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房东一定要一年一付。”林阿姨放下手机,甩了甩时髦的栗色短卷发,略无奈地望着我。我不禁想起房东的那张脸,确切地说,应该是准房东——那张被蝴蝶斑凌虐得如布满褐色蜘蛛网的不苟言笑的脸。然后,我给赵晨打了个电话,问他昨天看过的房子要不要定下,他说好。
那个被林阿姨誉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房间其实是车库改装的,40平米左右的样子,位于屏山路的一个老住宅小区。昨天傍晚,跟着房东和林阿姨刚进入小区时,牵着我的手的赵晨稍稍用力握了一下,我注意到他正皱起鼻子的表情,暗示对这个地方不甚满意——小区显得陈旧而拥挤,电线像是被涂乱了的五线谱般不高不低地纵横交错,房子外墙已如年过半百的妇人的脸,有了明显的岁月痕迹。我回他一个既来之则看完的表情。
第一个拐弯就到了。车库的门和窗都朝北,铁门看上去很厚实,让人挺有安全感。相比正常房子的大窗户,那扇窗就只能算个碉堡孔了。不过房间的布局设计倒是本着不浪费一寸面积的宗旨,看上去十分妥帖,绝不给人以蜗舍荆扉之感:右侧隔出一个细细长长的卫生间,卫生间该有的东西也差不多都有了。外面安置了一张床、沙发、写字台、还有个半旧不新的木制衣橱和可折叠的小饭桌。房东说这些东西都是她添置的,我们可以直接拎包入住。当看到现在的租户还在窗户旁用木条搭了个可放煤气灶的物什时,我跟赵晨交换了下眼神,彼此的眼里都写着满意。毕竟在市区要租到500左右一个月且还看得过去的房子真心不容易,我们先前跟人家合租的两室一厅一卫因房东涨价导致另一对情侣不续租,而一年一万五的租费我跟赵晨实在不能接受,所以,这几天急吼吼地四处托中介,以免露宿街头。刚好听说老妈少时的同村姐妹林阿姨开了个房介所,没想到跟她说完的第二天就有了消息——她所在小区这个简装过的车库要出租。
在我们于房间内东摸西看、与房东东拉西扯的对话间,现在的租户——一个高瘦戴眼镜的斯文男跟空气似的,或者说是把我们当空气似的,没搭一声腔。走之前,房东让他这两天把水电费什么的结一下并准备下搬走,眼镜男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房租还能找回多少,你也算一下。”我经过他身边时,不由嘀咕了声:“怎么突然不租了?”他愣了一下,望着我嘴唇动了动,这时已走到门外的房东转过头朝他道:“我晚上就把房租结给你!”声音高了几分贝,房东紧抿的嘴、嘴角严重往下垂的样子总让人觉得所有人都欠了她几百两。走出门外没几步,一阵暖熏熏的初夏的晚风混杂着食物的酸臭味突然袭来,我赶紧捂住鼻子。经拐弯处时,发现围墙边上有个垃圾堆。“这大夏天的,环卫工也不及时清理掉。”我快步走过。“呵呵,总有疏忽的时候,平时还是清理得蛮及时的。”第一次发现房东居然也会笑,干巴巴的嘴唇努力往上弯出笑意,而当时的夕阳正辉映在她脸上的褐色“蜘蛛网”上,我瞬间想到了“诡异”两字。
签租房协议时,我对水电费押金要800提出异议,房东撇了撇嘴,说只是押金以防万一的,以前有个外地人搬走之后的一个月才发现水电费用了多少多少。说这些时,房东的五官几乎都要皱到一起,似乎是愤怒又像是为她多出的那些水电费而肉痛不已。800就800吧,白底黑字,不怕你到时不退给我。我、房东、林阿姨,三方签完字,这合同就算生效了。对于中介费,林阿姨稍微推辞了一下,也就都收下了。
