?
房东愣了愣说,你别罗嗦了,还是个男人呢,我规定的。再见!
我忍无可忍地说,你等一等,听我说完。告诉你,你总有一天要来求我的,你不想做个人情吗?
房东说,做人情?你是哪里的?
我说,我是火葬场的。
房东气急败坏地说,你——他妈的。
回到旅馆,丁香花说,张飞,我第一次看到你发这么大的火。
我说,我是正当防卫。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盯着天花板想租房子的事。丁香花推了推我说,你没睡好?
我說,嗯。
丁香花说,我也睡不好。
我坐起来说,我去找傅主任要宿舍。
丁香花说,你真想住到殡仪馆去?
我说,你不同意?
丁香花翻了个身说,这星期住旅馆的钱我来付。
我头昏脑胀地去卫生间洗漱,丁香花坐在床上发呆。突然,我听到丁香花惊喜地喊起来,张飞,我妈来电话了。
我以为丁香花的母亲要妥协了,急忙坐到丁香花身边听她接电话。没想到,电话里响起了杀猪般的哭喊声,丁香花,你这个小畜生,你再不回家,我就跳楼给你看,我不想活了。我说的是真的!
丁香花吓得说不出一句话,她扔掉电话哭得悲痛欲绝,仿佛她妈已经跳楼自杀了。我的脑袋像个浆糊盆,里面一塌糊涂了。
丁香花终于哭够了,她从床上跳下来说,张飞,你说我怎么办?
我说,你妈在吓唬你。
丁香花一脸惊讶地说,你有没有人情味呀,她是我妈,也是你将来的丈母娘。
丁香花走后,我感觉旅馆这个地方陌生了,房间也变得空旷辽阔。晚上,我给丁香花发了几个短信,结果个个石沉大海。我一个人走出旅馆,秋风多情,不时抚摸着我暗淡无光的脸面。街头灯火通明,行人快乐地散步逛街,幸福写在脸上。不知不觉,我走到了我家的楼下,抬头望上去,熟悉的窗口灯光微亮。平时这个时候,正是听父亲唠叨的好时光,现在他还在为我唠叨吗?我拿出手机想给父亲或者母亲打电话,手机在手里捏得热乎乎,最后我还是没有拔打这个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
回到旅馆,丁香花的短信来了,她说,我妈真的想跳楼了,要不是我爸拦着,后果难以想像。所以,我得先听我妈的话。对不起!
我和丁香花的关系应该到此为止了。这个结果我是有所预料的,想不到的是,丁香花不但离开了小旅馆,还离开了殡仪馆。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傅主任办公室的门口,当时她刚好出来,我正要进门去汇报工作。
我们同时惊慌了一下,可能都没想到会在这里碰面。这一刻,我似乎被丁香花的美丽惊呆了,这个女人曾经和我上过床。我想了想,这种感觉既深刻也散乱,很像是一个梦。
丁香花轻声说,张飞,我要走了。我以为这只是像“再见”一样的口头语,所以我轻描淡写地说,哦,我找主任有事。
走进傅主任办公室,我看到他的脸像个大饼,这是他生气的标准脸型。我还没开口,傅主任拍拍桌子说,张飞,你真没用。
我说,主任,你是说我和丁香花的事?
傅主任说,对,因为你的无用无能,给我们殡仪馆造成了很大损失。看你这副白痴的模样,你还不知道吧,丁香花调到别的单位去了。
我真像个白痴一样翻了几下白眼说,因为我?
傅主任说,当然为你。啊呀,多好的姑娘呀,可惜。算了,既然你们没缘分,下次我给你介绍个外面的姑娘吧。
8
我躺在小旅馆的床上,感觉那个离开我的女人是刘小樱,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我摸过手机在通讯录中翻到刘小樱的名字,给这个女人发个短信吧,仿佛有个人在鼓励我。
我真的给刘小樱发了一个短信,小樱,你好吗?信息发出后,我想了想,或许刘小樱早把我忘记了。所以,我又发了一个,我是张飞。
我盯着天花板发呆,我满脑袋都是刘小樱的笑,而且和丁香花在一起的那些事,也都成了和刘小樱在一起的事。如果我现在放弃这个工作,刘小樱愿意和我在一起吗?现在,只要我想到刘小樱,就会联想到我、刘小樱和拉死人的张飞,仿佛这是一场理不清的“三角恋”。
我的手机响了一声,这是收到短信的提示音。我打开手机一看,果然是刘小樱的短信,张飞你好。
刘小樱给我回短信,说明她没有完全拒绝和我交往。我赶紧再给刘小樱发短信,小樱,如果你有时间,我想请你看电影。
刘小樱说,对不起,我最近很忙。
我说,过几天再约你。
刘小樱说,你还在那个地方工作吗?
