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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物线公司

时间:2023/11/9 作者: 野草 热度: 13342
叶谭

  1

  当芬妈妈用吃力的口吻喊我吃饭的时候,我就像松开了发条的机器青蛙一样,从桌前弹了起来。

  我的眼前冒出无数颗星星,然后在门洞、过道、桌椅、墙壁等物体之间磕磕碰碰地走着,最终软倒在椅子上。我望了望桌面,空空如也,才忽然想起还没拿碗。于是又踉踉跄跄地去拿了碗,复又坐下。我举起右手,去夹碟子里的白葡萄。我的手吃力地伸过去,够不着,再伸过去,扎在了陶瓷碟子里,抹了一掌的白色葡萄汁。芬妈妈责怪而怜悯说道:哎呦呦,我的圭木先生。近日来,你怎么老是魂不守舍的?我回头望了望她,只见她借助拐杖,迈着经过战争洗礼的仅剩的右腿,从高高的厨具架上摘下一双筷子,艰难地递到我手里。我猛然想起四年前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芬妈妈也说过这句话。我说:芬妈妈,你明天回去吧。芬妈妈的眼泪落在了筷子上,顺着筷子落在了我的碗里。这个服侍我们家有十三年之久的善良可怜的保姆在次日凌晨就离开了我们家。

  走出家门。天气不错。我点了点头,脸上还有些笑容。湛蓝的天空,轻浮的云絮,知了在行道树上鸣叫。走路或骑自行车的人欢愉地来回穿梭。这是战争结束以来最美好的一天。我想,我无意中撞着了一个最适合跳楼自杀的日子。我在襟菊北路站牌边一棵高大的樟树阴翳下乘凉和等待。近年来,道路上的车辆迅速增加,葡萄洲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空气重度污染。所以城市规划与管理部门采取了私家车摇號通行的策略,同时增加了公交车。可是公交车迟迟没有到来。我环顾四周,看到一个妇女在街角做麦饼。远远望去,麦饼的色相并不如何,也无多少顾客,但是要激起一个打算离开此岸之人的食欲,应该是绰绰有余的。于是我走过去,拿起一片塞进了嘴里。你干嘛!做麦饼的妇女将裹头的毛巾甩在白花花的擀面板上,举起手中的擀面棍,恶狠狠地瞪着我。我怔了许久,才意识到顾自拿起麦饼便吃的行为太过唐突了。我问麦饼多少钱。两块钱。我便从口袋里掏出了五元钞票一张,一元硬币一枚,五角硬币一枚。我感到有一团稠滞的糨糊堵住了我的思维,怎么凑也凑不出两块钱来。我把这些钱一股脑都塞给了她。麦饼妇女用疑惑的眼神望了望我,只抽走了钞票,然后给我找了几个硬币。

  公交车来了。我飞速跑过去,被拥挤的人群卷上了车。司机的鼻梁是断裂的,左颊上残留着一条又深又长的刀疤。我想他是经历过葡萄洲战争的。投币!他面目狰狞地冲我呵斥道。我惊慌之下,迅速向投币口塞了两枚硬币。只听叮叮叮叮,硬币滚进了投币箱里,我的心情才有些放松下来。后面的人群继续把我向车内推搡。我斜眼瞥见投币箱上血淋淋的四个字,投币一元!我无法解释为什么一个准备赴死的人,抓住公交车内固定扶手时却是那么诚惶诚恐。我全神贯注地倾听车内广播的站台播报。从襟菊北路,到斯颖斜街,到不买不卖图书大厦,到德川屋敷旧址,到京都之菬花鸟市场,一直到葡萄洲人民医院。我意识到自己坐错了班次。我赶紧跳下车,右鞋险些被车门夹住。这个站牌边没有林荫覆盖,人民医院的围墙内还在施工。据说葡萄洲政府卫生部门要打造一幢能容纳五万病人的门诊大楼,配备全亚洲最先进的医疗设备。我想葡萄洲政府在战争刚结束的大形势下,把财政支出大幅向医疗领域倾斜是颇有预见性的。