我们搬过来只用了一个周六上午。赵晨说,到盛夏辰光,应该会很热,只有那么小一扇窗,又没有空调。我说忍忍吧,最热就两月。在两人月工资加起来才7000出头却梦想着要在市区买婚房,且双方家底都不殷实的前提下,除了能省则省能忍则忍别无他法。原来,林阿姨就住在房东的楼上,房东就在我们车库房左边那单元。每天清晨,当我和赵晨迈出门去上班,时不时地就能碰见房东和林阿姨,林阿姨永远衣着光鲜容光焕发,房东呢,永远黑着一张脸。
搬过来的第三个周日,赵晨说公司有点事需要他过去,我一个人就那么睡到了快中午,要不是热醒加饿醒,我应该还能再睡久一点。给赵晨打了电话,他说已经在公司附近的快餐店吃了,下午还要继续加班。附近有家早点店,过了早餐时间若还有卖剩下的就会低价售掉,我过去买了两个包子,然后把车库的门和窗都最大限度地打开,以便空气流通。边啃包子边上网,注意力转移了倒也不觉得有多热了。泡网的时间过得飞快,要不是口干得难以忍受才懒得起身。刚站起来把凳子往后挪了一下,伴随着凳子的移动声似乎还听到有其它异响,我有看没看地往后瞄了一眼后,径直把手伸向不远处的水杯。慢着!似乎哪里不对,再外后看了一眼,“啊!”我轻轻叫了一声,有只老鼠!它蹲在地上淡定地看着我,小眼睛里毫无驚惧和怯懦。我向它挥挥手,想把它赶出去,但它居然轻轻往后挪了下它那圆圆胖胖的身体后,又继续抬起头望着我。我很惊讶地与它对视了几秒,觉得这只老鼠比我印象中的老鼠有意思多了——眼神无辜,气质还堪称萌态可掬!暂且不管它了,喝完水继续上我的网。不过,我会时不时地回头看看它,而它一直就在原地,似乎是看着我又似乎是盯着电脑屏幕,在不知是第几次的回头时,我发现它不在了。晚饭煮了赵晨喜欢的西红柿鸡蛋面和排骨汤,他似乎没胃口,低着头心不在焉地扒拉了几口就不吃了。我拿筷子轻轻戳了下他手背:“这么好的伙食都不吃,真是暴殄天物!我在公司食堂每天吃两块钱的白饭加一份蔬菜,五块钱的一荤一素只用来过过眼瘾。”他继续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道:“夏天是应该清淡点。”我随口提起了下午那只老鼠,还加入了一些生动的词汇来描述这件事情,一来我真的觉得那只老鼠有趣,二来想调节下这闷恹恹的气氛。有时候真觉得,跟一个内向型的理科男生活纯属找虐。“有老鼠?”赵晨终于呈如梦初醒状,“看来,你房间搞得不够清洁,老鼠都找上门了。”他嘟哝完,又低头看他的手机去了。
七月八月,流金砾石。天气越来越热了。赵晨常常因为想在公司多蹭会空调而不愿意回来吃晚饭,我一个人也懒得做饭,外面随便吃点粥或包子填一下肚子,偶尔经过海鲜馆或各色煲类的铺子,便快速走过,省得唾液分泌量骤增。之后再找些如书店、超市这样有免费冷气的地方磨蹭两钟头后打道回府。这样的盛夏,车库里的确太闷热了,吱吱发声的小风扇根本抗衡不了肆虐的炎热。赵晨基本上比我回得晚,一回来就呼呼大睡,很累的样子。我却总是被风扇发出的声响搞得睡不好,或者,不只有风扇的声音,我似乎还听到什么东西爬动的悉悉索索声,偶尔还突然来个“啾”地一声,在阒寂无声的深夜里尤其刺耳。我每天早上问赵晨昨晚有听到什么声响没,他说我神经过敏哪有什么声响。可每次一到半夜我会自动醒来,眼珠在黑夜里骨碌碌地转,全身戒备地等待收集那些微弱的声响。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又在极度困倦中昏昏睡去。
