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念小学时,家里正穷。到了交学杂费的时候,妈妈总是皱眉说没钱。妈妈说,咱们进钱的门路就是喂猪,猪胖了,杀了到镇子上卖钱。
怎么让猪快点胖呢?人都吃不饱,哪有粮食给猪吃。到了夏天,苗儿长高时,田野油绿,野外寻不到一点可吃的东西,干吃屋里的存粮,粮食就紧缺起来,饭也就半米半菜了。妈妈常叫我们爬上榆树,捋那嫩榆树叶儿,掺在玉米面里贴饼子,是最好的饭了。猪呢,当然连糠也吃不上了。妈妈对我说,你放学上山捋拉拉蔓儿(一种田野上生长的植物),拿回家喂猪,猪长得快,杀了卖钱,你的学费有了,也能给你买新衣服。
我每天放学到家,妈妈在院子里忙活计或坐在炕上缝衣裳,我把书包往炕上一扔,到碗架子里摸个掺菜的玉米饼子,边吃边到院子里挎上柳条编成的筐,走出家门,放学路上约定的伙伴们早嘁嘁喳喳等在街上了。我们吃着干粮,相互交换着各自带出来的咸菜疙瘩,品评着谁家的咸,谁家的香,亲亲热热地走出村子,走向田野。
我们村在大兴安岭西部一个山洼里,四周是绵延的群山,几十户土房坐落在洼底山坡,耕地散布在村四周的坡地上。拉拉蔓儿漫山遍野都是,扎下一条白嫩的根,铺展一大片,紧紧贴伏在地皮上,草地、山坡、沟洼,到处生长,它从不挑剔土地肥瘦,今年捋了,下一年又盖满山坡。
我们四散开去,边捋边走,土地上留下一串串小脚印,先垫筐底,再装平筐,直到拉拉蔓儿顶到筐梁,只能塞进胳膊挎上筐,才回家。
每次我挎着一筐拉拉蔓儿走进家门,放在窗户下,看着妈妈从筐里掏出拉拉蔓儿扔到院子里,饿急了的猪拼命吞吃,我就有些满足,问妈妈,猪什么时候能长大?妈妈说到了秋天就长大了,你捋的拉拉蔓儿多,它就长得快。
2
为了让猪快些长胖,我放学就到田野捋拉拉蔓儿。山峦起伏,田野上冷冷清清,只有我们几个孩子在弯腰忙乎。我们常年喝稀饭,吃菜干粮,烧心,捋一会儿就没劲了,有时候吐酸水,习以为常,并不在意,只是我们嘴馋,边捋拉拉蔓儿边寻找称之为洋妈妈儿的东西吃。那是一种野瓜,手指肚般大,葫芦形,咬破外面的绿皮,里面的白汤就冒了出来,甜丝丝的。找得多了,装进兜里带回家,给妈妈几个。妈妈脸上含笑,吃着,咂着嘴摸着我的脑袋,说我懂事。我们跑遍了村周围的田野山坡,哪些地方有洋妈妈儿我们都知道,我们隔几天去摘一次,吃着也美呢。
到了夏秋之交的旺季,村里的大人也加入捋拉拉蔓儿的行列,坡坡岭岭都是人。大人们套上毛驴车,携儿带女,田野到处都是“抢”的气氛,到处都是拼命捋的人,猪吃不了,就晒干了,到碾房碾成末儿,留到冬天给猪煮着吃。这个季节漫山遍野人群涌动,每个蹲着的人身后都有一堆一堆的拉拉蔓儿,孩子们往一堆抱,装上车。
為了鼓励孩子们别贪玩,多捋拉拉蔓儿,家家烙白面饼犒劳孩子,白面掺上高粱面,擀成饼,叠成一团,再擀成饼放到锅里烙,熟后一层一层,人们叫它千层饼,真好吃。到野外看,哪个孩子都拿着这种玩意儿,舍不得一下子吃净。
捋拉拉蔓儿的旺季,高我一年级的哥哥也跟着我们一起捋拉拉蔓儿,哥哥不爱吃饼,妈妈给他的饼,他偷偷地给了我,他吃玉米面饼。现在想来,哥哥也是疼我吧。
我们放学,进屋扒几口剩饭,带上一个掺菜的玉米面干粮,到院子里找筐。太阳要压山了,我怕天黑捋不满筐,就求和哥哥合用一个筐。妈妈说大筐能多装些拉拉蔓儿,你不是盼望猪快点长胖吗,猪多吃拉拉蔓儿才能快点长肥!我看着大筐头疼,到了野外老瞅太阳,怕它过早地滑下去。