  这时,下一辆公交车冲到了身边,道路上飞扬起漫天的尘土,遮蔽了湛蓝的天空。我上了车。车内一如既往的拥挤。我有些透不过气来。广播里不停地播放着机械冰冷的提示:现在是乘车高峰期,请给需要帮助的乘客让个座,谢谢。年轻人眼巴巴地望着过道中站立不稳的老太婆,想要站起来让坐;老太婆在人堆里寸步难移。我想我是又坐错车了。可是我随即想到一个纠结的问题:我到底要坐几路车。我的思绪迅速被打乱了,就像车内的乘客一般。无数个念头齐刷刷地涌入我的脑海,让我无从思考。我想先下车,找个地方坐下来冷静冷静。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我坐公交车要到哪里去。其次要明白我为什么要选择公交。再次要理顺同样是自杀,为什么没有不假思索地选择跳楼的方式。最后还要分析我怎么会突然想到要自杀。当然,我这不是要给自杀寻找开脱的理由,因为在我的内心深处,自杀早已是既定的行动指南。我回想起凌晨时分,当芬妈妈掩上房门离开的时候,我则仰躺在床上,回忆起战争以前,这个房子的每一条缝隙里都跳跃着四世同堂的欢声笑语。我发现,芬妈妈把墙上的厨具架重新钉在了一个我恰好够到的高度。那一刻,我的脑子里闪过自杀的念头。

  我下了公交车,正准备在一片凉爽的葡萄架下冷静冷静。透过稀疏下垂的葡萄藤,我望见抛物线广场上人潮涌动,群情激昂,只见一个独腿的老妇女从一幢大厦的楼顶僵硬地掉落下来。

  2

  素来厌恶人群聚集处的我,因着那个十分眼熟的高空坠落物而走近前去。在一个大理石拱门口,围聚了一千多人。几十家媒体记者、摄像师向大厅里面挤进去。长枪短炮高低错落地架着,扛着,指着,扫着,整个抛物线广场几乎失控。我举头仰望,这幢玻璃大厦呈现抛物线形状。其高耸入云的气派给人以革命烈士的庄严感。大厦楼顶赫然挂着公司的名字:抛物线责任有限公司。旁边则张挂着一幅巨大的海报,海报上画着一个矫健的躯体从公司楼顶跳台上飞翔而下的永恒瞬间。画旁有一行霓虹灯凸显出来的广告语:彼岸的宁静,是一条优雅的抛物线。我如梦初醒地回想起,这就是被俗称为跳楼公司的办公大楼。这家公司是亚洲首家职业服务于自杀的公司,隶属于田氏家族葡萄洲集团。从一九九三年起,经过七年的层层审批,又经过七年的反复设计,又经过七年的精心建造,前后历时二十一年之久。董事长李华是一名学识渊博,极富创造力的设计师,曾在德国学习了四年死亡哲学,后又自费前往美国学习了三年有关建筑设计方面的智慧。

  在接受《XX周末·葡萄洲版》的采访时,他说:上帝批准我们人类降临尘世时,给每个人都捆绑了两样东西——思想和情感。这两样东西,并不是每种生灵都拥有的,但也并非每个人都希望拥有的。可是上帝从来不问问我们的需求,就把它们塞进了我们怀里。起初我也非常犹豫,迟迟没有决定是否要建造这样一幢大楼。这样的设想可以说颠覆了国人对房产的惯性理解。因为在每个人的眼里,房子除了商业、办公、娱乐等用途外,无非是用以生活的。所以国人奔波劳碌,无非是想拥有这么一片挡风遮雨的天花板。或者说,他们的辛苦,是为了求得片刻的安宁。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房子还有一个更大的用途,那就是解开生活、思想、喧嚣的束缚,求得永恒的宁静。endprint