我说,是的,不过——我愿意听你的。刘小樱没有再理睬我,或许她有事了,或许我表达得太晚了,或许她已经有了男朋友。
我在小旅馆住到第十天时,父亲住院了。
那天上午,我站在窗口发呆,那根让肉体灰飞烟灭的大烟囱,把我开阔的视线割成两半,一半是青山绿水的好风景,另一半是整齐寂静的公墓,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我的眼皮像受到了刺激,突然蹦蹦跳跳起来,我感觉这不是好兆头。果然,母亲的电话来了,她哭哭啼啼地说,张飞,你爸昨天在路上晕倒了,是急救中心打电话通知我的。
我说,我马上到。
我匆忙赶到医院,父亲的脸色灰暗粗糙,感觉病入膏肓了。我一下子伤感起来,想到和健康相比,别的什么事真的不重要。我说,爸,你感觉怎么样?
父亲侧过身子背朝我说,死不了。
医生初步诊断,父亲是慢性支气管炎急性发作,如果不及时治疗,病情有可能恶化。我下午请假来陪父亲,母亲说,你爸的化验指标出来了,都是正常的。
这是一个好消息,我悬着的心放下了。
母亲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东拉西扯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发现,父亲边上的病床空了,上午还在吊针的那个人不见了。
外面响起一阵嘈杂,接着病房门被重重地推开,一个病人躺在推车上进来了。我先看到刘小樱,她扶着推车的边沿,尽管侧面低着头,我一眼就认出了她,而且这个病人居然是刘军方。
我站起来说,你是——刘小樱。
父亲也坐起来说,你真是刘小樱,老刘呢?
刘小樱愣了愣说,你们也在这里?我爸病了,肺炎。
我们都没想到,两家人在医院病房里又见面了。父亲说,老刘,怎么回事?你不是好好的嘛。
刘军方有气无力地说,老张,你不是也好好的嘛。
父亲说,现在好了,同事加病友了。老刘,我们都要想开点,健康是根本呀。
刘军方咳嗽几声说,老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呀。
父亲和刘军方你一言我一语地热聊起来,好像是两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我和母亲,还有刘小樱和她母亲,都沉默不语,或者傻乎乎地笑几声。我心里明白,父亲和刘军方住在同一个病房很别扭,他们两个别扭,我们两家人都别扭。
第二天中午,我和刘小樱都在病房,母亲抓住机会和刘小樱闲谈起来,说来说去,最后母亲说,小樱,你和张飞真有缘呀。你看,在这种地方也能碰到。
刘小樱笑了笑,不说话。母亲又说了几句类似的话,刘小樱还是不说话,脸上的笑还是在的。母亲说不下去了,感觉现在谈这个话题就像天方夜谭。
大约四五天后,刘军方突然要出院了。母亲悄悄问医生,老刘这么快出院了?
医生说,他转到省城大医院去了。
我说,什么病?
医生说,可能是那个病,肺上有问题,不过还没确诊。
母亲明显流露出了焦急和不安,她希望劉军方能在这里治病,因为刘军方在,刘小樱才会在。其实,我和母亲的心情是一样的。
刘小樱在默默流泪,我估计刘军方的病情转向严重了。刘小樱向我们告别的时候,我觉得她的眼神中有无助。对一个女孩子来说,父亲是一座遮雨挡风的高山。我送他们到电梯口,我说,小樱,有事需要我帮忙吗?
刘小樱说,帮忙?谢谢你。
我望着冷冰冰的电梯门发呆,仿佛在等待刘小樱从电梯里出来。
父亲住院期间,我回家了。我觉得,一个人孤独地坚守在那个小旅馆已经没有意义了,父亲的生病住院给我提供了一个回家的机会。
父亲在医院经常说的一句话是,医院是个鬼地方。最后,父亲活着离开了这个鬼地方。父亲走进家里,东看看,西瞧瞧,好像这个家不是他张大海的家。
母亲说,老张,家里有变化吗?