清晨,我正锁车库的门准备上班,林阿姨披着防晒衣刚好从旁边的单元门出来,招牌式的亲切笑容堆上脸:“小敏,这几天车库里很热吧?你脸色很不好,是不是没睡好?”“嗯,没睡好。没想到房间里会有老鼠,真恶心!”早晨的阳光也是炽热刺眼的,我眯着缺乏睡眠的肿胀双眼看向林阿姨搽得亮白亮白的脸。她的笑容僵了一下后又迅速舒展开来,像是要把卡在皱纹里的粉都挤出来:“车库地势低,有只把老鼠也是难免的,你要尽量少开门呀。”拍了下我肩膀后,“蹬蹬蹬”地往她的坐骑走去。才发现林阿姨的头发又新做过了,比先前短了不少,颜色也从栗色变成了黄色,在阳光下的色泽亮亮绒绒的。我突然就想起我昨夜里见到的那只老鼠了,在灯光下毛色亮亮绒绒的,从体型和毛的色泽来看,这绝对是一只养尊处优营养充足的老鼠。当时,我正逐渐放松惯常的戒备要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一丝轻微的作作索索声却忽地传入耳内,促使我立刻绷紧了身体,警觉地侧耳再听,突然“嘭”地一声,声音不大,像是有什么小东西从高处掉了下来或跳了下来。我坐了起来,摁亮台灯,边拍了拍熟睡的赵晨边睁大眼睛在房间的角角落落扫描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而赵晨仍旧睡得跟死猪似的。我只好关灯继续躺下。但不多会,那轻微的响动又来了,断断续续时有时无,我头疼欲裂,简直已濒临崩溃的边缘。索性,从床上一跃而起,飞快开了台灯又开大灯,那响声好似受了惊,一下又悄然无声了。但我已睡意全无,决定跟它卯上了。我拿起扫把四处敲打:衣橱、写字台、鞋盒、床脚……赵晨终于半眯着惺忪的睡眼吼了一声:“大半夜的,发什么神经啊?!”我说有老鼠,我睡不着。我话音都还没落,他又继续睡死了过去。这时,那只老鼠很配合地出现了,并摇晃着肥胖的身子疾速地爬进了沙发底。我气不打一处来,用扫帚柄在沙发上“啪啪”乱拍,以至于把赵晨脱在沙发上的长裤给震到了地上,我一把抓起裤子扔回沙发,钱包和手机却很不听话地又投奔向地面,同时落地的还有两张小长方形的纸片。我好奇地捡起一看,是餐饮小票,都是庆元广场的某家知名西餐厅的,消费额均在200到300之间。迅速看了一眼床上呼呼大睡的赵晨后,我利索地打开略鼓的钱包,除了不少的现金外,还发现了另两张小票,一张是什么蟹煲的,另一张是我们以前经常去的那家“美食部落”,仔细看了下日期,6月28号。“美食部落”今年我倆就情人节那天去过一次,自从两人约定要攒钱买房,这类的花销基本能免则免了。6月28日?我一时想不起是哪天,但可以肯定的是,我没去过。犹豫了几秒,还是拿起了他的手机,我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莫名的兴奋好像大过了其他的情绪,这让自己都觉得有点意外。东翻西看,只有一条联系人叫“芸”的短信让我觉得有点价值:我上午10点多可以到。时间是6月28日。
一上午不知道怎么过的,头昏昏沉沉,还把公司的报价单拿错了两次。同事关切地问我是不是生病了,我顺势而为,向领导请了个病假。回到滚烫得像蒸笼的车库房,却一点都不困倦了。6月28日到底是哪天呢?我躺在床上冥思苦想。过了会,还是给赵晨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请了病假。他问怎么了,是不是中暑了之类。我想起早晨他还怪异地看了一眼把闹铃摁掉继续赖在床上的我,嘟囔着“懒猪”自个出门上班了。我怀疑两年前自己的脑壳是不是坏掉了,居然同意跟这种没心没肺的木头凑合下。“对了,6月28号我们俩在哪?”我冷不防问了一句。“什么6月28?都快过去一个月了,我咋想得起来,真是!你好好休息,需要什么给我电话吧。”说完就挂掉了。我猛然想起我有在QQ空间随意写日志的习惯,说是日志其实就流水账一样的几句话,不是每天都写,只是想到了就去叽歪两句。我打开电脑上QQ,准备碰碰运气去。
