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阳将一个女人的照片放在枕头下面。那张照片是放在他的钱包里面的,也就是说,他是将钱包放在了枕头下面。李阳已经上大学了,所以他拥有钱包是理所当然的。钱包里面有身份证和银行卡,还有几种会员证。尽管有银行卡,但李阳还是习惯在钱包里面装上大量的现金,让钱包显得鼓鼓的。身份证上的他还像个孩子,头发从中间分开,嘴角往一边倾斜。当时他想笑,但摄影师说不能笑。他觉得有点奇怪。拍照为什么不能笑?于是嘴角就换了一种表达方式。这让他更像一个桀骜不驯的孩子。他将女人的照片插在身份证外面。那张照片是从一张大一点的照片上剪下来的。那张大一点的照片应该是夫妻的合影照。他将那个男人剪去了。照片上的女人一点也没有老去,她的脸上仍然带着那种温暖的笑意,但李阳觉得那后面总有着另外一些让人无法知晓的秘密。
他走到窗前。这是一套崭新的套房。面积有点大。但与他们家原来的老房子比起来还算不上特别的宽敞。那个男人在外面的客厅里面忙碌着。他看到男人弯下腰去拿一个纸箱子里面的果盘。他的肚子已经发福了,所以弯腰的动作显得有点吃力,但依然可以看得出男人以前健壮的影子。
“丽雅等会要来。”男人已经将果盘放在餐桌上,果盘里面放上了各种水果。刚才并没有看到什么水果。李阳想,他真是个魔术师,“也许你还打不定主意怎么称呼她。第一次见面,我不指望你对她亲热到那种程度。”男人在餐桌前面坐下。他大概是有点累了。他并没有干什么活,虽然今天是搬家了。他们将一些东西从原来居住的老家往现在的这套新套房里面搬。老家具全部没有动,套房里面的家具都是新置办的。李阳顺着刚才搬家时的路往远处看,似乎是想看到他们的老家。但老家有点远。老家原来是一个小镇,随着城市的延伸,小镇变成了城市下面的一个街道。李阳想,如果走路,大概会要一个小时的路程。特别麻烦的是中间隔着一条河,以前他在市里面读高中,每天都要过那条河。河上的桥又小又破旧,大点的车根本就过不去。特别是在晚上,两边一片漆黑,只能够看到桥下水的反光。女人总是叮嘱他,过桥时一定要小心。男人说,不是有月亮吗,到了桥上月亮就会有两个,天上一个,水里面还有一个。政府一直想将那小桥拆去造一座大桥,可是桥两边有许多的民房拆不下来。那些房子矮小、破烂,但却是那么顽固。政府曾经找过男人,想让他出面来做村民的工作,但男人没有接受。
“这么多年了,那桥还是老样子。”李阳说这话时朝男人看了一眼,想起刚才他们搬家的大车只能是停在桥的这边。男人说:“那不是我的事。”
“你总不能直接叫她名字,”坐在餐桌前面的男人看来对桥没有多大兴趣,但他也没想好,“不管怎么说,总不能显得没有礼貌。我希望你能够喜欢。”男人看到果盘里面的一个苹果没有摆端正,他将那个果盘里面的苹果全部拿下来重新摆放。李阳想,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细心了。
在李阳很小时候,那个男人牵着他的手走在小镇的街道上,街道有点冷清,沿街有一些小饭店和百货食品的零售店。男人说,这是他的地盘。他想怎么可能。在街道两边,还有邮政所供电所税务所还有派出所。街道上的人见到男人,都讨好地对他笑,这又让他觉得是真的。他们走进一家医院。医院是男人的姨夫开的。开在一家被废弃了的旧仓库里面。仓库很简陋,他一直觉得这有点像是他在电影里面看到的战场临时医院的场面。病人们躺在木板床上,挂葡萄糖的架子也是木头做起来的,那是男人的另外一个姨夫做的,那个姨夫原来是个木工,手艺虽然谈不上精湛,但对付这样的木架子已经是足足有余。粗糙的墙壁上挂着一块黑板,上面写着一些注意事项天气预报食堂菜谱,那是男人的又一个姨夫写的。在这个小镇上,男人似乎有许多的姨夫,他们分布在各行各业。那些姨夫就像一张网,那张网几乎比小镇还大,而如果没有男人,那张网就会不复存在。