  抛物线公司大楼的成功建造,并没有带给李华多少成就感。他特别提到作为创办者和设计师,本应感到万分喜悦,万分自豪。可是他却有种强烈的失落感。他不由想起他幼年时的梦想,那就是为他人或为自己,为一切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的人建造一幢理想的自杀之楼。他希望这幢楼的外观和内涵,每个细节处理,都契合一个自杀者的心理,并能唤起他对生命意义的思考——无论他最终是否选择死亡来表达他对尘世和生命的理解。抛物线公司成立以来,几乎没有做成一笔生意。人们都在嘲笑这个头脑有些发热的董事长。媒体定期报道抛物线公司,但是每次报道都只是在说该公司目前生意惨淡,正在等待一个生意狂欢季的降临。三年前一个当太阳直射点移动到北回归线的日子,葡萄洲上六家纸媒同时爆出完全一样的头条新闻:人类在选择自杀方式的认知上,尚没有达到抛物线大楼的高度。同年当太阳直射点移动到南回归线的日子,李华爬到顶楼的跳台,在灿烂的冬日阳光里跳出了一条与大楼弧度完全吻合的抛物线,给大楼和自己的生命画上了完美的句号。很快,抛物线公司的客户量迅猛攀升,即使排队预约,也要等到两个月以后。但是根据李华董事长的遗嘱,其公司只能一天做一笔生意。因此公司把今后一年的每一天,依据日期的吉利、数字的优美、内涵的丰富等,排出一个价目表。只有出得起高价的人才能选择最美丽的日子给自己划上生命的句号。而这样的日子,也常常变成葡萄洲全民狂欢的节日。

  在一片喧闹声中,那个肥大的躯体凌空降落,线条笔直,在几个章节里颤抖凌乱,显露出主体的无比恐惧,最后重重地摔碎在广场中。底下观看的人群发出错乱的欷歔声,纷纷说道:跳得太没有美感了。有些人甚至愤怒地骂道,可恶!我还千里迢迢地赶过来观摩呢!无良媒体又开始造势了。说什么这是公司第一次把客源发展到私人保姆队伍中去。要说起来,这一跳,跟上次的淘粪工毫无区别!在遗憾与愤怒交织的气氛中,人群很快散尽了。我踮起脚尖,透过密集的摄像机、照相机和骑坐在爷爷脖子上手舞足蹈兴奋不已的孩子,看见从芬妈妈的头颅上喷涌而出的血浆,模糊了她的脸颊。

  刹那间,我对自杀产生了强烈的厌恶。

  3

  当我走进抛物线责任有限公司人事科办公室的时候,洪科长正用笔尖在办公桌上敲击着什么,似乎没听到我走路的声音。我凑近去看,只见他办公桌上有一只肥大的苍蝇。苍蝇的两只翅膀已经被戳出了好几个窟窿,因此只能用脚快速地爬行以躲避科长笔尖的威胁。我大声说道,你好,我是来应聘的。科长仍然完全没有发觉我的存在。他的五官对外界完全关闭了,以便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桌上的苍蝇。后者迅速地爬到桌子边缘,看看前方是无底的深渊,便犹豫不决起来。科长的笔尖紧跟着它,笃笃笃笃地扎在桌面上,游刃有余地驱赶着它,使它在桌面上画出一条条抽象的曲线。可以看出来,笔尖的操控者是完全可以一招将其毙命的。所以迟迟不下手者,皆在于好玩儿而已。那只苍蝇仓皇失措地在桌面上逃命,旋转,重复,犹疑,癫狂。当它最终从桌面沿着电缆爬到显示器上的时候,随着轻微的一声啪,它的头脑被笔尖扎扁了,流出了黑红浓郁的体液,全身黏在了屏幕上。科长把笔缓缓插回笔筒,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然后机械性地从旁边抽过一张纸巾,去擦拭屏幕上黑色的尸体。我探头去看,只见显示器上的壁纸是一个仰躺在白色陶瓷浴缸里的裸体女人。这个妩媚动人的女人湿淋淋光溜溜的右手从布满泡沫的水中伸出来,高高举起;左手拿着一块香皂,从左侧乳房伸过去,去擦拭右边的腋窝。由于身子后倾,右侧的乳房刚刚露出水面,在白色的泡沫之中显露若隐若现的红色乳晕。那只苍蝇的尸体就粘附于此。好一幅熟悉的画面,我想。原来刚才苍蝇被科长驱赶着逃命的路线,正好是屏幕上女人轮廓的简笔画。