赵晨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走进一家牛排店,跟他说我不回去吃饭了,在外面吃。这家牛排店是同事经常提起的,据说这里的牛排肉质丰厚、鲜嫩多汁、口味特纯正,且大堂经理还帅到天地不容。随着牛排“嗤嗤”作响,浇上我喜欢的黑椒酱汁,有些生疏却尽量保持优雅地手持刀叉享用牛排。传说中的帅经理没见到,牛排倒是真的很鲜美。环顾这欧式古典风格的店内装修和充满小资情调的氛围,莫名想到那个每晚都要住在老鼠上蹿下跳的车库里、每天都在满世界找廉价食物的人,此刻竟穿着漂亮时装端坐在这里,瞬间,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怪异感觉在心里慢慢升腾。
回去的时候赵晨已经在了,他有点奇怪地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然后说:“原来这里真的有老鼠,而且不止一只。”我觉得很累,连说话的欲望和力气都没有,甩掉高跟鞋一屁股坐到床上,而后又仰面躺下,闭目养神。快要睡过去时,一阵疾风骤雨般的“砰砰啪啪”声把我那点困意全赶跑了。只见赵晨拿着扫把夸张地在房间的角角落落狠狠地敲打,我感觉那扫把马上就要被他敲断了。“啊啊!他妈的在这里!”他边大喊大叫边用脚踹倒那只装桃子的纸板箱,先是几只桃子滚了出来,然后,像是有一团肉肉的粉色的东西掉了出来,还在地上不停地蠕动。“他妈的,居然来我家下崽了!”赵晨恼怒的声音中似乎还透着兴奋,我看到他用扫帚用力戳中那只大老鼠,那应该是刚生了一窝小老鼠的母老鼠,母鼠在扫帚与地面的摩擦中疼得“吱吱”乱叫。“我灭了你全家!”赵晨抬脚踩向那窝粉色的小老鼠。“啊!不要!”我觉得我快要疯了,刺耳的尖叫声把自己都吓了一跳。赵晨甚至都没停顿一下,连续地狠命地跺下去,来回跺,不知道是不是用力过猛,他五官扭曲狰狞如某科幻片中即将分裂的异形。转瞬,我眼中出现了一小堆粉嫩的肉泥和一只四仰八叉的肚肠都爆了出来的大老鼠。我的胃开始剧烈痉挛,一股酸气一路冒上来直冲嗓子眼,捂着嘴飞也似地冲进卫生间后,顷刻,便将晚餐吃进的牛排吐得一干二净。
“在这种血腥的‘战场我睡不着。”我扔下这句话拿起包包出了门。赵晨追到门外问:“这么晚去哪里啊?”“同事家借宿一晚。”我大踏步向前连头都懒得回。第二天清晨刚打开手机,短信声连续响了好几下,打开一看,笑得差点岔了气,太可笑了,赵晨昨晚被老鼠咬了!我边笑边抖着手指回短信:谁叫你昨晚对老鼠一家赶尽杀绝的,老鼠亲戚来复仇了。发完短信,又笑得不可抑制,那车库敢情已被老鼠占领,电影里出现的人鼠大战是不是要在现实中上演了呢?想起昨晚赵晨那有点扭曲变形的脸,此刻哗然大作的手机铃声似乎都透着一股狂暴之气。“你还说风凉话,你那个什么狗屁林阿姨明摆着是坑我们,就你这个弱智才会相信她!”我突然很想回吼过去,所有看房、签合同等各项事宜难道他没全程参与?!难道当时他没说对这车库对这价格满意?!以前赵晨总是狡辩说,在小事上推卸责任那是男人的共性,男人都不拘小节,男人是做大事的,只要在大事上负责尽责就可以了。此刻我似乎幡然醒悟,什么叫原始见终、见微知著啊!“不就有几只老鼠啊,有老鼠多好啊,没它们我还看不清某些人有多混蛋呢!”我的语气几近幸灾乐祸,然后把手机拍在桌上,只听那边沉默了一下后爆发出一阵怒吼,我拿起手机狠狠地按了关机键。