女人坐在挂号收费的地方,那是另外隔离出来的一个小房间。女人好像很喜欢这个地方。她穿着白大褂,但一点儿也不像医生,也不像护士。她的眼睛有点过于机灵,嘴巴也乖巧。她刚刚还在与院长打闹。院长就是男人的姨夫,是个戴着眼镜有文化的中年人。院长摘下眼镜在擦眼睛,好像是有什么东西飞进了他的眼睛。女人对着院长的眼睛鼓起嘴巴,她是想帮助院长吹走眼睛里面的异物,她的手将院长的上下眼皮撑着,很用力地吹,但她的眼睛的余光却就看到了男人牵着他的手从门口进来,她马上朝着他飞奔过来。当女人抱起他的时候,他还在想,院长戴着眼镜,怎么会有东西飞进他的眼睛?女人抱着他坐到自己的桌子前面。桌子有三个抽屉。女人拉开其中的一个抽屉,里面总会有一些好吃的东西,比如柿子,不是市面上随意能够买到的软柿子,而是那种有点硬朗的青皮柿子,大家习惯叫水晶柿。这种东西不常见,他曾经在院长的办公室看到过。他应该叫院长姨姥爷。当时姨姥爷在與一个乡下来的老大爷说话。老大爷在说自己的病,而院长在安慰老大爷。院长与老大爷之间放着一个篮子,篮子里面就装着这样的水晶柿。
他记不得女人是在什么时候离开医院的。据说是医院里面的账目出现了差错。当然,与她一起挂号收费的还有院长的女儿,一般情况下,是不应该出现差错的,但差错就是出现了。没有人让女人离开。是男人让女人离开的。男人说,家里面的事情够你忙乎的了,我们又不是没钱。男人说的话也许是对的。他们住的房子很大,有四层,房间是需要打理的。李阳还小,也是需要照顾的。男人还有上了年纪的父亲母亲,虽然不住在一起,但也是需要不时地去看望一下的。男人不像姨夫他们读过什么书,也没有正当的职业,但他下面有许多小兄弟,小兄弟们霸占了很大的势力范围,应该是以那座小桥为界吧。以前很混乱,有一个叫黑狗的人经常与他们发生冲突,最惨烈的一次发生在那座桥上。但李阳没有亲眼目睹。
“那时你还没有出生,”男人说,“那个晚上没有月亮,我们的兄弟手上全缠上了清一色的白毛巾,我们用的是那种大砍刀,出门时我还带上了你爷爷留下的那杆双筒猎枪,”男人挺了挺胸,他看到了自己微微突出来的下腹,“你知道,黑狗也不是吃素的,他们的砍刀虽然不多,但人明显比我们多,只见桥那边黑压压的一片,你就是拿大砍刀挨个去砍,也得砍上好半天,幸好我带上了你爷爷的那杆猎枪,要不,还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我让兄弟们闪开,端起猎枪对着桥那边就扣动了板机,只听得轰的一声,一切就都安静了。”男人松开手,表情变得轻松,“是黑狗主动提出来讲和的,他说:‘以桥为界吧,好好相处。我同意了。当时黑狗的脸被猎枪的砂子儿炸得一脸的麻花,但他一点儿也不记仇。这以后,我们真的相处得很好。”
“每年我们都会过桥去拜访对方。”男人很少坐在家里与李阳说话,男人的身上有许多伤疤。他这一生似乎就是为了往自己的身上增添各种伤疤而奔走着,奇怪的是他的脸上没有留下任何疤痕,“真的是奇怪,”男人沉思了片刻,“我这一生中重要的事情似乎都与这座桥有关。一个夏天的晚上,黑狗来拜访我。那个晚上我们喝酒喝晚了,黑狗一直在说与政府建桥有关的事,那些与拆迁有关的事,黑狗希望我不要插手。他说:只要兄弟你不插手,一切都好办了。我当然得答应他。喝过酒事情就这么说定了。我开了摩托车送他回去,就在那座橋头碰上了她。”
坐在家中与李阳说话的时候,男人显得斯文。他的手上会翻弄着李阳看过了的漫画书。女人早已经给他泡好他喜欢喝的功夫茶。女人泡茶时低顺着眉眼。连走路的声音都很轻,就像他们家养的那只猫。那只猫也从来不会去讨好男人。男人有时候想用手去抚摸猫,但猫会非常敏捷地跳到女人的怀里面,或者与李阳偎依在一起。男人和李阳说话的时候,女人就会走开。她们的房子后面有一块空地,女人在上面种了一些花草,当男人与李阳说话时,女人就会去外面侍候那些花草。