父亲看看母亲,又看看我,说,什么都没变,变的是我的心情。说完,他抓起茶几上的半包烟,捏紧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筐。
父亲在家休息了一星期,基本不说话了,他整天翻看一套破旧的《世界童话故事集》。这套书我从三岁一直读到十三岁,如今早就功成身退躺在书架上安度晚年。现在,父亲五十三岁了,他居然对自己二十多年前为我买的童话集感兴趣。
母亲做好晚饭,对埋头读童话集的父亲说,老张,晚上我们出去走走,听说环城河步行道贯通了,风景不错。父亲头也没抬,专心看书。
母亲把菜端到桌子上又说了一遍,父亲沉闷地说,我明天要去上班了。
9
我很久没有见到老三了,他是我经常想到但很少见面的知心朋友。我们偶然会通一个电话,当然都是他打给我的,我总是一问一答地和他说话,最后老三就会忍无可忍地说,算了,不说了,半死不活的一个人。
我经常对他说的话是,老三,过几天我请你喝酒。现在,我要约老三喝酒了,感觉特别想见他。老三接到我邀请他喝酒的电话很开心,听上去有些喜出望外,他说,张飞,真的呀,这一次你决定要请我喝酒了。
我说,真的。
老三说,我以为你又要借面包车了。
我说,没机会了。
老三说,你什么意思,既然活得那么累,你就别拉死人了。你在怨我,是吧。
我说,你放屁。
在一家僻静的小酒店,我和老三找了个角落坐下来。我们要了一壶黄酒,点了三四个菜。菜还没上来,我和老三已经碰杯喝酒了。老三滔滔不绝谈他炒股的宝贵经验,他向我透露炒股赚了三万块。我从他脸上的满足度看,这事有可能是真的。
我要谈恋爱,我要结婚,我要好好活着,所以说到钱,我心里的滋味是又苦又甜。我说,老三,你的贼运真好。
老三今天的话都与炒股有关,钱确实是个好东西,如果我能赚三万块,估计也会喋喋不休了。老三一个人说了半天,话题都和他的三万块钱有关,他看到我接连打了三个哈欠,这才如梦初醒地问我,你的桃花运怎么样了?
我说,一言难尽。
老三有了兴致,他一定要我交代所谓的恋爱史,还厚颜无耻地说,说真的,这个刘小樱好,有女人味,兄弟我告诉你,耐看的女人也一定是耐用的。
我说,你真不要脸。
老三说,张飞,你也学会骂人了,你居然敢骂我,你这个死鬼。
说真的,我也没有别的倾诉对象,心里藏匿得太多也难受,再说老三确实是我的好兄弟,结果我心甘情愿地把我的烂事都倒了出来。
老三津津有味地听着,还不时眯起他的小眼睛作沉思状,这德性就是在享受。
我说完了,他才说,张飞,你们是传奇呀。
我说,你别取笑我,你说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老三说,怎么办?你是傻子,你是软蛋,你是死人。追呀,當然是去追刘小樱,那个丁啥——丁香花,去他妈的,我和你一样都喜欢刘小樱。
我说,你脸皮厚。
老三当场吐了,吐得满脸粘糊糊的,像个大花脸。我也晕乎乎了,感觉耳边总有刘小樱的笑声,这是一种痴心妄想的美妙。我和老三在小酒店门口又说了一大堆话,昏头昏脑的,谁也不知道到底还说了些什么话。
我踩着一地落叶回到家,父母房间的灯已经熄灭,墙上的钟走到零点了。沙发上懒洋洋地躺着童话集,估计父亲在睡前又翻动过它了。
房门动了一下,母亲轻轻走出来,拉我到小房间,低声说,听说刘军方确诊是肺癌了,昨天做了手术,在上海做的。我对刘军方谈不上有感情,但想到他女儿刘小樱,心里还是按捺不住地沉痛起来。上次医生也说过,刘军方可能得了肺癌,现在确诊并做了手术,估计真要完了。
我说,癌症的结果就是人财两空,钱没了,人也没了。
母亲说,就是呀,要是这个刘军方真出了事,刘小樱怎么办?
