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了几天雨,终于彻底放晴。风吹来,竟是嗖嗖的凉。刚刚八月始。
从窗子里望出去,湖面是深蓝色的,波光涌动。那是因为阳光的缘故吧。
没有阳光的时候,湖面纹丝不动。
这里的雨,不是那样下起来就没完没了,让人心烦意乱的感觉。不过呆了十数天,已经明白,阿寒的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那个劲儿,仿佛是特特的来给土地,树木洗个澡一般。
只是,刚下过雨,进不到林子里去。路面太泥泞。
几日没有去,真是很惦念。
二
無论是否下雨,每天两次的泡温泉却是不可少的。
泡温泉的时候,看山,看云。看落日,看晚霞。看着,看着,内心渐渐的空了,又满了。
三
十多年以前,在东京,下雪的时候,泡在温泉里,看着雪花一瓣瓣的从天而降,伸出手,怎么也接不着。温泉的热气令它还未落下就悄然而逝。那天,脑子里出现了这样的句子:泡温泉的时候,所有的往事都不期而至。
读给朋友听,这是要写的小说的第一句话。朋友说,嗯,不错啊。
可是,再没有第二句。
四
以为已经将这样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然而,如今知道,有些事情,是无论如何也忘不了,不会放弃的。
但是,这个八月,与阿寒的相遇,只是静静的融入,所有的事情都不想了。
五
那么,就只要对着阿寒就好。
飞机从上海起飞,在札幌降落。然后从札幌一路向东,向东,到钏路,从钏路再坐上往阿寒的巴士时,对阿寒仍是一无所知。一无所知的时候,自然什么期待也没有。
来阿寒,是因为友的邀约。她来信说,我爱上这里了。赶快来吧。
巴士在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后,路两边的树木越发茂盛。空气也渐渐的起了变化。陆续的有人下车,最后只剩下三个乘客。穿着制服的司机仍然是那样严肃的一丝不苟。仿佛是载着满满的一车人,驶向一个光明的未来世界。
路不宽,树很高。一片灰蒙蒙的绿,无声无息的笼罩了过来。预示着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于是,我知道,某种归宿出现了。
六
于是,开始了很安静的看山看云的日子。
七
傍晚,与友闲坐喝茶,忽然就听到一片呱声,我说,咦,鸭子如何叫得这么响啊?
友说,你弄错了吧,这不是鸭子,是乌鸦。
再听,笑,真的,是乌鸦。
阿寒湖畔的乌鸦羽毛黑亮,神气极了。哪里都能看见它们。泡温泉的时候,隔着落地窗,时常能见到,如表演皮影戏式的,你来我去,一退一进,好看得很。
乌鸦走来走去的倒能明白(不由得想起尼泊尔博卡拉湖畔的乌鸦,会跳到桌上,用嘴打开牛奶罐子喝牛奶)。但阿寒湖里还有几只鸭子。就不能明白它们是出自何处,它们游在湖里的时候,露出小小的头,细长的脖子,一旦上岸,就会发现它们一只只都无比肥胖,摇摇摆摆的走路。不及乌鸦迈步迈得那般优雅。
某个清晨,站在湖边,忽然就数清楚了,共有13只鸭子。后来才知道,并不只是这个数目。但也不是很多。不会超过30只。
八
原来鸭子是会飞的。
又是某个清晨,站在湖边,看见了鸭子从湖畔的一侧飞起,略过湖面。也许有五百米,或者八百米。总之,是一段令我惊诧的距离。它们排成直的一排,呱呱叫着,就那样飞了起来。
那么,这些鸭子不是人工哺养的,是天生天长的。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鸭子的飞翔。
九
泡温泉的时候,看见一对小姐妹。
姐姐十三四岁,妹妹不超过十岁吧。
那姐姐竟是惊人的美丽。细长的丹凤眼,秀气的鼻子,一对酒窝旋转般的嵌在鹅蛋型脸上。
惊人的美丽并不仅仅是五官,而是她的神情。半低着头,似笑非笑,脉脉含情的样子。那个样子里,似乎隐藏着无限的故事与传奇。她却是淡淡的,与人无关的,只在自己的世界里。
妹妹非常活泼,在她身边不停的嬉水,她却只是泡在水里,一动不动。但看着妹妹的目光,满是爱意。
我望呆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喜欢看女人。
女人看女人,应该与男人完全不同吧。女人看女人,与具体的眉眼唇鼻并无很直接的关系。女人评判女人,我以为最看重的是那一种天然浑成,超然脱俗的味道。那一种举手投足都无法复制,优雅到她本人并不自知的气质。
这么多年来,这是我见到的最美丽的女孩子。
不曾想,竟是在阿寒湖畔的温泉里。
十
这天,泡过温泉后,在更衣室里,看见一个女人在镜子前很认真的描眉。那种认真的神态与更衣室浴后的慵懒气氛有些不入。
很明显的是,她已经秃顶了。
是的,脑袋正上方完全没有了头发。
秃顶女人浴后在镜前一丝不苟的描眉,是个什么样的画面?