中午开手机,赵晨短信问林阿姨的手机号,我很干脆地给他了。下午林阿姨果然气急败坏地打来电话告状了:“我说小敏,你男朋友怎么这样,我好心帮你们找到房子,有老鼠能怪我吗?谁叫你们老是开着门的……”没等她啰嗦完,我接口道:“那门难道不是用来开的,是用来看的?不开门就凭那个像碉堡孔似的窗就算不把人闷死也得三天两头中暑。现在赵晨被老鼠咬了,医生说得了流行性出血热了,搞不好,还要跟房东和中介走一下法律程序。”我相当得意自己编的谎,没等林阿姨“啊?这这……”地讲完,我就挂了电话。
下班刚出公司大门,意外地看到赵晨。双手插兜无精打采地来回踱步,敢情是昨晚被老鼠骚扰得一夜没睡好,那梳得顺顺溜溜的一头黑发还是没能掩住些许憔悴,且自进入我视野起,已打了四个哈欠。看到我后,他站在原地没动,等我快要从他身边走过时,突然开口:“我们去把那房子退掉吧,实在受不了了!”“一年的租费全交了,还能让你退?”我脑海立马浮现房东那张如患了面神经麻痹的黑脸。“总要试试看吧?我们租的时候她咋不说明那是个老鼠窝啊,还有那个林阿姨……”他的嗓门一下子又高了起来。我马上打断他:“行,那就去。现在。”说完便自顾自往前走去。要是在公司门口吵起来就太不像话了!
夕阳下的小区,今天看起来尤其破败,想起前两天的一个新闻,有个老住宅区在凌晨突然倒塌,死伤严重。这种破小区也早该拆了。正兀自想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馊臭味迎风而来,快到拐弯处围墙边那个垃圾堆时,我赶紧贴着它对面的墙壁走,而赵晨,倏地从我身边像箭一样飞过去,那姿势还真是滑稽。我正想笑,突然觉得垃圾堆上像是有什么东西一哄而散,吓了我一跳!老鼠!是老鼠!一群大大小小的灰色毛上粘了污秽的老鼠们正慌乱地四处逃窜。我顿时觉得头皮发麻,身上的汗毛根根直竖,胃里像在翻江倒海,几乎又要呕吐。
进单元门,爬上四楼。房东开门后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们一眼,侧身示意我们进去。我跟赵晨对视了一下,房东对我们的造访一点都不惊讶,看来林阿姨已经跟她通过气了。赵晨示意我先开口,我当作没看见,若无其事地在沙发边上坐下。“这不好好的嘛,什么流行性出血热,别吓唬人!”果然,房东先发制人了。看到赵晨发懵的表情,我暗自好笑。“其它就不罗嗦了,我们要退房!”赵晨直截了当。“哈,你们以为过家家啊?合同可是签了一年的。”房东边撇了撇干巴巴的嘴唇边用手指弹钢琴似地敲了敲桌面。“我们是被你们给骗的,把老鼠窝租给我们,这是断子绝孙的勾当!”赵晨几乎要咆哮起来。我现在才发现平时闷蛋一个的赵晨骂起人来有够损。“你怎么说话的!谁骗人了?有本事你别来租我车库,你住别墅去啊!”房东几乎要跳起来,脸上的褐色蜘蛛网因激动而呈半红半褐色,活像烂掉的荔枝壳,然后哆嗦着摸出手机叫嚣着让林阿姨过来一趟。我饶有兴味地等看接下来的戏码。