“那个晚上的月亮很亮很圆,”男人看着女人往外走,女人扭动着的腰身消失在门口,“她就倚靠在桥中间的栏杆上,真的是好看,一直到现在,我再没有看到过这么好看的女人了!”男人的词语非常有限,他反复地使用着“好看”这两个字:“黑狗当然也看到了,他的眼睛放着一种像狼一样的绿光,他说:‘不像是我们镇上的女人,但真的是漂亮。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一个不是地方上的女人,大晚上在一座如此偏僻的桥上。问题是她所处的位置,如果是在桥的这边,那是属于我的地盘,如果是在桥的那边,那应该是黑狗的地盘,但她却是在桥的中间。”男人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似乎是为了缓解一下情绪:“我和黑狗都觉得这个女人应该是属于自己的。那个女人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危险,她很安静地在看天上的月亮。我们停在桥的这边。我对黑狗说,这个女人是我的,你想想,刚才拆迁这么重要的事情我都答应你了。但黑狗不松口。他说,桥是桥,路是路,刚才的事与这个女人没有关系。”
“我也觉得没有关系。”李阳不知道男人说的是哪个女人,小时候,他觉得男人只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李阳的依靠,李阳是离不开那个女人的,男人并不重要,后来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不仅仅是说男人,还有李阳自己,他刚刚喜欢上一个女孩。这样的事情小学时就发生过,为了喜欢一个女孩,他将削笔刀刺进了一个男孩的屁股。可现在就没有那么简单了,“你的意思是你们要打一架”。
“也许应该打一架,那样我有绝对的把握。”男人将双臂举平,似乎是想秀一下肌肉,但有些失望,“黑狗提议还是和平解决比较好,比如猜拳。黑狗认为猜拳的话,他也许有赢的可能。”
李阳很失望。他觉得男人并不是真的喜欢女人。
“可是我赢了,”说话的男人显得平静,已经没有了当时的兴奋,“黑狗当然很沮丧,但只是一会儿,他就回归了平静。他说,天下漂亮的女人多得是。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刚刚说过了什么。他跳下摩托车,然后,很平静地拍拍我的肩膀,说:‘走了!他是自己走着回去的。他从那座桥上走过去,在经过女人身边时,他甚至连眼睛打量一下的念头都没有。你知道么,他的这种举止让我变得很无趣。我甚至有了放弃这个女人的念头。”
“可是你们还是在一起了,”李阳根本就不相信男人的话,“以前我不知道,但以后呢?”李阳话中的意思让男人不明白。李阳对自己所说的“以前”并没有明确的概念。他曾经假设过那个晚上,当男人将女人带回家时,自己在哪儿。女人对他说,那个晚上,她在桥上看着水面,月光在水面上反射出银鳞般的光彩,一波一波往远处涌去,又倒回来,很有趣。但后来那些银鳞变成了一大群虫子,那些虫子全身透明争先恐后地向她涌来。李阳想,自己难道是其中的一条虫子。他有时会抚摸自己越长越健壮的身体。他是想从这具健壮的身体上寻找到虫子的痕迹。女人曾经对他说,如果没有那条虫子,就不会有以后了。女人说这话时显得平静,好像面前的他真的是由一条虫子演变而来的。
男人并不喜欢说那时候的事情。像这样坐在家里面喝茶的时间少之又少。当然,这是指以前。现在,他拿起沙发上的一个黑色公文包:“我有事去了。”李阳想,他为什么不说自己上班去了。这么多年过去,他的变化还是很大的,不仅仅是身体的变化。有一次晚饭的餐桌上,男人说自己没有胃口。他们坐在外面的院子里,太阳已经看不到了,但还有那么一种光辉洒落在男人的脸上。有几个小兄弟刚来送过红包。小兄弟们一个个都是那么地精神。那个红包就躺在饭桌上。男人刚才没有说一句话。他甚至没有去动那个红包。女人也没有去动那个红包。在这个家里面,男人没有动过的东西,女人是绝对不会去动的。