忽然就想起了很久前读过的一位日本女作家的小说,开首第一句话就说:如果一个女人的脚后跟任其裂开,粗糙着,那么,一定是她身边没有男人。(大意)
当时,读到这句,就怔住了。觉得她怎么能说得这样精确到位。一男一女同床共枕的时候,脚后跟应该是相互会蹭着的。而脚后跟裂开的那份粗糙,非身体的其他部分可比。蹭到对方的时候,当然是心里不安的啊。
这篇小说的人物,情节已经记不得了。记住的只有这句话。
那么,秃顶女人这样专心致志的化妆,身边一定是有男人的吧。
十一
头发又长了。
每天两次的泡温泉,两天一次的洗发。总觉着这长发累赘。
相爱过的男人,都说喜欢我留长发。
自己并不是属于十足女人味的人,被男人爱着的时候,听到这样的话,就为他留起长发。算是一点小小的谢意。
年轻的时候,剪过短发。很短很短。留下的一张黑白短发照片,很喜欢。
有时看着,会问,这真是我吗?
温泉浴场的更衣室里,到处是镜子,也会驻足在镜子前仔细打量自己的身体,在意这个身体。庆幸它还没有那样急速的衰老。庆幸它与30年前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
更衣室里还有专门保养脚后跟的油脂。涂抹过一次,就懒得弄了。自己对自己说,身边没有男人啊,不用这样费心。
但是,长发却是一直留着。
每次都想,剪了它吧。剪了它。
可终究没有剪去。
冥冥之中仍期盼着什么?
十二
与友路过伊藤先生的店铺时,特意停下,问他有关鸭子的事情。
因为那天,我回来,对友说起看见了鸭子在飞翔。友忽然说,那么冬天呢?阿寒湖面完全彻底结冰的时候,鸭子去哪里了呢?
是啊,这真是个严重的问题。阿寒湖要结冰好几个月呢,它们不是鱼,可以藏在冰层的下面。
所有对阿寒的问题,只要问伊藤先生就可以。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今年七十了。没有去过阿寒之外的地方,也不想去。
有个女儿,工作,生活在东京。太太有时会去看望。劝他去走走。回答是不想去。
他有个店铺,卖他自己手雕的各种小玩意。以及阿寒湖里的亿年生物玛尼莫。
他是我们的邻居。每天早晨10点准时开店。晚上10点关店。
自来到阿寒后,我终于开始了早睡早起。
晚上9点过,就对着友打起呵欠。或者有时是她对着我呵欠。我们大笑。在拉上卧室窗帘的时候,照例会站在窗前,看看伊藤先生的店铺。仍然灯火明亮,而他埋首致志,刻着他永远刻不完的作品。
10点关店后,是他去泡温泉的时间。
他还在工作,我们却又睡去了。友照例这样说。
鸭子嘛?你们问鸭子的事情?它们飞回过冬的地方去了。每年春天,它们就到这里来。冬天前,就走了。
过冬的地方?在哪里啊?很远吗?
究竟是哪里,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应该比这里暖和很多才是。
暖和很多?那么,一定是有段距离了。
我那天是少见多怪了。鸭子何止飞过湖面。
那个鸭子味道很鲜美啊。伊藤先生脸上露出了暧昧的笑。看来他是吃过的。
这里的人,宁要一只鸭子,不要一只鹿。
然而,鹿具有鸭子的好几倍体积。
阿寒湖畔的鸭子不准猎杀,但如果你能在别的地方发现它们,应该是可以的。而鹿,因为太多了,每年在规定的时间内允许捕杀。
十三
将秋刀鱼从冻柜里取出,化冻后,抹上一点盐,胡椒粉。进烤箱。
八月,不是收获鱼的季节。
秋刀鱼是在超市里买的。80日元一条。所有的鱼都冻得硬邦邦,直挺挺。连冰块也不需要,就那样开车一个多小时回来。
友说,新鲜的秋刀鱼快要上市了。也许再过一个月,就有了。不过,当季的很贵啊,一条要500元。
可是,冰冻的味道也不错。没有必要花500元呢。
烤好后,摆在椭圆形的盘子里,每人一条。就着半杯红酒。两个人津津有味的吃起来。
一吃秋刀鱼,就想到小津安二郎。
当然,是因为他拍了那部电影。《秋刀鱼之味》。他人生的最后一部电影。
吃秋刀鱼,是淡然安静的,就连取出那条贯穿全身的鱼骨的手势也变得缓慢而又悠然。
长镜头。
用筷子夹起一点鱼肉,送到嘴里。几乎看不到嘴在动,吃了进去。
然后,总会伴随着一丝满足却又惆怅的叹气,筷子又夹起了一点。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啊。
小津电影中的女儿最终还是出嫁了。阿寒湖的鸭子回到过冬的地方。伊藤先生对着撞坏他汽车的鹿大吼大叫,我要杀了你!
