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没离开过家乡,年轻时当村干部,年迈时做豆腐。世界对他来说,便是村落上空那块安宁的天。哪像我,没混出个人模狗样,就早早地选择了逃离故土。
村外的东北角,有片临水的地方,前有古河流,后有叫唐家的村落,人称“河塘地”。据说是块福地,因此村里人去世后,都安葬于此。
爺爷在世时,说人老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从这村搬到那块地,还是这一帮人。他一生为农,守着几分地。春种夏耘秋收冬藏,日复日年复年,收入那么微薄,但土地是他永远的希望和寄托。衡量土地对农民的意义,如果单单用经济价值作为标准,我想肯定是种错误。
大伯扛着撑船的竹篙走在前面,我和妻儿拎着三捆黄表纸跟在后面。土埂弯曲,高高低低。一只小船系着木桩,泊在河岸。
四月的乡村生机勃勃,金黄的油菜花铺天盖地,狗儿在其间追逐。河堤上粉色的桃花格外娇娆,鸟儿欢欣雀跃,嗓门清脆。紫燕在空中敏捷地画着弧线,侧身掠过水面,水晕漾开成圈。
静谧的河流,船在水面缓行,两侧水痕呈楔形。水波很小,一荡一荡,消失于远方。大伯有一搭没一搭,询问我关于城市的生活,告知我乡村那些邻里的故事。小船晃晃悠悠,通连着两个村落,两个世界。
河塘地比去年又添了些新房,一座座墓碑,如同一块块门牌。那些名字,我都熟悉。学校门口摆小摊的张志圣,讲《三国》的白胡老头,买5分钱一节甘蔗给我吃的舅爹爹,跟我一起打玻璃球的小旺……他们一定在跟我点头打招呼,来送钱给你爷爷奶奶了,来望婆爹爹婆奶奶了,老从顺(爷爷)有福啊……
恍惚间,我听到有人说话:二秃子家的桑树,结出的桑葚快红了;“鼻涕小”又在土堆里捡到两块黄铜板,大清带铜的那种;哦哟哦哟,快回家了,红蜻蜓飞得低,要下雨了;裤子开叉了,陪我回家作个证呗,不是跟“大扁头”打架的……
我看到紫燕在梁下筑巢,进进出出;鸡在墙角窝里打盹,狗在巷头巷尾游荡;屋顶升起的炊烟,如召唤的手臂,一缕一缕;爷爷戴着断腿的老花眼镜,坐在院内,读那识不全字的报纸;外公光着膀子,用剪子剪他永远剪不完的胡须;奶奶跟外婆围着一桌,打十厘米长两厘米宽的纸牌……
妻子推了我一把,快磕头!我怔怔地回归现实。
分手时,大伯递给我一小袋螺螺和马兰头,说螺螺是你大妈前天起大早在茅山河摸的,有肉;马兰头是掐的自留地靠河边的。大伯的语气跟当年给我压岁钱时一样柔软,我的眼角顿时酸起来。
这些年,为了所谓的事业,我逃离了这块土地,远离了这些亲人。梭罗说,城市是一个几百万人一起孤独地生活的地方。但在此刻此地,天地豁然开朗,人间清洁明净,我的灵魂如从前一样简单:饥了吃饭,困来眠……
夏红卫: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穿越》。
编辑? ?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