我说,要你操什么心。
大约半个月后,父亲又像以前一样唠叨起来,他现在唠叨的不是我,而是他的同事刘军方。吃晚饭时,父亲说,我说说老刘,就是刘军方,老刘的手术很成功,恢复得也不错。
母亲说,你还是说说刘小樱吧,她怎么样了?
父亲看着我说,老刘回来了,刘小樱肯定也回来了。他老刘只有一个女儿,我老张只有一个儿子。这个老刘出院半个月就要求上班,领导和同志们都劝他再休息休息,可他执意要上班,还和同志们一起按时上下班。其实,大家对此都心知肚明,老刘急着要上班在乎的是奖金。
母亲说,这是要钱不要命。
父亲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父亲每天都会带来关于刘军方的消息,我不知道是说给我听的,还是他自己想找个话题说话。后来,父亲说到刘军方,我就会想到刘小樱,而且有一种感觉,现在的刘小樱一定很无助。
有一次,在父亲唠叨刘军方的时候,我给刘小樱发了一个短信,我爸又在说你爸了。接着我又发了一个,你爸怎么样了?
刘小樱终于回复我了,她说,谢谢你。
没过多久,父亲沉痛地说,老刘的病情又出现了反复,癌细胞扩散了。我和母亲都没有说话,父亲又说,老刘呀老刘,听说他的肺基本上被割光了,活着也是一种折磨。
我想到了刘小樱,我说,病人痛苦,家人也痛苦。
父亲郑重其事地说,我明天上午要去医院看望老刘。父亲说完这话,整个晚上再也不说话了。
第二天早上,我陪父亲一起去医院。我们打的直接去医院,一路上父亲一言不发,看起来心情复杂。走进刘军方的病房,他闭着眼睛在挂吊针,形销骨立。因为化疗,头发也快掉光,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父亲走上前说,老刘,我来看你了。
刘军方睁开眼看到了我和父亲,他先是惊喜地张了张嘴,接着想坐起来,但没力气起来。刘军方嗫嚅着说,老张是你呀,哦,张飞也来了。
父亲说,老刘,老刘你躺着,不要动。我们是老同事,来看看你是应该的。父亲坐到刘军方的病床上,我坐在床边的木凳上,刘军方的老婆在一边诉说单位领导的漠不关心,她说老刘上次住院,单位的“一把手”只来过一次,这次住院只来过一个办公室主任,这种单位太缺少人情味了。
刘军方阻止了他老婆的话,说,你不能这样说话,说这话一点没意思,怨只能怨我自己活得太倒霉太失败,才活到五十五岁就得了这个癌症。刘军方和父亲同岁,他们两个有许多相同的经历,出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经历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十八岁高中毕业参加工作,二十五岁调进机关,二十七岁结婚,都是电大毕业。唯一的不同是,父亲生了我这个儿子,而刘军方则生了女儿刘小樱。
父亲握住刘军方的手说,老刘,单位已经发了通知,大家都在为你捐款了。父亲举起一只手指又说,我为你捐了一千块。
刘小樱不在,估计她白天在单位忙。我看看手表十一点多了,父亲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喋喋不休地安慰刘军方,仿佛他是代表单位领导来慰问刘军方的。
这个时候,刘小樱来了,她脸色蜡黄,步履仓促,感觉是在边走路边想心事。看到这个样子的刘小樱,我的内心翻天覆地起来。
我说,小樱,你来了?我这样说,似乎我是这里的主人。
刘小樱看到坐在病房里的我和父亲,先是惊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
刘军方的老婆说要出去买东西,让刘小樱陪我们说话。我想,我们也该走了。可父亲还没有要走的意思,而且他的眼眶也红了,他再次拍拍刘军方枯槁的手背说,老刘,老刘你放松,你会好起来的。
刘军方说,老张,我要死了,可我真不想死,要死我也不想这么死呀。
刘小樱突然大声说,爸,你说什么呀,你再这么说我走了。
我很想拉一拉刘小樱的手,这样或许能给她一丝温暖,但这么做明显是趁人之危。我们默默地站在刘军方的病床边,好像正在为刘军方默哀。后来,刘小樱想明白了,她是这里的主人,我们只是客人。刘小樱说,不好意思,你们坐吧。
父亲真的又坐下来了,我连忙说,爸,已经中午了,让刘叔叔好好休息。父亲终于醒悟过来,他站起来说,老刘,我们走了,你多保重,需要我就给我打电话,需要张飞打张飞的电话。父亲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刘军方闭上眼睛说,张飞,我有话对你说。
我惊讶地看着刘军方,刘小樱也愣着说不出话。父亲说,说吧,老刘,你有什么话要对张飞说。
刘军方看看我和父亲,又看看刘小樱,最后摇摇头说,算了,不说了。
刘小樱送我们到电梯口,感觉我和她都有话想说,但都没有说出来。电梯落下去时,父亲叹息一声说,都结束了。
10
这天晚上,我坐在台灯下写辞职报告,我决定要向我尊敬的傅主任道别了。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刘小樱”三个字在手机屏幕上闪闪发光。接通电话,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哭声,我大声喊叫,喂,你是刘小樱吗?