秋刀鱼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十四
八月,是玉米南瓜上市的季节。
北海道的玉米,是可以生吃的。脆,甜,多汁。只是,生吃的玉米必得当天采摘,当天吃。
我们将玉米放进豆浆机里打成汁喝。那一份甜美,难以言表。
早晨,看著碗里黄橙橙的玉米汁,一种小确幸就油然而起。用勺子静静的舀起,眼睛里是一派金黄。
友说,我们俩怎么也喝不腻。
我说,真的,我想我可以整整一年都喝不腻。
但是新鲜玉米毕竟有个保存期。这回,我们买了九条。每天一条,看看到第九天时是否仍然那么新鲜好吃。
而日本南瓜也许已经名声在外了。大妹在香港的城市超市,50港币只能买小小的半个。
日本人就有本事培育出淡淡甜,绵绵粉的最佳品质。真的好吃。按照日本民族这种任何事都做到极致的个性,南瓜这样很不起眼的食材,还真是因为他们而变身为餐桌上的佳肴。
油炒,清蒸,烧烤,做汤,冷盘,热菜,怎么料理都行。
想起那天偶然买到根室的生蚝,烧烤,清蒸,生吃,也是怎么料理都行。
然后又想,世界上是否有一种人,沉默也好,行动也罢,嬉笑怒骂都让人心仪?
好像没有啊。
人这种动物,已经与自然渐行渐远。但凡不是真正的自然,如何能百看不腻呢?
十五
天天看着阿寒的山,湖,云朵。
山的苍,湖的翠,云朵的媚,百看不腻。不仅因为它们自然,还因为它们永远在变幻中,每一秒钟都呈现出不同的形状与色彩。
但这种变幻又基于千万年来的不变。
阿寒湖有多长的历史?我不知道。知道的是湖里的生物玛尼莫的存在已经过亿年了。
雄阿寒,雌阿寒,两座大山相对而立,又有多少年了?
春来秋去,它们不变。夏雨冬雪,它们不变。
但它们又确确实实的在变着。
那天,在住所屋顶的天台上,看见了落日。金色的落日,将一道长长的金色投影印进了湖面。美得让人无法呼吸。
已经将相机的镜头对准了这景象,可是,就在这关键时刻,相机的快门无法被按下。
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就是不工作。
而那份美丽的金色瞬间就消失了。消失的速度不过是按二次快门。
后来,检查相机,发现并无任何故障。
面对美丽到心醉的自然,而不能用相机记录的情况,其实已经出现过好多次了。但前几次都是在泡露天温泉的时候。
露天温泉设在9楼,是阿寒的一个制高点。
那一次,也是看见了金色的落日。在温泉浴池里,手边当然不可能有相机。看着,看着,眼睛累了。不由得举起手,将拇指与食指做成一个环状,让眼睛从这个环状里望出去,然后,我明白了,真正的金色并不是黄金的闪烁,而是告别白昼的太阳。只有太阳,能够创造出纯粹而完美的金色。
在住所屋顶天台上的那次,是诚心等候的。傍晚6点15分,是太阳告别的时刻。因而,牺牲了这个时间的泡温泉,专门等在这里,想拍下来。
相机莫名其妙的不肯工作,没有拍下。但是我看到了。
而自从这一天后,整个八月,再也没有出现过如此灿烂辉煌的金色。天空与湖面交相辉映的金色。只要望一眼,就永远驻留在心底的金色。
每天傍晚,5点钟的时候,我就开始观察天空。留意是否能出现壮丽的景色。
没有,再也没有。
有一回,明明看见了阳光精神抖擞。但到了6点15分,却被一块不知从哪儿飘来的巨大乌云遮蔽。
眼睁睁的瞧着它一格一格的进去了。再不肯露面。
心有不甘,还是按下快门,回放,我看见了一丝嫣红。它就只露出了那么一点,
狡猾的微笑,告诉你,我在呢。不过,能见到的时候自然会见到。见不到的时候就不要见了吧。只要你有心,我们会时常相见的。
从这个时刻起,我开始忘记相机的存在。
无论是在湖边,还是在9楼的温泉,只是静静的走着,看着。
十六
有的时候,天气非常不好。山,湖,天空,全都暧昧的黏糊在一起,什么也看不清。
只是,酒店门口,照样泊满了各式车子。无论如何,对于阿寒,八月是人气最旺盛的季节。
游客们大都只逗留一晚。
我会很为他们遗憾,在这样的天气中,来到阿寒的人,会对阿寒留下什么样的印象呢?
