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在村里一直都是看得见的财富,是乡亲居家安身的基础,也是家具农具的前身。从椽木、门窗到箱子柜子、桌子凳子,再到架子车、铁锨把儿,哪样都是树的延展和寄托。村里多白杨、垂柳和榆树,鸟在树上落巢或叽叽喳喳,都是家乡的风景和天籁。也有歪了身子,病恹恹的树,劈了当柴烧,算是尽了最后一把力。普通的梨树和杏树,有好多棵,青果挂枝,没熟呢,孩子们已经像猴子那般爬上跳下,偷尝数遭了。有两三棵核桃树、樱桃树,是村里的稀罕,花开时,挂果时,总会惹来无数艳羡,这是物质最本真的诱惑,没有几人抵挡得了。如今,树的日用价值正在失去,盖房打家具已经用不上了,但树的故事仍然在老辈人中口口相传。而且,细想起来,村庄本身就是一棵树,人情世故和蜚语流言就是枝叶,挂满枝头,凋零又发芽,周而复始。
入伍后,我在青岛见到了很多从没见过的树。早晨或黄昏,在树丛中、林荫下席地而坐,捧读《猎人笔记》或《四季随笔》,看草长莺飞,听鸟声啾啾,对一个从黄土高原走来的青年而言,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享受。印象最深的是梧桐树。军营中,道路两旁就是高耸笔直的梧桐,树身斑驳,像穿着迷彩衣,整整齐齐站岗的哨兵。我曾经无数次背靠着梧桐,抚摸着远比榆柳细腻的躯干,浮想联翩,啥时候家乡也有了这样的梧桐,还愁凤凰不来栖身么。这是我对于异乡的树最深切的记忆。
关注槐树的原因,大约是因为槐花。初夏时节,槐花将开未开时,父亲晨起登山,总要捋些回来,摘除花梗和叶子,清洗后,或蒸或炒或煎或凉拌,槐花的清香浓得化不开。除了花,叶子也是佳肴,比如香椿。椿树很奇怪,香椿香得热情,臭椿臭得冷漠,长了孪生的模样,却是阴阳两面的脾性。香椿被宠养着,种在房前屋后。臭椿却是散养的,远处山脚长着高高大大的椿树,不用去跟前,也知道它是臭的。若以茶比,香椿是茉莉,味从淡中扑来;臭椿是铁观音,味从浓处化开。读懂树,在一定程度上就悟通了一些人与事。我一直觉得,树是有思想的沉默,是谦恭而包容地站立,枝叶往上,根系向下,在不管不顾、一刻不歇地触摸和探寻,或许它们发现了什么,提示了什么,改变了什么,但就是不言语,沉稳又友善,心甘情愿为大地演化出万种风情。以树之名看世间,目光便敞亮了许多,定力也增强了许多。
树木的种子需要经历锲而不舍又充滿智慧的遥远奔徙,其生存和繁殖的过程执拗、漫长甚至惊心动魄。近些年来,树的迁移速度因科技而变快了,让我们见识了许多远方的树种。
我经常散步的区域,新栽了整排桑树,枝干如虬龙,地上常有紫红颗粒和汁液。二十年前,我在乡村逢集日遇见一位老奶奶,提着一筐桑葚卖,一茶盅五毛钱,整筐桑葚也就二十盅左右。我想全买了,但老奶奶不同意。她是想借卖桑葚的机会逛集市,看人来车往的热闹,不想马上卖完回家去。这样的纯朴和固执,像极了树木和它们的种子,要走一走,看一看,择地而栖,不想被一窝端了。多年了,老奶奶的商业模式和理由,仍然让我回味。
国槐早些年就有了,一树白色繁花,香随风逸。这几年又移来了香花槐,据说原产于西班牙,满树红花,遮蔽了绿叶,异香浓郁。从新疆过来的紫叶李,植在了溪流边,红彤彤的树冠被剪成镂空圆形,像一只只手掌,向着天空,托举着自己的向往。阳光正烈,恰好和紫叶李相映生辉。躲进一片树荫,抬头才发现,是七叶树。随意挑几片,数了数,每片真是七叶,不多不少。我在一所新建成的住宅小区,发现了枫树,又觉得哪里不像,查了一下,原来是槭树。还有樱花树、美国红枫,大多来自遥远的异域,高大的树种被直接移栽过来,挂着输液瓶,积极适应着新的气温与环境。输液之后,异乡树大多适应了第二故乡,开始生长。“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木心的从前慢,仍然适用于树的悠闲。而人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匆促而浮躁,迈着大步流星的节奏,那些传统意义上的种子奔徙,我们已经等不及了。
每年春秋,我都要参加植树活动,以前栽种的都是本地树种,松、柏、云杉居多。挖坑,栽苗,浇水,培土,管护,每一步都不轻松。特别是浇水,从山脚舀满一桶,提上山坡,一棵苗两桶水不解渴。山上栽树不易,老友承包了一座荒山,用了近十年光景,播出一山新绿,他该是和树最亲近的一类人。
在乡村断崖之上,有刺槐在顽强生长,即使根系裸露于崖土之外,照样无怨无悔,郁郁葱葱。在废弃的一段土路上,有几棵山桃探出身子,看得出它们被人踩了几次,仍然挺着倔强的身子,绝不趴下。树木花草的生长,是天地之间的奇迹,无论用多美的语言赞美,都不为过。
在我们的周围,树已经被更多的人喜欢和呵护,更多本土和异乡的树,在大地上绿意盎然,茁壮成长。目光所至,树木与大地相依相偎,荣辱共生,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
张立新:甘肃临洮人,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多家报刊,出版散文集《灯火可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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