男人后来站起来。他来到院子的一角,那边有几个大小不一的石锁。男人去举那个最大的。那只石锁好像是锈住了,好一会没有动。男人后来还是举起来了,而且还耍了个圈子。男人喘着很粗的气坐回到饭桌前面。他镇定地说:“还好。”他转过脸对李阳说:“人总是要老的,快了,很快就会老的,不过,还能够撑上那么几年。”那年,李阳还在市里面读初中。但没过几年,男人在码头开了一家物流公司,是有办公室的,李阳去过,推开窗就可以看到很大的轮船。办公室原来是码头的仓库,陈旧的运输带还在。似乎是可以将整艘轮船都运送过来。男人的办公室总让他想起那个医院。李阳想,女人为什么不坐到这个仓库里面?男人的包里面装着一些合同,根据这些合同,他会将一些硫酸硝酸之类的东西从这个地方运往那个地方。这些东西很危险,所以需要办理一些许可证。男人好像每天都得为这些证件跑来跑去地忙碌。男人去忙碌的那些时间里面,女人不知道自己可以干些什么。而李阳大多是坐在教室里面,他的眼睛盯着坐在他前面的女孩。就是那个他为她打过架的女孩。他偶尔会想到女人,但他不知道女人现在在干什么。
女人抱着李阳在小镇的街上走动显得有点突兀。她不像一个哺乳孩子的女人。
女人不知道李阳从来就没有看到过男人与女人亲热的画面。有一些画面他是从小镇小巷深处那些隐秘、幽暗的私人录像厅里面看到的。女人不知道这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下子就长大起来了的。女人也不知道他已经想不起自己将头埋伏在女人怀里面的感觉,但肯定是有过那么一段时光的。
女人好像特别喜欢下雨。她抱着李阳从那些店铺前面走过,雨中行走的她没有任何目的。如果她没有表示,不会有人主动向她示好。就算是下雨天,就算她的长发全被淋湿了,人们看她的眼光还是有着一种距离,有着一种敬畏。包围着她的好像不是雨,而是一种光环。街道是很古旧的那种,脚下的石板光滑得有些怕人,有些地方已经打翘。她会故意去踩那些起翘了的石板。她知道这样踩下去,石板下面的水就会滋出来,滋在她的裤腿上,这种感觉有点刺激。当然,她只是为了有理由走进两边的那些店铺。
女人在屋檐下的石阶面上小心地蹬了蹬脚,然后弯下身子擦去裤腿上的泥浆。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她的一只手一直紧紧地抱着他。店铺并没有什么生意,看进去,里面坐着几个人在打麻将。虽然挂了帘子,但几个人看得清清楚楚,除了店主,还有三个女人。店主是个小脸男人,留着很整齐的胡子,头发也很整齐地往一边倒去,虽然是在屋子里面,但他戴了一副墨镜,还有一顶用藤条编织起来的长檐帽子。店主在牌桌上好像是凑数的,有生意的时候他会站起来应付生意,没生意的时候,他也得不时站起来,为几个女人倒水。
女人抱着他站在一边看打麻将。几个打麻将的女人年纪好像都比她大。她在心里面估摸了一下几个人的年纪,但没把握。有一个胖得有些过分,穿一身大花的绸衣,肉将绸衣绷得很紧。另外两个相比就瘦些,但一个瘦得无骨,一个瘦得就有骨架,有骨架的那个可以说长得好看。她这么一看,才觉得同样是女人,坐在一起是如此不同。女人看到几双白净的手在麻将之间游动。女人们进来之前已经将外套挂在衣架上。衣架在另外一个房间,那是一个有些古老的红木衣架,有四个翘起来的钩,钩上不仅挂了女人的外套,还有女人不同的包。那双男人的手是看不到赤裸的胳膊的,他的衬衣袖子上的扣子会扣得很严实,但她还是看到袖口露出来的地方有一道一道白色的条斑,她怀疑这个男人是得过白殿疯病。女人记得小学时,一个女同学就得了这种病,她的脖子全白了,但脸上是好好的,看起来像是围了一条白围巾。同学们总是在叽叽喳喳地说着这个同学的脖子,怕自己的脖子也会变成这个样子。全班没有一个人愿意和他玩,就是与她碰下手也不愿意。但现在她看到男人的那双手在麻将间随意地与女人们的手碰来碰去。