十七
生活变得越来越简单而有规律。
晚9点睡,晨5点醒。
6点至7点,林中走路。间中会在一片小小的空地上舞蹈。在大树环抱的林中独自舞蹈的美妙滋味,无以言表。
7点正,小镇上的喇叭会响起一段特有的音乐。听到这个声音,就离开林子,往回走了。
7点至8点,泡每天第一次的温泉。
总是先到露天泡着。向天空,山峰说早上好。
然后下到楼下的大池子里。泡热了之后,就将脚放进冷水池里,一面喝着冰凉的山涧泉水,一面默默的发呆。
8点半,早餐。友负责玉米汁的制作。每人喝一碗玉米汁,我还吃一份北海道酸奶。她则吃奶酪加饼干。
上午9点至11点,工作时间。
写字。
然后,准备午餐。
然后,聊天,喝茶。
然后,友说,午餐一过,时间就飞掉了。
真的。一过午,就意味着这一天将面临结束。
下午4点,天气好的话,到林中再走一次。
5点,泡当日的第二次温泉。
7点,晚餐。
一杯红酒,一碟花生。中午预留的一些菜肴。南瓜或者豆腐之类。
十八
日本邻居很诧异,这两个女人每天究竟在做什么呢?
下楼散步,或者去泡温泉的时候,有时会遇到他们,伊藤先生或者千叶先生。总是这个问题,你们每天在做什么呢?
非常大的疑问。
我不会日语。友则笑笑,回答,我们每天就是看看书。
看看書?
他们愈发疑问。
伊藤先生40年如一日的雕刻着他那些玩意儿。守着他的店铺。他说阿寒最鼎盛的时候,每天会有一千人进他的店。如今,五十人也不够。
千叶先生则是一个管道公司阿寒分公司的负责人。他手下还有两个职员。所以,他是很忙碌的上班族。阿寒地区最大的香格里拉酒店的全部管道是他们负责的。
他俩分别是我们的左邻右舍。
而住所正对面是一家面包房。他们的面包很好吃。特别喜欢明太子面包。以法棍做底,上面铺了一层薄薄的明太子,几丝紫菜做点缀。淡淡的咸味中还透出不易觉察的辣味。
每天早晨6点多,我站在湖边深呼吸的时候,就能闻到烤面包的香味。
8点钟,泡过温泉往回走的时候,经常会迎面遇见老面包师。脚上是白色的防水靴,头上是高高的白色厨师帽。白色的工作服,系着白色的围裙。从头到脚一身通白。还有,已经开始白了的胡子。走在小镇干净的石板路上,很好看的一道风景。
面包房的生意非常之好。常看见有从北见,钏路过来的汽车,停在门口,有人下来买很多的面包。
想起来,他们应该是半夜两点就开始工作。
而老面包师,看上去已经年过七十了。但那股神情,一种对自己的选择深感自豪的神情,一如几十年坐在自己的板凳上埋头雕刻的伊藤先生一样,仍然没有半丝减弱。
他们都恪守着自己单调而不变的生活。很忙碌的人生。
每天究竟在做什么呢?这个他问我们的问题也问自己吗?当然不。他们是自然而然的进入了忙碌的人生。
十九
出发的时候,因为行李多。只带了两本书。一本是《巴黎评论》,还有一本是美国作家乔治·斯坦纳的《托尔斯泰或陀思妥耶夫斯基》。
前一本属于轻松好读,且读起来超有快感。可以在候机,乘车,任何时候读。
后一本则属于经读,耐读的书。同样的页码,读这样的书会需要好几倍的时间。但得静下心来才能读。
在自己家里,最不能缺的就是书。床头,沙发,书桌,到处堆放着。有读过几遍仍然需要读的。有刚刚买来尚未打开的。总之,整个人被书包围着的时候,才有一种安全感。
可是,在阿寒,就连两本书都没有读完。读书的时间变成对着天边的云朵发呆。
那本艰巨耐读的书,干脆连碰都没有碰。友是个陀思妥耶夫斯基迷,书就交给她了。她读着,连声说,好书,好书。选择这本书,原本的想法是我们都读过后,好好讨论一下。对陀氏,我没有她那么着迷。她认为,这个世界,有陀氏或没有陀氏,大不一样。
至少我们这些在陀氏之后出生的人。认识世界的方式会有所改变吧。
可是,究竟有多少人会去认真读他,想他,思考他整日思考的问题呢?