父亲和母亲都过来了,说,怎么啦,刘小樱怎么啦?
刘小樱哭哭啼啼地说,张飞,我爸爸他——
刘小樱的家在江南大厦后面的一个住宅小区,我跟刘小樱恋爱时去过一次。那次,我和刘小樱去看电影,时间还早,刘小樱说要去家里拿忘了挂的金项链。我跟刘小樱去了她的家。当时看到刘军方拿着一本《小说月报》在读,他看到我,热情邀请我坐下来喝茶。
在看电影时,我问刘小樱,你爸爸在看《小说月报》。
刘小樱说,他曾经是一个文学青年。
我到江南大厦时,发现这里聚集了许多人在看热闹。有人说,可能有人从江南大厦上跳下来死了。江南大厦位于市中心的延安路,是一幢十六层的商贸楼,里面有商场、有旅馆、还有咖啡厅什么的。我和刘小樱、丁香花都来这里喝过咖啡,留下过一些甜蜜的回忆。
我奋力往前挤,边挤边说,让一让,我进去看看。
警察拦住了我,说,有什么好看的,退后,往后退。
我看到死者身上盖着一条新毛毯,估计是亲属刚刚买来的。现场勘查基本结束了,接下来,死者会被我们殡仪馆的车拉走。
我对拦住我的警察说,有人跳楼了?
警察说,听说受不了疾病的折磨,估计还是死了舒服吧。退后,退后,听到了吗?
我突然想到了刘军方,这个跳楼自杀的人一定是他。我突然越过警戒线,那个警察追上来捉住我说,你找死呀,滚出去。
我大声说,我是殡仪馆的。
警察说,骗人,你拉死人的车呢?
我指了指前方说,看,那不是吗,放开我。
我们殡仪馆的车到了,车上下来的是我的同事,他跳下车发现我在现场,惊讶地说,张飞,没让你加班,你来干什么?
我对警察说,我不骗你吧。
我提着一颗破碎的心走近死者,慢慢拉起盖在死者身上的毛毯。这个跳楼的人就是刘军方,他的面部完好无损,还挂着一丝淡淡的安静的微笑,看不出是一个刚刚自杀的人。
我对警察说,来,兄弟,帮个忙,把他抬上车。
警察犹豫了一下,说,你们抬。
我指着这个警察说,快点,你,你帮我抬。
警察犹豫了一下,伸出雙手帮我把刘军方抬上了灵车。
接下来,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突然把同事的工作服扒了下来,穿到自己的身上。同事吃惊地说,张飞,你疯了,你想干什么?
我张牙舞爪地对着同事说,我来开,我要开,我来送他走。
同事的脸色变白了,他紧张地说,这是违反工作纪律的,张飞,主任扣我奖金怎么办?
我一把推开同事说,去你的工作纪律,去你的主任,去你的奖金。老刘,刘军方,我来送你了。我知道你想说的话,就是要我来送你,对吧,对吧,我说对了吧。
我听到警察和同事正对着我哇哇喊叫,可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现在,我开始边跑边喊叫,小樱——刘小樱,我是张飞,张飞来了。一个女人跑过来扑进我的怀里,她就是刘小樱。我二话没说,抱起刘小樱就把她塞到车上,然后一踩油门,直接把灵车开走了。
刘小樱边哭边说,张飞,有人在追我们呢,还有警察。
我说,你别怕,这些追赶的人,都是来送别爸爸的。
【责任编辑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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