麻将她是会打的,虽然打得不好,但如果能够坐在一起,总比一个人抱着孩子在街上走来走去的好。她想融合到一种氛围中去,但所有的人都专注于桌面上的麻将。大家都知道她是男人的女人。有一点心知肚明却偏偏不说的样子。桌面放着一些零零落落的铜板。铜板好像只是随意散落在桌子上的,一点也不规则,而实际上输赢就在这些铜板上。只是大家看着很专注的样子,但好像并不是很在乎输赢。偶尔有人从店铺前面走过,都是可以看到的,他们会评论几句。有个打酱油的男孩来了,戴着一顶很大的斗笠,这样的斗笠现在已经很少能够看到,脚上穿着一双粉红色的雨靴,雨靴有点大,但这不是主要的,男孩只要看到有积水,就会用脚去趟。他将脚慢慢地浸下去,看着积水一点一点满上来,然后,快乐也就浮现在男孩的脸上。他的目的似乎是想试验这双雨靴是否漏水。有一次,积水眼看着就要将雨靴淹没了,幸好男孩放弃了他的努力。
“傻瓜兵,”胖女人打出一张牌,“他娘总是在菜快烧熟了的时候才想起酱油没了盐没了,‘傻瓜兵,傻瓜兵!”胖女人变着嗓门叫起来,大概是在模仿那个男孩老娘的声音:“你看吧,等到傻瓜兵回去,锅里面的菜早焦成碳了。”
“我敢保证,傻瓜兵脚上那双雨靴绝对不是他老娘给买的。”瘦得无骨的女人说,“那天我看到箍桶的光头张在夜市的地摊上为一双孩子的雨靴在与摊主讨价还价,我想他又没孩子,哈,说什么孩子,他连老婆也没有。但他最后却买了一双红色的雨靴。”
“你确定他买的就是这双雨靴?”有骨的女人表示了她的怀疑,实际上她根本就不在意。女人看着男孩一路从街那头走过来,她想象自己刚才也是这么走过来的,说不定这几个女人也是在这么说着自己。男孩走进来将那只酱油瓶放在外面的玻璃柜台上,发出一声玻璃与玻璃撞击的声音。瘦脸男人连忙站起来。他扶了扶墨镜,还正了正帽子,像是要去见一个重要的客人。
“该你了。”胖女人叫住他,胖女人坐在他的下家,“在你下面真的是无聊,从来就吃不到你的东西。”无骨的女人就邪邪地笑,“你想吃他什么东西,总不能什么东西都让你吃了吧。”
瘦脸男人犹豫了一下,他正想弯腰去抓牌,就看到了站在边上的女人。她觉得瘦脸男人的眼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有点久。她听到瘦脸男人说:“你来替我抓吧。”
“我么?”她一点也不喜欢瘦脸男人的眼光,可能主要还是因为他手上的白斑。她心里面会莫名地害怕自己的手触碰上这样的手。她还会从他的手腕上的白斑一直往上延伸,那些白斑会不会布满他的身体。她甚至想到了那些隐秘的地方。
但她还是坐下来了。瘦脸男人的话像是一道命令,就算是一道命令吧,她完全是可以不执行的,但她坐下来了。有时候就是这样,瞬间的拒绝或者接受。问题是她的手已经是迫不及待地伸出去,去抓那张本来应该由瘦脸男人来抓的牌。她的手碰上那张牌时甚至产生出一种快感。
她只是坐了椅子的半边。她实际上是对那把被瘦脸男人坐过的椅子有一种忌讳。她抱着他。他在她怀里面扭动了一下,估计是有点儿不舒服,也许是那个小小的身体感受到抱着他的女人的心有了什么异动。这时候的他似乎就是个累赘了。她看了看与她坐在一起的女人们,女人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她觉得抓在手上的那张牌并不是什么好牌。但她不敢随便乱动。她将那张牌和男人那些牌放在一起。
瘦臉男人在那边为男孩打酱油,有一种豆酱的味道从那边传过来。“怎么还不打?”无骨的女人在催促。女人朝瘦脸男人那边望去。“不用管他,你随便为他挑一个扔了就好。”胖女人说。“男人的东西吃不到,那就吃女人的东西。”无骨的女人的话让女人觉得浑身不舒服。有骨的女人面无表情地说:“男人不给你吃,你怎么知道女人就会给你吃。”听到这话,女人迟疑了一下,然后将手上刚抓的那张牌扔出去。
“吃了!”胖女人兴高采烈地叫起来。这时瘦脸男人回来了。女人连忙站起来。但瘦脸男人说:“你玩吧。”无脸男人往后面走去。女人有些不知所措。这时,有骨的女人说:“你坐着一起玩吧!”