  好!我情不自禁地喝彩。我想,多半是基于这个未经思索的“好”字,科长才对我青眼相加的。整个面试过程得到了极度的简化。我只需回答三个问题,做一件事情,就被录用了。第一个问题是我的姓名。第二个问题是我的性别。第三个问题是我的年龄。前三件我都顺利完成了。最后一件事情确实耗费了我极大的脑力才得以成功,因为洪科长要求我将桌面上的一只苍蝇,以x2=-3y的抛物线弹出去。可是这只苍蝇虽然失去了双翅,但是旋转疯癫的能力还是相当厉害的。我在脑子里计算了好一阵,看准角度,用准力度——成功了!洪科长庄重地站起来,握了握我的手,笑道,你精确的抛物线计算能力,将给我们公司带来巨大的利益。于是,他带我去见董事长李夏。董事长办公室内弥漫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息,使我有种强烈的不适感。办公桌上摆放着一只晶莹剔透的抛物线瓷器。洪科长一连五次试图唤醒凝视电脑显示器的董事长,且声音不断提高,均以失败告终。洪科长走近身去,哒哒敲击鼠标,李夏惊跳起来。又在看录像呢?洪科长问。我已经研究了快两年了,还是毫无头绪。李夏说道。我给你引荐一个天才的抛物线专家。他有精准把握抛物线曲度的天赋。洪科长便把我推荐给了李夏。他从窗台上捡起一只僵硬死亡的虫子,放在桌边,让我推出一条x2=-4y的抛物线。我心中计算了很久,中指突然弹出去。那虫子优雅地弹射出去,刚刚契合这条抛物线的曲度。李夏惊喜地鼓起掌来,立马接受了洪科长的建议,把我安排在抛物线研发中心。临出门的时候,我瞥见了董事长电脑上正以1/8倍速緩慢循环播放着芬妈妈跳楼的全过程。从她头颅里涌出来的鲜血浸湿了雪白的担架。

  抛物线研发中心的主任姓金,另外还有一个徐姐。她们对我的态度极好,好到让我直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冷漠之感。而整个抛物线公司的员工,似乎都沉浸在一个无法自拔的个人泥沼。他们都有各自新异的癖好,比如:陈主任习惯于每隔五分钟便去解手;赵女士总是把鼠标作为梳子篦她那秀美的头发;蔺副主任总是一进办公室就把鞋子脱了,提在手里,赤脚走到办公桌前,然后两脚交缠挂在键盘抽屉里。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起初,我对于这些现象表示极度不解。也曾问过许多同事,但是他们对我都是漠然置之。日久天长,我也懒于理解。

  似乎很多现象,见多了,便能理解;或者说,见多了,就没有理解的必要性了。endprint

  4

  我莫名地回忆起了已经失散多年的爷爷。

  他常常吹着胡须不无骄傲地跟我聊起葡萄洲战争的事情。战争爆发前,他在葡萄洲集团里干过。上过逆旅、斋心两棵葡萄树,摘过葡萄,酿过葡萄酒,挑卖过葡萄。有一年,来葡萄洲上越冬的大雁实在太多了,破坏了葡萄洲的生态秩序。当时的代理董事长韩荣先生就带领集团员工进山捕捉。那天集团发放福利,做了几百道著名的鸿雁翻飞葡萄洲的佳肴。他当时就在场,也喝过两勺羹。这道曾经叱咤亚洲的佳肴究竟味道如何,我问过爷爷。可是爷爷却说其他人品尝的也许是一种盛名,而他觉得跟煲鸡汤没有太大的区别。不过当夜有一个场景令他难以忘怀。他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看见一条蛇挂下来,三角形的蛇头沉没在葡萄酒池里。细细一看,他发现近蛇头七寸的腹中有一块凸起,好像有一只小动物在里面挣扎。他不敢走近细究,只是凝神觇视,竟然听到了青蛙的声音。我说,多半是青蛙在树上的时候被蛇生吞了,正在腹中挣扎,以至蛇痛苦地颠下树来,有什么稀罕呢。爷爷摇摇头说,这个念头他也有过。不过当他顺着蛇向上看去的时候,那条蛇竟然一直延伸到了墨绿的夜空中。我说,那怎么可能。

