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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奇特的自传

时间:2023/11/9 作者: 莫愁·小作家 热度: 19600
徐坤

  

  2008年,法国女作家安妮·埃尔诺出版了回忆录《悠悠岁月》,这是一本丰厚华美的书,语言极尽雍容飘逸,形容词奢侈,行云流水般的抒情、感怀、追忆,与冷嘲热讽般的讥诮、嘲弄、对历史的冷幽默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部奇特的法国二战以来的草根民间史。书的分类虽标明为“自传”,却怎么看都是一个杂糅多种文体与文风的跨文体随笔式写作。也正是这个不太像“自传”的“疑似自传”,更加随意,自由,更加鞭辟入里打动人心,让众多法国读者在轻松阅读之余跟它会心。该书在2008年经法国伽里玛出版社出版后即获杜拉斯文学大奖,接着又荣膺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中国外国文学学会联合评选的“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微山湖奖(2009)”,著名学者和翻译家吴岳添先生随即以惊人的速度推介并译成了中文。2022年,82岁的作者安妮·埃尔诺凭此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谁都知道,法国女作家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为人所熟知的乔治·桑、波伏瓦、萨冈和杜拉斯,哪个人的作品和经历是白板一块?还有曾经公开干仗的两位,40岁的玛丽·达里厄塞克与52岁的卡米耶·洛朗斯,因为彼此作品题材的凑巧相似而展开“心理剽窃”的论战,每一个人抓挠对方面门的功力都胜似九阴白骨爪。《悠悠岁月》作者安妮·埃尔诺这个法国老太更不一般,写这本书时70岁了,职业是教师,已经出版过十五本书,还身患癌症,可在她那岁月磨洗出来的沧桑面容上,看不出一点久病之后的体虚和羸弱,反而是超拔之中的尖刻和凌厉。一旦将文字落到纸上,更是铿锵锵锵,嗒嗒嘡嘡,继承发扬法国知识分子好斗、女作家不省油的传统,火候适当,温度恰好。

  说到自传,一个人要活到什么份上才可以写自传?换句话说,自传人人可以写,并非达官显贵的专利,问题的关键是,自传要写到什么份上才能吸引人、招人爱看,引得读者共鸣?——从这个角度说,我们偏爱历史上的伟人自传和名人自传,以及那些富有传奇人生经历者的自传,前者的成功可以给我们以教益与启迪,后者的非凡履历满足我们对历史的好奇心和窥视癖。

  而像安妮·埃尔诺这样的普通法国女教师,出生在外省小户人家端庄正派的女人,一生的经历无非上学、恋爱、结婚、生子、离婚、患癌症,爱情生活基本也中规中矩,不像乔治·桑和音乐家肖邦的情史那样名垂青史,也不像波伏瓦跟萨特那么惊世骇俗,更不似杜拉斯的跨文化恋情那么悱恻缠绵,就连萨冈《你好,忧愁》式的青春叛逆都没有过。平平常常的人生,实实在在的家长里短的日子,无任何传奇性,既不离经叛道,也不超凡脱俗,法国历史上任何大事几乎都没参与,这个人的自传还怎么写?写出来还有个什么看头?

  然而,她居然就写成了!不能不说是奇特。说到底,《悠悠岁月》里的“自传”只是一个广告或幌子,传主个体的经历,只是构成了叙事的时间线索,而那些有节奏交织的维度线——那些编年体排列的二战以后法国和全世界发生的重要历史事件,才是书中真正的主角。整部书的魅力,都建立在思想和语言的基石上,她对历史深入的洞彻与犀利反思,对自我生活的无情解剖、任嘛不吝和阴阳怪气的态度,刀子似的语言反讽和解嘲,充满庖丁解牛似的吱嘎快感,偶尔还能听到对历史捣乱作怪时的老顽童老祖奶奶般嘎嘎作响的大笑开怀。

  条条大路通罗马。罗马却并非一日可建成。安妮·埃尔诺60岁从教师的职位上退休之后,才有空闲从容总结历史回忆一生。她决心将从前写的那些单纯与个人经历密切相关的书,诸如回忆自己成长(《空衣橱》1974)、回忆父亲(《位置》1984)、回忆母亲(《一个女人》1987)、回忆童年(《单纯的激情》1992)、回忆堕胎(《事件》2000)等等,重新梳理、编织,想到要用个人记忆来覆盖历史事件。这回,她的目光更远大,理想更宏阔,要以个体的光芒照见历史的幽暗,完成一部由个人见证历史的书。她做到了。就是这本被叫作“无人称自传”的跨文体传记作品《悠悠岁月》。

  由一张张传主个人从小到大的照片来牵出回忆的线头,顺着线头往下编织索引,随着意识的闪光的流动,往事历历呈现,个人的经历可以一带而过,而对历史掌故片段的拼贴、对于国家大事的无情臧否,却从头到尾专注而刻薄——这就是本书的总体结构。小康人家的吃喝拉撒睡,养孩子,经济适用房,从外省到巴黎,寻找地铁停车场,终于敢把车开到协和广场和香榭丽舍大街……引申出法国抵抗运动,阿尔及利亚战争,总统选举,左右翼阵营,新浪潮电影,现代性,不断的人口迁移,城市规模不断向郊区扩大,物质飞速发展带给人们思想观念上的裂变,从老式打字机到电脑、手机,美国“9·11”,欧元的流通,电脑搜索引擎,萨科齐当政时代来临……当那些经历过共同岁月的人们,照镜子般地找到了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场景并报以莞尔一笑的时候,很快,他们被作者笔锋一转的對于时事的酷评和苛责给牵引到形而上的思索中。正是在这些夹叙夹议的嬉笑怒骂之间,流露出作者闪光的智慧,她以作家的直觉敏感,加上史学家式的举证和条分缕析,才构筑了一部真正意义上的二战以后的法国民间史,补充了枯燥的历史词典和教科书的不足。传主不是用“我”而是用第三人称的“她”来指代和叙事,将叙述者从个人深陷其中的历史中抽离出来,使所有的论述有了公正客观和旷远的意味。

  由此说来,整本书的好,全都建筑在语言的基石上。翻译家吴岳添先生行文优雅,灵动严谨。我们所体会到的语言丝绸般的质感和轻盈华贵,全都仰仗于他的精湛翻译的传达。尤其有趣的是,在我看来,法国老太在谈到禁忌话题时那些故意的粗鲁用语和肆无忌惮的粗口,对一个社科院的老派学者来说,已经造成了不小的考验。好在他一一越过了障碍,翻译得比较落落大方,让人一想起来不免就偷偷发噱。他的化繁为简的注释,也使得文中那些无处不在、磕磕绊绊、疙里疙瘩的法国各个时代的器物标志,诸如歌曲、电影明星、广告、标语口号的插入拼贴,变得通俗易懂,读起来才显得不那么烦人和闹心。

  总之,《悠悠岁月》是一部让人积极思索的书,而不是像市面上流行的诸多传记一样带给人平庸的温暖。传主绝不自恋,也不跟读者献媚讨好。如果说历史在巴尔扎克笔下,是书记官的记录,委婉客气,那么,历史在安妮·埃尔诺老太笔下,则是刀斧手的行刑,冷峻严酷,寒光闪闪。本书能在极短时间内赢得读者认同和喜爱,真乃实至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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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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