李阳是那天晚上回来的。到家时,女人全身都已经换上了崭新的衣服。院子里面搭了一个帐篷,帐篷里面亮着烛光,女人就躺在帐篷里面。四层楼房全都亮着灯,院子里面还另外拉了几盏大瓦数的灯泡,所有的光亮在一个夜晚似乎是在向人们宣告着一件事情的发生。
家里面挤满了人,一层已经挤到院子里了。这是最为庞大的一群人,他们有着各种各样的亲戚关系,有男人一方的亲人,也有女人一方的亲人。还有更多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的朋友。当然是以男人一方的为主,特别是那些姨夫们,他们互相之间打着招呼,向对方表示着安慰,说一些节哀之类的话。大家都搞不清楚应该节哀的是谁,但他们仍然生动地运用着各种表情,以表示自己在这个特殊场合的重要作用。作为一家医院院长的姨夫甚至表示了一种愤怒,怎么可以以这种方式离去,如果是生病,就算是最难治的病,可是她却将自己美丽的生命用一根丝巾就了结了。院长对自己的无能为力表示了无比的懊恼。女人一方好像只有她的父母,他们悲伤地坐在一个并不显眼的位置上,显得势单力薄。男人铁青着一张脸,那张脸上疲惫覆盖了悲哀。他一直坐在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转弯角上,一言不发,似乎就是在等待着李阳的到来。李阳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他一直往楼上走,和以往放学回家没有任何的区别。如果女人没去打牌,肯定就在三楼的卧室里面。家中不会有另外的人。如果还有什么,那就是那只猫了。在二楼的小客厅门口,他看到了女人的牌友们,他们坐在过廊的一排长条椅子上,好像是在等待着某个重要人物的接见。李阳已经有许多时间没有见到他们了。他们也许已经不认识李阳。但李阳依然认识他们。李阳经常会从女人的口气里面感受到他们的存在。胖女人和无骨的女人说着话,好像是在指责无骨的女人。无骨的女人还是那么静静地坐在一边。
“不就是少了几张钱么?但谁敢保证不是你自己记错了。”胖女人掏出自己的钱包,“我就从来记不清自己钱包里面究竟有多少钱。”
“可是我记得非常清楚,确实是少了三张。”无骨的女人好像是怕吵醒了某个人,用很低的声音说,“我来时将包挂在衣架上。出门时,我数过钱包里面的钱,你知道,这钱我是打算给孩子交学钢琴的学费的。孩子学到九级了,接下去就是十级。”无骨女人说着说着又变得眉飞色舞起来:“我不在乎几张钱,我只是念叨了一下,不要说就三张。”她从包里面翻出一张纸条:“她还向我借了钱呢,我从来就没向她讨过。”
瘦脸男人一直没说话。他的脸色非常严峻。他是突然站起来的,一下子抢过无骨女人手上的那张纸条。那张纸条好像隐藏了许多丑陋的东西,他似乎是怕人看到。他将那张纸条揉成一团一下子塞进自己的嘴巴。
瘦脸男人说:“有多少钱,明天我给你。”一边说,一边咬牙切齿地咀嚼着那张纸条。
女人们全傻了。她们看着李阳从她们的前面经过。
李阳没有想到在楼梯上会碰到男人。男人站起来给了他一个拥抱。他可以感受到男人的心跳,平稳而规则,这种心跳可以给人信心。这时候他已经是看到了三楼卧室的门。门是掩着的,有人告诉他,女人就是用自己的一条丝巾将自己的身体挂在了门上。他目测了一下,摇了摇头:“怎么可能?”