二十
有关写作,我意识到,无非两点。
一,选择你所关注的问题。
二,将这个问题翻过来,倒过去,倒过来,翻过去,千百遍的咀嚼。然后,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倾诉。
如此而已。
当然,借用村上的话,“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的文章,就如不存在完美的绝望一样。”
假如真有完美的文章这样的事情,那么,就应该是作者将自己咀嚼碎了,再倾倒出来。而这样做的人,主宰他的则是完美的绝望。
完美的文章与完美的绝望休戚相关。
它们还应该有一个共同的特性,自然。
像林中的树一样,自然的生长,自然的死亡。有的树还很年轻,就已死亡。有的树,风烛残年,却还撑着展向天空。
在林中散步的时候,看见秀气挺拔尚年轻的树已然倒下,会驻足久久的看,是什么使它离去了?
但不管怎样,离去的它仍然是那么自然,安靜,随着时间,它会在风霜雨露中腐朽,转换为养分,留给这片土地。
它的忧伤与早逝随风一点点的飘散。
它身旁年迈的老树,会发出深深的叹息,将自己的叶片覆盖在它的身上。
二十一
很不能接受的是那种选择了自己鼻屎之类的问题,然后在那里强说愁,这样的文章。
貌似精巧,工整,洋洋洒洒,辞藻华丽。无聊浅薄下藏着一派洋洋得意。
友从网上找了几本小说,让我一读。都是些有点名气的中文作家。
读后,我说,整个的感觉就是不自然。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写。
一本书,让人觉得没有必要写,是否足以说明一切?
一个人,能否做写作这样的事情,其实从出生之日起,已然注定。从某种角度上说,的确是别无选择。
写,是别无选择。
写什么,也是别无选择。
怎么写,仍然是别无选择。
对自己说,不要评判别人。将自己弄清楚。顺从自己的身体,做自己别无选择的事情。
自自然然的做下去,就是了。
二十二
阿寒宠坏了我的审美。
晴也罢,雨也罢,风也罢,雾也罢,阿寒都是那样的天然样,淡淡妆。不,连淡淡妆都无需。
二十三
山是男人,云是女人。
山只有被飘渺的云环绕的时候,方才显示出它的雄伟,俊美。
而那云,怎么就能那样千娇百媚,瞬息万变的在山的身体上来来去去呢?
很多很多年前,在黄山,就明白了,俊秀神奇如黄山,也得有云海来衬托。缺了云的黄山,逊色太多太多。
阿寒八月,多雨。
雨后再晴,婀娜多姿的是云。
云的登场,山的大幕得以拉开。
因为云,看上了山。怎么看都是美。
让人记住项羽的是虞姬。
二十四
八月十三,鬼节。
八月十六,回来的祖先们要重新上路。返还他们的那个世界去。
湖畔,搭起了用白色布覆盖着的台子。台子如楼梯一般,有好几层。摆放了鲜花,烛台。以及一些水果贡品。
正对着台子,还摆放了好几排椅子。
此前,我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路过湖边的时候,看见了与以往的不同。回来对友说,今天有什么活动呢。
友去打探了一番,说晚上6点半开始。
晚上,泡过浴后,我们站到了湖边。
天空飘着雨丝,湖面掠来一阵阵寒风。衣服没有多穿,瑟瑟抖着的样子。好在刚从温泉里出来,身体内部还残存着水的温度。
真不能想象这是八月盛夏。
请来的法师坐在第一排正中的椅子上,开始诵经。通过麦克风,呢呢喃喃的经声在湖畔回荡。
阶梯般的台子上已经摆了一盏盏小灯。小灯是纸糊的,上面有花纹,有汉字。躺在小灯底部的是一艘小小的木船。造型精致。整个的尺寸大约就是20厘米高,30厘米直径这样大小。很快明白了,每一盏灯就是一位祖先。
陆陆续续的,不断有人捧了小灯过来,毕恭毕敬的放在台子上。
终于,时刻到了。
祖先们的旅行。
友翻译给我听。主持人说,祖先们的旅行。
我一听这几个字,怔住。好喜欢,好喜欢呢。逝去的祖先们的旅行。真是有诗意。
三艘船从湖面驰过来,靠近。有点儿奇怪,一直站在湖边,完全没有看到船呢,怎么一眨眼,就有船过来了?