  爷爷胡子一吹,说道: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因为从来没有人相信过,甚至连我自己也曾经怀疑过自己。后来为了验证真相,他独自一人回到那方酒池里。只见一条非常有韧性的空荡荡的蛇皮从天空中悬挂下来。为了证明那不是梦,他缘着蛇皮攀上去。攀了大约两千米高时,看到了整个葡萄洲的全景!他被如此美丽的岛屿震撼住了。不过恐惧很快占据了他的心房。于是他滑到地面,用葡萄铰铰了一段蛇皮。他把蛇皮做成蛇皮标签,在名片上写上制作日期、时间、地点、天气和当时的心情。那时他每天看着蛇皮标签,都相信自己确实经历过这回事,可是镰町国侵入葡萄洲后,他在逃难中把这个标签弄丢了。我仍是将信将疑地表示也许连那个蛇皮标签都是爷爷的一个梦罢了。我便问他后来可曾看到过蛇皮标签。爷爷的回答竟然是肯定的。

  爷爷告诉我,十年战争使得整个葡萄洲乱成了一锅粥。出国的出国,去大陆的去大陆,大家都在逃难,根本无从寻找。他叹息着说,其实有没有发生过那件事儿,压根没什么打紧的。不过后来他参了军,在一次交战中倒是出乎意料地看到了蛇皮标签。令我为之震惊的是,他当时所在的军营竟然是葡萄洲集团第二代领导人田己若连里的!这个我读书期间只在教科书上看过,都快散发出福尔马林气味的名字,忽然间在活生生的现实场景中跳跃了起来。田己若连长下了一个代号为蛇皮的军令,秘密嘱咐爷爷等一干探子潜入山冈景赖的军营里偷取一份发自镰町国总部的电报。这个号称镰町国神枪手的山冈景赖,确实令爷爷为之怵然。那夜,他们从草坡匍匐过去,铰掉了一根警报器电路,偷偷找到了山冈景赖的军营。他从一扇被手雷轰裂的窗户望进去,发现山冈景赖拿着一枚图钉,在地图上比划着。他环视山冈的斗室,什么都没发现。后来山冈景赖转过身来,坐在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件物事反复把玩。他的台灯光线很强,晃得爷爷几乎看不清他的脸。爷爷只是直觉到他的脸色有些凝重。不过他忽然间在一个合适的光影下,看到了他的蛇皮标签。他当即吃了一惊。他说也许当时他不自觉地发出了低呼,但是他没有察觉到。总之山冈景赖立马发现了斗室外有人。他从容而迅速地从墙上摘下枪支,警惕地伏到了桌子下面。爷爷知道事情闹大了,慌忙匍匐着从铁丝网爬出来。他告诉队友说出事了,快回。可是后面的警报爆炸开来,呜呜地鸣叫不休。强光灯原本是一百八十度来回打着,很快径直照射到他们五人的身上。有人通过扩音器发出一连串的指令:放下武器,手交脑后,眼看脚尖,蹲下。他们都一一照做了。从扩音器里可以隐隐听到几个镰町国的军官在交流,镰汉双语交杂,不甚明白,大约是说他们只有五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后来一个汉语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叫道:我们山冈军长说,请你们回去告诉田连长,不要奢想从我们军营里获取任何信息。如果你们看到了什么,我们山冈军长就先将你们的眼睛打碎,就像这条蛇的眼睛一样。话音甫落,只听砰的一声,眼前一个东西翻腾起来。他们惊呆了,定睛一看,原来一粒子弹打破了一条蛇的左眼,发起癫来。