“你说什么,”男人没听清楚,但他知道李阳是在说女人,“她给我打电话,你知道,我在上海与一家公司老板谈生意。我告诉她,我会在天亮前赶回来。她答应了的,可是……”
李阳看着男人的双眼,眼睛红红的肿得很厉害。男人将自己的眼睛移向另外的地方:“当然,我赶回来时天早已经亮了,但她就不能再等我一会。”
李阳想起她一直在给自己打电话。他有些奇怪,她从来没有那么频繁地打过电话。她说她想给他送被子。他说,天气还没凉呢。当时天已经很晚了。他听到她挂了电话。但马上又打过来了。她说她想给他送桔子。他说,现在的桔子还没分瓣呢,会酸掉牙的。她迟疑了一下。他说,你是不是想我了,想我了我马上回来。天已经很晚了,他是不可能马上回家的。他读书的地方离家远着呢。她说,别回来,说什么也不能回来。他说,这么晚……但话没说完,电话就断了。他一直打,但一直打不通。后来,他才想起应该给男人打个电话。电话通了,男人说,会有什么事?不会有什么事的,也许是她的手机没电了。他听到手机那边好像很安靜,安静得让人觉得边上隐藏着很多人在偷听。
男人说:“也许你应该去见见她,就算是她什么也不会和你说了。”李阳服从了男人的建议。此刻,男人紧紧地搂着他,而李阳任由男人摆布着。他们从三楼下来,在二楼的小客厅门口,看到女人的牌友们还坐在长条椅上。他们似乎一直就没有动一直在说着什么。看到男人下来,他们整齐地闭上了嘴巴。男人从他们面前从容地走过。一直走到楼下,走到帐篷前面,在将要进入帐篷时,男人对他说:“你有听到什么吗?如果你听到了什么,可千万不要告诉她。”
女人出现了。是另外一个女人。
李阳是从窗口看到的。对这个小区他近乎陌生。这次回来,他想住回到老家去,但男人说什么也不同意。男人说,你知道她惟一的希望就是不让你回去。女人走时虽然什么也没说,但留下过一张纸条。纸条是写在李阳读书时用过的一本练习本上的。字是根据练习本上的方块一个一个写下的:
不要回来不要回来不要回来
没有标点符号,后面换了一行:
走得越远越好
依然没有标点符号。
看来女人很固执,但李阳仍然是坚持要去老家一趟。男人没办法,只好让了步,就是今天搬家时让他一起过去。李阳也不知道自己非得坚持着回老家是要干什么。他已经在外面读了四年大学,放假时也不回家,他在那个城市租了一套房子,和那个女孩同居着。女孩是搞动漫设计的,李阳学的是机算机,两个人会帮助他们的导师接一些业务。当男人打电话问他有没有钱时,李阳总是说有,而男人不管李阳怎么回答,总是不断地往他的银行卡里面打钱。这时候的李阳会回忆当时的女人有没有银行卡。他从来没有看到女人使用过银行卡。女人出门时,总是将几张钱卷起来,卷在自己的裤腰上。她出门穿的往往是那种松紧带的裤子。有时候,李阳觉得女人出门带的始终就是那几张钱,似乎从来就没有变过。
李阳看到那个女人从一辆黑色奔驰轿车里面出来。他认得这辆车,是男人的。那个晚上,他给男人打电话。他要男人赶紧赶回家去。因为他没有车。李阳想,自己如果有车,当时一定会马上驾车赶回去的。如果在天亮之前能够赶回去,可能就不一样了。但那又能怎么样?李阳去翻开枕头下面的钱包。钱包还是鼓鼓的。这让他有些失望。女人已经进门了。李阳想不起刚才男人告诉他这女人叫什么名字。但他觉得这个女人走路的姿态还是不错的。他想,他会礼貌地与她打招呼。也许,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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