天热,汗顺着脊梁流,我们都脱光膀子,把小褂系在筐梁上,挎着不磨胳膊。我们都怕哪个捋得多,边捋边比。农家孩子过日子的习惯是自然养成的,猪有菜吃,才能长得胖,日子才能过得好,吃好穿好才有盼头。
那时节,进村看看吧,家家院子里垛的、墙上搭着的、街上晾的,全是拉拉蔓儿。大人喊,孩子叫,往一堆聚的,往屋里抱的,一番备战备荒的景象,哪家人手足,捋的拉拉蔓儿多,人们交口称赞,着实眼热,也就更恨自己家捋的少了。
3
哥哥在星期日或者节假日和我们一起到田野里捋拉拉蔓儿。他有一股老成劲,不像我们几个孩子那样斤斤计较,谁捋得多了,谁捋得少了,捋多了骂他贪财,捋少了讥讽他孬种。哥哥一向走在一边,常常落后,捋我们捋过的地方,或自己找个地方捋,一天下来听不见他说一句话。回家时,他帮助这个装筐,帮助那个拎筐。
我是个急性子人,从小任性。日落西山时,筐捋满了,天黑了,人们都回了村,蚊子就起来了,在田野上嗡嗡地叫。我们都穿着裤衩儿,蚊子趴在腿肚子上叮,又痒又烦,一巴掌拍下去,腿肚子一摊血,拍得腿肚子麻麻地疼。这时候,一筐沉沉的拉拉蔓儿,惹烦了我的性子,我赌气从筐里掏出一些拉拉蔓儿扔掉,并叫着猪不胖就不胖吧,我受不起这个累!哥哥捡起我扔的拉拉蔓儿,拔青草拧成一根草绳,捆上拉拉蔓儿,一个胳膊挎着筐,一只手提着那捆拉拉蔓儿。我们到家后很晚了,他才到家,一身汗水,他也不点灯,摸索着吃点剩饭,爬上炕睡觉了。
到了秋天,猪就要长胖了,田野上的拉拉蔓儿也渐渐变老。我们放学到田野捋拉拉蔓儿,村庄的近处都被捋光了,我们就往西山坡上走,到了那条几里长的洪水冲刷成的大沟,看见对面有拉拉蔓儿,我提议爬过大沟去捋,哥哥不同意,说过沟太危险。我坚持过沟捋,并且率先顺着一个斜坡下了三四丈深的沟,哥哥跟了下来。下到沟底,没有爬上去的地方,我见快落太阳了,心急,在一个很陡的地方往上爬,哥哥说爬不上去,快下来。我已经爬到沟坡的半道,上边是立崖,下边无法退,哥哥见我危险,爬上来救我,我身子往后一仰,张了下去,砸在哥哥身上……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村医疗室里,哥哥躺在我身边,脑袋上缠着纱布,呼呼睡觉。听见妈妈在旁边跟医生算账,一共是三十六元八毛七。这是一笔巨款。
秋后猪胖了,妈妈请来村里人帮助杀猪,两个村民要抓猪时,妈妈说,我再喂它点晒干的拉拉蔓儿吧。妈妈把拉拉蔓放到院子里,猪拼命地吃,妈妈摸猪的身子,可能妈妈和猪有了感情。
猪杀了后,妈妈赶着毛驴车把猪肉拉到镇子上卖掉,回来时给我买了一件新衣服,递给我衣服时,惭愧地看着旁边的哥哥。妈妈没有给哥哥买新衣服,并且说,下一年拿不起你们两个人的学费,你们两个得下来一个。过了年开学,哥哥主动弃学了。
如今我回到家乡,看着哥哥姐姐家的孩子穿着新衣裳,骑着摩托车,开着小汽车,到镇里做买卖,或到外地打工,或开公司,我就有一种隔世的感觉。我问他们,村里的孩子还捋拉拉蔓儿吗?他们迷惑不解地看着我问,什么是拉拉蔓儿?我心里便有一种对过去的留恋和悲伤,泪水盈满了我的眼眶。
吕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小说月报》等刊物上发表作品五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及作品集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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