船不大也不小。尽可以坐上十来个人。每艘船上有两个人。然后,送小灯来的人,轮番走到台前的贡品前,低头,念念有词。
我想,一定是在对自己的祖先说话,我活着,都还顺利。想来你一定也是好的。且还在庇护着我们。你的后代,我们从来也没有忘记过你。虽然,一年只能有这样短短的晤面,但我也知足了。在这里,虔诚的感谢你。等到那一天,我与你同在一个世界的时候,我们慢慢再说话吧。回去的时刻到了,走好啊!
如此这般。
写有名字的小灯被小心翼翼的传送。
雨丝还在飘着。风也不曾停下。小灯的火苗摇曳着,从岸上到了船上。
然后,装满了小灯的三艘船,如同来时一般神速,忽悠的一下就驶向了湖。远远的,看见他们将这些小灯放进了湖面。
很快,小灯们荡漾开了,在湖面上星星点点的漂流开去。
祖先们的旅行。
诵经声始终没有停止。
二十五
山,没有云的时候,并不令人会一看再看的。
上到露天风吕时,也会遇到完全无云的日子。对着那山,觉得它们就如没有穿衣的男人。赤裸裸的男人,一览无遗的男人肉体,在女人眼中,有几分美呢?
男人的美在他的行动中。他的思想,他的经历。
而女人,就那样不动也好。
这天,又看见了一个女孩子。半仰着头,靠在池子的壁上,微微闭着眼。只是,虽然没有动,那脖颈,发丝,嘴唇,额头,都在诉说。诉说。
一个旁观者无从揣测,正悄然进行的故事。
这是一个长得很像星星中的宜花的女孩子。
后来,她转了身,将头从仰望的姿态变成了45°半俯,枕在了自己的手臂上。一旦完成后,就一动不动。
好像有镜头在对着她一样。
美在其中。
我离开了池子。这样的美,不能长久的凝视。这样的美,只能安静的存在于大自然中。
二十六
没有电视,没有报纸。
网络信号也是时有时无。外面的世界离阿寒很远很远。
温度骤然降到16℃。没有多带衣服。原本只是计划在整个北海道呆上20天。返程机票是7月30日。结果整整的多呆了一个八月。
只因阿寒。
茫茫人海中,多看了你一眼,便再也不能忘记。
八月的16℃,给人的感觉是,真冷啊。
我们修正了作息时间,提早吃晚餐。餐后泡温泉。泡过之后,就缩进了被窝。
两个人在榻榻米上围拥着被子,相对而坐。洗衣筐上铺了块纸板,权当小桌。在楼下便利店买的智利产红酒,不过500日元一瓶,却很顺口。性价比极高。每人倒了半杯,抿着。
窗外是寒风。
撞击着木头框子的窗户咔嚓的响。
伊藤先生的店铺仍然灯火通明。虽然街上一个人也没有。
我们同时发出了那种小确幸的叹气声。
小小的确定的幸福。
廉价而好喝的红酒。加工的恰到好处的花生米。一个可以倾谈的伙伴。时常有小确幸感觉的人,是能够活下去的。
我重读了《雪国》。又读了《参加葬礼的名人》。對川端那种冷到骨头里的姿态似乎有了新的理解。一切都是徒劳啊。仿佛听见了他心底深处的那个声音。
友说,在川端的世界里,影子比现实美。
那么,为什么他不可以始终抱住那个影子呢?心中有美的人为什么还是活不下去?
