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道如一根麻绳,粗糙地在县道上打了个结,宛如疤痕。拖在村庄里的村道又麻丝般地松开,不粗不细的一根散在三爹家门口。
三爹在村庄生活了99年,年届白寿。这阵子,有“声音”打村道而过,县道上的更多一些。“声音”一齐涌向县城,而后又飘回来——鸡鸣犬吠之外,三爹一律都称之为“声音”。
村庄对面的山头叫“对面山”,村庄西头的山头叫“西头山”。不论叫什么,都是高高土地上森森的树。三爹时常朝它们说话,因为它们总是先发出“声音”。每一个故去的村里人,不是长眠在对面山就是在西头山,盖着厚厚的绿,拖一片绿绿的荫。已经很多年了,三爹都不说“对面山”或“西头山”了。“我们村呢——”三爹时常这么说,山头与村庄的边界是淡漠的。
对面或西头的“村庄”,三爹在五十岁那年即有了认同与归属。那是一个很隆重的日子,横七竖八的树干躺在院子里,三爹一根一根地观察木质,请木匠进门造座“房子”,一座最终将进入“村庄”的“房子”。木匠们劈啊锯啊,锋利的刨子拼命地推向木质的深处。嗞的一声,飞出一条雪白的刨花,声音不大不小地掉在地上,宛如刀刃剔出的白肉。
所谓“房子”,就是棺材。地方风俗如此:年届天命,男女都要为自己准备一口棺材,村里人称作“老人的房子”。有了“房子”后,三爹就很少离开村子,尽管身子骨还强健。三爹喜欢清清爽爽,差不多每天都要将“房子”擦拭一遍,边擦边竖着耳朵,听着犹如玻璃摩擦的声响,或细细的长鸣。
有一天,三爹从“房子”上擦下一块朽木。一敲,里面空空的。三爹叫来女儿女婿,说这“房子”多没用啊!然后不等女儿女婿回话,就操起墙角的一柄斧头。咔嚓一声,“房子”瞬间化作劈柴。
现在的这个“房子”,是三爹七十岁时打造的。木料上乘,生漆,褐而黑。毛巾擦上去,偶有金属击打的乐音。“圆材”(棺材合成)那天,村里每户都送了贺礼,宴席摆满了厅堂与院子。
每天将“房子”擦拭一遍,渐渐地声音也就没了,但三爹认为金属音还在。三爹的耳朵有些重听,身子骨倒还硬朗。早饭过后,三爹照例系上围兜。擦“房子”的时刻,三爹总是打开电视,干活时偶尔看一眼画面,相信每一个画面都有声音。对三爹来说,电视是一个伴,是个自说自话的伴儿。它说它的,三爹只管系围兜,拧毛巾,不紧不慢地擦着“房子”。
三爹的抹布停了一下,“房子”上面出现了一个小洞。虫子咬的?三爹重新抹了一下。什么都不是,小洞不过是一粒灰尘。
擦完“房子”,三爹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坐了下来,继续静静地“听”着电视的声音。春天要走了,三爹有时感觉有点凉,有时又感觉有点热。对面的公路像是被人掀开了锅盖:吹奏乐直接漫进村庄,仿佛还有一股热气熏在树头,院子里的树本能地闪了一下身子。后来三爹大体明白,在县道上发出声音的是送葬车,一路喊着向殡仪馆,又从殡仪馆一路喊回来。从前村子里的人,最终都是躺进“房子”,然后在另一个“村庄”安息。每一个更换“村庄”的人,都有其一生中最盛大的场面,重一句,轻一声,队伍有喊有哭。
死亡是个庄严的话题。击打石器,击打陶器,击打铜器,击打铁器,各种金属一齐击打,旋律在时间中愈发庄严,人与世界的对话从此终结。三爹最早是从电视上听到这类弦乐的:风雨雷电,一座墓张开,然后是抒情的小提琴协助曲。那时三爹耳不背,觉得这个“梁山伯与祝英台”还不错,比老一辈讲得好,也比老戏文新鲜许多。
从前的县道也通往县城,但县道瘦瘦的,安静得只有蚂蚁爬过的声音。村里的人终老在自家房子里,无须到县城叫殡仪馆的地方聚合。几声鞭炮响,一座“房子”移到叫山的地方,和草木一起与光阴相望。这阵子不同了。县道串联了广阔的土地,一队一队,或三辆五辆,车队拖着音乐来来回回。三爹知道了“殡仪馆”,一种远在城里的东西。殡仪馆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啊?
2
一股浓烈的焦香味飘进三爹的院子,是从邻居家里过来的。小她正拿着锅铲,死死地按在一块油渣上。铁锅中炸裂的炼油声,三爹听不见,只闻见香味。
“小她”是三爹的一个族孙媳。村里的年轻人,三爹多认识,但叫不上名字,一律唤作“小她”或“小他”。
三爹独居,女儿家就在对面山的村庄。如果不是一片林子挡着,那个庄子完全可以一眼望见。三爹特别爱干净,衣服是女儿过来洗的,多半是下午。洗完衣,天放黑影,女儿出门,一边检查拐杖,一边叮嘱:“别乱出门呵!”三爹回应一声,然后摇动门闩,关门,困觉。
女儿过来也不太频繁。三爹每天洒扫庭院,然后拧毛巾,擦“房子”。擦完“房子”,三爹提着扫帚走到门口,扫帚一抬,门框上面的蛛网捅破了。一只鹧鸪“扑扑扑”地扇下好几片树叶。三爹这才抬眼望,鹧鸪已经飞过县道,石头似的掉落在对面的林子里。
“三爹好呢!”听到声音,三爹转头望,确认是族孙媳小她的声音。小她的妯娌关系一直不睦,为的就是公公的“房子”。小她的公公五十岁时,也依例做了一个“房子”。但“房子”做好后,妯娌不愿存放在自己家里。小她家二楼有空房,公公硬将“房子”放了进去。小她在一家幼儿园上班,怕人议论,忍着,心里老大不情愿:公公又不只有一个儿子,“房子”凭什么只放在自己家里?