林阿姨一进屋就跟房东去了卧室,两人“密谋”得差不多后一前一后走了出来。“我跟房东商量了下,你们要退租也可以,但是得找好交接的租户,我也可以帮你们留意着。”林阿姨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不行,要是找不到怎么办?”趙晨没好气地翻了翻白眼。“我那么好的房子怎么可能租不出去,不像有些人不识好歹。”眼看要战火重燃,终被林阿姨的如簧巧舌给压了下去。末了,林阿姨又来了句:“不过先跟你们说清楚,如果我领人去看房子,你们绝对不能提老鼠的事,要不,租不出去别怪我。”我颇有意味地看向林阿姨,她避开我的目光略尴尬地拢了拢头发。
跟同事说好借住几晚,我一边向公司递交了单位住宿申请,一边物色合适的房子。赵晨说他这几天暂住单位,看来,我们租的房子就这样让给了老鼠,我们输给了老鼠。赵晨打过两次电话约我一起吃饭,被我拒绝了。天热,本来就没胃口,且看到赵晨就会想起那晚老鼠的死状,还有他瞬间的狰狞,那就更没胃口。那家牛排店我也没再去,食欲不佳的日子,偶尔冷饮将就了。同事说我瘦了不少,我说终于减肥成功了。那日午休时,林阿姨来电话告知晚饭时间有人要去看下房子。我把这个消息告诉赵晨,原是忖着让他过去应付下就好了,但他偏要拉上我,下班后,还径直来到了我单位。
还在路上的时候,林阿姨来电话问出发没有,最后又重重加上那句“千万不要跟看房的人说起老鼠的事”,我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我们刚到没多会,林阿姨她们也到了。看房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租房的原因是儿子九月份要上市里的高中了,租房陪读。跟我们以前一样,她在车库内东摸西看的时候,林阿姨跟房东在边上见缝插针地夸耀这个车库如何“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价格又如何如何划算,稀奇的是,赵晨也在旁边时不时地帮腔。看房女人忽然望向我们:“你们为什么不租了?”我愣了一下,脑海立刻浮现我曾经用同样的问题问当时的租户眼镜男的情景,而我也只能像他那样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们换了单位,离这里太远,不方便。”赵晨回答得相当合情合理。房东和林阿姨当即附和。“这个价格还是他们上次还下的,历史最低价了,我可以作证。”林阿姨把胸脯拍得“乓乓”响。大概是为了促使对方尽快租下来,房东还难得通情达理了一把:“别看房间不大,住一家三口绝对没问题。老是跟你儿子住也不是办法,尽可以让老公也过来。”房东的语气简直充满了仁爱和温情。“呵呵,就跟儿子俩,孩子他爸几年前没了。”那女人轻描淡写地道。房东干巴巴的嘴唇张成“O”型好一会才“哦”了一声出来,“哦”完又轻轻咳了两声。租房的女人再次环视了下车库房,最后做了决定:“那我什么时候可以搬过来?”房东和林阿姨难掩喜色,连忙催我们:“你们赶紧搬吧!别让人家等久了。”我似乎还看到林阿姨向我眨了眨眼。“好好,给我们两天,哦,不,一天就能搬完。”赵晨的声音明显雀跃起来,两眼发亮,嘴角的法令纹还配合着他的心情欢天喜地抖动了一下。从我这个角度看去,这张脸好怪。敬业的林阿姨让看房女人留下手机号,意思是随时保持联系,可以随签合同随搬,怎么方便怎么来。我走过林阿姨身边时道:“林阿姨,又赚到中介费了嘛!”她讪讪一笑。
赵晨怂恿我跟他一样向公司请个假搬家,我说东西少,下班后去整理下就行了。当我拎着我的全部家当——一皮箱加一大手提袋走出车库走在街上时,看看行色匆匆的行人,望望西边绚丽的彩霞,竟陡然生出一种重生之感。