影子总是要破灭消失的啊。
仅仅有一些小确幸,他是活不下去的。又或者,这些小确幸在他眼里什么也不是。
在亚马逊订购了川端与三岛的通信。等回去读。
他们三个人,川端康成,太宰治,三岛由纪夫,都是值得一读再读,慢慢琢磨的。
因为阿寒。
所有我们需要的这里都有。所有不需要的都没有。
友一语中的。
这就是阿寒。
二十七
需要的不多。但又很多。
阳光下散发出负离子的森林。足以在林中起舞的静嵦空地。
深山里隐藏着的涓涓细流,清澈冰凉淡淡甜味的饮用水。
随处可见的咕嘟咕嘟冒着气泡的温泉。
玉米,南瓜,豆腐,酸奶,足以果腹而又好吃的食物。
还有,酒店的明亮灯光。
街上来来去去的游客。与我们无关的陌生人。
每天见到后问,你们究竟在做什么的日本邻居。
每年的8月20日,是小镇上的狂欢节。风雨无阻。大家竭尽所能的装扮成最怪异的模样,有次序的进场,在鼓手们的鼓点中绕圈跳简单的日本舞。
我与友站在一边静静的观看。有相识的人过来,送给我们两罐冰镇啤酒。
后来,在回住处的路上,我们又送掉了。一罐给了伊藤先生。一罐给了千叶先生。
等上得楼后,友忽然说,哎哟,有些渴了,想喝啤酒呢。
我说,是啊,送掉后,自己忽然想喝了。可是家里的啤酒没有冰过。
那么算了吧。
两人呵呵的笑。
二十八
开车二十分钟的地方,发现了一家小店。他们卖豆角,玉米等蔬菜。还卖自家做的豆腐。
200日元一袋。旁边还放着豆渣。送给人吃。
豆腐很纯粹。难得能吃到这样的豆腐。
一口气买了10袋回来。(全给我们买走了)店家说,他们的豆腐没有一定,每天卖完了,就继续做。
于是,很安心的全部买走。
10袋豆腐。5袋放在冷藏。每天吃一袋。我们的经验,5天是豆腐保鲜的极限了。另外5袋就进冻柜。
新鲜豆腐吃完后,开始吃冻豆腐。
冻豆腐炖山药。
冻豆腐炖蘑菇。
冻豆腐炖马铃薯,加咖喱。
冻豆腐炖西红柿。加味噌。
冻豆腐炖卷心菜。加辣椒。
冻豆腐炖……这天,发现冰箱已然空空如也,没有什么可炖了。友说,那么红烧吧。
好,红烧冻豆腐。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菜。
只是,友不会做菜,所以,无论我做出怎样的菜,她都啧啧称赞。
在阿寒,做菜,学会了用味噌。日本的味噌是一种类似大酱那样的东西。从超市里选了各种不同的味噌。挑贵的,看着舒服的拿。
味噌真是好东西。随便放上一汤匙,菜就显示出了某种风采。
我还学会了用一个日本砂锅,将各种材料放进去,一锅炖。然后,端到桌上,自己对着这砂锅,先来上一句,看着真好吃啊。
是啊,真好吃啊。
得到了这样的回应。
边吃边笑了。
对了,豆渣也可以做得好吃。加一点儿面粉,两个鸡蛋,卷心菜剁细,拌匀,放进调味品。然后,用平底锅煎。
二十九
友去散步,回来报告说,又认识了一对阿寒小镇上的本地夫妻。那位太太很热心,提供了很多生活资讯。诸如,我最关心的,冬天来临时,还进得去林中吗?她说,冬天非常冷。林中当然是积雪。但有温泉冒泡的那段路,是不积雪的。可以进去。
这天下午四点,阳光超级灿烂。我在林中,停在照常驻足的地方,深呼吸。忽然的,感觉到了右侧有什么不同寻常,转头一看,只见一片白雾般的水汽从林中的深处升起,那里有一处温泉沼泽地。
平素走过的时候,也会看见它们在咕咕咕的冒着气泡。有标志注明,危险。禁入。
但从未见过如此奇妙的情景。
说它奇妙,是那股白雾——实在找不到确切的词语——在阳光的作用下,变化无穷。
冉冉升起,左右摇摆,丝丝扣扣,恍如仙境。
一个念头,回去取相机。
然而,不过一秒钟,忽然的白雾就淡了,立刻提醒自己,不要贪婪。只管静静的对着它才是。
很快,白雾又聚拢了。
如半透明的棉絮状,不拘一格的跳起了独特的舞蹈。
绿叶,是它的背景,阳光,是它的灵魂。它是那么自在自得,没有什么能阻扰它,没有什么能破坏它,它也不需要鲜花喝彩,如雷掌声。就那样扭着,跳着,旋转着,飞舞着。
猛然,又觉到了什么,一回头,不知什么时候,我身后已经聚集了好多人。大家都屏声静气的观看着。
又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人也没有了。
只剩下我。
静静着飘落树叶的林子。阳光渐渐的褪去。
一切回归原位。
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的舞蹈。
大自然的恩赐与秘密。
三十
最后,再说一下阿寒小镇上每天定时响起的音乐。
这是一段大约长一分钟的钢琴曲。听过去,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个性,或者曰特殊的风格。
说不上优美,也说不上感伤,悲壮,激昂之类的也无从谈起。不比那些大师们的作品,只需30秒,你就身不由己的被他们带进了那个无边的世界。
虽然,没有独特可言,但是,它蕴藏着一种非常亲切的味道。
是的,親切,温暖,家常。
一如姥姥手缝的衣裳,炉火上煨了好久的老豆腐汤。风尘仆仆的奔回来,家人迎上来,那一声:回来啦!