  从那以后,爷爷的口里常常喃喃说要去找蛇皮标签,渐渐地有些神志不清起来。后来他在一个深潭边,发生幻觉,在靛蓝平静的潭水里看见了蛇皮标签,情不自禁地扑进了水里。就这样,他被一条巨蟒咬断了右腿,从此以后躺在我家的一个小房间里。他的子女们给他送粥喂饭,帮他洗澡,扶他出门散步晒太阳。日久天长,子女们渐渐不耐烦起来,时常呵斥咒骂他怎么当初不淹死或者直接被蛇咬死。爷爷默默地哀叹着,眼泪也流不出来,唯一陪伴他艰难度日的只有他的那杆一米多长的烟枪和那个漆黑的斗室里屡禁不止的老鼠。那段岁月里,我渐渐地感受到整个家庭其乐融融的局面开始出现了裂缝。一种肃杀艰辛的雾霾徐徐弥漫了整个家族。

  几年前,来自镰町国的十名刑满释放的战犯登陆葡萄洲屠杀纪念馆跪拜忏悔。整个葡萄洲的人民都跑过来看。纪念馆被围得水泄不通。战犯们在炎炎烈日下跪拜在纪念馆的门口,五体投地,但是纪念馆始终杜门不开。馆内工作人员全部紧贴着玻璃窗、玻璃门和玻璃墙,里里外外无数双愤怒的眼睛简直要把战犯们活活夹死。后来战犯向葡萄洲政府申请购买抛物线。葡萄洲政府选择了五千个洲民代表,集中到洲政府广场,匿名投票表决,最终以一票之胜通过了战犯的请求。那是抛物线公司第一次打破先董李华之遗嘱,在同一天内开出了十条抛物线。就在最后一名战犯跳出去后,天空中徐徐挂下一条蛇皮。一时间,群情激动,质疑、愤怒、惶恐、愉悦、紧张、忧伤、悲凉、惊悸,一切人类所具有的情感都从热汗淋漓的人群中发散出来。

  爷爷松开子女们搀扶的手,拄着拐杖走近去,攀上蛇皮,一直攀到蓝得刺眼的天空,消失在浓重的铅云之中。此后数十年间,他只出现过一次。

  5

  保安快步跑到我的办公室门口,悄声嘱咐:关门关灯,不要做声,她来了!

  徐姐会意,迅速跑去熄灯锁门。金主任凝神屏息,不再说话,眼睛盯着外面。我也向门口望去,只是什么都没看见。楼道里响起一阵咚咚咚的高跟鞋敲击瓷砖的声音,十分急促。很快,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你们董事长在哪里,我要找他。保安淡淡地说今天董事长出差了。女人隨即追问,难道戴经理和陈经理都出差了吗。保安仍是淡淡地说他们一起出差的。一阵紧张的鞋跟着地声响起,女人向我们对面的人事科办公室跨去。她重重地用手指关节打击着门板,声嘶力竭地喊道:上班时间,难道人事科也没人吗。保安正要回答,女人突然尖声叫道,别说出差了,我这是第七次来这里了,每回都说出差。也许她被自己激动的语调强化了内心的酸苦,忽然情绪化起来,用全身去撞门。撞了十几下,里面毫无动静。我透过办公室门板的猫眼向外望去,只见这个上穿粉红短袖,下着格子长裙的女人无力地趴在门上,抽咽起来。她的力气渐渐耗尽,沿着门板软倒在地。保安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手中把玩着电棍,淡淡地说:你别坐地上呀,地上冰凉,小心冻着身体。女人突然尖叫起来,我都快死了,还怕着凉吗。说着,翻滚在地,手舞足蹈,不断撞击人事科办公室的门。楼道里回响着撕心裂肺的嚎叫:天啊。抛物线公司设备不合格,跳楼不成功!震坏了我的心脏。救命啊。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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