小她最近如释重负。乡里全面推行火葬,所有的棺木都要收走。好几天前,妯娌主动找到小她,说村里马上要收“房子”了,你去报告一下吧!小她还没报告,村里就来人了,带了辆农用车。“突突突”,农用车把小她公公的“房子”拉走了。小她公公想不开,把一瓶除草剂喝了,一嘴泡沫,被抬上救护车。小她在车后边跑边喊:算了,算了!
小她说:公公喝的不是除草剂,是她新买的洗涤剂。大吐一场后,小她公公没事了,但搞殡葬改革的干部们还是很紧张。
村干部也到三爹家来了几次,有一个还是三爹的侄孙,五十开外。侄孙进门,三爹拿围兜打了一下椅子,说小他你坐。小他嘴角都是笑,不停地拧着玻璃罐头瓶改成的水杯。杯子盖紧几圈,又反过来松几圈,终于想到了一句话:三爹您康健呢!小他说了几次,三爹明白了,也没看小他就言语:懒得活,懒得死呵,我把他們的寿庚都活了。
三爹喉咙里挤出的话,小他听明白了。那一年,三爹的大哥在安庆做生意,二哥正上清华大学。二哥暑假回来,去大哥家里帮工,夜里肚子痛,天没亮,人没了。大哥接着不知得了什么病,不久也走了。一年光景,三爹家里两口棺材出门。小他又拧了一下杯盖,问三爹:您见过日本鬼子吧?三爹说:没呢,鬼子到了河对面,不敢过来了。三爹用手指了一下河的方向,说有次来了个飞机,轰的一下,在对面山炸的。
小他想再问点什么,一时又没想出来。年近一百,神鬼无欺,小他每次来,都在三爹面前拧着玻璃水杯盖,不提收走“房子”的事。小他找了三爹的女儿。三爹的女儿说:我把老爹爹牵到外面,你们再搬“房子”吧!
3
三爹躺在堂屋的躺椅上,天不是很热,三爹很安静,呼吸几乎没有声息。女儿走过去,声音大大的:你到院子里躺会儿吧,干部们来有事呢!
“好——”三爹竟一骨碌坐起来,声响如钟,吓了小他一行人一跳。三爹径自走到院子里,女儿把躺椅拎到一棵树下。躺下之前,三爹拿起一把扫帚,扫去院落的一处垃圾,然后道:“谁家的鸡,邋遢!”
女儿在里屋,悄悄收拾三爹的“房子”。忽然,三爹“咚咚咚”地跑进屋来,眼睛瞪着,一言不发,女儿一下子怔住了。三爹上前,不聲不响地揭掉“房子”上的蓝布,蓝布上的一双布鞋滑到地上。三爹捡起布鞋拿在手上,另一只手收拾“房子”上的杂物,细心地将“房子”擦了一遍,有点枯的额头皱纹舒展开来,冲着小他说:“捡好了,拉走吧。”小他死死地拧了一下罐头瓶盖,一句话都没有。
三爹的“房子”被搬上了农用车,小他说了声三爹爹康健,农用车就“突突突”地冒烟了。拐上县道前,农用车重重地“突”了一声,一个趔趄挤上了县道。
清明刚过,端午尚早,庄稼自个儿长在地里。吃完早饭,三爹又躺在院子里。跟往常一样,音乐过来了,跟着就是后面的车队。车队很慢,音乐也很慢,只有地上的沙尘急速扬起。一辆重载货车飞驰而过,公路发出钢梁遭遇锤击之声,送葬的小车像是吓坏了。
小她的公公最近也被送去了县城方向。那天,小她的公公正追打一头窜进自家菜地里的黑猪。一石头砸过去,猪跑了,小她的公公倒下没爬起来。过了一会儿,医生从一路大喊大叫的救护车上下来,摸了摸小她的公公,说是“卒中”,不行了。晌午时分,三爹望见小她坐在回来的车上,哭得很伤心,但听不见哭声。小她家的车队在对面的县道上停了好一会,车队的音乐破破的,像要拼命挤出劣质的铁皮。三爹躺在椅子上,似乎一直在听着,最大的一声格外分明。
后来三爹问小她:你公公(出殡)那天,大喇叭里面放的啥?小她没有说什么,哇的一声嚎了起来。三爹劝慰:“人呢,不算多大东西的。”其实,那天车上放过哪些曲子,小她根本就不记得了。小她猛地想起殡仪馆,好多排队的玻璃罩,整整齐齐,感到一股莫名的伤心。
小她后来不悲伤了,每天都边放音乐边做饭。
三爹闻到很浓的油渣味,油渣味里隐约裹挟着县道车队大喇叭里的那种声音。三爹不放心,来到小她家门口:你家还放这个呢?小她从厨房跑过来,朝着三爹的脸看了一下,顿时明白三爹的意思,有点尴尬地笑着说:这不是“哀乐”耶!
小她打开手机,把曲子点开给三爹听,说马上要搞六一活动,要排舞蹈,这曲子叫《珍珠倒卷帘》。
章宪法:作家,明史学者,著有《明朝大败局》《明朝大博弈》《海上大明》《文状元》等。
编辑? ?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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