搬完家的第二天,我向公司请了假。在超市的长椅上差点把那本杂志翻烂时,终于等来了林阿姨的电话:“小敏,你犯傻啊?跟你说过千万千万别提老鼠的事,现在好了,人家不租了,剩下的房租费你们也别想拿到了!”听着林阿姨气急败坏的声音,我很平静地回道:“不好意思林阿姨,害你的一笔中介费泡汤了。”“唉,有病!”林阿姨愤愤地挂了电话。那日,林阿姨问租房女人手机号时,我顺便记在了手机上。昨晚,我就顺便给她打了个电话。赵晨的狂怒完全在我意料之中,我怀疑,如果我当时在他面前,他可能会用对待老鼠那般的暴虐来撕碎我。他在电话那头几乎用喊的:“郭敏,你他妈脑子进水了吧?剩下那几千块的房租你去给我要回来啊!”“赵晨,我们分手吧!”我发现说出这句话后,本来闷堵的胸口突然畅快起来。“分手就分手!跟你这种脑残还真的没法过!”赵晨的语气几乎咬牙切齿。我边想象着他此刻的暴跳如雷,边一字一顿道:“那么,好聚好散吧,晚上庆元广场的XX西餐厅见。哦,最好带上你的朋友同事什么的,见证下我们的正式分手。”XX西餐厅就是那晚我斗老鼠时发现的那家小票上的知名西餐厅。我察觉电话那头有些愕然,不知道他愕然的是我提出分手时表现出的决绝还是因为我提议的那家西餐厅,也或许,两者兼而有之。
西餐厅比我上次光顾的那家牛排店更雅致而静谧,柔和舒缓的萨克斯如轻柔的云雾弥漫其中。这本是个恋人约会的好地方,我跟赵晨却是来吃分手餐的。我提前到,而后给他发了个短信。赵晨只身前来,朦胧的灯光下,总觉得他的脸有点模糊,看不清表情。“希望我们不会在这里吵起来。”我盯着咖啡被我搅出的一圈一圈的波纹,然后轻轻抿了一口。“实在不怎么喜欢咖啡,哪有奶茶好喝。”我顿了顿继续说,“不过既然你那么喜欢这里,最后的晚餐那就投你所好吧。”赵晨好像很不明白地看着我,我翻出手机相册给他看,那是那晚我用手机拍的,四张餐饮小票,其中两张就是这家西餐厅的。“你乱翻我东西?!”赵晨惊诧过后有点恼羞成怒,但这个愤怒明显底气不足。“我可没翻,是打老鼠时它们自己掉出来的。”我克制住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某种笑意,很认真地回答。
我6月28日的QQ空间日志写着:今天赵晨公司加班,我买了两个廉价出售的面包将就,咱俩正为买房而艰苦奋斗ing。好玩的是,下午上网还有只长得不令人讨厌的老鼠作陪。“哦……那时正好一个高中同学过来,请她吃了几次饭。”略嗫嚅,但语气和神情的不以为然犹可见。我看向那张模糊的脸:“吃吧,今天我买单。”我在沉闷的气氛中津津有味地把点的披萨和冰激凌等通通吃光,然后起身去买单,赵晨也随着起身:“你刚才说的,是我们分手的原因?”“我们分手的原因是老鼠。”我丢下愣在当场的赵晨走向吧台。
两个多月后的一天,我从超市出来路过庆元广场,不远处,一对男女手牵手在喷泉边旁若无人嬉戏的场景落入眼底。晦暗的月光与广场上明灭闪耀的灯光如拙劣的追光灯,光影与光斑杂沓错乱,除了依稀照亮过男的那条欢天喜地时会抽动的法令纹外,只會令他们的面容更混沌不清。
到家后,翻出前两天没来得及删除的那条短信:郭敏,车库依然被我顺利租掉,不过该死的僵尸脸房东死活赖掉了那800块水电费。我不假思索地点了删除,连同发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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