每天,第一次响起的时间是早晨7点。
我相信,小镇上的很多人,是遵循着这音乐开始他们的日子。
早7点。
伊藤太太说,她是听见这音乐后起床的。
有人在准备早餐。孩子们也该起来,准备上学了。
中午12点,音乐第二次响起。
午餐的时刻。
日子过去了一半了啊。
傍晚6点。
第三次。
孩子们听到这音乐,必须回家。主妇的晚餐料理也八九不离十了。
冬天的时候,下午三点天就开始黑了呢。
刚到阿寒的时候,很是被这音乐吓一跳。
怎么能这么响呢?
一段不知所云的钢琴曲在特定的时候,由高音喇叭扩大着,响彻整个小镇的每个角落。就算是在林子里,也能听到啊。
简直有点奇怪,日本会存在这样的事情?
然而,没过几天,就喜欢上它了。
这种喜欢并不是它本身有多么优雅,美丽,而是它的贴心,如常。
每天吃下若干食物,穿着凉爽或保暖的衣服,躺在软硬适度的床垫上,跟着太阳起床或睡去。
人,活着,其实很简单啊。
这个音乐,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听说写下这段钢琴曲的是一个曾经在这里住过的女子。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问伊藤太太,她回答说,不记得了啊。这个音乐这样的响起究竟多长时间了,真是不记得了。她的娘家在相距30公里的阿寒町。18岁的时候,嫁了过来。已经整整50年过去。
她歪着头,白皙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努力回想什么的神情。然后,她说,不记得了。
然而,我不情愿得到这样的回答。再去问伊藤先生,音乐,你问音乐吗?什么音乐?伊藤先生更是不得要领。
看来这音乐已经如同呼吸一样,虽然听了至少三十年,却完全不知它的存在。
伊藤先生给我们一个建议,去镇公所问问。
于是,我们去了。
那个公务员很热情的接待。但是,这段音乐究竟如何来的,在小镇的喇叭里响了多少年,他也不清楚。而且似乎无档可查。
我对友很抱歉的笑着,让你这样到处问。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想弄清楚这个事情。
也许是因为在我们住所的二楼,那架钢琴,那架雅马哈牌子的三角钢琴。友说,听说这是当年写下乐曲的那个女子用过的。
他们走了。
钢琴,花瓶,酒和酒杯,所有的东西就那样一动不动的停止在它们的地点。
人,却走了。
我们都要走的。
只有阿寒。
能够与时间对望的是阿寒。
三十一
2014年8月31日。星期日。
日本北海道,阿寒湖温泉。
对,这个八月所呆的地方,准确的地名是阿寒湖温泉。
上午,阳光灿烂。
下午3點,下起了瓢泼大雨。
傍晚6点。雨止,天边现出一弯彩虹。
最高温度24℃。最低温度16℃。
湖面旖旎,森林静穆。
温泉咕咕咕永不歇息的冒泡。
游人脱了鞋,将脚放进随处可见的温泉泡脚的木制水池里。
酒店住进了80名中学生。通往9楼浴室的电梯里贴着提示,今晚8点—9点,男浴室,37名学生。女浴室,43名学生。洗浴。这是提醒其他客人,在这个时间段,浴室会相对的拥挤.你可以选择避开。日本人的周到,点点滴滴。
在好吃的豆腐店旁边还有一家面包房。丈夫与妻子两人经营。他们的面包是石窑烤出来的。每周只营业四天。每天只烤一窑的面包。早晨9点半开门,到10半,面包就已全部售罄。
先生原先是个摄影师。在东京工作。
15年过去了。
住所以及面包房都盖在静静的树林边。
而小镇上我们住所对面的面包房,有一种非常好吃的点心。雄阿寒以及雌阿寒。
第一次去的时候,各要了一个,切开尝试过。一致认为雌阿寒更好吃。
从名字就可以判断,这是他们的专利发明。
外表看起来,并不起眼。淡淡咖色的皮,里面是精心调配的奶油类的东西。
外皮柔中有脆,内里虽是奶油,但一点不腻。感觉到的是超常的细腻。
雌阿寒,浸泡过温泉后女人凝脂般的肌肤。
刮风的下午,坐在面包房里,吃一个雌阿寒,对自己虚无的人生发一点感叹。看着进进出出来买面包的人,对着琳琅满目的面包认真挑选的专注神情。
真的可以选择吗?
人生?
阿寒湖,阿寒山,阿寒天空上闪烁的星星。
今天,是弯弯的月牙。
湖面上一排发出蓝光的夏希灯。
来到这里的人,将自己的希望写上,放进灯里。飘在湖面上。
夏希灯。8月31日,放置夏希灯最后一日。
八月结束了。夏天,过去了。
我的希望还没有诞生,就已泯灭了。
能够不抱希望的活着,才能真正的活下去吧。
在阿寒湖度过这个八月的时候,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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